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宝盆(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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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枪

新人自白


  故事不一定是小说,小说也不一定讲故事。
  我是看中国当代文学长大的。但是看着看着,就不看了,兴趣逐渐转到了外国文学上。
  为什么呢?翻开一本2008年的文学期刊,再翻开一本2018年的,有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就是故事里的翻盖手机变成了智能手机,从发短信变成发微信。而故事本身,无论是母题、主题,甚至是叙述视角,都是一模一样的。而国外的同行们,已经在脱离故事的道路上走得很远了。西川曾说过,中国文学在世界上处于边缘地位,我深以为然。川端康成的《雪国》,写了什么故事呢?而卡夫卡的《在流放地》,似乎就是一台行刑机器的说明书。博尔赫斯的《阿斯特里昂的家》,压根儿是嫁接在古老传说上的哲学命题。这些作品都没有什么故事,但留下恒久的思考,深得吾心。
  于是想写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我更喜欢表现事物的内在实质和永恒品质。和许多作者一样,我聚焦于中国这个飞速发展的现代社会,但我更关注的是人的内心体验。对人的本质来说,浮华盛世更像是一个流光溢彩的幻象,充满了惶惑与异化。
  自然而然地,表现主义成了我的不二选择。几年前,我以“被困住”为母题,创作了一系列的短篇小说,取名为《北京奇谭集》。《聚宝盆》是这一系列的第一篇(所以我并不是很满意,觉得后面的小说比它更深入)。写这篇小说的契机说来可笑:因为我穷困潦倒,又好吃懒做,有一阵子迷上了买彩票,幻想着一夜暴富。
  像《五卷书》里那个卖鸡蛋的妇女一样,我在没中彩票的时候,就琢磨怎么去花那笔奖金了。越琢磨,就越觉得恐怖:我因为什么都买不起,觉得被生活困住,想用一笔钱来获得“自由”;然而我能做的,只有不断地通过想象来刺激新的消费。想象催生了消费,成为社会运转的原始动力。
  这篇小说写于三年半前,写成就寄给了《北京文学》的王秀云老师。我知道,当下做一点表现主义的文学,很难,很难,因此对发表也没什么执念,只是默默地继续着文学实践。没想到,三年后的今天,竟然收到了王秀云老师的通知。我拙于表达情感,只能再次感谢王秀云老师和《北京文学》。
  刘爽做梦也没想过,他会拥有一个聚宝盆。连白日梦也没有。
  一切从一个大众浴池开始。
  从任何意义上说,刘爽都是一个爱干净的人。他兴趣寥寥,唯独喜欢洗澡。每天早晨,都要冲一遍淋浴,一有机会,就去浴池泡澡。而搓澡,则是他的欲念之水,生命之光。他总是一个人去,在氤氲的池子里默默地听陌生人的闲谈,等到内心的坚冰一点点化开,就叫来搓澡工,来一次龙卷风般里程碑式的彻头彻尾的搓澡。通常一去就是两三个钟点,然后内心结实、心满意足地回家。即便在南方,他也绝对算得上格外爱干净的男人,更何况他生长于一个北方的风雪小城。
  然而,自從找到新的工作,来到了新的城市,刘爽很长时间没搓过澡了。城市璀璨而文明,可出于种种原因,刘爽无法仔细地探究和享受,更多的时间是待在自己的出租房里,扮演着沉默而安静的一分子。这城市里能搓澡的地方总是有的,比如那些招牌耀眼的洗浴中心。然而贵。门票贵,搓澡也贵。按刘爽以前至少一周一次的频率,是享受不起的。城市的边缘有些温泉乡,也可以搓澡,但搓得不认真,也是贵。刘爽清楚自己没什么可抱怨的。虽然拿着微薄的工资,承担着繁重的劳动,毕竟人生上了一个新的台阶,奋斗,总要做出些牺牲。相比所有的同龄人,自己的境况也还算不错。只是,刘爽许久没有搓澡了,背上的芒刺从踌躇满志,逐渐变得疲于应付。
  一个偶然的机会——什么样的原因,已全然不记得了,刘爽在租住的房子附近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发现了一家大众浴池。刘爽找了八年。在这城市里,大众浴池想必也是有的。低廉的票价,堵塞的喷头,泥垢的池子,汗湿的蒸房,还有痛快的搓澡。但这种大众浴池,要么藏在深深的巷子里,要么藏在网页的条目里,刘爽是绝对找不出来的。现在他找到一家,只能说是他的运气,然而他却疑心这并非真实的大众浴池,而是暗娼之流,徘徊而不敢进。直到看到“门票十元,搓澡七元”的水牌,加上简陋的门脸、进进出出的女客和百无聊赖的前台售票员,他才确信自己的运气来了,于是掏出十元钞票,权且做一次冒险。
