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活来(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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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天色微明,裴轩就登上了凤凰台,这是乔山县城里的一处土冈,站在这里,居高临下,可以俯视整个县城。登高远望,他不仅仅为了观景,尽管从这里迎接当天第一缕阳光降临山城,绝对是一天里最美好的享受,但他更喜欢的是在凌晨时分把自己沐浴在清泠的微风中,面对艳艳旭日,去高声吟咏先贤诗文: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
  这是健身的吐纳之法,更是他每天必有的励志之仪。
  裴轩的声音洪亮厚实,这是多年来咆哮公堂锻炼出来的,他转任多地知县,审过的官司该有成千上万了吧。这断案不光是伤脑子,还是力气活呢。碰上那些蛮不讲理的刁民,不光他們咆哮公堂,他也要咆哮公堂,而且声音必须盖过他们。
  《岳阳楼记》开头这一段话,正对裴轩的心境。他虽然不是被贬谪到乔山,但从南方的鱼米之乡来到这西北的贫瘠之地,明面上是平调,但暗地里其实是降级了。正因为这样,他才喜欢范公的这一段话: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这与其说是他的旷达,倒不如说是他给自己的宽慰和鼓励。毕竟他还是想在仕途上有所腾跃,也想尽快离开这个穷乡僻壤。不过他知道这并非易事,他已经不算年轻了,以往的任上也没有什么突出的政绩,转任多地而不得升迁,可见上司对他的态度。在竞争激烈的官场上,不升就是暗降。但他并不甘心,他必须在乔山为自己搏一搏,即使不能高就,起码不要走下坡路,否则的话,下一任他要去的地方肯定是西北更西的苦寒之地。那里黄尘漫天,戈壁无垠,想一想都令人浑身打颤。
  “老爷,快回去,有人擂鼓了!”
  裴轩的吟诵被拦腰截断,他回过神来,看到县衙的捕头王十三气喘吁吁地跑上土冈,向他禀报。
  裴轩下了土冈,鼓声迎面扑来,催逼得他的脚步都有些凌乱。他来乔山半年多了,这还是第一次碰到击鼓报案的,而且是大清早。
  裴轩已经很着急了,可是这时偏偏却被人拦住了。确切地说,不是他被拦住了,是他的捕头王十三被一个人拦腰抱住了。那人背着一个背篓,拽住王十三说:“大人,你给我做主,你给我做主啊,他们欺负我!”王十三急着陪裴轩上堂,他一边掰扯那人的手,一边烦躁地问:“咋了?你咋了!”那人带着哭腔指着对面的铺子说:“他们讹了我的鸡!”
  这里是东关街面,早市已经开张了。告状的汉子说“刘记烧鸡铺”的人把他的一只鸡抓走了,不给钱。“这鸡不是我一个人的,村里几家人让我代卖,要是我的,你们拿去也就算了,这是别人的,我回去说不清啊!”汉子把背篓放在地上,揭开顶上的盖子,让王十三去看里面的鸡。裴轩虽然没有看见,但他听见了鸡叫声。
  “刘记烧鸡铺”门口围了不少人,店里伙计指着告状的汉子说:“噫噫噫,你说笑话吧,我们百年老店,在乎你一只鸡吗?”那些围观的也纷纷附和,说你这乡下人真是无赖,我们都是证人,没有人拿你的鸡。
  王十三看见大家都这么说,而且他也着急摆脱,就呵斥这乡民:“放手!你自己好好数一下,是不是眼花了?别耽误我的公事,我忙着呢!”
  那人被王十三的吆喝吓住了,他松了手,眼泪却流出来了。“我数几遍了,就是少一只啊。”
  王十三不管那人,他招呼裴轩:“老爷,咱们赶紧走,那边等着您呢。”
  裴轩却不动,他知道那个汉子本来应该是来拦他的,因为他穿着便衣,那人不知道他的身份。审案是他的本分,抓人才是捕头的职责。他对王十三说:“你先回去,准备升堂的仪式,我马上就来。”
  王十三说:“老爷,那边鼓擂得紧!”
  裴轩说:“那边是官司,这边也是官司,你先走,我随后就到!”
  王十三走之前对现场的人说道:“这是本县知县裴轩大人,你们这些刁民都小心着!”
  那些人不敢嘻嘻哈哈了。
  裴轩问那汉子:“你的鸡咋了?”汉子说他刚才背着鸡从这里路过,“刘记烧鸡铺”的伙计说他们店里收鸡,他就让他们验看,其中一个伙计抓走一只进了店铺,却不出来付钱。
  裴轩问当值的伙计,伙计说他们今天没有收鸡,他们是大店,收鸡也是批量购进,不会零收。问旁边的观众,那些人都说他们没有看见。
  裴轩叫上那位卖鸡的,跟他一起进到店里,再喊来伙计带他们去看鸡圈。鸡圈里乌央乌央关着几百只鸡,性别花色都不一样。裴轩问伙计这些鸡收来多久了,伙计说他们每三天收一次鸡。裴轩问身边的汉子,这里有你的鸡吗?那汉子围着鸡圈转了好几圈,最后指着一只被挤到角落的芦花公鸡说,就是这只!
  裴轩看了看那只鸡,它跟圈里同样花色的没有区别,就提醒卖鸡的:“你敢确定吗?”
  那人说:“没问题,我这鸡是做了记号的,它腿上绑着线绳。我替别人卖,每家都有自己的记号。”
  裴轩让那人把鸡抓住,鸡腿上果然缠着一圈黑丝线。裴轩问店铺的伙计:“你们的鸡也有这个吗?”伙计说:“这些鸡都是乡下收来的,乡下的鸡都在野外乱跑,脚上腿上缠上一些丝丝线线的也难免,我们没有一只一只验看,谁知道呢?”
  裴轩觉得有道理。他转身再问卖鸡的:“你这鸡吃的啥?”
  乡民说:“乡下的鸡都是散养的,它们跑出去只能吃草啊。”
  裴轩说:“把这只鸡杀掉!”
  伙计和汉子都愣了。
  裴轩呵斥伙计道:“你没听见吗?拿刀子来!”
