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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取票时才得知南京飞往西安的航班取消了。
  这是事先没有料到的。昨夜临睡前她还查过天气预报。查看的主要目的地是她生活的小城。小城很小,不出来走走,尤其不到苏杭一带的大城市来走动,是很少有机会强烈感觉到小城之小的。小城只有一百二十万常住人口,而据宁波的朋友介绍,他们宁波一个市的常住人口就达到了八百多万。人口数据和密度是一个参照指标,更强烈的参照对比是发达程度。尤其穿行在南方城市的街巷之中,再回想远在西北的小城,她感觉印象里的小城在一圈一圈不停地缩小。
  还好,她是一个淡定的人,在一种巨大的差距面前,基本上保持住了应有的淡定,呈现出一种不慌不忙的从容。这是经常出差,南边走,北边也走,见多了,整个人就从容了。某次在南方兄弟单位的接待饭局上,听到人家一年的经济收人总量,旁边一起出来的女同事惊讶得把刚喝进去的水喷在了她自己的裙子上。那数据确实惊人,是她所在省的一年总量,遑论她所在的市了,难怪女同事反应强烈。她当时没急,只是夹了一小口海带丝,放进嘴里慢慢地嚼,嚼成糊状才下咽,将那份惊叹一起慢慢咽进了肚子。
  南京到西安的航班取消了。她站在自动取票机前,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人工台。经过一个信息屏时,看了一眼,信息明确,航班确实取消了。她没停步,依旧缓慢走着。其实,要查陕西的天气预报是很便捷的事,可是她昨夜没有查。她太相信一种被日常经验悄然植人意识并且做了固定的既有感觉了。认为西安是大城市,一般不会取消航班,普通的雨雪冰冻都不会具备影响那座大城市的空中交通主干道正常运行的力量。这是家乡小城没法比的,没有可比性。就算遇到航班取消,那也应该发生在家乡小城的小机场啊,所以,她一直担心的重点压根就不在西安方向上。再说,她始终都没收到航班取消的任何短信通知。
  她不甘心。脚步不停,一直走到人工台前排队。想得到机场工作人员的亲口证实。排队的同时,用手机查看出行路线。既然这趟航班今天上午不通,只能马上改签或者改换路线。条条大道通罗马,两个大城市之间,可选的交通方式有好多种,班车、火车、动车、飞机,当然,最省时间的自然是飞机。现在她人已经在机场了,最便捷划算的方式还是飞机。南京飞西安中转,然后飞小城家乡的路不通,只能再找一条路线。
  她在微信出行软件上查看,看到了两条可选路线:南京——太原——小城;南京——呼和浩特——小城。不管走哪一条路线,眼前的时间都足够她现在办理改签,区别在于前者比后者需要她在机场多等待一些时间,并且迟落地,加起来需要多消耗的时间是两小时十五分钟。还好,落地后都能换乘经停家乡小城的航班,区别在于前者比后者迟到小城两个小时。
  手指在订票一栏犹豫,脑海中把文字变换成目的地的具体面目,太原,呼和浩特,两座截然不同的省会城市。置身其中,完全是不一样的气息和感受。但对于匆匆过客,从哪儿中转区别不大,真没有什么需要迟疑难决的。兩个小时后,从南京飞呼市,落地呼市两个小时后,从呼市途经家乡小城的航班会在小城经停,这应该是最佳路线了。
  手指不停,一直下滑,她看到还有余票。
  操作到付款步骤的时候,她又犹豫了。
  其实,取消了预定航班,那么还可以改签稍后其他航班的。南京飞西安的航班中午有,下午也有。就算不能确定大雾什么时候散去,航线什么时候恢复,但可以料想,一场大雾造成的麻烦不会太持久,哪怕她坐在南京机场等到下午,顺利起飞的可能性也是百分百,因为没听说过哪场大雾能持续在一个小区域弥漫小半天甚至大半天还不散去的,这里是中国,又不是历史上的雾都伦敦,西安的大雾只是自然现象,并不是工业原因所致。
  那就坐等吧,说不定三两个小时后,忽然就会恢复这条航线。她就可以舒舒服服从南京直飞西安,而不用辛辛苦苦拖着箱子辗转奔波了。
  念头在心里转了一圈,她给自己摇头,算了,还是别抱这个侥幸了,也别怕到别的城市中转了,万一这场大雾真的迟迟不散,这条航线一整天都难恢复飞行,自己岂不要在这里过夜?还是趁早另换出路吧。
  她再次打开手机。这次不再拖泥带水,直接点开太原航班,订票,付款。付完款,离起飞还有四个钟头。时间充裕,她走出排队的人群,站到机场巨大的落地玻璃前看外头。外头一片明亮,是晴天。没有一丝雨雾。因——雾——取——消——航——班——,她在心里默念着这几个字。西安那边的雾究竟有多大呢,多大的雾可以让航班取消?
