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某月某日的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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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陈显决定给老同学石尚望寫封信,但他不知道该如何落笔。很多年前,他俩是大学同学。如今,人家是市委书记,他呢,是一家报社新闻部主任。他觉着,这封信,不好开头。
  写信的主意是他和妻子晚饭后坐在沙发上聊天时想到的。每天晚饭后,妻子便守在电视前追剧,那些婆呀媳妇呀的连续剧很是吊妻子的胃口。陈显看书或上网。
  这天晚上,陈显出去参加同学聚会,回来后便坐在沙发上发呆。妻子发现了陈显的异常,有些好奇,便问了句:“都有哪些人?石尚望也参加了?”
  “参加了。”
  “你跟他提起咱们小华的事了吗?”
  陈显不作声,他没有心思说话。前些天,陈显接到同学们邀请他参加同学聚会的函后,他跟妻子说:“这同学聚会说白了就是为石尚望举行的。”
  妻子听了,说:“那你抽个空儿跟石尚望提提咱家小华工作的事呗。”
  陈显点点头,算是表示心知肚明。
  同学们到齐后,过了一个小时,还不见石尚望,召集聚会的同学给他秘书打电话。秘书在电话那边含含糊糊的,同学们以为不来了,正要开宴,石尚望来了。同学们一阵喜庆,不过,石尚望跟大家寒暄几句 ,过了一会儿便走了。陈显根本没时间把话递到老同学耳朵里。
  妻子听后长长地叹口气,低头看电视。过了片刻,妻子说:“小华刚才给我发短信了,说是他在北京的那家公司又把他给辞退了。”
  “嗨,这孩子,又把工作丢了?总是北京北京的,那里有什么好?不在家好好待着,非要往难处扑。”
  妻子说:“你以为他不想回来啊?他是很想回来,只是回来后不知往哪里迈步。”
  陈显不搭腔。
  “不就是给老同学递句话嘛,难道就那么难吗?成就成,不成也不碍事啊。都这么老了,还顾忌面子?”
  “哦,小子无能,老子受罪。”
  “咱就这么一个儿子,你不心疼,我心疼。你说他把工作给丢了,哪是他给丢的,是人家把他给辞了。”妻子的语调间居然有了种哭腔。
  “不是不想管,可是,你知道这么多年我和尚望也没咋联系啊!”
  “小华都挨着三十了,还没个铁饭碗——”
  “哎呀呀,这样吧,我给石尚望写封信吧。”
  陈显心里想,这样既应付了妻子,也算是对儿子的事上上心了。这么多年来,他这是头一回为孩子求人。
  二
  星期日,陈显坐到书房的写字台前,思量着怎么写这封信。一要打亲情牌,二要让他理解,三要出于公心。还有,不能啰里啰唆,要写到一句是一句。
  抽了几支烟后,陈显终于往纸上写道:
  石尚望书记:
  您好!1985年大学毕业后,我与您所在的一班郑三等人分配到北山县乡下中学当教师。1995年,我调到市报社,现在任新闻部主任。
  我有两个孩子,前年女儿大学毕业后回到市里,本来可以到我所在的报社工作,后因种种缘故,离家赴北京打工,现已在北京安家。我的儿子于去年大学毕业,他学的是新闻传播学,因受我影响,爱好新闻写作。不过,毕业回来后也是无法找到工作,只好又到北京打工了。
  我给您写信的目的是,除了求您帮我给我孩子实现新闻工作者的梦想外,还有就是,我们单位因十几年未进新人,队伍上已有些青黄不接了。目前的记者、编辑多数是聘用者,好不容易培养出手了,人家就跳槽走了,这对我市新闻事业极为不利,希望您给予考虑。
  同学 陈显
  某年某月某日
  写完了,陈显细读了三四遍,拿着走到客厅,冲着看电视的妻子说:“读给你听听?”
  妻子很有兴致地抄起遥控器,把电视声音调到静音,扭过身来,脸上满是期待。陈显读着,把语速、语调都调到恰到好处,同时做到不动情也不煽情。
  “咦?不对啊,分明是讲咱家孩子的事,怎么听着听着像是给你们单位争取人才啊?”
