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 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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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周钢走进办公室打开电脑,他对《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曲《我心永恒》情有独钟,很快,席琳·迪翁那舒缓悠扬动人心弦的歌声像潮水涌遍室内的各个角落。
  秘书科长高进走进秘书科时,周钢正在整理桌上报纸。他问,杨姐哪?
  周钢告诉他,杨姐刚出去。
  杨姐是坐在周钢对面的杨桂花,她很难在椅子上坐三分钟。在安监局内,只有她那爽朗的笑声会随时响在各个科室内。她丈夫在市政府开小车,一个山里女子安排在安监局,正是靠了这层特殊关系。杨姐上下班从不受制度的约束,似乎她也没有制度这个概念。领导不管,其他人何必多管闲事。高进也只是随便问一下。他站在周钢桌前,两眉锁着看周钢的眼神很复杂。周钢是他去年亲自招来的大学生。他已任六年的秘书科长,有两个资历比他晚的都提了副处,他依然原地踏步。不是他能力差和天生吝啬不懂得当前的升官之道,当秘书科长的,哪一个不是八面玲珑。官场中有一种悖论,正因为他能力强才误了他的前程,特别是他手中的那只笔,常使领导在讲话中赢得不少掌声,领导对他过分倚重又无人能替,只好把他窝在这里。他把周钢招过来,正是他看中了周钢复旦大学中文系这块牌子,当年他高考时,他向往的正是这所大学。周钢拿出记事本和笔时看了他一眼,高进正瞧着窗外。远处是一处在建的高楼,机器声、钢管的撞击声随着风从马路那边飞过来。局里有一种传言,高科长听后又急又气,他不知周钢怎么会幼稚愚蠢到这种地步。
  杨晓燕轻轻推开秘书科的门,高进正要问周钢话,看见杨晓燕故意打趣道,上班时间是不准约会的。看来我只有回避了。说着走出去。
  杨晓燕笑笑说,杨姐不在?接着便转身,她在关门时给周钢递一下眼色。杨晓燕走在前面,周鋼跟在后面,看见杨晓燕穿一身深蓝色西服,里面是洁白的衬衣,长发盘在脑后显得异常的干练。在下楼梯时杨晓燕低声问,这次下乡,人家给钱,是你举报的吗?
  周钢一愣,是我。
  杨晓燕哎哟一声惊愕立时凝固在脸上,极度失望地看着他,你……她转身匆匆下楼,身后像是有人追急急地跑下楼去。
  他们是一块被招进安监局的,同样来自乡村的经历,同在一个单位,成为恋人似乎是水到渠成的事。杨晓燕没有听他解释,那吃惊失望的神色周钢第一次看到。他伸头看杨晓燕匆匆下楼的身影,心中一阵不安,踌躇一阵似乎上楼的力气也没了,他拉着楼梯一步步往上挪。看见书记郑啸林夹着包走下来,忙一侧身,问道,郑书记好!郑啸林似乎没看到他的存在,也没有听到他的问候,只是缓缓走下楼去,跟在他身后的刘师傅看他的表情很古怪,像是挑逗又像是鄙夷。
  周钢心里一沉,突然就像冬天里叫人扒光了衣服扔在风口里,一股透骨的冷。他心烦意乱地回到办公室里,杨姐问他:你没事吧,脸这么难看?
  周钢苦笑了一下,头有点疼,说着窝在椅子上。此时他的头真的很疼。看杨晓燕的表情,周钢感到事态有些严重,特别郑啸林的冷漠叫他摸不着头脑。是否与举报有关?因为那次下乡带队的就是郑啸林。
  二
  周钢到安监局一年多来,这是第一次跟领导下基层。市长接到举报,叫安监局派人去查。梁县杨柳镇杜家村的一家小煤窑私自开挖,10天前死了四个人,矿主用每人30万元封了口。矿主杨新松就是杨柳镇杨镇长的亲弟弟。这个矿不仅有杨镇长的股份,还有梁县几位副县长的股份。举报信中有小煤窑生产时的照片同时还附有死者的姓名。
  这次下乡由书记郑啸林带队,三个科长加上周钢和杨晓燕。早上,郑啸林就叫刘师傅把商务车擦好,说是一上班就走。梁县离市70公里,杨柳镇离梁县20公里,还要去杜家村,必须得抓紧时间。
  由于是突击抽查,郑啸林又在车上宣布了几条纪律,车内的人默默地坐在那里气氛有些沉闷。周钢和杨晓燕年轻资历浅,又是第一次跟领导下乡,有些拘谨,静静地不时往车外看一阵。纪检科的科长刘清溪是个老烟枪,他那发黄的手指和一嘴黄牙验证了他多年的烟龄,这阵他急得抓耳挠腮,便向郑啸林央求道:我吸颗烟吧?还没等郑啸林回答,车内一阵反对声。他无奈地一笑,只好抽出一支烟在鼻孔下转着嗅着。杨晓燕见状禁不住吃吃地笑了,郑啸林回过头看一眼杨晓燕说,我听说你和周钢热恋很长时间了,都二十八九了,怎么还不结婚?
  杨晓燕脸一红,笑笑没说话。
  郑啸林问周钢,是不是没房子,我认识一个开发商,找找他可以便宜些。
  工会姚主席说,小周,回去赶快请客。
  不能乱请,刘清溪歪着头看着周钢,开发商让个千儿八百的,你请一次客,花上几千,得不偿失。
  郑啸林笑了,只要找他,他不让个一万两万的,我能放过他。
  这就看出你郑书记太不公平了。刘清溪摇摇头,有的人36多岁还没结婚,你怎么不关心?他的话刚说完,车内立即爆起一团笑声。人们知道他说的是姚主席。姚主席和一个女的整天出双入对,不知什么原因,却没有用结婚仪式来终结多年的情侣关系。
  姚主席斜他一眼,你不就是想喝两杯喜酒吗。
  刘清溪把烟在鼻孔上来回磨着说,车内的气氛太沉闷,我给你们爆个料,当然是花边新闻,这个新闻与我有关,与我的同事有关。有人喊声好,周钢想跟着鼓掌,看刘清溪脸板着不知他要说什么,抬起的手又放下了。刘清溪说,我说的这个人和我一样,扛过枪的,颇有文采。当然,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他对女人的要求过高,找对象的标准总结了四条:胖而不臃,痩而不干,严肃而不呆板,活泼而不风流。这老兄在部队混了多年换了几个地方,都没找到符合标准称心如意的。最后转业,到某市安监局工会当主席。人们笑了,姚主席也跟着笑了。郑啸林说,老刘,你是不是又在寒碜姚主席!
  刘清溪眨眨眼,表情非常丰富,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相同的事情多得是。这老兄到了工会后,还真找了一个,基本符合标准。新婚之夜,新娘长叹了一口气。
  男的有些不理解,问,为何叹气?
  新娘说,你别看我29岁,我可是守身如玉。   男的问,什么意思?
  女的说,我出一副上联来表达我的心迹:一个洞,两扇门,二十九年没进人。
  男的笑了,你给我相比是小巫见大巫。我是:一杆枪,两个蛋,三十六年没抗战。
  车内的人笑成一团。姚主席面红耳赤,说,刘清溪,你也少败坏我点!
  刘清溪一摆手,且慢,故事还没结束,两人的话被同事听到了,写成对联贴在门上,另外加了个门横:两个傻蛋。
  财务科的赵科长笑着举着手,我可以作证,姚主席绝不是傻蛋。我跟他是邻居,经常有女的出没。
  是这样吗?郑啸林问姚主席。姚主席一斜刘清溪,说我不抗战,我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周钢笑得窝在椅子上,他没想到会出现这种状况。在单位大家都是坐在办公室内,脸板着不拘言笑,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尽管科室的门挨着,人与人之间却很少交流,就是说话也是低声细语常常顾左右而言他。他初进单位时很长时间无法适应这种气氛,这气氛常让他感到沉闷、压抑。没想到,离开了单位,同事们还会有这种交流,简直到了疯狂的程度。他和他们的距离原以为不可逾越,车内的笑声把这种隔阂则彻底消除了。
  郑啸林忙叫刘师傅靠边停车,他看到了在县城外接车的彭县长一行人。不是说保密吗,谁告诉他们的?郑啸林问。
  车内一阵沉默,不知如何回答郑啸林的问话。刘清溪说,现在是什么年代,啥事能捂得住。周钢看见郑啸林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三
  彭程县长称郑啸林为老同学,是因为他们同在市委党校接受了一个月的培训。从神情郑啸林看得出他的压力,梁县正在申报全国文明县城,下个月就要验收。此事如属实,不仅申报要泡汤,就死人瞒报一事,足可以摘去他縣长的乌纱帽。
  刘书记正在县委等着汇报。彭程一副谦恭的神态。
  郑啸林说,既然你们知道了,咱都别客气,我也是奉命而行。现在时间不早了,不再去县委,直接去杜家村。
  彭程说,那好,我就不陪了,避嫌!叫县安监局童局长给你们带路。
  童局长作个手势,司机送过来一箱饮料和一个塑料大包,里面装着桔子和瓜子。
  车子绕过县城,行驶了不到半个小时,突然被一交警拦下,他身后横着一个牌子:前面施工,请绕道行驶。童局长和交警交谈一阵,颠颠地跑过来,对郑啸林说,昨天下雨,有石头从山上滚下来,正在清理,咱绕路吧?