  打开微信朋友圈,专门查看身在西安和咸阳的朋友,没看到有人发今早有雾的图片和文字。想一想,她笑了,咸阳机场不等于咸阳全城,更不等于西安城,可能有雾的只是机场那一片吧。
  雾,她写下这个字,然后望着手机屏看。是雨又不是雨,是一种想落下来化成雨的成分,但终究没有落下来。只是一抹水汽,淡淡薄薄的,浮在半空中,像一个人伤心的时候内心浮动的忧愁,落不下化不开,就那么轻轻地笼罩着。
  还有两个小时起飞,可以过安检了。她过了安检就走向登机口,在登机口,看到电子屏上有飞往太原的航班,心便顿时安静下来了。挑个座位坐下,慢慢喝水。周边等候登机的人慢慢多起来,其中有山西口音,她熟悉这口音,就静静听着。一大早赶飞机,中途改签,这一场奔波劳神,她累了,闭上眼休息。耳边两个山西男人在谈笑。她从他们的言语间捕捉一种东西。这是一种感觉,一丝心绪,一种内心隐隐潜睡的渴望。
  好熟悉的语言感觉。一调一式,一起一落,在这高低轻重交错跌宕之间,她感觉自己在往后退,时间拽着她退,一步一步,一年一年,退了一步又一步,退了一年又一年。她想起第一次来太原的时节。十六年前吧,对,时间过了十六个年头了。她伸出手闭着眼摸手关节,右手关节数完了,借左手,两个手加起来数了十六个关节。十六年,漫长的时间,似乎是没觉意就过去了。但一年一年去想,又感觉其中有无数无数的漫长和熬煎。现在回头想,十六年前,自己是多么年轻,和现在比,那时真是大好的年华。
  她从包里掏出粉盒,盒内盖上夹着一个带手柄的小镜子。她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一张中年女人的脸,绷着脸不笑,不皱眉的时候,这张脸还算平滑。可只要稍微一笑,一愁,一牵动,这勉强完好的脸面上就裂开了数不清的破绽,像一个努力维持的谎言露出了真相。双眉之间的川字纹,鼻翼两侧的表情纹,眼角的鱼尾纹,嘴角的法令纹,脖子下的颈纹,各路纹理像居心恶毒的机关,一触就发,败露出一个让人心碎的真相——老了。作为年过四十的女人,她看得见自己的落寞。这是女人生命中无法逃避,必须面对的定数。朱颜辞镜花辞树,最是人间留不住啊!而且她不是美人,只是最普通的长相。这样的五官和肌肤,在岁月面前,抵抗力远比那些精致娇艳的容貌要薄弱得多。   她痴痴望着镜子。小小的菱花形镜框,镜面只有手心大,正因为小巧,便于携带,也不张扬,她才保留它这些年。这几年她其实不会时时照镜子了,但随身带着。这是成熟女人该有的准备,不慌不忙,时刻保持这个年龄该有的从容和整洁。镜子,口红,粉盒,眉笔,味道淡淡的香水,一个小小的化妆包。用与不用是一回事,随身带不带是另一回事。她认定这是一份在岁月的深流中被几十年时光磨炼出来的成熟与淡然。
