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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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新鲜姑娘
  陈欣真是个美好的姑娘。十七八岁的年纪,刚上大学。笑容盛开在精致的脸上,眼里满是对爱情的憧憬。那天她化了淡妆,嘴唇上的玫红油彩涂得太多,雪白的牙齿也沾上了淡红,一个爱美又尚未学会化妆的新鲜姑娘。她站在舞蹈课的木地板上,身穿一条黑色弹力裤,露着白皙的脚踝,牛仔单褂系在腰间,示范着拉丁舞的动作,透着清纯与不羁。面对一群愚钝的高年级学员,她一遍遍地旋转身体,单褂飞起,偶尔露出美好的臀部,像是一只不知疲倦的百灵鸟,挥洒着生命和青春的热情。
  张潮试着招惹她,故意装作不会跳,让她扶他的肩膀,弄他的手臂,他则用心感受她衣服里温暖的身体,可她的指尖是冰凉的,透心凉。
  对不起,教练老师,我动作笨拙,把拉丁舞跳成了广场舞。张潮不好意思地笑笑。
  多练几遍就会了。她眨眨眼睛。张潮这才看清,她戴了睫毛,眼影画得太黑,跟她清水一样的气质不搭配。也许青春突如其来,让她有些手忙脚乱,才胡乱地装扮自己。
  别的学员举手提问,陈欣步履轻巧地跑去,像一阵风。张潮扭头望她,周围的空气中还弥漫着她的味道,那种不知是洗发水还是洗衣液,或是她身体散发的味道,说不清道不明,却让他留恋。
  张潮真的不善于跳舞。一个动作僵硬的家伙混在舞队里滥竽充数,就像平滑丝绸上的一根银针,尖锐又刺眼。眼睛明亮的陈欣肯定发现了这个不和谐的音符,她偶尔投来含笑的一瞥。她旁边的细瘦男孩是她的舞伴,那节舞蹈课的男教练。跳舞的时候,她手掌搭在他肩上,他搂着她的腰。张潮边跟着跳边猜测陈欣身边的男孩是不是她的男朋友。应该是吧,像她这样清新明亮的姑娘,肯定有不少男生追。他们大概是结伴来舞蹈课做教练。张潮满怀醋意地想。
  那节舞蹈课教的是拉丁和爵士的混搭,张潮步伐和旋转都没记住,唯一记住的,就是那个漂亮新鲜的姑娘。可是,这个周末晚上的舞蹈班,每次的教练都是学校的舞蹈俱乐部指派来的,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她。
  张潮在鸟城大学待了七年,眼看着学业到了终点,心中不免惊慌。走在校园的小径上,或徘徊在湖边,这座大学能遇见的最迷人的女生,总是那些穿着黑色弹力裤的舞蹈队姑娘。她们不仅身材好,气质也别样迷人,眼神里有种蔑视一切的不屑。等到他一个偶然的机会报了业余舞蹈班,已经是他在大学的最后一年秋天。
  曼岛咖啡馆有一方小隔间,里面两张单人沙发,中间一张小木桌,一扇象征性的栅栏木门可以关住。张潮点上一杯奶盖咖啡,把自己关在里面,翻读几本小说。或许可以请陈欣来喝杯咖啡,就在这个小隔间里。这个倏然冒出的念头让他不知所措。一个即将被校园抛弃、而立之年的男人竟然想着一名十七八岁的大一姑娘,他自己都觉得荒唐。每隔几分钟,咖啡馆里就“啪”的一声脆响,像是捣蛋鬼放了一只鞭炮,那是可怜的蚊虫飞进了电蚊箱里。他想念一名小自己十来岁的姑娘,似乎是同样的命运。
  张潮坐在沙发上,上身穿着格仔衫,眼神有些疲惫,跷腿的姿势有花花公子的派头。他不知道自己对她是不是爱,跟他经历过的所有女人一样,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迷惑了他。
  2前路漫漫
  从咖啡馆出来,张潮不由得裹了裹衬衫,这个时节鸟城也有了秋意,偶尔路边的大叶榕也会撒下一两片阔大的黄叶。爱美的姑娘还露着光洁的白腿,上身裹着羽绒服,下身穿着短得不可思议的牛仔热裤,这身装扮是今年鸟城姑娘的时尚。回宿舍的路上碰见同学,大家都在谋求毕业后的出路,难觅高校教职的缘故,大多数同学在考公务员,还有的在考事业单位,求的是旱涝保收。有次张潮碰见一名去年毕业考上公务员的学长,上前讨教即将面临的上班生活。学长说上班不忙,偶尔帮领导贴贴发票,领导称赞他发票贴得很整齐,有这方面的天赋。学长的语气中透着自嘲,明知道朝九晚五的上班会毁掉整个生命,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就喜欢穿那身制服,无论多么荒唐。
  忙着考公务员的同学越来越多,张潮去曼岛咖啡馆越来越频繁,坐在小隔间里,关上那扇栅栏门,好像它可以把无聊可怕的世界阻挡在外。他在这所大学里待得太久,读到不能再读,明年夏天,学校就会取消他的宿舍,发给他两张废纸打发他卷铺盖滚蛋。到那时,除了在鸟城的街头游荡,还能怎样?火烧眉毛的他现在还想着跟年轻姑娘谈恋爱,真是不识时务。
  那天中午,张潮久久面对着小隔间木桌上摊开的那本书,一个字也读不进去。他开始像他瞧不起的那些人一样百无聊赖地把玩手机,想着是不是该约陈欣来这里喝杯咖啡。好在那节舞蹈课结束时加了微信。不知道她今天有没有课,大一总是课多得吓人。踌躇了半天,信息发了出去,没想到陈欣竟然答应前来,只是不知道咖啡馆在哪。
  张潮踏上松软的水泥路,也不知穿了运动鞋或许是别的缘故,水泥路充满弹力,他像是要飞起来。桂花巷秋阳下楼房的阴影不知藏到哪里去了,巷子里的凤凰树生出毛茸茸的嫩叶,好像忘记了季节时令。
  曼岛咖啡馆在桂花巷的尽头,位置有点偏僻。张潮和陈欣并排走着。
  你不出来接我,还真找不到。陈欣脸上依然带着那晚舞蹈课上明亮的笑容。
  我在鸟城大学待了七八年,到过学校旁边的每一个角落。张潮有些得意地说,不知怎的,他忍不住故意炫耀,为了吸引姑娘的注意。
  哇,你是老师么?陈欣惊叹地问。她忽然转过头,做了个拉丁舞里的转颈动作,几绺长发掠过张潮的脖子,散发着那种不知是洗发水还是洗衣液,或是她身体的迷人味道。
  不是,我是学生,读到学业尽头的学生。张潮继续炫耀着什么。
  陈欣坐在小隔间的沙发上,背靠着沙发,头微微有点右倾,像是准备聆听,特别惹人注目。
  咖啡馆的老板钟强不失时机地端上了两杯招牌咖啡,顺手关上了隔间的木栅栏门。
  陈欣把小巧的褐色咖啡杯举在嘴边,眯起眼睛品了一小口,放下杯子的时候,眼睛里分明含着笑。
  店老板秃顶。陈欣小声说。
  因为时光老人把毛发多赏给兽类,给人补给才智。强哥可是聪明人,在鸟城开了多家分店呢。   你说的话跟格言似的。
  不是我说的,是莎士比亚说的。
  莎士比亚还说什么了?
  他还说女人是长着双峰的怪兽。
  对了,舞蹈课上的男教练是你男朋友吗?为了掩饰尴尬,张潮立刻转换了话题。
  你说的是小卓啊。
  舞蹈课上那个一说话就害羞的细瘦男孩。
  对,他是我男朋友。她倒是回答得干净利落。
  怎么认识的?
  两个月前的迎新晚会上。
  噢。张潮确证了自己最担心的事情,陷入沉默。
  迎新晚会上小卓突然冒出来给我送花,我们就稀里糊涂在一起了。现在想想,他真是个累赘,什么都不懂。陈欣的眼神里流露出几分与她年纪不相符的成熟。
  怎么,你喜欢大叔?
  嗯,最好比我大几岁。陈欣的话语透着坦诚和大胆,让张潮感到欣喜又恐惧,仿佛自己已经跟不上时代,被更年轻的一代抛弃了。但正是陈欣的大胆,引起他继续挑逗她的兴致。
  走出咖啡馆,沿着桂花巷返回校园的时候,大叶榕上的阳光已经泛黄,叶片像是陈旧的书页。经过几间低矮车间似的房子。房子大概是突击建造的,外墙上蜿蜒着许多裂缝,水泥外壳整块整块地剥落,露出里面的红砖。
  这是材料学院的实验室,研究材料,却不懂得用点好的建筑材料。张潮打破两人的沉默。
  小卓就是材料学院的学生,他常常喊我到实验室看他做实验,可我对那些试管和鹅颈瓶不感兴趣。我喜欢跳舞,喜欢社交,我加入了好多社团和协会。陈欣轻松欢快地说。
  那些协会和社团会慢慢磨灭你大学的激情和才华,不过是庸才的庇护所。张潮说。话一出口,又怕惹她不高兴。
  你真有文化。陈欣笑了笑。
  走这条路,不怕被小卓撞见?
  撞见又怎样?
  撞见你跟别的男生在一起。
  那又怎样。我喜欢跟谁在一起就跟谁在一起。
  3 独舞
  后现代主义文学学科带头人朱茂教授把张潮喊到办公室,谈毕业论文的事。老茂责怪张潮的论文参考资料里没有其他论文,不符合一般学术规范。张潮说研究一部小说,细读原著逐字逐句写就够了,用不着参考其他论文,以免陷入近亲繁殖的窠臼。文学观点差异太大,没有交谈下去的必要,当然是不欢而散。老茂为了把玩自己手中的那点权力,提醒张潮如果不按他的要求来,可能拿不到毕业证和学位证。
  张潮从文科楼回宿舍的路上,经过材料学院低矮的实验室,想着证书对自己一点用处也没有,又没有找工作的打算,毕不了业正好可以在校园多待一年半载,驻校写围城。他想着自己只属于自己,犯不着为了两张废纸牺牲尊严。多年以来,老茂搞了那么多文学研究写了无数篇论文,丝毫没有改变言行举止透出的粗俗,当然也没有叩开文学圣殿的大门。奇怪的是,他的身边总是聚拢着一群愿意听他高谈阔论的学生,好像他们来大学就是为了虚度生命光阴。
  这时,张潮收到陈欣的短信:今晚何不来舞厅跳一支舞?