  什么时间能清好?
  说不准,上午看来不行了。
  去杨柳镇的老路原是一条柏油路,在新公路修通后,老路基本上废弃了,只有那些大货车为躲避收费站才挤到这条路上来。狭窄的路由于大货车的碾压,路面遍布如蜘蛛网般的裂缝和大大小小的凹坑。商务车在刘师傅的骂声中像条瘸腿的驴在公路上跳来跳去,车内的人在颠簸中前仰后合东倒西歪。杨晓燕被颠得脸白的像张变形的纸,她再也忍不住,哇哇地吐起来。商务车一个小时才跑了10多里路,车停下来,人都下来车长吐着气。郑啸林说,还不如走着舒服。童局长跟着郑啸林后面,看着身边吭哧吭哧驶过的货车,不住地骂着。
  一行人走累了坐阵车,颠烦了下车走,车到杨柳镇已是下午2点。杨镇长一班人早已等在路口,一脸的歉意,热情地握住郑啸林的手,问,你们饿坏了吧!
  一班人被请进在饭店,杨镇长坚持上酒,被郑啸林拦住,他又托童局长沟通,郑啸林连说不行,他叫杨镇长抓紧时间上菜,吃过饭就去杜家村。
  去杜家村的路是山路,尽管路窄却平整,半个小时就到了。杜家村是有三十多户人家的小山村。郑啸林一班人走进村里,村里很静,墙根旁卧着的几条狗。杨镇长要了一阵手机,喊声却从他们身后不远处传来,在这里,在这里。听杨镇长介绍,来者就是村长杜金富。他五十多岁,个子不高,胖胖的,灰色西服斜挂在肩上,脸上、眉眼里都充盈着笑意,像一个背着口袋化缘的弥勒佛。我一听喜鹊叫,就知道有贵人来。众人都笑了,镇长说,哪来的喜鹊,狗都不叫。
  俺村里的狗是见过大场面的,不咬领导,都是些嫌贫爱富的家伙,谁穿的破它咬谁。周钢见他笑起来整个身子都在颤动,感觉很滑稽。
  郑啸林亮出举报人提供的照片说明了来意,杜村长一脸的无辜,两手抱住胸前,头缩着咧着嘴,时而翻翻眼皮扫着众人,哎哟,几年前都关了!自从那年死了十几个人,全国都出了名,谁还再敢扒煤。他的头摇着说,真有扒煤的倒好了,村里的年轻人也不用出去打工,我一天到晚吃香的喝辣的,现在几年都摸不着酒瓶了!
  郑啸林见他是个滑头,叫童局长带着去以前扒煤的地方,童局长示意杜村长带路,他满口应承点头哈腰地走在前面,手中的西服在腿边扫来扫去。他刚要领人们下坡,周钢指着右边地上的凸显的轮胎印向郑啸林提醒着,他一看这只有矿区才会有的黑乎乎的路面,里面夹杂着大小不一的煤块,密密麻麻的轮胎印密布在上面。他招呼着人们走右边的路,杜村长尴尬地笑笑跟在他身边,顺着山路往里走不到二里路,可以看到路两边有几个往日关掉的小煤窑。转过去一个山头,一片开阔地,首先映入人们眼帘的是一个小山似的煤堆。杜村长还没等郑啸林问,急忙解释,这是上次关闭小煤窑时给村里留的煤,村里百多口人烧水做饭那天不得用成吨的煤。
  郑啸林没有理他,叫人分散开来寻找井口。他看到面前交错鲜亮的轮胎印知道举报者提供的照片是真实的,尽管这里没有人员,没有设备,看来这里收场的时间不会太长,肯定是近几天的事。如果没有矿工死亡,这里依然还会是热火朝天的场景。他想问县安监局是怎么监管的,童局长似乎在有意躲避着他,脸转向右边看着远处,远处除了有几棵山杏和核桃树,几头牛在树下歇息。
  杜村长似乎看出郑啸林的心思,说,地是我们才平整的,我们准备引进大型的企业来扒煤。
  杨晓燕找到了井口,一把大锁扣着两扇铁门,门外堆着一堆烂砖头,砖头上培着一捆捆的玉米秆。这正是照片中的井口,矿工们就是从这里把煤推出来的。
  周钢看到南边有一个放羊的老汉,他走过去,问,大爷,这煤窑啥时关的?   老汉说,村长说啥时关的就是啥时关的。他瞅瞅远处,低声说,您来晚了,早来两小时就能堵住。杜村长在远处向他喊着,杨老四,你老实反映情况,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老头脸一板把鞭子一携,连忙赶羊走了。
  姚主席拍完现场照片,问郑啸林还问不问死亡矿工的事,郑啸林摇摇头,他知道,这里的真相不会轻易让人知道,掩盖真相的也绝不是村长一个人。他问走过来的杜村长,你能保证,近期这里没有人在掏煤?
  没有,领导,你放心!村长脸上的笑容依然灿烂。
  你也這样认为吗?郑啸林问杨镇长。杨镇长点点头,是这样。
  郑啸林说声好,咱回镇上,杜村长你给我写个证明,你们镇里盖个章,我好向市里汇报。
  离开杜家村已是暮霭四拢的时候,周钢正想把放羊老汉的话告诉郑啸林,看到杜村长喘息着挤进商务车里只好把话收住。
  四
  县委书记刘晓辉和彭程县长已在杨柳镇迎接他们,这叫郑啸林有点意外。此时,他已意识到自己确实不如黄局长老谋深算。本来这次下乡季副市长叫黄山清带队,他说要陪父亲去医院看病。现在看来,当时自己的自报奋勇是多么的愚蠢,别人不愿趟的浑水自己却主动接过来。
  刘晓辉和彭程热情地握住郑啸林的手问,咱是先吃饭,还是听完汇报再吃饭?郑啸林一犹豫,刘晓辉笑着说,不如先叫他们汇报,这样时间从容些,你好长时间不来了,我得给老大哥端两杯酒。
  郑啸林叫周钢招呼众人到镇政府二楼会议室听汇报,镇里王秘书提着一簇灰不溜秋的书包分发个众人说,里面有记录本,好记录。
  周钢说,我带了。
  王秘书一扯他一角,这个好用。
  周钢接过来,看见书包里有一个记录本,一支圆珠笔,一条毛巾和一瓶饮料,他正要合上书包,看见里面还有一个信封,他刚要抽出,看见里面装的是百元钞票,忙塞进书包,借助灯光一扫身旁的刘科长,看见刘清溪已把信封麻利地塞进裤兜里。他心中紧张地咚咚跳个不停,略一迟疑,他快步走进右边的厕所,抽出信封一点里面竟装着5000元,他一下楞在那里半天没动。
  周钢走进会议室,杜村长正在汇报,他看郑啸林手握住茶杯眼盯着面前的水果盘,似乎若有所思。刘清溪手托住下巴,眼闭着。姚主席托着照相机正在拍照,只有杨晓燕伏在桌上认真记录,周钢连忙掏出记录本。
  郑啸林剥开一个桔子慢慢嚼着,他的心情正像桔子有一种酸酸的苦涩。他知道杜村长说得都是假话,一会杨镇长、童局长汇报同样如此。现场就是最好的证明,书包里的钱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翻版。今天出了县城突然交通受阻,说是山体滑坡可以说全是假的,是为销毁证据争取时间。他惊叹现在的人真是胆大包天,做事简直是不择手段。他也理解他们的心情,事已临头无法躲过,就像案板上待宰的羔羊,能挣扎一阵是一阵。他刚才一瞄刘书记、彭县长,看到的都是讨好的眼色,这眼色愈叫郑啸林不安,他内心一直在挣扎。对刘晓辉他早有耳闻,飞扬跋扈成了他的代名词。一个人爬的太快会助长他那无所顾忌的狂妄,有人告诉过他,曾有四位秘书挨过刘晓辉的茶杯。上帝叫你灭亡,首先叫你疯狂。郑啸林相信这预测准确而又公正。这小子表面上看似不动声色,内心肯定是油煎火燎。就像这放在包里的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公开行贿,他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正说明他们内心的焦急,已到了迫不及待的程度。现在如何处理这难题,郑啸林知道自己处在两难之中。装糊涂,以后要追究起来有渎职包庇之嫌。如认真查下去,倒下去的将是一批人。此刻他真想叫刘晓辉倒下去,但是自己会立即成为矛盾的焦点。刘晓辉四年前还是一个副镇长,这么短的时间跃为一方诸侯。不到四十岁啊,后台之硬可想而知。后台是谁,他不知道,最低也得是市一级。这次扳倒了刘晓辉,得罪的不光是他还有他的后台。再说彭程县长,他的岳父曾是银州市的市委副书记,他的子女和亲属多在市里要害部门。郑啸林想,这事捅出来,凭借这众多的关系他们也有能力和门路摆平,就是得到处理,那也是暂时的,用不了多长时间,他们又会异地做官,依然风光依旧,这样的事例在官场中多的是。自己还是明智些,树敌这么多,这对自己的仕途绝对是一大威胁,官场上,堵了别人的路,有时也是在堵自己的路。
  周钢对杨镇长的汇报无法记录下去,心中的气一个劲的往上顶,始终不能平静。他觉得杜村长、杨镇长简直是厚脸无耻,他不知这样的人怎么会爬上镇长的位置,私挖乱采的事情明摆在那里,他却还在这里大谈治理小煤窑的经验。
  郑啸林剥了一个桔子,又剥了一个桔子,他已想好听完汇报自己怎么总结,既不能叫安监局的人认为自己不作为,还要叫刘晓辉、彭程知道自己已明了内幕,叫他们欠自己一个人情。包中的钱必须得拿着,不然他们会对你作出的承诺产生疑虑。明天把他们的证明和汇报材料往市里一交,谁再查,那是他们的事与自己无关。
  汇报结束时,刘书记、彭县长站在会议室门口,与每个人握手致意。其他人陆续走出会议室,郑啸林走在最后,刘晓辉笑容可掬,对他说,老大哥,我们工作有不到位的地方,还请你多指点!郑啸林一拉他的衣角,低声说,你要做的是不要再有人继续举报。刘晓辉紧紧握住他的手久久不放。
  五
  周钢被郑啸林的冷落折磨得心神不定,单位的同事似乎也用异样的眼色在看他,这更叫周钢忧心忡忡。他知道自己没有做错什么,正因为他的不理解更加重了他的苦恼。一下班他约了杨晓燕去吃饭,半个小时过去了却不见杨晓燕的身影。他在靠近窗户的桌前坐下,路灯昏黄的灯光中小车少气无力地流动着,偶尔窗前移动的身影向店内瞄上几眼,那不屑的眼色叫周钢更加烦恼。
  杨晓燕坐下时周钢没有看到她往日洋溢的神采,满脸的沮丧让周钢到嘴头的话又咽回去。他把菜单推向她,杨晓燕眼看着窗外说,我不吃,什么也不吃。
  你吃过了?