  镜面缓缓上斜。她看见了自己的鬓角,一个被时间悄然改变的鬓角。和记忆中的青葱少女相比,发际线明显上移了,这还不是最让人揪心的。头发稀疏了,她从直发换成烫发,头一烫,这一头发丝又浓密了,似乎还能维持曾经的茂密与葳蕤,但白头发是没法遮掩的。似乎是一夜之间,它们就窜了出来,一根两根甚至三五根。在多年来一直熟悉的黑色之间,骤然冒出一丝雪染的白,这种惊恐只有自己知道。总觉得那白发无比刺眼,她就对着镜子拔。还好,等第一批集体冒出的白发被拔除干净之后,不知道是白发的生长速度放缓了,还是自己被迫悄然适应了岁月之手不断增添的痕迹,感觉白发跟皱纹的生长速度都缓慢下来,她也就不那么恐惧了。对着镜子慢慢地拔。就在一根一根白发被拔离头皮的过程里,回味着岁月的无情。这味道,是淡淡的,又是火热的。这个年龄的女人,似乎既在水里慢慢走,又在火中缓缓跋步。这水与火的考验别人不一定看得见,甚至女人年轻的时节也看不见,更看不懂。只有如今身在其中,才一天天明白了这其中的杂陈五味。
  这是他的城市。她看见镜子里的脸一点点浮动,闪耀,清晰,模糊……镜面上蒙了一层水汽。淡淡的,薄薄的,像气像雾。因雾天航班取消,为此她改了路线。这个改变,因为一场雾,也因为一个人。她再次打开手机。搜出地图,放大,目光在几个点之间流连。南京——西安——小城,是一条直线。南京——呼市——小城,转小半个圈。而南京——太原——小城,则画了大半个圈。她的目光试着将两个方向不同的半圆圈往一起合拢,重叠。第二条路线明显多出了半个圈。她用目光丈量这半个圈的长度,同时,在脑海里回想它代表的实际长度和宽度。
  有一种隐秘的欢快,更有一丝明显的疼痛,交织,撕扯,揉搓着心。广播里通知登机了,登机口开始检票,转眼就排起了一条长队。她静静坐着,不看手机,看人。二百多名乘客当中,山西太原人占了多少无法知道,但肯定有。她看着他们一个一个从目光中移动。从青年人身上,寻找当年的他;从中年人身上,感受思念过的他;从初露老态的临近五十岁的男人身上,想象现在的他。
  十六年没见了。电话,微信都有,但从不主动联系。有时会想,想到痴处,心里在疼。这疼是烟,是雾,是空气。握不住,抓不牢,赶不走,驅不散,像镶嵌进生命深处的一抹忧伤。这忧伤伴随着生活,一天一天过着,也就把日子过出了平常日子该有的滋味。微信是手机通讯录自动添加提示,她才顺手加的。加上了,翻看他的朋友圈信息,才发现他的朋友圈是空的。是他从不发帖子,还是只对她做了设置?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有什么区别,又有什么意义?她在意吗,计较吗,难过吗?似乎是有的。一丝细微的痛隐隐在心里游离。渗入肌理,穿透血肉。离愁太轻,思念单薄,含在心里,养在血肉深处,成为别人难以察觉的秘密,成为不愿跟人分享的宝藏。她就这样轻易原谅了他,也放过了自己。在平淡的日子里继续做平淡的自己,甚至连年前节下的问候也从此节省掉了。哪怕片言只语,也不再有过一次交换。
  爱到深处,竟然及不上一般普通朋友哪怕是陌生路人之间的最平常的关系。回味着这样的发现,她不悲,不伤,或者说,假装不悲,也不伤。
  从此以后她也很少发朋友圈。偶尔发一个,完全是工作帖。似乎她这个人,已经跳出了凡俗女人的庸常、琐碎与乏味,她从此只和工作有关。
  她相信,自己发出的帖子,他在关注,他会关注。从她不动声色的言辞间,他会推测她的近况和心境。尽管他从来没有给她点过赞,或者留言互动。
  他能想到,她今天就要去他的城市了吗?要在他生活的那片土地上,停留,行走,途经,滞留整整四个小时?