  舞厅位于鸟城大学运动馆的一楼,门口有两排大王椰子树。椰子树巨大的叶子有时候会猝不及防掉到地上。学校怕砸到学生,经常安排园艺工人剪除老化的叶子。舞厅的木门关着,张潮推开一道缝,很多女生躺在木地板的软垫上,在练时兴的瑜伽。等了一两个小时,瑜伽课的学生们走了,最后一名瘦高个女生走的时候,关上了灯管,费了好大劲才把舞厅的两扇门对齐,疑惑地看了门口的张潮一眼。陈欣还没有来。张潮在疑惑,这个姑娘是不是在耍自己,放鸽子是常有的事情。想发信息问她,又觉得这一举动会泄露自己的不信任。
  陈欣来到的时候,已经临近午夜。她穿了气垫鞋似的轻快地跑到张潮面前。他甚至没分辨出她是从哪个拐角出来的,就像她当时在舞厅那样忽然闯进他的生活。
  抱歉,晚上还上了两节英美文学课。我选修了莎士比亚的戏剧。上次听你说,沙翁很有趣。陈欣说。
  至少比思想政治课有趣吧。张潮笑笑。
  哈哈,那当然。说着,陈欣推开了舞厅的门,按下了墙上的开灯按钮。
  鸟城大学真不错,舞厅全年开放,都不上锁。陈欣边说边旋转了一圈。
  她这次腰间没绑牛仔单褂,穿着紧身的黑色弹力裤,上身的白T恤上黑线绣着一匹马,张开的马嘴恰好靠近左胸,像是要急着含住什么似的。
  哦,黑马啊,那是黑马俱乐部的标识,也就是校舞蹈队。她以为张潮在看那匹马。
  华尔兹、拉丁舞都要男女双人跳,可我的动作总是太僵硬,跳不好,舞蹈也需要天赋吧。张潮说。
  不仅需要天赋,还需要好的教练。陈欣笑笑,十指交叉,旋转着手腕,又把一条腿搭在墙边压腿用的实木横梁上,伸腰下压。
  好教练近在眼前啊。张潮说。
  张潮学着她的样子,可是费了好大劲才把腿放上去,胯间一阵撕裂的痛感,并且腿还没伸直。
  慢慢来。陈欣说。
  上堂课教的拉丁舞我还没学会,要不然我就陪你跳一段。
  现在也可以试着跳一段啊。陈欣说。
  张潮牵住她冰凉的手指,她做着旋舞的动作。并肩起跳的时候,他搂住她的腰。她腰间透出温暖,不像手指那样冰凉。可是,脚落地的时候,张潮还是不小心踩住了她的脚,步履凌乱起来。
  你跳吧,我看,我喜欢看。张潮不好意思地退到墙边,抱着双臂倚在压腿用的横梁上。
  张潮的目光紧紧跟随着独舞的陈欣,感叹着上帝怎么塑造得出如此完美的身体。舞厅的四面墙上都镶嵌着镜子,陈欣不是在独舞,而是和镜子里的无数个自己齐舞。张潮像是老成的摄影师,采取合适的姿势以便捕捉到最美的景象,相机便是他的双眼。在陈欣的舞姿面前,在课堂上听到的任何矫情伪饰的艺术都显得荒谬可笑。在桂花巷曼岛咖啡馆的一个隐秘房间,墙壁上也满是镜子,为的是看清裸露的身体,让肉欲之火更加炽热。在那里,张潮经历过不少露水情缘。咖啡馆老板钟强带着生意人的睿智,设立一处隐秘之地,顺便经营青年旅馆,为咖啡点燃激情的男女提供方便。张潮为自己把学校舞厅和青年旅馆联系起来自责不已。面前的陈欣是纯洁的,爱情在她那里还是捉摸不透的谜,她跟那些咖啡馆里肆意搭讪的女人不一样。他想起自己这几年来在鸟城大学的单身生活,那些靠在咖啡馆搭讪风尘女子和躲在宿舍手淫满足肉欲的日子,心中更加恐慌,生出深深的愧疚。   陈欣不跳了,走了过来,光洁的额头汗珠闪亮,温馨的气息围拢了张潮,让他无处可逃。
  好久没有跳得那么开心了。陈欣眉眼含笑地说,露出光洁的牙齿。
  自己跳才最开心啊。
  当然要有观众。读幼儿园的时候我就参加了舞蹈队,为的是能有一天站在大舞台上,下面全是观众。学校迎新晚会的舞台太小了。陈欣伸展双臂,摆出一个胜利的手势。
  看着眼前野心勃勃精力旺盛的姑娘,张潮觉得自己的世界太小了,小得只能容得下自己,连曾经有过的朝夕相伴的恋人都是一种不必要的负担。可是,世界越小,他越是沉溺其中,俨然一个孤僻的自恋狂。单身的日子,心底总有一种无法满足的饥渴,好像体内住着一只贪恋情欲的怪兽。
  张潮绅士一样合拢舞厅的门,踏着鸟城秋天稀疏的落叶送陈欣回宿舍。凝望着她走进女生宿舍的铁门,感觉一切都结束了,他没有勇气更进一步。他抬手看了看夜光腕表,午夜已过,一切都那么遥远。他没有回宿舍,原路返回舞厅门外,坐在大理石台阶上,盯着月光下的椰树巨大的叶子,回味着陈欣的舞姿,听任时光流逝。
  4 跳舞姑娘
  我看上了一条天鹅绒裙子,正是促销日,半价,仅此一天。这是陈欣醒来时的第一句话。那时候,她已经习惯了在张潮的单人宿舍过夜。
  那不过是商家的促销,先把价格抬高,再打折,老把戏。张潮皱了皱眉,觉得陈欣太容易被宣传左右,鬼才知道以后她会不会受到某种宣传的蛊惑举报自己。他刚从一连串的噩梦中醒来,他梦见自己遭遇谋杀,孤立无援地等死。他看到自己在梦中预先识破了对方的阴谋,向每一位亲朋好友寻求帮助,可没人相信他的话,那个可怜的家伙便在院子里号啕大哭起来。他又想起第一次在舞厅见到陈欣时的情景,那天她化了淡妆,嘴唇上的玫红油彩涂得太多,雪白的牙齿沾上了淡红,一个爱美又尚未学会精心打扮的新鲜姑娘。她站在舞蹈课的木地板上,身穿一条黑色弹力裤,露着白皙的脚踝,牛仔单褂系在腰间,示范着拉丁舞的动作,透着清纯与不羁。面对一群愚钝的学员,她一遍遍地旋转身体,单褂飞起,偶尔露出美好的臀部,像是一只不知疲倦的百灵鸟,挥洒着生命和青春的热情。
  张潮沉醉于爱情的初始,经常忆起曾经的美好点滴,也许只有爱情初始时才值得沉醉。
  陈欣努着嘴,一副不开心的样子,因为那条天鹅绒裙子。
  我就是喜欢那条裙子嘛,买买买。陈欣说。
  裙子太多了,又穿不过来,没地方放了。张潮说。
  那就去租一间大房子啊。你快毕业了,该到外面租房子了。陈欣说。
  我还不想离开校园。多好的庇护所。张潮说。
  看上的裙子没买到,睡不着觉。小时候跳舞,如果得了名次,妈妈就会带我去买新衣服。陈欣孩子气地说。
  自从陈欣搬进张潮的单身宿舍,就致力于填充那间不足十平方米的空间。铁皮衣柜中塞满了她各式各样的裙子。他原先挂衣服的衣柜也塞满了她的衣服,他不得不在墙对角线位置拉上一根尼龙晾衣绳,用于搭放自己的几身衣服。可是他发现,铁皮衣柜并不能容纳越来越多的新衣,她开始用睡衣和浴袍霸占他的晾衣绳。那根可怜的墨绿色绳子一副不堪重负的样子,在深夜常常蟋蟀一样鸣叫。她的桌子上摆着各种各样的瓶装化妆品和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平时在房间的时候,她除了和张潮做爱就把那些油腻腻的东西涂在脸上或身体的其他部位,拉开小房子形状的塑料首饰盒摆弄里面的首饰。
  陈欣去上课的时候,张潮偶然发现她一张装裱在硬木镜框里的幼时照片。一个噘着嘴的小萝莉胸前垂着两条小辫子,背后长着两只薄如蝉翼的天使翅膀。那天的她穿着白纱蕾丝舞台装,像是刚参加完小学的舞蹈表演。在相框的旁边,贴着一张黄色的便签纸,纸上用签字笔写着月份和数字。哦,张潮记起来了,那是陈欣记录的每月他给的零花钱。有次张潮问起,陈欣调皮地说,这是她记录干爹给的零花钱。干爹?我没那么老吧?张潮辩驳道。反正大我十岁,就是干爹,干爹当然要给零花钱啊。是啊,是啊,干爹很疼你的。说着,张潮就扑过来,脱她的衣服。陈欣就护着单薄的衣衫扭捏地说不要不要,看张潮没有停手的意思,说等晚上洗完澡。那些月份后面的数字都不大,多则一两千,少则几百元,只够买两三条像样的裙子。若是去不远处的海岸城逛逛,恐怕买一条裙子的钱都不够呢。海岸城是鸟城最繁华的地带之一,商场酒店林立。陈欣一走进海岸城的商场,就迷失了自己,拉也拉不住,轻巧的小身子着了魔一样在一排排的衣服间穿梭,跟张潮玩着捉迷藏的游戏。
  半天的时间,张潮怔怔地凝望陈欣那张装裱在硬木镜框里的幼时照片,觉得她不同于自己经历过的每一个女人,永远不会长大。
  在张潮的毕业季,他约上陈欣走出校园,摘下那张并不适合他的假面,坐上的士,从那个盘踞着马屁精和犬儒的圈子里逃出来。她问他去哪里。他说去哪里重要吗?她说只要和你在一起,去哪里都可以。他们那时候都没多少钱,不得不偷偷瞄着出租车前挡风玻璃下的计价器。张潮盘算着口袋里的钱可以到达哪里。以前,他也常走出校园,一路漫游,现在他不是一个人走在大街上,身边多了一个正值芳龄的姑娘,拉着他的胳膊,排遣他的寂寞。他记得第一次带她逃出校园,走进一家经济型旅馆,她紧张得不让他看她刷牙的样子。不巧的是,那家旅馆靠近一家夜总会,夜半鬼哭狼嚎的歌声吵得人无法入眠。他们索性也大声嚎叫,如同逃脱牢笼的野兽。
  他们约会那天的阳光真好,路边的大叶榕闪着莹白的光,她柔软温热的小身子就在他的胳膊下。他说这样搂着她走真舒服。她说这是完美身高差。他嘴角弯起隐隐的笑,心里那点邪念又犯上来,说,是啊,完美身高差,可以亲亲爱爱一起做。她就羞涩地低下头,说他坏,整张脸都让整齐的刘海遮住了。他想看她的眼睛,那双单纯、明亮又渴望的眼睛,看不到,她的头发又黑又长,遮住了。头发也在阳光下闪亮,晃他的眼。
  他们有次在午后的图书馆相遇。她走向他,闪着清亮的眼神。他们站在图书馆三楼的过道里,谈论他手中的书,卡尔维诺的短篇小说集。她说那本书她也看过,印象最深的是诗人和小岛的故事。他说那篇倒是没留下深刻印象,记得最牢的是一名火车上的退役士兵整个行程都在试图触摸旁边寡妇的屁股。她的头发就在灯下闪亮,他就想上去抚摸。他约她去影院看了场电影,演的是萧红的《黄金时代》。电影院里的氛围很好,大多都成双入对。他想坐在她的左边,她却执意坐在他的左边。他若坐在左边,方便牵她的手。   看完电影回学校的路上,经过一段细长的人行道。人行道一侧是簕杜鹃,一侧是紫荆花。他们在谈论电影的内容,他就开始说她很可爱,暗示自己喜欢她。眼看着人行道就要走完,人行道的尽头便是校门口,有一盏明亮的路灯。他越走越慢,转过身,面对着她,搂住她,吻了她。那也是他们的黄金时代。
  他们在计价器上的数字变成三位数的时候下了车,站在阳光明媚的海边,畅快地呼吸。她抬起手朝向太阳,说是戴上了戒指。他俯下身子,从她的角度看那只纤细柔嫩的手,果然指缝里有一团太阳迸发出光亮,让他目眩神迷。
  5 剃须刀
  立冬半个月了,亚热带的鸟城暑气未消,下了几场雨,却连连入冬失败。张潮居住的云杉轩单身公寓门口贴着“鸟城已经立冬,请注意防暑降温”的告示。他看了一眼“云杉轩”招牌上的那句李白的诗“他年如入用,直构太平基”,走进楼舍。他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招牌上那句诗,总会想起卡瓦菲斯的那句诗“你会永远结束在这座城市。不要对别的事物抱什么希望:那里没有载你的船,那里也没有你的路”。
  夜来临了,陈欣在浴室洗澡。张潮借故去浴室找牙刷,敲开门,实则想看她沾满水珠的裸体。她窥破了他的意图,就赶他出去,插上浴室门的插销。他就在门口轻声喊,又不是没看过,都老夫老妻了,还藏着掖着。她说,人家害羞嘛。保持着羞涩,这是她跟他经历过的其他女人的不同之处。