  杨晓燕摇摇头。
  你听到什么了?
  你怎么能那样做?杨晓燕突然问他,你替别人想过吗!
  周钢的手从菜单上移下来,短促地敲着桌子问,我做的不对吗?   你脑子进水啦!杨晓燕一拎包站起来,周钢尽管低着头他已感觉到她的愤怒,杨晓燕再不离开这里失望的泪水会一下涌出来。
  先生,你要点什么?一个身材娇小的服务员站在桌前,周钢对服务员的问话半天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恍惚消失在夜幕中的杨晓燕,没想到她也不理解自己。周钢倍感委屈。
  周钢从杨柳镇回来,那包中的5000元把他折腾的几乎一夜没有睡觉。如何处理这5000元钱他一时拿不定主意,这缘于他离开家乡时爹送给他的一句话。在他家乡,他爹是有名的大老执,哪家有红白之事总要把他请去。在别人眼里那千头万绪的麻烦事,他总会料理的井井有条。周钢像乡亲们一样敬重父亲,他考入市安监局,这成为周家的一件大喜事,也成为村中的一大新闻,他是村里考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他爹把本族的人请到家里,摆了四桌酒席。他爹尽管喝多了酒并不糊涂,扶住他的肩膀说,那样的单位我知道,可要记住,谁送的钱都不能要。你要有啥难处给家里说,我借钱赊账都供你,我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
  爹的话语虽不多,但周钢掂量出份量。
  把钱交给组织,这是证明自己清白最好的途径。周钢想,明天一上班就去找黄局长,不但自己交,也要动员杨晓燕交。
  六
  周钢刚把办公室内打扫干净,杨姐提着一篮菜进来,她跟周钢说着每样菜的价格,接着把荠菜摊在桌上一棵棵的挑着。
  周钢感到好笑,在安监局只有杨姐可以毫无顾忌地这样做。其他人不会也不敢这样做。如果说因为她是山里人,人们原谅了她的不合時宜,其实正是她的淳朴和真诚得到了人们的理解。
  杨姐口无遮拦,心里想啥随口说出,这正对周钢的脾气,面对同事说话绕来绕去欲言又止的故作高深,他更喜欢杨姐的爽快和真诚。
  与往常一样,每次上班黄山清办公室门口总会有些人等在那里,这已成为各个单位内普遍存在的一道风景。一把手门前有汇报工作的,有签发票的,有找他办事的。周钢一直在注意着黄局长的办公室,门口的人都先后离开后,周钢急忙走过去,推开黄局长的办公室门,黄山清正要出门,见是周钢,问,有事吗,小周?
  周钢点点头,脸一红,他兴奋地把信封轻轻放在黄山清的办公桌上,黄山清拿起信封一看,迟疑地放在桌上,不解地看着周钢。
  这是昨天下乡杨柳镇给的,我得交给组织。
  哟!黄山清拿起信封,把钱抽出半截又塞进去,问,多少?
  5000元!
  黄山清点起一支烟,舒展翻腾的烟圈从周钢眼前滑过,你把过程详细说说,他盯着周钢脸上盈满笑意。
  周钢把下乡的前前后后说与黄山清听,黄山清不时地提醒他不要说得太快,个别地方会叫周钢重说一遍。他听完周钢的叙述,笑着对他说,小周,你做的很对,你刚跨入社会,对自己严格要求是对的,现在的社会需要的正是你这样的年轻人。黄山清的夸奖叫周钢既兴奋又不好意思,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坐在那里有些扭捏。
  小周,这钱不能交给我,要交纪委,市纪委,知道吗?他看出周钢的犹豫,问,你没去过市纪委吗?
  没有。周钢老实回答。
  黄山清略一沉吟,这样吧,你先到大门口等我,咱们一块去。
  到纪委后,周钢才知事情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黄山清把他送到纪委王书记的办公室,他刚说了几句,王书记打断他的话,拨了一下电话,随即进来一个年轻人把他领到另一房间。周钢坐下来向这青年人说明了来意,那青年人下意识地哟一声,看周钢的眼色很复杂。过了一会,他拿来纸,周钢说一句,他记一句,最后把记录交与周钢看是否属实,经周钢认可后叫周钢签字按手印,然后收下5000元钱,给他开了一张收据。周钢离开纪委长出了一口气,就像从楼上逃下来的,完全没有来时的那种兴奋和激动,好像自己并不是做了一件光明磊落的事,倒像一个罪犯交代问题,竟没有得到一句理所应当的表扬。
  七
  大前天下乡今天就遭到市纪委的约谈,这叫郑啸林非常吃惊。他回到安监局时有人说他的脸色吓人,青得像块铁。对于杨柳镇给钱的事他矢口否认,在纪委他的内心非常纠结和矛盾,现在他更加确切地认识到自己下乡抽查是接过了一块烫手山芋。对于此事,他知道市纪委不会罢手还会继续向他施压,但他只能这样硬撑着,自己一旦承认不仅身败名裂而且等于把梁县的刘书记、彭县长也送上了审判台。当然,他从政多年知道怎么应对。但是,最叫他心烦意乱的是,他不知是谁捅给市纪委的,捅给市纪委的目的又是什么。安监局第二个被约谈的是刘科长,刘清溪一回安监局就被郑啸林叫到办公室,还没等他坐下来,郑啸林问,老刘,杨柳镇给你钱了吗?
  没有!我给纪委说了,我没见钱。刘清溪说,他们说钱是放在书包里的,我根本就没拿书包,我看见了,你也没拿书包,这话我给纪委讲过了。
  刘清溪的圆滑令郑啸林很满意,话中的信息告诉他自己不但没承认而且提醒他怎么解套。郑啸林让他坐下,递给他一支烟,低声问,你知道是谁举报的吗?
  我打听过了,是周钢那小子!
  是周钢?他妈的!郑啸林不解地摇摇头,往日对周钢的好感瞬间消失了,他自言自语道,这是什么意思?停了一阵,他对刘清溪说,你快把杨晓燕叫来。
  杨晓燕听到郑啸林找她立即明白是牵扯到钱的事。她是个聪明人,在安监局几十个人的单位,很少有什么事情能瞒住,私下人们议论纪委约谈的话题使她感到问题的严重性,她表面上装作无事眼盯着电脑其实心中非常着急,是认账还是不认账她一时拿不定主意。
  站在郑啸林桌前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郑啸林叫她坐下来她竟没听到。郑啸林问,周钢向纪委举报杨柳镇给了钱,你知道吗?
  杨晓燕身子一抖跌坐在椅子上倒吸了几口凉气,她不知始作俑者是周钢,她摇摇头泪水在眼眶内游动。
  纪委已经找过我们,我们都没见钱,你收了吗?
  杨晓燕觉得自己悬着的心突然有了着落,听郑啸林的话,她知道该怎么做,我没见!她擦了一下泪水,看着郑啸林,一字一句地说,真的,我没见钱!   好的!郑啸林靠在沙发里,刚才紧绷的脸被笑意化开,他说,你要真没收钱,纪委如找你谈话,你要如实汇报。
  杨晓燕点点头说,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好的,过几天咱局里抽几个人到南方考察,你也跟着去长长见识。
  谢谢郑书记!
  杨晓燕离开郑啸林的办公室直接去了洗手间,把自己关在里面百感交集任凭泪水肆意流淌。
  周钢和杨晓燕是一对恋人,是郑啸林最顾忌的。一旦有两人作证对他的解脱会带来麻烦。他知道纪委那帮人手段厉害,对任何令人怀疑的线索都会紧追不舍,事情一旦无法解释清楚罪证就有了依附的平台。杨晓燕的表态化解了郑啸林心中的焦虑。他想弄清周钢的目的,向纪委举报是想表明自己清白的幼稚,还是受人唆使。
  周钢站在郑啸林的办公室里,尽管沙发就在周钢的腿边,郑啸林看着窗外,话冷冰冰的,杨柳镇给你钱啦?