  “嗨,人家是领导,首先是顾全大局。单说咱家孩子的事,他未必管。但站在公家角度说话,让他觉得我是在替单位着想,加上咱家孩子热爱这工作,这么一来,一方面,他解决了单位的事,同时顺带着把咱家头疼事也给解决了。”
  “哦,我不懂那么多。只要能把孩子的事解决了,我心也就踏实了。”
  第二天,陈显把信装到信封里,到了市委大楼。他有些忐忑,拿眼瞅瞅保安,偏好保安也冲着他问:“请问您找谁?”
  “我找卫生局的小张。”
  “提前联系过了?”
  “嗯,她在四楼。”
  小张见了陈显很意外地说了句:“真是稀客啊!”
  “呵呵,你忙不?小张。”
  “请请,您坐,陈老师!”
  陈显有些难堪,这是他头一遭来小张这里,过去,他可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求小张。过去小张给他送去要发表的稿子,他都是以公事公办的态度对待的。可眼下,他居然要求她办私事,他自己都觉得有些突兀。“小张,是这样的,我是来跟你打听一件事的。”
  “陈老师您讲,我还担心帮不了您呢!”
  陈显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有他人在附近,方才匆匆地说道:“你对象是李副市长的秘书?”
  “嗯嗯!”小张满脸的微笑,不是很亲近,也不是很客气,但叫人瞧着又不紧张。
  “那他知道石书记办公室吧?具体的门牌号——”
  小张一听,脸上的笑没了,但又在瞬间恢复了,说:“那,陈老师,我这就打个电话,您坐着啊!”
  小张走了出去,一会儿回来,说:“A座10楼105号,106号是他秘书的办公室。”
  陈显站起来说:“是这样的,小张,我和石书记是同学,大学时的。”
  “哦,哦,没想到啊,那您——不坐了?”
  陈显点了点头,走了出去。到了十楼,顺着走廊一点点地挪步,感觉窄长的走廊总也走不完。终于到了105号办公室门口,门关着。停下听了听,屋内静悄悄的。   “就不能以解决职工子女为理由,以接班的形式——”
  “如今没这政策啦,早没啦!”
  陈显听了,一时找不到话来,愣怔了片刻,说:“我找过石书记,他说单个解决难,得找个机会,找个理由,批别人时,顺便——”
  林前进脸上有些微微涨红,深深地叹口气,说:“我知道你和石书记是同学。不过,单位事还是按单位规定办。”
  “哦——”
  陈显想说这事是我向石书记挑明的,如果不是他,哪有今天这事。可是又觉得不妥,也有些开不了口。假如他这么说了,林前进或许会说:“石书记也没那么说呀。再说了,即便是你争取的,上边也得递个消息啊,好让事情顺利进展。”可是,陈显从老同学那里得不到一点回应。
  “要不这样吧?单位出面给市里打个报告,因工作需要让我儿子来,我拿着报告去找石书记,批不下来不怪你。”
  林前进笑了,仿佛听到了一则笑话。他说:“那可不中,事情是不能这样解决的。”
  陈显觉得再说也没用,但又不得不说了,于是,他这样说道:“我把我家孩子的材料留在您这里,您抽空扫扫目?”
  “资料啊?不用了吧,我也想不出什么法子能帮你。你还是先拿回去吧。咱改天找个时间好好聊聊。”林前进说着,意味深长地冲纸袋看了看。
  有人敲门。陈显拿起纸包,说:“那我走了。”
  林前进站起来说:“你再等等,有什么消息我及时告诉你。”
  陈显听了这句话,心里不由涌起来一股暖流,但又不把这感动流露于脸上,只是淡淡地说了句:“谢谢!”