  冒险却失败了。大众浴池里的处处无不体现一种“失格”。如果浴池是人的话,它一定集合了一个失败者的种种特征。所谓入口,只是一扇普通的如大学寝室一样的涂漆木门,门上喷着红色的“男宾”二字,一张薄薄的脏兮兮的门帘将这两个字挡住了,却又从劣质的布料缝隙中隐隐透出红色来。门里面,拖鞋散落一地。喷头不仅堵塞,而且温吞,要竖起毛孔才能感受到温度,池子里的水似乎比淋浴更冷一些,蒸室压根儿就是冷的。刘爽一进来就怀疑那个搓澡工,现在更怀疑他搓澡根本不会事先铺上塑料布。不巧刘爽又忘带了搓澡巾,如果用他们的搓澡巾,可能皮癣步步生莲花。想到这里,刘爽草草洗完了事。穿衣服的时候,又感到衣柜里有跳蚤,一穿上就开始痒。刘爽被跳蚤咬过一次,那种奇痒的滋味似乎又回来了。不过也许是久未搓背的幻觉吧。
  本来就是误打误撞地进来,出去时也迷失了方向。天已经黑了,刘爽七拐八拐地穿过一条黑黢黢的小路,走到光亮处,蓦然间路边出现了一个烟火缭绕的庶民的烧烤摊。刘爽不经意的一瞥,发现了一个异常美丽的姑娘坐在摊位上。姑娘皮肤白皙,笑容灿烂,披肩发,圆润却不丰满,晃动着一双赤的脚,大腿到脚尖的曲线,多一分则臃肿,减一分则纤瘦。刘爽奇怪,这样的姑娘,为什么出现在庶民的烧烤摊上。刘爽远远地观察着姑娘,看她的脸庞的线条和发梢,赤的双足却隐藏在桌子下了。她的对面,坐着一个长发的男生,与其说是艺术家气质,不如说是个常年沉迷游戏的宅男。刘爽停了下来,暂时不管时间和自己的立场,决计跟踪姑娘到她的住处。刘爽的跟踪术并不高明,然而姑娘沉浸在幸福的欢笑之中,完全没注意到刘爽的存在。刘爽跟着他们进了大路边一个高层小区。可惜的是,在进单元门的时候,刘爽晚了几步,追到电梯间的时候,两人已不见了踪影。电梯显然刚升起不久,还停留在二层,但箭头是一直向上的。刘爽开始的打算是晚几步进电梯间,以免被注意,没想到电梯在一层候着。或者,两个人根本就没有上电梯,而是住在二层,为了消化食物爬楼梯上去的。这么想着,刘爽似乎听到电梯旁的楼梯间里有响动。电梯的数字还在上升。刘爽在犹豫是上二楼还是等电梯。电梯的数字最终停在十二层。刘爽还是按下了向上的按钮,等电梯下来。   电梯的速度并不慢,但显然不够追上姑娘。刘爽心存侥幸:楼里有相距甚远的两部电梯,从这一侧乘,自然是住在这一侧了;两人看上去似乎是租房的年轻人,那些装修豪华的门,暂时可以撇开了;两人进门不久,凑近门听一听,也许能晓得姑娘的住处。刘爽压低声音这么做了,却一无所获。楼道里的灯光是声控的,在熄灭的电光火石间,刘爽看到,一户人家的门上挂着一串钥匙。那是最靠近电梯的一户人家,门牌是1228。
  刘爽在黑暗中花了一段时间,才弄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显然,这是主人落下的。刘爽只要轻轻一拔,就能拿到它。拿到钥匙,就能在任何时间打开這扇门。但刘爽似乎又陷入了混乱,把握不住事情的意义。为什么这个时候在这里出现了一把钥匙?出现这种事情的概率有多大?刘爽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甚至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完全是因为一种不可知的内驱力。如果姑娘不在烧烤摊上,或者他没有看到,或者他压根儿没去走那么一条黑黢黢的小路,或者不曾知道那个大众浴池,这一切都不会发生。钥匙明晃晃地挂在门上,塑料的黑色手柄,金属的钥匙头。他跺脚弄亮了灯,鼓起勇气,伸手去拧钥匙,没有动,向右拧了半圈,向外拔,没有动。刘爽气馁了,远远地走开,却又折了回来。他在黑暗中静静地喘息着,用耳朵贴近门,听了听,没有声音。他应该伸手摸向钥匙,虽然黑暗,也有丝丝点点的光透进来,而且没有人知道他在做什么。然而刘爽没有在黑暗中做这种事的勇气。他轻轻地跺了跺脚,用能召唤声控灯的最小响动点亮了灯,向左拧,向外拔,钥匙动了。不知是出于激动还是果敢,刘爽唰的一下拔下钥匙,转身而逃,留下一声咯棱棱的刺耳声。也许这声音并不刺耳,但如果屋里有人的话,足以引起他们的警觉。刘爽觉得屋内人惊觉了,发现钥匙在门上没拔,打开门查看,发现了,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了。但是他把这些暂时远远地抛在脑后,因为他飞快地跑下一层楼梯,按照预想的路线从另一侧下来。等走出小区才发现,他对这里其实并不陌生,是他曾经想租住,却因为价格太高而放弃的一个小区。
  他回到家反复思索:也许根本就没人出来查看,自己疑神疑鬼、做贼心虚;也许有人查看了却没发现什么,只怪自己粗心丢了钥匙;当然也有可能屋主人过了胆战心惊的一晚,马上换了门锁。刘爽还想过是否配一把钥匙,天明前把这把钥匙原封不动地插上去?但倘若房主已经查看过,这招不仅不能暗度陈仓,反而欲盖弥彰了。直到想得头疼,也没想出所以然,以至于第二天竟长睡不醒,各种计划也就不了了之了。
