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争之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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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军车在机场接到上尉后立即加速,绝尘而去。狭小、寂静的房间里,将军端坐着,腰杆挺直,神情专注。夜色中的台阶闪着清冷的光,少校等在那里。忽然,一阵轮胎的尖啸声传来,军车停在门口,少校和上尉一同快步跑上台阶。没有虚礼,将军迅速起身,伸出一只手。上尉扯开文件袋,递上一叠厚厚的纸质文件。将军急切地翻阅,说了句什么,少校出了房门,粗犷的命令声在走廊响起。戴眼镜的男子走进来,将军递给他那叠文件。那人的手指微微颤抖,开始分类整理。将军挥挥手,上尉离开,年轻而疲惫的脸上挂着自豪的笑容。将军的指尖敲打着光滑的黑色桌面。眼镜男将桌上几张有折痕的地图推到一边,开始大声朗读。
  亲爱的乔:
  我写这份东西,最初只为消磨时间,因为我受够了整天傻呵呵地往窗外看。但到我快写完的时候,开始明白过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你是我唯一能仰赖的人,等你看完这份东西就会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帮我。我不知道谁能把它交给你。不管是谁,肯定都不愿事后被你指认出来。记住这个,还有,求你了,乔——赶紧行动!
  埃 德
  一切的起源,是因为我懒。当我甩开睡魔,从旅店离开时,长途汽车已经没有空位。我把行李塞进廉价寄存柜,找地方消磨发车前这一小时。汽车站这个地方,你了解的,就在密歇根区旁边的华盛顿大道上,就是布克·凯迪拉克和斯塔特勒这类的豪华酒店。底特律的密歇根区,就像洛杉矶的缅因区,或现在破落的芝加哥第六十三区一样,我待的就是这样的地方。许多便宜的电影院、当铺、小酒吧,还有一两家投币游戏厅和饭馆。那些小饭馆卖的都是汉堡、牛排,和四十美分的面包黄油咖啡套餐,战前只要二十五美分的那种。
  我喜欢当铺。因为我喜欢摄影机和各类小工具,爱看满满当当的橱窗,里面什么都有:从电动刮胡刀,到整套的螺丝起子,再到各种型号的模板。所以呢,有一小时闲逛时间的我,就从密歇根区溜达到第六大道,然后再从街对面走回来。这片区域有好多中国人和墨西哥人——中国人都开中餐馆,墨西哥人则喜欢做南方家常菜。在第四大道和第五大道之间,我停下脚步,盯着几句广告词,它们宣传着一个勉强可称之为电影的东西。商店橱窗被漆成黑色,做得十分业余的标牌上用西班牙语写着:“底特律首映……千人参演大片……票价十美分……仅此一周。”窗上仅剩的几张海报也非常粗制滥造。它们肮脏,褶皱,上面是穿铁甲的骑兵,还有看似宏大的战争场景。只要十美分。正是我喜欢的类型。
  我大学时恰巧就是历史系的。不过我买这票的时候,多半是因为运气,而不是想到了这一点。总之在放映厅里,我坐上好不容易才打开的、晃悠悠的折叠椅。除我之外,仅有五六个嚼着玉米饼的半大孩子在看。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蒜臭味儿。我坐在门口。房顶挂了几盏光秃秃的灯泡,光线足以让我看清四周。正前方的店堂深处是银幕,看着像一块刷了白漆的纤维板。等我回过头看到一台破旧的十六毫米放映机后,开始后悔,觉得十美分的票价也不怎么值。但毕竟,车还有四十分钟才开。
  每个人都在抽烟,我也点了一支,那个收钱的落魄墨西哥人关上门,闭了灯。但在那之前,他很是疑惑地看了我半天。我是付過钱的,所以也毫不示弱地跟他对视。一分钟后,老旧的放映机开始咔嗒作响。没有演职员表,没有制片人姓名,也没有导演的名字。画面只是微微闪烁了一下,然后就是近景特写,出现了一个留着两撇胡子的家伙。字幕提示说他叫科尔特斯,是西班牙征服者。然后是一个脸上涂了油彩,头上插着羽毛的印第安人——“瓜特穆斯,蒙特祖玛的继承人”;一段空中俯拍镜头,“1521年 墨西哥城”。场景模型做得很精致。紧接着,前膛装弹的大炮纷纷开火,被击中的厚实城墙乱石纷飞,瘦到皮包骨的印第安人接连惨死。无非是常见的尸体空中旋转、硝烟弥漫、雾气腾腾、血浆乱喷之类的画面。但这影像质量极高,让我禁不住坐直了身体。它完全没有老旧胶片常见的划痕和剪接迹象,画质非常清晰,镜头也不会谄媚地追随帅气的主角。应该说,这片子压根就没有什么帅气主角。你有没有看过那种极具真实感和思想深度的法国或俄罗斯老电影?明知他们预算很少,没有大明星,仍能让你叹为观止。这部,就当时的状态而言,也给我那种感觉,或许更好。
  直到整部影片结束,荒凉寂寥的远景镜头放完,我才觉得有些不对劲。资金捉襟见肘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有上千群演,也不可能有中央公园那么大的外景空间。光是从三十英尺高度坠落的戏份,成本就足以让审计人员咂舌。这部片子里全是又高又厚的城墙,剪辑却非常拙劣,音效也没有。除非电影是在默片时代摄制的,否则根本说不通。但我确定它不可能那么早,因为画面的色调是那个时代做不到的。整体感觉,这就是一部经过充分预演,但剧本极其糟糕的新闻纪录片。
  那些墨西哥人正缓步离去,我跟在后面,走到正在倒卷胶片的苦瓜脸面前,询问他影片的来历。
  “我从没听过最近要上映什么史诗电影。而你这个片子,看起来还挺新的。”
  他承认这的确是新片,然后补充说这是他自己制作的。我的回应不失礼貌,但他看出我并不相信。于是,他在放映机旁挺直了腰杆。
  “你不信,对吧?”
  “我当然不信,但现在我要去赶长途汽车了。”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不信吗?具体的原因。”
  “长途车马上要——”
  “我是诚心请教。要是你能指出这部影片的缺点,我会非常感激。”
  “其实片子本身没有问题。”他等着我继续说下去,“首先,这种电影胶片不是为十六毫米放映机专门制作的。你放映的是缩制后的三十五毫米胶片。”然后我还说了另外几个方面的原因,可以看出他的电影不同于好莱坞主流电影的地方。说完之后,他闷闷不乐地抽了几口烟。
  “我明白了。”他把胶片从放映机上取下,放进盒子里,“我店里有啤酒。”我表示自己也喜欢喝啤酒,但是长途车——好吧,只喝一杯。他从纤维板后拿出一些纸杯,和一个大号啤酒瓶,然后一时兴起,关上前门,挂了“暂停营业”的牌子,再用墙上的开瓶器打开啤酒。这里以前可能是杂货店,或小饭馆。店里椅子很多,我们拉了两把过来,放松而友善地坐到一起。啤酒是温的。   “你对这个行业还挺了解。”他在试探。
  我把这当成一次提问,笑着回答,“也没那么了解了,只是沾点儿边,” 我们喝着啤酒,“以前当过电影交易所的卡车司机。”他觉得这事儿挺有意思。
  “你不是这儿人吧?”
  “怎么说呢,也对也不对。大致上,我不常来这儿。脖子上的瘘疮让我总是住不下,但亲朋好友又总叫我回来。以后可能不会回来了,我老爹的葬礼就在上个星期。”他说这真是不幸,我表示没什么,“他也老长瘘疮,活着很没劲。”这是玩笑话,他给纸杯里添酒。我们又聊了一会儿底特律的气候。
  最后,他很突兀地问:“昨天晚上,我在这附近看到的是不是你?八点钟左右。”他站起来,去取更多啤酒。
  我对他的背影说:“我不想再喝了。”但他还是拿来一瓶。我看看手表,“好吧,再来一杯。”
  “是你吗?”
  “什么是我吗?”我举起纸杯。
  “你昨晚是不是也来过这附近?”
  我抹掉胡茬上的啤酒沫。“昨儿晚上?不是我,但我宁愿是。要是早点儿回这儿,就能赶上早班车了。不,昨晚八点,我还在汽车酒吧呢,一直待到深夜。”
  他若有所思地咬咬嘴唇。“汽车酒吧。就是这条街上那家?”我点头。“汽车酒吧。唔。”我好奇地看着他的脸,“你想不想……嗯,你肯定会想的。”我还没搞清楚他在讲什么,他就又去了店堂深处,从纤维板后推出一台巨大的收音电唱机,又拎出一大瓶啤酒。我拿起酒瓶,对着光亮处看,酒瓶还是半满的。我看看手表,他把巨型收音机推到靠墙的地方,打开盖子,调节里面的旋钮。
  “往后伸下手好吗?开关就在墙面上。”我不用站起来就能够到开关,于是照办了。但没想到灯居然熄灭了,于是我又伸出胳膊四处摸索。接着,身后有了亮光,我转过去,松了口气。然而此刻发光的并不是电灯,而是屏幕上的街景!
  这一切很突然,吓得我连啤酒都洒了出来,人已无法坐定在椅子上——那街景在移动,但我没动;然后时间变成白昼,又变成夜晚,我出现在布克-凯迪拉克酒店门前,正在进入汽车酒吧。然后看到自己点了一杯啤酒……而我知道自己很清醒,并不是在做夢。我惊慌失措地滚到地板上逃开,一路撞翻椅子,泼洒啤酒,为找到电灯开关弄伤了指甲。等摸索到开关——这期间我一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敲响吧台,召唤酒保——我已经惊吓到近乎崩溃。突然就被丢进这样一个噩梦般的世界里。终于,我打开了灯。
  墨西哥人看着我,表情非常奇怪,就像他下了一只捕鼠夹,捉到的却是青蛙。我呢?我猜自己的表情就像见到了撒旦本人。或许我真的见鬼了。地上满是啤酒,我堪堪地坐到最近的椅子上。
  “那个,”我吃力地问,“刚才是怎么回事?”
  ‘收音机’的盖子合上了。“头回看到的时候,我的反应跟你一样。现在都忘记了。”
  我手指抖得厉害,连烟都拿不出来。我暴躁地扯烂烟盒上半截,“我问你呢,刚才怎么回事?”
  他坐下来,“刚刚那个是你,昨晚八点钟的你,在汽车酒吧里。”我一定是一脸茫然,他递给我一个新纸杯,我失神地伸出手,等着他添酒。
  “听我说——”我被他吓了一跳。
  “其实我知道这事儿很吓人。我已经忘记了自己当初的反应,当我第一次……不过我已经不那么在乎了。明天我要去菲利普无线电公司。”我坦率地承认不懂他什么意思。他继续解释。
  “我现在凄惨落魄,身无分文。已别无选择。我会为了现钱卖出这份成果,满足于收取专利费。”他讲了自己的故事,一开始很慢,然后节奏加快,直到他不停地来回踱步。我猜想,他已经受够了无人倾诉的日子。
  他名叫米格尔·何塞·扎帕塔·拉维亚达。我也说了自己的姓名:莱夫科,埃德·莱夫科。他的父母都是甜菜农场的佣工,二十年代从墨西哥移民过来。当这对移民的长子得到国家青少年奖学金,有机会离开终年辛劳的密歇根农场时,他们没有反对。奖学金用尽之后,他曾在汽车修理厂打工,做过卡车司机,当过店员,挨门推销过毛刷,只为生存和求学。军队首轮征兵,打断了他的学业,让他成为了一名雷达技术兵。退伍时,他得过嘉奖,还有了一个远大到近乎狂想的创意。那时候工作机会很多,不难挣到足够的钱租到一辆拖车,在里面装满军队淘汰的无线电和雷达设备。一年前,他完成了自己的设想;完工时,他形销骨立,营养不良,内心却极为躁动。但他毕竟获得了成功,造出了那台机器。
  ‘那台机器’,如今被他装在一台收音机外壳里,一方面便于操作,一方面是伪装。出于某些显而易见的原因,他不敢申请专利。我仔细地察看了那台机器。留声机和收音机的旋钮,都已被众多精确的千分格转盘取代。有一颗大转盘的标志数是1到24,还有几个是1到60,另有一个左右的转盘,数值是1 到25,加上两三个没有数字提示的。总体上,它的外形最接近于高档收音机或发动机检测仪,在超高级电器商城能看到的那种,仅此而已。只是在收音机壳和喇叭的位置,有一块纤维板挡住了内部构造。看上去人畜无害的一坨东西,却能够——
  我感觉到,自己已在狂想。我觉得,我们每个人都有幻想,假设自己暴富,出名,周游世界,有各种奇遇。但我依然会时不时感到不安——刚刚还坐着喝温热啤酒的我,却突然就发现人类长期以来的梦想已经不再是梦想,仿佛自己成了神,可以随意转几颗旋钮,就能看到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人,曾发生过的事。
  至少我能看出这点,这不是什么高级玩意儿。有好多水银,铜材,还有不少金属线,都是很容易得到的便宜货,但具体连到哪里,怎么连接,为什么能实现这种效果,就完全不是我能搞懂的了。光也有质量,包含能量;光的质量总是会损耗一部分,并能够转换为电能。麦克·拉维亚达本人说,他偶尔发现并制造出来的机器并不新鲜,早在战前,此类现象就已经多次被见证,康普顿、麦克逊和普费弗等人都发现过,但都把这当作无用的实验室异常。而且当然,那都是原子能研究获得最高优先权以前的事。
  最初阶段的震惊过后(麦克不得不为我做了第二次演示),我的反应一定很夸张。麦克后来说,我当时完全坐不下来,会突然跳起来,在老旧的店堂里来回暴走,把椅子用力踢开,或被它们绊倒,而且一直嘟嘟囔囔,说一些不连贯的话,语速快到让舌头不堪重负。我终于发觉他在笑我。而我本人并不觉得这有任何可笑之处,于是我推搡他。他开始生气。   “我知道自己手里是什么。”他忿忿地说,“我并不是全世界最大的傻瓜,虽然你好像这样认为的。”他回到收音机旁,“关灯。”我照做,然后我又看到自己出现在酒吧里,这回,我看屏幕的心情好多了。“看这个。”
  酒吧向后退去。视角回到大街,又掠过两个街区,到了市政厅。沿楼梯上到会议室。那里没有人。议会在休会期,接着这个情景消失了。这不是一幅画,也不是投影或者幻灯片,而是边长十二英尺的生活截图。如果我们靠近,视野会变窄。如果向后拉开,背景就和前景一样清晰。这画面——如果你称之为画面,跟你透过门廊看房间一样真实、生动。它们就是曾经的真实生活,三维立体,只有远处的背景墙隔开视野。麦克一边调整转盘,一边说着什么,但我被画面迷住了,什么都没听进去。
  我呼喊,闭紧双眼,两手捂住它们,就像你在高空俯视地面,下方什么都没有,只有几朵浮云。我吃力地眨眼,再次观看,就像在一段漫长的垂直俯冲镜头的末尾,我又一次回到原地,俯瞰下面的街道。
  “你可以去赫维赛德①空间中的任何地方,深入任何洞穴,任何地点,任何时间。”视像模糊,街道变成了一片稀疏的松林,“想找深埋的宝藏吗?当然可以。去找就好了,你有最佳工具。”树木消失,我手伸到背后,开了灯,他把收音机盖子合上,坐下来。
  “如果连启动资金都没有,又怎么用它赚钱呢?”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曾在报纸上登广告,声称我能帮人找回遗失物品;但我的第一位顾客却是执法部门,要求查验我的私家侦探执照。我曾看到过本国所有最厉害的投机者坐在办公室里买进卖出,制订计划。如果我开始出售远期市场信息,你猜会发生什么?我一直都在关注股票市场,看行情在别人的操控下起起落落,却没钱买股票,投注到自己有信心的地方。”
  “我看到过一帮秘鲁印第安人埋藏阿塔瓦尔帕皇帝的第二笔赎金,却没钱支付前往秘鲁的路费,也没钱购买掘宝工具。” 他站起身,又拿来两瓶啤酒。他继续讲,这时候,我已经想出了几个点子。
  “我看过抄书人誊写亚历山大图书馆被焚毁的典籍,要是我抄下一份,又有谁会购买?谁会相信?如果我去图书馆,告诉他们历史应该重写,又会是什么结果?如果人们知道我在旁观他们偷窃、谋杀、洗澡,又有多少人想要吊死我?要是我拿出历史人物的照片,又会被关进怎样的监狱,假如被拍摄的人是华盛顿,或者恺撒?或者耶稣?”