  给了5000元。
  怎么给的?
  钱是放在书包里的。
  郑啸林转过脸来,周钢立即低下头去,听他急促的喘息知道郑啸林异常愤怒,你收了钱,为什么不告诉我?在车上不给我说,回单位也应该告诉我,为什么要去纪委?
  周钢面红耳赤,嗫嚅着说,我觉得不对,想交给组织,跟黄局长一说,他叫我交给纪委。
  郑啸林一愣,黄山清叫你交的?你说清楚。
  黄局长叫交纪委,他带我去的。
  郑啸林手一拨桌上的报纸,手指敲着桌面,钱能要吗,你不知道这是犯罪?出去!
  黄山清插手其中出乎郑啸林的意料,他意识到黄山清利用此事出手是对着自己来的,说不定还有那梁县的刘书记。在本市有这样一个说法,市发改委是副市长的摇篮。连续五届市发改委的主任都提成了副市级,这一职位为权位的角力者提供了想象的空间。前年郑啸林还在农委任主任,在角逐发改委主任的对手就是黄山清,后来一位外市的县委书记捷足先登。现在市发改委主任提为副市长已成定局,任发改委主任呼声最高的除了他之外,就是黄山清和梁县的刘书记。他这时出手是想一石二鸟?郑啸林心里清楚,对黄山清来说,碰到这机会非常难得,足以把他们两人打翻在地。自己在官场多年,还是幼稚,竟没有看透黄山清。他感叹着靠在椅背上,对面墙上是一副国画,那是本市画家送给他的《屈子行吟图》。画中芦苇摇曳,屈原乱发飘动,对天张开的大嘴像是对他的嘲笑。郑啸林暗想,你不仁,也别怪我不义!他拨通了梁县刘晓辉的手机,无人接听。郑啸林知道刘晓辉对自己的手机号码不熟,便发去一个信息:刘书记,我是郑啸林,有要事,请来电!
  八
  刘晓辉正在发火,郑啸林的电话他没有听到。当杨镇长向他汇报没有查出举报人时,他看杨镇长猥琐窝囊的样子气得想把他从窗户里扔出去。你去问你弟弟,他最清楚。想跑能行吗?他只要跑不到国外,就能找到他。
  我去,我去!杨镇长结结巴巴地退出去,他知道举报人是谁,只是不愿告诉刘书记。
  刘晓辉后悔自己走错了第一步棋,才有了接下来的步步被动。他得知矿难事故发生后,立即叫民警控制了矿主杨新松。从彭县长的汇报中知道事情并非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几个副县长参与其中,全国文明县城下月验收,市政府今年要换届,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步走错,满盘皆输,能否是这个结局他有点忧心忡忡。他无意看到郑啸林发来的信息,心里一沉,难道汇报出了问题?连忙把电话打过去,郑书记吗?对不起,不知是你打来的电话!
  你那里说话方便吗?
  你说,方便。刘晓辉告诉他。
  有人向市纪委交了5000元。
  刘晓辉一愣,他怕的就是节外生枝,没想到还会有人到纪委交钱。交钱就等于举报,这是从另一个角度佐证了矿难的真实性。谁交的?
  是我们办公室的周秘书!
  刘晓辉伸头瞧瞧楼下说,我这就去市里,一个小时后到。
  在去市里的路上,刘晓辉接到杨镇长的电话,说是举报的人已经找到了。刘晓辉立即叫司机把车停在路边,他下来车走到一边问,是谁?
  是他老婆!
  谁的老婆?刘晓辉没有听明白。
  矿主杨新松的老婆。
  他妈的!刘晓辉骂着,是不是因为那金三角饭店的老板曹寡妇?杨新松常在这饭店请客,那曹寡妇公开喊他老公,刘晓辉知道他们的鬼把戏。
  是的!杨镇长告诉刘晓辉,杨新松的老婆已经承认是她举报的。
  刘晓辉说,他老婆不是山里人吗,她会照相?后面肯定还有人!你去摆平他们,他老婆要的是人,寡妇要的是钱。你要处理不好,我立即处理你!
  郑啸林得知刘晓辉在菁华园饭店等他,他理解他的用意,这饭店靠近市政府,平时除市委、市政府有大型会议,这里会热闹一阵子,其他时间基本是门前冷落车马稀。各部委办局为躲避领导的视线并不在这里招待,大多跑到郊区饭店潇洒。市政府内部有食堂领导在那里用餐。刘晓辉选择这里正好避开熟人的视线。
  刘晓辉看他过来,热情地把他请到沙发上。郑啸林坐下来开门见山说,我已给纪委讲清楚了,我们没有见钱。对吧,我们这种关系,我不能乱说,我不能害你们呀!
  刘晓辉点点头,心中暗喜,终于把他也绑到这辆战车了。他略一沉吟,谢谢老大哥,我也问过杨柳镇了,他们说根本没有没向书包里放钱。
  郑啸林点头一笑,心有灵犀一点通,劉晓辉的精明叫他佩服。
  刘书记,你知道吗,是黄山清带着我们的秘书到纪委举报的。
  刘晓辉没想到黄山清会掺和进来,看着郑啸林他想弄清黄山清的意图。
  这还不明白吗?他想当市发改委主任,对竞争对手他是不会留情的。
  除了你老哥有资格成为他的对手,我们谁也不够格。
  你还给我开玩笑,我年龄大了,你年轻有为能力又强,抓紧活动,错过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
  刘晓辉客气了一阵说,好,那我们就成全他!他说完两人得意地哈哈大笑。   郑啸林此时的心情轻松了许多,他知道纪委肯定会去杨柳镇调查取证,和刘书记联手利用他众多的关系对自己的解脱又多了一层保证。
  彭程打电话来,他也在市里,说有事要商量。刘晓辉说,你过来吧,我和郑书记在一起,咱们一块吃饭。他对服务员一招手,上菜!
  九
  下午下班时,高进科长瞅瞅楼上楼下,单位的人都已下班回家,他把周钢留下来。看得出周钢的紧张,示意他坐下问,你确定他们给了钱?
  确定,我还能骗你!
  你怎么想到把钱交到纪委?高科长问。
  周钢停了一下说,是黄局长叫我交的,他亲自带我到纪委去的。
  高进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周钢已经惹火上身,他和自己当年一样,走出校门,跨入单位,依然保持着乡村孩子的淳朴、单纯。自己也是碰了多次壁后才变得圆滑世故,不过这次周钢跌得跟头太大,在安监局很可能再无出头之日。黄山清这次带他去纪委,周钢的无知给他提供了一次难逢的机会,他会利用这次机会击倒威胁他仕途的对手。高进想,黄山清没有必要亲自出马,完全可以安排自己带周钢去纪委,他躲在幕后。这次,他迫不及待地亲自出手,有些反常,这也看出他对对手焦灼的心态,到了难以掩饰的地步。高进跟随黄山清多年,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他的死党,在仕途上共进退已形成一种共识。他太了解黄山清,肯定是奔着市发改委主任去的,那是晋身副市长最稳妥的平台。看得出,这次不仅仅对着郑啸林来的,肯定还有其他人,那些人的来头、势力、声望不会在他之下,不然黄山清心情不会这样迫切。
  高进问周钢,你把钱交纪委,就没考虑到后果吗?