  安检口的人过完了,她独自静坐,直到听到广播里在喊她的名字。
  您乘坐的航班即将起飞,请马上登机。
  您乘坐的航班即将起飞,请马上登机。
  她发了一条帖子,拍的是自己手里的登机牌,“太原”两个字被放大。像一对目光炯炯的眼睛,在饱含深情地凝望遥远的地方,又像在无声地召唤着什么。
  飞机平稳滑行在云层间,她有轻微的眩晕。眩晕感若有,若无,水波一样在心头滑动,荡漾,试图左右她,但又无法完全控制。她闭目,默默与眩晕对抗。
  左右两边的人都在看手机,看什么呢能那么投入?一个戴了耳机,听不见声音。另一个在看动画片。大男人居然看动画片?她把好奇压住不让有丝毫流露出来。很快她就从声音辨别出那正是眼下流行了三年还没衰竭的一部低龄动画片。儿子就爱看,周末经常一看就是几个钟头。大人不出面阻止,他就连饭都不知道吃。她曾陪着儿子看过几次,确定这部动画片的受众只应该是学龄前水平。而现在,一个大男人就近在身畔,沉溺在动画片中,他看得投入极了,时不时发出呵呵的笑声,笑声旁若无人,没心没肺,就跟她儿子一样。她觉得说不出的荒诞,似乎不在现实当中。偷偷瞄他,自然不是三四岁的孩子,侧面脸颊上有胡子,完全是发育良好的大男人。
  飞机平稳下来,眩晕感稍减,她悄悄地长嘘一口气,再次闭上眼,想一个人的模样,竟然脑子里有些空白,想不起来。只有一个模糊的面影,在闪动,在浮现,重叠,又分开。是谁呢?经常陪伴身边的丈夫?从小看着一点点儿长大的儿子?还是身畔这个咧着嘴傻呵呵盯着动画片痴迷的陌生过客?还是……她不想了,头靠舷窗,目光散散地在那些软白的云朵上滑掠。往事如浮云,生命的历程更像浮云。这辈子,谁是谁的浮云,谁又是浮云中招惹了别人裙角的那一朵?她从心里伸出一只手,两只手,柔软的手指,春分中的细柳一样,抚摸云朵,感受那如水如丝的柔软和清润。在这脚踩云朵缓缓而行的想象中,她看见时光在倒流,一眼一年,一眼又是一年。一年一年倒退,她的心在这蜕变中一点点变得轻灵、通透。   然而,她清醒地知道,就算时光倒流,让这具身子重回少女,但这颗心,再也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了。如今的心中,只有一池清水,清风徐来,微波不兴。千帆看尽,才活出了这份中年女人的平淡与恬然。她需要维持这份来之不易的岁月的馈赠。
  飞机穿过云海,机翼上挂着一丝残云,似乎是依依难舍的手在做着挽留。但飞行一刻不停,前方已是万丈蔚蓝。纯粹如洗的蓝,让人眩晕,让人失明,让人痴迷,让人陷入轻微的癫狂……她忽然眼眶发胀,炽热,想流泪,想不管不顾、旁若无人地满脸挂满泪水。想他。念他。忘不了他。用日复一日的平淡来掩饰自己,淹没自己,埋葬心里的波澜。这世上有谁敢坦然地说,自己的心里没有一座坟墓,坟墓深处没有埋着初恋情人的骨殖。
  她心底的这座坟如今已经荒草丛生。她也总是绕着这坟茔行走,很少踏上坟头去抚摸字迹漫漶的墓碑。今天她蹚过荒草踏上坟头,第一次不遮不掩、大大方方地做着凭吊。也许从此以后就真的走出来了,就像飞机穿过云堆驶入碧空。
