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词典(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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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eina的爱情
  有一天,Riena向我吐露了心声:她还是想找一个男朋友的。
  但对Riena来说这是个难题。首先她的工作让她受限于一个很小的交际圈,她每周一到周五去附近一个村子里看护一个老人,那五天里除了守着那位瘫痪的老太太几乎见不到外人。周末回来她又陷入一个固定的主要由拉美教友构成的圈子,他们几乎每周六都有聚会,而周日中午一点整得在教堂做弥撒。她那个拉美人圈子几乎全是女性,那些女教友的丈夫只有聚会或聚餐时才会偶尔露个脸。
  我有点为她犯愁。
  尽管这样,她还是一到周末就打扮得漂漂亮亮,把廉价粉底盒和睫毛膏卷毛器在镜子跟前铺陈开来,使劲抹匀黑皮肤表层实际并不必要的淡色粉霜,猩红的口红则一遍遍地在厚嘴唇上搽过来搽过去。她化妆最重要的环节是指甲,每个周末她都要把被洗涤剂磨蚀和被拖把柄蹭掉的指甲涂上新颜色,尽管她的十个手指同样很黑。但这是她的节日!她要带着她的十个新指甲参加上帝出席的周末聚会,在教友家喝茶时,她也得把她身上最引人注目的东西亮出来,必要的时候还要和她们比颜色。她最喜欢的是玫瑰红。
  教友们几个年长的丈夫一个比一个无趣,也一个比一个现实,他们从不会把焦点落在她们的指甲上,他们关心的是食物、失业率以及阿尔卡拉是否为他们这些新移民提供培训机会。Riena最好的哥伦比亚女友的丈夫来这里十年了只工作过不到两年,且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零工。喀麦隆女教友的丈夫自从偷渡来西班牙八年来就没有正经工作过,一直是他妻子靠做看护和保洁来养家糊口。与男人们不一样,女教友倒是个个都有工作,只是都是清一色的看护和家政工作。所以她们在一起时尽管话题单一但能聊个没完。这当中唯一的一对委内瑞拉夫妇例外,这两人更年轻,丈夫与我同龄,妻子才三十出头,一年多前因为国内经济崩溃来这里。丈夫已在一家食品工厂找到了一份与自动化程序有关的工作,妻子读过药理学,目前还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她的理想是在某个诊所找到一份护士工作。
  我来的第一周就被纳入了他们的圈子。Riena很起劲地向他们介绍我,并带我去她的众教友家喝茶。我是第一个与他们接触的亚洲人,因而他们都有些兴奋,他们的圈子里大部分是南美人,有两个中美洲的,还有一对喀麦隆的非洲母女,以及两个西班牙人。偶尔来参加聚会的牧师是阿尔卡拉人,因为在玻利维亚和秘鲁的教会工作过十多年,对那块土地有感情,所以他成了教友们非正式聚会的一个常客,大凡有比较重要的聚会,比如说生日或洗礼他都会受邀出席。
  因为我的亚洲人身份以及磕磕碰碰的西语,我得到了额外的照顾。
  Riena个子小巧,脸蛋饱满得两颊的肌肉像是要爆开来了,胸部发达,下半身也有过度膨胀的倾向,因而她知道自己长得并不吸引人。好在她有上帝。每周一次的弥撒和从不缺席的教友聚会给了她以借口,披着那层信仰的光芒她世俗促急的身体和生活就无足轻重了。但我知道她的困惑和秘密,比方说她有好多双高跟鞋,很多指甲油,两管睫毛膏,三只口红,另外她还喜欢看肥皂剧,喜欢剧中一个男主角。她WhatsApp上的头像也经常换,但凡有好照片她立即上传用来做头像。
