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烂的泡萝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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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东临叔叔死了,据说是喝酒喝死的。
  母亲打来电话用命令的语气和我们说:“你们几个晚辈都得回家。”“东临叔叔没有儿子,要不要火葬和葬在哪里都得商量。”又补充道。
  东临叔叔才过完四十五岁生日,怎么就死了呢?他是怎么死的呢?死在哪?这些问题母亲还没来得及告诉我,便挂了电话。
  姐姐早我一天先回到老家,我问姐姐:“东临叔叔的前妻回去了吗?”
  她问:“你说的是哪个前妻?”
  随即又说:“一个都没回。”
  我忽然觉得东临叔叔死得太委屈了,死的时候身边没有人,死了后身边还是没有人。一个男人活着没有尊严,死也不能死得体面。
  我开车回到老家的时候,堂姐妹们都戴着口罩和黑色的袖章,和她们比起来,我更像一个疏远的陌生人。母亲塞给我一包口罩和一个黑袖章,似乎要过来和我说什么,又被管事的人叫了过去。
  远远听到堂奶奶在号啕大哭:“我和我的东临生活了几十年啊,我儿善良啊,他从来没有顶撞过我啊,反而是我,经常骂这不争气的……儿啊……”
  “有人说我儿是一个没有自制力的赌徒,有人说我儿是酒鬼,我儿是电视台的啊,没有点能力能去那儿上班吗?儿啊,你委屈了啊,苦读十年啊……”
  我被安排和弟弟去东临叔叔的办公室清理遗物。他的文件柜里堆着乱七八糟的书和文件,积满灰尘。有旧衬衣、球服和旧运动鞋,一捆他曾经涂写的稿子。弟弟和我一起把这些七零八落的东西往纸箱里收,其间,从中掉出几封信。我翻了翻,都是出自同一个女人之手,疑似情书,署名“阿曼”,显然不是东临叔的两位前妻。如今东临叔叔人已经不在了,两位前妻都已改嫁他人,这些信件似乎也没了价值。
  我们在收拾东西的时候,电视台的保安和我们说,尽管他这两年人没有来单位,但他把我们头儿哄得好啊,单位里的基本工资还是一直在发给他。“他这次停职是因为领导安排给他的栏目策划方案没弄好,要求他三天完成,他像平时一样和我们聊天、睡觉、打麻将、斗地主。吃饭的时候,也有领导催他了,他说没事,时间还早,一个策划草案而已。就在前一天晚上还在台里通宵玩双抠,第二天吃了中饭去办公室准备大干一场。结果网络又不好,大家都在家过春节,我们这边又不比城市,信息部的小青年赶到电视台都下午四点了,他只得匆忙交稿。听说啊,那方案全是他在百度拼凑的信息堆积,没有数据和深入分析的可行计划。领导一看就炸毛了。他啊,哪个管得了那么多。”他看我们在整理,就在一旁边帮我们边搬边讲。那语气轻飘飘的,竟也没有一丝悲伤。
  东临叔叔的办公室对着大马路,后面的院子有两棵老葡萄树,枝蔓爬满了蓝色的铁皮棚棚顶。几年前,我还在镇上读书,有一回去找他,他坐在那里和人打牌,没工夫搭理我,我转身离开,他又叫住我递给我两本材料纸,说:“云丫头,拿去打草稿。”
  东临叔叔爱吹牛,特别爱吹。他用吹牛证明自己的能力。人们都知道他能吹,有的人拿着当乐子在他喝酒的时候故意让他吹,这样喝酒有气氛。有的则是好奇他吹出的牛。他吹牛就像有些领导的发言,还煞有介事。他吹牛有自己的套路。坐在一起的是什么人,就能吹出人家喜欢听的话,只要有酒喝。镇上的犄角旮旯的小餐馆他都吃了个遍。
  求他办事的人有两种,一种是有钱没有路子的。这种人去找他,他就说找人办事要送礼,对方一般不会吝啬。只要他开口都能满足,目的只有一个,事能办好。另一种找他的人是穷得没办法的人,没钱也没关系。即使再没钱的人家,酒也是买得起的。东临叔叔就好酒,只要有酒给他,他总能找到门路,他挂在嘴边的话是:路子都是喝出来的。
  平日里,大家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反正他去哪里都夹着一个公文包。记得2018年,我生日那天,他突然出现在我报社楼下,和门房的大叔说找我。他来找我并不是给我过生日,也不是来看我的。他说是有朋友请他来武汉办事,正巧路过我单位。让我十分钟内下来,一会儿他朋友就要接他去吃饭了。
  我那天正在外采访,他又回复:“我可以等你,我朋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并微信发我单位院子和大堂的照片给我,他不停地给我发信息:“几点回单位呢?”“见个面吧?”“我在你们院子里等你回来吧,反正我今天也没事。”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并没有所谓的朋友来接他吃饭,他一直就坐在报社大厅等我见面。
  我转了些钱让他请朋友吃饭,他便走了。
  他从武汉回去后的几天都很平静,至少他没有在我的微信和邮箱里再发信息了。但是,星期二的早上还是发生了让人意外的事情。
  “你是小唐吗?东临是你叔叔吧?”