  她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在梦里漫步。有方向不明的期待,有微微的自责,也有浅浅的悔恨,更有一丝舍弃一切、在所不惜的豁达。复杂的情绪,交织,撕扯,融化,又分裂,在心里引起轻微的疼痛,像常年纠缠她的慢性胆囊炎所引起的那种纠缠不休的疼痛。她徐徐下咽着疼痛,像不加糖的咖啡,单纯的苦涩在舌头上弥漫,麻木着味蕾。已经进入山西地界,在太原上空了吧。果然,机组广播响起,说飞机将于三十分钟后降落太原武宿国际机场,请调整座椅靠背,打开遮光板。
  她很平静,心如止水。水不动,有风也没浪。她看见水面上映出自己的脸。一张镶满沧桑,又不甘就这样被沧桑左右的脸。这沧桑,还不到老年的沉重,但正是这半轻半重的中年沧桑,却才更具备让人胆战心惊的力量。中年女人,一方面用一种平淡压制着内心的惊恐,一方面努力从火中淬炼自己,希望从中磨炼出真正的中年从容和成熟。
  落地后随着人流走。走到中途她犹豫了,选择“国内到达”的指向牌直接去出口,还是去相反方向的柜台办理中转联程?其实,这不是个需要放在选择的天平上进行抉择的难题。可是她脚步明显拉缓,一点点儿滞后,目送同行者们风卷残云般远去,她还在左右摇摆。前一种路径等于要走出航站楼又再次走进来,再次取登机牌、过安检,而后一种,不出机场,在机场内完成换乘手续,免去好几道烦琐程序。
  时间是充裕的。不管怎么折腾,都足够她搭乘经停家乡小城的那趟航班。
  她咬咬牙,拐进了卫生间。洗手,擦手,对着镜子整理衣着,还有头发。最后目光定格在脸上,拿出粉底盒轻轻扑了一层,又打了点口红。动作始终很轻,好像会惊醒粉盒里沉睡的脂粉,更不想让口红摩擦出太浓烈的鲜艳。接水漱口,又取一块口香糖让其在舌面上慢慢融化,感受到一股薄荷清香溢满口腔的滋味,有让人昏昏欲睡的腻甜,也有骤然从梦里惊醒的浅涩。
  深呼吸,慢慢地打量,感觉满意了,拉起箱子离开。走出卫生间的门,忽然又回头,重新放下东西,对着镜子再看。从包里抽出一片纸巾,轻轻扑沾刚拍上去的脂粉,看看那一层略微显眼的白终于淡了,浅了,肌肤原本的颜色几乎裸露出来,这才满意了,又把纸巾噙在嘴上,双唇慢慢抿下去,再松开。白纸上拓出一个娇媚的圆弧状,那是她的唇印。唇印饱满,像花瓣,看不出年龄的痕迹。取消了人工粉饰的明显痕迹,她的面容恢复了天然,她舒了一口气。
  步出机场,走向出口的时候,心跳得厉害。她把坤包从左手换到右手,又把右手里的拉杆箱换到左手。交换的过程里,悄然按压了一下左边心口,确认心不会从嘴里蹦出来,但她刚才确实担心它会真的一下子沖到外面来。
  她感觉没有勇气抬头去看,不敢看人流中每一张擦肩而过的脸。目光垂地,在映出人影的地砖上拖地一样拖着走。她从倒影里匆匆扫着一张张等待接机的脸。有人举着打印的牌子,伸着脖子张望,有人在欢快地喊着名字,也有人在人丛中焦急地等待……她在逃避一张可能出现在其中的脸。十六年没见,他是老样子,还是有了变化,会是什么样子的变化?