  伙计拿来刀子,裴轩命令他杀鸡。汉子赶紧拦着:“这是我的鸡啊!”
  裴轩说:“杀!”店铺伙计手起刀落,砍下鸡头。裴轩让他剖开鸡肚子,鸡嗉子里包裹的都是丝丝缕缕的草渣滓。裴轩指着鸡圈里的食盆,问店铺伙计:“你们的鸡吃的啥?”伙计傻眼了,那食盆里是小米。   裴轩断喝一声:“掌柜的出来!”
  随着声音落下,里屋一个人急急忙忙窜了出来,咕咚一声跪在裴轩面前。
  裴轩怒斥道:“你好大的胆子,光天化日之下抢人财物,还号称百年老店!”
  杀鸡的伙计小声说:“老爷,他不是掌柜的,掌柜的还没有到店里来呢。”
  那个人给裴轩磕头说:“老爷饶恕我,我不是讹他,是跟他开玩笑呢。”
  “你这个流氓泼皮,竟敢在我面前撒谎,看来不打你是不说实话了!”裴轩吆喝道:“跟我到衙门去一趟。”
  那人爬在地上不起来,口里不断告饶:“老爷,我真的不敢,我看他是个乡下人,老实,只是想耍弄他一下……”
  旁邊的伙计替他讨饶:“老爷,他不敢,他就是这样的人,爱戏弄乡下人,图个痛快。”
  “狗眼看人低!”裴轩指着那人说,“我要治治你这个病。你是跟我去衙门挨打呢,还是去见你们掌柜的?”
  “老爷行行好,我不敢见掌柜的,他要知道了,我的饭碗就砸了!”这人都带哭腔了。
  “那你是愿意挨打,二十大板!”裴轩盯着他。
  那人哭了。“老爷饶了我吧,我挨不起二十大板。”
  “不能饶,我要你长点记性。愿意挨罚吗?”裴轩问。
  “我愿意,我愿意。”那人叩头如鸡啄米。
  “赔人家十只鸡的价款!”裴轩一锤定音。
  二
  回到县衙,裴轩急忙从后门拐了进去,到里屋换衣服。夫人已经起床了,正在对镜梳妆。裴轩说:“赶紧的,把我的官服拿来。”夫人一回头,裴轩吓了一跳,她的鼻孔竟然渗出血来!裴轩慌了,掏出自己的手帕去给夫人擦拭,夫人拨开他的手说:“不要紧,用凉水浸一下额头就止血了。”这里太干燥,前些日子她嘴唇裂口子,今天就流鼻血了。夫人是南方人,很难一下子适应西北气候。
  裴轩端起脸盆就要去打水,夫人拦住他说:“你别侍候我了,赶紧升堂去吧,那鼓擂得我心惊肉跳的。”裴轩只得放下夫人,胡乱套上官服,一路小跑进了大堂。
  升堂之后,捕头把报案人带了进来,裴轩一看,很是诧异:就这么一个柔弱的妇人,怎么会把鼓擂得地动山摇?那妇人一进来就声嘶力竭地高呼:“杀人了,老爷,杀人了啊!”
  “谁杀了谁?”裴轩眉头一皱,心里暗暗叫苦,只要摊上命案,他这县老爷的日子就不得安生了。人命关天,马虎不得,限期破案自不必说,这案子还得上报州府衙门,被上级逐层复审,稍有瑕疵,小则申斥降级,大则撤职查办。
  裴轩这一问,那妇人方才“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奴家小叔子杀了奴家丈夫!”
  裴轩心里又一紧。以他的办案经验,这种伦常悲剧比一般的命案更加麻烦。一般命案,比如抢劫斗殴之类,起因简单,目的明确,手段直接,因此破案比较容易,缉拿案犯也不会大费周章。而血亲互害,其间的缘由幽暗曲折,犯案手段既隐蔽又离奇,要拿下此类案子,实在是与罪犯赌心眼,太熬煎人了。
  裴轩知道考验自己的时候到来了,他得打起精神,耐得性子。他对那位妇人说:“你且住了哭泣,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细说出来。”
  这妇人依然抽抽泣泣,不过其中夹杂的诉说让裴轩大致明白了事由:这妇人名叫绮云,其夫是本县富户万金来,今天早晨丈夫忽然暴毙,她怀疑是小叔子万文来暗下毒手。
  “你有何证据?”裴轩问她。
  “鹦鹉!”那妇人说。
  “什么?”裴轩再次诧异。
  绮云说:“鹦鹉向我求婚。”
  裴轩更糊涂了。
  那妇人解释说,鹦鹉是万文来饲养的,今天她丈夫刚一死,那鹦鹉见了她就说:“嫂子嫁给我吧!”这不是明显地谋财害命吗?
  裴轩问绮云:“你在哪里见到的鹦鹉?”那妇人说:“在小叔子家里。”
  裴轩觉得奇怪,继续问:“你丈夫暴毙,你不在家里料理后事,跑到小叔子家干什么去了?”
  “我就是去料理后事,夫君死在他弟弟家!”那妇人说。
  裴轩更疑惑了,问道:“你男人为啥不在自己家?”
  绮云说:“我也不知道嘛,他已经两个月不在家了,要不是小叔子今天叫我去看望他,我压根就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裴轩一头雾水。他问:“尸体现在在哪里?”。
  “还在小叔子家。”
  裴轩命令捕头:“带上仵作,咱们去验尸!”
  三
  出了县衙,妇人带路向城西走去,裴轩觉得奇怪,就问:“怎么往西走?”城东是富户区,有钱人都住在向阳的东坡上。绮云说:“我们早就分家了,小叔子住以前的老屋。”
  这果然是简陋的地方。万文来的家在城壕边上,进了门,上首是一孔窑洞,两侧一边一间低矮的偏厦房。房主显然不知道有人把他告官了,当万文来看到一帮公人推门而入时,一脸的惊讶和恐慌。
  “就是他,凶手万文来!”妇人指着当院里的小叔子,近乎歇斯底里。
  捕头王十三一挥手,几个捕快如狼似虎扑过去,擒住了万文来。万文来当下就吓瘫了,双腿软软地撑不住,身体直往地上哧溜。
  裴轩吆喝一声:“万文来,你这个丧尽天良的东西,竟然谋害亲兄长!”