  秘密很快被我掌握了。
  我们还有另外一个室友。
  一个有点西班牙混血的古巴人。
  古巴人是Riena侄女男友的雇工。房子是Riena侄女男友的,因而Riena和古巴人就不像我是纯粹的租客,Riena周末负责打扫卫生,而古巴人则从不干活,因为他觉得这是他老板的房子,他住这儿是天经地义的。他每天四点钟就起床去他老板的巧克力油条店炸油条,没有周末,工作非常辛苦。
  古巴人除了皮肤黑点,五官长得很精致,比Riena大两岁,来西班牙已经十多年了,已经有了合法身份。不知道是Riena侄女唆使的,还是Riena早就觊觎他了,反正从我住进来第一天就觉得不寻常,因为Riena不但周末给我们打扫卫生,还给古巴人做吃的,给他炖鸡块,给他炸肉条,切洋葱片。有时候还帮他洗衣服。但古巴人从不回报给她,他一回家除了在自己房间里补觉就是在客厅里看电视。他们也不一起外出。
  但只要古巴人在家,Riena说话就会小心翼翼,她也会找借口在厨房或者客厅这类地方逗留更多的时间,当他们俩偶尔在一起吃饭时,我想那一定是Riena最幸福的时刻。从来都是Riena给他买洋葱、鸡块以及大米,吃完后古巴人也从不收拾碗筷。但Riena不在乎。
  古巴人其实有女友。
  我与古巴人很少说话,因为我们之间有着难以弥合的时差,凌晨他起来时我正在酣睡中,在酣睡之余我还暗暗诅咒他每次起床刷牙时把卫生间的门轴弄得吱吱作响;下午他回来我已经在学校了,等我晚上下课回家他已经在自己房间睡下了。他可能也觉得我这个西语都说不囫囵的中国人对他来说几乎就是个外星人,尽管我们都是社会主义体制下的公民,但这种共同性在这里没有任何意义。我还知道他们国家元首卡斯特罗很多轶事,但直到有一天卡斯特罗去世古巴人才来同我分享他的故事。我于是顺便向他提起了切·格瓦纳,问他有没有看过电影《摩托车日记》,他向我摇头。我又问他有没有看过《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那本书在中国一度很流行,但在许多拉美国家是禁书。他说也没有。
  因而我们能交流的就这么多了。
  他每周至少一次与他女友通电话。女友在古巴一家小医院上班,比他小四岁,一直等着他回古巴完婚。但好不容易在西班牙拿到身份,古巴人肯定不愿意轻易就放弃这里的生活,而一个古巴人要是來西班牙,哪怕只是几天的旅游签证都非常不容易。因而这个问题一直悬着,两人每次通电话都尽可能避开谈论它,好像不存在,但又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它。有一次古巴人忽然喜滋滋地把我喊到他房间,向我展示他刚买的音响,他明年夏天度年假时带回古巴送他的女友。那是一套在中国早就淘汰了的音响设备,音质也不怎么样,如果不是音乐发烧友,普通人现在都习惯用电脑听歌了。古巴人没有电脑,也不会用电脑。   我对Riena说起这个。我的意思是提醒她古巴人有女友。Riena好像不吃惊,没说什么,没接我的话题,也没表现出不快。我有点不明白她的意思。显然她侄女和侄女男友都是希望他们俩能够相爱的,但事与愿违,似乎古巴人对她不感兴趣。她侄女最初也是男友店里的一名员工,天长日久,年轻的白人老板就爱上她了。这段感情可不容易,因为Riena侄女有个儿子,不知道是她前一段婚姻留下来的还是根本就是个私生子,她出国时就带他来这里了,如今儿子已经在当地上学了,拜她男友给他的身份所赐。Riena侄女比Riena小几岁,面容姣好,性感,野性,没读过什么书,估计她男友看上的是她的身材和她黑人独有的紧致皮肤。
  Riena或许在这方面已经有过众多失败的经历,因而她不想和我谈这个。
