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一棵树放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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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1970年代,我在一个叫梅溪的地方当放映员,自行车驮着8.75毫米微型放映机,翻山越岭,走村串户,放了近三千场露天电影,记忆最深的一次是在四连留守处。
  四连是个野战连,番号不详,驻扎在离公社机关最边远的山坳里,那儿属于罗霄山余脉,挨京广铁路很近。我去放映队时,四连不知开拔去了哪儿,只有两个东北农村兵留守营房。一个老兵,叫韩柱子,26岁,是个孤儿,原本早该复员了,却赖在连队不走,连部经报请上级批准,就让他留了下来,算是超期服役。他长相憨厚瓷实,胖胖墩墩,是个班长。一个新兵,叫韩小武,18岁,和我同年。清秀活泼,人挺机灵,入伍前当过赤脚医生,除了能治病,还有不少其他才艺。
  全国学解放军。留守处被公社纳入拥军对象,每逢月末,我都要去慰问放映一场电影,不收费。时间长了,他俩成了我的朋友,尤其小武,和我肝胆相照,无话不谈,还经常合伙搞点小小阴谋诡计。
  那个年代电影没什么新鲜玩意,《地道战》《地雷战》《上甘岭》《小兵张嘎》《平原游击队》《英雄儿女》之类的老黑白片,加上八个样板戏。一个拷贝翻来覆去放几百场,胶带常常剪得不到四分之三,放着放着,人物一哆嗦,闪电式细碎快步跳至下一个镜头,酷似李少红导演的新版《红楼梦》,只是女人额头没贴黄瓜片。烧片、跳片、前言不搭后语则是家常便饭。观众还是百看不厌。
  胶带烧断,得关机,拉下一大截,套入放映机传动齿轮和滑轮,重新开机;要么换片,必有一小段停映时间。银幕一黑,观众就排山倒海吆喝——一二三,快快快!一二三,快快快!一二三四五,我们等得好辛苦!一二三四五六七,我们等得好着急!放映员,手脚慢,换个片子等半天!放映员,慢腾腾,山上竹子等成笋……
  留守处观众只有两人,烧片或换片。韩柱子脾气好,不焦不躁,默默地等着不吱声。韩小武则俏皮地喊,蔡小华,盯王芳,烧了片子泪汪汪,王芳嫌你技术差,盯穿双眼不搭茬!韩柱子就伸手捂小武的嘴巴,憋得他喘不过气来,让你嘴臭!让你嘴臭!
  其实,无论小武还是其他观众,对我的催促讥讽都没有恶意。都知道我是全县优秀放映员,换片、接片最快的高手,好几次全县放映比赛,都夺了第一名。我是他们心中的欢乐之神,可以说,生产队每一个社员,都希望我的身影出现在田垅上。临时拿我开涮,也是故意逗我乐一乐。
  电影剧终,他们围着久久不散,热情地帮我卸下银幕,拔下电源,收拾工具,把西瓜、蒲圻、炒蚕豆、玉米棒子塞给我。好奇的则找我索讨剪下的破损胶带,贴近眼睛仔细瞅,问上面的图像为何都差不多,喇叭匣子的声音从何而来。我耐着性子解释,能听懂的除了小武,没有几个。
  老影片看得久了,不少年轻人连台词、配音都能背出。会拉二胡的都会拉《地道战》鬼子进村的音乐。不管好电影,差电影,喜欢的人多了,就成了经典。待到21世纪3G苹果手机流行,网上竟能下载“鬼子进村”的铃声。
  一听到铃声,人们就想起鬼子端着枪,猫着腰,踩着音乐节拍,小心翼翼鬼鬼祟祟摸进高家庄的情形,很是亲切。当然,不是对鬼子亲切,是对老电影亲切。
  二
  韩柱子嘴稳。问他俩长期呆留守处干点什么打发日子,他支支吾吾,说保守军事秘密是纪律,不便说出。小武就扮个鬼脸,干啥啊?在家放牛,当兵养猪。猪八戒养大养肥,送公社牲猪收购站,留守处没拨军饷,俺俩的给养全靠养猪的收入支付。一分一厘都记得清清楚楚。
  养猪就养猪,这也值得保密?
  俺班长不是严守纪律,是怕露丑,家乡人都不知道俺们在部队养猪。
  你不安心革命分工?
  当然,早知今日,就不来当兵了。俺迟早会上前线。
  混熟了,我逗小武,柱子说,你入伍前,爹妈就给说了对象,老实交代实情!
  小武笑一笑,露出两颗白白的小虎牙,有点害羞,俺承认,有这么回事,她叫杏花儿——不是桃花杏花的杏,是银杏的杏。银杏可是国树,又叫白果树,20年开花,30年结果。也就是爷爷栽树,孙子享受,所以还有个雅号“公孙树”。俺家乡的特产。入伍时,俺还捎来一棵树苗栽在营房操场角上呢。
  别转移话题,你那20年才开的杏花儿长得好看吗?
  小学同桌,眉眼儿挺水灵,不比《英雄儿女》里的王芳差。班花呢。
  交代恋爱经过!
  啥经过?彼此喜欢,也就暗地递递纸条而已。前不久还来探过一次亲。
  探亲,住一起?你们……那个了吗?
  心里……当然想,但不敢。班长管得严,再三强调纪律,没结婚登记,不能犯作风。手都没碰过。俺俩都才18,她倒是够了年龄,俺离20还差2年。俺把床铺腾给了她,自己钻班长床上睡。
  走时都说了些什么甜言蜜语?
  她说,俺等着你,海枯石烂不变心。现在她是小学民办老师了。俺说,可不许糊弄人,把俺年纪拖大,一脚踹了,就自动加入了光棍队伍。俺也等着你。待俺再指挥打几次仗,立个大功,升到连长级别,就回家和你成亲。小华,你有对象了吗?应该有了吧。读了高中,细肉白净,一表人才呀。
  说话间,柱子来了,接口说,尽吹牛。还当她说是排长,住司令部,临时来留守处视察。脸皮多厚!
  兵不厌诈。不撒个谎,她会海枯石烂吗?
  好啦好啦,快去喂猪潲,猪八戒都造反有理啦。
  小武涎皮地扮个鬼脸,哥,你代勞吧。俺同年来了,不陪着唠嗑唠嗑,不得罪人了吗?
  耍滑头是你的强项,你有一百个理由偷懒。说着,提起潲桶去了猪圈。
  班长待你可好了。
  那是!小武很得意,叫他声哥,他就把留守处百分之八十的活计揽下了。俺哥勤快,四头猪基本上是他养,饭也是他做,俺的衣服一多半时间是他洗。
  活儿都让班长干了,你当不管部长?
  俺擦枪,打靶,练习瞄准,扔手榴弹,钻研《孙子兵法》和毛主席的游击战、麻雀战,人民战争的伟大思想。不上前线打一次仗,弄件四个口袋,算什么当兵啊?你说是不是?报上说,西南边境小蚂蚱蹦跶得凶,邓小平都发话了,迟早得教训他们一下。   三
  往往做完放映前的准备,如张挂好银幕,修剪完影片,还有时间。小武就乐呵呵地提个小竹篮去山上采野蕨,拾蘑菇,掏喜鹊蛋,要么拿个小提桶,去小溪里扳螃蟹,摸鲫鱼,抓黄鳝。我也跟着他四处乱蹿,打闹逗趣,有了这个朋友,觉得日子多了几分快乐。
  小武指着溪里几块水浸着的石头考我,你猜哪圪垯下面有螃蟹?我猜不着。小武便装模作样,像诸葛亮装神弄鬼借东风,嘴里念念有词,然后指着其中一块石头说,中!待我扳开,果然藏着几只肥硕的花背蟹。
  因为小武的能干,晚餐往往很丰富。
  吃饭时,韩柱子很客气,小华,喜欢吃,就多吃一点。江南处处藏宝,可你们江南人不识庐山真面目,嘴巴也刁。俺这经费紧张,没钱去镇上买肉——就算有钱,也没有买。镇上住一千多人,每天才宰一头猪,买肉的队列排一里多地,靠后的百分之八十都是空手而归。以后来慰问,能不能提前打个电话,或捎个信儿?俺这有一部电话,属于部队专用电话,传达上级命令的。一般情况不能往外打,也不能随便打进来。你那对象守总机,总能给点方便吧?
  放映员也有纪律,尤其慰问解放军,不许事先给信儿。找人要吃要喝,我这放映员资格就没了。我也在创造条件转干呢。
  韩柱子嘿嘿一笑,有纪律好,都是为人民服务。要说,多亏小武手艺高强,才弄来这满桌野味。
  哥,别灌俺米汤了。你夸俺,是激发俺自力更生丰衣足食,你也好跟着尝尝资产阶级生活。今后,只要哥把洗衣做饭喂猪的活儿包了,还有,俺的臭袜子也包洗,俺保证你餐餐山珍海味。
  这,得掂量掂量,活儿俺包了,哥也不会瘦肉,但会不会助长你资产阶级懒散习惯呢?
  哥担心过头了,小武父辈308代长工,108代要饭,把俺空降美国去,也压根培养不出资产阶级苗子来。俺一边看书练武,一边斗私批修,行了吧?
  中!给你腾点时间练武。你入伍,没去新兵连受训,但你脑袋瓜比俺灵,年龄也小一疙瘩,总有一天首长会看中。你是哥写信动员来部队,又是一个大队的乡亲,哥巴望你有出息。你得给哥争口气。哥是没指望了,就算不把俺赶走,恐怕也会一辈子养猪吧。
  韩柱子脸上流露出一丝哀伤。
  小武捕捉到了班长的情绪变化,说,小华,托你个事儿。
  什么事儿?
  应不应承,先吱一声。
  只要办得到,小武两肋插刀。
  中。说话像个爷们。俺哥长相摆这儿,五官虽然算不上俊秀,但也端正大方,摆放安置部位合理,无论近看还是远观,不亚于李玉和。一米七五身高,七十五公斤身坯戳着,典型的泰山顶上一青松。无灾无病,能吃能睡能劳动,社会关系清白,出身雇农本质好,和杨子荣差不离。勤快,善良,心眼好,疼女人,班长的级别也不算低,哪个女娃嫁他,都是福分。
  可俺那圪垯穷,女娃大都拿去替兄弟换了亲,要么嫁到了城里。俺哥抗美援朝烈士遗孤,一没姐妹换亲,二没爹妈替他张罗婚事,过了25这坎儿,基本上得熬一辈子光棍了。你放电影满天飞,朋友遍天下,认识的三八节多,遇上好女娃,给牵根红线。当然,得心眼好,相貌周正,能识字。歪瓜裂枣别拿来埋汰俺哥。你要这么说,多则一年,少则半年,他铁定转干,那样,媳妇儿就可以当随军家属,吃国家粮,安排工作。
  韩柱子心里应该是热乎乎暖洋洋一轮朝阳冉冉升起,脸却羞红如一只煮熟的大闸蟹,不轻不重捏了小武鼻子一下,让你耍贫嘴!让你耍贫嘴!
  小武夸张地鬼叫一声,跳开去,小华,不是俺耍贫嘴,是真心求你。俺说的也是事实。半年之内,不给俺带个预备役嫂子来,咱俩朋友关系到此打止。当然,事成了,保证谢你一套新军装。
  当真?