  我同意,他的担心很可能全部属实,但是——
  “你觉得我是为什么落到这步田地?你看到我只收十美分播放的电影了。要价十美分,影像质量也不过如此,因为我甚至没钱购买胶片,用正常的方式拍摄,尽管明知道该怎样做。”他开始口齿不清。情绪越来越激动。“我做这些,是因为没钱买材料去挣更多钱,然后才可以——”他气急败坏,把一把椅子远远踢开。显而易见,要是我出现得稍晚一点点,菲利普无线电公司就将坐收渔翁之利。或许我也应该离开比较好。
  不过现在嘛,尽管老被别人说我没什么本事,但在捞钱方面,我还真不算迟钝。我尤其会占难度很小的便宜。我感觉挣钱的机会就摆在面前,很好赚,几乎是全世界难度最小、速度最快的挣钱方式了。有那么一会儿,我幻想着遥远的未来,自己脚踏巨额财富,昂首挺胸,威风凛凛,激动到难以呼吸。
  “麦克,”我说,“咱们先干了那瓶啤酒,然后去个有更多啤酒的地方,或许再吃点什么。我们有好多事儿要谈。”于是,我们就这样做了。
  啤酒是超棒的润滑剂,我一直是个很能侃的人,等离开那家酒馆,我已经很清楚麦克原先的设想。等我们在纤维板屏幕后面安置下来准备过夜,两人已经成了亲密的事业合作伙伴。我记得,我俩甚至都没握手表示成交,但这份伙伴关系却毋庸置疑。麦克对我言听计从,我感觉自己对他也一样。那是六年前的事儿了。我只花了一年左右的时间,就消除掉了我们之间为数不多的分歧。
  七天以后,一个星期二,我已经带上鼓鼓的公文包,坐长途车前往格罗斯波因特。两天后,我改乘亮闪闪的出租车,从格罗斯波因特返回。公文包已空,兜里塞满钞票,就这么容易。
  “琼斯先生——或史密斯先生——或布朗先生,我是名流摄影工作室的员工,这是您个人的惊爆照片。我们觉得,您本人或许愿意买断您的这张照片……不,这只是一份样品。底片还在我们档案库里……这样,如果你真心有兴趣,我可以之后再来一趟,带来存档文件……我相信您一定会赴约,琼斯先生。谢谢您,琼斯先生……”
  下流吗?的确。敲诈勒索终归是下流行为。但如果我有妻子、家人、好名声,我会安心吃自家牛排,不去惦记外面的羊乳小干酪。况且是很重口味的羊乳小干酪。麦克对这种事的接受程度比我要低。他需要被说服,而我也不得不搬出“逆取顺守”之类的老调陈词。再说了,那些人又不缺钱,这简直是毛毛雨。此外,要是事情败露,他们至少可以销毁这些底片。有些照片还真挺劲爆的。
  我们就这样搞到了钱。不算很多,但足以起步。进行下一步之前,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出决断。社会上有好多人谋生的方式,就是让数百万人相信斯迪高平价商店的肥皂品质更好。我们面临的挑战更难一些:首先,我们需要开发出一种有销路、能盈利的产品;第二步,我们必须让数以百万计的民众相信,我们的“产品”绝对可靠,信息绝对精准。我们都知道,如果你把某件事重复说很长时间,声音足够“响亮”,很多人(或者说绝大多数人)都会相信它無可置疑。这就要求国际层面的知名度。考虑到世上有那么多生性多疑的人,他们不可能接受广告,无论你做得多夸张,所以我们必须使用另一种媒介。又因为我们只有一次机会,所以必须第一次就做对。要是没有麦克的机器,这事儿就没有成功的可能;没有那机器,这件事也就没必要了。
  我们挥洒了许多汗水,才找到唯一可行的方案,我们当时那样认为,如今也同样确信。我们选择了无须战斗就能接触到每个人头脑的方式,就是娱乐业。我们必须绝对保密,直到计算好全部细节,才开始行动。我们是这样开始的。
  首先,找了一幢适合的建筑物,是麦克一人找的,我飞去了东部,在罗切斯特待了一个月。他租下的那幢房子,以前是家银行。我们把窗户全都封上,前端装了一间华丽的办公室,防弹玻璃是我的主意,房间有空调,一座移动吧台,还有麦克可能喜欢的各种电线,加上一位金发女郎秘书,她只知道自己为麦-埃实验室工作。我从罗切斯特回来之后,就接手了讨好泥瓦匠跟电工的活儿,而麦克在前银行簿记部门的办公室里折腾,透过窗子,能看见他以前的店面。我最近听说,那儿改卖蛇油了。等到我们所谓的工作室完工,麦克搬进来,金发女郎每天按时上班——读些爱情小说,拒绝所有的推销员。我动身前往好莱坞。   我花了一个星期钻研演员选派中心的文件,才得到满意的结果,但还是花了一个月时间四处打探,暗里塞出不少钱,才租到一台能够拍摄真彩电影的摄像机。我这才放下心里最大的包袱。等回到底特律,那台巨大的广角摄像机也从罗切斯特送来,配了一卡车的彩色玻璃板。万事俱备。
  我们隆重庆祝了这一时刻。关了百叶窗,我起开早前买下的一瓶香槟。金发秘书表示震惊,此前她在做的,只有收取包裹和箱笼而已。我们没有专用的葡萄酒杯,但大家并不介意。我们太紧张,太兴奋,喝光一瓶就没再继续,把剩余的香槟都送给金发女秘书,告诉她当天下午放假后(我感觉她还有些失望,本以为随后会是一场狂欢大派对),我们把门一锁,进入工作室内部,又锁上一层门,然后开始工作。
  我之前说过,所有窗户都已经密封。内墙都漆成了深黑色,加上银行大堂遗留的高房顶,整体效果还挺棒。但内部并不黑暗。工作室正中是真彩摄影机,装好了胶片,随时准备开工。虽然看不清麦克的机器,但我知道它就在附近,影像投射目标设定在周边的黑墙上。强调一下,并不是在墙面上,因为机器投射出的影像是在半空中,就像两条探照灯光线交错那样。麦克揭开上盖,我可以看到他的身影,被照亮旋钮的小灯映射出来。
  “怎样?”他期待地问。
  我那时感觉相当好,豪情万丈,钱包尤其充满期待。
  “看你的了,麦克。”打开开关,他出现了。空中有个年轻人,他在二千五百年前就已经去世。但投影却极度真实,几乎触手可及。亚历山大,马其顿的亚历山大。
  我们还是详细说说第一部影片的拍摄过程吧。我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忘记随后一年左右发生的事。首先,我们追随亚历山大度过他的一生,从头到尾。我们当然会跳过一些时期,忽略他做过的那些平常小事,有时跳过几天,几星期,甚至几年。然后有时会找不到他,或者发现他去了另外一个地方。这就意味着我们要在不同时间跳来跳去,像炮兵寻找炮弹落点一样,直到再次找到他。而那些公开出版的传记几乎帮不上忙。我们吃惊地发现,他的生平事迹居然被歪曲了那么多。我常常会好奇,为什么总有那么多关于名人的谣传。当然,他们的生平本来就很惊人,像小说一样离奇。但不幸的是,我们不得不跟普遍接受的历史保持接近。如果不那样做,每位教授恐怕都会躲进角落里由衷地嘲笑。我们不能冒这种风险。至少一开始不行。
  我们大致知道何时何地发生过哪些大事件后,就开始借助此前的笔记,回放一个看起来特别有画面感的时期,拍摄并研究一段时间。最终我们有了一个清晰的设想,知道电影作品将会是什么样。然后我们才坐下来,写一份实际工作遵循的剧本,写明任何需要回去补拍的内容。麦克把他的机器当作投影仪,而我把真彩摄影机焦距设定好之后,亲自来操作它,就像录制一部已经拍好的电影那样。我们完成一卷胶片之后,马上就送到罗切斯特进行加工,而不是送到更便宜的好莱坞洗印厂。罗切斯特那边的人们已经非常习惯于加工奇差无比的业余影像,我怀疑根本没有人看他们加工的任何内容。等到胶片返还回来,我们就自己看,确定场景选择,画面色调等问题。
  比如说,我们必须展现传统文献里记载的父子冲突,他跟父亲菲利浦之间的争斗。大部分内容,都只能依赖后期配音。她的妈妈奥林匹亚斯,还有她搞出的那条没有毒牙的蛇,倒是用不着任何配音,因这选择的角度和距离,那段情节无须任何对白。亚历山大驯服烈马的轶事,其实是某位传记作家拍脑袋的发明,但我们觉得这个太著名了,所以也没有舍弃,后来用替身补拍了近景镜头,而远景画面里真正骑马的年轻人,实际上是个塞西亚男孩,王室马厩中的马夫。罗克珊倒是真有其人,跟亚历山大接手的其他波斯人妻一样。幸运的是,这些女人都足够有钱,至少能打扮得看似美丽动人。马其顿王菲力,帕米尼奥,还有其他重要角色都有大胡子,这让必要的替身演出和配音工作难度降低了不少。(要是你真正看过那个年代刮胡子的场面有多惨烈,你就知道他们为什么爱留络腮胡了。)
  我们最大的困难就是拍摄室内场景。那种冒着黑烟的猪油灯,不管动用多少盏,光线都不够强,哪怕只是快速录影。麦克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是让真彩摄像机每秒只拍一帧,让他的机器保持同样的回放节奏。用延时曝光实现了惊人的画面清晰度和景深效果。我们几乎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可以截取可能范围内最好的画面和摄制角度。即便是用世界上最好的演员,最昂贵的实景特效以及最苛刻的电影导演指导下反复的拍摄,都无法跟我们比拟。我们有主角一生的素材可以从容选取。
  最终,我们拍摄了成品中百分之八十的画面,然后把胶片大致剪接到一起,呆呆坐在那里,惊叹自己的工作成果。它甚至比我们所梦想的更加激动人心,更加宏伟壮阔。尽管缺乏连续性和音效,它还是足以让我们确信:我们完成了一部杰作。我们已经做到了能做的一切,而更大的考验还在后头。所以我们叫人送来更多香槟,告诉那位金发美女又有事情要慶祝,她咯咯娇笑。
  “说说吧,你们到底躲在里面搞什么?”她问,“每位上门的推销员都问,想知道你们在生产什么产品。”
  我开了第一瓶香槟。“只要跟他们说,你-不-知-道。”
  “我一直都是这么说的。但他们觉得我笨得要死。”我们一起笑那些推销员。
  麦克一本正经地说:“要是我们经常喝香槟的话,就应该准备些那种空心柄的玻璃杯。”
  金发女郎喜欢这个主意。“而且可以放在我抽屉最下层。”她的小鼻子可爱地皱起来,“这些泡泡好可爱——跟你们说哦,除了去参加别人婚礼,我只在你们这儿喝过香槟。而且婚礼上只给一杯。”
  “再给她倒一杯。”麦克建议,“我的杯子也空了。”我给大家倒酒,“你上次拿回家那几瓶呢?”