  万文来辩解道:“我没有,大老爷明察,我是读书人啊,怎么会干那种事!”
  裴轩喝问:“你的鹦鹉呢?”
  万文来一头雾水。裴轩再问一声:“鹦鹉,你的鹦鹉!”
  万文来朝西厢房指了指,裴轩让绮云把鸟笼子提了过来,当着万文来的面,他要看这鸟的反应。绮云抖了一下鸟笼,那鸟很机灵,果然开口说话了,声音脆生生的:“人之初,性本善!”
  裴轩望着绮云。绮云又抖鸟笼子,鸟又开口了:“性相近,习相远!”
  绮云脸色煞白,她再次使劲抖鸟笼,那鸟在里面颠得翻跟头,它声嘶力竭地吼了一嗓子:“××妈!”
  裴轩一直盯着绮云,绮云焦急地说:“它早晨就是那么说的嘛!”   裴轩对王十三说:“把这妇人也看管起来!”
  案情显然不像妇人说的那样,真相到底如何,现在只能先去验尸。
  尸体就陈放在东侧的厦房里。仵作验看了尸体全身,没有发现任何外伤,可以排除暴力行凶。不过裴轩看出了一些异样,死人的嘴巴闭得很严实,甚至有点咬牙切齿的样子,这不符合一般的死相。一般人最后时刻因为呼吸急促,咽气时嘴巴都是张开的。裴轩示意仵作把死者的嘴巴撬开,他看了看,然后顺着死者的脖颈摸下去,在下方的褥子上摸到了一片湿渍,他使劲一捏,竟然挤出水来,他把指头凑在鼻尖闻了许久。
  “你哥哥今天吃了草药?”裴轩出来问万文来。
  “是的,一大早我给熬的。”
  “他喝过就死了?”裴轩再问。
  “他喝了一半,吐了,说他很难受,让我赶紧去叫嫂子,我叫来人,他已经断气了。”万文来眼睛红红的。
  “你哥哥为啥住在你这里?”裴轩对这个问题很疑惑。
  万文来看了一眼绮云,对裴轩说:“您让我嫂子避开,可以吗?”
  裴轩对王十三说:“把她关到窑洞里。”
  绮云边走边骂万文来:“我就知道你有鬼,你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看到绮云被拉走了,万文来才对裴轩说:“老爷,这是丢人的事,我不想让嫂子知道。”
  裴轩说:“别啰嗦了,你就说吧。”
  万文来告诉裴轩:“他哥哥两个月前得了杨梅大疮,怕老婆知道,就偷偷跑到他这里藏起来,找郎中治疗,打算治好了病再回去。”
  “谁知道他最后死在我这里,让我落下嫌疑……”万文来哽咽道。
  “他找哪个郎中看的病?”裴轩问道。
  万文来说:“咱们县城里的医馆都求遍了。”
  裴轩问万文来要药方子,万文来很惊讶,他说:“药方不在他手里啊,本地规矩,在医馆看病,在医馆配药,最后药方也要留在这家医馆,不能外流,怕的是别的医馆抄袭。”
  “药渣呢?”裴轩问。
  “药渣都倒进城壕了。”万文来开了院子后门,领裴轩到了城壕边,裴轩朝下看去,下面层层叠叠都是黑乎乎的残渣,他沿着斜坡溜到沟底,折下一根树枝,剜开坨住的药渣,仔细查看,还不时把树枝凑近鼻子嗅一嗅。
  忙完这些,裴轩爬上壕沟,回到院子,问万文来:“你抽大烟吧?”
  万文来说:“不抽。”
  裴轩厉声喝问:“老实说,抽不抽?我都闻出你身上的大烟味了。”
  万文来说:“我是读书人……”
  裴轩嘿嘿一声冷笑,对王十三说:“把那妇人放出来,我要问话。”
  绮云出来后,裴轩问她万文来是否抽大烟,绮云鄙夷地说:“抽!要不他们兄弟为啥分家呢,不分家他把我们都抽干了!”
  万文来蔫了,他不敢跟大家对视。
  裴轩对王十三说:“去搜查一下,把烟具找出来。”
  其实不用搜,万文来压根来不及藏,王十三从西厢房立即就拿出来了。
  裴轩威严地哼了一声,王十三赶紧喊道:“大家安静,老爷要判案了!”院子里立即哑静下来。两位捕快从里屋抬出一张椅子来,裴轩端坐其上。他目光犀利地扫了众人一圈,然后喝道:“把万文来绑起来!”
  王十三在万文来的腿弯里踢一脚,万文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王十三手脚麻利,嗤啦嗤啦几下就把万文来五花大绑。
  “万文来毒死万金来!”裴轩一字一句说得很慢,但咬字很重。“用的毒药就是鸦片。”
  “我冤枉!”万文来喊道。
  “你有何冤枉?”裴轩冷冷地问道。
  “我是抽大烟,可是我没有给我哥哥吃鸦片,他是吃药以后死去的。”万文来分辨。
  “你说得不错,我检查了你哥哥的呕吐物和药渣,里面的鸦片香味还留着。”
  “那是郎中开的方,医馆配的药,与我无关。”
  “你的狡猾就在这里。”裴轩道,“你说没有药方,我无法查证这鸦片到底是郎中给的还是你加的,你可以轻松地把责任推给郎中。即使有药方,你还可以捣鬼,因为鸦片本身就是一味药材,适量治病,超量就是毒药,可是到底多少才是适量,全凭郎中自己把握,你把这药拿回来,熬药时偷偷给里面添加剂量,毒死你哥,再嫁祸郎中!”
  “我没有!”万文来哭了起来,“我真的没有,我冤枉啊……”
  “青天大老爷,您给我们伸冤了,小女子给您磕头……”绮云扑通一声跪下来,跪在裴轩当面。“夫君,你死得冤啊——”绮云放聲大哭。
  就在这两个人的哭声当中,挂在房檐下的鹦鹉忽然说话了:“嫂嫂,嫁给我吧!”
