二十年前的爱情……也许是有些旧了，散发着老樟木箱子陈年的霉味儿。那时候的人，谈恋爱还有点偷偷摸摸，不敢光明正大地轧马路，拉拉手也要躲在路旁的法国梧桐树后面；那时候的结婚照，两人规规矩矩地并排坐在一起，微微侧向一边，笑是笑，要笑出一种理想化的、憧憬未来的样子，整个一副并肩战斗的革命情侣架势。
　　二十年后的人看过去，就有些不屑：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嘛，一点情调也没有，一点浪漫也不讲，哪叫爱情嘛!
　　吕向东就是从那时候过来的，他不肯同意。爱情各有各的式样，谁说老派的人不懂情调不知浪漫?
　　他是有故事的。
　　吕向东是测绘兵，从年轻到现在，一直都是。测绘兵就像是地球的裁缝师傅，老要给山川河岳量啊量的，而且每年都要测量，扛着仪器去一些偏僻的地方，记录下一些奇怪的数字，这些数字拿回来，很快就可以把地球的“新衣”做好。地球的“新衣”就是地图。地球岁岁年年不停地变换体态，地图就年年岁岁改换着面孔。所以测绘工作是做不完的。
　　物换星移、地势变迁这样宏大的事情，对吕向东这微小的生命来说，最直接的影响就是——找不上媳妇。是嘛，一年十二个月，有八个月是在外面跑，哪个姑娘嫁了你，一年仅四个月时间见得着你面拉得着你手，其余时间全是孤灯长夜——说得难听点儿——相当于只嫁了三分之一个丈夫，连“半残废”也够不上。女孩都不傻，都得想想处境。这么一想，十个有九个都要打退堂鼓，而剩下的一个……吕向东还没遇上。
　　好在还年轻，模样也还周正，不必着急。
　　有一次，吕向东领了测绘任务，跟着李工程师来到一个偏远的小镇，要住到镇上唯一的国营旅馆里。李工办事去了，让他去订房间。是家平常的小旅馆，不上档次，门厅里除了登记台，还有一张卖烧饼的桌子，负责登记旅客住宿的姑娘也兼卖烧饼。她留海短发，蓬在两边的头发都认真地挽到耳朵后面去，穿件带红点子的白连衣裙，一副女学生的打扮。那会儿生意稀，没什么客人，她便大大咧咧地坐在卖烧饼的桌子上，两条腿儿还一甩一甩的，隔着几尺远的距离，满不在乎地偏过头去和守大门的大爷聊天。连聊天的嘴都是一撅一撅的，仿佛有诸多不顺心的事。
　　吕向东对女性的看法向来保守而苛刻，虽然不认识她，但下意识里却已经在严格要求她了。他想，像什么样子!一个女娃家，坐成那个姿势，嘴撅成那个样子!一点不文明!他在心里面教训她，咳了两声，引她回过头来，又严肃地说：“同志，订房间!”
　　没想到她谈兴正浓，只冲他说了声：“等会儿啊。”又扭头去聊天了，还聊得很起劲，又是说又是笑的。她忘了吕向东是部队的人。部队的人讲作风，讲职责，一看她这样，吕向东火了。他厉声说：“你这是啥态度?本职工作都不好好干，还为人民服务呢!”墙上有一块“为人民服务”的牌子，他用指关节把它敲得“啪啪”作响。那姑娘没料到这个解放军会批评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一双好看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半天才说：“关你啥事?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吕向东在部队是当班长的，班长都有个特长，就是会教训人，所以他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很有针对性，对她进行了一番理论结合实际的抨击，最后还说：“看看你，坐在烧饼堆里，一点不雅观!形象还要不要了?”这句是最具有打击性的，女同志最怕的就是别人说她“形象”有问题，她毕竟年轻，在他话音刚落的时候忽然“哇”一声哭起来，跳下案板，飞快跑进一个屋子里去了，门“砰”地狠狠关上。
　　吕向东一直没订到房间，李工回来了，他听说了事情经过以后哈哈大笑，说：“好办!好办!”他常常到这儿出差，跟旅馆的人熟得很，很快把入住手续办好了。
　　第二天路过门厅的时候，吕向东特意看了看服务台，那姑娘又在上班了，规规矩矩地坐在凳子上，一见到他，便把头低下去了。而他脑子里灵光一闪——正是争强好胜的年纪——有心想整整她，便上前指着案板说：“同志，买个烧饼。”那女孩迟疑片刻，用细小的声音说：“每个一角四，粮票二两。”吕向东掏出钱包，挑出面额最大的票子给她——一张“大团结”，一张十斤的粮票。女孩接过来，打开小抽屉开始找钱与粮票。她的抽屉里大多是毛票，一角两角，一分两分，一两二两……她数了很长时间，鼻尖都渗出了汗，亮晶晶的。吕向东忽然有些惭愧，匆匆接过零票塞进兜里，转身就走，她在背后着急地喊了声：“同志!”