  “是的,有什么事吗?”
  “我是金鹰之星KTV的,你叔昨天在我这里出了点事,你方便不方便接电话现在?”
  “方便,您说。”
  “你叔叔在我这边工作,主要是帮忙晚上照看一下停车的場子,之前他总是带一些小姑娘在这过夜,我不能容忍这恶劣的行为,所以把他解雇了。”
  “啊,不可能?”
  “没错的,他就是这样一个喜欢勾引女人的酒鬼!”
  “开除他是小事啊,我和你说一下,他在我们店里喝的酒挂账都不够扣,还欠我们这一千元,他把你电话给我,我就把这事和你说一下。”
  挂断电话,对方便通过短信发了一串账号过来。
  东临叔叔和他90后的小女朋友每天分头各自忙去,一个是去找房子,另一个是去找赚钱的路子,实际上他也就是找人喝酒去了。东临叔叔在镇上重新找工作其实并不顺利。要瞒着单位的人,也要避开熟悉的人,一个小镇,天天混酒的人,哪有不认识他的呢?连续几天都是空手而归。
  但是现在如果还没有一份工作,他和小女朋友的生计就将难以维持。
  关于后来他们俩买的什么保险的事情,他并没有向我提及。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穿着一件PU的夹克,居然也戴上了眼镜,看上去既像一个有钱人,又像一个有文化的人。我上前向他问好,他远远地冲我挥了挥手,示意要走了,就冲我喊了一句:“云丫头,叔要先去办事了。回来请你吃饭啊!”大约是他去武汉找我后,觉得尴尬吧。   二
  东临叔叔的字写得挺好看,他经常在废旧的报纸上写字。镇上谁家家里摆酒都要请他帮忙写礼金账和对联。红白喜事三天,供他喝酒抽烟就可以了。
  他的字也不知道叫不叫书法,反正他也是加入了市书法家协会的。他和人说市里的文学刊物主编是他的同学,经常邀请他一起开笔会,反正也是管吃管喝管玩。他和人说:“我天生一副热心肠,爱帮助人,随便一幅字就是一千块钱,我就是爱帮人,不想收钱,收钱了字反而就不值钱了。”东临叔自加入市书法协会后,就开始在笔记本上抄唐诗,基本每天一首,连同译文也工整地抄写。他喜欢写字送人,送得最多的是“慎始、知止、舍得”这六个字。
  东临叔叔不管天大的事,只要一坐上麻将桌就不会下来,那时候他刚高中毕业,帮我父亲送报纸、取东西,一天到晚跟着我父亲。
  他那段时间很闲,教我做作业,在作文本上圈圈点点。教我做几何题的时候,在一张报纸的图片说明上把一个领导的名字涂去,说:“这位置将来就是我的!”他会擅自在我的本子上写:“人若要远望,就务必登高。”有一回,他和我弟弟说:“你要学会喝酒,叔告诉你啊,你爸为什么最多只能在镇里混?那是酒量不行!当官就是上下两张嘴,要有口才,要有酒量。酒量多大,官就能做多大,今天叔就把这话告诉你了。记住没?记住了吧!”