  她羞红脸,咯咯笑,“我老爸本想打开的。但我跟他说你们说过了,这东西要留着庆祝重大事件。”
  到这时,我的两脚已经伸到她办公桌上。“现在就是重要时刻啊,”我向她敬酒,“请再干一杯,那个谁……你叫什么名来着?我不喜欢下班以后还用敬称。”   她很震惊。“您和拉维亚达先生还每周给我开支票呢!我叫露丝。”
  “露丝。露丝。”我含着满嘴冒泡的酒品味这个名字,听起来不错。
  她点头,“而你的名字是爱德华,拉维亚达先生的教名是米格维尔。对吧?”她对麦克甜笑。
  “请读成米格尔,”他回以微笑,“西班牙语的习惯读法。通常简称麦克。”
  “要是你能再递给我一瓶酒,”我提议,“就可以把爱德华减成埃德。”她马上递过酒瓶。
  等我们喝到第四瓶香槟时,三人就已经像一张地毯里的小甲虫一样亲密。她看起来似乎只有二十四岁,自由自在,白人,单身,喜欢香槟。
  “但是,”她眉头微皱,打个酒嗝,“我还是想知道你们没日没夜在里面忙活什么。我知道你们整晚上在这里忙,因为有时候到了深夜,还能看到你们的车停在外面。”
  麦克考虑了一下这个问题。“好吧,”他有点儿晕晕乎乎地说,“我们在拍照片。”他挤了挤一侧眼睛,“要是你足够有说服力,甚至可以考虑给你拍照片。”
  我接过话头。“我们在给模型拍照。”
  “哦,不会吧。”
  “是的,各种东西的模型,也有人物模型,啥都有。很小那种。我们努力让拍出来的东西看起来真实。”我觉得,她应该有些失望。
  “好吧,现在我终于知道了,这样我会感觉好一些。我签收过那么多罗切斯特寄来的账单,一直都不知自己在签什么。只知道肯定是胶片之类的东西。”
  “完全正确,就是胶片之类的东西。”
  “好吧,之前我还挺困惑的——啊,不,电扇后面还有两瓶呢。”
  只剩两瓶了,她还真能喝。我问她想不想度假。她说目前还没想过度假的问题。
  我告诉她,最好现在就开始考虑。“我们后天就要去洛杉矶,好莱坞。”
  “后天?为什么会——”
  我安抚她。“你的工资照发。但我们不知会去多久,你干坐在这儿无所事事,也没什么意义。”
  麦克说,“我们再来一瓶。”我递给他,继续说,“你会照常收到支票,要是你愿意,我们也可以提前开支,以免——”
  我已经有点喝高了,大家都一样。麦克自得其乐哼着歌,像一根快乐的炸玉米卷似的。金发的露丝像是跟我的左眼耗上了——我完全能理解她的感受,因这我的眼睛也有点问题,总离不开她的身体跟转椅重叠的部分。蓝眼睛,个子那么老高,蓬松的头发,嗯哼。谁说只工作不玩耍——她把最后一瓶香槟递给我。
  她悄悄咽下一个小酒嗝。“我要收集所有的瓶盖——算了,我不能收,老爸又会教训我说我怎么想的,跟老板一起喝那么多酒。”
  我说,惹老爸发火肯定不好。麦克说,为什么要用坏点子,明明有更好的。我们很想听,没有什么能比一个好主意更能活跃气氛了。
  麦克像恶魔一样威风八面。“向洛杉矶进发。”
  我们一起庄严地点头。
  “为了工作,向洛杉矶进发。”
  又一次点头。
  “为了工作,向洛杉矶进发。可是,没有迷人的金发女郎,谁替我们写信呢?”
  太惨。没了迷人的金发女郎,谁替我们写信?喝香槟的时候找谁?太可悲。
  “反正还得雇人写信的。或许这次不是金发女郎,好莱坞没有金发女郎,至少没有乖的那种。所以——”
  我猜到了他的天才好主意,替他说完了,“所以我们带这位迷人的金发女郎一起去洛杉矶,继续替我们写信!”
  这可真是个好主意!如果早一瓶酒的时间说出来,它的精彩程度就会大打折扣。露丝乐得冒泡,就像新打开的香槟,麦克和我坐在那儿笑得好得意,跟两个白痴似的。
  “但是我不能去啊!我不能就这样后天说走就走。”
  麦克现在豪情万丈,“谁说我们后天走的?改日程。我们现在就走。”
  她一脸错愕。“现在?就这么走了?”
  “就現在。就这么走。”我特坚决。
  “但是——”
  “没有但是。就现在。就这么走。”
  “连替换衣服都——”
  “哪儿还不能买衣服啊。到洛杉矶,拣最好的买。”
  “但我的头发——”
  麦克提议,或许,好莱坞也有理发店吧?
  我拍拍桌子,那感觉好踏实。“给机场打电话。订票三张。”
  她打去了机场。这女孩还真容易被说服。
  机场方面说,我们可以马上飞去芝加哥,然后从那儿转机去洛杉矶。麦克想知道既然我们随时可以出发,还在电话上啰嗦个什么劲。这是在延缓时间之轮,就像轮齿中的金刚砂粒。给她一分钟,戴上帽子就走。
  “到了机场,再给你老爹打电话。”
  她的所有反对意见,都只需要几句话就能驳倒——只要描述下好莱坞有多好玩儿就行。我们在公司门口留了个条“去吃午饭——年底即回。”然后赶去了机场,及时坐上了四点钟的航班,但没能挤出时间给美女他爹打电话。我对停车场的人说,汽车要长期存放,直至本人另行通知。然后我们就跑上台阶,正好及时登机。舷梯收起,发动机轰鸣,升上了天空。露丝紧握她的帽子,怕它被想象中的微风吹走。
  在芝加哥,我们需要等待两小时。机场不卖烈酒,但有位好说话的出租车司机为我们在附近找了间酒吧,露丝在那儿给她爸打了电话。我们小心翼翼地远离电话亭,但根据露丝的转述,感觉她老爹一定气炸了。酒保这儿不卖香槟,但还是给了我们特别优惠,专为想喝香槟的客人准备的那种。出租车司机确保我们赶上了两小时后的航班。
  在洛杉矶,我们入住了准将大酒店,这时才完全恢复清醒,为自己的莽撞之举感到羞愧。第二天,露丝去买衣服,顺带帮我们两个也买了。我们给了她尺码和足够的钱,来补偿她宿醉的痛苦。麦克和我打了若干电话。早饭后我们坐等,直到前台通知说,有位李·约翰逊先生来找我们。
  李·约翰逊是那种衣着光鲜的职业人士,像个高级推销员。个儿很高,样子很和蔼,说话言简意赅。我们称自己为新锐制作人。听到这个称呼,他眼睛一亮。看来他对我们印象不错。   “情况应该不完全是你预期那样。”我告诉他,“我们已经有了成品长片的百分之八十以上。”
  他想知道我们找他的用意。
  “我们目前有几千英尺长的真彩胶片,一部电影的素材。请不要追问我们在哪里、怎样得到了现有的部分。影片目前是无声的。我们需要音效,有些部分还需要配音。”
  他点头,“这个简单。你们的影带保存状况怎么样?”
  “完好无损。就在酒店的保管处。我们的故事线还有些空白需要填补,会需要不少男女演员加入。而且所有人的配音和替身演出,都只能得到现金形式的报酬,他们的姓名不能出现在演职员表里面。”
  约翰逊挑起眉毛,“为什么?在这边,演职员表里的位置可是大家谋生的关键啊。”
  “有几重原因。现有影片的制作——具体细节您不必多管,反正我们不会在演职员表里特别标示任何人。”
  “要是你们运气好,碰巧有演员处在两部影片之间的空档期,这样的条件或许也能成。但如果你的影片值得我们合作,我的手下也会想要出现在职员表中的。我个人认为,这也是他们应得的权益。”
  我说,他的意见合情合理。技术团队至关重要,而我也乐于按规则办事。尤其是为了让大家闭嘴,在影片最终完成之前保守秘密。甚至在发行之后,也最好不要乱说。
  “在取得更多进展之前,”约翰逊站起来,伸手取自己的帽子,“我们先看看现有的胶片。我还不知能否——”
  我清楚他的想法。业余水平。家庭录像。甚至可能是下流的盗摄?
  我们把影带从酒店保险柜取出,驾车去了他的在日落大道的工作室。他的跑车放下了顶篷,而这时麦克希望露丝机灵点儿,能给他买到不让皮肤发痒的运动衬衫。
  “你老婆?”约翰逊随口问。
  “秘书。”麦克随口回答,“我们昨晚刚乘飞机来。她出去给我们买些薄衣服。”
  约翰逊对我们的观感明显提升。
  看门人从工作室出来,帮着搬胶片盒。这是一座颀长、低矮的房子,前端是办公室,工作室则在后面,约翰逊带我们从侧门进入,叫了某人的名字,但我没听清。那个不知姓名的人是放映员,他带上胶片,消失在放映室里。我们在软软的安乐椅上坐了一分钟,放映员忙着做准备。约翰逊扫了一眼我俩,我们点头。他按下自己椅子上的开关,顶灯关闭,电影开始播放。
  当时,电影全长是一百一十分钟。我们两个都在密切关注约翰逊的表情,像老鼠洞口的两只猫。等到屏幕上出现结束标志,他用椅子旁边的麦克风要求开灯。灯亮了。他面向我们。
  “你们从哪里搞到这些影带的?”
  麦克对他微笑,“我们能合作吗?”
  “合作?”他极为热切,“我们绝对愿意跟你们合作。这种合作能挣大钱的!”
  放映员也下来了。“嘿,那片儿挺棒的。你们从哪儿搞来的?”
  麦克看看我。我说,“这方面,你们就别再寻根究底了。”
  约翰逊看了一眼他的手下,后者耸耸肩,“不干我的事。”
  我继续闪烁其辞,吊他胃口,“片子不是在这里拍的。具体在哪儿,你们就不用管了。”
  约翰逊上了钩,简直是把鱼钩、鱼线加浮子一口全吞下。“欧洲!呣,德国。不对,法国。或许是俄罗斯。爱因斯坦,或者爱森斯坦的作品,或者是别的人?”
  我摇头,“这都不重要。主要人物都已不在人世,或者说,早已不问世事,但他们的遗物……好啦,反正你知道我的意思。”
  约翰逊明白了过来,“确实,没必要自找麻烦。剩余的部分在哪儿?”
  “鬼才知道。我们能挽救出这么多影像,已经算运气很好了。够用吗?”
  “够用。”他想了一分钟,“你去叫伯恩斯坦来一趟。最好也叫上凯斯勒和马斯。”放映员离开了。几分钟后,矮胖的凯斯勒和年轻、緊张、不停抽烟的马斯进来,跟他们一起的还有伯恩斯坦,配音专家。我们互相介绍认识,然后约翰逊问,我们是否介意再看一遍影带。
  “不介意。我们比你们更喜欢它呢。”
  事实不完全是这样。电影刚放完,凯斯勒、马斯和伯恩斯坦一脸震惊,争先恐后向我们发问。我们给他们的答复,跟此前应付约翰逊的那套完全一样。而对于他们的反应我们很满意。
  凯斯勒咕哝说。“我想知道是谁在掌镜。我的天,这是我见过的最高水准。《宾虚》以来的业内最佳。比《宾虚》还好。那家伙真强。”
  我马上回应说:“我只有这件事可以向你坦承,摄像工作就是现在跟你谈话的俩人完成的。感谢你的赞誉。”
  四人全都目瞪口呆。
  麦克说:“的确是这样。”
  “嚯,嚯!”马斯在赞叹。他们对我俩全都刮目相看。这感觉挺好。
  约翰逊开口打破了尴尬的沉默,“你们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我们开始讨论细节。麦克一如既往地眯起眼睛,乐于安静地坐在旁边听着,让我来负责谈判。
  “我们想给影片全程配音。”
  “愿意效劳。”伯恩斯坦说。
  “还要找至少一打主要演员,或许更多。外貌形象方面,要跟现有影片中的主演接近。”
  约翰逊很自信,“这容易。演员选派中心从设立之初,就有所有演员的照片。”
  “我知道。我们已经确认过这一点。这方面没有问题。他们将只能得到现金报酬,放弃出现在演职员表中的机会。我已经向约翰逊先生解释过这样做的原因。”
  马斯呻吟了一声,“我打赌,这个难题需要我来解决。”
  约翰逊很干脆。“对,就是你。还有什么?”后半句在问我。
  我不清楚,“目前还缺的,就是一个发行计划。这方面还需要考虑。”
  “这个,会水到渠成的。”约翰逊对现状很满意,“只要看一眼你们的样片,联艺公司连莎士比亚都可以抛弃。”
  马斯插嘴问:“补拍的部分怎么办?你们找好编剧了吗?”   “我们已经有了简单的拍攝脚本,最晚一星期内就能修订完成。要跟我们一起看看吗?”
  他要。
  “我们有多少时间呢?”凯斯勒问,“这毕竟是重要项目。我们想在何时完成制作?”他已经开始说“我们”了。
  “我甚至宁愿昨天制作完成。”约翰逊干脆地说着站起来,“音乐方面有没有想法?没有吗?我们试着找韦纳·詹森团队吧。伯恩斯坦,从现在开始,你来负责这部影片。凯斯勒,把你的团队召集起来,看一遍片子。马斯,你负责陪同莱夫科先生和拉维亚达先生,在他们方便时一起去演员选派中心,在档案中寻找适合的演员。并跟他们在准将酒店的地址保持联系。现在,如果二位愿意移步到我办公室,我们可以讨论下财务方面的细节——”
  一切就这么简单。
  哦,我的意思并不是说工作难度小,完全不是。因为在接下来的几个月,我们全都在扮演勤劳的小蜜蜂。比如追寻演员选派中心唯一适合出演亚历山大的演员,他其实是个已经放弃了演艺理想的亚美尼亚裔年轻人,如今已经回到桑蒂老家,整天面试和选拔底层演员,对着服装和道具部门的人骂骂咧咧,我们找到他之前好一通紧张。甚至露丝都很忙。她已经用安抚信缓解了老父亲的情绪,工作成果完全对得起自己薪水。我们轮流面对她演练台词,直到我、麦克,和马斯全都满意。事实证明,马斯在编写对话方面像狐狸一样精明。
  我刚才说“容易”的真正含义,是指我们顺利地突破了那层坚冰,得到了这帮业内精英的认可,这让我们的自尊心得到极大满足。这帮人看过无数史诗杰作,也见识过无数烂片的沉浮。他们真心欣赏我俩的工作成果。我们拒绝亲自拍摄剩余部分,让凯斯勒感到失望。我们只顾眨巴着眼睛,声称自己事务繁忙,表示对他有完全的信心,知道他能跟我们做得一样好。他的确超水平发挥,也胜过了我们的工作表现。如果他向我们请教具体的执行细节,我不知道能怎样做。我细心回想时,猜测当时的情况是这样:跟我们共事的这帮人,都已经受够了品位低俗的B 级片,他们很高兴遇到识货的人,我们知道演员的假哭跟现实世界之间的巨大差异,并不介意多花两块钱,把影片做得更好一点。他们可能是把我俩当成老于世故的都市老油条,财大气粗那种。至少我希望如此。
  最终,一切大功告成。我们全体坐在放映室里。麦克和我,马斯和约翰逊,凯斯勒和伯恩斯坦,还有其他那些基层技术员,我们共同分担了巨量的后期工作,如今一起来欣赏最终成果。效果超棒。每个人都做到了自己的本分。当亚历山大出现在屏幕上,他活脱脱就是亚历山大大帝本人。亚美尼亚男孩因此得到了大笔奖金。所有那些明丽的色彩,财富,荣耀和人格魅力,全都呼之欲出,像是能从屏幕上溢出来,烙入你的头脑中。甚至连我和麦克,两个见证过真实历史的人,都激动到难以安坐。
  我觉得,影片真正的成功之处,就是战争场面的真实感和壮观程度。此前影片的里的血腥场面当然也很棒,尽管一切都是假的,画面上战死的演员中午照常起来吃午饭。但当比尔·莫尔丁看过一部电影,马上就激动万分发表文章,赞叹其步兵形象的真实感时,这成就可就非比寻常了——莫尔丁当然了解战争的真相。全世界参加过陆军作战的老兵们也一样,他们纷纷写信来,把亚历山大电影中的阿尔比勒战役跟安齐奥之战和阿尔贡之战进行对比。那些疲惫的农民,根本就算不上孔武有力的一群人,一步步艰难行进,一英里一英里丈量积满尘埃的荒原,最终变成恶臭的、赤裸的、残破的尸骸,在苍蝇包围下腐烂,不管他手里拿的是马其顿长矛,还是现代步枪,都没有实质性的区别。这正是我们试图清晰展现的地方,而我们也真的做到了。
  放映室亮灯时,我们知道自己做出了一部杰作。所有人都在跟周围的同伴握手庆祝,像一群企鹅一样骄傲,也像企鹅一样昂首挺胸。其他人鱼贯而出,我们回到约翰逊的办公室。他给每个人倒酒,然后开始谈正事儿。
  “发行怎么做?”