  从这天起,钥匙的事情一直盘旋在刘爽的脑海。磨砂质感的手柄,闪亮的略显高级的钥匙。刘爽没有刻意去想钥匙背后的事情。偷一把钥匙可以是一个小小的恶作剧,警告那些忘拔钥匙的马大哈。也许刘爽会主动敲门一五一十地告诉屋主;然而入室则是红线以下的犯罪了。刘爽有正式稳定的工作,犯不上冒这种风险。况且那住户多半是上班族,屋内八成既无现金也无古董。刘爽不会傻到偷一台电视机出来卖。尽管如此,刘爽每日上班下班,晚上则在搜索引擎和聊天群里度过。他掌握了最易盗窃的时间、惯偷的行事方法、门上的盗窃记号、销赃的最佳途径、应该准备的工具和服装。虽然没有必要,他还是看了开锁原理的教学视频,掌握了盗窃团伙之间的切口。他每天变换身份往来穿梭于互联网上,与各种各样的人小心而智慧地攀谈,一点点套出他需要的信息,甚至有一位团伙老大对他二进宫的身份深信不疑,诚邀他入伙。刘爽周末还去图书馆看犯罪心理学、罪案实录一类的纪实、传记类图书。他的脑海中设想了一切打开门后可能遇到的情况:单独一家怎么办,几户合租怎么办,遇到壮汉怎么办,遇到女人怎么办,遇到孩子怎么办,被人堵在屋里怎么办。每一种情况他都想好了对策,都可以全身而退。但刘爽丝毫没有行动的意思,一切都只在他的大脑中反复推演。他没有打开那扇门的理由,也没有打开那扇门的目的。
  在一个毫无征兆的周日的晚上,在看过一部美国电视剧后,刘爽决定行动。没有原因,没有目的,就如同造好的船要下水一样,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刘爽很快决定,在国庆节第三天的上午。回家省亲的人早走了,休养生息的人也该出去活动了。休息日的上午,留下的人悠闲懒散,没人关心一个再正常不过和他们一模一样的窃贼。十月一号的白天,他去敲门,没有人;晚上观察这一户的灯光,黑着灯。十月二号又进行了同样的活动,得到了同样的结果。十月三号,刘爽穿戴好了运动鞋、牛仔裤、帽衫、口罩、隐形眼镜、平光黑框框架镜、帽子,背上随处可见的双肩背包,里面装着一些工具,腰上别了一把刀,隐藏在宽大的帽衫下面。他来到门前,戴上塑胶手套,敲了敲门。一次、两次、三次,无人应答。他掏出钥匙,水平插入,向左旋转,一圈、两圈、两圈半,咔嗒,门开了。
  然而门内的景象还是超出了刘爽的想象。什么都没有。这个楼盘的户型都是小巧的跃层,每一层面积都不大。门后的房间,空空如也。但是这么说并不确切,并不是毛坯房的空空如也,而是明显有人住过,只是什么都没了。刘爽关上了门,侧耳倾听了好一会儿,开始缓慢地探索。但没有任何能让他探索的东西。很快,他在跃层楼梯的背后、刚才的视觉死角处看到了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硕大的石盆。叫盆也并不恰当,应该说是超大号的石碗或者石锅,外形活脱脱就是川菜馆子盛水煮肉片的那种大肚子的东西。表面很光滑,没有雕刻附庸风雅的诗词,乌秃秃的,没有任何特点。最大的特点就是肚子里面,满满的一肚子钞票,百元大钞。
  刘爽一时间陷入了混乱。但很快,他把这个问题转化成他考虑过、并解决了的一个问题。刘爽卸下背包,拉开拉链,把百元钞票一把把地塞进包里,直到剩下两张,塑胶手套实在抠不下来才作罢。刘爽深吸一口气,闭上眼休息了五秒钟,按照既定计划,去搜寻厨房。厨房的情况一样,空空如也。窗户的视角很好,楼下情况一览无余。刘爽透过窗子观察了一会儿,一切正常,一派祥和,于是决定去二楼搜寻。上楼梯之前,刘爽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石盆。
  里面的钱变成了四张。
  不用一秒,不用一瞬,不用一刹那,刘爽已然明了那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一切。   尽管刘爽马上明白了,但“一切”的概念,仍需要他消化很长时间。“一切”是那么具体,又是那么无边无际。一个个念头流星般野马般掠过刘爽的脑子,带他直到浩瀚宇宙的边界。终于,他回过神,把之前的一切计划一切预判统统抛开,也不再打算搜寻二楼,哪怕二楼还有隐身衣、长生不死药、倾国倾城玉体横陈的绝色美女。现在他心上只有一个念头:带它走,据为己有。
  刘爽小心翼翼地把石盆搬到地上,很重,勉强可以搬动,但问题是双肩背包远远塞不下这个大家伙。而如果直接搬下楼去,就算不失手摔得四分五裂,一路上也会引来注目礼。任何一个人丢了这种宝贝都會疯狂地寻找,这么干无疑是自寻死路。很快,刘爽想出了办法,跑到最近的一个商场,买了一个拉杆箱。售货员极力向他推荐新型材质的箱子,他却直接拉走最大的老式箱子——表面柔软,可以容纳石盆的凸起部分,而且没有还价。回来的路上,刘爽开始懊悔自己的冒失:如果屋主突然回来怎么办?如果有人捷足先登怎么办?刘爽像踩了风火轮一样“飞”回去了。所幸,石盆腆着大肚子安然地躺在地上。刘爽锁好门,把石盆搬到旅行箱里。就在这个时候,二楼似乎传来“哦哦”的呻吟声。刘爽再不去理会,拖着箱子下了楼,叫了一辆车,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刘爽一直和一个朋友合租一间小公寓。国庆假期,朋友回老家去了。刘爽把箱子拖到自己的小房间,关好门,把箱子随便一放,仰面倒在床上,直直地盯着天花板,躺了整整一个下午,如同裂了一道细缝的大水罐,静静地等待着水全部渗出。直到黑暗笼罩了房间,刘爽才不得不爬起来,打开灯,拉开箱子的拉链。石盆里又是堆满了钱。