  鹦鹉叫声让所有人愣住了。
  “嫂嫂,嫁给我吧!”鹦鹉又说。
  裴轩喝问万文来:“你还有何话可说!”
  万文来声嘶力竭地叫道:“我冤枉!”
  裴轩命令:“释放绮云,让她料理丈夫后事。把万文来押回县衙,关进大牢!”
  四
  忙完案子,裴轩回到家里已是饥肠辘辘了,早饭来不及吃,中午当然饿得早。夫人端出香喷喷的饭菜,其中竟然有一盘清蒸鱼,这在黄土高原上是少见的佳肴啊。裴轩急不可待地吃了一口,可惜有淡淡的泥腥味儿。夫人大概看出他轻微蹙眉,苦笑着说:“渭河的鱼。”
  裴轩觉得自己过分了。在这里能吃上鱼就不错了,夫人也已经尽力了,你看这道菜放了多少姜丝和剁椒,就是为了去腥啊。可是淡水鱼,而且是浑浊的渭河水,你能指望鱼没有土腥味吗?裴轩赶紧说好吃好吃,还做出奇香无比的样子。
  夫人说:“今天去街上买菜时,碰见了县丞夫人,闲话中提到了知府的生日,这个你不会忘记吧?”
  裴轩整天忙得颠三倒四的,还真把这事给忘记了。不过他不敢让夫人知道这个疏忽,“哪能呢,这么重要的事,我哪敢忘记!”他笑着说。所幸夫人没有问他太守生日的具体时间,否则他真就露馅了。   他得赶紧查一查,时间应该不远了。夫人提醒他,其实是提醒他提前琢磨礼物的事。他最烦这个,可又不得不用心。
  午饭后,裴轩躺下刚打了个盹,捕头王十三急急忙忙跑来叫醒他。“老爷,出事了!”
  裴轩打了一个激灵,“又咋了?”
  王十三说:“刘圣手死了!”
  刘圣手是给万金来看病的最后一个郎中。裴轩为了把案子办成铁案,觉得还是需要把刘圣手给万金来开的药方拿到手。这药里到底有没有鸦片?鸦片的剂量有多少?而且这药方的配伍也值得研究:单个药材无毒,但不同药材相配就会生毒!把犯人押回县衙后,裴轩让王十三吃完饭后去济世堂医馆走一趟,找那里坐堂的刘圣手,让他把药方交出来。
  “怎么死的?”裴轩问。
  “被人杀了!”
  裴轩倒抽一口凉气。这才半天,县城里就出了两条人命!“去现场!”他吼了起来。
  王十三吃了一惊,他跟随裴老爷半年了,他总体上是一个沉稳的人,今天怎么这样毛躁?
  到了现场,裴轩更头疼了。这竟然是无头尸体!
  据济世堂的伙计讲,刘圣手上午还在医馆坐堂的,中午回家吃饭,现在就被人杀死在家里,而且是残忍的斩首断颈,更可怕的是,现场找不到头颅!
  王十三带领捕快们搜索了房间的各个角落以及庭院周边的所有地方,都没有发现刘圣手的首级。
  凶手真是胆大心细。白天杀人是胆大,现场收拾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这是心细。裴轩知道遇上老手了!
  仵作还在尸体上忙活着,希望找到破案的线索。但裴轩觉得有一个首要的问题必须弄清楚:这尸体是刘圣手的吗?也就是说,死的人是刘圣手吗?
  刘圣手是半年前一个人来到乔山县城的,他租赁了这个小院。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未见他有家眷亲友。裴轩让济世堂的人来辨认,他们也说不清楚,谁也没有与他肌肤相亲,不知道他的身体特征。
  “扩大搜索范围,全城寻找!”裴轩命令王十三。
  刘圣手现在不光是万金来命案的线索,他本身已经成了又一个命案。命案就是天大的事。
  五
  “咚咚咚!”衙门外的鼓声又响了。裴轩心里骂道:“又来了,还让不让人消停,果然是穷山恶水出刁民!”
  他今天早晨起得晚,现在正吃早饭呢。昨天忙得人困马乏,今天想偷个懒,没想到又被催逼了。尽管今天这鼓声有气无力,不像昨天那么凌厉,可无论如何,这报案鼓一敲,县老爷就得受理啊!
  裴轩升堂后,捕头王十三带进一个病病殃殃的人,王十三一松手,他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裴轩喝问:“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小人万金来。”
  “你……你你……是谁?”裴轩大吃一惊。
  “万金来,家住城东的万金来。”
  “你妻子叫绮云?”
  “对。”
  “你兄弟是万文来?”
  “是。”
  裴轩一甩惊堂木,“啪”一声巨响,他呵斥道:“你是什么人,敢在我面前装神弄鬼!万金来已经死了,昨天下午就埋葬了,送葬的队伍从衙门口经过,我看得清清楚楚!”
  “可是,我又活过来了。”那人说,“我不敢欺骗老爷,我就是万金来。”
  王十三这时说话了,他告诉裴轩,刚才他在外面找人辨认过了,这人确实是万金来。
  裴轩惊讶得眼珠都要掉出来了。死人复活?世上真有这种奇事?他不大相信,继续盘问:“那你……你你……说一下你是怎么活来的。”
  万金来说:“盗墓贼救了我!昨晚上半夜三更,一个盗墓贼掘开坟坑,挖开墓室,撬坏棺材,把我往外边拖,不知咋的,我忽然就醒了,活过来了。他见我活了,就想掐死我,我答应给他钱,他就把我送回家。”
  裴轩想了想,这件事情里面有蹊跷。万金来或者是假死?他喝了掺杂鸦片的药汤,这剂量本来足以致死,可是没想到药味太冲,他吐了。减半的剂量只让他深度麻痹,大家都以为他死了。坟墓里潮湿阴冷,对他是一种肌肤刺激,再加上盗墓贼撬棺材的震动,搬挪尸体时的折叠和按压,这些都等于是给他顺气,终于把他折腾还阳了。
  “盗墓贼呢?”裴轩问道。
  “把我送回家,拿了钱,走了。”万金来回答。
  “立即给我抓回来!”裴轩命令王十三。捕头问了万金来盗墓贼的衣着长相,马上带人追捕去了。他估计这人跑不远。
  裴轩觉得死去活来这事情真要搞清楚,盗墓贼是活见证。而且盗墓本身是伤天害理的事,必须惩治。
  “你既然活着回来了,找县衙干什么?”裴轩问万金来。
  “为我弟弟鸣冤啊。”
  “你现在活了,不就等于你弟弟没有给你投毒!”