  当真。俺有一套军服军帽,还没穿过一回,藏木箱子里,杏花儿都没给呢。红娘当成了,就是你的。
  我学小武的腔调,中!
  四
  一次留守处慰问,出了点意外。我们仨正吃晚饭,接着放《刘三姐》,一个中年汉子急匆匆进来,噗通一声跪下,韩班长啊,我是七孔桥生产队社员张三牧,贫农,我女人梅姑在溪边扯猪菜,被蛇咬了,晃晃悠悠回到屋,双眼一黑就看不清人了,万不得已才赶来向解放军求救。她也是贫农。
  干嘛不送公社卫生院?傻了!
  70多里山路,拖拉機都没通,加上黑灯瞎火,磨磨蹭蹭送到,命早没了!我那村子被蛇咬死了几个,都是送医路上断的气。家里头是在做准备送医,我想到解放军,就跑来啦!
  咋整?咋整?韩柱子急得头皮冒烟,小武,你是卫生员,当过赤脚医生,咋整啊?
  小武也急,蛇毒不好整,不像治个感冒,伤口擦点碘酒什么的。当然,班长命令俺去,俺就去试试,誓死服从命令。
  好,俺命令你去!得想尽一切办法把蛇毒整没,把人整活!
  遵命!小华你用自行车载俺。说着,当即背上小药箱。
  我扔下饭碗,推出自行车,载上小武,飙出留守处大门。
  小武回头喊,三牧大伯,俺先走,你随后追上。
  我算个自行车高手,负载50公斤,一尺宽的田埂上奔走如飞,遇到决口不下车,一个急刹,借助惯性,翘起前轮,蹦跶过去,再翘起后轮,紧跟着蹦跶过去。
  小武一个劲催,你这两轮子咋整的,慢死了!难怪有人吆喝你换个片子慢腾腾,山上竹子等成笋。快一点,再快一点!
  想摔没我这条小命呀?
  你要想,俺小华不是去逛风景,是赶去和王芳约会,王芳,《英雄儿女》里的大美人,向我开炮英雄王成的妹子——定好时间,让10分钟赶到,迟到半分钟和俺黄。你这样一想,就不会磨磨蹭蹭。
  一嘴儿骚话,哪像个解放军。想杏花儿想疯了吧?
  想她咋的?想想她眉眼儿,巴不得立刻杀敌立功提干,穿上四个口袋,和她成亲。使劲儿踩!别吝啬力气!朋友面前不道假,你到底有了对象没?俺俩真话对真话,真心对真心,才算真朋友。   有,算有了,公,公社机关,守总机,十,十七岁。
  啥名儿?
  张红卫,张思德的张,革命红旗挂两边的红,保卫毛主席的卫。
  水灵吗?
  水灵,和杏花儿有得一拼,王芳差一个档次。
  你俩,那个了?
  有贼心,没贼胆。弄不好双开。
  爷!你是党员?
  刚递申请书。
  党员都不是,怎么双开?糊弄人啊。
  双方都开除,不是双开么?你治过蛇伤?
  瞅别人治过,没亲口尝梨子滋味。用劲踩,别让王芳跑了!
  跑你个头。真的让我牵红线?
  你不知道,像俺哥这样的光棍,咱们村能唤出三桌,甭说26,过了23,基本没戏。村上有个女人刚死男人,45,拖着四个嫩娃,5个不满23的小光棍抢着娶,还打了一架。
  俺是真的替柱子哥着急。他待俺太好了。俺有亲哥,但明显不如柱子。当然,他待所有人都好,待猫儿狗儿都好,就是不会讨女娃喜欢,心里想女人,想得慌,见了女娃绕道走。这不叶公好龙吗?
  我牵红线,不犯纪律?
  俺没让你敲锣打鼓张扬嘛。再说,电影《柳堡的故事》不也是解放军和女娃搞对象么?柳堡那圪垯,哥呀妹呀,唱得蜜糖似的。毛主席,邓小平看了,也没说犯纪律。
  五
  5分钟后赶到七孔桥,正如鲁迅的描写——苍黄的天底下卧着一个荒村。
  十几间东倒西歪的泥坯茅屋散落在山坳里。还没通电灯,这儿那儿亮着微弱的煤油灯,像萤火虫忽闪着。张三牧的家更显寒碜,三间草屋,北面塌下半堵墙。门口禾坪里围一堆人。有火把熊熊燃烧。一个中年女人躺在倒过来的竹床上,身子被棉絮捂着,有人七手八脚把几根竹竿绑在竹床两侧,看得出在做着送医准备。
  见到身穿军装的小武,众人看到了希望,人丛中有小孩嘀咕解放军叔叔来了,放电影的小华叔叔也来了。梅婶有救啦!
  小武上前看看女人的脸,探探脉搏,啥蛇咬的?咬多久了?
  众人都说不上。
  张三牧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我们,这一带叫竹筋蛇。
  说仔细点。
  脑袋又小又尖,三角形。身子又長又细,黑色,通身白圈子,像死了竹筋。咬在左小腿肚上,大概约半个时辰了。
  银环蛇,剧毒,很糟!
  小武在女人小腿肚上方用白色军用绷带打了一道箍,吩咐人烧了一盆开水,投入一大把食盐,搅几下,用药棉蘸着盐水擦洗伤口,再用酒精擦洗一遍,从小药箱里掏出一把柳叶刀,把伤口扩大,切割成十字形状,挤出几滴乌黑的血汁。
  众人将火把凑近,让小武看得清楚一点。
  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走近来,给我和小武各递上一杯热茶。我叫稻子,这是我妈。谢谢解放军,谢谢小华哥赶过来。
  小武伸手挡开茶杯,没工夫。从我手上拿过手电筒,递给稻子,女娃方便一点,你给照着,把你妈搀起来,头部胸部垫高一点,胸襟解开,以便呼吸畅通。
  稻子照着做了,用手电筒射着女人的伤口,像手术室的无影灯。
  小武一时没辙,运神几秒钟,俯下身子,双手抱着伤腿,用嘴唇含住伤口,长长地允吸了一口,又一口,又一口,直到吸出一大口脓血,吐在地上。麻麻花花,像一地细碎梅花。
  漱漱口,再一次俯下身,含着伤口允吸。一口,又一口,又一口,吸出一大口脓血,吐在地上,麻麻花花,像一地细碎桃花。
  这个动作重复了十来遍,漱漱口,吐了。问张三牧,你嘴里有伤口没,破皮流血溃烂牙龈出血什么的?
  没有。
  那好,学俺的样子,连续吮吸二十次。记住,别吞下。吐了,又吸,尽量把淤血吸干净。
  张三牧照着做了。
  见梅姑呼吸急促,胸部起伏的幅度很大,小武一时又没辙,运神几秒钟,俯下身,憋足气,含住她嘴唇,吹了进去。一口,又一口,又一口。
  稻子,照俺的样子,给你妈做人工呼吸。
  稻子照着做了。
  没错,一学就会,脑子好使。
  小武不怕脏,不怕感染蛇毒,稻子已经感动得杏眼里满含泪水,生怕他抽身走人。
  小武哥,你让我做人工呼吸,你是不是要走了?
  哪能呢,俺去寻草药。
  小武哥,注意别让蛇咬了。夜里,蛇挺多。
  我和小武打着手电筒,沿着村口的小溪一路往前搜寻。
  什么草药啊?
  半边莲,七叶一支花,都是治蛇伤的药草。有顺口溜,有人识得半边莲,夜里能和毒蛇眠;多栽七叶一枝花,人在蛇山好安家。《本草纲目》有记载。
  稻子提醒过,夜间蛇多,小心点啊!
  俺前你后,要咬先咬俺。小武不怕蛇,只怕养猪。
  眼见着他在溪边草丛里一路向前,毫无顾忌,我替他捏一把汗。既然梅姑能被蛇咬,小武被咬就不是没有可能。我急中生智,找根竹篙,跑到他前方,一路敲打草丛,来个打草惊蛇。
  不到10分钟,小武挖到了五支半边莲,又领着我实行战略转移,攀上村子后背的高山,好不容易找到三株七叶一枝花。两种草药外形都好看,叶片细而娇嫩,茎上开着的粉红色小花,酷似周敦颐笔下的莲花。
  一会溪边,一会爬山,什么讲究?
  书上有记载,半边莲生在水边湿地,七叶一枝花一般长在海拔1000米以上的高山。两种草药都管用,都重要。要说,后一种药力更猛。打个比方,半边莲是五四手枪,七叶一枝花就是迫击炮。
  这当儿,不少男人举着火把围了过来。小武从出两种草药中各取一枝,分别交给两拨人,让他们照着样子分头寻找,采得越多越好。
  又过了大约15分钟,几十支火把在禾坪汇合,大家采到了一小堆草药。小武一支一支过目,剔除其中一些误采的野草,简单地洗一洗,将草药捣烂,敷在梅姑的伤口上,又让人熬了几大碗浓浓的汤汁,灌进梅姑嘴里。   焦急地等了几分钟,小武探探女人的脉搏,惊喜地说,中!有了效果,脉搏变得平缓有力了,呼吸也不像刚才急促。大家伙打着火把,尽快把人送卫生院。不能磨蹭。要学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逢山过山,逢水趟水。早一分钟赶到,梅婶就多一分救活的希望。
  稻子说,小武哥,你们这就走了吗?
  哪能呢,俺和小华得一路陪伴。临时出了状况,咋整啊?小华,辛苦你啦,咱俩一路杏花村。俺不能糊弄人,蛇毒不好整,尤其银环蛇,刚才的草药治疗,只是缓解了病情,赢得了送医时间,并没彻底排尽进入血管的毒素,得送医院最好是县医院继续抢救。
  我说,中!
  众人抬起竹床,前后火把照明,朝着山野一路狂奔。
  70里夜路,走得异常艰苦。上坡下岭,穿山过河。小武紧伴竹床,不时探探梅姑的脉搏。发现不对,命令停下,给伤者做口对口人工呼吸,灌下几口草药汤。待到呼吸平稳一点,又赶紧让抬起竹床往前赶。
  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赶到公社卫生院打了强心针,臂静脉吊上药瓶,再拦一台拖拉机转送县医院急诊科,接受输液输氧,静脉滴注银环蛇抗毒血清,梅姑脱离生命危险,已是凌晨三点。
  我和小武已经筋疲力竭,在主治医师劝告下,拖着疲惫的身軀,离开急诊室,准备返回留守处。
  稻子追过来,小武哥,你们这就走了?
  咋啦?
  你们俩,尤其小武哥,一走,我就丧魂落魄。有小武哥在,我心里就踏实。
  直到这时候,我才发现电灯映照下的稻子长得挺好看,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皮肤白皙红润,落落大方,脸型,五官,造型不输张红卫。
  还在七孔桥乱兵上阵时,便发现她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对小武的依赖,不是病人对医生的依赖,也不是儿童对父母的依赖;严格地说,比依恋少,比依赖多;比爱慕少,比感激多。
  小武说,稻子放心。有抗毒血清,算你妈命大。而医院一般不备有这种血清的。一看那医师开的处方,就知是个治蛇伤的专家。这儿设备也齐全,医生护士挺负责任,抢救不遗余力。没见他们都比俺医术高明吗?