  刘爽把钱一张不剩地捡了出来,依旧把石盆放在旅行箱里,从钱包里取出一张百元钞票,放在石盆里,自己去洗了个澡,发了一会儿呆。回屋再看,盆里又堆满了钱,零零落落,散散乱乱,大概堆到盆上沿3/4的位置。刘爽盯着盆看了几十分钟,没有继续增加的倾向,于是再一次把钱全捡出来,重新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百元钞,扔进盆里。这次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石盆。一秒,两秒,不知是第几次眨眼的时候,一张变成了两张,两张变成了三张。刘爽伸手刚碰到钱,又想起什么似的马上缩了回来。刘爽想,假如有一台高速摄像机的话,倒是可以拍到钱变出来的过程。渐渐地,盆里覆盖了一层钱,看不出突然出现的钞票了,只是过一阵就有一点微微的颤动,宛如盆栽植物的叶子突然间的颤动。钞票涨到3/4的位置,便不再动了。刘爽想点一点钞票,发现没有点钞机,只得作罢。
  第二天,刘爽抓起一把钱,径直去了商场,选了一台验钞机和一台点钞机,以及大量的橡皮筋。付钱的时候,他想起了什么,拿着未付款的商品小票,转身就走,弄得收银员一脸诧异。刘爽来到卫生间,锁上门,把钞票一张一张拿出来检验,果然编号都是一模一样的。这不由得让刘爽惊出一身冷汗。他是个谨慎的人,自然不容许这种低级的失误,于是找了一台ATM机,从银行卡里取出两千元,既用来买点钞机,也用来做母钱。刘爽拿着商品小票,换了一个收银台,付款,拿货,径直回到家里。
  刘爽先用验钞机验了验钞票,张张是真钞。也就是说,每张钱独立起来都是货真价实的人民币,放在一起用,则是赤裸裸的假钞。刘爽以前读到过有人使用连号假钞被识破的新闻。他绝不容许冒这样的风险,虽然很少有人注意钞票的编号。接着他把已经生出来的钱堆成一堆,用点钞机把每一百张扎成一捆,以便分拣。但由于几个编号混在一起,很快刘爽就发现这是个愚蠢的做法,只好找了个盒子,把这些钱装起来,告诫自己每次出门只能从中取一张,并且第一次付钱时就花掉。刘爽把身上所有的钱集中起来,拣出二十张百元大钞,其余的钱都装在一个袋子里,以免弄混。刘爽先扔进一张百元钞,拿起手机计时。待到不再生出新钱,刚好过了三十分钟。用点钞机点过,正好是二百张。如果有造物主的话,刘爽此时一定要感叹造物主的神奇。他心里已有了大致的计划,在地上铺了一块布,将二百张钱扎成一捆,郑重地码在布上,然后有条不紊地再从母钱中取出一张,等待半个小时,扎成一捆,码在布上。他觉得等待的时候应该干点什么,但实在想不出应该干什么,脑子里全是纷繁芜杂的碎片。如是反复了六个回合,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一头倒在床上。过了一会儿,胃中巨大的空虚感,如同过山车上迟到的眩晕一样,迟到但猛烈地袭来,一瞬间攻占了他的大脑,让他的大脑充满了油腻肥美多汁的想象。刘爽从昨晚开始就没有吃饭,但他对这饥饿无动于衷,甚至享受着冉冉升起的寒冷。不知过了多久,太阳的影子斜着曳进房间,刘爽才爬起来,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块纪念银币,扔进盆里,然后出门觅食。当然,他没有忘记带上一张复制钞票。
  刘爽在一家连锁快餐店里点了双人份的套餐。但是从上菜的那一刻,他就失去了食欲,只草草吃了几口了事。回到家里,首先把找回的零钱放进袋子——都是些货真价实的真钱,然后去看他的收成。有些让刘爽意外,银币只堆了一层,到石盆1/4高的位置。当然这些银币全部取出来,还是沉甸甸的。刘爽拿出几个仔细对比,个个货真价实。同时,他也马上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一个错误。即使生成满满一盆金条,又怎么换成能用的钱呢?一个普通的青年,屡屡拿金条去银行兑现,不是很快就会被怀疑吗?如果拿到黑市上兑换,又如何保证自己的安全呢?思来想去,还是老老实实地复制钞票吧。生成的银圆,只好全装进一个黑塑料袋里,不去管它。
  刘爽只得按照原来的计划继续做苦力。二百张一捆,码在布上,一共二十捆。这活计让他干到了深夜。这时他已经拥有了四十万的现钞,是他从来不曾触碰过的数量。刘爽小心翼翼地从第一捆中抽出一张,放在床上,再从第二捆里抽出一张,放在床上。如此重复二十次,床上出现了二十张编号全然不同的百元大钞。刘爽将这捆钞票捆好,放在一边,再重复刚才的工作,一共二十遍,每遍二十次。这活他必须干得小心翼翼,每有精神上的恍惚,就得仔细检查钱的编号,以免有相同编号的钱放在一起。事实上他也是这么做的。全部工作完成时,四十万变成了他床上堆着的两百捆每捆两千元的钞票。每一捆两千元都是货真价实的真钱。刘爽再也扛不住了,就在这堆钱上昏昏然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日上三竿。刘爽简单地吃了些牛奶面包,心情并没有因为这不费吹灰之力得来的四十万而高兴。因为他知道,一次能使用的只有两千元。绝不能同时带几捆钱出去,一捆花完之前,绝不使用另一捆,这是刘爽定下的规矩。尽管只拿两三捆就败露的可能性很小,但风险就是风险。刘爽不会为了一点方便而让宝贝有丢失的可能。同时他决定,这事从头到尾都要自己一个人完成。只有自己才不会出卖自己。