  他经常在我家进进出出,和我父亲总有商量不完的事,也常常在厨房帮我奶奶打下手。
  他开始经常洗澡,借来的一套绿军装每天笔挺地套在身上,还能早起开摩托车送奶奶去寺院烧香。
  或许是因为没有上大学感到有些遗憾,东临叔叔对书特别珍惜,隔一段时间就看到他把箱子里的书搬出来晒,满满一台阶。他这样晒大约有两个目的,一是他真爱这些书,二是他享受人们说他是一个文化人。
  那时候父亲还年轻,在镇上工作大约也想要表现一点工作业绩。比如税收、比如建学校、比如搭桥修路、比如引进果树栽培和水田制种……他则帮我父亲往各乡镇电线杆上贴收砖碴的广告,那段时间他说要坐车去公关,要送烟,要送酒,要钱。他开始用蜂花的护发素,用摩丝,每天把自己的鞋用鞋油擦了再用旧袜子左右拉扯,鞋子擦得光亮光亮的。大家也都看到手扶拖车一车接一车的砖碴拖过来,但后来总是不顺,时常在节骨眼上卡在一半。东临叔叔总是向我父亲提出各种要求,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我父亲有些为难,但也不得不满足他。小镇边上的一条黄泥路铺满碎砖,我父亲支付的各种小钱都算我们自己家的了。只记得父亲一边抽烟一边和他说:你总得自己想个出路。
  父亲费尽心思让他去党校脱产两年进修,后来才发现他结业证都没拿到。他住在我家二楼靠后走廊的房间。他总是吹牛然后忏悔:“耶和华是我的牧者……”
  有段时间,关于父亲违反计划生育的举报信一封接一封,父亲的熟人把其中一封举报信拿出来,我母亲从字迹上发现了惊人秘密——字迹像极了东临叔叔在我家废报纸上写的字。东临叔叔在我家寄居了五年,谁也没想到我父亲违反计划生育被举报的事居然是他干的,自母亲知道了这件事,我们家是容不下他了。
  奶奶后来回忆起东临叔叔在我家借住的五年,她说:“东临会揣摩人心,把你爸哄得好,把我这老的你这小的也都哄得好啊。”
  他搬走后,我母亲在他那个房间打扫出了一洋盆的烟头。他住过的房间,白白的石灰墙壁被熏成了土黄色。母亲收拾完又找来水泥工把墙面做了一次彻底的粉刷。
  不久,奶奶养的母鸡孵的十七只鸡全死了。“第一次听说一后院的鸡一夜之间全死的。”奶奶哭着说,“明明看到有人影在晃动,我以为是小偷,鸡窝就在后院这儿,这缺阴丧德的事不知道谁干的啊!这年头谁还缺点吃的呢?谁又差这点钱呢?害命了啊,活生生的鸡啊……”
  那天家里来了很多人。人都走了后,奶奶孤零零地坐在厨房的地上流眼泪,这是怎么遇上这么大个祸呢,可是她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活了大半辈子也没有得罪什么人啊。
  东临叔叔后来也写信给我们家,大意是听说我父亲最近工作可能要调动,问我父亲需不需要省书法家协会某副主席的书法作品送人,我父亲没有回他的信。不知道他是真想帮我父亲,顺带缓和一下关系,还是想卖字画给我父亲。反正他反复来信询问,从来没有寄过一幅字画作品来。
  三
  我父亲因为违反计划生育遭举报,没了工作。事后清理账的时候还留下一堆的糊涂账,因为他签了字,也都算在他个人头上。我们一家后来搬到伍家岗高速口边重新安家,这些年,我母亲每每提及东临叔叔都咬牙切齿。
  父亲在伍家岗经营的停车场和旅馆生意已经很稳定,我们也都转学了,奶奶留在老家经营着小卖部。东临叔叔偶尔从镇上帮奶奶搬些货回来,日常生活也是他照应得多。
  东临叔叔早年在党校读书时交往过一个女朋友,女方有房子,他觉得得自己买房再结婚。他曾带那个女同学来家里待了几天。他又犹豫要不要结婚,房子迟迟没有买,女孩子被耽搁了两年就和別人结婚了,现在在市里做公务员。他常和我们讲起这段往事,有一多半类似于落魄的人“想当年的”炫耀和一点点的遗憾。“倘若时间倒流,你会选她吗?”他又骄傲地说:“当时她又没有稳定的工作,我虽然在电视台,也不能帮她落实进台里啊!”东临叔叔无论怎么样都要表达自己是优秀的,当年是有为青年,有体面工作,有无限可能,对方连工作也没有啊,怎么配得上他呢?