  她每周末仍旧把指甲涂得光彩夺目,在弥撒上给自己许的愿像以往一样华丽又不切实际,在教友聚会上像个有文化的当地人背诵《圣经》里的长篇大论。但她眼睛里已经有稍许失落的黯淡的光了。
  我忽然想到她比我还小六七岁,但却一副认命的样子。
  Riena肯定还是个处女。
  Riena最好的女友哥伦比亚人比她大二十多岁,她们每周都见面。哥伦比亚女友出国前是个护士,现在阿尔卡拉照看一位老人。她有三个儿子,最大的留在国内。今年她八年来将第一次回国,但因为机票太贵她决定只带最小的儿子回哥伦比亚。在Riena这个十来人的朋友圈里,核心人物是年纪最大的M,也是哥伦比亚人,诗人,出过几本书,因而她家里甚至有架钢琴,铺着白色的镂空纱巾,墙上挂着她年轻时的照片。在某些聚会上她会给我们献辞,但每次她的献辞都写得过长,因而要拖时间才能读完。她是这个圈子里的灵魂人物,这里每个人都很敬重她。她生日那天慷慨地送给我一本她在自己国家出版的诗,书装帧非常粗糙,诗写得也简单,就以我当时的西语水平我也能读懂——但这不重要。
  这里每个人在自己国家都有其完整的尊严,但因为在这里只能找到最底层的工作和其他处境的原因,他们渐渐不再与当地人交往,只缩在自己的小圈子里。那对委内瑞拉夫妇受过的教育最高,做丈夫的(即我的同龄人)甚至能用流利的英文与人交流,他父亲还是个高级工程师,曾经去过中国很多次,因而几个月后当他父母也历经千辛万苦过来时我们很快就聊上了并且还聊得很欢。那段时间所有的国际新闻网站上都在流传着委内瑞拉厕纸贵如黄金的新闻,但老夫妇运气非常好,得到了签证并逃到了西班牙。可他们的儿媳妇却犯愁了,因为家里忽然多出两张嘴来,而她自己工作又没落实。因而客气了几天后,她看他们的眼神有些丑样了。他们这个小圈子里还有一个左手有两个断指的西班牙人,没结过婚,五十出头了,有一天忽然宣布去伦敦学英文,但去了没几个月就逃回来了,因为英语发音太难了。就是这个女友,有一天不知什么原因与古巴人吵了起来,还差点打了起来。这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这里暂且不表。还有一个西班牙女教友患小儿瘫痪,从来没下过地——都是一些被上帝遗忘却拼命向上帝靠近的人。
  总之,Riena的圈子其实人员众多,但Riena仍旧填不满她的生活,因为她缺一段货真价实的感情。古巴人已经决意不就范了,相处了好几个月,两人仍旧没有任何进展,他既不约她出门,也对她每周末提供的食物无动于衷,从不说谢谢,甚至与她说话都很少了。
  我很为她着急。
  于是我打算给她介绍男友。恰好最近认识了一个单身在阿尔卡拉多年的香港人,五十出头,个子很小,但很会生活。我们头一次见面他就把我邀到他家吃他做的海鲜饭(此海鲜饭非西班牙海鲜饭)。他还有自己的房子,又在一家台资工厂上班,他有很多亲戚都在北欧。
  Riena很兴奋。Riena居然不介意他比她大近二十岁,因为这在他们国家很常见,Riena说他们国家还有很多女的找比自己小很多的男性。她这话有一半有宽慰我的意思,因为她觉得我这个年纪在西班牙还有无限机会,她不明白为什么在中国像我这样的人就得像一盘发馊的菜被搁在远离餐桌的地方。
  但那个男的不同意,那个香港人。他非常势利,说第一她是黑人,第二她长得也不漂亮,第三,他的前女友,一个南京人比Riena还年轻呢。不愧为中国男人!这条件!好吧,我只好找了一个理由欺骗Riena说他前妻想与他复婚。
  实际上这个香港人前妻早已再婚了。
  Riena觉得这次相亲未果也有点受伤,因为她对中国人还蛮有好感的呢。拉美人印象中中国人很有钱也很勤快。现在连这半大老头也拒绝了她。因而Riena觉得每周约会一次的上帝就更有魅力了,她接受了他狠狠往那边拽的力量。现在她几乎把周末一半的时间都献给了教会和教友间的活动,所挣的工资也有一大半寄给了多米尼加的家人,以此来为自己赎罪。此外,她有个哥哥最近患了癌做手术,她恨不得把每一个欧元都汇给他。