  刘爽把二百捆钞票都堆在布上,包起来,扎紧口,用记号笔在外面画了一个大大的“一”,然后出门,从ATM机中取了八千元的母钱,接着重复昨天的操作。他不思饮食,埋头苦干了两天,又创造了“二”“三”“四”“五”四个大包。连同“一”号大包,他已经拥有两百万了。刘爽疲惫已极,但还是想将五个大包里的钱集中起来,做成一万一捆的。他刚进行了一次,就发现了一个问题:小小的房间已经没有立锥之地了。不仅新捆出来的钱无处安放,朋友回来之后,有时会过来聊天或借东西,一下子就暴露了。而马上将二百万存入银行,显然是不现实的。刘爽已经想好了对策。他需要独立的一间房子。
  国庆节的最后一天,刘爽锁好了自己的房门,一大早就跑去中介,挑了附近的一个高档小区。虽然地处城市边缘,且没有家具,户型也小,但楼市刚猛,房东傲然提出五千一月,押一付三。没想到刘爽是个痛快人,毫不还价,一口答应,去银行取了仅剩下的一万五千块,加上昨晚捆好的一万元,付了房租和中介费。刘爽盯着房东和中介数钱,没引起任何怀疑。签约,交钥匙,换门锁,一切弄完已是下午光景。朋友晚上就要回来,刘爽打了一辆小摩的,先用旅行箱把石盆运来,接着又把布包扎紧,分别装进行李箱运了过来。最后一趟,把那个装零钱的口袋、装银圆的塑料袋、装百元钞的盒子,以及一切必要的证件带了过来,其余的东西一概留在原处。晚上他把石盆和五个大布包放在空旷的主卧,继续整理他的钞票。当一百九十九捆一万元的钞票砖头铺在地上的时候,刘爽才露出了会心的微笑。因为没有床,也没有沙发,他仰面躺在码好的钱上,久久不能入睡,直到东方既白。于是,刘爽索性决定坐首班地铁去上班。
  刘爽患有色弱症,是家族遗传病。他眼中虽然不是灰蒙蒙的一片,但对色彩的感受要比常人弱得多。然而国庆节后第一天的早上,他迈出公寓楼的大门,走到街上,赫然发现世界是如此明亮:对面刷着红黄色的大楼竟是那么耀眼,那辆橘黄色的小汽车在黑灰的车子中间是那么显眼。他眼前的一切都有了层次,颜色与颜色之间的差别是如此深刻,一目了然。同时街上出现了许多他不曾见过的颜色,每种颜色都显得新奇又活泼。
  出门时,他揣了一万块钱,下班的时候,却不知该怎么把它花掉。犹豫再三,他找了一个做丝足的“技师”。他曾经关注过很久,却没钱去这种地方。刘爽身体里确实有某种东西需要释放,但尽管这样,他也不愿嫖娼,不愿冒被警察捉住的危险,而是选择了相对安全的法律的擦边球。“技师”很漂亮很温柔,两个小时,让刘爽获得了从未体验过的放松。出来后,刘爽偶然发现了一家一直想去的牛排馆,毫不犹豫地点了一客昂贵的招牌牛排。但牛排并不好吃,他只吃了两口就扔下走人了。
  第二天,刘爽请了假,回到从前的出租屋。朋友已经上班去了。刘爽有计划地收拾自己的东西。说是收拾,其实他并不打算留任何一件东西。他私有的东西并不多,零零碎碎。刘爽事先准备了许多最大号的蛇皮袋,看见东西就分门别类地装进去,闹钟、台灯、多肉植物、水杯、维生素、鼠标垫、旅游纪念的香水瓶……当收拾衣物的时候,刘爽想起了什么,去商场买了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的一整套衣物,回到家把身上的衣服全脱下来,换上新的,旧的衣物连同衣柜里的枕套被套一并丢入蛇皮袋。一切收拾停当,刘爽叫上来一个收破烂的,表示几个大蛇皮袋和里面的东西全送给他,条件是他必须全部拿走,不能挑挑拣拣丢在地上。收破烂的起初不敢相信,马上又露出发自肺腑的开心的笑容。刘爽则带着一些私人文件——前女友的信、朋友的贺卡、无关紧要的证书、积攒下来的景点门票和火车票,打车去了附近的公墓。那里有专供烧纸的大铁桶。刘爽把这些破烂丢进大桶,浇上打火机油,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打火机油送给了一对前来烧纸的夫妇。一切料理干净后,刘爽站在一块墓碑前,给朋友打电话说,自己因为某种原因要搬出去,东西已经收拾好了,合同期内的房租照付,钱会打到你的支付宝上。如果你找到新的室友,欢迎住我的房间,家具全部奉送,公用物品全部归你处置。朋友虽然觉得突然,面对这么优厚的条件,很难说不,也不好问为什么,只得同意了刘爽的方案。