  周钢不知如何回答,他绝没有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他告诉高进,当初的想法就是自己保持清白。
  怎么开导周钢,高进一时拿不定主意。当年,自己进安监局不久,和三个同事去一个塑编厂调查,饭后塑编厂厂长给每人两条高档香烟,自己坚持不要时,看到同事们异样的眼神,眼神里有惊讶,也有鄙视和不满。自己的举动拉开了和同事的距离,在此后的几年里,那眼神总叫他难以忘怀。吃拿卡要,不要说在安监局,在社会上已形成一种潜规则,就像一张蜘蛛网,你不捕食,也不要把网扯破。你要扯破网,必然会遭到其他蜘蛛的攻击。高进想告诉周钢,现在想当一个好人并不容易,并不是想清白就能清白,社会中总有一种难以摆脱的污浊之气在裹挟着你,使你处在挣扎的漩涡之中。
  周钢的手机再一次响起,高进知道杨晓燕在找他,他告诉周钢,你走吧,哪天再说。
  十
  杨晓燕看看饭店墙上的挂钟,已是晚上七点四十分,那挂钟中一双不停摆动的猫眼像是在嘲弄着她。这是一家小饭店,以专卖各种风味水饺成为这条街道上的名吃。杨晓燕在这里已经坐了近两个小时,周钢还没有出现,她那努起的小嘴使失望的脸上又多了几分恼怒。不断有顾客进来,因座位紧张有的顾客并没有征得她的同意直接坐在她的对面向服务员吆喝着。服务员已过来询问过多次,脸上不耐烦的表情以证明自己多么的不识相。杨晓燕又给周钢打电话,周钢没有接,只是发过来一条信息,告诉她马上就好。要在往日杨晓燕早就甩袖而去,叫周钢知道冷落一个女孩子后果很严重。今天她必须见到他,她被周钢的鲁莽和不冷静气得直想骂人。
  又有几个顾客进来,杨晓燕一看饭店老板詢问的眼神便站起来走到门外,站在马路旁那香樟树下。过了一会她打开手机,已是晚上八点,仍没有周钢的身影。一个中年人嬉皮笑脸地凑过来,杨晓燕看那男人淫荡的眼色知道他误会了自己,没等那男人开口便恶狠狠地瞪他一眼,转身紧走几步登上一辆公交车。
  明天市里有个调度会,黄局长的汇报材料周钢早已准备好,临下班时,黄山清提出再增加几个观点,高科长和周钢只好留下来加班。对杨晓燕的催促周钢心中着急但无可奈何,黄局长还在看材料没有他的恩准周钢不敢擅自离开。
  杨晓燕回到家中,胡乱吃点东西,拉出旅行箱整理自己的衣物。赵科长告诉她明天出外考察叫她做好准备。时间的突然提前杨晓燕认定是郑书记的主意,表面上是对自己立场的嘉许,实际上他还是有些不放心,把她和周钢暂时分开以防节外生枝对他产生威胁。杨晓燕突然意识到自己立场的重要,会决定着郑书记政治生命的沉浮。以往她对单位的领导非常敬重,看着他们颐指气使呼风唤雨的气派常存敬畏之心,现在她则觉得他们非常的可怜和可笑,任何操守上就是细小的不检点有可能叫他们从座上宾沦为阶下囚。
  现在她越来越为周钢担心,因为他得罪的不是一般人,自己的顶头上司,将来的发展还得仰仗他们。一旦成为他们的眼中钉,那就是泥潭中的困兽,还有什么出路。
  周钢在饭店没有找到杨晓燕,他打了几次手机杨晓燕不接,忙打的赶到杨晓燕住的小区,她房间的灯光明确地告诉他人在家里。
  周钢从杨晓燕的表情中感觉到,她对他既气又恨。杨晓燕把旅行箱拉到墙角,问他时,话语中隐含嘲讽,这下好了,你知道严重了吧!
  这能怪我吗?
  周钢的话把杨晓燕心中的气又撩拨起来,不怪你怪谁,难道怪我吗?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咱们不应该商量商量吗?杨晓燕为周钢的鲁莽和没把自己放到眼里而难过,她极力不让眼泪流出来。周钢两手抱在胸前,靠在衣柜看着杨晓燕不知说什么好。
  我不知你怎么想的,非要把钱交到纪委?
  不是我要交纪委,是黄局长叫我去的,他带我去的。
  杨晓燕一愣,你想到交给纪委的后果吗?其他人怎么办?
  你也批评我!按道理讲,我做的不对吗?周钢说,他们也应该交钱!我特看不起他们,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
  杨晓燕痛苦地摇摇头,她觉得周钢不可理喻,读了这么多年书,处理问题竟这样简单幼稚。她失望地朝周钢一摆手,叫他出去。
  周钢走后,杨晓燕觉得事情比原来想象的还要复杂,黄局长应该知道把钱交纪委对郑书记意味着什么。在局里,杨晓燕看不出黄局长和郑书记有什么矛盾,有时两人相互开开玩笑,像是一对亲兄弟。这是否是表面现象,这些在官场混的人,城府又深谁知他们心里在想些什么。如果他们有矛盾,周钢被他们利用,其结局将不可想象。   十一
  自己做的对!
  自己做的不对!
  ……
  几天来,周钢一直纠结在矛盾的心理中。
  从哪个角度说,自己都是对的。他把这个当做信念支撑自己,现在他再也支撑不下去了,对当初的动机产生了怀疑。
  他发现在单位自己已成了异类,同事有意在疏远他,在他们的眼色里隐含着多种内容,有疑问有嘲弄,也有不屑。在饭堂里人们有说有笑,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坐在一旁,最后他索性把饭端回办公室,呆呆地坐在那里,一个劲地问自己,我做的不对吗?
  在这件事上,自己做的有些欠妥,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却把枷锁套在了别人脖子上。尽管不是自己有意的,但造成的事实却是这样。
  失眠已成为他每天晚上最头疼的事。他只好打开电脑,让歌曲《我心永恒》在房间内像潮水一遍遍浮动着,“怨命运总捉弄,缱绻时,太匆匆,留我一世一生的痛……”他的梦在席琳·迪翁的歌声中时断时续。
  周钢刚一上班,高进通知纪委找他。周钢身子不由自主地一抖,他迟疑一下站起来。
  高进看见周钢眼泡浮肿,脸憔悴得没一点血色。心中替他不平又无法明说,他安慰他要相信自己。
  周钢心里一酸,再也控制不住,蹲在桌前嚎啕大哭。高进和杨姐劝着他,催他抓紧时间去市纪委。
  周钢下了出租车,一走进市委突然惶恐不安袭上心头。心想,我现在简直成了一个罪犯?当他被叫进一个办公室,其现场与刚才的想法如此贴切。他坐在中间,他面前的条桌后面坐着三个人,这在以往是没有的。他认得左边记录的姜科长,以往几次都是和他一个人打交道。周钢坐下来使他想起电视中审讯犯人的场景,这毫无尊严的气氛叫他烦躁和苦恼。
  中间的那个女人敲了一下桌子,示意周钢听她讲话。那女的四十多岁,嘴角的那颗硕大的黑痣破坏了她一脸的善意。她问,你说杨柳镇给你5000元是真的吗?
  周钢感到气愤,无论如何他没想到会有这样的问话。这说明纪委也在怀疑自己交钱的动机。自己把钱上交就是为了保持清白,得到的却是泼来的污水。你说我脑子有病,不是真的我干嘛上交!他的不恭使对方有些尴尬。
  你对你说的话要负责任,这要记录在案的!
  我说的我负责!
  你们一块五个人,除你之外,都说没有见到钱,包括你那位女朋友。杨柳镇也说没有送钱,你能解释一下吗?
  周钢愣在那里,头垂下来没有说话。
  周钢想,自己解释什么,此事也不用解释。我看到别人收钱也不会去揭发举报,我交钱只是想洁身自保。自己做一件好事却落到这种结局,他感到异常伤心和委屈。
  周钢离开纪委坐在市委门前右边花坛的石凳上,他情愿坐在这里也不想回单位,事情闹成了这种结局他做梦都想不到。他觉得心里满满的便迅速解开衬衣的扣子,好像不这样整个身子会一下爆炸开来。他真想歇斯底里的大叫一阵,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晃过来天真无邪地看着他,一老人过来把他牵走,周钢两手托住头龟缩在石凳上。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杨晓燕发来的信息:事情怎么样了?多保重!周钢一下抽出衬衣从后面盖住自己的头,肩头不住地抽动着。
  十二
  郑啸林和梁县刘书记约好分别去找领导反映情况,坐以待毙不行,必须主动出击。郑啸林想,这样做不仅是一次申诉同时也是一次试探,从中可以看出领导对自己的信任程度,然后再采取对应的措施。他先去找的纪委书记,如常委们想了解案情,汇报工作的是纪委,他们的态度会决定事态的走向。换一句话说,也决定了他政治命运的沉浮。他知道纪委王书记军人出身为人正派,对王书记如何诉说、自己如何动作郑啸林颇费了一番心思。他坐在那里不卑不亢,他告诉王书记,自己确实没有拿钱,他愿以自己的人格担保。如果有人想往我身上栽赃达到自己的目的,也请领导明察……王书记打断他的话,从他眼神里看的出,郑啸林知道刘晓辉走在了自己前头。
  王书记说,你要相信事故是会查清的。任何时候,打到自己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作为纪委,既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好好工作,你懂吗?
  郑啸林连忙点头并起身告辞。离开纪委他的心情并不像想象的那么轻松,王书记的話从多种角度都能得到合理的解释。就像他参观的一次法国画展,多年来印象依然深刻,那拿枪的军官在180度的范围内都在盯着他。
  郑啸林最后找的是季副市长,他和季副市长私交很好,说话自然不必客气,郑啸林坐下来单刀直入说到黄山清为了清除对手做事不择手段。季副市长笑笑,你不懂,这只能证明他还很稚嫩,中国的官场讲究中庸之道,为人手段过于激烈,不仅为同僚所忌,也为上司所忌。
  郑啸林暗自叫好,频频点头。
  没过几天,郑啸林知道自己的活动有了效果。刚一上班,黄山清即被市委叫去。到了十一点,郑啸林看到下车后的黄山清不像往日趾高气昂,脸依然板着,头发像是被谁抓了几把,显得凌乱不堪。以往他总是西装革履一丝不苟,今天西装抓在手里,脖子上的领带显然被扯过斜挂在胸前,给人一种气急败坏的感觉。
  当黄山清在办公室内大声训斥周钢时,安监局的四层楼内办公人员都听得到黄局长的愤怒,郑啸林转动着茶杯猜想着黄山清触了哪位领导的霉头?
  周钢站在那里,强忍着不让自己的身子晃动。最近,他每天都失眠到深夜,赖以入眠的歌曲《我心永恒》已失去最初的作用。他对黄局长的训斥感到不可思议,他极力回忆当初的状况以证明黄局长的正确。
  你为什么说我带你去纪委的,你是猪脑子!