  脚步不停,不断和人擦肩而过,她脚步很快,有种恨不能逃离的仓皇。她知道,这样的匆忙让自己显得步伐匆促,别人一定会认为她的丈夫就在门口等待接机,只是忙着停车,还没有进来。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份匆忙之下掩饰了怎样的期待。期待像一个气球,随着脚步迈进,这气球在被人吹气,吹到了最大,轻飘飘地飘浮着。怀揣这样的期待,她好像脚下踩着云朵。
  会不会有一个身影,从滚滚人流中站出,定定立在前方,挡住她的去路,用久违的声音在耳边笑着打招呼。
  心思流转,脚步不停,目光也没有丝毫斜视,姿容仪态保持着中年女人该有的冷静从容和淡然,甚至嘴角含着一抹淡淡的微笑。似乎这是驾驭住年华和时光的自信,是内心坚定强大的良好风向标。此刻只要注意她的人,都有理由相信,这个女人一定和这座城市,和整个人世,和强大与细微之间,都保持着良好的温和的关系。
  常年的机关工作,她患有颈椎病,只要受凉受累,都会引发,疼痛时整条脖颈是僵直的。此刻颈椎病没有发作,但她明显能感觉到自己的僵直。她撑着。不让自己掉头,不许自己塌架,不能让眼里的失望哪怕流露出一丝一毫。
  没有人拦她,没有人等着接她,身在人海中穿过,有一种在深水中跋涉而过的窒息感。这感觉黏湿,沉重,腥甜。她噙着一大口黏湿与腥甜的混合物,一种空荡荡的失落在心头浮游。他没来。果然没来。是预料中的结果。可为什么心里全是失落?这失落没有滋味,不苦,不涩,也不甜,是中年的滋味。
  她忽然回头,目光坚定,清亮,快速扫过接机的人群,有男有女,有老也有散发着奶香味的孩子。见面,重逢,欢笑,寒暄……
  她回头,不再留恋,出门之后脚步匆匆,从另一道门里重新走进了机场。
  飞机准点。她拖着行李登机。坐稳了,才打开关闭的手机,有短信也有微信留言。她先回复丈夫,他问,你五点飞机?我准时接?
  她打出一行字:不接了,我自己打车吧。   没等发出去,又删除了。
  重写:晚点了,这会儿还在咸阳机场等呢,啥时起飞还不定,飞前我会留言。
  发出去,舒一口气。这才看短信。
  只有一条,他发的。
  来太原了?
  四个字,加一个问号。
  再看微信,也有他的信息。
  来太原了?
  也是四个字,加一个问号。
  她反复看。
  感觉胆囊忽然收缩,慢慢抽搐,分泌出一股苦涩的汁液,沿着食道管气势汹汹地往上倒流。整个内部脏器都跟着抽搐,被一种巨大的苦涩包裹。她大口吞咽着苦涩,接着尝到了一丝微甜,似乎某种期待得到了满足。但这满足,分明那么轻薄,轻得像一片雪花,薄得像最快的剑刃。
  所有的感觉都是对的,得到了验证。这些年,他是关注她的。惦念,牵挂,从没有远离。说明他没有忘,忘不了。这一点和她一样。
  退一万步讲,至少说明他是关注她的朋友圈的。她的动态,心情,近况,只要她愿意展现、愿意发泄、愿意发帖子,他就能看到。他不留言不主动点赞不露面,但是像最长情的情人,一直默默相伴。今天的帖子是最好的证明。这个帖子对于她和他都是具备挑战性的,是她这些年唯一主动投出去的饵料。他回应了,他终于沉不住气了。他像潜伏很久的鱼儿,终于咬钩了。
  可是——她反复看着手机。短信,微信。微信,短信。只有那四个字。始终只有四个字。语气里看不出惊喜、欢欣、高兴,也看不出期盼、着急与等待。只是很普通的四个字。最平常不过的四个字和一个标点符号。
  他平淡如水。他的口气,口气后面映射的情绪,一切平淡如水。
  她反复回味,却什么都看不出来。
  广播再次响起,说飞机马上起飞,请确保通信工具处于关闭或者飞行状态。
  她删了短信,也删了微信,把微信好友点开,设置,对他采取了权限设置。从此以后,她发的任何帖子他都不会再看到了。
  又给丈夫留言:已顺利起飞,大概七点落地。
  关机,重新起飞。
  太原城越来越低,越来越小,从机舱小窗口俯视下去,白云低垂,太原城已经远在身后。