  第三天,刘爽新买了几个旅行箱,每个刚好可以装两百万现金。他把手头的现金全部装在其中一个箱子里。所有的箱子都放在主卧,自己给主卧加了一道锁,平时慎重地锁着。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利用一切空闲来复制钞票。财产一直在增多,没多久,他又填滿了一个旅行箱,拥有近四百万的钞票了。有时他嘲笑自己的愚蠢,懊悔没有学好数学。他想如果自己是一个数学家的话,一定能想到更好的生钱和花钱的办法。然而以他的智力,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有了四百万之后,刘爽开始了下一步计划。这计划有些冒险,却是刘爽能想出的最好的方案。他照常上班,下班后的晚上,则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之中。刘爽在各个银行都开了户头,有的不止开了一个。他下了班之后就打车去各个银行的ATM机存钱。每次存一沓货真价实的一万元。他每天并不固定存多少钱,有时是一万两万,有时是五万六万,但每次都只存一万。同一家银行,他基本上每周只去一次,有时两三周才去一次。他精确计算,先去哪里,后去哪里,每次坐车都控制在一百元以内,以便花掉早期混乱编号的钞票。他每次都坐在后座,对司机的攀谈都无动于衷。他把每段距离都规划得恰到好处,既不太远,也不太近;既没有特别拥堵的道路,也没有故意走捷径小路。只有一次,他打车时遇上了一位曾经载过他的司机。尽管司机早已忘了他这位毫不起眼的乘客,但他从第二天起就戴上眼镜和围巾,雾霾天则干脆戴上口罩。他行事小心谨慎,但还是担心某位细心的银行职员发现了相同的钞票,继而从ATM机中查出他的相貌和账户。其实这种担心纯粹是多余的,这个城市一年的GDP有几千亿,每天有几十亿的资金在流动,谁会在乎这几百万呢?况且这些钱又没有真正地流入到市场上,只是一个数字而已。他所担心的最终也并没有发生,但仍时刻戒备着,毕竟这是他必须承担的风险。每个周五,他都早早回家,早早睡觉,好在周末安心地“工作”两天。   刘爽的户头有了四百万,手上的现金也有了两百万。他以优质的存款申请了不同银行的信用卡,刷卡之后马上还款,总是保持信用额度。他不停地刷卡、还账,刷卡、还账,银行对他的信用满意极了。有时他故意做一些大额的分期付款,让银行尝到甜头。每个银行对他都是笑脸相迎。他开设了股票账户,钱存进去,再流出来,像一根循环不断的水管。
  他渐渐地迫切地需要一套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现在,一切事情变得简单:找到单位附近一套要价不菲的房子,然后买下来。刘爽可以全款支付,但他既然制定了计划,就会严格遵守——缴足首付,剩下的留作投资,每月还七千元的房贷。至于公积金,他怕麻烦,干脆没申请。房子不小,刘爽找了家资深的装修公司,全部承包出去,自己只确定整体风格和几个细节。设计师是个比他小两岁的女孩,问他要什么风格。刘爽想了半天,说了某知名品牌代表的风格。除此之外,他也想不出什么。
  刘爽开始厌倦地铁。之前他既不会开车,摇号也从未中过。于是他花了两周时间,找教练一对一教学,又带他上路实践。他买了一辆外形低调但性能不错的中档车。因为连牌照一起买下,花费远远大于车本身的价值。他每天开车到新房,上班,下班,去新房“监工”,和设计师聊聊进度,开车回家。
  刘爽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只不过这变化发生得静悄悄的。他没有告诉任何人。或者说,刘爽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倾诉的人。他有几个可以交心托底的同性朋友,有几个可以试着努力发展下去的异性朋友,但找不到一个人可以讲述聚宝盆这种天方夜谭一般的故事。所以,刘爽只能默默地承受着喜悦。
  这种喜悦像一棵树。最初是一棵小小的树苗,长得飞快,天长日久,枝繁叶茂。站在树上,刘爽清楚地看到,自己根本就不喜欢这个工作。原来,他站在一堵墙的前面,墙上镌刻着理想;等他爬上枝头,一眼望去,墙的背后满目荒凉。这堵墙层层叠叠,拆了又建,建了又拆,胡搭乱建。墙的本来面目,是建造在一个古怪模样的钢铁穹庐上的烟囱。刘爽也看到了这座城市,是一个快乐的王子,欢乐的巨人。自己却是巨人身体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胞,每天沿着管道周而复始地运动。直到衰老,死亡,排出体外。
  而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像那句老话,钱是人的胆。胆量让刘爽拥有自由。他决定辞职。
  刘爽之前入职的时候,多少靠了学历和运气,进来并不容易。他的辞职自然引起了同事的议论。按他自己的说法,是“想抓住青春最后的尾巴”。小领导、二领导、大领导依次找他谈话,并许诺给他主管的位置,那是刘爽争取了近两年的职位。他们不知道,自由的驰骋想象给了刘爽无与伦比的洞察力,让刘爽清楚地看到领导想要的是,在即将到来的忙碌季节忙上忙下的自己。他的应对则是迟到、请病假、在领导讲话的时候往笔记本上画小人儿,用这些方法换来离职手续上一个又一个的公章。
  单位里一位知心大姐为此还和他促膝长谈了几个小时,反复痛说自己三本毕业的女儿找工作屡屡碰壁,让她操碎了心,劝刘爽珍惜来之不易的工作。刘爽则表现得极有耐心。他现在最不缺的就是耐心。老大姐终于说完之后,刘爽马上把盖满了红章的一张A4纸交给了人事处。出来的时候,一位和他相熟的同事还主动过来和他碰了拳头。