  古巴人两年前死了母亲,四年前死了父亲,两人都是得癌死的,为了给双亲治病,他也倾己所有。古巴与多米尼加这两个国家又是邻居,但就这样也没能让古巴人接受Riena,哪怕是假装一下喜欢她,让她在这异国他乡感受到一份同龄异性的爱。
  但这种事我帮不上忙,我自己都是正在寻觅中的单身狗,况且我的西语又那么烂,做个合格的媒人非常费劲。
  因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Riena挣扎着沉入单身生活的底部,徒劳地涂着她十个亮晶晶的指甲,徒劳地在棕黑色的脸部搽着白色的粉,徒劳地在周末的弥散上唱着伤心的歌,徒劳地以取悦上帝的方式希望他能拯救她。
  我课程很快就要结束,结束后回马德里。我发现了自己的伪善,因为尽管我声称喜欢这里的自然,喜欢这里和谐的人际关系,但我仍旧惦念马德里的热闹和喧嚣,惦念那里被游客踩脏的咖啡馆地板和皇宫门口被照相机闪光灯污染的广场黄昏。因而我與Riena告别的日子就要来临了。不知怎么的我开始怀念起她在某些周末把洗净脱水的床单晾在沙发上,把内裤袜子晾在她侄女儿子留在这里的自行车轮胎上,怀念她在教友家聚会上唱着她拼写错误的圣歌时的声情并茂,怀念她有个傍晚陪我在住处附近的小树林里散步,因为我知道生活就是这样,它度过我们时扬起尘埃和溅起污水,但它不会被我们停留,而我们也不能回头。我们在驶过的车上,也在被生活驶过的风景中。   莫妮卡的爱情生活
  莫妮卡尽管生活在一大团被她女儿男友并无恶意的流言和由他编造出来的笑话所包围的云雾中,我还是一眼就看穿她是个什么人。她那种不穿衣服的罗曼蒂克起初很容易打动人,但很快会被人所唾弃。
  我对莫妮卡没有什么坏印象,只是觉得一个人要是到六十岁还掖着一颗少女之心有点让人觉得别扭。
  我与她熟起来是因为圣·希德罗节,我刚搬来这里没多久她正好丢了工作在找新雇主,她女儿于是有一天晚上撮合我们,让我们明天去圣·希德罗节逛逛。我对这里地形不熟,她说从家里走过去很近,就二十来分钟。我查了一下地图,发现那个圣·希德罗节举办地就在墓地边上。
  那段时间我每天在房间里写论文,刚刚把五十几页的文字弄完,眼睛快被屏幕上的字母闪瞎眼了,因而哪怕是地狱我也愿意明天与她一起去。公寓里一到白天就只我们两个,她女儿和女儿男友有班要上,另外一个室友也是起早摸黑,那时候我甚至还不知道另外一位室友的名字。莫妮卡只是暂住这儿,家里还有只猫,但非常高冷,它对所有的人都怀有敌意,除了莫妮卡的女儿(谁知道它后来会成为我最好的闺蜜呢),最初领养它的人。
  第二天我们就出发了,莫妮卡还带上了水,好像去远足,其实从地图上看就隔着一座高架桥。那天我们其实什么也没看到,因为时候不对,穿民族服跳弗朗明戈舞的老人们的聚会刚告一段落,下午和晚上的年轻人的露天音乐会则还没开始,路上全是饥肠辘辘找吃的人和烟熏火燎的食摊,边上的草地上也被吹瓶子的年轻人占满了座。十多年前就来西班牙西洋景莫妮卡该看的也都看了,因而她对此不失望也没有期待,走了一圈儿,她就被她日益积攒起来的脂肪击垮了。她说走不动了,回去吧。
  因而那天我唯一的收益是在回家路上听了一段她讲的她女儿和女儿男友交往的故事。这对年轻人十六年前就相恋了,当时女儿才十八岁,还在巴拉圭的一所中学里念书,而男友已经工作了,她女儿先来西班牙,之后他也过来了。为什么让我记住这个故事是因为莫妮卡用了一个让我当时觉得奇怪的比喻:他当年像狗一样追求她女儿。
  这里面的情绪我当时还听不出来,我以为是因为语言习惯的原因。我没加理会,继续迁就她慢吞吞的步伐,一边想着在这个区域我能住多久,我与她女儿及她女儿男友能否相处融洽。