  稻子感觉不出他们比你强多少。
  实话说,俺不是医生,今晚是无牛逮个驴耕田。班长命令俺来,俺才遵命完成任务。
  班长?那个韩班长?
  正是。他比你爸还着急。是个大好人。没他支使,俺也不会来。
  小武哥……你还是不能走。看在眼里,医生护士很听你的话。解放军走哪儿威信都比别人高。刚才,护士长向我爹催交医药费。我爹犯难。他手上没钱。
  要交多少?
  说是已经花去了一百多元。不及时交钱,是会停药的。一停药,我妈说不定又病回去啦。小武哥呆这儿,给护士长说句话,他们铁定不会停药。
  小武摇摇头。是这么回事。俺那圪垯农民治病,也这样。医院担心病人治好开溜,常有白大褂进村追讨医药费。
  我赶紧掏口袋,上下四个口袋掏个遍,只找到了三元五角。
  小武说,俺身上也没带钱。这样,稻子,俺和小华先回。你当护士长说,解放军已经回去筹钱了,不许他们停药。你要相信俺的话。也要他们相信解放军的话。
  那……你们回吧。小心别摔着。
  出了医院大门,走一小段路了,稻子再一次追过来。
  咋了?
  送送嘛。
  你妈重要,还是送俺重要?
  稻子这才掉头跑向医院。
  六
  披着黎明前的曙色,我用自行车载着小武返回留守处。因饥饿难耐,只得走走停停,不时蹲在路边农田边,灌下几大捧浑水充饥。
  离开简易公路,拐上乡间田埂,有点晕眩,好几次连人带车摔进水田。每次摔倒,小武都抢先罩住我的身子,随后倒下的自行车便扎在他身上。要说这算一个高难度动作,像排球运动员救球。
  我又不是小娃娃。你为何这样?
  俺咋啦?班长教俺扔手榴弹,不管扔得远不远,炸没炸,他都罩住俺身子。俺哥习惯了这个动作,俺也跟着形成了习惯。
  俺喜欢你这个朋友,奔七孔桥,你驮着俺在田埂上飙车,尽管嘴里一个劲儿催你,心还是为你悬着,担心你摔伤。
  禾坪上,我也为你捏一把汗。你用嘴允吸蛇毒,我胆颤心惊。万一感染了蛇毒,怎么办呀!
  今晚连累你跟着受苦,俺本来就不安。你一个人先走吧,俺也想用自行车驮你,可俺不会骑车,更别说带人了。
  干脆都不骑,咱俩推着车子慢慢走。
  那不整成父子抬驴了?小武笑起来。他笑的样子特别可爱,是那种略带稚拙毫无杂质的笑。
  两人推让半天,最后还是选择推着车子慢慢走。
  晚风携带稻草的芬芳,轻柔地摩挲着脸颊,脖颈。夜空高远,星星迷醉。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慰。
  习惯江南的生活环境吗?江南和北方相比,感觉怎样?
  论地形地貌,北方粗犷,江南秀美;论人情脾性,北方女娃豪爽,表达情感直言不讳,江南女娃多情,有了意思,含而不露。
  举例说明。
  比方杏花儿,开口就是,哥,俺海枯石烂不变心。稻子呢,只会眼睛说话。
  她眼睛跟你说什么来着?
  揣着明白装糊涂。你鬼精,能看不出来?
  我一笑。
  要说,到哪儿,俺都快活。两相比较,江南更好,不用冬天蹲炕头,熏牛粪味,一年四季青山绿水。若是圆了俺的立功提干梦,俺会带着杏花儿住江南来。
  那敢情好。住江南干点什么呢?
  当个真正有本事的蛇医吧。看得出,大家伙挺欢迎俺。
  没错儿,别说有女娃依恋你,我都舍不得你走。你什么时候离开了留守处,我会想念一辈子。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俺能呆这一辈子吗?当然,见不到你这个朋友,俺心里也不知会多难受。   拐过一道山梁,劈面遇上韩柱子。他手上提一只网袋,里面装两只铝制军用饭盒。
  哥!
  小武?小华?你们两个鬼啊!
  哥,你这是去哪?九九,那个艳阳,天哪啊嗨哟,十八岁的哥哥呀,爱上了小英莲。悄悄去和哪个小英莲约会吧?
  约你个头!竟开这样的玩笑。
  咋啦?
  这么久不见回来,俺都急死了。第一急,没把人整活,贫下中农对解放军失去信任。第二急,你们一个部下,一个客人,饿坏或者摔伤其中一个,俺都难逃责任。命令部下去救人,班长呆家里享清福,俺什么班长啊?真后悔当时没一块去。
  等了半晌,风忙火急赶去七孔桥,一打听,你们去了卫生院。又风忙火急赶回留守处,做了两盒饭,赶去卫生院。一问,又去了县城医院。这不,俺就赶来了。小武,人咋样了?掏出饭盒,一人一盒。没好菜,应付应付。
  我们蹲在路边狼吞虎咽。
  小武边吃边逗趣,还是俺哥好啊!小华,你都亲眼见着了,俺哥就有这样细心、周到、知冷知热。你没想到的,他想到了。你能想到的,他想在前面了。俺要是个不长胡子的三八节,海枯石烂嫁俺哥。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入厕有人揩腚,多滋润呀!
  哥,向你汇报,人整活了,茶都没喝人家一杯。替俺请功啊!
  请啥功啊?救死扶伤,革命人道主义。这也是功?
  逗你。县医院抢救及时,输了大剂量抗毒血清,才把蛇毒压下去,把人命捞上来。可那劳什子血清贵得出奇。离开时,护士长已经催缴医药费了,不然就要停药。
  稻子姑娘显然拿不出。她家那个穷,不比俺那圪垯好看。稻子姑娘拉着俺衣袖不让走,俺就狗鼻子插大葱代理了一回班长,说解放军会想办法,这就回留守处筹集医药费,不许他们停药。哥,俺没经你同意,打你旗号,你批评吧?只一点,批评俺,稻子姑娘会有意见。
  不叫张三牧吗?他女人不叫梅姑吗?咋整出个稻子姑娘?
  稻子是他们大闺女,有文化,当家。是她求俺们想办法。哥批评俺呀。
  批个啥呀。俺也事先估计到了,带来了一点钱,不多,一百元。小华,吃完饭,麻烦你返回一转,代俺把钱交张三牧。你会骑车,来去一阵风。
  你的吩咐有三处欠妥。
  咋了?
  一、钱不该交张三牧,他是个埋汰人,会弄丢。应该亲手交稻子。和医生护士打交道,都是她。有什么交代,可以和她沟通。稻子可能干了。
  二、小华不能去,陪着俺,发扬勇敢战斗、不怕牺牲、不怕疲劳和连续作战即在短期内不休息接连打几仗的作风,累得身子都散架了。再返回县城一转,会累趴。把人整苦了,今后别想看电影。
  三、小华不是解放军,没资格代表留守处。
  因此呢,最适合去的是你这班长。再说,救助贫下中农,虾兵蟹将都出动了,司令员却不管不顾麻木不仁,哥的威信稻子心中陡降三丈。
  歪道理,正道理,大道理,小道理,小武打个屁都是真理。俺去。你们确实也累了。但感觉有点不对……小武,你们好像有什么阴谋吧?
  哥,毛主席教导俺学到心坎儿,要光明正大,不搞阴谋诡计。你解放军班长亲自给稻子送爱心,咋成阴谋啦?
  送爱心?那闺女多大?
  20左右。可水灵呢。
  横竖不对劲儿。
  咋不对劲儿?稻子睁着双眼盼着你,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深山出太阳。发车!驾!——
  我猛踩一腳踏板,飚开十几米距离。回头瞅瞅,韩柱子缓缓地走在通往县城的盘山道上。
  小武,我也觉得你有阴谋。我自行车高手,去趟县城,能累趴?你硬逼韩柱子走路去,就不怕他累趴?
  俺只不过想多给俺哥制造一点接触三八节的机会。26,甭说当光棍队班长,司令都够格了。
  七
  我和小武昏睡了一整天,直到黄昏才醒过来。第一反应是饿。发现窗口有人影儿一闪。揉揉眼睛一瞅,人影儿又不见了。
  小武揪揪我耳朵,不是饿了吗,去食堂,俺哥肯定做好饭了。他这人,心就这么细,明明想叫醒,又不忍心吵了俺们瞌睡。
  想得美。说不准还在县城没回呢。
  咱俩打个赌。要是没回,留守处四头肥猪你牵走;若是回来了,做好了饭菜,你的永久牌自行车输给俺。敢吗?
  敢!
  俺可不敢。自行车是公社的,猪八戒是解放军的,咋能拿它打赌啊。
  走进食堂,揭开灶上的铁锅盖,果然看见一小锅米饭,上面温着三碗菜,一碗空心菜,一碗煎豆腐,一小碗辣椒炒肉。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们操起家伙就吃。韩柱子进来,憨然一笑。两个小饿鬼,馋样。
  哥,这辣椒炒肉哪儿整的?
  从县城返回,路过小镇,刚好天亮了,索性去肉店排队,站了五个小时,买到了半斤瘦肉。谢天谢地!小武,你可别馋,是招待小华的。你是自家人,斯文些。
  班长,我早就把留守处当家了,原来你把我当外人呀?
  这话差了。俺哥是把你当客人。外人、客人还是有区别。俗话说,省酒待客,可没省酒待己的说法。以后你要多来慰问解放军叔叔,你来,俺才有肉吃。为了你,俺哥傻乎乎站五个小时排队买肉。俺呢,虽然是他弟,想肉吃想得要死,他能给俺站半个小时吗?
  小武,上个月九号,你患个小感冒,嚷嚷着想喝肉汤,俺凌晨三点跑去排队,还是没买到,硬是缠着一个大妈,抽下腰上的皮带塞给她,让她分俺三两瘦肉。你可真会忘事。
  哥,俺没忘。刚才是激将法,逼你掏真话。明明站了四个小时,你说只站了十分钟,不让俺知道你对俺的好。这不,一激将,掏真话了。
  其实,搞对象一个理儿,相中了谁,主动出击,黏糊一点,不管直接间接,得把爱心抛出去。想着某个女娃,又不想让对方知道你在追她,咋成啊?
  小华的电影大部分有毒。《天仙配》啊,《刘海砍樵》啊,都是仙女死缠烂打,倒追长工汉、砍柴汉,糊弄人嘛。还是刘三姐唱得好,世间只有藤缠树,世间哪有树缠藤。树是啥?女娃呗!藤是啥?男人呗!   鬼话连篇,胡吣!
  索性说穿了,你待俺热乎,是怕俺开小差。俺走了,你得一个人呆这养猪。
  你开小差啊!你当逃兵啊!哥不留你。就不知你当了逃兵咋向杏花儿交代。你当逃兵,俺那圪垯上千棵银杏都会羞死。
  小武笑。哥,一起吃吧,快坐下。
  韩柱子端起了饭碗。
  哥,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啥交代?
  钱,送到稻子手上了?
  张三牧收下的。医药费一共是一百零九元八角。他自己掏那个零头。真够穷了。那点零头,也是好几个乡亲凑的。那个主治医师夸你不错,诊治蛇毒前期处理十分及时、到位,要是能念医学院,绝对是个出色的医学专家。
  哥,应该还有交代吧?