  我问他有什么想法。
  “你们可以尽情要价了。”他耸耸肩,“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搞清状况,但消息已经传开,大家都知道你们手里有部好作品。”
  我们告诉他,酒店房间里的确打进了一些电话,来自不同的电影发行商,我们列出了名单。
  “懂我意思了吧?我了解这群活宝。如果你们想保持风度,对他们以礼相待就好。至于我,帮了你们很多,希望你们心里清楚。”
  “我们绝对清楚。”
  “我觉得你们也应该心里有数。要是你们不知感恩,可能我就会是撕破你们美好形象的人。”他坏笑,但我们知道他也是认真的。“好吧,这个问题解决了,我们来谈发行。”
  “城里有两三家公司会对这部电影真正感兴趣。我的手下会马上开始散布消息。现在对他们保密已经毫无意义。我知道他们不会蠢到盲目追问你们不想公开谈的话题,我也会确保这一点。但现在,你们掌握着主动权。你们资金充裕,你们的财力是我见过的制作人中最雄厚的,所以不必急于跟第一位出价者成交。在这个产业,这一点非常重要。”
  “如果是你本人,会怎样做?”
  “我会试探对手。我理想的发行商,应该是现在就急需大片上映的那种,他们并不知道我已经摸清了他们的底细。他们会不断提高出价。你们打算给我什么好处?” “这个,”我说,“我们可以以后慢慢谈。我觉得,我已经完全领会了你的想法。我们愿意接受通常的成交条款,并不介意你跟发行商那边抬价到何种程度。眼不见,心不烦。”其实这就是他自己最想要的。交易市场,本来就是唯利是图的地方。
  “好。凯斯勒,准备好复制胶片。”
  “早就准备好了。”
  “马斯,开始打广告宣传……这方面,你们有没有什么要求?”后半句问我们。
  麦克和我早就讨论过这件事。“就我俩来说,”我缓缓回答,“完全可以任由你们去做。个人名望,我们不强求,但也不刻意回避。这方面,我们完全入乡随俗。对影片制作地点这类问题,我们会模糊过去,不给出具体信息。当你们开始谈论并不存在的那些主要演员,应该会碰到一些难题,但凭你的能力,应该会有对策的。”   马斯呻吟,约翰逊微笑。“是他會有办法。”
  “技术团队的演职员表方面,我们乐于给你们所有人署名机会,因为你们做得很好。”凯斯勒把这看作是对他个人的赞赏,这的确是,“在事情进一步推进之前,我们现在最好告诉大家,有些摄制工作就是在底特律完成的。”他们听到这句话,纷纷坐直了身体。
  “麦克和我掌握了一套新的造型和特效工艺。”凯斯勒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又闭上了,“我们不会说出具体的做法,也不会说你们的工作室添加了多大份量,但各位应该都承认,我们的工作成果水乳交融,难以区分。”
  这句话让大家都很满意。“我的确会说难以区分。我做这行已经这么多年,经手过无数项目……但到底在哪里——”
  “我还是不能告诉你们这些。我们现有的设备没有申请过专利,将来也不会申请,只要我们还能坚持。”大家并没有吵闹。这些人了解影片的后期加工流程,如果他们看不出加工迹象,那就没问题。他们当然无法理解,我们为什么要把如此强大的制作工艺保密。
  “我们几乎可以打保票,将来还会有更多项目跟各位合作。”他们显然很感兴趣,“我们现在还无法预告日程,或者做出确定的安排,但还有些后招没有使用。我们喜欢此前的默契合作,还想继续这样协作下去。现在,请各位原谅,我们还要赶个约会,去见一位金发女郎。”
  约翰逊对发行竞价的预测很准确,我们(其实是约翰逊自己)拿到了利润非常丰厚的合作条件。合作方是联合娱乐集团及其连锁院线。约翰逊这个老流氓,一方面从我们这里得到了提成,另一方面,可能从联合娱乐那边得到了更多好处。凯斯勒和约翰逊的其他手下在业内刊物上登载巨幅广告,吹嘘他们跟奥斯卡获奖名作之间的关联。不只是奥斯卡,他们还尽力跟所有颁发过的电影奖项,向所有获奖电影套近乎。甚至连欧洲人都被他们蛊惑。他们向来都热衷于写实的影像风格,能甄别真正的电影杰作;所有其他人,其实也都有这种能力。
  我们的成功让露丝忘乎所以,她瞬间就想要自己的秘书。还特别声明,这位秘书必须有能力应付木质办公家具上冒出来的钉头。所以我们允许她雇来一位女助手。她选了一位擅长打字的五十岁左右妇女。露丝是个精明的姑娘,很多方面都是。她老爸表达了想去太平洋旅游的意愿,所以我们给她涨了工资,只要他不来烦我们就好。我们三人共处,一直挺欢乐的。
  电影在纽约和好莱坞同步进行首映。我们神气活现地参加了首映礼,让露丝站在我俩中间,三个人都像牛蛙一样自我膨胀。一大早坐在地板上,读那些让人飘飘欲仙的赞美文章,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比这感觉更好的,就是得到一笔巨款。约翰逊和他的手下们也同样得意忘形。最开始,我还以为他不至于那么高调,但事实上,我们所有人都被成功的巨浪迷醉了。
  这还真是相当强劲的巨浪。我们得到了预想的全部露脸机会,甚至多到不胜其烦。不知怎的,有消息传出,说我们掌握了某种新奇机器,适合处理影像,所有的大片厂都想要我们的秘密设备,预期能够大大缩减制作成本。那些本来没打算放映《亚历山大传》的院线,如今看到别人赚得盆满钵满,也纷纷开始排片。约翰逊说我们吸引到一些利润丰厚的商业邀约。但我们一直拉长了脸表示没兴趣,然后突然发布消息,说第二天就将重返底特律,闭关一段时期。我觉得,约翰逊最早也不认为我们真打算这样做,但我们就是做了。第二天就离开了好莱坞。
  回到底特律,我们马上开始工作。现在的有利因素之一,是相信自己走上了正确的轨道。露丝整天忙于拒绝无数想要来访的人,不接待任何记者和推销员,任何人都不许进入。我们没时间。我们在操作摄影机。一卷卷的胶片被送往罗切斯特,冲印加工。一份拷贝送回工作室,原来的底片留在罗切斯特,等候我们的处置。我们往纽约发电报,要求全国最大的几家出版商派代表来谈判。我们签了份新合约。
  你家附近的大型图书馆肯定会有我们出版的全套图书,如果你有兴趣去找的话。很厚重的多卷本,好几百个分册,每一页都是极度清晰的8*10英寸底片翻印出来的照片。全世界所有的主要图书馆和大学都收藏了这套书。麦克和我重拳出击,解决了一大批全球学者困惑多年的问题。比如,在罗马分卷,我们解决了三列桨战船的外形问题,提供了一系列高清图片,不止有三列桨战船内景,还包括了实战用的四列桨战船。(当然,教授们和民间舰船专家完全不以为然。)我们还提供了一系列罗马城的航拍图片,每隔一百年一幅,跨越千年。此外还有腊万纳,伦狄尼姆,巴尔米拉,庞贝,埃博雷肯和拜占庭的俯瞰图。哦,那段时期是我俩的人生巅峰!我们的书有希腊分卷,罗马分卷,还有波斯和克里特岛分卷,加上埃及和东方文明古国。我们有万神殿和法老王灯塔的照片,有汉尼拔、卡拉克塔克斯、韦辛格托里克斯的真容,还有巴比伦城墙的浮雕画面,金字塔建造过程图,萨尔贡大帝的王宫布局图,有李维《罗马史》的缺页,还有欧里庇德斯失传的剧作全文。都是这类事。
  这套书贵得要死,第二次印刷时,以成本价卖给私人,销量大到出乎意料。如果成本更低,那几年人们对历史研究的兴趣会更加浓烈。
  就在那波喧嚣即将平息时,有个在庞贝城考古的意大利人,去了前人未去的地方进行挖掘,就在我们的航拍图标示的位置,他们准确地发掘出一座古代庙宇的遗迹。他因此得到了更多考古经费,又在我们标出的位置接连做出重大发现,那些废墟已经被埋藏了两千多年。所有人都禁不住惊叹,说我们真是史上运气最好的猜想者,不出门,即知天下事。加州有个小教派的教宗公开质疑,说我们很可能是两名古罗马角斗士还魂重生,前辈子都叫乔。
  为了清静,麦克和我都搬进了工作室居住,带来了全部家当,连内裤都不例外。应我们要求,旧银行的保险库从未拆除。现在出门时,我们把设备存放在那里。露丝处理不过来的信件,我们全都不看,直接丢弃了事。如今这座银行旧址,越来越像生意兴隆的廉价饭馆。我们雇了健壮的私家侦探,来应付那些难缠的来访者。还订购了远程监控服务。当时我们已经有了新的工作计划,要再制作一部电影长片。   我们还是坚持原来的历史题材。这次,选择的视角跟吉本一样,关注罗马帝国的衰亡。而且,我感觉还挺成功。四小时的时间,并不足以完全覆盖长达两千年的往事,但至少可以像我们所做的那样,展现出古代文明的分崩离析,以及这一过程伴随的痛苦。而我觉得那段几乎无视耶稣基督和早期基督教的做法,招致了不公正的批评指责。当时——甚至现在都很少有人知道,我们在片子里做过实验,真的展现了基督本人和他所属时代的影像。但这段却被迫剪掉。审查委员会,你也知道,其成员既包括天主教徒,也有新教徒(审查委员会的人)已经在磨刀霍霍。当他们声称我们的“展示”,“按照任何基督徒的标准来说,”都不够严肃,不敬神明,充满偏见,而且有失精准时,我们并没有激烈抗辩。“什么嘛,”他们号叫说,“这个人长得完全不像上帝之子。”其实他们也没错,的确不像,他不像这帮人看到过的任何形象。我们当时、当场就得出结论,不值得跟任何人做宗教信仰之争。所以,你们才不会从我们的作品里发现任何跟现有历史学、社会学,或宗教学权威人士正面冲突的地方。顺便说一句,就连那些罗马时代的照片,也(绝非偶然地)跟课本中的插图区别极小,仅有极少数狂热的专家指出了跟共识的少许差异,并坚持认为我们犯了错。我们还无力大范围改写人类历史,因为不能公布信息来源。
  约翰逊看到我们的罗马史诗片之后,脑子里是怀着很高敬意的。他的人马上开工,像第一次一样完成了后期工作。有一天,凯斯勒把我堵到一个角落里,表情严肃得要死。
  “埃德,”他说,“我一定要查出你的影像来源,哪怕做完了这件事就送命。”
  我对他说,将来某天,他会知道真相的。
  “我的意思不是等到将来某天。我是说现在,马上。你们关于遗留作品的胡扯能哄过我一次,但不可能成功第二次。我学聪明了,其他人也一样。现在,你是说呢还是说呢?”
  我告诉他,这事儿得跟麦克商量。然后我就商量去了。我们还是反对公开。于是召集大家开会。
  “凯斯勒跟我说,他现在有些困扰。我猜,你们都知道他在烦些什么。”他们的确都知道,
  约翰逊开了腔,“他说的没错。我们都学乖了。你们到底从哪儿搞到的影带?”
  我转向麦克,“你想负责发言吗?”
  他搖头,“这活儿你干得挺好。继续。”
  “那好,我说。”凯斯勒微微向前探身,马斯又点燃一支烟,“当我们上次说,实际摄影工作由我们两个完成时,没有撒谎,也毫无夸张。这部影片的每一帧画面,都是在这个国家境内完成,而且就在过去几个月里。至于说怎么摄制的,现在还是不能告诉大家,‘为什么’、‘在哪里’之类的问题,我也同样无法回答。”凯斯勒生气地哼了一声,“请让我说完。”
  “大家都清楚,现在我们挣了很多钱,简直数不过来。我们还要再捞一段时间。我们个人的日程里面,还有五部电影要制作。这五部中的三部,打算请诸位按照惯常的方式处理,跟之前的其他影片一样。五部中的最后两部,会让各位了解内情,知道为什么如此任性地保守秘密。像凯斯勒说的,这么孩子气。也会让诸位了解我们的另外一个隐藏的行为动机。最后两部影片,将让各位了解动机和方法,两者同等重要。现在,这样说就够了吗?我们能不能在此基础上继续合作?”
  对凯斯勒来说,这并不足够,“在我听来,这些全是空话。你把我们当什么人,一群傻瓜?”
  约翰逊在考虑他的银行账户收支,“五部新片。两年时间,或许四年。”
  马斯对此表示怀疑,“你们觉得谁会被骗那么久?你们的摄影棚在哪里?大明星在哪里?外景是在哪儿拍的?临时演员和戏服由谁提供?你们一次拍摄就能动用四万名群众演员,但手头却一个人都没有!也许你们可以迫使我闭嘴,但是大都会,福克斯,派拉蒙,还有基思奥芬广播电台,这些人都会提出疑问,你怎么应付?那帮人也不是傻子,他们很专业。要是我自己都不了解真相,你觉得我能应付好公关问题吗?”
