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是这次为《归来》造势的扩音器，也是批评者臧否张艺谋的有力武器。历史惊人的相似，此情此景一如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朱大可对谢晋电影模式的批评与当时广大观众面对煽情电影的不能自已。平心而论，此番电影院里此起彼伏的抽泣声确是自《妈妈再爱我一次》和《唐山大地震》之后所不多见的。张艺谋运用影像画面并辅以音乐渲染的技艺当属翘楚，演员的表演更为此助力，观众适时“被迫”泪奔是必然的。但是我必须说，这眼泪更多地是为那个疯狂的年代和我们民族的苦难而流的，只要是个中等水平线以上的导演，拍这样的民族苦难史都可以营造这样的效果，不足以为张艺谋这样资历的导演所引以为傲。
　　《归来》作为一部平均水平线以上的电影，现在收获了许多低于平均水平线的评价，对此张艺谋在一些访谈中认为如果换别人拍可能不会这样。我觉得这其中固然有观众对名导心理预期较高的因素，但更应该归咎于张艺谋对这部电影的定位口径。如果一开始就说：这是取材于严歌苓长篇小说《陆犯焉识》中的一个片段，由著名作家邹静之担纲编剧的一部文艺片，可能批评的声音没有这么大。
　　其实电影《归来》现在的拍法相当于把一条肥美的大鱼做了一道红烧划水。小说《陆犯焉识》的大半精华都在改革开放之前，特别是人物命运的戏剧性、社会历史的悲剧性和现实批判的深刻性俱在那些沧桑岁月、社会底层。如今大家看到的《归来》，由于没有了前面那大半篇幅的铺垫，人物性格与命运的演进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兼又删繁就简了改革开放后这一段的复杂人物关系与矛盾冲突，最终变成了一部以渲染温情为主、以社会批判为辅的空中楼阁。当然，张艺谋也可以把责任推给不甚理想的创作环境，我们也不能脱离现实苛求于他。但是作为一个品牌，张艺谋在选择拍什么不拍什么题材之前就应该考虑这些因素、权衡其中利弊。
　　由电影《归来》改编小说《陆犯焉识》的这个弃其精华之举，人们很容易联想到当下文艺创作的诸多束缚，以及每年“两会”上很多文艺界代表关于电影审查制度的提案。不是号召三贴近吗？可现今大家看到的《归来》，论贴近现实生活，比三十年前的《牧马人》、《芙蓉镇》、《天云山传奇》又如何呢？张艺谋三十年前恐怕也想不到日后自己的手脚会比当时的谢晋更加放不开，这是《归来》在电影之外的悲剧。我以为，就近年来影视剧改编而言，《亮剑》无尾，《归来》无头，堪称两大遗憾，搁古代这叫焚琴煮鹤，搁张爱玲这叫海棠无香、鲥鱼多刺。
　　即使抛开这部电影对“文革”结束前漫长岁月与篇幅的割舍不论，就事论事看这个尾巴，与原著相比也过于简单化。一是人物删减了，戏剧冲突和人物性格的丰富性也就弱了；二是矛盾回避了，原著中儿女对突然回归家庭的劳改犯父亲逐渐变化的接受过程以及复杂的人性矛盾，到了电影里成了简单的女儿承认当年大义灭亲的错误和父女齐心协力。这是肥皂剧的节奏，自然容易讨好观众，但却不是好电影应该追求的。当然，我非常理解张艺谋一定是对陆焉识这种曾经长别女儿的愧疚心理感同身受，所以才一厢情愿地让丹丹感情急转弯地认爹及忏悔，而不愿意如同揭疮疤一般探讨那个特殊年代、特殊环境下人格的分裂与人性的复杂。自况，是人之常情，但不应该将其简单地代入艺术创作中。
　　文艺创作从来不是用来给人类社会擦脂抹粉的，而是用来展现人类文明发展进程中的种种扭曲，并在此基础上促使人们进行反思并使灵魂不断升华。扭曲在文艺创作中也有不同的境界：最直观的境界是表现生活的扭曲，日前看了一部《洋妞到我家》就是展示了中国扭曲的教育制度与教育理念带给孩子和家庭生活的摧残，这样的影片还有很多。再深入一层的境界是表现社会历史的扭曲，冯小刚的《一九四二》和当年《牧马人》等伤痕文艺皆属此类，《归来》也或多或少触及了这一层面。最极致的境界是刻画出人性的扭曲，到了这个境界，眼泪就不再成为衡量的标准，取而代之的是欲哭无泪的锥心之痛。就像我们看到很多真实的“反右”及“文革”暴风骤雨下的个人史，即使那些老干部和文化人平反归来，迎接他们的也不一定是冯婉瑜式深情的等待，而是要面对各种各样的灾难后遗症。从公众熟知的真实生活里女儿李南央回忆母亲范元甄之于父亲李锐一类的故事，到严歌苓笔下陆焉识归来后儿子、女儿与妻子不同的心态与反应，真正的生活是风急浪高的大海，而张艺谋只撷取了非典型性的温情回归这种最理想化的美好结局，试图营造一爿风平浪静的港湾。
　　回顾三十年来中国电影的亮点，不难看出：真正堪称经典并享誉国际影展的都是那些着眼于人性扭曲的影片，譬如《霸王别姬》，譬如《鬼子来了》，也譬如张艺谋早年的《红高粱》、《菊豆》、《大红灯笼高高挂》以及《活着》。其实严歌苓原著里关于人性的扭曲落墨甚多，尤以陆焉识在劳改营里的大量篇幅和他归来后儿女们的各异表现最为触目惊心，可惜这些最终都落选于张艺谋的镜头。
　　不过还是那句话，我们也没有理由苛责张艺谋，从中国当代电影史上一路走来，他也是历经坎坷的，特别是《活着》的阴影不可能不影响他日后创作时的心态选择。他们这一代电影导演其实和陆焉识那一代知识分子的遭遇不过就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面对某些不可抗力，选择不妥协固然会赢得尊敬，选择妥协也是人之常情。当然，这仅仅是人之常情，不是艺术之常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