  对了,那一百元是俺自己掏的,不会入账,俺没让张三牧打收条。
  那个稻子没和你说点什么?没叫声柱子哥?俺明明比她小两岁,她小武哥小武哥,叫得甜蜜蜜。遇上真正的好哥哥,咋无动于衷了?
  不就感谢解放军吗?感谢解放军不就够了?还图个人感谢不成?你,你们,在想什么啊?小武,俺对你发句话,这斗私批修的日记你不能停。要时刻记住毛主席教导,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还掉了一句——一个一辈子见了女性绕道走的人。
  你说啥?
  我和小武呵呵大笑。
  八
  说笑间,有人进了留守处大门,脚步声噼噼啪啪一路响进食堂。张三牧领着他的四朵金花来到我们饭桌前。
  韩柱子忙起身相迎,三牧大叔啊!你们这是?
  张三牧颤动着嘴皮子,韩班长,小武兄弟,还有电影小师傅,感谢你们捡回梅姑一条命啊!要是没有解放军,这会准在敲敲打打做道场啦!说着,泪水涌出来,在瓦刀脸上纵横奔突,汪洋恣肆。那四朵金花也勾下头,表现出真诚的谢意。
  小武问,梅婶咋样了?
  出院了。今上午出院了。好利索了,一起走回七孔桥。医生再次验了血,说蛇毒已经彻底排尽,用不着再呆医院,回家多喝点糖水,喝些草药汤,休息几天,就能下地干活。她原本也要来,出门有点头晕,就没来。待到好熨帖,她也会登门道谢的。
  我问张三牧,你身后这四位三八节都什么人?
  我闺女,四蔸稗子,稻子、谷子、麦子、梁子。就老大稻子初中打了个转身,老二、老三、老四没进过学堂门槛。
  稻子对这种介绍颇为不满,爹,你重男轻女,封建残余都抖到解放军营房了!想生男孩,结果不如你意,才给取这些名字,故作开明,表明我张三牧作兴男女平等,不在乎生男生女。明眼人笑你是画饼充饥,望梅止渴,心虚气短。什么稗子啊?要说,我妈也不是稗子吗?小武哥为了救她,伤口都敢用嘴允吸,还口对口人工呼吸老半天,见他这样,我都要哭了。人家可没因她是个女性敷衍敷衍。
  咋整出这些名儿?俺头一次听稀罕呢。三牧大叔,这就是您的不对了。新社会,男女一个样。俺东北,女娃更金贵。娶个女娃,当个宝供着。同是一个中国,南北差距咋这么大呢?
  韩班长,接受您的批评。我嘴里这么说,心里可疼着呢。张三牧抖抖索索提出小半篮鸡蛋,庄稼人没有值钱东西,这点鸡蛋,你们收下吧?
  韩柱子忙上前推挡,军爱民,民拥军,军民鱼水一家亲。这礼物,俺们不会收,绝对不会收。
  稻子从他父亲手上接过篮子,递给小武,送给你!韩班长,你说不收,是你的意愿。送小武哥補补身子,是我们一家的意愿。说着,眼睛湿了,盯住小武,柔声说,小武哥,你不收,稻子心里难受。
  小武,你收了,俺跟你急!
  韩班长,急什么呀?你这人太不讲感情了。东北男人怎么这样啊?小武哥冒险给我妈治病,我妈上辈子欠她什么了?
  稻子,俺班长说的没错,军民鱼水一家亲,解放军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倘若收了,就犯了纪律。俺班长是个好人,救你妈,是他下的命令。后来给你妈送医药费,也是他牙缝里省下的钱。俺班长不久就要提干,成为一名年轻军官。节骨眼上能犯纪律吗?你既然叫俺小武哥,哥就说句硬话,你就是捉条银环蛇盘俺脖子上,俺也不会收。
  稻子说,懂了。韩班长人没说的,一身上下带个善字。但有个缺点——古板,瞧不起人。这样,救的不是我,是我妈,由她亲自来致谢好了。韩班长,稻子不影响你犯纪律,提干,行了吧?
  张三牧领着四朵金花,齐齐地鞠了个躬。
  韩柱子马上立正,还了个端端正正的军礼,提上鸡蛋,把他们送到留守处门外。
  稻子走开几步,返回来,大首长,问你个事。
  俺不是首长。啥事?
  小武哥多大?
  咋了?
  这也犯了纪律?
  那倒不是。和你差不多吧。
  再问一句,就一句,你和他都是东北大城市人?哈尔滨还是长春,要么沈阳?
  哪里。和你们一样,农村土生土长。
  稻子狡黠地一笑,再见,韩班长!
  九
  过了立冬,山区的天气变得反复无常。早上起来艳阳高照,待到晌午寒风习习。明明天上飘着雪末,棉衣棉帽,转眼气温骤暖,赶紧卸下冬装。冷暖如两个旗鼓相当的拳击手,一会我被击趴,一会你被击趴。
  这天,我去七孔桥生产队放《柳堡的故事》。出门时天气晴朗,赶到村口,天却阴沉下来,寒意很重。
  下午四点左右进村,社员们还没下工。为了不耽搁农活,我没惊动大伙,悄悄在张三牧家门口禾坪栽下两根树杆,张挂好银幕,摆好桌子,又翻过几个山头,从邻近的大坳生产队铺设电缆,接来电源。
  稻子第一个发现我,惊喜地走近来,小华哥,真是千年等一回呀!怎么事先不通知派人帮忙?
  稻子,没下地呀?
  我是稗子,能不下地做牛做马,将功赎罪?半途回屋取点冬小麦种子,巧遇大师傅而已。要说,又不全是巧遇,自你们上回救我妈,留守处吃了韩班长闭门羹,我干活总是不经意瞅瞅山下田垅,巴望瞅到你的影子。小武哥没来?   离开营房一步,都得请假。无缘无故,他怎么会来?
  夸张!你们俩是朋友,好得共裤子穿。
  我坐下倒片,把胶带烧坏的部分剪掉,重新接好。稻子站在面前,瞅着我摇着倒片机手柄。
  像女人纺纱摇纺车,有意思。
  《南泥湾》电影你看过,大男人不照样摇纺车?大男人也有干细活的时候。
  问你个事儿,那天我是不是把韩班长得罪了?
  东北男人大大咧咧,不会计较你说点什么。你看不起大男人作风?
  没错。韩柱子开口跟你急,闭口跟你急。那天他一急,我们一家只得逃之夭夭,望风披靡。就不知小武哥平时受他多少欺压。我研究了“跟你急”三字,含有动粗揍人的意思。
  惦着小武?
  算是吧。半年没见着了。
  你妈身体还硬朗?
  这么久,早好熨帖了。和以前一样干活,没有任何后遗症。只是,自从那次历险,她落下一个心病。
  她去过留守处?
  你怎么知道?
  小武都给我说了。
  去过,而且不是一次,是三次。每次都带一点土特产,每次都被韩班长急,好像一收下,他这提干的事铁定泡汤。韩班长已经转干高升了吧?
  稻子,我比你熟悉八一节,不仅仅东北八一节,哪里的八一节都一样。要谢他们,也只能接受一片心意。收礼确实犯纪律。
  我妈是个忒感恩的人。吃颗桃子梨子,大年初一祭树,树干斫个小口,喂进十粒米。过一次石拱桥,扔下一分硬币,祭桥。久旱下场雨,禾坪作三个揖,祭天。摘回几个大南瓜,瓜田撒半盅酒,祭地。一条命都是小武和韩班长抢回来,无以相报,不说自己心里不安稳,左邻右舍都说她不识好歹。
  再说我自己。给小武哥写了一封信,盼他回信盼了半年,昨天才敷衍塞责回了两页纸。小武哥人这么好,怎么一下不理人了?难道我爹一句稗子,就让他瞧不上了吗?
  说着,眼圈红了,忍了半天,还是落下一串泪珠。
  她把两页揉得皱巴巴的信纸从口袋掏出来,递给我,小华哥,你看看吧。稻子思想跟得上时代,男女自由谈恋爱不是见不得人的事。
  稻子姐姐:
  你好!
  大札收悉。因班长派俺去军分区政治学习半年,学习邓小平同志伟大军事思想,大前天回来,才看到你寄给留守处的信。迟复为歉!
  稻子姐姐,小武由衷感激你一片美意,感激你对俺的夸奖和鞭策。其实,俺没有你说的那样好。
  姐姐还记得那一次的事啊?算个啥呀?不就挖几支草药,把伤员护送县医院吗?俺只不过冒充了一回医生。俺早说过,俺不是医生,俺是狗鼻子插大葱——装象。俺没文化,只念了初中,还鬼迷心窍偷过一次老师的钢笔,老师见俺认了错,才放俺一马。也正是为了躲避那个丑事,才入伍当兵改造世界观。
  俺只是个养猪的兵。俺不想养猪,不安心革命分工,所以俺不是个好兵。俺也一辈子转不了干。俺不像韩班长有出息,有前程。
  这次学习,俺收获不小。各行各业都要改革,解放军也得改。邓小平同志提出,要实行军队现代化,就得搞精兵强将,要做好打现代化战争的准备。可有人持反对态度,对从前的人海战术恋恋不舍,对人民战争思想恋恋不舍,不相信高科技,开口闭口俺中国13亿人,死3亿人,打败美帝苏修还绰绰有余。
  邓小平同志不会有错。搞精兵强将是大势所趋。解放军这么多,大多素质不高。像俺,入伍时新兵连都没呆过,广播里说的这炮那炮,这导弹,那导弹,压根没见过。像俺这种没文化、连冲锋枪都没见过的兵蛋子,复员回家当农民早晚的事儿。
  姐姐的意思,俺明白。但你看错人了。实话实说,俺入伍前就说了对象,现在,俺和她已经约好,下个月就回家探亲把婚事办了。俺不能蒙哄她,俺那圪垯不兴当陈世美,何况俺的出息摆这儿。倘若叛变了她,是会遭乡亲戳背脊的。俺一个部队猪倌,她海枯石烂苦等了近两年,俺能做没心没肺的事吗?
  姐姐你比俺大两岁,所以俺称你姐。以前没叫姐,那是俺不懂礼貌。柱子哥批评后俺才改了口。俺那圪垯不作兴女比男大。俺那圪垯流行一句话:男大10岁为郎,女大10岁为娘。俺不能坏了这个规矩呀。
  稻子姐,究其实,你比俺强一百倍,有文化,长相水灵,能说会道,泼辣大方。百步之内,必有芳草。就算你喜爱解放军,干嘛不找个比你年龄大,相貌好,身体好,人品好,有前途,有出息,会疼女人,能为你遮风避雨的解放军呢?
  比方俺班长,就是最合适最般配的人选。小武给你说句悄悄话,俺班长心眼高,十几个女高中生,还有女工農兵大学生,给他写过信,寄过照片,他都没上眼。对你,他倒是有那意思。他无意中流露一句话——那个什么稻子人可不赖,俺昨晚梦见了张三牧大闺女,这是咋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呀!啥叫梦寐以求?俺柱子哥这不就是梦寐以求吗?
  你回忆一下,若是他没那意思,咋会自掏腰包给你妈垫付一百元医药费?又咋会黑灯瞎火亲自走路去县城献爱心?他一月才5元津贴费,那一百元可是他当兵两年的积攒啊!