  东临叔叔的第一任妻子虽然很普通,其实在镇上人缘是非常不错的,干活麻利,待人也和气。要不是东临叔叔的问题,也不至于离婚,听说他经常打她,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离婚不久,东临叔叔就和镇第二中学的一位数学老师好上了,他们又在市里买了个房子,不久就装修了,还宴请了镇上的亲戚朋友们。大家也不知道他的钱从哪里来。结婚,买房,装修,给老婆买车,东临叔叔照样还抽烟、喝酒、赌钱。
  所有人都质疑东临婶婶为什么会嫁给这么一个人,她娘家妹妹可是嫁给一个富有的商人。东临婶婶与东临叔叔结婚时已经28岁,属于大龄女青年。因为嫁给东临叔叔而不被人喜欢。关于她性格有问题,关于她为人,关于她在深圳被一个有妇之夫抛弃的流言都成了人们聊天的话题。人们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东临叔叔当了“兜底王”——她是因为嫁不出去才嫁给东临叔叔的。   第二次结婚,东临叔叔要大摆宴席:有人劝他第二次婚姻是过婚,就不要摆酒了,两家人一起吃个饭就可以了,但是东临叔叔不这么认为。他甚至咆哮着说:“我们交往一个星期,我就下定决心,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要娶她。我向她求婚的时候,她并没有害羞或者是拒绝我,好像就是等这一天到来,她就是等了我这么多年呢。我要摆酒!一、我要回请那些经常请我吃饭喝酒的人,二、女方是初婚啊!”说话本来就很生硬,一点也不友善,又在家大发雷霆,一定要大设宴席。家里人拗不过他,只能由着他。
  东临叔似乎对爱情还充满了幻想。他和我们讲《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仿佛书里有才华的作家就是他自己。自从东临叔叔二婚后,每天都是快乐的,走路也开始摇起来,竟然还会哼起歌来。
  春天一过,天气已经很暖和,东临叔叔二婚的媳妇肚子就挡不住了。他总问人会不会看肚形,是儿子吧,我说是儿子!
  “你房子怎么還不盖呢?”
  “哦,真遗憾。我不打算在这老地基上建了,我要给我儿子去镇上圈个地基,已经有了七八成了。”
  “哦,那是个好事!有搞头!”
  “市里的房子啊,是个期房,一时半会儿也交不了房。我儿子出来,老子不给他搞个好地基,这老子也没啥当头。小子出来不能也像我一样回村里待着。’’
  “那是的,恭贺!”
  “地基搞下来了,我请你们喝酒!”
  结婚半年后,东临叔叔的女儿出生了。他像一只泄气的皮球,总觉得生了女儿抬不起头,成天喝酒,二锅头、稻花香,三五块一斤的散装酒……不管什么酒都喝。嗜酒、酗酒。喝多了还口无遮拦乱骂一气。
  人们都安慰他,生女儿好,以后有酒喝了。
  他妻子为他制作的他喜欢吃的酸萝卜,并和人分享酸萝卜炮制方法,他从鼻子里嗤出:“我说你就不要在关公面前耍大刀了!”在他看来,没有为他生个儿子,好像做什么事都看她不顺眼了。
  喝酒使他的肚子越来越大。吧嗒吧嗒地喝着劣质酒,连碗底都能吃得光亮。只要有酒,他可以坐在桌子上半天不下来。东临叔叔每顿酒必吃泡酸萝卜。
  有个远房亲戚做服装生意的女儿发了财,给她父亲买了辆保时捷。大家都传开了,毕竟我们镇上有保时捷的人还是非常少的。
  “那又怎么样,我对这种事不感兴趣。”
  “看来你真是没有商业头脑!你知道吗?那小姑娘才几岁,才读了多少书,就能买得起这么好的车,关键是买了送给她爸的。你想想人家实力是多少?你读了这么多年书,也是跑了江湖的人呢!”