  陈欣走出浴室,吹干头发,平躺到床上敷面膜,没有盖被子。张潮转过身,凝视着床上赤裸的她,一寸一寸地欣赏。她的身体雪白光润,每一个部位都让他心醉神迷。他的目光如一只手,从她的小脚缓缓抚摸,到小腿,到膝盖,慢慢往上爬,到了大腿根部忽然停住了。他想起有次去鸟城美术馆看裸体画展,自己像个窥淫癖者一样焦躁不安,因为他无奈地发现,所有的女性私处都被遮住了。有的图画描绘的是女人柔美的背影,有的是精致娇媚的面孔,都因坠入写实主义窠臼显得平庸乏味。仅有的几张正面画像,女人的私处不是用一片枫叶就是用一只手弄巧成拙地挡住,不露丝毫痕迹。他知道,即便是在图画上裸露阴部也是文化部门明令禁止的,道德评判成了伪君子和卫道士粉饰自己的最后手段。那次画展他看得索然无味,耗费了不菲的门票费,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从那时起,他对文化部门大肆宣传的艺术形式丧失了兴趣,包括文学,转而带着对文化中心的蔑视躲进曼岛咖啡馆狭小的隔间。多年来,鸟城带着文化大跃进的狂热试图摘掉文化沙漠的帽子,推出各种主流价值观的艺术品,却打造着另外一种沙漠,真正艺术的沙漠。
  现在,坦露在张潮面前的是陈欣一丝不挂的身体,跟一切虚伪做作的艺术不沾边。他开始尽情欣赏禁忌之物。陈欣小腹漆黑的阴毛非常茂密,看上去乱蓬蓬的,就像鸟城海边荒废多年的别墅区花园。他按下剃须刀的按钮。黑色剃须刀发出嗡嗡的声响,高速旋转的锯齿渴望收割。她听见响声,只是微微抬头看了看,没有说话,也许是怕弄坏面膜。他认真地说,我来修葺你荒芜的花园。他的语气郑重诚恳,丝毫没有调情的淫秽气息,像是在讲堂上探讨严肃的学术命题。她没有拒绝,伴着剃须刀的声响躺在原处,只是让他一刻钟后提醒自己摘掉面膜。
  6 只开一个夏天
  校园的正中央有一汪人工湖,张潮习惯晚饭后沿着湖边散步。那次,陈欣打破了张潮独自散步的习惯,非要跟他一起去。
  在鸟城,冬天是一个尴尬的季节。湖边游玩的年轻姑娘有的穿着单薄的花裙子,有的穿着短得惊人的毛边牛仔热裤。湖边的那棵垂柳大概是北方移植过来的,无精打采的枝条缀着几片半黄不绿的叶子。张潮在北方见识过真正的垂柳,早春时节绚烂的垂柳,翠绿的枝条一直垂到地上,唐诗中描绘的那样姿态婀娜。此时此地的垂柳,毫无生机,婀娜的倒是树下变换着姿势拍照的姑娘。鸟城大学向来以景色优美著称,在教育界有“一流的景色,二流的设施,三流的教师,四流的学生”之称。美景常常引来校外人士拍照,也常有导演带领一帮人马拍电影。张潮面前的垂柳下,就有一名胸部胯部各裹着一截红布条的姑娘拍照。姑娘化了浓妆,看不出年纪,分辨不出是不是本校女生,也许是校外专业的模特。她不停地变换着姿势,微笑着面对眼前粗得吓人的镜头。几名胸前挂牌的摄影师摆出比姑娘更丰富多彩的体位,试图抓拍最佳构图。有名戴棒球帽的老年摄影师为了拍下红布条的纹路,竟然钻到了姑娘胯下,长镜头火箭一样高高挺立。张潮对化浓妆的女人不感兴趣,却无意发现几名经过的青嫩男生驻足观看,一副意醉神迷忘乎所以的表情。
  看什么看。陈欣忽然在张潮的腰间捏了一把。
  只是看看。张潮赶紧把目光收回。
  说实话,模特没你美。张潮调侃道。
  没我美还看。陈欣抿抿嘴。
  因为陌生。
  你们男人就是贪图新鲜感。
  什么你们男人,你经历过几个男人。
  就你一个啊。不对,两个,还有我爸,我妈最讨厌他逛街时盯着年轻姑娘看,后来就不让他陪她逛街了。
  妙啊,这招我学会了。我也不喜欢逛街。陈欣的话把张潮逗乐了。他拉住她的手。像他们初次见面时一样,她的指尖是冰凉的。
  我也想拍照,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拍我跳舞的样子,最好什么都不穿。陈欣像是在自言自语。
  张潮正观赏漂浮在湖面上的睡莲叶子,一下子被陈欣的话惊呆了,便盯着她白皙的脸,皱着眉头。
  什么也不穿?张潮问。
  嗯。陈欣郑重地点点头。
  我会很快变成老太婆的。陈欣沉默了一会说。她语气中的哀愁渗透到张潮的心里去。
  乱说。你才十八岁,我是你的大叔。张潮试图安慰她。
  女人老得快,青春很短暂。再说,我已经过了十八岁生日,现在十九岁了。陈欣低头看了看右手捏着的那朵紫荆花。那是他们手牵手散步经过一棵紫荆树时张潮从地上捡起送她的。
  就像这朵紫荆花,只开一个夏天。陈欣说着把那朵紫荆丢进了湖里。
  你很年轻,很漂亮,用不着这么悲观。即便短暂,却很绚烂。张潮苍白无力地抚慰着。   我就想绚烂,让青春留下来。
  所以要拍照?张潮问。
  嗯,要拍一套裸体写真。你得好好学摄影,不然我就找摄影师拍了。陈欣说。
  放心吧,我懂得怎么构图。张潮说。
  不只是拍写真,我还要做许多任性的事情。陈欣眨着眼睛,盘算着什么。
  张潮没有说话,盯着面前不安分的姑娘,想着她会给自己带来多少麻烦。
  其实,我已经做了许多任性的事情。陈欣嘴角一弯,微笑起来。那是她独有的笑,不知怎的,张潮感觉她笑时是一张猫脸。
  噢,说说看。张潮像课堂上的老教授一样循循善诱。
  比如,跟你这大叔在一起。陈欣调皮地说。
  还有呢?
  在我十八岁生日那天,独自看了一部毛片,作为成年礼物。陈欣低着头咬着嘴唇,面颊上飞起两朵红晕。
  谁主演的?小泽玛利亚还是武藤兰?
  你是毛片专家啊。陈欣瞥了他一眼。
  本师兄在鸟城大学待了那么多年,无数寂寞的夜晚,只有硬盘里的她们忠心陪伴。开始时住集体宿舍,得趁着舍友不在……张潮故作正经地说。
  在一个地方待了那么久,你不厌烦么?陈欣惊叹道。对大一的她来说,无法想象在一座学校待七年。
  厌烦谈不上,只是寂寞。还想继续待下去,不过要毕业了,看样子无法留校,就只能搬走了,有种被遗弃的感觉。
  遗弃?你去咖啡馆看书的时候,我也有种被遗弃的感觉,尤其是在你去咖啡馆,我在宿舍卫生间费力给你洗衣服的时候。我始终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带我一起去。陈欣咄咄逼人地追问道。
  我想一个人看书,身边有熟人,无法集中精力。张潮感到自己的解释苍白而虚伪。
  感觉你不够在乎我,总有什么瞒着我。陈欣说。
  没什么,只是两个人需要一点独立空间,总是黏在一起不好。张潮抬头望了一眼天空,一弯大得出奇的冷月挂在湖边的椰树上,像是巨大椰叶孵化出来的夜光怪兽。
  天晚了,该回去了。张潮说着,拉着陈欣的手,朝单身宿舍走去。
  那晚他们洗完澡,安静地并排躺在床上,没有做爱。明天是周末,她回家的日子。她家在本城,每个周末都回。回家那天的早晨,她把平时穿的花裙子和牛仔短裤折叠起来放进张潮的衣柜里,换上色泽灰暗蓝白相间高中时代的校服,搭乘地下铁,回家扮演父母眼中的乖乖女。
  7 精神病院
  鸟城的冬日忽然窜出一股冷空气,斜风细雨让人不适。张潮讨厌外面湿答答的空气,只好待在宿舍。他忽然想起这几天陈欣既没有来他宿舍,也没有电话联系,这让他有些不安,寻思着他的小野马哪去了。他看了看陈欣贴在墙上的课程表,撑起一把黑伞,向教学楼走去。
  悄悄地找个角落位置,坐在有她的课堂里,是一种私密的享受。可是,事情总有意外。
  一名身材肥壮的中年女教师站在讲台上,穿着车间师傅一样的连体裤,摆出主教般的祈福手势,正在宣扬某种教义。
  请同学们跟我一起宣誓。她说。
  除了张潮,台上的学生们也摆出同样的手势,齐声宣誓,好像灵魂可以随意出卖。
  一旦加入,绝对忠诚,永远不得退出。女教师郑重其事地说。
  接下来,宣誓完的同学轮流上台,登记在册,获得一个写着编号,盖着印章的塑料皮小本。
  简直就是精神病院。张潮默默地咒骂道。
  眼神犀利的女教师早就注意到了角落里的陌生人,悄悄拨通了保安的电话。
  当两个粗壮的保安架起张潮的胳膊拖到讲台上的时候,他才意识到那名女教师的真实身份——拘捕人灵魂的秘密警察,一把闪亮的折刀在她胸前的工装裤口袋里露出一小截刀背。
  你们弄错了,我不是这个学院的学生!我只是来旁听的!张潮大喊。
  女教师看了他一眼,摆出专家的口吻说:你需要特殊的思想教育,要定期做思想汇报。
  我没病,不需要什么治疗。张潮大喊。他看到台下的陈欣,期待她能站出来为自己作证,可是她跟其他人一样面无表情无动于衷,像是被抽取了灵魂的行尸走肉。
  你的病症已经潜伏多年,意外地来到我的课堂是你的幸运,采取强硬手段思想治疗是我的专长。女教师说。
  我没病,治疗你妹啊。张潮胳膊发力,试图挣脱保安的钳制,可是无济于事,他已是釜底游鱼。
  同学们,看到了吧,这是思想病人很典型的反映。女教师不失时机地拿他做教材。
  教室里响起热烈的掌声和乱糟糟的喝彩声。陈欣也在鼓掌,混在表情雷同的人群中。
  我肏!张潮像个真正的疯子那样狂呼乱叫,抬腿踢翻了讲桌。
  怎么了,兔宝宝,你又做噩梦了?陈欣晃了晃张潮的胳膊,为了让他冷静下来,她整个身子压在他身上。
  张潮清醒过来,紧紧抱住那个光润温暖的身子,依然惊魂未定。
  你额头冰凉。陈欣修长温热的手指摸了摸他的额头。大概是被窝暖热的缘故,陈欣只有在临近起床的早晨手指才是温热的。
  我在海岸城的保健商场里,看到一款按摩头部的仪器,或许可以治疗你的失眠症。陈欣关心地说。
  你再睡会吧,我得起床去参加社团活动了。说着,陈欣坐起身来,扯下晾衣绳上的毛巾料浴衣,准备去洗浴间洗漱。
  多陪陪我,别加入那么多社团和组织好吗?张潮恳求道。
  那些社团和组织都是庸才的庇护所,终会毁掉你。张潮说。
  可是,我一停下来就感到空虚,只好用活动来填补。陈欣披着浴衣,坐在枕边说。
  可以试着多看点书。
  一看书我就犯困。陈欣委屈地说。
  那再睡个回笼觉,然后我们去跳舞。张潮提议道。
  好啊,好啊,我要在舞台上不停地旋转,旋转。陈欣欢呼道,一提跳舞,就把社团的活动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张潮探手一拉陈欣浴衣腰间的系带,一个春笋般的身体滑进了被窝。他欣慰地笑了,觉得忍受噩梦的折磨是值得的。
  8 弹尽粮绝
  同学李君发来几张大雪纷飞的照片,还戏称“你在南方的艳阳里露着腰,我在北方的炕头上裹着貂”。
  你小子远在北方?怪不得最近没见到你。张潮问。
  是啊,考试,考鸟城的小学老师。这他妈的奇葩考点设置,害得老子跑那么远。潮哥整天和舞蹈队姑娘跳双人舞,哪会注意到兄弟啊。李君回复道。
  北方正好可以看雪景,有貂可裹是贵族啊。张潮调侃道。
  有个毛,这边冷得不行,在路边摊买了条促销的军大衣,寒气直往肉里钻。暑假打工的钱全他妈折腾出去了,还不知道能不能考上。李君抱怨道。
  那你还去考试,挤破头钻进体制?