  稻子姐姐,你以为油嘴滑舌长相清秀的就是好对象?错啦,像俺这样的,就是你们南方人瞧不起的,你们叫花脚蚊子。对么?花脚蚊子做朋友凑合,做丈夫就靠不住了。戏文里的陈世美,就是典型的花脚蚊子。稻子姐姐,透个信给你,俺班长马上就要提干,调司令部去。你给他写封信吧。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
  一看就假!留守处多远?我调查了,出外学习是真,也就半月,他说半年。明明韩柱子说我和他年龄差不多,这会突然改口称我姐,捏个泥巴坨子当汤丸蒙人。品质这么好的人,怎会偷老师钢笔?装落后,自相矛盾。治蛇伤,理论一套一套,《本草纲目》都会,怎么没文化?装可怜,玩金蝉脱壳。
  开口俺班长,闭口俺班长,我也承认是个好班长,我给你写信,你推销他干吗?把我当处理品呀?就算处理,什么人不好处理,偏偏处理给一个牛板筋!小华哥,你怎么看?   相信我,我就说说看法。不相信,就不说。少吃咸鱼少口干。
  装蒜!明明小武哥托你给韩柱子当红娘,以为我不知道?你,我也调查过。真正是有了对象。所以,从来不存非分之想。
  稻子面带忧伤。
  你真的喜欢小武?
  稻子点点头。
  喜欢他哪一点?
  哪一处地方都喜欢,心善,诚恳,机灵,特别有自我牺牲精神。长相清秀,气质也不一般。要是家里富裕,送读到高中毕业,绝对清华、北大的料。可他,看不上我。
  你得自信。比方,我第一眼见到你,心里就一热。要不是有了红卫,早给你写信了。小武的回信,至少有两点属实。第一,韩柱子的确优秀。一个军人,原则性强,刚直不阿,是一种美德,不能说是牛板筋。你看过《小二黑结婚》,那对阻止儿女自由恋爱的爹妈,才是真正的牛板筋。男儿无性,钝铁无刚,女儿无性,乱草漫秧。柱子是有个性的男儿,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成大器。第二,小武确实比你小两岁,看过他兵役证,盖了钢印,不会有假。他说有了对象,更是事实。倘若接受了你,踹掉那个杏花儿,就是花心萝卜。他拒绝你,不忍,怕你伤心;接受你,犯难,才磨磨蹭蹭这么久。
  18岁当兵就有了对象。糊弄我!
  我从裤袋里掏出钱夹,从封皮里层的塑料摸下抽出一张黑白照片,递给稻子,瞧瞧。这是小武送我的。我和他没秘密。
  照片上,一个面容俏丽的女孩,依偎在一个清秀稚嫩男孩胸口,两人都是红卫兵装扮,手上都抱着红宝书,贴在怀里,微微发笑,带点腼腆,带点羞涩。上方有一行白字: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下方也有一行白字:韩小武韩杏花订婚纪念。
  稻子凝视照片,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吧嗒吧嗒落在拷贝盒上,如雨打芭蕉。半晌,把照片还给我。
  我从钱夹里掏出另一张黑白照,是小武从韩柱子钱夹里偷来的。递给稻子,看看。
  是韩柱子戎装照,怀里抱着冲锋枪,神态稍显稚拙严肃,但丰满英武,有一种男儿的挺拔、稳重、大气。
  这是韩柱子托我送你的。还行吧?那个扮演王成的电影明星刘世龙,也莫过于此。小武说他典型的泰山顶上一青松,不算夸张。拿去给你爹妈和妹妹们也瞧瞧。
  我可不欣赏刘世龙,欣赏的是扮演雷锋的董金棠。亲切和蔼,不装腔拿调。我就不明白,谈恋爱,谈对象,搞这么严肃干什么。
  你什么时候和他谈过?他的严肃,是在原则面前。我也严肃的,放电影,吃一餐便饭,非得给人半斤粮票两角钱不可,谁给一包烟,绝对拒收。硬要给,我也跟他急。你的研究有错误,急,是北方方言,口头禅,较真的意思,不含揍人成分。你妈谢韩班长,难道他还想揍你妈了?你的研究不合情理嘛。拿着正直当古板,你想偏了。再说,一名年轻军人,见着女性就嬉皮笑脸,像鬼子见了花姑娘,不成兵痞了?
  稻子犹豫一下,把照片塞进口袋,忍住泪,咬咬牙,一扭身子,飞快地跑了。
  我冲她背影喊,早点下工,别迟到看电影啊!
  十
  夜幕四合,不少人扔下活计回家赶做晚饭。一些下工稍迟的,来不及吃饭就赶到禾坪,一些八九十岁的老人,被家人搀着或驮着,早早坐在离银幕很近的地方。我让他们坐得远一点,看电影不是看戏。回答说,没事,没事,坐近点,看得清些。听说演电影,人藏喇叭匣子里,要么藏白布后面。我说,那是皮影戏,电影没人藏白布后面。我会仔细瞅瞅,白布正面反面都会仔细瞅瞅。小师傅,你可真是神了!
  电影尚未开始,禾坪和周边稻田已经挤满观众,篱笆上,低矮的牛棚上,山枣树的枝桠上,到处挂满人脸。显然,邻近生产队的人也赶来了。明明重复放映过数次的老电影,大伙还是要看。
  这会儿,树叶动起来,骤起的北风裹着寒气,莅临这个原本位于高寒山区的荒村。四肢的裸露部分,明显感觉到冰冷。银幕被风吹得鼓起来,我不得不架梯子爬上树杆,将拴着银幕的绳子拉紧,让幕布变得平直。
  山民脸上都带着笑意,心里蒸腾一股股暖气,根本没顾及北风的凛冽。这是第一次在自己村子里看电影,这是第一次看到电灯亮在自家的禾坪呀!
  我对着话筒向观众问好,提醒挂在树上,趴在屋顶上,骑在篱笆墙上的年轻人下来,以免出现意外。小华放心——我把身子拴树上啦!我也绑在屋梁上!我的裤带连着树干,下面还有肉钩钩着树丫!
  禾坪上一阵哄笑。
  第一个纪录片,记述安徽小岗生产队社员,冒着坐牢、杀头危险,领先实行土地包产到户的事。观众全神贯注,一片羡慕赞叹之声。他们应该受到了启迪,回想起过来的贫穷与辛酸,小岗的社员做出了榜样,自身的命运,还得自己掌握。15分钟纪录片结束,禾坪一片议论声,如千百只青蛙闹着春塘。
  第二个纪录片是外交部发言人刘文明,譴责南方边境小蚂蚱挑衅闹事的场景,接着是一组小蚂蚱侵犯领土,杀害无辜边民的镜头,激起观众强烈的愤慨。
  耳边不少人咬牙切齿,摩拳擦掌,甚至有人问我为什么不反击,为什么不报仇,为什么堂堂大中国面对小蚂蚱如此软弱。还有人抱怨刘文明谴责得有气无力,好像三餐没吃饭。
  照理,我有义务就我所知,给观众加以解释、提示,但是,寒冷已在折磨着我,生理上的不适,淡化了热情,催生了懒惰。我不想碰一碰话筒,连放映机都像一块令人畏惧的寒冰。
  气温一个劲儿下滑,待到记录片放完,已到零下6度,而且还在继续下行。我只穿一件毛衣,外加一件薄工装,身子不由自主哆嗦,不停地搓手,跺脚,希望借此增加热量。换片的动作也僵滞缓慢起来,甚至好几回胶带从僵硬的手上滑落。
  观众一如既往逗笑吆喝:一二三,快快快!一二三,快快快!一二三四五,我们等得好辛苦!一二三四五六七,我们等得好着急!放映员,手脚慢,换个片子等半天!放映员,加点劲,你来了,我高兴!
  银幕终于又亮了。
  我有了一个渴望——一件厚厚的棉袄突然从天而降。但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白日梦,近乎奢侈。几千人的视点同时集中在银幕,谁会顾及你穿没穿棉袄呢?能让一个小小喇叭匣子说话唱歌,能在一方白布上布下一个硝烟滚滚的战场,能让貌若天仙的小英莲活灵活现光临小山村,放映员神了。神是不介意冷暖的。   当然,这个神不是牛鬼蛇神的神;是贫瘠、憧憬、向往结合而成的一个惊叹号,有了这个惊叹号,生理层面的东西可以忽略;吴承恩终生贫寒,长期忍受饥寒的折磨,他塑造的《大闹天宫》里诸神,在意的只是仙丹与蟠桃。
  稻子怎么不见踪影了呢?
  梅婶?
  还有张三牧,谷子,麦子,梁子,你们都去哪儿啦?
  我差一点对着话筒叫喊稻子,给我送件棉袄呀!小华哥哥快要冻死啦!……
  事实证明,有了渴望,就有梦想成真。心心相印可以是男女爱情的形象概括,也可以是亲情、友情的宣示。或者说,友情也可以体现于心心相印。
  就在九九艳阳天的歌声响起,禾坪几千人跟着唱和喝彩的时候,不经意发現人海的一角在轻轻波动,如钱塘江潮的一个波次缓缓地由远而近。
  有个熟悉的嗓音一路响过来,借光,让让!借光,让让!俺是小武,请让让!俺是解放军小武,让让好吗?
  抢救梅姑的一幕,刹那间化入,与剧情画面叠印。人们当然记得小武的名字。他们有惊喜,有感戴,但不知解放军怎么又来到村里。难道又有人生病,或者受伤了?
  于是不由分说,将小武托举到头顶,就如排球队员传球一样将他一路传到放映机前。
  小武!
  他把一顶绵军帽一件军大衣塞给我。
  俺哥伺候猪八戒时,发觉倒入石槽的猪潲,几秒钟就凝结起来,意识到气温的骤降,回到营房,想起你在这圪垯放电影,叨叨着不知小华带棉袄没有。俺料定你一准没带,秀苗条是你一贯风格。怕你感冒了俺会遭张红卫痛骂,这就偷偷来了。快穿上。
  稍等,开头这一段结头多,跳片接二连三,得紧紧盯住。一出毛病大伙又会吆喝。
  让贤!小武将我一拉,自己坐上了放映员位置。俺守着,烧片断片俺会鼓捣。
  可能吗?
  你那几刷子俺八九不离十了。
  我戴上棉军帽,把大衣穿上身子。巧啊!右臂还没从袖子里伸出来,断片了。银幕骤地一黑。吆喝接踵而至,五洲震荡风雷激啊!
  小武利索地一拧开关,停机,扭开镜头,捻起小板刷飞快地扫扫磁头、片门、遮光器、十二个传动齿轮,拉下一截胶片,套入齿轮,扭回镜头,开机。一整套程序十五秒之内完成。
  银幕亮了。
  调调焦距。图像达到最佳清晰度。
  九九,那个艳阳,天哪唉嗨哟……
  奇!啥时偷师学艺了?
  快两年了,只是没机会上手。书上咋说的?遗人玫瑰,手有余香。俺无意中学一次雷锋,雷锋叔叔就把盖帽二级放映员的机会送给了俺。
  放映机进入平稳运转状态。
  禾坪上除了不时掀起的笑浪,惟有剧中人的动作对话和虚拟的枪炮声。大伙屏声敛气,完全融入了剧情。
  盖帽二级放映员?