  “那与我有什么关系?我是有单位的人,不是随便能发这些财的。”
  “那你是甘心这样生活一辈子吗?”
  “我有我的活法,我宁可吊死在单位这棵树上,也不会去做小买卖的!”
  “那你想去做什么呢?总不能像现在这样居无定所,四处逃亡一样吧?”
  “你放心,天无绝人之路。我很快就会有钱了,我保证每个月往你卡上存五千。我现在也有钱,有个十几万吧,在我老娘那儿。为什么放在她那呢,主要是她老担心我饿死,我呢就证明一下而已。我很快就会有钱买房子了。”
  “你未免想得太简单了,除了跑路,你还有什么?”
  “你放心好了,我们单位还每个月在给我发工资,加上我那赌钱账上的,我老娘手上的,还有……你知道的,那份保险。咳,我就不多说了。”
  他总没完没了地和人家讲大道理。有一回和人吃饭,几杯稻花香下去,说话便有些激动,不知道因为何事,两桌人就打起来,东临叔叔上前劝架,脸被破了相。“他没动手,他话多啊。话一多就讨人嫌了,讨嫌就讨打呗。”他常年抽烟不仅房间墙面发黄,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也发黄。前额的头发脱落,刀疤从额头到左脸长长一条蜈蚣,面目狰狞。整个人看上去显得特别不正经。
  有了脸上这道疤痕,反而让他有了种“黑白通吃”的感觉。若有人说自己家孩子找工作困难,他也能找市里关系帮人处理。人若说要去医院排队生娃,他也说能安排。只要他安排了,人家就会拿酒给他喝。他帮人担保八十万,家里帮他还了,结果还有一百二十万。后来他又参与农村的聚众赌博,网上赌球。他时常忏悔说不该骗了那些可怜人的钱,时常又说赚钱了还清了担保的就好好做自己的事。
  她的第二任妻子大约也是因为这些事在学校受到了很不好的影响,没有再住在镇上了,谁也说不清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离开,离开又去了哪,连小堂妹也不要。后来听人说是和一个医院的人姘居。
  第二任妻子离开后,东临叔叔单位人评价他是“性情粗鲁”和“放荡不羁”。老家人都觉得他可畏而不可敬,后来他就成了一个晃来晃去的人,反正也是有酒喝。他后来主要是通过手机赌博软件和QQ、微信群教人赌。他曾经向我奶奶抱怨手机速度慢,又炫耀手机里有个赌钱的账号上有二十万的指导薪水,说每月十五日对方公司会给他发佣金。在我奶奶那儿借了两千,意思是我有二十万还会少您这两千块吗,奶奶估计他也是没人可借了,心一软,给了他两千元。
  四
  一次我回镇上,东临叔叔要我开车送他去他的主编同学家拿杂志,其实步行也就十分钟的路程。他有意让我去送,下车的时候,他的动作特别不自然,他有意让人能看到是有人开车送他来喝酒的,即使落魄成这样了,他依然不会忘记要显摆一下。
  东临叔叔和我说,他曾犹豫过是否该告诉妻子他曾看到她和镇卫生院的那个人一起开车出去的事。她坐在那个人的副驾位置上,起初他以为是看错了,朋友的车再次追上去,一车的人都看到了,没错,那就是她。
  但是他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不要告诉她了。直截了当地问,万一她承认了,事情就复杂了。那帮朋友就要笑话他了。但是她狡辩呢,也没什么好结果,两人吵架也争不出个什么鬼。自己也没有车,至少那个人还是卫生系统工作的,有车有房还有店面,硬件条件怎么样都比他好啊,还是不问为妥。