  从太原到小城只是经停,听得出乘客中有不少是小城老乡,在用熟悉的方言土语交谈着。她闭上眼静静地听着,偶尔传进耳边的乡音,感觉说不出的亲切,让颠簸了一路的心,无比踏实。她保持着一个姿势不变,合眼入睡。等再次惊醒,飞机已经落地滑行。
  出了机舱,一股寒冷袭来,不由得打个哆嗦,拉着箱子快步小跑。小城海拔高,远比南方温度低,尤其早晚,温差很大。
  丈夫在出口等待。他接过箱子,匆匆上车,嘴里念叨说,这飞机也太不靠谱了,能延误这么长时间。
  她有些疲惫地仰头靠住座椅背,说有雾,因天气导致的延误,很正常。
  丈夫显得心不在焉,也许他压根就没有认真探讨这个话题的兴致,抱怨也只是随口提提罢了,连接着谈论下去的欲望都没有。他专心开车。车内设施如旧,连气息也是熟悉的。她睁着眼睛,看小城夜景在眼底流水一样划过。
  从天空到地面,从南方都市到西北偏远小城,有落差,落差在心理和身体上是双重的。眼前熟悉的气息和氛围,像一只柔软的手,把她从落差中一点一点拉回了现实。她回来了,回到了曾经想挣脱现在又觉得熨帖的现实。
  女儿挥着小手扑上来,充满奶油味的声音喊着妈妈。儿子已是即将高考的学生,他只是远远地看一眼妈妈,抿嘴一笑就回自己屋里写作业了。女儿是二胎政策放开后生的,三岁的小棉袄,对于早就踏人中年的他们夫妇,小姑娘不是一般的贴心,而是贴着五臟六腑的暖。女儿叉着肉肉的小腿儿绕着箱子跑。成天在房间的小天地里成长的她,对随着大人远行出门的行李充满好奇,最喜欢在一种陌生的外地气息中翻寻。她查找好吃的,好玩的,和一种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什么的东西。
  她任由女儿去翻,她的行李中无非就是衣服,梳洗用品,充电器。她蹬掉鞋爬上沙发。丈夫躺在沙发另一头,一边懒洋洋看着电视,一边把脚跷起来搁在沙发上。她闻见臭味一阵一阵从那大脚上传过来。她想抬脚蹬过去,丈夫忽然收了回去,问,今儿的雾,咸阳还是南京?有多大呢,能让飞机延误那么长时间?
  她慵懒地闭着眼,脑子里回放着今天的路线,她有一点点儿悔意,今天不该说谎的,可那谎言好像不自觉地就说出了口。早在南京机场,看到航班取消另改路线的那一刻,她就无意识地想到了说谎。
  她是担心什么呢,想避开什么呢?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不是吗?而且这一趟被改变的行程,让她从一个受困多年的迷局中恍然走了出来。
  在太原起飞前,她就是说了实话又有何妨,大大方方说了,心里也就坦然了。要不现在说吧,现在说也来得及,可是……她犹豫了,算了,都已经回来了,已经成为过去的事了,何苦还要再提。
  她咳嗽一声,声音有意识提高,让自己显得更真实,说,咸阳啊,咸阳雾大,飞机没法降落,等雾散了再飞,这不,中间就耽搁了三四个小时。说完她又咳嗽,用咳嗽堵截了他后面可能还有的唠叨。
  哦,丈夫的臭脚又回来了,离她更近了一些。她真抬起了脚,这是他们之间常有的动作,她一脚把他蹬下沙发,他不会生气,会笑着自己爬上来。
  她的脚没有落下去。
  她看见丈夫手里举着两张机票。
  正在播放的电视节目也没能吸引他,他的目光在机票上流连,投入而执着。
  机票应该是女儿从她的箱包深处翻出来,然后当玩具交给爸爸的。而三岁的女儿,带着小孩子做了好事等待家长夸奖的特有表情,目光亮亮地望着爸爸,还有妈妈。
  作者简介:马金莲,1982年生,宁夏西吉人,已出版小说集《父亲的雪》《长河》《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等8部,长篇小说《马兰花开》《小穆萨的飞翔》等3部。宁夏作协副主席,固原市作’ds,K席。先后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鲁迅文学奖、茅盾文学新人奖等。