  周钢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努力不使自己倒下来。他第一次看到黄局长发火,也是第一次毫无反抗听凭别人对自己的任意指责。黄局长摔茶杯的尖锐声使他的身子一阵发抖。
  自己没有错!他用回忆在心中拼凑起一些片段,他已清楚地想起来,是黄局长带自己去的纪委,而且还是坐他的奥迪车去的。周钢觉得局长对自己发难简直是莫名其妙,反正去的是纪委,自己去和局长带着去没有什么区别。   我怎么这么笨!周钢离开局长办公室一再谴责自己,局长两次叫他出去,他竟没听到,被局长推了出来。
  你痩得没个人样了!杨姐说,你快请几天假吧!
  周钢想哭,但忍住了。
  杨姐劝他,哪个人都有七灾八难的,挺一下就过去了。我原先受的那个罪啊,你想都不敢想,咋啦,现在我不好好的。你吧,就是太实在啦,实在人要吃亏的!
  周钢再也忍不住,任凭泪水流下来。
  想哭就哭,别憋在心里,会憋出病来!没事,我在外边给你看着点。
  杨晓燕发来信息,叫他和郑书记谈谈。周钢拿不定主意要谈什么,犹豫了一阵,便去找高进。高进正在看材料,见周钢欲言又止的神情,问,你有事吗?
  高科长,杨晓燕想叫我给郑书记谈一下。
  高进看着他问,谈什么?
  周钢表情痛苦,没有回答高进的问话。
  这次杨晓燕出差,是郑书记的安排,既是安抚,也是分化杨晓燕和周钢的关系。如果两个人同时证明梁县给钱,这对郑书记极为不利。高进想,是不是郑书记在背后做了工作?他问周钢,你难道对郑书记说,人家没有给钱,是你瞎编的?
  你说我咋办呢!周钢不住地捋着脸。
  那样你更被动!高进说,出尔反尔,到那时纪委、郑书记、梁县都不会放过你,他们会问你的动机是啥,你怎么说?你这样做,不是授人以柄吗?是啥就是啥,要挺住。
  周钢走后,高进拨通了黄山清的电话,告诉他郑书记正在做杨晓燕的工作,叫周钢翻供。
  黄山清说,没那么容易。他告诉高进,你叫周钢做杨晓燕的工作,叫她也出来作证,这样对我们就更有利。
  高进满口答应,心里在想从那个角度下手。
  十三
  刘晓辉正要去食堂吃中午饭,县委办公室姚主任告诉他,省里已来通知,对全国文明城市创建工作9月6日省里开始检查,国家测评组拟于第4季度组织验收。
  省里什么时间来?
  9月4日进驻梁县。
  通知常委下午两点到常委会议室开会。刘晓辉说,通知宣传部汇报创建工作。
  餐饮楼在县委、政府办公楼的后面,处级领导用餐在二楼。刘晓辉感到冷清,整个二楼就他一人用餐。县里创建工作已准备了半年多,检查了多次,这次过关是没问题,刘晓辉最担心的是维稳工作。杨柳镇小煤矿死人的事刚按下去,安监局又爆出向纪委交钱的事。省里来检查,会不会还有什么事情捅出来。他知道梁县上访人的习惯,只要上面来人,不管是搞什么活动,他们总认为是大好的机会。
  下午两点,刘晓辉到会议室时,其他常委已坐在那里。他首先闻到的是一股刺鼻的酒味,他立时来了气。他一拍桌子喝道,这次全国文明城市创建工作检查,省测评小组9月6号到梁县,工作期间不准喝酒,谁违反纪律,严肃处理。散会!他拿起提包气冲冲走出会议室。
  刘晓辉走到办公室门口,对身后的办公室姚主任说,通知彭县长、组织刘部长和宣传张部长到我办公室开会。
  不一会,几个人来到他的办公室。宣传部长从包里拿出一叠材料,刘晓辉说,不要汇报,关键是维稳这一块,说说具体的安排。
  宣传部长说,省里来的领导都安排在天河宾馆F楼的7楼,到时7楼的服务员全部由我们县公安干警充实进去,这些干警都是培训过的。一是为了安全,二是对省里的提问他们知道怎么应对。省检查组要求,他们居住的房间,电话号码要在梁县报上刊登出来,便于群众反映情况。我们对此也作了安排,当天的报纸印成两样,正常发行版和单独印的给省检查组的人看200份报纸。对于他们房间的电话,已和电信部门联系好做一些技术处理,从房间里能正常往外打电话,但是外面打进来的电话,铃声不响电话机不会有任何显示。
  刘晓辉笑了笑,好,说说组织部的安排。
  组织部刘部长说,天河宾馆坐在天河湖中,三面环水,南门一桥和大街相接,易于管理。为了做好维稳工作,一是召开各镇会议,对经常上访的人员,采取人盯人的24小时控制。二是在宾馆的对面,各乡镇每天保持一车两人,有上访的属于那镇的,由那镇截访把人带走。三是正在党校办培训班,到时这些人会装扮成各种身份,跟随在省里人的左右,随时应对他们的提問。
  刘晓辉点点头,检查组的用餐由彭县长安排,我不再多说,有情况随时汇报。他的手机响起,他一看号码,忙站起走到外面办公室,连说,好的,好的!
  十四
  黄山清拿起话机听筒,电话中有人喊他小黄,他身子一颤忙站起来,是苏书记,你好,老领导!
  你晚上有时间吗?我请你吃饭。
  老领导太客气了,我请你!你说去什么地方?
  我有一瓶老酒,一个人喝没意思,咱两个人喝几杯!
  老领导,我请你!你说什么时间?
  明月楼,晚上六点怎么样?
  好!好!黄山清满口应承。他放下电话坐下来,愣在那里。苏书记请客对自己来说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黄山清左手指下意识地推抚着稀疏的头发,抵结一起的两道眉毛始终没有松弛开来。他知道,苏书记请客虽不是“鸿门宴”,但也不是空穴来风。是否为杨柳镇的事故而来?因为梁县彭县长就是他的女婿。如果自己的猜想正确,那苏书记的请客就是一次警告,在他们眼里,给他们的家族制造麻烦的,自己就是那位推波助澜之人。黄山清暗自叫苦,从哪个角度论,他都不想与苏家结梁子,与他们为敌无疑是自取其辱,等于把自己推向了悬崖的边沿。
  不到五点半,黄山清就赶到了明月楼,不能叫苏书记等他,这样的规矩他还是明白的。
  明月楼是一座仿古建筑,画栋雕梁,曲栏斜槛,每个餐厅前面有一个月台,宽敞明亮,整座楼三面环水,它已成为一道风景融入明月湖的美丽之中。
  黄山清到吧台一问,苏书记定的是二楼望月厅,这是坐五、六个人的小餐厅,这就证明今天的宴请绝不是闲情叙旧。何况他和苏书记无情可叙,在官场本来他可以出道更早,黄山清到计生局任副局长正是由于苏书记作梗。   黄山清又在二楼定了揽月大餐厅,足可以坐下二十个人。他对吧台总管一再安排,今晚望月厅的账不管谁问就说安监局结过了。黄山清坐在大厅里,眼盯着门口,等待苏书记的到来。
  不到六点,苏书记下来车,黄山清忙迎出去,寒暄后黄山清搀扶苏书记走进大厅。黄山清喊着,服务员,把二楼揽月厅的门打开。
  苏书记一笑,我已定好餐厅,说好的我请你。
  黄山清说,老领导,你这样说,叫我无地自容。
  真的,你把大厅退掉,今天马市长来,三个人。
  黄山清只得依他,服务员端上来四个凉菜,菜的精致尽显明月楼的特色。苏书记叫黄山清看着一瓶茅台,说,这可是我放了二十多年的老酒,在外面花了钱未必能喝到真酒。好酒吗,就是自己人喝。
  黄山清连声道谢,他知道苏书记喝酒的习惯,永远都是六杯酒。苏书记说喝,黄山清就一饮而尽,倒上酒静静地看着苏书记,谨慎而恭敬。尽管他已猜到苏书记的用意,还是想看到牌底的秘密。苏书记说,市政府马上要换届,你还得活动活动,如果用得我老夫的话,我会尽力而为。
  谢谢老领导,黄山清给苏书记敬了一杯酒,心里一动,看来这老家伙尽管退居二线依然不甘寂寞。他笑着说,我能混到今天,还不是老领导的栽培,顺其自然吧。
  苏书记拿起手机,哦!马市长的。好,好!我知道你忙,哪天再聚。
  黄山清断定马市长不会来,看到苏书记怡然自得的样子心中感到好笑。黄山清想,这老家伙就是不这样做,自己也不敢轻视他的能量。
  正在这时,刘晓辉书记和彭程县长推门进来,刘书记笑着说,哎呀,苏书记请客,原来请的是黄局长!刘书记说,市里不是叫招商引资吗,今天请一个客商,幸会,幸会!刘书记和彭县长每人敬黄山清两杯酒。黄山清终于看到了谜底,他们已设好了套,自己已钻进了套内。刘书记、彭县长才是这场戏的主角,导演则有苏书记担当。黄山清想,如不是大事临头他怎么会想到我,自己就是开车亲自请他,这老家伙未必出山。