  自吹呗。
  考考你,为何胶带上的图像都差不多?为何胶带上独立的图像,投向银幕却成了动态?
  一、人眼观看时,感觉到物体的像。物体移去时,视神经对物体的印象不会立即消失,而要延续0.1秒。人眼的这种性质被称为视觉暂留。
  二、银幕上映出的是一张一张不连续的像,每秒钟要更换24张画面。由于视觉暂留作用,一个画面的印象还没消失,下一张稍微有一点差别的画面又出现了,所以看上去感觉动作是连续的。由此,摄影师得把一秒钟内连续完成的动作,分解成24个独立画面。这就是利用视觉暂留原理。
  为何携带声音信息的磁带,制作在胶带相对应画面前方约30厘米位置?
  声波在空气中的速度,一秒钟才340米,银幕上的光波传至视网膜,一秒钟10万公里,把磁带置放在相对应画面前方位置,声波和光波速度的落差得以消失,声音和口形才得以同步。这就是为啥先看到闪电,后听到雷声的缘故。
  ……
  这些知识,什么时候学到的?
  你那工具袋里有一本砖头,你睡觉时,俺偷偷拿去读了七八遍。有的懂了,有的似懂非懂,什么光学呀,声学呀,电磁学呀,传动机械学呀,力学呀,还一疙瘩浆糊。俺文化底子差,整不透彻。
  你应该上大学,上军校。学医,学化学、病毒学,学物理、数学,学现代化尖端武器制造,学战争运筹学、战斗指挥……无论学哪一行,都会成为人杰。
  俺是猪倌。
  放映员三级,绰绰有余。你这智商,呆留守处养猪,实实在在糟蹋了。给我做个搭档,走村串户放电影,一起钻研数理化,还有英语,到时一起报考大学。高中的课程,我可以教你。怎样?
  俺哥说,凭感觉,最近可能有任务,得一分一秒岗位待命。说不准一个突然命令,俺火速奔前线了。
  两支老掉牙56式半自动步枪,两个喂猪潲的铁勺子,奔前线干嘛?
  埋汰人啊!毛主席咋说,决定战争胜负的是人,不是武器。上前线,俺一准立大功!
  稻子读你那劳什子回信,哭了个一江春水向东流。
  指天指地,俺蒙了她吗?
  我给你作了证,她还是不信。就把你和杏花的订婚照,柱子的戎装照给她看了。订婚照,她还给了我。柱子的照片,勉强接收了。也不知为什么,她和家人都没来看电影。我扫描过全场观众。
  爷!不会有事吧?
  那倒不至于。你托付的事,我向她抖底儿了。
  啥反应?
  你先进入她视线,这就成了标杆,改变视点很难。全家没来看电影,估计开家庭会,最后结果,应当由梅姑宣布。红娘没走,也该对我有个答复吧。一有信息,及时告诉你。
  无意中伤了稻子自尊,俺该死!瞧,要换片了,一个拷贝30分钟,俺得赶回去。
  就走?
  原本偷偷来的。得走。
  这大衣军帽,你脱下给我,自己不冷?
  俺堂堂东北汉子,零下20度冬泳家常便饭。说着,钻入人缝。   天上飘起纷纷扬扬雪花,放映机镜头射出的光柱中,密集硕大的雪片上下翻着跟斗。
  气温还在下滑。
  十一
  一夜北风,山野银装素裹。细雪变成了冰雹,敲打冻土淅淅沥沥发响。我推着自行车,小心翼翼踩着冰凌去留守处。
  拐过一个山嘴,发现梅姑牵着一位三八节站在路边。不好意思,小华师傅,人多眼杂,提前在这里候着,这是我二闺女。
  记得,谷子,眉眼像稻子。
  提起稻子,心里就窝火。四个丫头,就她脾气犟,心性儿高。你给她牵红线,本是高看她。可她不领情。我和他爹数落了几句,她乱草漫秧,一跳八尺高。闹得一家子都没心事看电影。你来这山旮旯,多么不容易。
  您这是去哪?
  想借你面子,去趟留守处,感谢韩班长。
  看出来,谷子特意打扮了一番,粉红色棉袄变成了仿军装绿色罩衣,罩衣下是件白色棉纱针织紧身内衣,胸口挂两支钢笔,筒口阔大的黑色裤子变成了时兴的直筒裤,头发梳成两个羊角鬏鬏,圆口布鞋变成了白色球鞋,叠成等腰三角形大红方巾,从头顶裹至下巴,颈下栓一个结。大体上像个女高中生。但不管怎么装饰,还是土气毕露。
  稻子怎么样?
  早知今日,不该送她念初中。喜欢上了小武,小武没应承,眼睛哭成红桃子,两餐水米没粘牙了。小武没错,讲良心,有了对象,就不能吃在碗里,看在锅里,脚踏两条船。可稻子只认小武,看不上他人。韩班长这么一个忠厚小伙,在她眼里,成个电影里的二愣子啦!
  柱子貌似憨厚,实际七窍圝心。小事大事天下事,心里揣着三本明细帐。论心眼,比他好的找不出几个。当然,稻子不爱,也可以理解。男欢女爱的事,没个定准。
  可不是,谷子他爹不也被人叫二愣子?可心眼比七孔桥所有男人都善。没这个男人,梅姑恐怕死过几回了。那晚,都嚷嚷直接送卫生院,他却想到解放军。倘若没他想事周详,梅姑铁定死在送医路上。
  翻过几座山,留守处营房遥遥在望。屋顶覆盖厚厚白雪,晶莹剔透的冰凌像珊瑚挂在屋檐下。世界宁静圣洁如冰川时代。
  开门的是小武,神色疲惫,眼睛布满血丝。
  欢迎啊!梅婶谷子也来了。小华,你当的向导吧?
  小武啊,听你话音,莫非嫌弃我们娘俩?既然嫌弃,当初你何必舍命救我呀?
  哪能呢?军爱民,民拥军,军民鱼水一家亲。你们这是走亲戚,欢迎都来不及呢。俺班长尤其欢迎你们,前提是不带鸡蛋、蒲圻、黑母鸡之类的礼物。
  那敢情好。咱娘俩是空手,你见着了。韩班长在吗?
  高烧才退下,给吃了不少药,灌了一大碗姜汤,盖上两床棉被,捂出了一身大汗,好了一点,正被窝里煨着呢。
  柱子病了?
  可不是。俺的责任。昨晚……
  小武刚从七孔桥赶回,接到护路的紧急命令,当即和柱子帶上枪,赶到铁路边上的04号哨位,守候了整整14个小时。
  留守处有一项特殊任务,每逢中央首长的专列或军车打京广线经过,得参与护路,驻地解放军、当地武警、地方武装民兵,一根电线杆下站一人,风霜雨雪,闪电惊雷,概不例外。站岗的具体时间,没个准数,一般是站到专列通过,命令解除。命令没解除,得一直站下去。
  跑步赶到哨位,气温降到零下10度,暴风雪把天地搅得一片混沌,直到这时候,柱子才发现小武没戴棉帽没穿大衣,冻得脸孔惨白,嘴唇发紫,不由分说,脱下自己的大衣,强迫他穿上。
  一个强迫,一个反强迫。结果,兄弟二人打了一架,小武不是柱子对手,打趴雪地上,被强行穿上柱子的大衣。
  约莫两个小时后,发觉柱子也在哆嗦,小武悄悄脱下大衣,披在柱子身上。
  柱子不肯接受,小武变成了强迫。
  兄弟俩再次打了一架。结果,小武再次打趴,乖乖穿上大衣。
  整整14个小时过去,命令传到,护路撤销,这次已经确定,首长专列半途绕道京沪线,不走京广线了。
  小武瞅瞅靠在电线杆上的柱子,发现人已冻僵,身子被冰凌粘糊在水泥电杆上,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人扳开,背回留守处,使尽法子,才让他身体变软,恢复温热,慢慢苏醒过来。
  昨晚你不该给我送去衣帽啊。我哪里知道你们就一人一件大衣呢?
  好在俺哥体质强健,好在命令解除得快,倘若还站8个小时,俺哥就交代了。
  梅姑说,原来柱子是你哥?
  不是亲哥。但比俺亲哥好。索性不叫班长,叫哥。他也喜欢俺叫他哥。俺哥是孤儿,举目无亲。巴望有个弟弟。
  冰天雪地守半天一宿,火车还是没过。这不是作践解放军吗?车里坐什么太上老君啊?一遇下雪,牲口棚子也得添草堵门呀。傻了,稻子,这么心善的小伙,哪里找去?
  十二
  韩柱子听到响动,挣扎着要起床,被小武按住,把他头抬得高一点,让脸孔露在外面。给梅姑和谷子每人泡杯热茶,让她们坐在柱子床前。悄悄给我使个眼色,把我叫出屋子。
  你猜她俩来干啥?
  相亲呗。
  俺猜她有话给柱子说。俺俩暂不进去,听他们仨说些什么。
  果然,不待一会,便有如下对白从门缝里传出。
  韩班长,你和小武救我一命不说了,你代我垫付医药费也不说了,我就说一句,知恩不报,咱七孔桥不作兴,满世界都不作兴,半年多了,梅姑没有一天忘记了解放军。吃不香,睡不甜,欠下韩班长情分,就活得不地道!
  梅婶,俺讲过好几回,解放军,老百姓,不分彼此。你们一家的心意,柱子早已收下,也是没有一天忘记了。说穿了,穿上这军装,俺就是解放军,脱下,不和你们一样老百姓?
  你这么想,有你的道理。我想什么,也有我的道理。柱子,你的为人,我一家人都了解。小华师傅替你牵红线,先是说稻子,可稻子念书时就有了相好的同学,不好应承,柱子会体谅。今天来,我自己给你牵根红线。   ……
  我和三牧,想把老二——谷子——许配给你。谷子只小稻子一岁,人就坐你面前,长相不出众,也算对得起人。心善,勤快,本分,比稻子那花脚蚊子强。规规矩矩下地干活,老老实实做人,名声没说的。虽然比稻子少读两年书,可心眼比稻子开窍。许配你,也不是爹妈强迫。谷子,是不是啊?
  我,我妈都说了。就,就怕配不上柱子哥。小华哥说,柱子哥是班长,早晚要提干,调司令部,谁嫁誰有福分,当随军家属,吃国家粮,安排工作。谷子就怕没那福气。
  韩柱子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谁说俺早晚要提干?俺都二十八了,养了十年猪,谁给俺提干?提什么干?要改革了,部队也要改,像我这种只能养猪的兵,都得裁。别听俺弟弟瞎胡吹。俺早晚复员,回家种地。还有,论年纪,俺就大去你谷子7岁,咋整啊?
  大去10岁又怎样?男大10岁为郎,女大10岁为娘。大去7岁,刚好。柱子,都说你有出息,有前程。就你自己损自己。你是怕我们一个心眼盯着你提干二字吧?张三牧的闺女,文化是低一点,没有一个盯钱眼,盯势利,盯的是人品。就算你说的复员,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回老家种地,谷子跟着去种地。呆湘北,不也种地吗?
  留守处呆了这么长,为啥这阵才带谷子见俺呢?
  以前不认识呗。
  现在认识了?
  救我一命,才认识。
  这么说,您是报恩?