  “药是我自己去医馆配的。”
  “可是药是他给你熬的吧?特别是最后一次!”
  “是的。”
  “那就对了,鹦鹉也证明了这一点!”
  “鹦鹉是我教的。”万金来说,“我病得越来越重,怕扛不过去,家产落入别人手里,就劝弟弟我死之后娶了嫂子,可是弟弟不愿意,怕人说他乘人之危。我给弟弟和老婆写了遗书,把我的主意告诉他们,遗书被弟弟给烧了。我又不能见老婆,给她说明我的意愿,只好拿弟弟送给我解闷的鹦鹉当中介,教它说话,给他们穿针引线。”
  “你怎么能保证鹦鹉只有当着他俩的面才会那样说?”裴轩追问。
  “只有我死了,他俩才会碰面,只有他俩一起哭,鹦鹉才会代弟弟向嫂子求婚。”
  “你怎么训练的呢?”裴轩怀疑。
  “这個好办。”万金来说,“我跟弟弟的声音很像,我又熟悉老婆的声音,我模仿弟弟哭,再模仿老婆哭,在哭声中教鹦鹉,他就记住了。”
  裴轩终于理解了鹦鹉昨天的不同表现。不过裴轩觉得万文来的嫌疑还是不能完全解除,万金来确实是被人谋杀的,如果不是凑巧被盗墓贼刨了出来,必死无疑,不能因为他现在复活了就撤去这个案子,在没有抓到真凶之前,所有卷入这个案件的人都值得怀疑。   “你弟弟现在不能释放!”
  “他不是凶手。”
  “那你说谁是凶手?”裴轩问。
  “我……不知道,只能由大老爷来判断了。”
  裴轩对万金来说:“你这个案子,牵扯到你和你弟弟的家产分配,你那么富有,他那么贫困,这是有问题的,我要去你家里看看,评估一下你们分家析产是不是公平。”
  裴轩来到城东万府,这的确是一栋豪宅。高大的青砖院墙,雕花的门楼,里面一套双跨大房,两边各一溜厢房。院中有一座凉亭,绮云在石桌上摆出时令鲜果,热情招待裴轩一行。
  裴轩观察绮云,气色很好,大概是丈夫起死回生的缘故吧。他问女主人:“你夫君忽然回来,你吓得不轻吧?”裴轩想象,半夜三更,月黑风高,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忽然在外面叫门,家里的弱女子该是什么反应?
  “我吓死了!”绮云说。
  裴轩问万金来:“你一定在外面等了好久吧?”
  “也没有等多久,她就开门了。”
  裴轩闲话了一阵,借口如厕,来到后院。后院有一座后门,锁着。裴轩从门缝看出去,外面是背街,弯弯曲曲的小路通往远处,远处是田野,玉米高过人头。裴轩低头看了一眼门臼,里面湿湿的,他伸出指头摸了一下,是油,润滑门轴的。
  离开万府的时候,裴轩忽然翻了脸,他命令随行的捕快:“把绮云押回县衙,关进牢房!”
  绮云不服,质问裴轩:“我犯了啥罪?”
  裴轩说:“诬陷万文来!”
  六
  盗墓贼被抓了回来。
  裴轩立即审问他。这个名叫小六子的男人身材细长,窄脸鹰鼻,跪在地上,乍看上去像一只硕大的老鼠。就他的长相,天生就是盗墓的胚子。裴轩核实了万金来的事,万金来确实是他挖出来的。
  “你挖出宝了吗?”裴轩问。
  “没有。”
  “你老实说!”
  “真的没有,老爷,你们已经搜查了我的褡裢,里面除了万金来给的报酬,没有别的。”
  “那你盗墓之前,知道死者有陪葬品吗?”
  “不知道。”
  “不知道你为什么去挖?”裴轩盯着小六子。他直觉这里面有名堂,这个人是盗墓贼,但他又不仅仅是盗墓贼。盗墓是为了宝贝,只有达官贵人才有丰厚的陪葬品,一般盗墓贼谁会在意平头老百姓的坟头?即使万金来家境殷实,除了棺材和寿衣豪华奢侈一些,他家人又舍得把多少金银财宝埋到地下?盗这样的凡人之墓,盗墓贼一定会提前打探的,除非真有好货,否则断不会轻易下手的。盗墓辛苦,而且危险重重,他自然会掂量成本。可是现在的事实是,小六子基本挖了一个空墓。
  这不符合情理。
  小六子说:“我是碰运气的。”
  “胡说!”裴轩呵斥道,“你一定有另外的目的。”
  “没……没有。”
  “看来你是不想说实话了。”裴轩一拍惊堂木,“大刑伺候!”
  两旁的衙役举起杠棒,气势汹汹地逼近小六子。他吓得脸色煞白,连连磕头:“老爷,我说我说。”
  裴轩示意衙役退下。小六子说:“我是为了盗尸。”
  “盗尸干吗?”
  “配冥婚。”
  噢,裴轩明白了。怪不得小六子看到万金来醒来后要掐死他,盗尸的要死人不要活人。
  “大王庄的王员外死了女兒,托人找到我,订购一具男尸,正好这里死了万金来。”小六子说,“我赶紧来挖了,图个新鲜。”
  裴轩如有所思,他问小六子:“干这个活儿的人多吗?”
  小六子觉得法不责众,就说:“也不少,我为啥这么着急挖出万金来呢,就怕别人跟我抢生意。”
  裴轩骂道:“挖墓盗尸,毁人祖宗,这是要千刀万剐的事,你知道吗?”
  小六子叩头如捣蒜:“老爷饶命,我知罪,我再也不敢了。”
  “我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你愿意吗?”