  咱们同学都去考了。
  我就不考,最讨厌考试了,都他妈的考到老了。
  没你逍遥。
  说吧,有啥事?
  嘿嘿,我呢,嘿嘿,没路费回学校了。你往我卡里打点钱。李君言归正传。
  好吧。
  我要是这次考不上教师编制,就再也不考了,以后跟你混,卖字为生了。李君在电话那头嘻嘻哈哈。
  赶紧回来吧,一起在校园看美女,一茬一茬的美女哦。
  李君是张潮大学这几年唯一的狐朋狗友,一个没尝过女人滋味却谈起女人就没完没了的大龄剩男,不了解他的还以为真是恋爱专家。他俩常常在校园小径上闲逛,一边走一边讨论姑娘腿缝子的最佳宽度,常常因为意见不一争论得面红耳赤。他们遇见身材惊人的尤物,像很多大龄师兄一样,保持着尾行的隐秘嗜好,一旦被发现,立刻装得一本正经,似乎在探讨严肃的学术命题。偶尔有师妹来请教升学考试的秘诀,他俩口头上在认真讲解,心里却盘算着怎样把她引上床。
  那年春天,张潮和李君走在校园小径上。紫荆花开得正好,这让他们感到分外寂寞。
  我读高中的时候看女人的脸,读本科的时候看女人的胸,读硕士的时候看女人的屁股。李君叹了一口气说。这时候,几名扎着马尾辫,穿着黑色弹力裤的校舞蹈队姑娘一脸高冷地走过。
  说明你迈进了成熟男人的行列。张潮的目光紧紧盯着舞蹈队姑娘远去的身影。别看她们平时一脸冰霜,一旦到手就可以任意蹂躏。
  可惜只停留在理论探讨的层次,亲身体验的缺席使得理论褪色了。李君叹息道。
  这跟空谈理论的教书匠差不多,哈哈。张潮补充道。
  根据我这几年的悉心观察,我觉得校舞蹈队的姑娘最漂亮,也最性感,可惜永远与她们没有交集。李君皱着眉头,一副惋惜的表情。
  我正打算找一名舞蹈队姑娘解放右手。张潮说。这时候,那几名舞蹈队姑娘绕过体育馆的转角不见了。
  听说舞蹈队的姑娘可是在床上摇得风生水起。李君习惯了和张潮之间的夸夸其谈,显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拉丁,一种狂野的舞蹈。张潮笑笑。
  命运常常出其不意,那年秋天,真的有一名舞蹈队姑娘走进张潮闭塞的生活。初次见到她的情景成为他心中不断重演的独幕剧。
  9 人面芭蕉
  这天张潮起得特别早,陈欣对他刮目相看,嘻,这个一觉到中午的家伙,今天撞邪了。她躺在被窝里,露着半截蜜糖色的肩膀,黑眼睛像是两只欢快的小鸟。从噩梦中醒来,梦里的场景,应该是小学时代,小学同学都在,密密麻麻地站在操场里,看样子是在准备做早操。精瘦早熟的乔二坐在旁边的拖拉机上,取笑张潮和同桌女生好上了。张潮气愤地说老子想跟谁好跟谁好,关你屌事。那家伙听了,从拖拉机上跳下来,一个高抬腿对着张潮的下巴踢来。梦里面手脚软绵绵,动作不利索,躲闪不及,一着急就醒了。
  最近张潮觉得陈欣越来越像自己的女儿了,虽然他没有过女儿。晚上去看电影,本来打算要看七点那一场,选座的时候发现只有第一排有相邻的空位了,只好看八点多那一场。离放映还有一个多小时,张潮提议去南山书店,她嘟着嘴要去逛茂业商场,说是正搞促销,打折出售,有的甚至一折呢。到了商场,果然打折的宣传牌挂满了天花板,只是原来标价几百元的衣服现在标价上千元了。他跟在她后面,她在裙子售卖区和内衣售卖区挑挑拣拣。他说宿舍里到处都是她的衣服,没地方放啦。本来有两个小衣柜,一人一个,现在她的衣服把两个衣柜全占据了,他的衣服不得不挂在晾衣绳上。那是宿舍小,你怎么不到校外租个大房子,都到毕业季啦。她说。你也知道鸟城的房租。他说。
  很多裙子买了也没见你穿啊,除了试衣的时候。张潮问。
  买了先收藏。她说。
  他懒得说了,他清楚得很,明年有了新款式,今年买的一堆衣服除了尘封在衣柜就是丢进捐献箱。
  电影放映完,已是午夜。那晚看的电影是《爸爸去哪儿》,她选的,他讨厌得要死,却不得不看。他搞不明白电影里一帮平庸无奇的小孩一群装嫩做作的明星家长嘻嘻哈哈有啥好看的,简直是浪费生命。她就要看那电影,边看边在旁边感动得抹眼泪。他觉得好笑,笑出声来,那种轻蔑的笑,嘴唇向右一瞥,一团短促的气流从嘴角迸出,自行车车胎被钉子扎了那样。笑完之后他也装作很感动的样子,给她递纸巾。她往他肩头靠靠,他伸着胳膊搂着她。她的眼泪和鼻息把他胸前的短袖弄得暖烘烘湿答答。
  从电影院出来,经过电影院下面的麦当劳。她说饿了,吵着要吃汉堡包,整个身子坠在他的手臂上。他说晚饭不好好吃,偏要半夜吃啊。她说晚饭觉得花钱花多了,没好意思再点。他说现在吃岂不是花更多,还是垃圾食品。她从他手臂上下来,大踏步往前走,说不吃了,明早上再吃。他说既然饿了,就去吃吧。她说他没诚意,不走心,现在晚了,还是回家吧。他一愣,审视自己,刚才心里确实闪过一丝心疼,觉得她跟着自己总不能挨饿吧,心里却还有另一处隐秘,那就是他怕影响她的心情,她心情一不好,回到宿舍床上的那番男欢女爱自然就取消了。他边走边权衡着怜惜和做爱的分量,依稀觉得后者占据主要位置。   我想吃椰子鸡。牵手走在半路上她说。
  椰汁好甜,鸡肉好鲜嫩。还没等他回答,她补充说。
  上星期不是刚吃过吗?他问。
  那次一桌同学聚在一起,没吃过瘾。她说。
  你真该找份正经工作,多挣点钱。还没等他回答,她说。她聪明,心直口快,他常跟不上趟。
  现在做兼职挺好,至少可以自由支配时间。他无力地解释。
  她常来他的单身宿舍,阴暗潮湿,灯管彻夜不关。灯管一关,即便是艳阳高照的白昼,屋里也会漆黑一片。好在房间靠近阳台的位置有一个狭窄的卫生间,这样基本的生活就满足了。
  她在卫生间洗完澡,在阳台上拿着毛巾擦身上的水。最近她老说窗外有人偷看。他就关上灯,和她一起站在阳台上看外面。窗外是一道宿舍楼之间的狭缝,杂草丛生,还有几簇芭蕉。关上灯,才能看清外面。她所说的偷看的人脸,不过是一片长歪了的芭蕉叶。他明白,那是她少女梦中掠过的不安。
  已经是午夜了,陈欣站在墙边的穿衣镜前,握着一把木梳打理长发。身上披着那件粉红色毛巾料浴衣,腰间扎着浴衣的系带。张潮坐在书桌前的靠背椅上,身子朝着桌子,脸却朝向陈欣。
  陈欣发现张潮在盯着她,转过身来朝他笑笑,轻轻一拉腰间的系带,把浴衣丢在床上,一个青春光洁一丝不挂的身体便站在他面前。她的臀部似乎比从前丰满了些,渐渐走向成熟。夏天穿过露肩衣的缘故,肩头是弥漫着阳光味道的蜜糖色。
  我想给你跳一段独舞。陈欣说。
  在这狭窄的宿舍?什么衣服也不穿?他问。
  是的。她回答得干脆利落。
  她开始挥动双臂,原地旋转身子。他只感受到令人无法呼吸的美,没有半点性欲,似乎回到初次见到她的秋天。
  10 同学举报
  清晨,张潮和陈欣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宿舍门外传来交谈声,听起来是一群人。
  张潮焦躁不安地从床上下来,抽下晾衣绳上的白色浴巾往腰上一裹,正想去开门,浴巾下摆被坐起来倚着床头板的陈欣拉住了。她揉着惺忪睡眼让张潮等她穿好衣服再开门。
  敲门的人等了一会儿,显得不耐烦,声称要用宿管那里取来的钥匙开门。
  这群狗日的,打扰老子睡觉。张潮骂骂咧咧地朝门口走去。这时候,穿好衣服的陈欣已经躲到洗浴间去了。
  这位同学,有同宿舍楼同学举报你留宿女生,违反了宿舍管理条例第十五条。站在正门口的那名二十岁出头胖乎乎的学生干部一板一眼地说。学生干部头发向后梳,两耳以上一英寸的地方修剪得很短,正是时髦的大背头。他掌心托着个翻开的小本子,中山装上口袋插着一根黑色签字笔。他的身后毕恭毕敬地站着几个男生女生,大概都是他的下属。
  张潮看到学生干部那副极权主义国家领袖的派头就想笑,真的笑出了声音,那种嘴角上挑鼻孔喷气的轻蔑的笑。笑着笑着,他便莫名地愤怒。
  看到张潮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学生干部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侮辱,不由地提高了嗓门:这位同学严肃点,违反了校规还那么嚣张。他在张潮那里没受到尊重,只好环顾身后的跟班,一起表示谴责。