  约翰逊让他安静一会儿,让他想想。麦克和我一点儿都不喜欢这种局面。但我们又能怎么做呢?说出真相,然后前功尽弃,再度流落街头? “我们能否这么办?”他最终提问,“马斯,这两位在苏联政府有内应。他们的工作是在西伯利亚腹地完成的,也许吧。方圆几英里都是禁区。反正也没有知道俄罗斯人整天都在折腾什么——”
  “绝对不行!”马斯态度坚决,“任何跟苏联有关的暗示,都会让人把我们看成一帮赤色分子。票房会少一半。”
  约翰逊语速开始加快,“那好,我们不提俄罗斯。改说那些小型共和国,就在塞尔维亚,亚美尼亚,或者其他什么偏僻地方。影片跟苏联完全无关。事实上,它们是那些德国人和奥地利人的作品,就是二战以后苏联人强行迁徙的那帮人。现在,战争时期的敌意已经渐渐冷却,人们开始想起德国人偶尔也能干出点漂亮活儿。我们可以求助于古老的善意,人们同情那些战争难民,他们仅凭简陋的设备,在恶劣的气候条件下创造出惊人的视觉奇观,然后在盖世太保或者随便什么邪恶力量鼻子底下,把影片偷运到自由世界——就这样定了!”
  马斯迟疑地反问:“如果俄罗斯人告诉全世界:说我们全都在胡扯,他们统治下的德国人都很驯服呢?”
  这个也被约翰逊驳倒了,“谁会去读这种末版新闻?谁会关心俄国人说什么?谁会在意?他们甚至可能认为我们说的才是事实,甚至开始在自家后院寻找并不存在的威胁!你们满意吗?”最后一句是问我和麦克。
  我看看麦克,麦克看看我。
  “我们没问题。”
  “其他人也没问题吗?凯斯勒?伯恩斯坦?” 他们脸色都不太好看,显然并不开心,但还是同意继续玩这个隐藏真相的游戏,直到我们坦白一切。
  我们真诚地感谢大家,“你们一定不会后悔今天的抉择。”
  凯斯勒对此持有强烈的保留意见,但约翰逊安抚了所有人,回去工作。又一个障碍被克服,或者说,暂时避过。
  电影《罗马》如期发行,得到了同样友善的评价。说“友善”,其实很不准确,这些影评让买票的观众排队排出好几条街。马斯的宣传工作做得极好。甚至包括后来跟我们翻脸,表现特别恶毒的媒体,当时也被马斯的华丽辞藻感动,连篇累牍发表社论,号召大家去看《罗马》。   我们的第三部电影《法兰西战火》,纠正了世人对于法国大革命的若干偏见,并开始戳到某些敏感人士的痛点。不过幸运的是,有个意料之外的巧合,当时是自由主义者在巴黎掌权,他们不遗余力的支持我们在电影中的立场。应我们要求,官方公布了许多历史文件,它们此前一直被遗忘在法国国家档案馆,因为这样对某些人更有利。我已经忘了当时跳出来冒充法国王室后裔的家伙叫什么名字了。但我确信,他一定被马斯手下某位写手的犀利文字伤到;他控告我们,索赔数额足以让我们全部破产,声称电影玷污了波旁家族的声誉。约翰逊给我们找来一位律师,把那条可怜虫拎上了法庭,打得他一败涂地。他连六毛钱赔偿都没拿到。马斯和萨缪尔斯——那位律师,都因此得到了大笔奖金,冒牌王室成员则移民到了洪都拉斯。
  我记得,大概就在这个时期,媒体的态度开始转变。在此之前,我们都被看作是剧作家莎士比亚和大马戏创始人巴纳姆的混合体。但后来,我们早年的轶事渐渐被展现在世人面前,有些知名的悲观主义者开始公开发声,质疑我们是不是小人得志。“他们根本就不值一提。”多亏巨额的广告预算,才让他们没有机会说更多。
  我想在这里暂停叙事,说说在这些商业活动期间的私人生活。麦克和我通常都低调地隐身幕后,主要是因为他喜欢这样。他让我出来发言,让我出头面对一切公关考验和风险,而他会坐在最舒服的位子上旁观。我大喊大叫,跟人吵闹不休,而他只要静静坐着,板着一张深棕色的大饼脸,很少说话,绝对不会让人看出,在那双礼貌的眉毛后面,其实藏着一副特别睿智的头脑,以及机智和幽默感,他反应极快,挖苦人的杀伤力堪比捕熊夹。哦,我知道我们也曾放浪形骸,有时还搞得动静挺大,但通常来说,我们都太忙碌,心事太重,不会浪费时间。露丝跟我们共事期间,曾是个很好的舞伴兼酒友。她很年轻,是人们通常公认的美女,看似也喜欢陪伴我俩。有段时间,我对她还有些想法,这本来有可能发展成正式关系的。后来相处多了,我发觉我们两个(其实我们三个都这样)对有些问题的立场区别太大。所以,后来她跟大都会影业签约时,我们并没有特别难过。她签那份合约,表明她最看重的还是名气、金钱和世俗的满足,加上她应得的万众瞩目的地位。他们让她出演B级片和系列电影,财务方面,她挣到了做梦都想不到的巨款。情感上,我就说不清了。我们前段时间还听到有關她的消息,说是又快要离婚了。也许这样也好。
  但还是别再说露丝的事了。我有些忘乎所以了。一直以来,麦克和我都在共同协作,我们的最终目标曾有些不同。麦克醉心于让整个世界变得更美好,而他的做法就是消除一切爆发战争的可能。“战争,”他常常说,“任何形式的战争,才是让人类历史一直如履薄冰的罪魁祸首。现在,有了原子能武器,人类已经掌握了自我灭绝的手段。所以请你帮我,埃德,我必须尽我所能,阻止人类自取灭亡,否则,我会觉得活着没有任何意义。我真是这么想的。”
  他的确是认真的。我们见面第一天,他就用几乎同样的词句表达过他的立场。那时候,我只当他是穷疯了,偶发狂想。我曾经把他的机器看作是实现奢侈生活和个人享乐的工具,也曾认定他早晚会被带到我的路上来。但我错了。
  无论是生活,还是工作,如果你身边有个可爱的人,你难免会被他身上的优点感召。另一方面,如果你自己的生活里没有那么多苦难,就会比较容易为全世界的福祉操心。有钱人比较容易有良心。当我有了钱,周围的世界变得光鲜亮丽,我感觉人生目标已经实现了一半;当我想到这世界还可以变得多么美好,就认定要改善她,才能让我的人生完满。那应该就是《法兰西战火》时期,我觉得。实际时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从那时起,我和麦克成了最为亲密无间的战友。从那时开始,我们仅的有分歧就是何时休息,吃份三明治。我们无数不多的休息时间都宅在工作室里,偶尔去移动吧台,打开正好足够的啤酒瓶,改善一下情绪,适当放松。也许,凌晨一两点钟之后,我们会胡乱调节下旋钮,到不同历史时期看看。
  我们两人一起,去过无数地方,见识过无数事物。有时可能会夜访弗朗索瓦·维庸,那个骗人精;有时去追寻哈伦·拉希德的生平。或者,如果我们心情不好,状态低迷,就会观赏一下三十年战争①;要是真碰上欲火中烧,就去看广播中心的更衣室。对麦克来说,亚特兰蒂斯的崩塌总有一份奇特的吸引力,也许因为现在有了核武器,他一直担心人类重蹈覆辙吧。如果我睡着了,他常常会调回到创世之初,观赏已知世界的起点。(如果强行告诉大家起点之前的事儿,肯定没啥好处。)
  现在回想起来,还好我们都没有结婚。我们当然都对未来怀有希望,但目前来说,都对整个人类感到厌烦。受够了那些贪婪的嘴脸和无耻的手段。全世界都在膜拜财富、强权和暴力,也难怪这世上仅存的一点正派,也都源自对现状和未来的恐惧。我们看到了这个世上太多见不得人的行为(你可以说我们在偷窥),以至于开始藐视那些表面化的仁慈和善良。我和麦克只尝试过一次,去偷看我们认识、喜欢、并尊重的某人隐秘的生活。这一次就够了。从那天起,我们就坚持接受人的表面,不再试图去了解更多。
  后面两部电影,我们在很短时间内接连推出。第一部是《自由美国》,拍了美国独立战争,然后是《兄弟与炮火》,讲美国内战。评论炸了!三分之一的政客,好多所谓的教育家,还有全部的职业爱国者,都开始吵着要干掉我们。美国独立战争孤女联盟,老兵子弟会,还有盟邦之女组织,全都气得跳脚。南方各州群情激愤;最南方那些州,加上一个“边境州”,都直接禁止这两部影片放映。第二部片子被禁,是因为它忠于史实;第一部也被禁,因为审查是一种传染病。它们一直被禁到职业政客们开窍。禁令取消,但那些衣冠楚楚的家伙们继续指责两部电影,说他们是对少数人可怕信条和思想的无耻展示。这些人大放厥词的时候应该还很爽,终于有人给了他们发言的机会,开始大张旗鼓宣扬他们的种族仇恨和种族隔离论调。
  新英格兰州本想保持风度,但却没能顶住压力。纽约州以北各地,两部电影都被禁止。在纽约州,保守派议员集体投票抵制,禁令被推行到全州。特别请愿列车开到特拉华州,但那里的各种协会都很忙,没空通过新法案。诽谤官司像意大利面一样牵扯不清,但很少有人知道,我们没输掉过任何一场官司。尽管几乎每件案子都要上诉到更高法庭。对有些案子,我们对管辖权提出过异议,但很少成功。一旦有法官(或法官们)查案,历史文献都能证明我们无罪。电影内容本身毫无问题。   在此期间,我们重创了很多人的祖先崇拜,让全世界都看到,并非所有的大人物都品行完美;并非所有英军都专横暴虐——当然也不是天使。然后整个大英帝国成员国,除了南非以外,全都拒绝引进两部电影,还在美国外交部大闹。目睹美国南方各州和新英格兰议员们支持外国大使压制国内言论自由的奇观,让有些人击节赞叹。H.L.门肯在三者之間和稀泥,高调上蹿下跳;报纸也连篇累牍探讨当前困境,既要反外国干涉,又要倡导爱国精神,还要进行貌似合乎逻辑的批评。在底特律,3K党在我们门口焚烧十字架,而圣帕特里克之子、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基督教妇女禁酒联合会等立场友善的组织,则通过了若干赞颂我们的决议,我们把最恶毒低俗的那些邮件(连同一些本来没有写明姓名和地址的),批量转交给律师和邮政总局。但在伊利诺伊州以南,并没有任何人受到处罚。
  约翰逊和他的手下们马上展开行动,联合了一批国际发行商,然后迫使马斯雇用了洛基山两麓所有知名的新闻记者。他们干得可真漂亮! 转眼之间,公共媒体中就出现了两个壁垒分明的思想阵营。一派认为,我们完全不应该旧事重提,那些历史上的痛点就应该被遗忘,被原谅,历史上并未发生任何悲剧,就算发生过,我们也还是两个骗子。另一派的论点更讨我们欢心。悄悄地、渐渐地,然后突然之间,事实开始变得清晰起来。电影中描述的事真正发生过,也可能会重演,甚至现在也可能正在发生。之前的悲剧源于偏见,因为事实受到歪曲,误解渗透到了国际层面、社会各阶层之间、种族之间。我们感觉很满意,很多人开始跟我们一样看问题,过去的痛苦和仇恨当然应该忘记,但更重要的,是要用宽容、客观的态度理解和对待历史。这正是我们想要达到的效果。
  多州禁止上映的状况,对最终票房的收入仅有些许影响,这也让约翰逊对我们刮目相看。之前他曾做出悲观预测,认定我们会损失掉全国票房的一半。因为,“在电影里说实话,肯定是要倒霉的。观众人数超过三百,麻烦就会来。”难道连在荧幕上都不能说实话吗?“这年头,除了电影,还有人看别的吗?”
  迄今为止,事态大致是沿着我们计划的方向发展。我们已经挣到了钱,也得到了公众的关注,有正面,也有负面,但知名度肯定超过了所有在世的人。主要原因,是我们的事迹有新闻价值。当然,有些只是小报急需的博眼球的热点。我们一直很小心,尽量不去招惹那些有能力反击的势力。记得那句老话吗?观其敌,知其人。好吧,知名度就是我们手中的利斧。下面就是如何使用它了。
  我给好莱坞的约翰逊打电话。他很高兴。“好久不见。啥事啊,埃德?”
  “我想找一批能读懂唇语的人。要依我,这事儿早该完工了,像你对手下说的那样。”
  “能读懂唇语的人?你疯了吗?你要这些人干什么?”
  “这个你不用管。我就是想要能读懂唇语的人。你能找着吗?”
  “我怎么知道?你找这些人干嘛?”
  “我说了不用你管。你能找到吗?”
  他对我的头脑清醒程度存疑,“我觉得,你可能最近工作过于投入。”
  “你听着——”
  “好啦,我又没说我做不到。冷静点儿。你什么时候需要他们?具体要多少人?”
  “那你最好记一下。纸笔准备好了吗?我想要能读懂下列语言唇语的人:英语,法语,德语,俄语,中文,日文,希腊语,比利时语,荷兰语和西班牙语。”
  “埃德·莱夫科,请问你疯了没有?”
  我想,这事儿听起来的确不靠谱。“也许我已经疯了。但这些语言是不可或缺的。如果你碰到能读其他语言唇形的,也请记下联系方式,说不定会用上他们。”我几乎可以想象他坐在电话机前的样子,疯了一样用力甩头。疯狂。莱夫科的脑子一定是坏掉了,可怜的老埃德。“你听清楚我说的话了吗?”
  “是的,我听清了。如果你是在开玩笑——”
  “不开玩笑。这事儿严肃得要死。”
  他开始发火,“你让我到哪里找这么多唇语专家?从我帽子里变出来吗?”
  “这是你的问题。我建议你从当地聋人学校开始找起。”他沉默,“听着,请务必记住。我不是在开玩笑,这是真正的大事。我不管你怎样做,去哪里找,花多少钱——我赶到好莱坞时,需要见到这些能读懂唇语的人,或者听说他们已经在路上。”
  “那你什么时候来?”