  “我愿意,我愿意。”
  裴轩示意小六子来到他身边,他对盗墓贼耳语一阵,然后命令道:“把小六子押下去!”
  处理完盗墓贼,裴轩把捕头王十三招来,问刘圣手的人头找到没有。王十三告诉他,乔山县城已经找遍了,到现在没有下落。
  裴轩沉吟了一下说:“悬红吧。”
  “悬多少?”
  “二十两银子。”
  王十三为难了。“县衙拿得出这么多吗?”这是个穷地方,县衙公人们的俸禄都不能及时发放。
  “我们出五两,剩余的万金来补,他家的事,他应该。”
  七
  悬赏的事很快传遍全城,就连在街边摆摊的小商小贩都眼红了。卖菜的韩奎听旁边的同行在算账,他们每天起早贪黑的,也就赚得几文钱,这二十两银子,够他们一辈子的利润了。有人跺脚说:“他娘的,不做这小本生意了,找人头去!”
  另一个人笑着说:“好找的话别人早找到了,还能轮到你?你还不如把自己的人头割下来献上去,挣了这个钱!”
  那个人笑着回应说:“只怕我割了也白割,对不上号啊。”
  旁边卖肉的屠夫一本正经地说:“我教你一个法子,把头割了埋入地下,十天后皮烂了,谁认识谁啊?”
  大家听了都哈哈大笑,一阵好乐。
  韩奎回家后把这个笑话讲给父亲听,想让他老人家也乐一下。他的家在县城东门外的一块台塬边上,那里有几分菜地,他和父亲相依为命,靠种菜维生。他们是外来户,多年前逃荒到这里,只能在别人不愿来的荒坡上开垦田地。荒坡干旱,种菜费水,他们只能到坡下的水渠挑水,累死累活,勉强糊口。即使这样,父亲也一直省了又省,抠了再抠,想积攒一点钱财给韩奎娶一个媳妇,让韩家的香火能续接下去。不幸的是,去年父亲忽然中风,为了给他治病,韩奎把那点可怜的家底全部搭进去了。钱花完了,父亲虽然保住一条命,却留下了偏瘫的毛病,他们的生活难上加难。他老人家整天愁眉不展,唉声叹气。   韩奎的笑话并没有让父亲开颜,他反而更沉默了,连叹气也没有声音。
  第二天买菜回来,父亲不在屋里,韩奎慌了,父亲行动艰难,平日里只能躺在炕上。他赶忙寻找,最后在旁边的茅厕里找到了。父亲坐在尿缸跟前,头扎进缸里,把自己淹死了。那尿缸收集的尿水是他们浇菜的肥料啊。
  韩奎大哭一场,把父亲埋葬在自家的菜地里。填土之前,他拿菜刀把父亲身首分离。
  十天之后,韩奎刨出人头,拿麻袋包裹,提到了县衙。裴轩看了,问韩奎这人头是从哪里找见的,韩奎说他到塬下河渠担水,在淤泥里刨出来的。裴轩说怪不得在城里找不到,凶手把人头抛到城外的河渠里了。
  裴轩认定这是刘圣手的脑袋,把赏银给了韩奎。
  王十三觉得裴轩未免太草率了,这么轻易就认定了人头。不过他也没有更好的反对理由。皮肤腐烂了,面目根本无法辨认,都是刀砍的,创口也不会有多大差别,再说,谁又能凑巧再弄来一颗跟尸体腐烂程度差不多的脑袋来呢?
  宣布刘圣手死讯之后,裴轩把绮云从狱中提了出来,当庭释放。他对绮云说:“刘圣手已经死了,药方的线索断了,我们当然还要继续查下去,但就目前来看,下毒的凶手最有可能是万文来,你没有诬陷他。”
  绮云走出县衙,外面阳光灿烂,惠风和畅,她长长舒了一口气,在监牢可把人憋坏了。她倒是没有受什么皮肉之苦,自从进去就没有人理过她,她被单独关押在一个小号里,想找一个说话的人也没有。现在没事了,她真想哼几句曲子,可是她不敢,轻狂的姿态不能让人看见。
  同样高兴的人还有裴轩,他让夫人温一壶酒,他想喝几口。夫人觉得奇怪,当然也高兴,这一阵子裴轩忙得颠三倒四,难得轻松一下。
  “这案子要结束了。”裴轩说。
  “怪不得!”
  “还有这个,给上司的寿礼也有着落了。”裴轩把玩着一个像果盘一样的器物。
  夫人撇撇嘴:“锈迹斑斑的破碗,你也拿得出手?”
  裴轩问夫人:“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这是青铜器,西周的宝贝,簋!”
  “哪来的?”夫人问,“花了多少钱?”
  “一文钱没花。”裴轩说,“记得我前几天给你说过的盗墓贼吗?”
  雍州知府号称金石学家,裴轩觉得这个礼物应该能打动那位老夫子。
  八
  第二天一早,绮云给万金来打了招呼,就出门到城外的观音寺烧香去了。观音寺在万寿山上,距离县城大约二十多里。乔山县的观音寺也叫娘娘庙,很灵验的,求子的人终年络绎不绝。
  晚秋的季节真是爽朗,天空蓝得悠远,白云随意飘荡,一阵秋风掠过,黄叶像金箔一样簌簌落下。绮云坐在轿子里,从窗口探出头来,观赏着沿途的风景,轿子晃悠,一闪一弹,她觉得自己好像要飞了起来。尽管已经有飞翔的感觉了,绮云还嫌速度慢了一点,她催促轿夫加快脚步。
  万寿山下有一座小镇,镇上经营的多是与寺庙相关的香烛纸裱之类的物品,零星夹杂其间的也有几家医馆药铺,他们的生意也应该与娘娘庙有关。绮云的轿子在小镇的一家药铺门口停了下来,她下了轿子,走进药铺,把一张药方子递给一个伙计,看样子她是要配一副药。
  就在此时,门外呼啦拥进几个人来,把绮云和那个伙计扭住,押了出去。
  药铺的人都目瞪口呆。这伙人中的一个气势汹汹地呵斥道:“没你们的事,衙門的公差办案!”