  不知是故意,还是风的缘故,张潮围在腰间的白色浴巾滑落到地上,硕大疲软的阳具垂头丧气地耷拉着。面前的女生们惊叫着捂住眼睛,男生们露出惊骇的表情。
  再他妈多管闲事,学长的老屌敲掉你的门牙。说完,张潮猛地甩上了宿舍门。
  一定要报告校长……学生干部抽泣着,大概是悲伤过度,走路不稳,两名男同学主动搀扶住了他的胳膊。
  陈欣已经刷完牙,站在穿衣镜前握着一把咖啡色气囊梳理顺一袭长发。她问外面是干吗的。张潮说是学生会的干部,有人举报自己留宿女生。
  有人举报?谁那么无聊。陈欣把刘海打理整齐。
  还不是宿舍楼上那些找不到女朋友的废物,完全出于忌妒的阴暗心理。那些天天躲在宿舍看毛片打飞机的家伙。张潮又露出那份不屑的表情。
  不会影响我们的学业吧?陈欣担忧地问。
  不会,这都啥时代了。女生进进出出男生宿舍,都在宿管的眼皮底下,宿管也没阻止啊。大家都是成年人,跟异性睡觉再自然不过了。
  如果这样不好,以后去枫叶酒店吧。陈欣建议道。
  枫叶酒店就贵了,经济上应付不来。再说了,我们需要每个晚上都睡在一起。张潮说。
  是啊是啊,不在你怀里,我会睡不着觉的。陈欣欢快地原地转了个圈。
  11 只是想找个一起睡觉的地方
  夜幕降临的时候,张潮和陈欣牵手走在桂花巷里,很久彼此都没说一句话。他们沿着古老的窄巷穿行,闻着空气中鸟城冬日腐烂树叶的味道。他们没有去花花奶茶店和曼岛咖啡馆,这会儿,他们只想去一个没人看得到他们的地方睡个觉。
  不远处,春天旅馆的招牌掉了漆,却围着一圈一闪一闪的霓虹灯,好像戴着一串圣诞项链。门口的圣诞树上也挂满了眨着眼睛的霓虹灯。他们没有打定主意去不去春天旅馆,便坐在桂花巷拐角处一条湿漉漉的长凳上。长凳旁边站着一尊黄铜塑像,一个背着双肩包身材修长的女人,充满希望地遥望远方。借助依稀的灯光,可以看到雕塑基座铭牌上的介绍,这个塑像纪念的是一位三十年前只身闯荡鸟城的女人。那时候,鸟城还不是国际大都市,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渔村。
  张潮摸了摸陈欣的脸。她的脸,红扑扑的,热得发烫。
  我的脸从小就发烫,我经常假装发烧提前放学回家,骗过了很多老师。陈欣欢快而自豪地说。
  张潮笑了笑,没有说话,把嘴唇贴在她的嘴唇上。她的嘴唇也是滚烫的。手指却冰凉。
  白天的时候,他们在桂花巷里看了一天的出租房,没有找到合适的。在学生干部造访后的第五天,宿管在张潮进宿舍楼的时候把他叫到办公室,告诫他以后不要再带女生回宿舍,学生干部已经告状到校领导那里,如果再这样,恐怕会影响学业。张潮谢过和善的宿管大叔,叫上陈欣,走出校门,去了桂花巷,巷子两侧满是带简单家具出租、价格相对低廉的小房间。那里是老楼林立商贩横行的城中村,虽然官方早就通过媒体喉舌宣示鸟城已经彻底消灭了城中村,桂花巷依然显示着地地道道的城中村样貌。   他感到眼睛酸热,忍不住喊出声来:陈欣……
  她扭头一看到他,脸上就恢复了昔日舞场上的神气,兴高采烈地跑过来。
  这些天,你死哪去了。手机总是关机。问过宿管大叔,他说你已经退宿了。陈欣开心又责怪地说。
  我以为你和小卓在一起了。张潮支支吾吾地说。
  他呀。我俩只是同学,什么都没发生过。我喜欢年纪比我大的男人。叔叔,不要离开我呀。陈欣眨着黑葡萄般的眼睛说。
  他能给你梦幻婚礼,还有别墅住。这,你是知道的,我只能住在狭窄的隔板房里。张潮说。
  你怎么会这样想?太世俗啦!陈欣努着嘴,嘟嘟囔囔地抱怨。那是张潮迷恋的红唇,下唇比上唇厚实一些,总是温润潮湿。白天或黑夜,每次接吻,他总能感受到它微妙的震颤。
  张潮不知道怎样应答,看来是自己成人的世俗思维玷污了她纯真的爱情。那年,她比他小十岁,并且永远比他小十岁。他猛地抱住她娇小的身子,嘴唇也压在了她的嘴唇上。可她左右摆着头,逃避接吻。
  你分明就是想甩了我!搬家、关手机都是你玩失踪,你这个不负责任的家伙。陈欣的眼眶容不下那么多眼泪,顺着青春痘未消的脸颊流下来。
  对不起,我误解你了。我是爱你的。你是我最后的唯一的爱。我做梦都在想你。张潮抚摸着她的长发不停地安慰。
  你骗人。我们第一次约会,你带我去曼岛咖啡馆。我无意中看到老板娘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陈欣喃喃地说。
  你知道什么?张潮做贼心虚地问。
  你们做过爱。女人的直觉。陈欣伏在他怀里,压抑地抽泣着。
  又是女人的直觉。女人的直觉真是无所不能啊。张潮心里嘀咕着。
  我也是你玩的游戏吗?你喜欢把生活当游戏。
  我不会再碰她,我只爱你一个。没有谁可以取代你。张潮信誓旦旦地说。
  你要去我住的地方吗?你要知道,房间很窄,甚至放不下一张床。张潮说。
  只要和你在一起,在哪里都行。陈欣眨着泪眼盯着他。那种让他感动又心碎的眼神。
  两个人一走进那间闹市孤屋就拥吻在一起,可是那个房间没有床。张潮尴尬地笑笑,说这儿没有生活用品,只是个读书的地方。陈欣说哪里都可以,窗台上,桌子上,地板上,随便哪里都可以。片刻之后,他们就脱了个精光,在窗台上尝试了新体位,在迷狂中忘记了很多烦恼。
  陈欣喃喃地说,爱我吧,至少在今天。
  陈欣喃喃地说,别管我,只要你舒服。
  窗帘不够厚实,窗外的人肯定能看到我们的剪影。张潮说。
  啊,那岂不是他们猜到了刚才我们在干什么?陈欣说。
  如果楼下有人,又恰好朝着二楼窗台看的话。张潮说。
  那岂不是更好?看到我跳舞。我就喜欢那种在万人瞩目之下跳舞的感觉。陈欣笑了。
  看到也只有羡慕的份啊。张潮心满意足地说。
  刚才在窗台上,我好兴奋,很久没有这么尽兴过了。怪不得很多夫妻有房子不住,偏偏跑到宾馆开房,就是要换个地方。陈欣心领神会地说。
  在一张床上做爱,久而久之,就成了例行公事。所以说得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这也是当年游击队的做法。张潮说。
  陈欣被张潮逗笑了,可是脸上又倏然笼罩了一层愁云,似乎想起了什么。
  这对你来说是游戏,对我来说才是爱情,对吗?陈欣盯着他的眼睛。
  对我来说也是爱情。我累了,残存的爱都给你。张潮说。
  为什么我觉得你迟早会离开我,就像上个月离开我一样?
  我永远不想离开你了。
  我要做你的乖宝宝,小萌宠。陈欣说。
  屋里寂静,窗外传来孩童嬉闹和远处的车声。这会儿,陈欣穿好了衣服,垫着靠背,倚在窗台的墙上翻看双肩包里的书,准备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张潮坐在书桌前,读一本小说,时不时扭头看她,那只窗台上的金丝雀。张潮就忍不住过去抱她,轻轻一吻。眼前的青春少女,那时候还没学会吮吸。
  这样五分钟就拥抱一次,还怎么看书?人家还要准备期末考试呢。陈欣皱着眉头,假装生气地说。
  所以看书,写文章,都要一个人。并且你看的这些教科书,除了考试一点用处都没有。上面大肆批判的书籍才是世界文化阵营中的经典。张潮翻着陈欣刚才看的那本书说。
  嗯,以后我可以偶尔来这里找你吗?看你推荐的好书。
  可以啊,只是不要太频繁。
  可我天天想你呢。
  张潮送陈欣到公寓楼下的时候,陈欣忽然发了疯似的抱住他让他发誓永远不要离开她。难得一见的月光,洒在楼下小公园的棕榈树折扇般的叶子上。张潮心里有种甜蜜的充实。他忽然担心起朝着学校方向走去的陈欣,担心她过红绿灯时会不会低头玩手机,担心她路上会不会遇见不怀好意的男人,担心她在学校遇见的假面男老师,担心那些约她玩耍的毛头小伙子……就像一名人到中年的父亲,时刻担心着自己背着书包去上学的宝贝女儿。
  13 陌生的诱惑
  陈欣再次来时,在张潮的书架上摆上了他们的亲密合照,嵌在木质相框里。一个海报一样的大照片用双面胶贴在了墙上显眼位置。陈欣不必说什么,张潮也知道,她是想在这个房间里留下她的痕迹,好向来这个房间的其他女人,如果有的话,宣示这是自己的领地。
  你总有一天会离开我的,对吗?陈欣问。
  是啊,你比我小十岁,肯定我先死。张潮答道。
  我指的不是这种离开,是其他女人。
  没有。只有你。
  这都是暂时的,对吗?