  五
  陈显的工作就是把当天要发表的新闻稿提到版上,由编辑排版,校对员校对,校对好后编辑拿着大样交给陈显二审签字,再由主管副总编辑终审签字,报纸就付印了。这样的工作陈显已经干了十多年。
  每天下午的编前会多数内容是记者部主任通报当天市领导有哪些活动需要报道,新闻部提交了哪些当天上版的稿子,大家讨论是否可行,由主管副总编辑拍板决定。偶尔也会讲讲别的。
  一连几天的编前会上,林前进讲的都是日常业务,没有再提起单位人员增加一事,好像这事就这么拉倒了。这让陈显很奇怪,也让他有些安心,如果这事彻底拉倒了,他也省心了,可是,他总有种被什么蒙蔽了的感觉。
  这天,陈显进办公室,看见小季正在给各个部门主任打电话,通知开会。陈显以为他也会去参加会,没一会儿才明白会议是给在聘人员开的。与他这正式工作人员没啥关系。他坐在桌前打开电脑,看当天新闻,又看来稿。然而,看了好多个,一个都没记住。
  一个小时过去了,走廊上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和嗡嗡嗡的说话声,以及接二连三的开门、关门声音,陈显知道散会了。
  程志风走进来,小季问:“啥事?有没有大好消息?”
  程志风没回答这句话,而是对小季说:“通知在编人员和各部主任到楼上,开会。”
  陈显推断,这个会和刚才召开的在聘人员会议在内容上一定有联系。
  会议室里坐满了人,总编和副总编坐在主席位置上。总编辑林前进主持会议,他用一种干巴巴而毫不拖泥带水的语调说:“刚才给在聘人员开了个会,现在把你们在编人员召集来,就是通报一件事,今天有人在微信群里发具有攻击性色彩的舆论,内容涉及咱们单位。”
  林前进停顿了片刻,扫视一圈在座的每一位,继续道:“这篇信息很有可能是咱们内部人传出去的。内容一会儿大家自己看。”
  陈显望着林前进,心下很期待他能把信息内容说出来。他不明白,究竟什么信息闹得如此令人神经紧张。接着,副总编再次强调了关于单位进新人员的事。他说:“大家当务之急是先把自己手头的工作做好了,而不是乱传有损于我们单位的话。至于人员一事,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说清楚的,也不是一两个人能解决的。谁也不要私下找这找那了,那没用。单位这儿呢,只负责打报告,决定不了人事问题。”
  一屋子的人,个个都面无表情的。
  散了会,陈显回到办公室,在电脑的文件夹里看见有一封致单位领导的公开信。这个文件夹是公用的,用来给记者和通讯员传稿子用的,谁都可以看,谁都可以往里边放稿件。他打开公开信,是几个在聘人员写的,大意是来到单位十几年了,把青春热血都献给了这个单位,可是到头来一场空,這样的结局令他们感到寒心。
  读完后,陈显就把信删除了。
  第二日的编前会上,待人员到齐后,副总编说:“林总正在与咱们单位在聘人员谈话呢,不来了。咱们开始吧。今天主要讨论一下关于报纸改版的问题,希望大家都畅所欲言。”
  “那我先谈谈我的个人意见,我认为无论是从版面到文字,还是图片,报纸在内容上,一定要做到极力贴着当下。不是有句话讲,活在当下吗?我认为,报纸也一定要‘活在当下’。”
  程志风的一席话,在陈显耳朵里听不出一点新意。他有点犯困,但又不好意思显露,只好捏着额头听下去。
  程志风滔滔不绝地谈了半个多小时,谈得所有人晕晕乎乎的。陈显则趁着这个暗暗地想了很多心事。程志风的话刚停下,屋子里陷入一种奇怪的寂静中,好似一列行驶中的车突然停下来,乘客们还不明白什么。副总编辑问道:“还有谁谈谈意见?”
  大伙儿面面相觑,无人发言。
  “谁还谈谈?畅所欲言嘛,都是为了咱们共同的荣誉啊!”
  仍是没人吭气。大家都做思考状,实则都不愿意开头,报纸版面年年改,改来改去不都是那样?
  副总编辑见大家都缄默不语的,只好作了总结。他说:“听了程志风的发言,很受启发,虽然有些地方我没听明白,有的也是原来的老做法,但是,不在于你说得多么高明,只要思考了,就值得表扬。这说明他的心在这里,心思在工作上。在工作中,咱们要杜绝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做派。咱要对得起这份工作,咱要干一行爱一行,咱要——”
  陈显觉得自己再次陷入晕晕乎乎间。   “是吗?那你可得去啊!”
  “所谓视察就是随便看看,单位要求全体人员到岗,这是造声势。以前也有过这事,大家都习惯了。”
  “那是人家的事,你反正不能失去了这个机会。”
  “啥机会?”