  我说,具体行程还没定。“也许一两天之后吧。这边还有些事没了结。”
  他骂骂咧咧,诅咒不公的命运。“你来的时候,最好给我个合理的解释,否则——”我挂了电话。
  麦克跟我在工作室碰头。“跟约翰逊谈过了?”我跟他说了刚才的情形,他大笑,“我猜,这听起来的确很疯狂。但他一定能找到这些人,只要世上有这种人,并且也喜欢钱的话。他简直就是足智多谋的化身。”
  我把帽子丢进屋角。“这事儿就快结束了,我很高兴。你那边还行吧?”
  “万事俱备。准备可以出发。影片和笔记都在路上,房地产公司也已经准备好接收房子租约。女孩们都已经领到了截至当前的工资,还额外得了些钱。” 我给自己开了瓶啤酒。麦克已经在喝了。“办公室的文件怎么办?这个移动吧台怎么办?”
  “文件送到银行存保险柜。吧台?还没想过。”
  啤酒是冷的。“装箱发给约翰逊吧。”
  我们相对而笑。“就送给约翰逊。他会需要的。”
  我向机器方向点头。“那个,怎么办?”
  “那个跟我们一起上飞机,空运过去。”他盯着我,“你怎么了?怕了?”
  “才没有。只是紧张。我一直这样。”
  “我也是。你的衣服,还有我的那些,今天一早都发出去了。”
  “甚至连一件干净衬衣都没留?”
  “甚至连一件干净衬衣都没有。就像——”
  我说完了这句话。“——第一次跟露丝出门时一样。有一点点区别吧,也许。”
  麦克缓缓说,“区别还蛮大的。”我又开了一瓶酒,“你在这边还有没有什么心愿未了吗?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我说没有,“好吧,那我们就把这事儿完成。我们会把所需的一切放进汽车。路上在考维尔酒吧停一次,然后就直奔机场。”   我没明白,“这里不是还有啤酒吗——”
  “但是香槟没了。”
  我明白了,“好吧。我有点迟钝,时不时会这样。我们走。”
  我们把机器装进汽车,吧台也装上,把工作室的钥匙留在街角杂货店,等着房产公司的人来取。然后绕道考维尔酒店,前往机场。露丝当时在加州,但乔的店里有香槟。我们后来迟到,误了飞机。
  马斯在洛杉矶跟我们碰头。“出了什么事?你们让约翰逊忙得团团转。”
  “他说自己在忙什么了吗?”
  “听起来很疯狂。公司那边有些记者,你们有消息向他们发布吗?”
  “目前没有。我们走。” 在约翰逊的私人办公室,我们得到一张冷脸。“这最好是个很棒的计划。你们打算让我去哪儿找能读懂中文唇语的人啊?就算是俄语,那也不容易找啊。”
  我们全体落座,“你现在手头有什么?”
  “除了头痛之外吗?”他给了我一份短名单。
  我扫了一眼,“你需要多少时间,才能把这些人搞到这里来?”
  他爆发了,“多长时间把他们搞来?当我是跑腿小弟啊?”
  “就事论事。你本来就是跑腿小弟。行了,别闹。回答问题。”马斯看着约翰逊那副臭脸,忍不住偷笑。
  “偷笑什么呢,白痴?”马斯不再伪装,放声大笑,我也笑开了,“爱笑就笑。但这事儿一点都不好笑。我给州立聋人学校打电话,他们直接挂机。当我在搞恶作剧呢。得,我就不说这些了。”
  “名单上有三女一男。她们覆盖的语言有英法西德。其中两人在东海岸工作,我正在等他们回复发去的电报。另有一个住在波莫纳。一个在亚利桑那州立聋人学校工作。我现在只能做到这样。”
  我们考虑了一下现状,“去打更多电话。找遍联邦之内的每一个州。国内找不到,就去国外找。”
  约翰逊踹了一脚桌子,“如果我刚好那么走运能完成任务,你们要这些人做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现在只管让他们上飞机,来这里,我们见到这些人再谈正事。我想要一间专用的放映室,不用你这间,然后还要请一位持证的法庭记录员。”
  他哭天喊地,问自己过的这是什么日子。
  “办好了到准将酒店找我们。”然后对马斯说,“这段时间不要让记者打扰我们,之后会有新闻提供给他们。”然后我们离开了。
  约翰逊到底也没找到能读希腊文唇语的人。根本找不到人,至少找不到会说英文的这类人。俄语专家是他从宾夕法尼亚州的安布里奇挖出来的,佛兰德语和荷兰语专家来自荷兰雷顿,而在最后时刻,他又碰巧找到一位在西雅图工作的朝鲜族人,目前为中国政府担任观察员。总共有五女两男。我们跟他们签署了要求极为严格的合同。条款由萨缪尔斯拟定,现在他负责全部的法务工作。我在这些人签约之前,发表了一番演说。
  “在这些合同里,我们尽了最大努力,严格控制诸位在未来一年中的生活和工作。其中还有一条说,如果我们愿意,可以将合同延期一年。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们会住在我们提供的专属区域。有采购员为各位提供所有的生活必需品。任何未经许可的通信联络,都将导致合同中止。各位清楚了吗?”
  “那就好。你们工作难度不会太大,但却极为重要。你们很可能会在三个月内完成全部工作,但要随时准备按我们的要求,赶去任何地点,路费当然也由我们承担。索伦森先生,你听清这些话了吗?同样的条款也适用于您。”他点头。
  “你们的背景资料,工作能力,以往工作表现,都已经过严格审查,以后你们也会被持续监督。你们将被要求在每一页记录内容上签字确认,甚至可能具体到每一行,这项工作由索伦森先生负责。有问题吗?”
  没有问题。每个人都能得到丰厚的报酬,所有人都想表现出挣钱的诚意。他们全都签了约。
  足智多谋的约翰逊给我们买了一幢有很多小房间的房子。我们又花大价钱请了一家私人侦探社,承担必要的洗衣、做饭、开车等事务。我们要求唇语专家们不得谈论其工作内容,尤其是在其他员工们面前。而他们都很守规矩。
  有一天,大概一个月之后,我们召集大家到约翰逊工作室的放映厅,开了个会。我们有一卷影片。
  “那个,是干什么用的?”
  “这个,就是我们一直鬼鬼祟祟的原因。不用让你的放映员来了。我将自己放映。看看各位的反应。”
  他们看上去都很厌烦,“我越来越受不了这套孩子气的故弄玄虚。”凯斯勒说。
  我走向放映机时,听见麦克说,“其实我比你们还烦这些。”
  在高处的放映机旁,我能看到楼下屏幕上的内容,但其他什么都看不到。我放完影片,又倒带完毕。回到楼下。
  我说:“进行下一步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告诉大家。这份台本,是经过认证和证人签名的,内容都是从你们看到的人物唇形上解读出来的。顺便说一下,他们都不是你们以为的‘电影人物’,至少不是好莱坞的这种意思。”我把那些沙沙响的纸页分发给大家,每人一份,“那些‘电影人物’,其实都是真人,你们刚刚看过的是新闻纪录片。台本会告诉你们他们在谈些什么。请先读一下。麦克和我有件东西放在汽车后备厢里,可以拿来给你们看。等你们读完,我们应该就能回来了。”
  麦克帮我从车上取来机器。我们进门时,刚好看见凯斯勒把台本丢到尽可能远的地方。纸页落地时,他跳了起来。
  他非常生气,“你们到底在搞什么?”我们没在意他,也没有回应其他人激动的询问,直到把机器插入最近处的播放接口。
  麥克看着我,“有想法吗?”
  我摇摇头。告诉约翰逊安静一分钟。麦克掀开盖子,扭动转盘之前犹豫了一会儿。我把约翰逊按回座位上,亲自关了灯。房间暗下来。约翰逊从我肩膀处望向屏幕,不禁惊叹。我听见伯恩斯坦在小声咒骂,也很吃惊的样子。
  我回头,看麦克到底给他们看了什么。
  画面还挺有冲击力的。他就从这间工作室的房顶开始,然后不断把视角提升。向上,向上,再向上,直到洛杉矶城变为地球表面的一个小点。我们在地平线上看到洛基山脉。约翰逊紧紧抓住我胳膊。捏得我好痛。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住手啊!”他大叫起来。麦克关闭了机器。
  你能猜到后面发生的事情了。没人相信自己的眼睛,也没有人相信麦克的耐心解释。他不得不又开了两次机器,其中一次回溯了很久以前凯斯勒的生活。然后大家才渐渐接受。
  马斯一支接一支抽烟。伯恩斯坦紧张的手指头一圈圈旋转金色铅笔。约翰逊像笼中的老虎一样来回踱步,粗壮的凯斯勒紧盯那台机器,一句话都不说。约翰逊边走边嘟囔。然后停下来,在麦克鼻子下面晃动拳头。
  “我靠!你不知道自己手里掌握着什么吗?为什么在这儿瞎浪费时间?你不明白吗?有这种东西,你轻易就可以左右全世界啊?要是我早知道你有这个——”
  麦克向我求援,“埃德,请你跟这个野蛮人谈谈。”
  我谈了,具体也不记得当时到底说了些什么,这不重要。但我的确坦白了起步阶段的糗事,以及我们如何规划发展路线,将来还要做什么。我最后跟他讲了稍早时候播放的那卷影带是何用意。
  他畏缩后退,仿佛我是一条毒蛇,“你们这样做,是逃不过报复的!你们会被吊死——假如没被私刑弄死的话!”
  “你觉得我们会不知道这个吗?你难道没看出,我们甘愿冒这样的风险?”
  他急得猛揪自己稀疏的头发。马斯插了嘴,“让我来跟他谈。”他走过来,站到我们正对面。
  “这些都是真的吗?你们要制作那样一部电影,把脖子伸长了等人来砍?你们要把那个……那种东西展现给全世界的人看?”
  我點头,“完全正确。”
  “就这样放弃你们已经拥有的一切?”他极为严肃,我也一样。他回头面向同伴,“他是认真的!”
  伯恩斯坦说,“这不可能成功!”
  众人展开论战。我试图说服他们,声明我们选择了唯一可行的方案。“你们到底想要生活在怎样的世界里?又不想生活在怎样的世界?”
  约翰逊苦着脸,咕哝说:“如果我们制作了那样一部电影,你估计我们还能活多久?你俩疯了!我可没疯。我不会把自己脖子伸进绞索里。”
  “你们以为我们是为了什么,一直坚持不放演员表,自己承担导演和制片责任?你们做的,只是我们委托的技术性工作。我们无意强迫各位,但你们都已经挣了好多钱,你们所有人,都从我们的委托中获利。现在,到了需要出力的关键时刻,你们就要退出?!”
  马斯让步了。“你们或许是对,或许是错。或许是疯了,或许我也疯了。我一直都说,我这辈子什么都想试一次。伯尼,你呢?”
  伯恩斯坦带着一份冷嘲,平静地说:“你们都见证过上次战争,知道那时候发生过什么。这片子也许有用。我不能确定它能否成功。结果我不能确定——但如果不尝试一下,我肯定会后悔的。算我一个! ”
  凯斯勒呢?
  他摇摇头,“太幼稚! 但有谁能长生不死?又有谁能放弃疯狂一次的机会呢?”
  约翰逊举起双手,“希望我们坐牢的时候还是室友。要发疯,就一起疯吧。”于是就这么定了。
  我们满怀激情展开工作,互相之间的信赖和理解都前所未有。四个月之后,唇语解读者们的工作全部完成。这里不必赘述他们每天向索伦森宣读爆炸性内幕时的反应。为了他们着想,我们没有向他们公布我们的最终目的,等他们工作完成,我们就把他们送出边境,去了墨西哥,约翰逊在那儿租的一座小型牧场里。以后还会用到他们。
  在胶片洗印厂加班加点的同时,马斯工作得比他们还努力。报纸和广播都在大肆宣扬,说我们要在能够覆盖的全球各大城市,同步公映我们的最新电影作品。这将是我们需要拍摄的最后一部。很多人表示奇怪,我们为什么会用“需要”这个词。我们拒绝透露关于剧情的任何线索,以此来刺激人们的好奇心。而约翰逊的工作激情也被注入每一名手下员工,他们也都为影片严守秘密,外界只能胡乱猜测。我们选择的首映日是星期天。到了星期一,暴风雨就来了。
  那部电影,我不知道现在还有多少份拷贝留存。不知还有多少没有被没收、焚毁。影片涵盖了两次世界大战,采用了不加粉饰的视角,在这之前,还只有少数几本书秉持类似立场,而都被冷落在图书馆角落里。我们展示了、指出了那些发动战争的人,那些愤世嫉俗的败类,到处签条约,狂笑,撒谎;那些厚颜无耻的爱国贼,用耸人听闻的报道和丑化对手的谣言煽动仇恨,自己躲在旗帜后面,让数以百万计的同胞死于非命。敌我双方的叛徒也出现在画面中,隐藏的两面派纷纷被扒了出来。我们的唇语专家干得极好。他们完全不用瞎猜,也无须仅靠支离破碎的线索臆测,而是能复原历史人物的陈述,让伪装爱国的叛徒们无处藏身。
  在国外,放映几乎没能撑到第一天结束。通常,为了报复失职的审察官,愤怒的观众会捣毁影院。(顺便补充,马斯花费了数十万美元,贿赂各国审查官员,以保证影片跳过审查,直接原样放映。在影片公映后,很多审查官被不经审判处决。)巴尔干半岛爆发了多次革命,还有不少国家的大使馆遭到当地民众冲击。在影片被禁、被销毁的地区,马上就会有文字形式的复本出现在街头,或者咖啡馆里。常有违禁版本被偷运过海关,官员佯装没有看见。一家王室逃亡到了瑞士。
  在美国,不同观点相持长达两周,直到联邦政府顶不住报纸和广播的同声讨伐,史无前例地下令在全国中止放映。“为保证公众利益,确保国内安宁,维护国际邦交。”中西部地区出现怨言(还有一次暴乱),不满在蔓延,直到当权者认识到他们必须采取进一步行动,而且也要尽快进行。否则,全世界各国政府就可能集体倒台。
  我们当时在墨西哥,约翰逊为唇语专家们租下的小牧场里。约翰逊走来走去,用力抽烟,我们一起听司法部长本人亲自宣读公告。
  “此外,下列消息也将全文传送给墨西哥联邦政府。我将宣读正文:美利坚合众国政府要求贵国即刻逮捕并引渡下列人员:
  “爱德华·约瑟夫·莱夫科维奇,常被称为莱夫科。”我居然成了头号通缉犯。就算是条鱼,如果懂得闭上嘴巴,也不容易惹上麻烦吧。   “米格尔·何塞·扎帕塔·拉维亚达。”麦克翘起二郞腿。
  “爱德华·李·约翰逊。”他把香烟摔到地上,颓然坐进椅子。
  “罗伯特·切斯特·马斯。”这位新点着一支烟,脸上肌肉在抽搐。
  “本杰明·莱昂纳尔·伯恩斯坦。”他怪异地笑了下,闭上双眼。
  “卡尔·威尔海姆·凯斯勒。”一声冷笑。
  “美利坚合众国政府正在通缉上述人员,令其接受审判。他们被控罪名包括诽谤、煽动暴力行为、叛国等嫌疑——”
  我关掉收音机。“怎样?”我问,没有针对特定的某个人。
  伯恩斯坦睁开眼睛。“墨西哥乡村警察应该已经在路上了。我们还不如自己回国,面对一切——”
  我们在胡亚雷斯入境。联邦调查局已经等着了。
  全世界所有的报纸和广播电台都应该报道过那场审判。消息登上了所有广播网,甚至包括还不完善的电视网。我们只能见自己的律师,其他什么人都不许见。萨缪尔斯从西海岸飞来,花了一个星期时间才通过狱警盘查。他提醒我们不要跟记者谈话,假如见到记者的话。
  “你们没见过报社的人?这样也好——你们怎么会惹上这么大麻烦的?你们应该没那么蠢。”
  我跟他讲了一切。
  他震惊了。“你们都疯了吗?” 他很难被说服。只有我们全体努力,众口一词,才让他相信世上有这样一台机器。(他是分别跟我们谈话的,因为我们住的都是单人牢房。)等他第二次来见我,脑子已经混乱了。
  “你们把这个当辩护词?”