  几杯酒下肚,黄山清覺得面红耳热,刘书记和彭县长退去后,黄山清把酒杯高高举起对苏书记说,老书记,你以前是我的领导,现在仍然是我的领导。请放心,我绝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苏书记一笑,那我破例再喝一杯。
  黄山清送走苏书记,到吧台结账,服务员告诉他账已被人结过了。黄山清知道他们对自己还是心存疑虑,他们只是想稳住自己,不要再横生枝节。黄山清有些失望,如果他们把自己定位于防备的疑点上,以后苏家所遇到的任何风雨,自己都会成为怀疑和仇视的目标。至于谁在市领导那里败坏自己,郑啸林没有这么大的能量,应该还有人,是谁,他一时琢磨不透。
  十五
  安监局除了重大节日很少开全体人员会,周钢已成了惊弓之鸟,他担心这次会议会与自己有关,便坐在会议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高科长想叫周钢振作些,把点名簿交给他让他点名,周钢极力推辞。他知道周钢已彻底失去了信心,蜷缩在后排把自己摆在了尴尬而卑微的位置。
  周钢从会议的气氛和同事的眼色中感觉到不祥的预兆,主席台上除黄局长和郑书记外,中间还坐着一位中年人,听同事议论知道是市组织部的吴部长。周钢低下头去,看着由大理石铺成的地面。
  听完吴部长的讲话,周钢心情稍轻松一些,这是一年一度的干部测评会。黄局长开始述职,他讲些什么,周钢没有在意,脑子里很乱有一种昏昏入睡的感觉。突然,他身子一震,一股燥热在衣服中窜动。他知道会有同事偷偷转过头来看自己,黄局长在述完职后,突然话头一转,疾言厉色的话语像巴掌一阵阵地朝自己打过来:我知道安监局有些传言,社会上也有议论,这是极不正常的,我们安监局的领导班子是一个团结的班子;是一个能干事的班子;是一个廉洁奉公的班子。就是有人别有用心,也无法离间我和郑书记的关系,也无法破坏我和郑书记的团结……周钢感觉头懵的一下出现了空白,因为他听不到周围任何声音。他感到不解,不解中又夹杂着委屈和愤怒。从黄局长的话中,单位内不团结好像他是祸水的根源。他实在不明白自己因为何事破坏了领导之间的团结,自己什么行动是别有用心。
  孤独每时每刻都在折磨着周钢,除了对桌的杨姐和高科长,其他人都远离了他。人们唯恐避之不及,在他们厌恶嘲弄的异样眼神中看不到一丝同情和支持。他没有想到自己会落到如此难堪的境地,安监局在他的心中,已是心灰意冷的讨厌之地,突然有逃离安监局的想法。
  去年的春天,他从众多的考生中罕见的考入安监局,请几个同学吃饭他喝得醉卧街头,被父亲用平车拉回家去。他心里高兴,乡亲们也对他另眼相看,他们习惯把端公家的饭碗与当官联系在一起,纷纷对他说,当官了,别忘了这些爷们!周钢感到好笑也不知怎么向他们解释。现在,他觉得无法再忍受。
  周钢已无数次问过自己,最后总是一个结论,自己没有错,也许是选择的时间和方式造成了今天的被动。如果不交出5000元,肯定不会有今天的苦恼,会像其他同事一样若无其事的坐在办公室内谈笑风生?他转而一想,不会!自己绝不会有这种心安理得的谈定。他相信父亲的话,只要贪恋不义之财,面对的将是牢狱之灾。躲过暂时的侥幸,躲不过将来的惩罚。人在做,天在看,他相信着一点。现在,要摆脱这种困境,只有自己救自己。高科长说得对,要叫杨晓燕站出来和自己一起作证,这样就会摆脱不利的困境。杨晓燕还在外地,他觉得先去找刘科长,他向裤兜塞钱的麻利动作给他的印象很深。在安监局,周钢对刘科长的印象特好,在他眼里,刘科长正派、诙谐、热心助人,只要他出来帮自己证明此事,一切事情都会烟消云散。
  刘清溪正在翻着报纸,看到周钢进来他眼神里闪动着疑惑和厌恶。
  刘科长,你能帮我个忙吗?周钢在恳求他。
  刘清溪没有说话,示意他说下去。
  杨柳镇给钱的事你能帮我证实一下吗?
  刘清溪一推报纸,头歪着看他一阵,表情非常复杂,气愤和鄙视交替着呈现在脸上,我没见钱,我已给纪委讲清了,还要给你汇报吗?   周钢还想说话,被他粗暴地打断,他厉声喊着,出去!
  周钢连忙退出门外,他倍感失落,所期望的一根稻草也随风飞走了。
  十六
  刘晓辉刚坐下,办公室姚主任敲门进来。他告诉刘晓辉,昨天,天河宾馆那边出了点事。夜里有人从西墙翻过去,泅水到宾馆送上访材料,被大厅的保安抓到。
  那镇的?刘晓辉问。
  杨柳镇的。
  妈的,又是杨柳镇的!
  姚主任说,还有,昨天,葛庄镇有一个女人上访,在截访的过程中,葛庄的副镇长打了她一巴掌,被人拍到,发到网上。
  刘晓辉一听,气得牙根痒,骂道,这些家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截访打人干什么!他拨通组织部刘部长的电话,刘部长告诉他正在天河宾馆。对于昨天的事,他已处理完毕,天河宾馆西面的墙头已经加高;葛庄镇打人的事已叫人带钱去删帖,刚才电话已经打过来,说帖子已经删了。
  刘晓辉拨彭程县长的电话,占线。刚放下,彭程县长电话打过来,说他在市里。刘晓辉问他省检查组人员用餐安排情况,彭程告诉他,他们嫌标准高,正在调,少而精。他又问,安监局那边怎么样了。
  彭程笑了一下,正在向好的方面转化,除了那小子外,都说没给钱,连他女朋友都证实。人们都说他有精神病,他姑姑、姥爷都是精神病人,精神病是会遗传的,呵呵……彭程笑着说,纪委的态度也有所转变。
  那我们就转守为攻,变不利为有利。刘晓辉说。
  好,我知道。
  刘晓辉品了一阵茶,心情有些放松。心想,这个星期得回家好好地消遣一番。他刚在沙发上睡着,有人敲门,进来的是姚主任,看他的表情,知道事情不妙,问,什么事?
  刚才公安局打来电话,是杨柳镇矿上死人的事。其中死的一个人是四川人,那矿工的家属不愿意火化尸体,他先是在山上用木头烧,然后把骨头装在背包里,坐火车时被乘警查到,他们打电话来核实这事。
  刘晓辉骂道,这些东西只会捞钱,什么事也办不成,教他们个曲也不会唱。这事过后,我得好好摆治他们,捞的钱也得叫他们吐出来。
  他见姚主任等他示下,说,你去找彭县长,他内弟就是公安局副局长。姚主任刚要走,刘晓辉问,杨柳镇的上访,夜里跳墙泅水送材料,是因为什么?
  姚主任说,一个留守妇女被杨新松强奸了,女方家庭里不愿意,一找他,他把人家打了。
  刘晓辉气得手指敲打着桌子,妈的,真是害群之马!材料在你手上吗?
  在这里。
  立即送到公安局,叫他们查,半个月向我汇报一次。
  姚主任犹豫一阵说,刘书记,你是否先冷静一下。
  刘晓辉一愣,冷眼看着姚主任。各科室的人在他面前总是小心翼翼,只有这个姚主任,表现的不卑不亢。刘晓辉看他老成持重,才没有换他。问姚主任,冷静什么?我作为一县之长,不能为民做主,岂不成了衣冠禽兽!说着,他的调门高起来。
  姚主任稍停了一下,说,你别生气,刘书记,我怕公安局查他这事,会把其他事扯出来,比如那煤矿,县里有几个领导都入了股,有彭县长,有王林副书记、贾旭东副县长。说不定还有一些局里领导。
  刘晓辉上下一扫姚主任,有你的股份吗,你老实告诉我?
  姚主任摇摇头,没有,以我的人格、党性担保。
  刘晓辉质问姚主任,那你怕什么?
  我不怕,我是为你想,小不忍则乱大谋。你的目标是先晋升副市长,其他事可以先缓缓,他们这些人,关系纵横,虽成不了大事,但搅局的能力还是有的。
  刘晓辉看看他没有说话,姚主任问,这材料……
  你先放我这里。
  姚主任退出,刘晓辉心里一动,想,还真小看了这小子!这家伙是真心向我,还是和杨新松伙在了一起,如那样,叫他负责这事,等于给杨新松通风报信。刘晓辉有些后悔,当初如不是自己的犹豫不决,何来今天的被动。
  他和杨新松认识,是他来梁县任书记的第四个月,杨新松来他办公室,手中提一个大包,他把包放在刘晓辉的办公桌上,笑着说,刘书记,16万,孝敬你的!
  你拿走!刘晓辉脸一下变了色。
  我不拿。
  你不拿,我这就从窗户里扔下去!