  我与他们一家熟起来后很快就水乳相融了。拉美人性格不挑,加上我也是个好说话的人,中间要是融着文化差异和好奇心,相处起来就更容易。连那只高冷的猫也开始天天造访我房间,每天像上班一样准时来挠我的门——我是这里唯一一个没有班可上的人,我分分钟可陪它。莫妮卡找到工作后只周末才来这里,而她女儿男友在家的时间则多一些,因为他工作经常换,他有充分的时间与我闲扯。不过莫妮卡女儿男友因为是个典型的阿根廷人不会好好说话,也就是说十句里有八句是玩笑,因而你要先剔除其中戏谑和取悦你的成分才能萃取对你有用的信息。莫妮卡女儿男友大名叫费尔南多,个子不高,身形粗壮,但脸蛋英俊,少年时像洋娃娃一样简直是个帅哥,但三十一过就慢慢在谢顶了,那一头浓发如今已灰飞烟灭。来西班牙后有几年没有合法身份,因为他这样的条件要拿到长期居留有点难,他只上过几年学,拼写都非常勉强,不大会有什么公司愿意长期录用他。但他来西班牙前是个能干的人,因为家庭原因他很小就从阿根廷来巴拉圭讨生活了,十四岁开始走街串巷做油炸甜点,从一辆街头自行车到后来有了一个固定的店铺,状况最好的时候还自己买了车,但为了来西班牙这一切全结束了。现在他工作不稳定,有时候在马德里城郊帮人看大门,有时候在市中心帮人做苦力,因不够花销,房租都是女友缴的,因而有时候莫妮卡和她女儿有点怨言。
  但他整天嘻嘻哈哈的,好像并不担心未来。他寻开心的方式很多,他甚至有一辆昂贵的山地车,有一群经常往来的骑友;他也擅长烹饪,会做各种点心,因而在他把母女俩的胃伺候好了后,她们有时候不知道怎么批评他,只让心底里对他的不满慢慢发酵——因为他不像大多数那些能养家糊口的男的。
  对我,他用来寻开心的方式是在厨房里背着母女俩说女友妈妈的各种笑话,有时候那些笑话是真的,有时候是即兴编的,因为每次我都会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而他可能觉得一个中国女人大笑是件很娱乐的事。他的笑话用我们亚洲人的标准来衡量是很出格的,比方说他老说年届六十的莫妮卡有很多男友,有几个甚至比他还年轻。不过我知道他说的其实是“炮友”,因为莫妮卡真的会通过社交软件与那些男的约会见面。天知道他们约会时会做什么。在费尔南多嘴里,莫妮卡认识这些人全是为了“快活”。因而有一次——費尔南多表情丰富地讲述道——莫妮卡像以往一样把一个男的约到雇主家见面。莫妮卡的工作是照看老人,晚上老人家有房间给她住,当那些老态龙钟的老人睡着后她就在他们家与那些男的约会。在费尔南多的这个版本里,这次来的是个三十出头的小伙子,两人无须言语,很快切入正题,由于莫妮卡年纪大了,那个男的更愿意莫妮卡把他的家伙含在嘴里,话说此事正在进行中,忽然,灯灭了,莫妮卡一紧张假牙滑了出来,于是莫妮卡一手揪住他的家伙一边满地找她的假牙。
  这故事太假了,而当时我竟信了。后来我发现莫妮卡根本没装假牙,再后来我发现网上有很多版本讲老女人做口交时假牙从嘴里掉了出来的糗事。有可能莫妮卡真的在某些晚上约会一些男的,并且也会与一些男的上床,但这样戏剧性的场面肯定出自费尔南多的想象。而且还颇有恶意。
  现实中的莫妮卡其实有一个固定的男友,一个美国人,说英语。因而莫妮卡向我提起他来有些洋洋得意,因为对方竟是美国人!将英语作为义务教育系统里的一门普通课程的我们无法了解拉美人对于英语这门语言和会说英语的人的崇拜,莫妮卡经常炫耀式地对我说她正在学英语(“我每天下午午睡后学点英语”),但她每次晒英语时总一不小心就会把apple说成“阿不来”(音)。以西语为母语的人说英语最容易露马脚的是在“p”“t”“e”几个字母的发音上。我从不纠正她,因为我得给她一个时刻让她觉得自己美好。她还对我说正在写小说,那部小说从五年前就在写了,已经写满了好几个笔记本。我问她写什么。她把头一偏,脸上飞起一朵红晕,“罗曼蒂克的爱情故事。”再问她,她说写自己这一生,从与前夫恋爱开始,写到离婚再到西班牙。   莫妮卡的这个美国男友不会西语,或者只会一点点西语,而她根本没学过英语。所以这两个人怎么交往是个谜。莫妮卡前夫是德国人,但在巴拉圭出生,他也不会英语,倒是莫妮卡女儿会一点儿德语。莫妮卡与这个美国男友于是用翻译软件交流。就这样两人磕磕碰碰交往了三年。