  原载《芙蓉》2020年第1期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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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城西有个苏州高新区,苏州高新区有个镇湖街道,镇湖街道有条绣品街。  1998年建街,全长1.7公里,450间前店后坊,大大小小几百家绣庄的一条绣品街,形成镇湖刺绣工艺品市场,并在北端建有镇湖刺绣艺术馆。绣品街成了与改革开放同步的一条青春飞扬的小街,却有着源远流长的底蕴。“闺阁家家架绣绷,妇姑人人习巧针”,苏州绣娘一万,镇湖有八千……  八十高龄的马惠云,自小住在苏州桃花坞,从小跟着母亲学做刺绣
八一前夕,很多军队院校摘掉了挂了几十年的牌子,换上新的校名牌匾,我的母校“解放军艺术学院”也是如此,大名鼎鼎的“军艺”从此更名“中国人民解放军国防大学军事文化学院”。换牌那天,军艺大门口的新旧两张照片刷屏,唤起我的无限怀念……  入学时麦家毫不起眼  我是“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第三届的学员,业界戏称“黄埔三期”。1989年入学时,我们这些无名小辈并不被看好,而到2006年第七届全国作家代表大会召
一  陈显决定给老同学石尚望寫封信,但他不知道该如何落笔。很多年前,他俩是大学同学。如今,人家是市委书记,他呢,是一家报社新闻部主任。他觉着,这封信,不好开头。  写信的主意是他和妻子晚饭后坐在沙发上聊天时想到的。每天晚饭后,妻子便守在电视前追剧,那些婆呀媳妇呀的连续剧很是吊妻子的胃口。陈显看书或上网。  这天晚上,陈显出去参加同学聚会,回来后便坐在沙发上发呆。妻子发现了陈显的异常,有些好奇,便问
故事得从四十多年前讲起。1976年正月初四,阳光明媚,春风送暖。小雪刚过,大地一片清新、湿润。我随三叔父到姨奶奶家拜年。已有六七年没去姨奶奶家了。上午十点钟到达后,姨奶奶十分高兴,特别热情,不停地夸我个子高,职业好。  临近午饭,姨奶奶的孙女秋云回来了。六七年没见,秋云已出落得如花似玉一般。约一米七五的个子,身材苗条,皮肤白皙,浓眉大眼,脸庞端秀,牙齿洁白。尤其俩酒窝儿随着笑口而动,一张一弛恰到好
烛光摇曳,殷红的烛泪顺着烛身滑落……  桌面上放着“离婚协议书”,两雙忧郁的眼睛,失神地看着烛台里凝固、冷却的蜡泪。  玲玲两弯黛眉凝聚着哀怨,伤感地说:“老人都说‘两口子过日子要相互谦让是明智的夫妻之道’,可我们谁也不肯谦让谁,哪怕洗只碗也会吵架,结婚四个月零1天,却有十多次要闹着分手,难道这真的是独生子女的自私行为造成的吗?”  强强浓眉紧蹙,轻叹一声:“我也分析过了,以自我为中心是一方面,另
行走的愉悦,在于补充心智能量、焕发生命激情。今年8月初,我去了一趟海滨小城龙港,短暂的两天三夜,有着梦如花开般的奇妙感受。那几天热得像下火,我心里却痛快如秋凉。这是一个怎样的龙港,又是一个怎样的梦呢?  一  龙港很小,2019年8月之前,它还是苍南县一个港口镇;1984年之前,世界上还没有这个龙港,现在龙港所在的位置,只有一个沟壑纵横、荒凉一片的港湾和五个“灯不明、水不清、路不平”的小渔村;而1
流沙河是一位诗人,一代学者。  他的本名叫余勋坦,四川省金堂县城厢镇槐树街人氏,因1957年创办《星星》诗刊发表组诗“草木篇”时的需要,遂以“流沙河”笔名刊之,尔后,沿用至今,至于余勋坦取笔名时采纳过西域那条河流的水声没有,我不得而知。“草木篇”在《星星》创刊号甫一面世便引起震动,读者争相购买,被激情者分散在简陋的工厂、乡村、学校戏台上朗诵,听者用掌声回报,传颂奇异的世间一草一木罢了。流沙河命运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