  你扔。杨新松嬉皮笑脸地说。
  刘晓辉一下打开窗户,提起包从四楼扔下去。楼下一阵惊呼,杨新松忙灰溜溜地跑下楼去。这天女散花般的扔钱,在梁县,甚至在银州市里成为人们饭后茶余咀嚼的新闻。
  杨新松的矿并不是第一次出事,在两年前,曾出过一次矿难,死了两名矿工。当时,刘晓辉就想严惩杨新松,彭程县长和其他领导出面说情,一是自己刚来不久,为了照顾同事的关系,二是为了自己,也为了梁县的名声,偷偷地压下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刘晓辉后悔不已。绝不能再姑息养奸,刘晓辉决定明天去市里,此案交于市公安局办,抛开当地公安部门。
  十七
  临下班时,高科长留住周钢,把他带到安监局的小会议室里,有两个人坐在那里。周钢不认识他们,高科长说,这是梁县纪委的,找你了解一下情况。
  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问他,你就是向纪委举报的周钢?
  周钢摇摇头,我没有你说的那么高尚!你用举报这个词也不准确,我没有举报谁,我也不想举报谁,我只想自己清白。周钢难以控制的逆反心理抵触着任何方式的提问。
  我们想核实一下,你是否真的收了杨柳镇的钱?
  你应该换句话说,杨柳镇是否真的给了钱?
  那人一笑,对。
  给了,5000元。
  我们在市纪委查了,其他人都说没给,杨柳镇也说没给。
  你们查了还找我干啥?周钢心里一阵恶心,横他们一眼,心想杨柳镇的矿难你们比谁都清楚!
  那人看看他沉默了一阵说,如果杨柳镇给了,这是行贿,我们会严肃处理杨柳镇;如果不是,你要負法律责任,你不仅损害了杨柳镇的声誉,也损害了梁县的声誉。   你是说我诬告,想起诉我?
  任何可能都存在!
  你去告吧,我说的是实话。周钢站起来说,我在等着你们。他把门猛地在身后关上,宣泄着自己的愤怒。
  高进问他,他们说什么?
  周钢冷笑一下,说我诬告,岂有此理!
  高进说,这事事关重大,你一定得挺住,任何时候都不能改口,知道吗?
  周钢点点头。
  十八
  周钢认为,只有杨晓燕能拯救自己,他对她寄予最大的期望,对他来说这也是最后的一根稻草。
  已是晚上九点,周钢期待的灯光还没有亮起,黑洞洞的窗口像是和他开着玩笑,偶尔反射着远处的亮光调动着他疲惫不堪的神经。
  当杨晓燕窗口亮起灯光已是十点多钟,杨晓燕竟能逃过自己的眼睛叫周钢迷惑不解。他急急忙忙窜上楼,杨晓燕惊讶地一时说不出话来,你咋瘦成这样?杨晓燕一下抱住周钢,忍不住伏在他肩头抽泣着。
  周钢抱住杨晓燕,感觉就像抱住了一棵参天大树,有了依靠的踏实。你咋才来!周钢感叹不已。
  杨晓燕见周钢衣服皱巴巴的,一股挥之不去的汗臭散发开来。你把衣服脱下来我给你洗洗。周钢拦住她,你先听我说,晓燕,求求你,你得帮帮我!
  杨晓燕看着他。
  我在安监局已成了过街老鼠,成了破坏安监局领导团结的罪魁祸首。杨柳镇明明给了钱,他们谁也不承认,甚至连纪委都认为我在撒谎。现在我百口莫辩。你只要把杨柳镇给钱的事证实一下,我什么都解脱了!
  杨晓燕看着他,摇摇了头。
  周钢眼巴巴地问晓燕,我做的不对吗?
  你是对的,但我不能这样做!
  周钢惊讶地看着杨晓燕,他跌坐在椅子上,痛苦万分。
  周钢!杨晓燕问他,你光为你自己想,你为别人想过吗?你这样做等于把别人送上审判台!你下地狱也要叫别人跟你陪绑吗?杨晓燕斜在沙发里说,我不知这么多年,你的书咋读的。社会是一条大网,里面有许多潜规则,你依附着它,可能会得到很多好处,你想把它撕破,你就完了,既得利益者们绝不会容忍你这样做。
  周钢说,我真的没有其他想法,绝不是想为难他们,我只想自己清白!
  你想清白就能清白了吗?你知道吗,这些天我都想这件事,我就是站出来,帮你证实这事,都无用。他们会说,我是你的女朋友,是在帮你作伪证!杨晓燕说着,已是泣不成声。
  周钢悔恨地低下头去。
  杨晓燕擦下脸,说,你看不见吗,离开杨柳镇会议室时,他们书包都没拿,拿包的就我们两个傻瓜!杨晓燕又哭起来,半天才说,我亲眼看到,郑书记装的那个信封比我的要厚的多,最少也得一万。我们真傻,人家早把后路留好了,我们太傻了!
  周钢沉默一阵,那天他还想走过去帮郑书记拿书包,被刘科长拦住了,自己确实是蠢!他把椅子挪近杨晓燕,说,事到如此,你说咋办,高科长说得对,只有坚持,你要能站出来,就更有说服力。
  杨晓燕一擦泪,瞪着周钢,迂腐!真是书迂子。你想逼我向火坑里跳,对吗?我容易吗,我姐姐16岁就辍学了,她学习比我好,为了能叫我和弟弟上學她自愿去打工。我复读了3年才考上大学。大学里我干三份家教才勉强把书读下来。考安监局,你知道,咱是从三千多人中挤出来的,这容易吗?杨晓燕说着嚎啕大哭,尽管她用毛巾捂住嘴,哭声依然很响。
  周钢站起来,扶着杨晓燕的肩头,晓燕依然哭个不停。
  周钢说,我不想在这里干了!
  你脑子进水了,杨晓燕抽泣着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些当官的,说不定那天就走了,你难道不能忍一忍!
  周钢长叹一口气,转身离开杨晓燕的家。
  他拦下一辆出租车,司机问他去哪里,周钢慢吞吞地说,随便。
  随便?司机看他一笑,随即把车内的音乐打开,正是他喜欢的歌曲《我心永恒》。
  十九
  周钢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在紫藤架下,这里有许多锻炼器材,是安监局的职员们休息时锻炼身体的地方。周钢喜欢在春天的紫藤下荡秋千,现在是秋天吧?黄绿色的紫藤叶早已落净,只留下紫褐色弯曲如蛇的藤干。是谁推了自己使身子飞了起来,他兴奋地伸开手臂,整个身子向紫藤架上飞去。身子悬在空中,周钢发觉自己粘在紫藤架中的蜘蛛网上,他无论怎么挣脱总是不能脱身,更可怕的是有一群蜘蛛从四面八方向自己爬来,纷纷吐出白色晶亮的细线缠裹着他的身体,他几乎窒息地喘不过气来。蜘蛛那管他的叫声,开始啃噬着他,有的啃脚趾,有的啃手指,有的啃头皮……周钢脚踢手击又叫又骂,突然醒来,竟是一梦。他打开灯,倚在床头擦着满脸的汗水,那无法摆脱的恐惧依然在房间弥漫着。他看看表,天快亮了,他索性起床。
  在他上班途中,噩梦带来的烦恼和不安仍然萦绕着他的身心。
  周钢刚要出门倒垃圾,被杨姐一把拉回办公室内,你上哪去,快走吧!她看周钢疑惑地看着自己,她说,事大事小,一走就了。
  上哪走?周钢问。
  人家梁县把你告了,警察一会就来!
  周钢冷冷一笑,说我是诬告,是吗?叫他们抓,我没错,我不怕!
  现在的事,你不知道厉害,只要抓进去,两电棍戳的你,叫你说啥你会说啥。你只要应了口,想怎么摆治你,就怎么摆治你。判你刑,判你劳教,你一辈子就完了。
  周钢泪水一下涌出来,我什么事做错了,他们这样对待我。
  只要人在,还能不翻身!你这样的大学生,到哪里都能干阔事。杨姐看周钢还在犹豫,你再不走,想走也走不成。她掏出500元钱,你路上用。
  事情怎么会是这样,我是什么罪犯!
  你年轻,你不懂!他们人多,又有权,你咋斗得过他们!杨姐说着把钱塞他手里。
  周钢说着给杨姐鞠了一躬,开门匆匆下楼。出来安监局的大门,他唏嘘不已,多年的努力像肥皂泡一个个破灭了,混到这步天地,怎么给父母交代?他想给杨晓燕发个信息,看到两辆警车从马路左边驶来,正拐向安监局。周钢转身向右边马路大步快走,并向过往的出租车招手,他听到后面有人喊着,就是他!周钢不再等出租车撒腿就跑,他刚绕过一辆车,随着尖锐的刹车声伴随着人们的惊叫,周钢像一片树叶飘了起来……
  银州日报:经市纪委查实,4月13日13时50分左右,梁县杨柳镇杜家村煤矿井下发生瓦斯事故,造成4人遇难。这是一个被关闭了多年的矿井,在非法开采过程中发生了矿难。矿方和当地政府对事故共同组织瞒报,对4名遇难者遗体进行了转移,与遇难者家属达成隐瞒协议,并销毁证据,设置调查障碍。目前,梁县县委书记、县长、杨柳镇党委书记、镇长被停止检查,事故正在进一步调查中。
  作者简介:宋传恩,男,中国作协会员,先后在《中国作家》、《花城》、《清明》、《青年文学》、《芳草》、《雨花》、《飞天》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计100多万字,曾出版小说、散文集《绿水悠悠》、《阳台》、《飘落的岁月》、《伤心之旅》等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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