  “你说呢?”
  陈显最恨妻子的这般聪明。
  上午,陈显所在的楼层采编室里人员比往日多了一倍,大多是年轻人,年老的编辑只有陈显一个。他的座位本来在里边的角上,从门外进来人很难看见他。他特意选择了个靠近过道的格子里坐下,这是一台公用电脑,平时他基本不用这台电脑,现在他假装浏览电脑里的新闻,时刻注意外边的动静。九点左右,外边的人传进话来,说石书记来了,大家各就各位坐好,都是一副忙于工作的样子。陈显没有回到他的座位,依旧浏览新闻。
  过了十几分钟,走廊上响起嘈杂声。陈显依旧低头游览网页,他乱点着,一会儿看这,一会儿点那个。石尚望走进来了,后边紧跟着林前进,再后面是一堆人马。屋子里是纵横交错的格子,每个格子里都坐着人,聚精会神地工作。林前进恰到好处地给石尚望介绍着工作。
  石尚望朝里面走来,全体人员站起来表示欢迎,陈显随着人们站起来,笑容满面地望着石尚望。石尚望也看见了他,但面无表情,他在全神贯注地听着总编汇报。在陈显眼里,他的头白了一些,脸上有了皱纹。当年那个不爱说话的高个子男生已经变成了老人。岁月真是一把雕刻刀。
  待林前进把话说完了,石尚望点了点头,然后,边观看着屋子里的设备边朝陈显走了过来,途中却停下向小季问话。小季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回答着,陈显突然发现小季很会说话。一会儿,石尚望走到陳显面前,陈显说了句:“石书记好!”石尚望微笑着和陈显握手,刚想说话,身旁的林前进介绍说:“这是我们报社的老编辑陈显。”
  石尚望打断了林前进的话,说:“知道,我们是同学。”接着对陈显说:“你老家在北山县,咱毕业后你去过我们县开过会,咱那时都很年轻啊!”
  “石书记记性真好,当时我在北山县政协工作,您当时在西山县委当宣传部长。”陈显尽量做到大大方方的。
  石尚望转身对林前进说:“他是我们那届学生中的大才子,不但会写新闻,还会写散文、诗歌、杂文等,那时我们经常在报刊上读他的文章。”
  “是啊是啊,老陈是单位的栋梁,很多事还靠他呢。你们那届同学都了不得啊!”
  “林总,您可不能那样说,我只是个一般编辑,没什么大能耐。这么多年只是好好干工作罢了。”
  “宝刀不老啊,好好写,多给年轻人当榜样带路。对了,你儿子也是受你的影响爱上写作的吧?”石尚望很认真地问。
  陈显万万没想到石尚望会问这个,他忙说:“是啊,他太喜欢新闻工作了,一根筋似的,对别的工作根本不上心。”
  也不知为何,林前进从一旁打断地说:“前些日子,我们单位公开招录编辑记者,招考对象必须是全日制本科毕业。很遗憾,老陈的儿子是专科文凭,没能参加考试。”
  石尚望轻微地点头,握起陈显的手,说:“年轻人嘛,会有机会的。”
  陈显站着,目送着石尚望,以及后面的一堆人马。直到走廊里变得静悄悄的了,他才坐回自己的位置。
  屋子里的空气立刻活跃了,几个年轻的编辑好奇地看着陈显,说:“陈老师和石书记那么熟呀,石书记就和陈老师握了手,和陈老师说了话,我想和石书记说几句话握握手,可他只与陈老师说话。”
  陈显却莫名地伤感起来。
  八
  日子在平平淡淡中一天天地过去,转眼到了十月初,十一假期过后,陈显照常坐在办公室里看电脑里的自然来稿。刚看了一篇,林前进打来电话,陈显觉着奇怪,林前进很少给他打手机的,有事都是打座机找他。陈显接通了电话,话筒里传来林前进有些兴奋的语调,说:“老陈,你在哪儿呢?你赶紧来一趟我办公室。”
  陈显慢慢地往林前进办公室走,心里满是疑惑,猜不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在脑海里迅速想了些事,也找不出头绪来。到了林前进办公室,林前进坐在椅子上正在看桌子上的什么,见陈显来了,笑嘻嘻地地对陈显说:“有天大的好事降临你头上了。”
  “哦?”