  有回他打电话给我,我问他:“你妻子知道你担保的事吗?”   “她说自结婚以来,总觉得自己也帮不了我什么,很内疚。听她这样说,我内心的疑云也就彻底消散,真像她说的,结婚后也没帮到我。倒是我为了和她结婚,打肿脸充胖子骗担保,搞得自己像过街老鼠,这样说,离婚也不是不可以的。只是孩子怎么办呢?卖了房子还债那就人财两空了。就这样了,孩子给她,房子也给她。我净身出户,债我来背,难我来逃,这是这三年给她的弥补。”这样说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真像个爷们儿,又自个儿喝起来。
  “欠了那么多钱,逃难的时候,我也觉得借住人家的房子不是那么好,但是,话说回来,我光棍一个我要租个厅室房子做什么?但是这个什么狗屁的亲戚啊,房子借给我住,网络给我拔了。重新牵网线也是要花钱的,我去哪抠钱出来上网呢,不上网那还不如不要住了。我反正就这样挨了几个月,实在也不想住了。”
  “我们办离婚手续的第二天下午,她就把房子卖了。我那些書,居然被当作废品卖了,说起来还是个老师呢,连书都卖。我的衣服就被扔了出来。唉,这事怎么说呢?值也?不值也!也不知道从哪说起。从头说起,头在哪呢?人活着总得干一件有意义的事情。有人说我没事找事,就当我是这个样的人吧。我也嚼碎自己的牙,狠狠下咽,做一个更有风度的人,做一个更轰动的事。我也想过策划一场意外,然后保险能赔点钱。这样我娘和孩子以后也就更有保障了。但是我又想,自杀太丢人了。我死了别人怎么讲我呢?我的孩子要被人笑的。如果我感到无聊,我就会找人喝酒消磨时光。我和什么人喝呢?我谁都喝。你记得我们理发那个‘小辫子’吧。有一段时间天天去他店里找他喝。我也和卖牛那老头喝,你别说,那老头酒量真是好,我是没见他醉过。我第二回从婚姻里解脱出来,一个人自由自在,无牵无挂,我已经42岁了,年龄越大,怎么对生活越理解不了呢?其实也没啥伤感的,我也没损失什么。娶她的时候,我只是想我的年龄会越来越大,以后的日子就找个年轻点的,能照顾我。我是没有以前年轻了,可是——”他摸摸臂上的二头肌,作势要卷袖子,“现在的小姑娘也并不是都现实到看钱的。”
  “我这张老脸。我脸上的事,我得说这是镇中学发生的最严重的暴力事件,她说她们校领导冲她大发雷霆。现在想来这也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可我也不能怨别人啊。那天我在路上遇到个朋友,他提议我们去喝两杯啤酒、吃个便饭。我应允了,我觉得很开心啊。那家伙是我们镇上无人不晓的人物,以前我们镇上跑武汉专线大巴车的,现在做大生意了,新建的菜市场就是他开发的,集贸市场还有一半的店面都在他手上捏着呢,而且他还在做电器代理,他和我们市里的电网公司都有很好的关系。我们在喝酒聊天中,我也是心情抑郁,喝多了就乱骂起来了,他本来是个友善的人,也从不张狂,怎么也和我一起瞎骂了。然后,后面桌子的人说看他不爽,就这样干起来了,我去劝架,好了,啤酒瓶就落在我头上了。那天他找我,其实是想找我帮忙在我们台里弄一点关于他生意的小事情,也都不值啊。”
  “我并没有故意找学校的麻烦,但是,据我推断,那啤酒瓶是学生砸的。”
  “也是上晚自习时间。”
  “那就是个缺勤的学生,那就是个逃课的惯犯!”