  刘爽没有带走任何东西,办完手续,结清了钱款,把它们统统放在一张卡里,锁在抽屉的最深处。他重新开始复制和存钱,同时盘算着理财计划:一部分存款,一部分基金,一部分做高利率的网络贷款。他计算出让他满意的钱款总额,开足马力向目标迈进,以期结束复制钞票的苦力。
  新房装修完毕。第一天,他买了空调、空气净化器和壁挂式的新风机器。第二天,同一品牌的全套家具:宽大结实的床,最舒服的床垫,让人陷进去不愿动弹的沙发。第三天,他买了热水器、电视机、洗衣机、冰箱、洗碗机、净水器、厨余垃圾处理器,当然一切都按照他知道的最好的配置购买。第四天,他买了全套的床上用品和纺织品,给衣柜里装满了衣物。第五天,他买了锋利的刀具、永不褪色的五金、涂层细腻柔软的锅,又用食物填满了冰箱。第六天,他不知道要买什么了,买了包括一位可能永远不会成名的艺术家的油画在内的不知所谓的东西。第七天,他在休息。
  房子空置了几个月,住进去的第一天,他按照老规矩,在新房自己开伙,却发现没有能陪他吃饭的人。大学同学、旧同事、前女友,没有一个人他想请。最后他请了帮他装修的女孩。吃过饭,两个人端着红酒杯在露台聊天。夏末初秋的夜晚下起了迟来的雨,弹起尘土,新鲜的腥味。
  两个人不由得感叹:一切都是新的,真好。
  两个人在柔软的沙发上做爱、缠绵,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把北方和南方颠倒了。
  他没有和女孩进一步交往下去,或许他只把这当作一场迟来的春末的艳遇。后来,他意外发现大学时代某个系的系花在培训机构教英语。刘爽买了全套的这位系花的一对一课程。英语不好曾经让刘爽吃了很多亏。这次他决定好好地学习英语。他早已完成了预设的目标,不用每天辛苦地印钱存钱。他的收益让他生活富裕,吃穿用度,绰绰有余。刘爽按照系花教给他的一切科学方法学习英语,每日记单词,早晚各二十分钟听音,做听写,找外国人会话,一周做一篇写作练习,请专家修改,偶尔看原版电影调节一下。他进步得很快,但进步更快的是他和系花的关系。从前他们并没有交集,现在他们已经互相发现了很多共同点,并为在大学期间互不相识而惊讶。系花笑称以前只记得刘爽是个驼背的读书少年,现在才发现驼背很有魅力。驼背是刘爽小时候落下的毛病。和系花逛商场的时候,他总是特意在镜子中观察自己的驼背,也许现在更驼了。刘爽在商场里还偶遇过曾和自己碰拳擊掌的前同事。前同事见了他,兴奋地说,我就知道你能行,真棒!
  刘爽和系花在商场的连锁咖啡馆里商量好去欧洲旅行的计划,然后和她分开,独自买了一盒高档寿司,来到公园的长椅上享受他的下午时光。
  寿司并不好吃,他的心思也不在这儿。从欧洲回来后的打算,他已胸有成竹,宛如启航成功的万吨巨轮,平缓而稳健。回到家里,他打算最后把石盆整理好,安置它的出路。然而打开房门,刘爽一时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他好像被困在冰山之中。   房间里空空如也。
  石盆不见了,现金不见了,装现金的旅行箱不见了,没装现金的旅行箱也不见了。刘爽把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翻了出来,已然没有钱的踪影。他上网查询了自己所有的账户、所有的基金、所有的网络贷款。所有的账户都是零,只有最原始的银行账户里有一些余额:
  二十一块五毛八分。
  刘爽刷新了一次。
  二十一块五毛八分。
  他下楼找车,发现车也不见了,只好打车去银行,司机却以为他给的一百元是假钞,直到他拿出便携验钞笔才罢休。
  刘爽赶到银行,要找他以前存在银行保险柜里的一些金条。银行职员仔细地查了两遍,不卑不亢地对他说:
  抱歉,您在我行没有开设保险箱业务。
  刘爽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他一件件清理东西,发现凡是靠近石盆的那个房间的衣服,都在掉色,有一件西服袖口竟然变得像塑料雨衣一样透明。他保存的许多有价证券也不翼而飞,翻开略有仿皮质感的房产证,里面浓墨印刷的字迹,尤其是自己的名字,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变得越来越淡。
  当然,这栋房子此时此刻还结结实实地存在着。可刘爽已经洞悉了聚宝盆的本领,知道在某一个毫无征兆的下午,两个彪形大汉会踹开房门,把他架起来扔到街上,而他没有任何办法证明自己是房子的主人。
  这时他才知道,他从来也不是聚宝盆的主人。
  系花打电话和他商量去欧洲的事情,他接了电话,放在地上,并不作声,直到电话挂断。刘爽找不到一个人能和他分享得到聚宝盆的喜悦,也找不到一个人能和他承担失去聚宝盆的痛苦。他想哈哈大笑,最终却极力抑制住了自己身体的痉挛。恰在此时,智能手机推送了一条新闻:某男子误以为自己中了彩票头奖,刷爆信用卡请朋友畅玩一夜,翌日醒来,发现自己并未中奖。新闻起了一个简明扼要的标题:
  怎么办?