  陈显从未见过林前进如此热情。他猜测可能和儿子的工作有关,可是,他会对他儿子一事感兴趣?
  林前进叫他看一个本子,本子上有表格,表格里有各种单位和专业的名称,他不明白这是什么?他拿一双询问的眼睛盯着林前进。
  林前进兴奋地说:“今年的招考马上要开始了,咱单位要招录十人,文件上说专科文凭也可以参考,你说,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哦。”
  陈显心里一沉,竟然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要知道,这仅仅是可以参加考试,而够这个条件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呢,就凭儿子的学习成绩,恐怕难以考上。他看了看林前进,林前进也盯着他,满脸的疑惑。显然他没从陈显脸上看到他以为该有的喜悦。
  “老陈?”
  “是,是,是好事。”
  “你看,报考的专业还叫咱单位定呢,你儿子是什么专业来着?”
  “新闻传播学。”
  “叫啥名字?”林前进边记录边又问。
  “陈小华,耳朵陈,大小的小,中华的华。”
  “好了,我记下了。等等,另外,你上次跟我说过的,叫你儿子到咱们单位工作的事,我还没跟班子成员说。不过,现在我想不用说了。过两天就让你儿子来上班吧,如果有人提出啥,我来给个答复。毕竟你在咱单位干了几十年,一心一意的,功劳苦劳都有。再说了,你儿子也喜好这个,给年轻人一个机会有什么不可?”
  陈显万万没想到林前进会说这些话,他有些激动了,一激动竟然没话了,眼圈热乎乎的。他笑了笑,那笑浅浅的,好似从脸上扯开一道缝儿。
  “你去跟咱单位管人事的人说一遍,就说我让说的,叫他们把招录条件报到市人事局。”   “陈老师,我不懂您的意思。报过名,通过审核了,剩下不就是复习吗?除了这个,您觉得还需要什么吗?”
  “我这不是不知道吗?只是问问你。”陈显心里空空荡荡,他想抓住什么。
  “叫孩子好好复习吧。”语气像是安慰,也好像是暗示什么。
  隔了半个月,考过了。陈显见儿子情绪很是低落,也不去问啥。妻子却忍不住了,忙问:“咋样?”
  儿子不回话,把自己关进房间里,不吃不喝的。妻子慌了,悄悄地冲着陈显说:“究竟咋了?”
  陈显白了一眼妻子,去敲儿子的门。里面静悄悄的,妻子憋不住了,大声地问:“小华,咋了这是?”
  “哎呀,不要管我了。”
  陈显回头看妻子,撞见妻子一对儿瞪圆的眼睛,那里吊着一对儿黑黑的珠儿,蒙着一层水花,闪闪的。
  到了晚上,儿子情绪调整好了,告诉他俩:“自己没能把题做完,时间太紧了,只答了三分之二的题。辅导老师讲课时也没告诉需要四秒钟答完一道题。”
  陈显感觉一股无名火腾地蹿到心头上,他说:“辅导老师怎么会出现这么重大的失误呢?我这就去问他。”
  “我以为你给我找的老师啥都知道呢,结果是哄人的。”
  陈显不吭声,妻子在一旁说:“我这就去问辅导老师。”听口气她非常失望,但是陈显不去看她。
  毋庸怀疑,儿子肯定是通不过笔试了,得想个法子。陈显这样想着,心里把可能帮上忙的人挨个捋了个遍,最后落下一个林前进来。是啊,他会有办法的,不然怎么那么兴高采烈地告诉他,他儿子可以参加考试呢?他早就有办法,是我那天没看出这点来。于是,毫不犹豫地拨通了林前进的电话。
  “林总,我家孩子考完了试。”
  陈显停顿了片刻,那边在问话。
  “哎,不理想。这孩子就惧考,就這么一个毛病。您是不是有办法提提分?”
  “啥?我能有啥办法。再说了,那是违法的。”
  电话那边的嗓门提高好几度,电话这边陈显的脸色也变得红彤彤的,好似也提高了温度。
  “你自己那边不是有人吗?”