  东临叔叔问我:“你做记者好几年了,看的新闻也多。你们报社那个情感专栏我也经常看的,你说说结了婚的人,怎么能证明没有发生婚外恋的可能呢?你看我为了给她买套房子,我都这样了。我也是离过婚的人,也是真想和她好好过日子的,我们的感情应该牢固如山了吧?她说我天天喝酒冷落了她,让她遭受精神痛苦。嘴上说这些,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和医院那人搅和在一起了,真是道德如冰山,人性似火焰哪!”又告诫我:“找男朋友千万不能找太帅的,太帅的不行。不能喝酒的也不行!”又兴致勃勃地和我说起他参加笔会,见到那些有名气的作家和他们的作品。“刘明的艺术感觉好,语言感觉好,这是天生的,只要稍稍加以后天训练就可以。这种人,哪怕不会讲故事,随便写点什么破事,都能凭借文字才华征服别人。但是那个被大家说成黑马的邓涛纯粹就是后天训练的人,找准一个方向、一个目标、一个模仿对象,就可以成功的。”东临叔叔欠了欠身子,停下来。我也伸了个懒腰,继续凝神倾听。
  东临叔叔接完电话就走了,嗜酒如命的东临叔叔喝得一脸醉相又常有惊险的事发生。
  我想起无比恐惧的回忆,那种让人在死神面前瑟瑟发抖的滋味。
  和他一同喝酒的人,曾经把大醉不醒的他放在镇工业园的十字路口,一群人在学他的样子摇摇晃晃。路边树荫下一条长凳上坐着几个人在笑,就这样等着他醒来。如果,万一,来往的车辆没有看清躺在路边的他,那会怎么样呢?反正他是醒过来了,自己吓得大叫。
  “后来呢?你做什么了吗?”
  “那还能做什么?自己喝醉的,要不是他们坐在那儿,搞不好我已经尸首无存了。”这是他以前和我讲的。在我的头脑中,已经帮他经历过了,那是永远存着的一幕惨剧。
  夜色变得越来越黑,只有昏黄的路灯点点闪烁,路上的车辆和行人都很少。屋外风吹树摇,虫咝鸟鸣,我觉得毛骨悚然,不禁有些担忧。
  东临叔叔不该生活在镇上,苦苦守着一个官员的帽子,他该来武汉,追求他的金钱梦。该去北上广,他还有一个作家梦。
  五
  堂奶奶和东临叔住的老房子虽说暗淡陈旧,在一片竹林后倒显得很阴凉。我翻过后院的篱笆,推开门,一阵腐烂的泡酸萝卜味扑鼻而来,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屋里的时间和屋外的时间走得好像有时差,眼看太阳就要落山了,屋里还和中午一样。大家都在嘀嘀咕咕地说着。屋外的人则议论纷纷,叽叽喳喳。
  “我不该带孩子来参加葬礼的,才45岁。晦气啊!”
  “给这么一个人料理后事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
  再过一会儿五点钟了,要在五点前举行完葬礼。说话的人,眼珠子都要急出来了,他表面的平静是装出来的平静,和棺材里那具死尸的平静完全不同。他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把摆在堂屋里的长凳子挪了过去,看得出来他是很激动和焦急。   堂屋橱柜的霉味,从一群围坐在尸体边的女人头发上飘出来,我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恨不得马上离开这里——回武汉。
  东临叔叔和我们家这么多年没有来往了,这次是管事的姥爹发话挨个通知。我们家按辈分算和他是最亲的。姥爹说的话,一句算一句。
  我站在那翻了翻手机里和他的微信,都是转账红包。我数了数,差不多隔半个月,问我借一次钱:“叔求你了。”“好,你不说话是吧,看不起叔是吧?”“最后再借一点吧!”“我就挪几天。”“在吗?嗯,和你商量个事哈。”
  只有一个红包是我主动发的。2018年6月17日,我给他微信留言:父亲节快乐!不管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该是一个好父亲。
  他收了红包,回复我:“谢谢,看来我在你心目中已经成为一个……好吧!”