  刘爽不知道该怎么办,四肢摊开,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当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趴在办公室里分配给自己的书桌上。哈喇子流了一地。同事走过来拍了拍他肩膀,刘爽,又没吃午饭?
  原来只是一个梦啊,好险好险。
  刘爽从椅子上站起来,决定去洗把脸,精神一下,好应付下午的工作。周围的一切却迅速地坍塌,元神又被吸回了刘爽的躯壳。他还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天已昏暗,周身冰冷,头在微微发烫。似乎刚才做了一个梦。但又似乎不是梦。现在才是梦。刘爽反复咂摸着梦境中的内容。
  不然能怎么办呢?
  只有那些他早先保留下来的东西依然完好无损地保留着。刘爽挣扎着站起来,洗了把脸,把能用得上的东西都找了出来,还有个意外发现:一个破口袋里,还有最开始印钱之前塞进去的零钱,让刘爽很是欣慰。刘爽又找到了那个早被他遗忘的提取公积金的卡,谢天谢地,里面还有几万块钱。这让刘爽如同溺水之人捡到一个吸管。
  刘爽把这些东西捆进一个早先装雜物的大手提包,然后把剩下的东西,凡是他一个人能搬动的,统统搬到楼下的垃圾箱旁边,扔掉后头也不回。逃离聚宝盆成了他唯一的出路。
  刘爽第二天就找中介,提着他原有的东西,租了群租房的一间隔断。然后打电话给那位曾和他击掌的前同事,请他出来吃饭。刘爽撒了谎,说自己去创业了,开始很顺利,后来失败了,欠了钱,希望能重新回单位上班。刘爽明显看到,前同事脸上瞬间出现了失望和落寞的表情。
  但是前同事很讲义气,交了实底,说单位确实缺人,刘爽是个熟手,还是有希望的。同事第二天就和领导说了刘爽的请求。第三天,和小领导谈了一次。第四天,和二领导谈了一次。第五天,和大领导谈了一次。领导耳提面命地教育了刘爽一番,最后彻底敲定,欢迎刘爽回来。第六天,知心大妈不知从哪儿听到刘爽要回来的消息,又给刘爽语重心长地打了两个小时的电话,给了他很多人际关系上的建议。第七天,刘爽去上班。
  刘爽去得格外早。单位的大门是一扇老旧的推拉式大铁门,平时都是开着的。也许是因为去得太早了,大门关着、锁着。刘爽正不知道要怎么进去,犹豫是不是叫一下收发室的大爷,一条小狗从他身边窜了过去。那是一只流浪狗,不知何时混到了单位大院里,成了人们共同的宠物。只见小狗轻车熟路地用前爪搭在铁门上,原来铁门上有个小门,没有锁,小狗一推就露出一道缝。小狗唰的一下钻进去了。刘爽看看四周,没有人,就推开了铁门,猫着腰,钻了进去。
  单位里确实缺人,刘爽第一天上班就被迫加班。下班的时候,人已经走光了。外面稀稀拉拉地下起了雨。刚走到院子里,刘爽听到小狗呜咽的叫声。循声找去,是从院墙的拐角处传出来的。刘爽走到拐角。那拐角私搭乱建,造起了一个不知干什么的工棚,小狗卡在砖头的缝隙中。刘爽试着拽狗的后腿,没有作用。工棚里亮着一个老式的无丝灯泡,昏黄的灯光照映着丝丝细雨。刘爽发现,自己穿的那件长款外套已经变得完全透明了,活像一件透明雨衣。
  刘爽顺手抄起了工棚里的一把长柄大锤,对着砖头缝隙砸下去。一下、两下,若干下之后,一片砖头碎开。得了自由的小狗,呜嗷一声,不知道是不是在感谢,嗖的一下跑没影了。
  刘爽累得浑身是汗。他依然穿着这件“雨衣”,来到一家平民化的粥店,美美地吃了一碗八宝粥、四个虾饺和几大串炸鸡肉串。然后,到一家昂贵的洗浴中心,泡了一个小时,痛快地搓了一次澡。
  责任编辑 王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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