  电话那边反问道。
  石尚望、石尚望、石尚望,挂了电话,陈显脑子里居然一遍遍地闪着这个人的名字。林前进刚才那句话的意思分明是,市委书记不是你同学吗?找他去啊!
  找还是不找?找了又管用吗?而且,上哪儿去找?上人家办公室?
  考试的成绩在网上公布了,陈显忙从第一个名字往下翻。翻了好几页,最后在第一百四十八的位置上看到了儿子的名字,前四十八人进入面试。明摆着,儿子是无缘面试了。陈显翻成绩时,小季也刚好翻着,末了打去电话:“恭喜你啊,你进面试了。”那边大概很是兴奋,逗得这边的小季不停地笑。陈显觉着小季真不懂礼貌。
  没几天,陈显带着儿子到单位上班。两个人默默地走在马路上,阳光泼洒下来,暖乎乎的。风轻轻地吹着,将树叶吹得微微晃动。车流很少,行人也不多,但是两个人似乎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样,一前一后地走着。走着走着,儿子的步伐变慢了。
  陈显回头喊了句:“快点啊!”
  “嗯。”
  “走路也是慢腾腾的。”
  快到单位时,陈显回头看,儿子居然落在几十米之外。他再次喊:“快走啊!”儿子还是那个不紧不慢的步履,陈显只好忍住发作等着。
  十
  午后的编前会上,林前进的脸色一直不好看,但也没发作。他安排了两件事。一是叫新来的人员要集中学习业务。
  “看看你们的稿子,那是什么玩意儿?我告诉你们,来了这里,就得会写。不会写,学。一天学不会,学两天,两天学不会,学一礼拜。学一礼拜不会的,学一个月。学一个月不会,学一年。我就不信,学不会写个新闻稿。”
  林前进越说越激动,话语速度也是越来越快,最后居然有些气呼呼的了,但他按住了脾气。
  “我想,只要你喜欢,你就没有不会的。如果,不热爱这个行业,请立刻腾位子。我们不养闲人。”
  没有人说话,甚至没人抬起眼皮看看他,大家都低头听着。
  “第二件事是,从即日起开始每月搞一次考核。考核不过关,对不起,请走人。门敞开着。”
  屋子里再次陷入空前的寂静。林前进扫视一圈,说:“有人发表意见吗?”
  也许是巧合,林前进的眼睛落在陈显儿子脸上,此刻陈显的儿子正抬起脸来盯着他,双目炯炯发光,好似根本没把他的话听进去。
  “陈小华,你有想法吗?”
  陈小华先是一愣,接着忙摇头,最后低下头去。
  “谁还有?没有?散会!”
  陈显在办公室里读报,这是近几个月以来,头一回静静地读报。下午的编前会他没参加,不是他不想参加,是有人安排只给新来的人员开。
  咚咚咚,有人敲门,不等陈显说进来,进来个高个子姑娘。这时小季刚好回来,见了那姑娘,说:“小李,这位就是陈主任。”
  陈显看了看姑娘,没认出是谁。
  “陈主任,我今天采访了个大的活动,副市长都参加了,稿子传到您的电脑工作台上了,您抽空过过目!”
  “哦,你是?”陈显反问着,顺带把报纸折叠好放到一边。
  “我是新考进来的记者,姓李,名叫李芳芳,您叫我小李就可以。”
  陈显哦了一声,从电脑上找来那篇采访稿。大致扫过了,说:“你们记者部主任没告诉过你这种报道不要超过五百字吗?还有,稿子里也没有人的姓名,这哪行?回去问问,哪些领导的名字是必须提到的。还有,题目不要这么长,这是要干吗?题目都快比内容多了。”
  姑娘安安静静地听着,一对儿眼睛毫无节奏地眨巴着。
  陈显看了看姑娘的脸,说:“回去改好了再传过来,明天见报。”
  姑娘在嘴里叨咕了什么,并做了个浅浅的鞠躬后走了。望着姑娘的背影,陈显居然有些懊悔了。   然而,一连好多天,什么都没有发生。单位里人们不再议论进人员一事,大家都各自忙着,谁都没时间过多地顾念别人。
  这天下午,陈显刚到单位楼下,偏巧撞见林前进的小汽车停在了楼门前。他停住步子,等林前进下车。林前进下来了,他忙打招呼,林前进朝他点了一下头,直直地走过去了,进了楼门,似乎不愿意与他说半句话。陈显没想到会这样,觉着很尴尬,只好与司机说了几句话,把时间拖到确定林前进已经进了电梯后,他才进了楼门。
  电梯口遇见了秦美丽,秦美丽见了陈显,淡淡地眨了下眼睛,陈显刚想说话,秦美丽便把脸扭过去了,那分明是不想与他多说一句话。这会儿陈显的身上凉凉的,他不想进电梯,但是不进又不合适,只好进去了,秦美丽埋下头,理头发,好似那一堆头发有三天没梳理过了。好不容易熬到电梯开了,两人一言不发地先后走了出去。陈显不明白别人为什么对他有这么大的变化,他仔细检查自己,没有做过什么让人反感的事,又想不起来单位发生了什么事,也许是自己多疑了吧?