  穿过人群找到我母亲,我说我今天必须回武汉了,后天一早,我要赶飞机。她无奈地说:“懂事点儿,现在还不能去。现在你们都走了人家要笑话了,要指着脊梁骨骂我们的。”声音严厉,语气硬邦邦的。
  母亲给我送来一件黑色的羽绒服,压低了声音要我换上,说一会儿过来人棺的时候要换下衣服。我随着人群拿了扎上彩色纸的花棍子,披上白色的布带。
  东临叔叔的棺材不是我小时候见过的黑色棺木,是白色的泡沫板,外观用红绸缎包裹。泡沫棺材盖上了,我还记得他的面孔,土灰的脸,本来肥胖的脸上颧骨凸出来了。大堂妹和小堂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小堂妹站在棺材旁边,两眼直勾勾地望着我。大堂妹戴着口罩直着腰坐在那儿,神色凄凉。旁边的人说她一直这么坐着,也没见她流泪和说过一句话。东临叔叔家同父异母的两姐妹各自在自己的外婆家生活,平日里也没有任何来往。
  有几个妇女坐在通风口,在她们眼里,东临叔叔是个怪人,没钱还能娶上两个老婆。
  “要不是出这事了,这马上都要娶第三个了呢!”
  “他赌了一辈子,这回赌赢了啊。上回他赌人家生儿子还是女儿,赌赢了居然跑到医院要赌金。”
  “听说他那个老婆就是看不得他赌才跑的呢。”
  “东临活着的时候,他们家里的经济她说了算,对东临是很小气的,一个大男人,连一百块的零花钱都没有,朋友聚会是很难堪的,掏不出钱买单啊。这也不怪她。这婚姻带给她的是烦恼和懊悔。”
  “走起路来还有一股廉价的肥皂味。”
  “他就那副德性,也沒个规矩。每个人都借过他钱,一百两百的有,一千两千的也有。”
  “有人说他已经咳嗽几天了。”
  相比他四处借钱和骗酒喝,堂奶奶更怕人说东临叔叔是因为在外面喝酒染上了肺炎。只要能把这个丑事遮过去,都好。
  人群中传来啜泣声。
  妇女们嘀嘀咕咕地交谈着,好像她们都是受害者,早已经看不起他频繁而长久地索取。
  保险公司的车来了,下来两个人到处转了转,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那家伙是个老酒鬼,整天游手好闲,就知道喝酒和借钱,借钱和喝酒。事发那天,他还来我这赊了两瓶白云边。说了不赊的,经不住他站在这磨。拿了酒就往馆子里去了。早知道我就不给他酒了,唉!”
  “你也不要自责了,我看那酒鬼还是死了好!否则他在哪死都不知道,冻死、撞死都是有可能的。”那人轻轻拍拍小店老板的肩,安慰说。
  “他在我们家住了五年了,”母亲说,“我们从来没要他办过什么事,管他五年的饭,给他房子住,帮他洗衣服,即使给他吃草也不该做这样的事情来报复我们吧!”母亲边说也边哭。看上去像在哭丧,也像在哭诉当年因为东临叔叔的举报害得我父亲丢了饭碗,又让我们不得不搬家的委屈。
  不知道东临叔叔又违反了什么纪律。贴有“公务用车”的黑色车下来了一个人,也没见送花圈,说是来调查啥的,坐在车里还有一位姑娘,据说是东临叔叔新交往的女朋友,他们原计划下个月结婚,但东临叔叔活着的时候并没向家里任何人透露过,不像当初那样四处张扬,这让人不禁有些怀疑他结婚的动机。
  “人死不能复生,我也接受你们的做法,赶紧把尸体处理掉吧。”堂奶奶说。
  沿着小河走,一边是河,另一边是坟茔。东临叔叔的坟就选在靠河边的第一排。绿草如茵的坟茔,周围黄尘弥漫。
  东临叔叔喜欢过无拘无束的生活,一切都随心所欲,现在他该美美地睡了。
  回武汉那天晚上,我用消毒液清洗了衣物。刚坐下来,便收到武汉明天十点封城的信息。我站在阳台上看车来车往,天亮之前,他们都要赶到哪去呢?我不知道东临叔叔是不是死于没有症状的肺炎。
  原载《湖南文学》2021年第3期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曲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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