　　他回过头，见她满脸通红，低下头去说：“您忘拿烧饼了。”
　　本来，事情发展到这里就结束了，因为他们很快完成了测绘任务离开了小镇。小旅馆的遭遇也被淡忘了。问题是一个月以后，李工又出差到了那个地方。李工这个人，随和，爽朗，还十分爱开开玩笑。当他看到服务台的姑娘，忍不住笑了。姑娘说：“解放军，你笑什么?”李工说：“你不知道，上次和我一起来的小伙子，回部队以后老跟我念叨你，要我代他向你赔个礼，还说，欢迎你有空到部队上去玩，他一定好好款待!”其实他是随口编排的。
　　谁知姑娘就脸红了，然后又是低头。这次脸红与低头就有些说明问题了，李工却一点没有察觉。
　　就在那个晚上，女孩做了几件事情。先是把吕向东登记住宿时所填的部队地址抄在一个小本子上，然后趴在一张旧乎乎的省份地图上找到了部队所在的城市，研究了路线，再把地图折好，装进衣服口袋里。她很快收拾好了一个小包袱，随便装了两件换洗衣裳，然后，她连夜找到旅馆领导，以过硬的理由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她跟领导说的是：我要去部队看对象。
　　两天以后的傍晚，吕向东跟战友们一块儿在操场上坐着看露天电影。放的是一部精彩的战争片，打仗打得很热闹，正泡在“唧唧啾啾”密集的枪声里，忽然从大喇叭里传来广播员高亢洪亮的声音：吕向东，操场大门口有人找——吕向东，有人找——
　　吕向东觉得很奇怪，哪会有人在这时找自己呢?他起身朝操场大门走去，不时回头看看银幕。大门口竟站着那个卖烧饼的姑娘!吕向东忽然慌成一团，仿佛全操场的人都盯着自己，他也不知怎么了，劈头就冲女孩嚷嚷：“你来这里干什么!谁让你来的?”那个时候人们最怕被人说作风有问题，他这种过激反应完全是出于一种自我保护意识，好像对女孩越凶，就越与对方划清界限似的。他嚷完了，转身就走，身后猛地传来一丝哭声!回头看，女孩拿包袱捂着脸，肩膀一耸一耸的，显然是伤心了。
　　吕向东这才感到自己的举动太过分，连个子丑寅卯都没问呢，怎么就把别人训了一顿?他讪讪地，带女孩到人少的地方去，安慰了几句。女孩一句话也没说，抬头把眼泪擦了擦，扭头走了。后来才知道，她这两天，因为不熟悉交通情况，也没有方便的车搭乘，几乎就是靠双脚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的……
　　李工知道这事以后，惭愧得不得了。他跟吕向东讲了自己开玩笑的事，又说：“这姑娘看来对你动了心了，做到这份儿上，真是不容易!我看她不错，小吕你可别糊涂，一 辈子难得遇上个对自个儿这样痴心的!”吕向东回想着自己的懦弱与女孩的勇敢，越想越有一种难言的激动，在心底里翻腾开去。
　　在李工的积极奔走下，一个月以后，女孩第二次来了。两人在小树林里有了一场类似党小组思想帮扶活动的谈话。女孩话很少，主要表达方式是脸红，还有低头。吕向东不得不负起谈话的主要责任来，他像电影里的正面人物一样紧锁眉头，以对入党积极分子充分考验的口吻试探性地说：“你可要考虑清楚，我这种工作性质是难以顾全小家的，现在领导信任我，马上要送我去外地学习，这一去就是两年，回来以后就是专业技术员，每年有大半时间是在外面跑，搞测绘工作，年复一年的……你不要现在答复，想清楚了再说，好不好?”
　　姑娘果然没有马上答复，她低了头，考虑着。
　　分别的时候到了，女孩说：“你马上要去学习了，我送你一件学习用品吧。”是一本新华字典，不算新了，但对女孩来说，这是一本很有知识的书，应该把它送给他。
　　女孩走了以后，吕向东忽然想起她还没给自己答复呢。他顺手一翻字典，扉页上写着：“WU YUAN”。
　　他立马意识到这就是回答了。“无缘”。还能说什么呢?
　　两年学习时光很快过去了，吕向东回到了部队，成了专业技术员。有一天李工碰到他，说，那姑娘还来过，问你的情况，还要给你写信，我想你是不是想躲她，就没告诉她你学习单位的地址。
　　吕向东迟疑地说：“她不是不愿意和我处对象吗?还来找我干吗?”就把那本字典的事情说了。
　　李工是个热心人，再说，他总觉得这对年轻人的事是自己惹出来的，他有责任将工作进行到底。当天晚上，他花了很大力气，终于打通了那个小镇国营旅馆的电话(那时的电话很不好打，尤其是长途，转来转去的)，把最新消息告知了女孩。很快——几乎是最快的速度，吕向东收到了来自小旅馆烧饼摊的信件，打开来，白白的信纸上只有两个字：
　　“无怨”。
　　这是另一种拼写答案。
　　吕向东简直全身热血沸腾，差点错过了这样执著的一个人!这样真挚的一段情缘!这样一个值得传颂的爱情故事!
　　他们后来结婚了。结婚前，总共见了十次面。第十次见面就是去领结婚证。现在已经有二十年了，他们的日子还好好的，他们的爱情也好好的。
　　这故事是我听来的。听来的总觉得不保险，我要去印证一下。那个缺少浪漫的时代，居然有这样浪漫的一对。结果是千真万确。已经壮年的吕向东微微笑着对我说，你看，就像这拼写答案一样，感情上的事哪有一个模式呢?各人有各人的理解而已。
　　我忍不住还要问：“阿姨，你当时怎么会有这么浪漫的想法，要把‘无怨’两个字写在字典上?”
　　一直微笑的阿姨终于大声笑起来：“那都是后来派生出来的，字典原本就是我的，我的名字叫‘吴媛’，名字拼音早就写在上面了。他那时还不知道我的名字，自己又多心，就拼成了‘无缘’，生出这么个事来，我呀，将计就计，给他拼了个‘无怨’……呵呵，是不是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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