  生命也是暂时的。可是我现在并不想离开你。永远也不想。
  永远,听着真美,只是我们都明白,没有什么是永远。陈欣水汪汪的黑眼睛紧紧地盯着张潮。
  我想每天都来这里,只是怕打扰到你,你会觉得我太缠人。陈欣说。   你已经把照片搬来了啊。张潮想着女人就是有这种魔力,把任何地方变得越来越像家。
  是不是要买一个懒人沙发,柔软的那种,可以躺在上面。陈欣问。
  不要。不要太舒适。那样我会睡觉。我要这个房间就是为了能多读书写字。
  那我以后少来。你要回学校找我。走过来要半个多小时,靴子都沾上灰尘了。陈欣捏着一张抽纸低着头擦拭着黑皮靴子上的灰尘。她那次来时穿着一身黑衣,头发精心梳理过。可她穿黑色有种故作成熟的感觉,凯蒂猫公仔那样的粉色或许更合适些。
  陈欣从衣柜抽出一条折叠棉垫,熟练地铺在地板上。他们脱光衣服,在棉垫上做爱。
  我爱你,那种完全没有保留的爱,托付终身的爱。陈欣说。
  我知道,我也是。张潮心虚地说。长期和一个女人做爱让他感觉一种不可遏制的烦腻。他在大街上看到别的女人,哪怕没有陈欣年轻,也没有陈欣漂亮,他也压制不住和她们做爱的冲动。
  有陈欣的那些日子,他压抑着心中的野兽,对她的怜悯之爱占了上风。他不忍心伤害她,也不会离开她。
  张潮送陈欣回学校,穿过几个街区,街灯已经大亮,空气中弥漫着夜雾。
  14金丝雀
  当初陈欣还难以理解待在大学七年的漫长,可是一转眼,她也到了毕业季。张潮注视着眼前走向成熟的姑娘。她再也不是那个吵着要买气球和棉花糖的小姑娘了。细长的身材变得丰满了些,尤其是臀部和胸部,更加具有魔力。她已经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大姑娘了。
  张潮双臂靠着大礼堂二楼观礼席的栏杆,俯视一楼黑压压的毕业生。他们个个身披学位袍,头戴四方帽,他分辨不出波涛中哪一朵是她。“你一定要出席我的毕业典礼哦。”这是前夜枕畔的耳语。张潮慌忙赶来,汗湿的短袖贴在背上,就像一块坏掉的皮肤。她发短信说四方帽上的纽扣掉了,黄缨穗挂不上,也掉了下来。张潮安慰说没有缨穗没关系,又不代表什么。她反驳说从校长手中接过证书黄缨穗从右边拨到左边才代表毕业,叫作拨穗礼。他说只是形式,反正毕业了。她这才静默下来,发来个欢快的笑脸。
  校长双手举着大树一样的学术权杖,带领十余位主礼教授进场了。今年的那根棍子明显太大,年过半百的校长有些脚步蹒跚。张潮旁边三位看热闹的低年级学生拿捏不准校长手中物件的名称,争吵起来,一位说是金箍棒,一位说是自拍杆,一位说是大撸串。毕业致辞后,校长还要挨个发证合影,脸上挂着始终如一的笑容。在张潮看来,单是摆出那笑容,已经很累。主礼教授们一开始还满脸肃穆正襟危坐,没多久就开始与邻座攀谈起来,或者低头摆弄手机。张潮看不到她,直到轮到她走上前台与校长合影。她还兴高采烈地和校长来了个浅尝辄止的拥抱,惹起他心中淡淡醋意。
  这几年,张潮当初的孤屋还在,只是成了单纯的书房。他和陈欣租住在两公里外的中档小区里。总不能委屈那名都市女郎住在贫民窟里吧,所以租了那套一室一厅的酒店式公寓。张潮每天像上班族那样,按时到孤屋去,写下一些可以换钱的文字,不善理财的缘故,有时手头不宽裕,偶尔青黄不接,有时候不得不借助于信用卡。可相对于鸟城大多数的务工人员来说,他的日子好过多了,也体面得多,偶尔出席一些相互吹捧的官方文学研讨会,煞有介事地坐在有自己名字的牌子旁,还可以收到一笔可观的专家出场费。在孤屋中,他可以对很多人不闻不问,远离那些在电视和讲堂上夸夸其谈的角色,一心想着写作和自己的小姑娘。
  张潮坐在孤屋里,目光越过那扇朝北的窗子,久久落在小花园的棕榈树上。他在寻找答案,关于以后的路。毕业后的几年,他很少有外遇,完全超出结识陈欣之前的生活规划。那时候他觉得自己永远都是一个田园牧歌式的单身汉,随时准备迎接各种各样的露水情缘,没有女人可以拖他的后腿。在感情的世界里,他永远是一个嘲笑责任的家伙,一只保持绝对主动的恶魔。可是现在,他发现晚上不抱着陈欣就睡不着觉,她睡在身边的幸福感超过了性爱本身。他需要紧紧抱住她窈窕的身体来对抗性爱之后意识不断下沉的虚无感。在陈欣回老家的夜晚,他不得不抱着她平时穿的那件粉红色丝绒睡衣,嗅着她的气息入眠,那是一种让他沉醉的幸福的芬芳。有次在溺水窒息的噩梦中醒来,那件睡衣竟然紧紧缠绕在他的脖子上。陌生女人的新鲜感让位给了因陈欣而来的洁癖,他已经渐渐丧失与其他女人做爱的能力,无论在身体上,还是在想象的疆域。
  有时候陈欣会来孤屋找他,坐在飘窗的毛毯上,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洒在她的发丝上,美如金丝雀。他看会儿书就忍不住扭头望她。好大一会儿,两个人没有说话,但意识到彼此相爱。
  这里真热。陈欣答非所问地回答。她脱掉了棉外套,露出窈窕的身体。
  张潮就感到一阵狂喜,就像蜜月期那样,把她推倒在墙边地上的窄条床垫上,紧紧贴住她的身体,直到长时间的做爱耗尽体力。
  我的小姑娘,我爱你。
  我知道,我也爱你。
  你不用去上班,我养着你。我们一整天都看书,做爱,听音乐,其他什么都不做。
  那我岂不是成了笼子里的金丝雀。
  做金丝雀有什么不好?
  我想在舞台上跳舞,在人们的目光下跳舞,穿着镶满亮片的连衣裙。我还要学弹琵琶,有朝一日也能在舞台上弹奏,穿着漂亮的古装戏服。你在写作中找到了自己的价值,我呢?陈欣认真地说。
  那要去哪里跳?酒吧?张潮一想到那些公众场合男人们的目光就感到阵阵失落,他可不想与任何男人分享她的美丽,哪怕仅仅在视觉上。
  暂时只能去那里了。等我练好了,或许可以去市民中心的剧场大舞台,像金星那样。陈欣抿抿嘴。那段时间,她迷上了变性人舞蹈家金星的电视脱口秀。每次他回到公寓,房间里总回荡着那个半男不女的声音。
  必须去吗?
  她点点头。
  或许我也该干点别的增加些收入。在鸟城定居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张潮自责地说。
  这跟收入没关系,我只是想跳舞。陈欣说。   15荒野书店
  那天晚上八点钟,陈欣带张潮去了荒野书店。从桂花巷唐姨裁缝店一侧的路口拐进去,顺着架设在颓墙外的旋转楼梯爬到五楼。每走一步,铁板楼梯都咔嚓作响,好像随时都会连人带楼梯一起坠进握手楼中间的狭缝里。张潮紧紧抓住栏杆,沾了一手赭红色铁锈。你会喜欢的,陈欣扁扁嘴,嘴角扬起一抹笑,信心满满地说。他和陈欣在一起有几个年头了,此刻却感觉陌生。她的世界,至少有一扇窗对他关闭着。你会喜欢这里的,这里有市面上不容易买到的书,随便看,随便坐,别客气。陈欣伸开裹着镂空蕾丝的柔臂向张潮介绍着,优雅大方,就像第一次带张潮去她家一样。
  张潮表面上在翻看书架上罗列的书,眼光却斜视着观察陈欣。她出门前穿上了一条粉色的蕾丝连衣裙,对着穿衣镜自我欣赏了许久。张潮早已换好出门的衣服,陈欣却在挑战他的耐性。她侧着身子对他微笑,镜中的她也对他微笑。她让他帮她拉下裙子后背的隐形拉链。她脱下裙子,转着身子欣赏镜中的身体,又套上裙子,招呼他给她拉上拉链。那条裙子确实漂亮,像粉红花瓣连缀成的,紧紧裹住她粉红的身体。这是张潮第一次见陈欣穿那条裙子,在他们热恋的时候她都没穿过。或许,那是新买的裙子呢,也可能是他最近对她的关注太少,抑或是他患了病,记忆变得碎片化。
  荒野书店一堵墙上挂满了琵琶,整整三排,大概有十几把,也不知道书店主人怎么弹奏得过来。这会儿,陈欣轻松随意地坐在琵琶墙下面又宽又长的沙发上,取下一面琵琶抱在怀里,手指戴上尼龙拨片,试了试音,弹了起来。阳春白雪般的旋律让张潮沉醉,把他带回第一次见到她的秋天。陈欣真是个美好的姑娘。十七八岁的年纪,刚上大学。笑容盛开在精致的脸上,满眼爱情的憧憬。那天她化了淡妆,嘴唇上的玫红油彩涂得太多,雪白的牙齿也沾上了淡红,一个爱美又尚未学会化妆的新鲜姑娘。她站在舞蹈课的木地板上,身穿一条黑色弹力裤,露着白皙的脚踝,牛仔单褂系在腰间,示范着拉丁舞的动作,透着清纯与不羁。面对一群愚钝的高年级学员,她一遍遍地旋转身体,单褂飞起,偶尔露出美好的臀部,像是一只不知疲倦的百灵鸟,挥洒着生命和青春的热情。
  现在,她不仅善于跳舞,还学会了弹琵琶,真是个心灵手巧的姑娘。
  张潮走到她面前,怔怔地站在那里,盯着她聪颖的手指在琴弦上挥洒如飞,陷入梦幻,有点头重脚轻。看着她怀里的琵琶弥漫出动听的乐音,张潮心中充满欣喜、诧异与恐惧。她一心弹奏,脸色冰冷,看都不看他一眼。
  欣,你竟会弹琵琶。弹的是什么曲子?
  还没有练好。陈欣回避了张潮的问题。
  欣,我很冷。张潮对她可怜巴巴地恳求道。
  她从长沙发上站起来,把琵琶挂在墙上的挂钩上,补上了琵琶队列里的空缺。
  她让张潮帮她拉下裙子背后的隐形拉链,就像来荒野书店之前在出租屋房间里那样。
  她用的不是命令口吻,但张潮不得不听,羞怯的小鸟一样对她言听计从。
  在那张长沙发上,她的青丝弥漫着洗发水的玫瑰香,那是她一向喜欢的味道。张潮亲吻她白嫩贝壳样的小耳朵,那是他们私密的性爱开关。她樱桃红唇饱满温润,皮肤粉红细腻。张潮爱她,也羡慕她。那年,张潮在舞蹈室遇见她,兴奋地告诉每一位朋友自己爱上了一名皮肤细嫩的南方姑娘。
  相亲相爱地折腾了半天,两个人都精疲力竭地躺在沙发上。他们甚至都没有反锁书店的门。张潮意识到要关门,但身不由己。
  陈欣说她这次高潮了。她又说她已经好久没高潮了。
  工作忙,你知道的,晚上还要加班写领导讲话稿,在工作上耗费了太多精力。张潮怯生生地说。
  你不是早就辞职了吗?我看你是待在孤屋里憋疯了。那晚让你拿风筒帮我吹干头发,你让我自己吹。你难道不知道,男人帮女人吹头发,是女人最幸福的时候?陈欣说。张潮不敢反驳,也无力反驳。
  你看书吧,你会喜欢这里的,这里有的是你喜欢的书。陈欣站起来,套上裙子,往后弯着胳膊,自己给裙子拉上背后的拉链,没让张潮帮忙。
  张潮拿起放在沙发旁边地板上的那两本书,一本是《日瓦戈医生》,一本是《八月之光》,都是繁体字版本。陈欣说自己一直喜欢看的动漫也被禁了,既得利益者在为摧毁这个时代真正的艺术做最后的努力。你曾经在相关部门上班,也是刽子手,至少是参与者。张潮惊愕又恐惧地看看陈欣,她正站在满墙的琵琶下,冰冷而陌生。张潮甚至不敢确定她到底是不是陈欣。