  绮云和伙计被押回县衙,裴轩正端坐在大堂上等待他们。
  看到跪在堂下的犯人,裴轩吆喝一声:“抬起头来!”绮云一脸委屈,那个伙计一脸无辜。
  裴轩喝问绮云:“知道为什么抓你回来吗?”
  绮云说:“不知道,大老爷予取予夺,小民哪敢猜测?”
  裴轩问:“跪在你身旁的人是谁?你认识他吗?”
  “他是药铺的伙计,我不认识!”
  裴轩嘿嘿一声冷笑,他走到那个男人面前,忽然出手揪下他的假胡子,揭去他脸上的伪胎记,然后再问绮云:“现在你认识了吧?”
  那个男人猝不及防,露出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庞。
  “刘圣手!”裴轩笑道。
  啊!现场的人呆若木鸡。刘圣手不是已经死了吗?衙役们都不相信,这县老爷搞的什么鬼!
  药铺伙计很镇静,他问裴轩:“你是说我吗?我叫郭小栓,万寿药铺的人都知道。”
  “县城药铺的人也认识你。”裴轩说,“让济世堂医馆的赵老板来认人!”
  赵老板一进来,吓得面色如土:“你……是人还是鬼?刘圣手,你……你不是死了吗?”
  “我也认识他,”万金来对裴轩说,“他就是刘圣手,我最后找他看的病。”
  “他没死!”裴轩盯着绮云说,“是吧。”
  “那……那死的人是谁?”这时轮到王十三发问了。他觉得这实在太蹊跷了。
  “问得好!”裴轩坐回太师椅,一拍惊堂木,“现在该是揭开谜底的时候了。”他传令把万金来万文来兄弟俩带上堂来。
  万文来见了万金来,眼睛都直了,他一直在牢房关着,不知道哥哥已经复活了。
  “是谁害死了万金来?”裴轩喝问。
  万文来指着万金来声音颤抖着问:“那……这人是谁?”
  万金来说:“我是你哥哥呀,我又活了。”
  万文来对裴轩说:“老爷,他就没有死嘛,哪有凶手?”
  裴轩呵斥道:“胡说,他已经死了,只是侥幸逃过一命,凶手运气不好而已。”
  万文来说:“反正不是我害的,我哥哥在场,让他说。”
  “你哥哥说不清,我来说。”裴轩用目光扫视一圈下面所有人,大家都屏住呼吸,期待他的明断,他一字一顿地说:“刘—圣—手!”
  刘圣手不服,他问道:“老爷,您不能枉栽罪名,有什么证据?”
  “你的头就是证据!”裴轩问,“没有杀人,你为啥伪造自己被杀?”   刘圣手语塞。
  裴轩继续说:“你的设计很完美,你知道万文来抽大烟,所以在药材中加入过量鸦片,只要万金来吃了,一定会死。鸦片毒死人没有特别明显的异常尸相,家属一般不会怀疑药物有问题。即使怀疑,首先脱不了干系的是万文来,他抽大烟,又怨恨哥哥分家不公,有杀人动机。你让我佩服的是,你把所有的漏洞都堵塞了。你设想了最坏的结局,那就是最终你自己被怀疑了。为了让办案的人死心,你决定让自己死去。你一死,这线索就断了,被害者也有了报仇雪恨的感觉,他们也就不会再去追究了。你当然没有死,只是金蝉脱壳!”
  刘圣手打断裴轩,他说:“老爷,您是在编撰话本吧。”
  “话本也没有你这个故事精彩!”裴轩说,“为了让人相信你死了,你订购了一具无头尸体。”
  啊!裴轩的话让大家吃惊,他们觉得有点匪夷所思。裴轩看到他们的表情,知道他们不信,就下命令:传盗墓贼小六子!
  小六子上堂后跪地磕头:“老爷,按您的吩咐,我访到那个人了,他叫郭蚰蜒。”
  裴轩传令:“带上来!”
  郭蚰蜒上来后,裴轩喝问道:“你是干什么的?”
  郭蚰蜒低着头,战战兢兢地说:“我是……盗尸的。”
  “好一個勾当!”裴轩说,“辨认一下现场的人,哪个跟你做过生意?”
  郭蚰蜒把跪在下面的人巡视一遍,指着刘圣手说:“就是他,十几天前,我偷偷给他屋里背了一具无头尸。”
  裴轩冷笑一声说:“刘圣手,你这计划完美无缺,可惜坏在一个女人身上。”
  现场只有一个女人,大家都盯着绮云。
  “绮云,你知罪不?”裴轩问。
  绮云说:“大老爷,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这与小女子有何干系?”
  裴轩说:“你真会演戏,差点就骗过我了。一开始我没有怀疑你,你当时哭得梨花带雨,完全是受害者的样子。可是郎中的突然自杀引起了我的疑惑,谁把我怀疑药物的事那么快透露给郎中的呢?当然那天去现场的人有好几个,可是我只在你的身上闻出了淡淡的药材味儿。”
  绮云眼睛瞪圆了,下意识地举起衣袖闻了闻。
  裴轩说:“只有经常跟郎中和药铺接触的人,才会染上这种味道。还有一件事,加深了我的印象。你丈夫万金来复活的那天晚上,你太镇定了,这有点反常。你想想,一个人已经死了,而且是你张罗着把他埋了的,他半夜三更却回来叫门,这不吓死人吗?不要说你一个弱女子,就是一个大老爷们,也不敢轻易出来开门。”
  “我是吓死了,你咋知道我不害怕呢?”绮云问。
  “我问了你丈夫,也问了陪他回家的盗墓贼,他们都说你时隔不久就出来开门了。”裴轩说,“我因此断定,当天晚上有人在你身边陪着,你才有这个胆量。后来我去你家,在后院发现了后门,门臼里浇了油,目的当然是防止门轴发出响声。一个女子,丈夫两个多月不在家,是谁频繁出入后门呢?”
  绮云气愤地说道:“你这都是凭空猜测!”