  知恩不报非君子。梅姑不是个吝啬人。送点小礼,你不收,还和小武急。这恩你让我如何报呀?
  所以,您就拿上稻子当礼物送俺,稻子不喜欢俺,您就仿效《姊妹易嫁》,换成二闺女当礼物送俺。
  我说拿她当礼物了?
  嘴里没说,心里这样想。
  你是我肚里蛔虫,看到我这样想啦?
  雷锋救过人,没找人要个闺女作回报。罗盛教救过人,没找人要个闺女作回报。欧阳海救过人,也没找人要个闺女作回报。白求恩救过的人更多,更没找人要个闺女作回报……您都把柱子看成什么人啦?
  世上女娃最金贵。无论穷富,无论美丑,无论文化高低,不能拿她当物件,更不能拿她感恩,埋汰人啊。
  梅婶,这事儿,不成不成!
  既然韩班长看不上谷子,强扭的瓜儿不甜。谁养的闺女谁疼。穷是穷一点,还是看得起自己。人家闺女定亲,男方托人上门,送礼求亲,姑爷三叩九拜,体面斯文。念及韩班长的好,这才不介意规矩,送亲上门。没成想被人冷眼相待,矮人三寸。韩班长,我们娘俩走了。好生养病……
  小武,俺浑身都疼,实在起不来,代俺送送客人——
  我和小武把她俩送出大门,颇感失望。平心而论,谷子配柱子,单凭年龄小去7岁,就已绰绰有余。哪会想到,还真碰上个牛板筋。
  小武嘻嘻一笑,露出白白的小虎牙,俺哥,就这脾性。他哪是看不中谷子,是自卑心虚,找些歪理邪说推挡,——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面子。
  梅婶,您可别误会。俺哥说的不成不成,实际上是埋汰自个。他说世上女娃最金贵,不能埋汰,不就暗指谷子金贵么?
  人都是讲颜面的。正因为他没托人上门,送礼求亲,姑爷三叩九拜,才觉得有愧。俺那圪垯礼数,俺哥能不清楚?
  你哥清楚,我也清楚——村上有个女人刚死男人,45,拖着四个嫩娃,5个不满23的小光棍抢着娶,还打了一架……
  哪圪垯的事?
  稻子不知听谁说的。好像是你们东北吧。
  横竖不是俺村里。
  小武朝我扮个鬼脸。
  若是梅婶一片诚意把谷子许配俺哥,若是谷子真心喜欢俺哥,俺哥自会送去彩礼。
  谷子说,我不在乎彩礼。
  梅姑说,张家不作兴拿闺女换钱。
  那就改送一件礼物。
  韩班长不是死活不收礼物吗?不是谁送礼物跟谁急吗?怎么这会要送人礼物啦?
  谷子,如果俺哥没提干,而是复员回乡种地呢?
  张家祖祖辈辈种地。他看重我闺女,娶我闺女,谷子跟他东北一起种谷子。湘北,东北,种出的谷子一样养人。
  田地要承包到户了,种地的不会穷到底。谷子才不稀罕当什么随军家属呢。电影《保卫延安》里见过,国民党部队前头走,官太太轿子抬着走后面。老百姓见着吐唾沫。
  中!
  小武把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绿军装从怀里掏出来,递给谷子,拿着吧,俺哥特意送你的见面礼。他发烧,下不来床,让俺快追,代他三跪九叩。这礼物,值不俩钱,却是俺哥的奖品,藏了八年没舍得穿,月亮代表俺哥的心!
  谷子好喜欢,拿眼神问她妈。
  自个儿掂量。妈不是《小二黑结婚》里的二诸葛和三仙姑,不搞包办婚姻!
  谷子会意,把军装贴住胸口,羞涩地一笑。
  返回时,我问小武,军装你自己的吧?
  到底知心朋友。瞒得过柱子,瞒不过你。
  军分区学习时,遇上一个河南兵,接到他爹电报,妈患了子宫癌,要开刀,急得直哭,就把积攒了一年的津贴给了他,他送俺这件新军装。俺不收,他就不收钱。俺见他着急,逗他,一件军装抵不了一百元吧?他说,军装代表我的心。俺说,逗你,月亮代表我的心。
  小武,许诺送你的那套,还在。雷打不动。
  你又一次打班长旗号,贼胆包天啊!
  俺哥脑子不会拐弯,得帮他扭一扭,像你调试镜头焦距——扭一扭。
  十三
  路过操场,看到小武栽下的那棵银杏有了一人高,主干不少于四厘米直径,尽管白雪皑皑,寒风料峭,细碎浓密的树叶却不褪固有的淡绿。好可爱的公孙树哦!
  小华掐下一片叶子,说,这形状有学问的。瞧,像唐朝仕女拿着的小绸扇,叶顶中部渐次陷进,将叶顶一分为二,俺那圪垯老人说,左为阴,右为阳。也有人说,左为天,右为人;至叶柄处,又合二为一,像扑克牌上的红桃。俺那圪垯有个下放的右派,据传是个大教授,专门研究古生物,书都写了半人高,他说银杏叶子造型非同一般,包涵老子天人合一的思想哲理。这说法与村里老人说法相符。老子是谁呀?   我也说不透彻。就知道他大名李耳,字伯阳,春秋时代思想家,道家后人将他视为宗师,写过很多书,其中一本叫《道德经》,经典著作,和《艳阳天》《金光大道》不是一个档次。
  “天人合一”啥意思?
  这,更讲不透彻了。应该是老子提出在前,董仲舒提出在后。是一个基本的信念。大意是,天,就是大自然;人,就是人类;合,就是互相理解,结成友谊。
  古人还真说的好啊。俺意会一点皮毛了。这叶子,还是名贵中药,含有几十种化学成分,能医治百病。《本草纲目》有详细记载。连同树干,树皮,杏花,果子,通身是宝。俺那圪垯银杏可多了,山上地沟,房前屋后都是,寿命最长的一棵活到了1000岁,高达30丈,树干那个粗呀,15人牵手才能合抱,夏日炎天,树冠罩住半个村子荫凉。
  树身有个大洞,深不可测,俺爷爷说,闹鬼子那阵,全村一百多人藏入洞中不见踪影。鬼子见人不肯出来,往洞中吹灌毒气,毒气反倒倒喷出来,熏死几个鬼子。鬼子一顿乱砍乱劈,伤口即显即合,刀枪不入。又放火焚烧,不意树上白果倾盆而下,每只白果變得重如石头,砸得鬼子鼻青眼肿,七窍流血,望风而逃,像死了鬼子逃出高家庄。
  看你美的!
  电影《红日》里咋唱?——谁不说俺家乡好啊,得哟,依哟……只是,俺整不明白,银杏这么金贵,倒也少见人看重,任它自生自灭,闹大跃进那阵,锯下几千棵大炼钢铁,也少有人可惜。惟有那个右派心疼,长叹一声暴殄天物。小华,暴殄天物,啥意思?
  挥霍浪费,任意残害各种生物呗。
  可俺不会埋汰它。入伍时,俺哥写信,让俺捎棵树苗子来,俺就捎来栽下了。俺懒,浇水、施肥都是俺哥伺候。虽然个儿长得慢,迟迟不见开花,却也青枝绿叶。
  想杏花儿了吧?
  想。
  想故乡了吧?
  想。
  十四
  最后一次去留守处,是在二月末的一天,乍暖还寒。
  隔老远,感觉出营房里异常冷清,走近一瞅,大门紧闭,门后上了栓子。
  揿了半晌铃子,才缓缓打开。
  迎接我的是柱子。两月不见,老了十岁,原本丰满红润的脸庞变得瘦削苍白,双眼深陷,目光呆痴,胡子拉碴。
  我说,挑了个爱情片《月朦胧,鸟朦胧》,挺好看。你肯定喜欢,小武更不用说。他多次嘱咐我,多挑一些爱情片慰问,也给俺哥传授一些恋爱经验。
  这之前,来过两次,铁将军把门。等了半天不见来人,就走了。这么久,你们去哪了?
  柱子回头瞅一眼空寂的营房,小华啊,总是记得俺哥俩。只是,你再也见不到你的同年了。
  我身子一颤,小武怎么啦?
  俺弟弟,光荣了……
  我心上好似猛地一击,泪水夺眶而出,禁不住嚎啕大哭。
  小武哎,明明有约,若是上前线,一定先通知我,我会赶来送行。你怎么忘了约定呀?小武哎,你说过,真话对真话,真心对真心,才是真朋友。你怎么忘了?小武哎,你说等你娶了杏花儿,来江南当个有本事的蛇医,也好经常和我见面。以后,我去哪儿找你呀?小武哎,你待我,事事预先给我想着,像个细心的大哥哥关心粗心的小弟弟。而我,竟然没把报纸上头条新闻与你联系起来。小武哎……
  柱子哽咽着,军令那个急呀,留守处至县城武装部集合,再上火车,98里地,不得超过到两小时,不许走漏任何消息。
  开往前方的闷罐子车里,他也叨叨着你的名字。
  ……
  搀着柱子晃晃荡荡的身子,从大门,穿过操场,再到营房,不到100米距离,走了20分钟。走进那间熟悉的干打垒营房,看到小武的小木床是空的,柱子的小木床上随意散开的军被,脏兮兮像一小堆破布,没有列成平时那种有棱有角的方块形状,枕头被泪水濡湿了一大片。
  ……
  不用挂银幕了。
  得挂。
  只剩俺一个。不必放了。
  得放。
  俺心里疼,钻心疼。有心思看吗?
  得看。
  挂哪儿呢?
  西墙。
  西墙月光直射。不是要避开月光吗?
  西墙离小银杏恰好15米,银幕正对着银杏。银杏能看到,小武就能看到。你我坐银杏一起,陪小武看。
  ……
  我和柱子都没吃晚饭,吃不下。彼此不劝吃。
  依照惯例,8点整,电影开始。
  镜头射出的光柱渐次扩大,刚好套住幕布洁白的内芯。15米距离,先是用脚步丈量,后用皮尺核准。我有义务不让长出一公分,短去一公分。
  特意换上新买的溴钨灯,微型变压器打到最高值,光线亮到极致。磁头换上新的,声音清晰洪亮。9只传动齿轮,4只滑轮、片窗、片门、遮光器、传动带,所有应当清扫的部件部位,连续清扫三遍。
  6卷胶带,套在倒片机上,一格一格检查,其中的25处结头,每一个都拉拽拉拽,检验是否粘接牢靠、平滑。稍有瑕疵,剪断,重新粘接。我有义务让小武看一场没有卡片、烧片、断片的电影。
  ……
  银杏站中间,柱子坐左侧,我和放映机坐右侧。
  柱子,开始吗?
  柱子点点头。
  小武,开始吗?
  银杏轻轻晃动一下,下垂的枝叶轻轻摩挲一下我的脸颊,小武以逗趣的风格向我示意。
  我揿下放映开关。
  机械传动装置开始运转,每一个部件都在认真地履行自己的职能,扬声器流泻的音乐声与银幕画面同步,略带诙谐温婉的的字幕完毕,月朦胧,鸟朦胧,6个缠绵的片名字闪现在银幕上……
  银杏的枝叶又一次摩挲我的脸颊。
  别逗,小武。看电影啊!看完,我会考你的呀!……
  放映机进入平稳的运转。
  静谧。安宁。除了剧情的进展,空落的营房里没有任何人为的逗趣、打闹。   ……
  柱子在轻轻啜泣。
  接着是自言自语。
  追忆的畫面与电影画面叠印。
  ……
  柱子和小武跳下披着迷彩的卡车,遇上四连的官兵。柱子以班长名义分别向排长、连长报到,相互行了军礼。连长说,133名官兵,现在齐了。伤亡很重,你俩属于临时补员。入列!