  不过费尔南多与她女儿一直说她手机那头的那个“美国人”是黑人,是个假白人。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在乎“白人”和“黑人”。
  不过我想这是因为他们拉丁美洲有其独特而痛楚的历史的缘故吧。
  莫妮卡的女儿说那人口音一听就知道是个在美国生活的黑人,他用心不良动机不纯。我很纳闷,莫妮卡不是什么黄花姑娘,隔着大洋认识一个男人那人还每天陪她说话谈得上什么损失?两人从未见过面,年年在谈见面的事但从未见过。莫妮卡担心自己的语言,而那个男的每次都说要来但从没真的行动过。
  “才沒有这么简单呢,”莫妮卡女儿气呼呼地说,“找她借钱,她背着我们偷偷汇过几次。”
  莫妮卡这辈子最难抵挡的就是甜言蜜语,隔空说几句她想听的亲热话简直易如反掌,何况他们之间还有翻译软件在帮忙,帮他美化或柔化他那些见不得人的想法,或者假话。所以莫妮卡很早就坠入情网了。这三年间,经常听她说要与他分手了,因为他总是不来看他,但每次说了后次日就后悔,之后她就又盯着自己的手机等他的语音信息。
  这段奇葩的“情”遭她女儿和女儿男友的讥笑。
  莫妮卡女儿男友费尔南多让我去帮他们验证那男的就是个黑人,当着莫妮卡的面。因为我对他们说我能听出黑人说英语的口音。我从前之入读的语言班上有两个黑人,一个是贝宁人,一个是刚果人,他们说西语和英语都有独特的腔调。
  说真的,我也像莫妮卡女儿和费尔南多一样,觉得电话那头就是个黑人,因为他发“K”这个音时就像我班上那两位非洲老兄,是西语中的“D”(音“得”),但莫妮卡对我们的结论和建议偏听偏信。可能她觉得聊胜于无,反正见不上面,能陪她每天聊聊天也好。她从不后悔几次给他汇钱,她可能觉得这是她小说中的故事,而不是她真实生活的一部分。她有时候有些分不清生活和虚构故事。
  我在她女儿租的公寓里住了几个月后搬去了附近一间新公寓,新公寓里有位老室友是个诗人(就是我在其他文章中写过的路易斯),八十出头,但精力旺盛,每天凌晨起来就写诗,与莫妮卡一样,几十年下来积攒了好几本诗集。我于是灵机一动,觉得撮合他们两个是个不错的主意。我与莫妮卡女儿通气,她不置可否,很现实地问我老头是否有钱是否需要人照料。莫妮卡也问过类似的话,但语气没有这么生硬。莫妮卡的意思是她十多年下来已遇见过很多愿意娶她的西班牙老头,但那些老头不是太脏不常洗澡,就是秃顶形象不佳。
  莫妮卡属于少女的那一部分性情开始显露了。尽管已经六十出头了,她还得把类似的机会视作头一次相亲,对对方的形象审查得很严格。
  见面的那一天莫妮卡准时来了。她精心打扮了一番,指甲油是新涂的,吊带裙子领口开得很低,高跟鞋,因为她个儿不高,此外,她身上还洒了香水。老头请她在家吃饭,文学是借口,相人是重点。
  我忘记那天我们主要谈什么了,可能拉美是重点,因为老室友年轻时到过拉美所有的国家。我以为莫妮卡会重点谈她的小说,但莫妮卡听到老室友写了六本诗集后就不敢再提她的小说了。莫妮卡说话时不停地把她的领口往下拉,笑得也很妩媚,为了让老头注意上她涂得又亮又光滑的红指甲,她不停地在餐桌上换餐盘的位置。因而我眼前常划过一道道红色的小闪电。
  莫妮卡说话有点快,可能是想在有限的时间里尽量给老头更多的信息吧。