  我搖摇头。“不。我是说,其实我们知道,如果从某个角度看,我们这帮人简直罪恶滔天。但要是换个角度看呢——”
  他站了起来。“我的天,你需要的不是律师,而是医生。我回头再来找你吧。我采取任何行动之前,必须得把自己脑子理一理,思路整理清楚。” “你先坐下,听听这个计划怎么样?”然后我列出了自己的计划。
  “我觉得……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想了。我不知道。我回头再跟你谈吧。现在,我需要呼吸新鲜空气。”然后他就走了。
  像多数审判一样,这次的开端也是抹黑被告的形象,或者证明对方毫无底线。(我们一开始勒索过的那些人,早就归还了他们的钱,也明智地选择了沉默。其原因或许是一些暗示。我曾提醒他们,外面或许还有些底片残留。这是二次伤害吗?当然是啦。)我们带着极浓烈的兴趣。坐在巨大的,有柱子的厅堂中,听一段悲惨的故事。
  我们早有预谋地编造谎言,蓄意诋毁那些伟大又无私的人们,而他们一生都致力于公共福祉;我们还毫无必要地挑拨传统的国际友好关系,散布阴谋理论;我们嘲弄那些为国献身的勇士,给所有人的美好心灵带来伤害和困扰。每一条新的指控,每一番指责,都会在显贵云集的大厅得到广泛认可。人们不知道发什么疯,非要把审判从普通法庭转到审判大厅里。这里好多名流,军界要人,还有全世界各地赶来的大法官,就连国会议员想来旁观,都得是大州代表,或者支持率特别高的人,才能得到临时加座待遇。所以,当萨缪尔斯代表被告方开口时,你可以想象,现场氛围很不友好。我们头天晚上一起待在候审的套房里,在看管之下,尽最大努力演练了辩护词。萨缪尔斯有一份居高临下的幽默感,特别自信的人往往如此。我确信,他站在这群珠光宝气,挂满勋章的伪君子们中间,应该还挺得意的,尤其是考虑到他将抛出的重磅炸弹。他是个很称职的掷弹兵。他是这样做的:
  “我们相信,当前只有一种可能提出的辩护,也只用这一条,就已经足够。我们已经欣然将审判权交给陪审团,不带任何偏见。我们将用平实的语言,坦承一切,绝不推诿隐瞒。”
  “你们已经看过涉案影片。你们很可能已经察觉:其中所谓的‘演员’,跟真实历史人物极为相像。我在此也强调这一点。我相信,第一位证人就能确定我们抗辩的方向,体现我们对控诉的驳斥。”他召唤了第一位证人。
  “您的姓名?”
  “梅赛德斯·玛丽亚·戈麦斯。”
  “请说大声一点。”
  “梅赛德斯·玛丽亚·戈麦斯。”
  “您的职业?”
  “三月份之前,我的上一份职业是亚利桑那州聋人学校的教师。然后我请了长假,并获得批准。目前,我签约为莱夫科先生个人工作。”
  “如果您在本庭看到了莱夫科先生,呃,小姐还是夫人?”
  “小姐。”
  “谢谢。如果莱夫科先生就在本庭,您能否指认他呢?谢谢。您能否描述一下,您在亚利桑那学校具体的工作内容?”
  “我教天生聋哑的儿童说话,并通过他人的唇形解读谈话内容。”
  “你自己也能读唇语吗,戈麦斯小姐?”
  “我从十五岁开始,就完全失去了听觉。”
  “您只能读出英语吗?”
  “英语和西班牙语。我们学校有……曾经有,不少墨西哥裔学生。”
  萨缪尔斯请求法庭指定一名会说西班牙语的翻译。后排有位军官马上自告奋勇。同样在场的该国大使确认了他的语言能力。
  “能否麻烦您带这本书去审判庭远端,先生?”然后对法庭,“如果控方想要检查这本书,他们会发现,这是一本西班牙语的《圣经》。”控方并不想检查。
  “可否请军官先生翻到随便哪一页,读些什么?”军官打开《圣经》中间的一页,开始读。在一片死寂中,整个法庭都在倾听。大厅里没有任何其他声响。
  萨缪尔斯:“戈麦斯小姐。你能否拿起这副双筒望远镜,向法庭重复军官先生正在远端念诵的内容?”
  她接过双筒镜,动作娴熟地对准军官。后者停止朗读,正在警觉地遥望。“我准备好了。”
  萨缪尔斯:“您请继续朗读好吗,先生?”
  他继续读,而那位姓戈麦斯的女人重复他读的内容,快速又轻易。就像她可以借助唇形识别任何东西。我不懂西班牙语。军官继续读了一两分钟。
  萨缪尔斯:“谢谢您,先生。也感谢您,戈麦斯小姐。请原谅,先生,考虑到世上有人能全文背诵《圣经》,您能否告诉法庭,您身上有没有任何书面文字,戈麦斯小姐不可能事先知道的那种?”是的,军官有这种东西,“您能像之前一样朗读吗?也请戈麦斯小姐——”   她同样解读出了这部分内容。然后军官来到前面,听法庭记录员宣读戈麦斯记录下来的内容。
  “我读的就是这些。”他确定。
  萨缪尔斯把她交给控诉方盘查。他们做了更多测试,但都只能证明她在翻译和唇语方面的强大实力。
  萨缪尔斯快速又连续地让其他唇语专家站上证人席。迅速证明他们都像戈麦斯小姐一样能力出众,擅长自己的工作语言。安布里奇来的俄语专家还慷慨地自告奋勇,用他磕磕巴巴的英语帮大家翻译了其他斯拉夫语言,让媒体席上的不少记者忍俊不禁。法庭相信萨缪尔斯的断言,但看不出这些展示有何意义。萨缪尔斯得意到容光焕发,自信满满地向法庭发表演说。
  “感谢法庭允许我做上面的展示,尽管能力出众的原告方多方检验,我们还是证明了唇语解读者近乎神奇的能力,尤其是这些唇语专家的专业造诣。”有位法官不自觉地点头赞许,“所以,我们的辩护将以此为基础。另一项前提,是我们在此之前不得不保密的事实——涉案影片的内容,绝非对事实的虚构性重现,绝无值得质疑之处。电影中的全部内容,每个场景里出现的,都不是化了妆的职业演员,而是我们刻画并列出的历史人物本人。每一段影像,每一寸胶片,都不是摄影棚里精力排演的结果,而是真实历史影像的结集,是真正意义上的新闻纪录片(假如我可以这样称呼它们),只不过被剪接和收集成了故事的形式!”
  在突然爆发的议论声中,我们听到一位原告大声说:“这太荒谬了!才没有什么新闻纪录片——” 萨缪尔斯无视他们的反对和法庭的混乱,把我带上质询台。除了例行的常规问题之外,我得以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做陈述。一开始,法庭对我怀有敌意,但却渐渐被我讲述的内容吸引,驳回了原告一次次的反对。我感觉,陪审团里面至少有两名成员,即便不能说站到了我们这边,也已经变得很友好。我印象中,我应该是回顾过去几年间的努力,最后说了大致是这样的一段话:
  “至于说,我们为什么会安排这些事;拉维亚达先生和我本人,都不可能因为惧怕可能遭受的惩罚,就毁掉他的研究成果。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我们都不甘心保守这个秘密,让我们自己和少数人从中获利,即便这秘密真能长期保守。除此以外,唯一可能的做法,”我说这段话时,紧盯着布朗森法官,知名的自由派,“上次大战以来,所有的原子能研究活动和实验,名义上都在平民委员会的控制之下,但实际上,却要接受陆军和海军的‘保护与指导’。这种‘保护与指导’,正如任何一位有能力的物理学家都乐于证实的,事实上只是一波烟幕弹,用于隐藏早已落伍的思维方式,可怕的无知,还有无穷无尽的隐秘勾当。就目前而言,这个国家,连同其他愚蠢到相信军人管治的其他国家一起,在核物理相关领域都已经滞后多年,完全落后于人类本来可以自然取得的成就和进展。”
  “现在和过去,我们都很清楚官方的态度,拉维亚达先生的发明带来的种种可能性,哪怕仅有一点被官方了解,都会马上被强行没收,即便是本应该受保护的专利权,也会遭到践踏。拉维亚达先生从未申请专利,将来也永远不会。我们两人都认为,这样的发现不属于任何个人,团体或者组织,甚至不属于任何特定国家,而是属于全世界,属于每一个活着的人。”
  “我们知道、愿意、并急于证明:无论是国内还是国际事务,无论是这个国家还是其他任何国家,都有那么一些居心叵测的小团体,在影响着,甚至控制着大局,他们散播种种谬论,草菅人命,只为满足一己私利。”整个法庭都被沉重的寂静笼罩,气氛凝重不安,充满仇恨和怀疑。
  “比如,国家之间见不得人的秘密条约;那些邪恶的、信口雌黄的洗脑宣传,已经过于长久地左右人们的情感,煽动人群之中的仇恨。盗贼团伙窃居高位,培植其邪恶势力,也已经太长时间。这台机器可以让欺騙和谎言无法继续。它也必须将邪恶终结,如果我们不想让核战争毁灭世界,终结人类的话。”
  “我们的全部电影作品,都是带着上述目的摄制的。首先,我们需要金钱和名望,这样才能有机会向全世界展现我们所知的事实真相。我们已经竭尽所能。从现在开始,这个法庭将接手我们一直在肩负的重担。我们并未背叛任何人,并没有欺骗过任何人,除了深沉真挚的人道精神,我们再无其他罪孽。拉维亚达先生想让我告诉法庭和全世界,在此刻之前,他一直都没有机会把自己的发明交给世人。现在他可以这样做了,你们尽管自由地使用它吧。”
  整个法庭的人都在呆呆看着我。每位外国代表都坐在椅子前沿上,等着陪审团下令立刻将我们俩枪决,别再啰嗦。亮闪闪的军装像在压制着怒火,记者们的铅笔争分夺秒地做记录。这份压力让我嗓子发干。萨缪尔斯和我在前一晚预演过的演说,无疑是一剂猛药。现在,结果怎样呢?
  萨缪尔斯自然而然接过话头。“请法庭允许我发言。莱夫科先生做了一些惊人的声明。令人吃惊,但显然也很真诚。其内容要么可以证实,要么难以证实。而下面我要展示的,就是物证。”
  他大步走到给我们使用的小会议室门前。数百双眼睛追随着他,我很容易偷偷溜出质询台,做好准备,等着下一步行动。萨缪尔斯从会议室里推出那台机器。麦克站起来。让空气凝重起来的低语声,似乎透着失望,人们没觉得这机器很了不起。他把机器推到听众席前面。
  萨缪尔斯避到一旁,让电视记者用长颈的摄像机对准机器。“拉维亚达先生和莱夫科先生将会给大家做个演示……我相信原告方也不反对吧?”他在挑衅对手。
  一名原告已经站起来。他犹豫着张开嘴,但还是改变了主意,坐回去。他落座同时,好多人交头接耳。萨缪尔斯一只眼睛关注着法官,另一只眼留意法庭的动静。
  “如果法庭允许展示,我们就需要一点开阔空间。如果能劳驾法警……谢谢您,先生。”长桌被推向后面,桌腿刮地的声音很刺耳。他站在那儿,法庭里的每双眼睛都在他身上。他站的时间足够完成两次深呼吸,然后转身返回自己的位置。“有请莱夫科先生。”他郑重的鞠躬。坐下。
  人们的视线转向我,转向麦克,他来到机器旁边,默默站在那里。我清了清嗓子,对着法官席开了口,就像完全没看到对准自己的那些麦克风。   “布朗森法官。”
  他坚定地跟我对视,然后看看麦克。“什么事,莱夫科先生?”
  “您公正廉明的态度人所共知。”他的嘴角有些下拉,皱起眉头,“您是否愿意充当实验对象,以表明我们没有作弊?”他考虑了一下,然后缓缓点头。原告方提出反对意见,但被驳回。
  “你能否提供一个任何给定的时间,以及您当时所在的地点?任何地方都可以,只要您绝对确信并能够证明,那里没有隐藏的摄像机或者窥视者?”
  他在想。几秒钟,几分钟。气氛越来越紧张,我感觉嗓子干涩。他平静地开口说:“1918年,11月11日。”
  麦克小声对我说了句什么。“能不能具体到几点钟?”