  午夜之前,张潮和陈欣尽情地谈论文学和电影,一起收集《金瓶梅》中被删减的字句。
  16谋生尝试
  张潮忘记了多久以前,他曾经的同学王姝喊他晚上到办公室加班,起草一份领导明天一早在某揭牌仪式上的致辞。张潮给陈欣发了短信,说加班,会晚点回去,要她晚餐不要等他。硕士毕业后的两年,王姝真的考上了公务员,摇身一变成了人民公仆,同事们口中的王主任。或许命运早就注定,在上学的时候王姝就知道自己将来要做什么。张潮想起来毕业季王姝正在备考公务员,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没想到她竟然考上了。他也开始想起为什么自己找了一份写公文的全职工作,他实在不想让陈欣跟着自己受苦。
  大办公室里的每一张办公桌都用隔板隔开,那晚只有张潮的隔间亮着灯光。两个月来,张潮在里面起草了无数五花八门的讲话稿,堆积各种坑蒙拐骗的词句。一闭上眼睛,耳朵里就响起办公键盘令人厌恶的回音。张潮有时候会想,亚当偷吃了禁果,难逃赎罪的命运。自己为了在鸟城混口饭吃写下那么多谎言,总有一天会遭受惩罚。地府判官、牛头马面会来抓捕,丢进油锅里,边炸边骂,你这个可鄙的从犯。办公室里的隔板太单薄了,无法给他庇护,复仇猎手时刻追寻他的行踪。
  张潮对八股文的套路早就驾轻就熟,写份致辞,不过小菜一碟。可那篇公文,眼看着要到午夜,刚写了个开头,好像文字不再眷顾他了。他心乱如麻,遭受焦虑啃噬。
  王姝从她的专属办公室到职员大办公室来找张潮。在张潮的印象里,她是一名把生命献给工作的人,每天很晚才离开办公室。张潮虽然大学时和她有过一段亲密交往,对现在的她却了解不多,办公室里那些有形无形的隔板将彼此隔开,张潮甚至不知道她有无婚姻,跟老茂还联不联系。王姝说话谦逊,没有小官员飞扬跋扈的戾气,她轻声问张潮稿子进展得怎么样了。   张潮说刚写了个开头。王姝把隔壁办公桌的旋转椅拉过来,坐在张潮身边,看了看狭窄的电脑屏幕。张潮去过她的办公室,大概她是主任的缘故,办公室里的电脑屏幕也比普通职员的大了几寸。
  写公文不适合你,会消磨你对文字的感悟,时间长了,会毁掉你。记得上学那几年你可是校园诗人呢。她说。
  这是在办公室上班以来张潮听到的唯一触动自己内心的话,给他荒谬的生活打开一道缺口。张潮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感动得稀里哗啦。他嘴里像是含着一棵春柳的小绿芽,又苦又涩,没想到自己刻意隐藏的处境竟然被她轻易识破。难道王姝真的知道,张潮对每天要写的这种死亡的文字早就烦透了。
  王姝两边的脸颊上垂下几缕淡黄秀发,在中央空调的微风下轻轻飘动,显露着熟女独有的风韵。她正出神地看着他。张潮心中升起可怕的情欲之火,他的心期待解救,同时又充满罪责。办公椅的轮子兔子一样奔跑起来,他的吻落在她的唇上,是那种春柳绿芽苦涩的味道。可怕的冲动蛊惑他进一步行动,对,就在午夜的办公桌上。他突然意识到目前的处境,突然想到了陈欣,对陈欣的怜悯和罪责还是没有遏制住对王姝的渴念,身体还是公然背叛了内心。张潮仿佛回到大学时代和王姝在一起的春天旅馆。那个房间昏暗破旧,却有一扇朝向桂花巷的小窗。有一次,张潮和王姝朝墙跪在床上,恰好能透过小窗看到对面的曼岛咖啡馆,还有那棵枝繁叶茂大象一样的芒果树。床上铺着一张单薄的木板,一翻身就咯吱响动。房间大概漏雨,墙漆斑驳成了一张巨幅山川河流水墨画。靠近床尾的那面墙上挂着一幅油画……蒙娜丽莎的微笑,印刷品质太差,让她的微笑带着诡异恐怖的气息。
  张潮中了邪一样跟随王姝进了她的办公室。那是一间实体墙围起来的单间,而不是用单薄的隔板隔开。她在一面雪白的空墙上轻轻一推,一扇门打开了。张潮多次来她的办公室递交起草的文稿,第一次知道还有另外的一扇门。她示意他跟她一起进去,有意展示着什么。门后面是一个完整的生活,客厅、书房、厨房、卫生间,还有一条穿着西装马甲有绅士派头的棕毛哈士奇。那条狗一看见王姝,就摇头摆尾一脸欣喜,一双棕黄大眼总是朝向王姝所在的方位,对她的每一个动作做出低三下四的回应。王姝丢给它一块甜甜圈面包,它用嘴轻轻衔住,并不立刻狼吞虎咽,虽然口水连成线滴在木质地板上,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狗腥味。它在等王姝的进一步指示,她一挥手,说吃吧,它就哇呜一声整个地吞进喉咙。王姝进了卧室,只有那条该死的狗和张潮在客厅里。它已经吃完面包,伸着猩红的长舌舔着嘴角的面包屑,对张潮面露凶光,扫帚一样的蓬松巨尾高高竖起,随时准备狠狠地咬他一口。
  你准备好了吗?王姝从卧室里出来问,她换上了月白色纯棉休闲睡衣,脸上好像扑了点粉,粉嫩而苍白,嘴角挂着淡淡笑意,一种陌生而温馨的笑,张潮差点把她误认为是陈欣。
  准备好了。张潮跟王姝走进卧室,继续办公室里的情欲游戏。张潮回头看了一眼,那条棕毛大狗正充满敌意地望着自己。他砰的一声甩上卧室的门,把它关在门外。
  成熟女人卧室里的甜腻气息让张潮昏昏欲睡,他终于可以从毫无意义的小职员工作中暂时逃离,在纵情嬉戏中成为一个国王。王姝并不比陈欣漂亮,也没陈欣年轻,可她擅长一些性爱小花招和在张潮经验之外的新玩法,性爱方面的技艺比大学时代强多了。混沌与迷狂中,张潮经历过的女人陆续显现。他曾经堕落得不成样子,熟练地逢场作戏,与遇见的每一个女人都试图保持情人关系,有半熟少女,有柔情姑娘,有香艳少妇,有半老徐娘,还有老年妇女,她们都有让他着迷的独特之处。他也真是个爱慕虚荣的家伙,女人稍微说上几句好话就能轻易打开他的心扉。
  张潮回到公寓,已经过了午夜。陈欣还在等他,她穿着那件仿佛无数粉红花瓣连缀而成的蕾丝连衣裙,在穿衣镜前扭着身子孤芳自赏。
  我美吗?她问。
  美,美得很。他说。
  我还是不够美,不然你怎么那么晚才回来。一抹苦笑浮在她粉嫩苍白的脸上。
  天不早了,该睡觉了。张潮心里陡然一惊,生怕她猜出什么,赶紧转移话题。也许她已经猜到了什么,两个人在一起亲密地生活久了,总会有一些无法解释的神秘预知。
  她摆弄了一会儿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脱下连衣裙挂在墙上的衣架上,去浴室洗澡了。她出来的时候,光着身子,长发上的水滴在地板上划开一道亮痕。她将吹风机递给他,让他帮她吹头发。他第一次拒绝了她,还告诫她那么大人了,生活要自理。
  后半夜他被吵醒了,她在磨牙,雪白的细牙咯吱作响,拳头紧握,好像在梦中使出全身力气与什么较劲。他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她暂时停止磨牙,过了一会儿,又咬牙切齿起来。他索性不管她,自己也睡不着。房间里很黑,不知哪来忽然蹿出的一束光照射在她挂在墙上的连衣裙上,把他吓了一跳。那条裙子鼓鼓囊囊,就像依然穿在她身上,包裹着她全部的肉体和灵魂。
  张潮混混沌沌地坠入睡乡。早晨醒来,一睁眼的明亮瞬间,意识到自己和陈欣的生命已经深深地交织在一起,她是和自己在一起时间最长的女人,也该是唯一的女人,最后一个女人。整整一天,办公室里的一切都显得虚伪做作,张潮一点都高兴不起来,甚至想放火把办公室烧掉。
  张潮知道如何轻巧地辞职,比如在起草的领导发言稿标题下面写上自己的名字,并且上传到网上的个人空间。当一名文字秘书想为自己起草的讲话稿要求署名权的时候,即使是仅仅表现出讲话稿是自己写的时候,他距离丢掉那份工作已经不远了。
  不出所料,王姝把张潮从职员室叫到主任室,和蔼可亲地对他说,你不该把起草的讲话稿贴到网上个人空间,大家都知道那是你写的。你上个月的工资已经结算好了,迟到早退的情况当天工资扣除。看在老同学的情分上,你想继续干就要服从单位安排,我们会尊重个人意见。
  张潮返回职员室,收拾了自己的办公桌。对面办公桌二十出头的职员小王让张潮去热水间帮他倒杯水,张潮笑笑拒绝了,眼神里充满鄙夷和不屑。张潮想起两个月前第一天来办公室上班的时候,那名身材瘦小、脸颊细长的青年,惊愕地盯着他看了好大一会儿,眼神闪烁地说:“咦,您不是鸟城图书馆那次读书会的特邀嘉宾吗?您的诗真是好。您还记得我吗?我业余当文化义工,给您拍过照。本来还想和您合张影,但是您身边簇拥着很多人,挤都挤不过去。您怎么来这了?”“这是我新应聘的工作,两个月的试用期,我现在是一名实习工。你知道,写作挣不到多少钱,徒有虚名罢了。”“哦……”小王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马上摆出老职员的派头来,细长脸颊变得严肃,闪烁的眼神充满威严。小王接着说:“按照单位的安排,我负责带实习工熟悉业务,你主要负责领导讲话稿的起草。”小王指了指自己的印着米老鼠的卡通水杯,张潮心领神会地去开水间给这个小青年愚蠢的杯子倒满热水。   回到办公室,张潮打开电脑,看了一眼两个月来自己起草的那些文稿。它们或许对单位有用,但对他个人而言毫无意义,甚至是一种精神上的奴役。张潮顿了顿,按下了删除键。他觉得自己以后再也不会为任何组织和单位浪费文字,他只会听从自我的召唤写字,或许可以继续写诗。
  张潮把办公桌上的水杯和茶叶装进背包,将自己的键盘斜挎在腰际,走出办公室,友好地朝看守栅栏门的保安小伙子打招呼。保安小伙子友好地朝张潮回笑,当然他不知道,这名每天斜跨着键盘上下班衣衫不整的家伙,不会再次跨进这道伸缩栅栏门。
  那是一份只做了两个月的工作。张潮想以后自己再也不会过这种每天按时上下班的生活。在鸟城一间配有中央空调的办公室里拥有一张办公桌带来的安全感虚假而孱弱。如果注定要漂泊,又何必暂求安稳。
  17以后的路
  陈欣让张潮陪她去唐姨裁缝店,她说想把那件粉红蕾丝裙改短一些,有时候裙边会拖到地上沾上灰尘。平日里,桂花巷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总弥漫着猪大肠的味道,有很多旧书店,封面斑驳的书籍论斤出售。戴草帽的小贩用扁担挑着俩藤条筐子,兜售桑葚和草莓。小贩看见穿制服的官方人士撒腿就跑,不惜掉落满巷子的桑葚和草莓,被路人踩个大红大紫稀巴烂,那些挂靠体制的人总想凭空收点税。桂花巷藏在鸟城深处被遗忘的城中村,租客大都是亡命天涯的外地人,他们有的会烹饪,有的会剪裁,有的贩卖小商品,都是凭自己的双手吃饭。鸟城总是不厌其烦地向世界展示什么,除了炫耀泡沫化的经济,还推出一大批驯化艺术家,试图证明文化沙漠的论断纯属谣言。桂花巷的居民可不是这样,他们总是小心翼翼地隐藏,在巷子的入口处种了很多胡须垂地的大榕树,使外人无法轻易发现。握手楼的颓墙上爬满绿油油的亚热带藤蔓,穿上了迷彩服,航空拍摄时还以为是一片未经开垦的荒地。若是有外人混进去指手画脚,我想老租客十之八九会说“别他妈的打扰我的生活”。以后如果有人发现了这块鸟城深处的遗忘之地,官方也大概不会承认,他们早就通过媒体喉舌向全世界宣布这座伟大的城市已经完全消除了城中村,进入了后现代主义新时代。