  结束后我问老室友如何?
  老室友对我说她像枚图章。
  这个比喻有点不祥。
  老室友接着解释道,她的粗胖体型像图章。
  看来没戏了……
  第二天老头觉得还不够还戏谑地对我说,昨晚他一直在琢磨像这样的体型怎么与男人做那种事。
  我脸上一阵发热。
  我当然不会告诉莫妮卡这些。因为莫妮卡还以为老头会被她迷上。她向来对自己的魅力很有信心,因为她通过手机软件交往的那些男的个个很容易上钩,尽管有的像她女儿男友“开涮”她的那样可能都不愿意与她有正常的身体上的接触,但她从来不愿意把自己的身体因素与自己体内的浪漫基调分割开来。她觉得这个世界上爱情是唯一的主角,其他的都是备料。她也从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个上了六十的人,她买了很多指甲油,有好几顶帽子,来我们这里每次都穿得比她女儿都花哨,有一次她竟还质问我们为什么我俩像男生那样不讲究。我们在一起要是来个男的,慢慢地她就会成为聚会的主角,她会用眼神把那些男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来,她的眼神是纯女性的,眼神里每一个荷尔蒙都闪烁着雌性诱人的光芒。
  但就这样她还是没能被老诗人看上。几个月后,老诗人在一次意外摔跤中认识他的现任女友,秘鲁人,不学英语,也不写小说。但老诗人对我说,他坠入情网了。
  我把这一切告诉莫妮卡,莫妮卡沉思了一会儿说,呣,也许我可以把这个章节写进我的小说。
  作者简介:赵彦,女,1974年出生。现暂居西班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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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听,发生在第二次进园子。“从那一刻起,我知道我出了问题。”  哪一刻?就是“秋风吹来”,树叶“有规律地沙沙乱响”,钻入“我”耳洞的时刻。这是一个时空的转折点,它将使人物听见自己,但这同时又是个“问题”,因为它打破了世界的秩序感,并占据了秩序管辖的权力疆域。也就是说,人物被这突如其来的“幻听”搞疯了,他无法生活在人类经验之外。  还能怎么办呢,脱离困境的唯一方法就是:找到源头,归还“噪音”,从此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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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看到了那个人  站在窗台下向我说话  当我不再希望他出现时  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的拐角  今天他不在那里  我希望他离开了  但却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着荧荧绿光  我很害怕  可是妈妈再也不能说话  ……  空旷素净的病房内传出阵阵幽怨的啜泣声,走廊内响起了“哐哐哐”的声响。值班护士脚上穿着一双红色的低跟鞋,手持电筒来回查看着各个房间的情况,在黎明时分青灰色调的映衬下,穿行于走廊上纯白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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