  热带雨林粘腻腐烂的气味。倾泻的暴雨。泥泞的小道。黑影撞撞的丛林。随处可见的毒蛇、山蚂蝗、蜈蚣、黄蜂、叫不出名字的毒蚊、毒虫。隆隆炮声,轰鸣坦克,头顶泄光弹划出的道道痕迹。血色火光。墨色硝烟。不时掠过头顶的敌机。一百米开外高耸云端的0148号高地主峰。担架上缺胳膊少腿血肉模糊的伤员。凝重焦灼的官兵面孔。
  小武有点跃跃欲试。
  三排长,俺干啥?
  听从命令。
  俺想抓舌头,像李向阳。要不,扮小蚂蚱头领,打入敌方指挥所,像杨子荣?
  三排长没吭声。
  俺想当机枪手,要么驾坦克。俺能马上学会。
  三排长转身走开。
  柱子把小武拽进掩体。
  你是俺弟,听哥的话。你什么都不会,养猪都不会。这儿却是战场。一瞬间可以杀死一个敌人,敌人也可以一瞬间让你消失。知道吗,已经发起两轮冲锋,都没成功。四连是临时混编,不出意外,第三次冲锋应该轮到四连。
  咋听不见冲锋号?
  这里不是放电影。
  咋不见文工团站在路边唱歌打莲花闹鼓舞士气?
  柱子憋着嗓子吼,俺再提醒你,这儿不是拍电影!
  炮声骤然响起,夹着经久不息的机枪声,哒哒哒哒,敌机从主峰方向俯冲过来,掠过丛林,接着是炸弹的落地的声声巨响。
  高射炮!高射炮!俺们的高射炮呢?
  临时掩体被掀翻,战士们裸露在野外。
  趴下!柱子将小武扑倒在地,罩住他身子。一颗炸弹在3米外爆炸,掀起的泥土砂石把两人埋在土堆里。还好,小武没事,柱子被气浪削去头上的军帽,皮肉丝毫无损。
  哥,俺替你把军帽找回来。小武想站起来。柱子死命压住他,趴着,别动。等待炮兵火力压制。
  3分钟过去。不见压制的炮声。
  咋啦?
  显然泥泞路滑,延缓了炮车推进。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丛林中传来一连串密集的枪声。是美式英格拉姆MAC10冲锋枪。哒哒哒哒哒哒哒哒……趴在泥浆中的数名战士饮弹牺牲。
  啥枪啊?比俺的好使。小武想抬头看看清楚。
  柱子又一次将他按倒,并死力扯下他军帽上的红五星,小武一愣神的当儿,胸口两侧的红旗领章也被扯下了。小武瞅一眼柱子的衣领,红旗领章早拔了。
  哥!这,还像解放军吗?
  不在于像不像,在于谁灭了谁;在于消灭敌人,保存自己。
  毛主席著作中咋没有这种战术?哥,你想当逃兵?不能啊!弟弟求你啦!
  俺是你哥,亲哥。不是当逃兵。红五星红领章,火光一照,特显眼,等于活靶子。丛林中到处藏着枪眼,到处藏着眼睛。枪械比俺们先进数倍,苏式AK系列冲锋枪非同寻常,美式自动步枪大多装有红外线瞄准仪,能自动锁定目标。
  ……
  滚滚浓烟中,有人喊,命令!——全速前进,目标0148高地冲锋!
  柱子领先钻出土堆,没跑几步,丛林中的冲锋枪和重机枪响起来,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冲在前面的战士接二连三倒下。
  他当即卧倒,改为匍匐前进。
  小武企图摆脱柱子的控制,端着那支56式步枪,挺直身个向前奔跑。柱子将他踹倒,趴下,匍匐前进!
  哥,这样太慢。俺想立功。俺向杏花儿发过誓。命令10分钟拿下高地。匍匐前进咋成?说着,一跃而起,跑到了前面。
  柱子紧跟着追了上去。
  ……
  压制的炮声仍然没响。
  全团官兵奋勇冲进丛林,经过短暂拼杀,突入一片茅草地。柱子追上小武,连续三次将他扑倒,躲过机枪的扫射。但冲锋的战士伤亡率已达百分之五十。活着的人不得不再一次趴下,等待炮火压制。
  柱子朝后瞅瞅,希望隐藏在另一侧掩体下的坦克群参战,但看到的是三个加强连补充进来。
  就在他朝后瞅一眼时,小武不见了。
  紧接着是密集连续不断的地雷爆炸。茅草丛和灌木丛中,至少一平方米布下了五颗地雷。是由火炮或飞机大面积布雷。从爆炸的声响可以听出,是苏制地雷,压发雷、松发雷、绊发雷、雷下雷……身个很小,塑料制成,杀伤力极大。有的埋在地下,有的躺在草丛,有的挂在茅草茎上,有的粘糊在树叶枝桠间。人眼根本无法识别。
  因伤亡太重,冲锋一度停下,战士们不得不趴在原地,等候工兵前来排雷。
  命令再一次传来——不许趴下,还有7分钟,必须拿下 0148高地!1连,2连,3连,4连……你们的任务是趟雷,为后续138团、139团总攻扫除路障!趟雷!趟雷!趟雷!——
  趴在半山腰的官兵们一跃而起,一路趟了上去。
  ……
  柱子提醒我,银幕上换片提示点亮了,该换片了。
  我严格按照操作程序,关掉放映机,用小板刷清扫应当清扫的18个部位,换上第二卷胶带,接续放映。
  ……
  趟完地雷,是一段短暂的沉寂。
  高地攻下了?
  发起总攻之前,火箭炮部队终于赶到,给丛林带和地雷带发射了数万发炮弹,进行了地毯式轰击清洗。高地顺利拿下,50名守敌全歼。
  ……
  其他连队伤亡情况俺无法知道。就知道四连,除俺之外,其他132名官兵全部阵亡,没找到一具遗体。
  冲锋时,俺没落后,但始终在搜寻俺弟弟身影。明明看到他在前面左右闪跳,挥着一根长长的树枝拋掷前方的草丛,触响地雷,试图开辟一条无雷带。追近处,人却不见了。   这当儿,一颗炮弹在身边爆炸,俺被震昏。
  待到两天一夜后在戰地抢救所苏醒,再也没看到俺弟弟。直到部分军团撤兵,才从阵亡官兵花名册上找到韩小武三字。
  ……
  小武立功了吗?
  韩柱子摇摇头,仅仅归于烈士行列。
  你呢?
  苏醒后,127团代理团长问我的第一句话是,干吗擅自摘下军徽领章?
  俺说,这个问题,不该由俺回答。
  ……
  昨天,军分区王参谋,县武装部王干事,在这呆了一天,委托俺把小武的烈士证和一块木牌捎回去,交给他的亲人。小木牌刷了红漆,上面有黄漆写下的“烈属光荣”四字,对了,委托俺捎回的,还有500元烈士家属抚恤费。
  ……
  留守处撤销了。
  四连不再存在。
  营房赠送公社,计划改建泥蛙培殖场。明天俺就复员回故乡去,上午10点30的火车。
  土地正在承包到户。俺会分到五亩地。想拿它培植银杏树苗。小武说过,银杏是国树,几年后就会变得金贵起来。小武提到的那个右派教授,应该平反了,俺会和他联系。
  ……
  十五
  我和柱子彻夜未眠。我帮他把三栋干打垒营房清扫得干干净净,给四头猪送去最后一次猪潲。之后帮他清点行装。
  天亮了。我和柱子仍然不想吃饭。悲恸淡化了饥饿。瞅瞅小武唯一的遗物小木箱,忍不住再一次泪水横流。
  柱子打开小木箱,取出一个塑料薄膜包裹,打开,是一套崭新的军装,一顶崭新的军帽。他把它捧在手上,递给我,你同年送给你的礼物。去前方的火车上,他半开玩笑说,哥,万一俺光荣了,你代俺把礼物交给小华。
  我接过军装。
  小木箱俺会带回去,里面还有一些书籍词典什么的,一件女娃穿的白裙子,一双棉军鞋,一双军用手套。白裙子送给杏花儿,棉军鞋和手套交给他父母。
  犹豫一会,从自己的帆布行李袋里取出一件军装,也是全新,递给我,俺没积攒军服,无论新的旧的,大都送给粮店、肉店、乡卫生院朋友了。留守处呆着,方方面面得朋友照顾。惟剩这一件,托你交给谷子。她是个好女娃。只是俺无福消受。
  小武已经代你送她一件新军服了。我把那天的经过告诉他。
  柱子缄默不语,但能听到他胸腔里咕咕发响。
  这样吧,俺弟悄悄给哥一礼,哥也悄悄还弟一拜。这军装,请你送给稻子,就说俺弟托你送的。稻子喜欢俺弟,俺心里清楚。俺弟送一个礼物,给她留个念想。
  我一定办到。柱子哥,你是真心喜欢谷子吗?
  当然。
  ……
  来到操场。柱子面对小银杏,凝神半晌,挥起砍刀削去叶片,以及部分细小枝蔓,然后挥起钅矍头,小心翼翼地把它连根刨出,用军毯连根带土紧紧包裹起来,并在军毯上浇下一点凉水,让根部那个土团保持湿润状态。
  这是俺弟从家乡捎来。把它捎回去,栽在禾坪上。这样,俺每天就能看到俺弟了。
  原本想留下。想到这儿修蛙池,一准囫囵砍掉。捎回去,俺也落心了。
  银杏包裹妥帖,柱子喃喃地,小武哎,小华专门给你放了一场电影,算是尽了朋友的心,现在这就跟哥回去。你有一百个理由偷懒。这不,又让俺背你几千里。你这懒鬼。
  ……
  关好营房,柱子左手夹着小木箱,右手提着行李袋,背上绑着那棵有点沉重的银杏,像音乐家背着大提琴。
  我推着自行车相送,缓缓走出留守处大门。柱子返身把门锁上,钥匙挂在铁锁上。还过一阵,就有县武装部人来接管钥匙了。
  不向附近社员告别一下吗,比方张三牧,梅婶,稻子,谷子?
  俺这圪垯呆了10年,见面彼此都会不舍,说不准抢着送俺去火车站。俺不想给大伙添麻烦。
  送了一里地,我说,稍等,有急事去七孔桥一转。
  去吧。给俺写信。地址,你清楚。
  会的。
  我跨上自行车,一顿狂踩,不待4分钟就到了七孔桥,把小武和柱子的消息告诉梅姑和谷子,把柱子代送的军装交给稻子。不待她们说什么,又掉转车头,花几分钟追上了柱子。
  刚走一个小山包。
  柱子停住,王干事说,会派一台吉普来,送俺去县城火车站。约好在这儿等着。
  柱子哥,照顾好我的同年啊!
  俺一定。
  我会去看他。
  俺弟肯定高兴。
  回望远方田垅,不知稻子谷子会不会追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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