  巷子里有好几家裁缝店,店主都是中年妇女,数唐姨活做得最好。她有一张金黄色的南瓜脸,裁剪技术天衣无缝,待人和蔼可亲,可张潮实在不喜欢她,一点也不想去她那里。陈欣却跟她很谈得来,一见面就唐姨长唐姨短地闲聊。唐姨的那间几平方米的门市店总有一股怪味,有时候是老鼠味,有时候是鱼腥味,有时候是臭豆腐味,有时候是腐肉味。张潮甚至多次不怀好意地揣测,味道就是从她高大肥胖的身体上发出来的,怪不得没有男人,大概鸟城肆虐的蚊虫都不敢咬她,也省得点蚊香了。有次,张潮把自己猥琐的揣测告诉了陈欣,陈欣说那些味道是唐姨故意涂在自己身上的,用的是独特配方的香水,为了驱赶男人,总有男人骚扰她,她对男人不感兴趣。
  张潮到桂花巷的炒货店买了一纸包糖炒板栗,陈欣爱吃,喜欢张潮一颗一颗地剥掉硬壳,把香喷喷的栗子肉塞进她嘴里。张潮盘算着晚上邀陈欣去电影院看场爱情片,好久没一起看电影了,让她穿上那件漂亮的花瓣一样的蕾丝连衣裙。这些日子,真是亏待她了。
  回到公寓,钥匙插进锁孔里,张潮打开门,陈欣竟然不在,一直挂在墙上的那件蕾丝连衣裙也不在,那可是一件她平时不舍得穿出去的裙子。张潮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疯子一样冲出公寓,跌跌撞撞跑进两公里外的桂花巷里。从唐姨裁缝店一侧的路口拐进去,顺着架设在墙外的铁板旋转楼梯爬到五楼。每走一步,楼梯就咔嚓作响,好像随时都会连人带楼梯一起坠落进握手楼中间的狭缝里。张潮紧紧抓住栏杆,沾了一手铁锈,顾不得弄掉。在楼梯上,张潮听到荒野书店里传来陈欣奇怪的笑声,她的喉咙里好像含着冰,笑声带着明亮的冰晶。还有陌生男人的声音。陈欣和他在打情骂俏。书店的门像往常一样没有关,张潮轻轻推开一条狭缝,看到陈欣赤身裸体躺在琵琶下面的长沙发上,她樱桃红唇饱满温润,皮肤粉红细腻,有一对贝壳一样精致的小耳朵,那是他们私密的性爱开关。那个颧骨高耸戴着大黑框眼镜的男人正亲吻她的小耳朵,惹得她发出冰晶般的笑声。他们肯定已经耳鬓厮磨了老半天,这会正躺在沙发上边谈笑边回味。张潮没有走进去,承受不了鸟城暑季的寒冷,尤其是她那冰晶般的笑声。他亟须到桂花巷里找个酒馆,像那些喜欢蹲着喝酒的民工一样,来瓶高粱烧酒暖暖身子。
  张潮正喝酒,陈欣发来短信,让他去荒野书店,说想再为他弹奏一次琵琶,还要再给他跳一次舞。
  这时候,张潮才意识到,书店里和陈欣在一起的男人不是别人,是曾经的自己。张潮确定自己患了病,此时记忆开始复活。往昔就像桂花巷抬头望见的星星,依然发光,但已经死了。
  阳光照在桂花巷乌黑的街道和四处攀援的藤蔓上,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和鳞次栉比的小商店,一切都平淡无奇。忘记了是哪天,反正是过去,张潮和陈欣跑遍了巷子里所有论斤售卖的二手书店,挑选他眼中的经典之作。他把那些书装进帆布双肩包,背进五楼的荒野书店,摆在旧家具市场淘来的简易书架上。沿着通往书店的旋转楼梯,他的膝盖骨和铁板台阶同时咯吱作响,向他展示书籍和生活的重量。陈欣背着一个小一点的双肩包,也帮着搬书,精巧的鼻头上密布汗珠,身体散发着醉人的汗味。他们像巷子里的挑着两个藤条筐子兜售草莓和桑葚的小贩一样,时刻提防官方人士的骚扰,没竖易拉宝,只在楼下的墙上贴了一张不起眼的书店开张铜版纸海报。书店有零零星星的顾客,大都只看不买,转一转就走,像大多数热衷于逛街的人一样。张潮想大概是缺乏读书环境,就在书店设立了吧台,陈欣理所当然成了吧台女郎,为顾客提供现磨咖啡和珍珠奶茶。为了浓郁文艺氛围,他们还在一面墙上挂满了收购来的旧琵琶。那些都是张潮辞职后对新生活的尝试,试图在现实和理想之间找到平衡。
  顾客有时候半天也没有一个,大概是张潮喜欢的书没人喜欢。陈欣就笑他,说书店开在五楼,连个招牌都没有,哪会有人来。张潮也跟着笑,承认自己确实不是经商的料。一个稀松平常的下午,来了一名戴金丝眼镜,穿宽领西服的人。因为顾客很少,张潮观察得很细,紧紧盯着衣着考究一本正经的来者。那人身材瘦小,脸颊细长,二十岁出头,张潮猜他应该是真正的读书人,或许是一名大学生,不像是桂花巷里的租客。致命的不是西装革履的男子,而是随他而来的王姝。他们都是张潮以前办公室的同事,一起干过不少监督网络舆情查封书店网吧之类的事,当然都是指示雇来的闲散人员具体实施。张潮不知道他们是有意还是无心,这次竟然亲自前往。书店门口突然响起两声狗吠,那条穿西装马甲的哈士奇也来了。张潮一转身,正好与那畜生四目相对,它好像刚吃完东西,伸着猩红的长舌舔着嘴角。那畜生对张潮面露凶光,蓬松的巨尾高高竖起,随时准备狠狠地咬他一口。大概镶嵌在颓墙上的旋转楼梯不适合犬类攀爬,它上来得有点晚。张潮一直担心又期待的报应终于来了。张潮装作不认识他们,他们也装作不认识他。他们装得实在太像了,好像真的不认识他。陈欣有眼色地给王姝和小王倒上两杯加奶咖啡。他们不是来买书,而是查看书店经营许可,开了他们难以承担的价格并且拒绝讨价还价。先前所有的辛苦和谨慎都挡不住真正的危险。就这样,张潮撕掉了楼下墙上粘贴的书店开张海报,把荒野书店变成了他和陈欣两个人的家庭书店。张潮读书写诗,偶尔在报刊发表,两块钱一行。陈欣那时起,开始练习弹奏琵琶,一心想当酒店伴奏,还可以当跳舞模特。饿了就叫外卖,点得最多的是酸辣粉和麻辣烫。   陈欣穿着那条粉红花瓣一样的蕾丝裙,怀抱琵琶端坐在沙发上。墙上悬挂的那些琵琶,每一面她都抚弄过。看着她怀里的琵琶弥漫出动听的乐音,张潮心中充满欣喜、诧异与恐惧。陈欣最喜欢的那条裙子让唐姨改得很短,几乎遮掩不住什么。那次,她弹了整整一曲的十面埋伏。一时间金鼓齐鸣,马蹄雷动,短兵相接,西楚霸王走投无路。她的手指时扣时抹时弹,挥洒如飞,琴弦上一团幻影。
  陈欣说明天她就要坐在白夜酒吧的包厢里弹了,总得谋个出路。
  唐姨给了我驱赶流氓的香水配方。陈欣见张潮不说话,便接着说了一句。
  鸟城的暑季向来以闷热著称,张潮却感到从头到脚不寒而栗,冷气从陈欣身上那件漂亮蕾丝裙上散发出来,房间越来越冷。
  张潮坐在孤屋里,目光越过那扇朝北的窗子,落在小花园的棕榈树上。他在寻找答案,关于以后的路。
  终于,他把以自己经历为原型的长篇小说手稿打印了出来,装进牛皮纸大信封,寄给了一家出版社。
  张潮想起几年前那个冬日的夜晚,他在街巷里闲逛了一阵回孤屋。一场据说百年不遇的寒潮笼罩了南方,亚热带的鸟城落起冰晶来。经过白夜酒吧,看到外墙的海报上写着玲子小姐的精彩歌舞表演,旁边配着一张半裸搔首弄姿照。寒潮天气并不能影响夜游人寻欢作乐的兴致。酒吧门口的朵朵霓虹劈开沉沉暗夜,招徕着无家可归的街头浪子。当时,他对酒吧里的歌舞女郎既向往又厌恶,可现在,他不得不坐在白夜酒吧角落的位置上,盯着陈欣在台上跳舞或在包厢里弹琵琶,裤袋里放着那把黑柄锯齿瑞士军刀,随时准备把试图非礼她的流氓教训一顿。他厌恶自己挣不到足够的钱,可以让她远离这些阴暗潮湿的城市角落,可是她说,她就喜欢在众人的目光中跳舞,跟钱多钱少没关系。
  陈欣的经纪人玲姐是一名年近四十的女人,双唇总是油光闪亮,披散着染成酒红的齐耳短发。那女人负责联系表演场地,表演的收成有一半进了她的腰包。
  我小玲儿,当年在鸟城也是角儿。那女人在白夜酒吧舞会的开场白中说。
  张潮坐在暗处,觉得那女人好像在哪见过,有种莫名的熟悉。
  待小玲儿开完场,众人双双滑入舞池,开始疯狂摇摆身体,这时候张潮请她到角落桌上喝一杯鸡尾酒。
  陈欣是个好姑娘,不要把她带坏。张潮说。
  放心吧,我做的是正经生意。她的兰花指捏着一根细长的女式香烟,香烟的烟尘袅袅升起,俨然姑娘旋舞的身姿。
  要不要来一口。她把那根燃烧的香烟递给他。
  不必了。陈欣是个好姑娘,不要把她带坏。张潮疯子般重复道。
  这会儿,陈欣换上了一件镶满亮片的连衣裙,在舞台上蜡烛围成的心形里独自跳舞。蜡烛火苗在裙摆掠过的风中摇曳,光亮洒在她美丽而落寞的脸上。张潮又想起初见陈欣的舞蹈课,那天她化了淡妆,嘴唇上的玫红油彩涂得太多,雪白的牙齿也沾上了淡红,一个爱美又尚未学会化妆的新鲜姑娘。她站在舞蹈课的木地板上,身穿一条黑色弹力裤,露着白皙的脚踝,牛仔单褂系在腰间,示范着拉丁舞的动作,透着清纯与不羁。面对一群愚钝的高年级学员,她一遍遍地旋转身体,单褂飞起,偶尔露出美好的臀部,像是一只不知疲倦的百灵鸟,挥洒着生命和青春的热情。
  她独舞的时候如此美丽,仿佛世界上只剩下她自己。
  几年过去了,陈欣跳舞的地方不再是大学校园的舞蹈室,而是聚集着酒鬼恶棍的白夜酒吧。霓虹之下,密闭着的灰暗建筑阴沉喧闹,中间是舞场,边缘是桌椅,墙边隐藏着无数的暗门。一些白天正经得可怕,夜晚猥琐得可怕的家伙在隔间里出没。
  张潮旁边的桌上坐着五个身份不明的中年男人,目不转睛地观察着陈欣,嘴边的烟头一闪一闪。他厌恶他们落在陈欣臀部的目光。每次陈欣跳完,总有男人站起来邀她跳双人舞,这时候张潮就会站出来打断,偶尔也会闹出些乱子。小玲儿总是出面摆平,她有独特的本事平息男人们的愤怒。
  走吧,我的小姑娘。等陈欣跳完,张潮牵起她冰凉的指尖。
  责任编辑 刘 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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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大利兰博基尼股份公司创始人佛鲁希欧·兰博基尼以生产农用拖拉机起家。但他非常喜欢赛车运动,并拥有美洲虎、法拉利和玛莎拉蒂等世界著名品牌的跑车。在闲瑕之时,兰博基尼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