  布朗森法官看看麦克。“十一点整。停战时间。”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在尼亚加拉大瀑布。纽约州的尼亚加拉大瀑布。”
  寂静中,我听见旋钮转动,然后麦克又对我嘟囔。“该关灯的。”那位法警站起来,“各位能否看左边那堵墙,或者,就那个方向?我觉得,要是凯瑟尔法官能侧一下身的话……我们准备好了。”
  布朗森看看我,又看看左面的墙。“好了。”
  头顶的电灯熄灭,我听见电视台的人在小声议论。我拍了下麦克的肩膀。“让他们见识一下,麦克!”
  我们骨子里都有爱表现的一面,麦克也不例外。突然之间,一座静滞的瀑布凭空出现,向深处倾泻。是尼亚加拉大瀑布。我觉得此前应该提到过吧,我一直都有点恐高。其实完全不恐高的人很少。我听到人们在战栗,大声用力深呼吸,画面疾冲向下。再向下。直到我们停在静默的瀑布旁边。壮观的水流静止在空中,有一份怪异的美感。我知道,麦克让时间静止在十一点整。他把视角转到美国一侧的岸边。他缓缓移动画面。那里有少数游客,静止的姿态近乎滑稽。地面上还有积雪,空中飘着雪花。时间静止,人们的心跳似乎也随之放缓。
  布朗森叫道,“停!”
  一对男女,都很年轻。穿长袖衬衫,纽扣很高的陆军式高领,长款军大衣,两人相对,拥抱着。麦克的衣袖在暗处窸窣作响,他们的形象动起来。女孩在哭,男军人在微笑。她转开头,但男友又让她转回来。另一对男女兴奋地跑来抓住他们,四个人一起转圈庆祝,快到让人喘不过气。
  布朗森的声音很严厉。“够了!”视野模糊了几秒钟。
  华盛顿。白宫。总统。有人在大声咳嗽,声音大得像放炮。总统正在看电视。他突然挺直身体,一脸错愕。麦克在法庭上第一次开口说话。
  “画面上这位是美国总统。他正在观看这场审判,画面从这个房间被拍摄下来,通过电视网络直播。他现在正听我说话,也能看到这画面。我在他电视屏幕上。而我也用我的机器,展示他一秒之前的行为。”
  总统本人也听到这段至关重要的话。他很紧张,下意识地环顾自己房间,视线回到屏幕时,正好看到自己一秒之前这样做的画面。慢慢地,他几乎是很不情愿地,把手伸向电视开关。
  “总统先生,请不要关电视。”麦克的态度很随意,近乎粗鲁,“你必须听听这些。全世界就你最该听。你必须明白这件事。” “我们也不想这样做,但我们别无选择,只有求助于您,还有这个疯狂世界的其他所有居民。”总统像座雕像一样面无表情,“你必须明白,你们必须理解,你现在掌握了一件强大的工具,它可以让源自贪欲的战争再没有爆发的可能。恶人们再也无法密谋作战,剥夺人们的青春、暮年,或者随便什么珍视的东西。”他的声音软化了一点,改成了请求状态,“我们只想说这么多。我们只想要这么多。世界和平,这也是任何人可能提出的最大要求,无论现在还是以后。”一动不动的总统淡入黑暗中,“请开灯。”
  展示完成后,幾乎马上进入休庭。很快,一个月的时光就过去了。
  麦克的机器被带走,我们被交给军方看管。很可能,羁押状态对我们反而是好事。我们知道外面有好多滥用私刑的团体,仅被拦在一两个街区之外。上周,我们还见过一名白发的狂热分子,喊叫着诅咒我们,就在楼下街道上。我们听不清他具体说了什么,但的确看过一些空投的传单。
  “恶魔!上帝的敌人! 亵渎《圣经》!他们亵渎一切!”我估计,就在这座城市里,也有某些人恨不得活活烧死我们,把我们送回火焰熊熊的地狱中。我想知道,在真相已经可以被洞悉的背景下,各种宗教团体还能怎样应对未来。总有人能读懂佛陀时代的阿拉米语,或者公元纪年初期的拉丁语,以及哥普特语吧?
  借助机械设备展示的神迹,还能算作神迹吗?
  这能改变一切。
  我们被异地关押。现在何处,我无从知晓,只知道这里气候较热,而我们应该是在军管区,因为附近没有平民。现在,我们知道自己要对付什么人了。老乔啊,一开始我写这份东西,纯粹就为了消磨时间,现在却成了必要的背景资料,可以帮你理解我下面将要提出的请求。读完这个,然后尽快行动!我们短时间内还无法把这份东西交到你手里,所以我再继续写一些,消磨时间。
  比如摘抄些报纸内容:
  街头小报:
  ……这样一件武器,绝不能放在无耻之徒手中。那对臭名昭著的搭档推出的最后一部影片就证明了:孤立事件如果受到刻意歪曲,将会造成何种误解。在那种异端分子的阴影威胁下,没有任何财产、商业协议和私人生活能免遭侵犯,没有任何外交关系能幸免……
  《时代周刊》:
  ……殖民地人民坚决站在我们这边……任何瓦解殖民帝国的企图……白人的神圣职责……。
  《晨报》:
  ……理所当然的国际地位……恢复法兰西的荣光……
  《真理报》:
  ……帝国主义伪民主分子的阴谋……我们光荣的科学家们已经准备宣告……
  《东京每日新闻》:
  ……不容置疑地证明了我族神圣血统……
  《阿根廷新闻报》:
  ……旨在攫取我国石油开采权……金元外交……   《底特律日报》:
  ……就在我们鼻子底下,东沃伦区的邪恶堡垒中……在联邦监管部门严格督导之下生产……由我们富有制造业经验的技师完善而成,对执法部门非常有帮助的设备……对政界和商业伦理的攻击过于激烈……明天将有新的真相爆出……
  《罗马观察报》:
  ……主教大会已召开……随时可能发布公告……
  《杰克逊星辰号角报》:
  ……如果运用得当,本可以证明种族平等观念之谬误……
  报界几乎众口一词,对我们同声讨伐。名记者佩格勒义愤填膺,温切尔冷嘲热讽。我们从媒体那里得到的,都是表面情况。但即便是军管团队,也要由人组成。宾馆房间会有清洁女工,吃饭也要有服务生,而枷锁的硬度只能等于其组成部件——我们从这些为谋生工作的人那里,了解到了我们以为是真相的情况。
  人们在街角和私宅内集会,两个大型的退伍兵组织开除了他们的军官会员,已经有七位州长辞职,三名参议员和十几名众议员因为“健康原因”退出政坛,整个社会的氛围非常紧张。国际旅行者们说,欧洲的情况也一样,亚洲同样在躁动,南美各地到处是随时准备起飞的运输机。通常的传闻是:有人正在促使国会通过新的宪法修正案,禁止任何私人使用此类机器,由联邦政府垄断其生产和出租事宜,仅限执法部门和财力雄厚的企业使用。还有传言说,全国各地都有人在串联,要集结车队,前往华盛顿请愿,迫使最高法院裁定对我们的控告是否能成立。通常的观点,是认为所有的新闻机构都已经被军方控制。据说,有很多人要向国会发电报,提出请愿或者质询,而这些消息很少被发出。
  有一天,客房的清洁女工说:“整座酒店跟关门歇业没什么两样。这一整个楼层都被封闭,每道门都有宪兵看守。而且他们尽快赶走了全部其他房客。整座楼都放不下给你们的电报和信件,还有那些想要闯进来看你们的人。他们根本没机会,”她沉着脸说,“这地方到处是军人。”
  麦克看了我一眼。我清清嗓子,“你对这整件事怎么看?”
  她动作娴熟地拍打枕头,将其翻转。“他们的禁令下达之前,我已经看过你们的上一部电影。我看过你们所有的电影作品。下班时间也看过你们受审的录像。我听到你们把那些家伙驳倒了。我一直没结婚,因为我男朋友去了柬埔寨,没能活着回来。你可以问问他的意见,”她向门口那个本该让她闭嘴的年轻列兵甩头,“问问他想不想接到一群混蛋的命令,被迫向另外一帮可怜虫开枪。听听他怎么说,然后问我想不想被人扔一颗核弹到头顶,只因为某个恶棍还想捞到更多钱。”她突然离开,那士兵也随她离去。麦克和我一起喝了瓶啤酒,然后上床睡觉。
  下个星期,报纸的头条标题,字体高度简直有一英里。
  美國奇迹射线法案有待国务院批准,拉维亚达-莱夫科被释放。
  没错,我们的确被放了出来。布朗森和总统共同促成了这件事。但我确信,布朗森和总统肯定不知道我们马上又被抓了回去。我们被告知,这次是“保护性监视居住”,直到足够多的州批准宪法修正案。那位《没有国家的人》①也是在“保护性监视居住”之下。我们可能会落到跟他一样的下场。
  他们不准我们读报,不准听收音机,不准发出或者接收任何形式的通信,而且没有给出任何解释,就好像这根本无须解释。他们永远、永远都不会释放我们,这帮人又不傻。他们觉得,如果我们不能跟外界联络,不能造出下一台机器,就等于被拔掉了爪牙。等到一时的喧嚣尘埃落定,我们就被历史遗忘,埋入六尺黄土之下。好吧,我们的确无法再造一台机器。但是,真不能跟外界联络吗?
  我们可以这样想问题。一名士兵之所以当兵,是因为他想报效国家。士兵不想死,除非他的国家陷入战争。就算开战之后,死亡也是万不得已的选择。而战争已经毫无必要,有了我们的机器,人类已经不需要战争。到哪儿去找隐蔽的地方呢?那些见不得人的密谋,要在人们完全不知道的地方策划出来,这是必不可少的前提。想要发动一场战争,不留文字痕迹还有可能。但要是——
  军方有了麦克的机器。军方还控制了麦克本人。估计,他们会把这个称为军事上的权宜之计。切!只要不是白痴,任何人都能猜到他们保留那部机器的用意,把它藏起来,就是为了引诱全世界去攻击他们。而这样的攻击纯粹出于自保动机。如果每个国家,即便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这样一台机器,每个人都会同样无可遁形,或者说,能得到同等的保护。但如果只有一个国家,或者只有一个人,能够洞悉全部真相的话,其他人就会长期被蒙蔽。也许我们一直都错了。上帝为证,我们常常会这样担心。上帝为证,我们竭尽全力,就是为了不让人类掉入自己挖掘的陷阱里。
  没有太多时间了。有位看守我们的军人将会帮忙,把这份文件传给你。我希望还能来得及。
  很久以前,我们给过你一把钥匙,希望你永远都无须动用它。但现在,已经到了用它的时候了。那把钥匙能打开底特律银行的一个保险箱。盒子里有些信函。把它们寄出去。不要一次寄完,也不要从一个地方发出。把它们发放到世界各地,给我们了解并长期监视过的人。他们聪明,诚实,并有能力执行我们发出的行动计划。
  但你必须抓紧时间!早晚会有那么一天,人们会开始好奇,想知道我们有没有制作过其他同样的机器。我们当然没做过。那样太蠢了。但如果某位年轻的上尉有足够的时间接触我们完成的机器,并开始试图回溯我们的行动历程,他们会找到那个保险柜,里面有那些准备发往世界各地的行动计划和信函。你明白事态有多么紧急——如果世上的某些人,或某个国家,对那台机器的渴望足够强烈,他们会拼死争夺它。一定会的!错不了!之后,等军队熟悉了机器使用方法,了解了它的功用,它的原理就会被所有人理解,就像现在的我和麦克一样。这样一来,所有的密谋一旦产生,马上就会人所共知,这样,就再不会有任何国家出现内战或国际冲突。如果还有人想要使用战争手段,就必须快速、致命、万无一失。上帝保佑,希望我们避免战争的努力,不会反而把世界推入战争泥潭。考虑到过去几年间全世界制造出的原子弹和火箭数量,乔,你必须抓紧时间!   总部 致第九攻击小队。
  报告情况 报告情况 报告情况 报告情况 报告情况 报告情况 报告情况 报告情况 报告情况 报告情况
  第九攻击小队指挥官 致总部
  报告开始:没有发现更多手稿。落地后马上开始搜寻莱夫科尸体。根据计划,三号建筑保持完好。幸存者坚称,两人都是前一天被从七号楼移出,原因是管道故障。拉维亚达的尸体通过指纹验证,确定无误。要求进一步指示。报告完毕。
  总部 致第三十二装甲战队
  命令开始:封闭底特律储蓄银行周边区域。马上报告保险柜区域状况。全力支持即将到场的技术兵团队。命令结束。
  第三十二装甲战队中校,临时指挥官
  报告开始:底特律储蓄银行所在区域被直接命中,建筑已经气化。辐射水平致命。保险柜及任何可能存储物均无幸存可能性。重复,直接命中。请求准许前往华盛顿周边。报告完毕。
  总部 致第三十二装甲战队中校,临时指挥官
  命令开始:驳回请求。必要时清除现场废墟进行彻查,不惜任何代价。重复,不惜任何代价。命令結束。
  总部 致全体作战单位,重复,全体作战单位
  命令开始:敌方没有抵抗,此乃核弹火箭命中华盛顿东南偏东十七英里处的原因。特殊列车被完全摧毁,仅余的幸存者声称:所有高级官员均已在进攻开始前两小时离开华盛顿。如有必要,通知当地政府;情况明朗时,可停止敌对军事行动。按照二号计划占领现有区域。等待进一步指令。命令结束。
  【责任编辑:梁 爽】
  ① 标题为:E for Effort,该短语是A for effort的衍生,意为尽管做出了努力但结果不尽人意,仍给予鼓励和褒奖。中文译为“抗争之翼”,“翼”为E的谐音,同时象征全文的抗争精神。
  ① 奥利弗·赫维赛德(1850-1925),自学成材的英国数学家、电汽工程师、物理学家,其学说对现代电路的改进有重要推动作用。
  ① 十年战争,指1618年—1648年由神圣罗马帝国的内战演变而成的一次大规模的欧洲国家混战,也是历史上第一次全欧洲大战。
  ① 没有国家的人》是美国作家库尔特·冯内古特自1997年宣布封笔以来的第一部作品,其中的文章最初发表于芝加哥左翼杂志《当代》。全书呈现多主题的变奏,时而文学艺术,时而政治评论,时而历史人生,特别是对“9·11”以来的美国社会和美国人的心灵有敏锐而透彻的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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