  “我给你证据。”裴轩拿出一张黄纸展开,这是绮云交给刘圣手的药方子。药方子上写着:
  平贝母一钱 安息香一钱
  大黄三钱  吉祥草三钱
  睡前煎服 镇静安神
  裴轩说:“四味药,镶嵌了一句话:平安大吉!你这是给谁报信?这不是凭空猜测吧。”
  绮云无话可说。
  裴轩对绮云说:“刘圣手伪装被杀后,他怕人认出,跑到城外,我把你单独关起来,你们通不了消息,彼此都很挂念,很着急。我以刘圣手人头找到,确定他死亡,你没有诬告万文来为由,放你回家,让你觉得万事大吉。我知道你一定会尽快联系刘圣手,向他通风报信,就布置人暗中监视你家,你一出门,我们的人就在后面跟着,最后的结局是人赃俱获!”
  “狗屁县官!”刘圣手吼了一声,“这事是我一人所为,与绮云无关!”
  “好样的!”裴轩说,“这才算是一个男人,敢作敢当。”
  刘圣手说:“你不要激将,我的事我担待,我承认是我给万金来下毒的。”
  万金来骂道:“你狗日的,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啥害我!”
  刘圣手回击道:“你狗日的虐待绮云,活该受死!”
  万金来愕然,呵斥道:“你胡说什么,我怎么虐待绮云了?”
  刘圣手说:“你嫌她不生养,打得她浑身暗伤,你在外面嫖娼,反复把杨梅大疮带回家,传染给绮云,几次治好,又几次重犯。作为丈夫,你就是一个畜生!”
  裴轩问道:“刘圣手,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一直不做声的绮云开口了:“是我告诉他的。刘圣手是为了我才走到这一步的。我跟刘圣手是青梅竹马,曾经私定终身,可是我父母嫌贫爱富,最后硬把我嫁给了万金来。我看不上万金来,跟他没有感情!万金来经常打我,还以我不生育为由,准备纳妾,我在这个家里生不如死!”绮云哭了。“后来我在县城遇见了刘圣手……”
  刘圣手接着说:“绮云嫁人了,我不甘心,跟随她的花桥来到县城。为了能看见她,我当过菜贩子、卖油郎、小货郎,在她家附近徘徊。只要能见上她一面,再苦再累我也认了。后面发现她经常去医馆药铺,我决定去学郎中,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见到她。我上终南山,拜白云观的老道为师,学医三年,出师后返回乔山县城,在济世堂医馆坐堂应诊。在医馆,我终于等来了绮云,当她坐在我对面的那一刻,我……我……”
  刘圣手哽咽了,他说不下去了。
  “刘郎——”绮云一声呼唤,泪流满面。
  “我决心把绮云从火坑里救出来。”刘圣手咬牙切齿,“老天爷给我机会了,万金来终于找我看病,也算是他罪有应得!”
  听完刘圣手和绮云的诉说,裴轩竟然有点愣怔,不过他很快就调整过来了。“不管什么理由,杀人罪不可赦。”他啪地甩了一下惊堂木,“现在宣判!”
  刘圣手——故意杀人,恶意栽赃,判处斩刑,秋后执行。   绮云——不守妇道,与人通奸,杖三十,服徭役二年。
  小六子——掘墓盗尸,辱人祖宗,伤风败俗,杖二十,罚做县城收尸人一年。
  郭蚰蜒——掘墓盗尸,辱人祖宗,伤风败俗,杖三十,罚做县城收尸人二年。
  万文来——蒙受诬陷,无罪开释。
  最后一个押上来的是菜农韩奎,裴轩一见他就火冒三丈,立即命令衙役:“放翻了,痛打三十大板!”
  韩奎被打得哭天喊地,裴轩骂道:“我最恨不孝之人,打你三十大板,是给你父亲出气!”
  韩奎哭着求饶:“老爷,我们也是穷得没有办法了。”
  裴轩说:“不能饶你!再穷也不能伤天害理。除了这三十大板,另罚三年劳役!”
  王十三说:“还有冒领的赏金呢。”
  裴轩说:“收回十五两银子,剩下五两,让他重新厚葬父亲。”
  九
  五年之后,因为公干,裴轩重新回到乔山县城。
  他只身便衣走在街道上,以旁观者的心态轻松地游览这个城市。不知不觉地,他竟然来到了东关街道的烧鸡铺前。自從调任到秦岭以南的阳江县,他已经习惯了那里的清淡口味,夫人再也没有给他做过北方饭菜。大概是老胃识味,当年的味道不经意地把他引到这里来了。
  裴轩走进铺子。让他稍微诧异的是,原来的“刘记烧鸡铺”招牌换成了“万记烧鸡铺”。裴轩要了一盘烧鸡、一壶老酒,自斟自饮起来。不知是不是这老酒的味道太冲了,几杯下肚,裴轩竟然泪眼迷离。
  正在这时,一个胖乎乎的男娃娃蹒蹒跚珊地跑过来,追一只大红公鸡。那公鸡左躲右藏,钻到裴轩的酒桌下,胖娃娃追得急,收不住脚步,一头撞在桌沿上,哇地一声哭了。
  裴轩赶紧把男娃扶了起来,给他按摩额头,嘴里说:“不疼不疼,娃娃乖。”
  一个女人急匆匆从店铺里面冲了出来,跑到裴轩跟前接过娃娃。在两个人照面的一刹那,裴轩愣住了。他问道:“你是……绮云?”
  那女人也认出了裴轩,她激动地朝里面喊道:“掌柜的,你看谁来了!”
  掌柜的一出来,裴轩更惊讶了,是万文来!
  看到裴轩的表情,绮云笑了,她说:“没想到吧。”
  裴轩打死也想不到。
  绮云继续说:“我当年一进万家门,就看上了万文来,可是他没有胆子啊。”
  万文来说:“现在我们在一起,盘下了这家铺子。”
  “万金来呢?”裴轩问。
  “死了。”绮云说:“他这次真正死了!”
  裴轩晕了,他大概是喝多了。
  他晕晕乎乎地爬上县城的凤凰台,黄昏时分,残阳西照,黄土冈被染成一片血红。
  “……若夫淫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
  冷风一吹,他打了一个激灵,仿佛听见了自己当年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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