  编前会上,人们照常围着会议桌坐好,照样议论一些奇闻杂事。林前进也在,与往常不一样的是,这次他没有看一眼大家后再说话,而是一边翻着手里的资料,一边轻描淡写地说了句:“石尚望书记调走了,过两天举行欢送仪式。”
  陈显非常吃惊,这个消息之前怎么一点儿都不知情。
  屋子里安静下来,有人追问:“去哪里了?”
  林前进平静地说:“别的城市,听说是因为石书记嫌这边熟人多,阻碍开展工作,是他自己主动要求调整的。”
  陈显盯着林前进,他知道这样盯着别人很不合适,但他收不回眼神来。呆呆地,发愣地,好似一旦收回了眼神,他就啥都瞅不见了。此时他的心情向下沉,他感觉生活到了终点。
  从第二天开始,一连好多天,都没开编前会。这么一来,每天下午的时间就轻松了,编辑照常编辑稿件,记者照例采访写稿,办公室有人溜个空出去办自己的事去了。单位里几乎没几个人了。陈显却特不适应如此的轻松,他觉着不该这样,可他又想不出该如何,坐在电脑前看自然来稿,编辑稿子。
  陈显忽然意识到,好多人好长时间不来找他發稿子了。他那桌子前过去是“门庭若市”,眼下呢?空空荡荡的,仿佛成了一块儿小小的孤岛。
  秦美丽拿着大样来找陈显签字,态度特别的谦恭谨慎,但陈显看得出,这态度里藏着某种冷漠,她为什么这么小心谨慎呢?在过去,她会与陈显闲聊几句,气氛很自然。可是如今呢?她不跟陈显多说话,陈显硬着头皮耗着,他隐约觉察出哪里出了岔子。
  午后下班时间到了,陈显没急着离开。没啥可着急的,现在,对于他来讲,晚走一会儿和早走一会儿有啥区别呢?
  他正专心地读一篇来稿,余光里看到有人进来了。陈显不去看,继续读稿子。有人喊:“下雨了!”陈显向窗外扫了一眼,果真下雨了,雨很大,哗哗的声音响彻楼内外,雨点在风中飘摇。
  “小季,我叫你写的那个材料你咋还没写?”陈显的身后猛然响起程志风的声音。
  程志风进来了,陈显转过脸来,发现程志风灰着脸,满脸的不悦。
  小季站起来,说:“那是办公室那边的事,又不是我负责。现在是他们懒得写,硬要把工作推给我,这帮人,真有意思。”
  “你听好了,现在,我命令你写。”
  “命令我?你?”小季惊奇地看着程志风。
  陈显不由得捏了把汗,他觉得此刻自己真不该待在这屋里,可是立刻抬脚走人,又不妥。
  “是!”坚定不移的口气。
  “凭什么?又不是我的工作。”
  “你这是什么态度?嗯?写个东西,又咋了?你眼里有没有领导?有没有单位啊?”
  陈显很是意外,他想,程志风一向是谨小慎微的人,怎么一下子变得如此振振有词了?这口才提高得也太快了吧。他盯着小季,拿眼询问,你们这是咋的了?
  “哼,刚刚有了编制就这么嚣张。”
  待程志风走了,小季说道。
  “什么?有编制了?啥时候的事?”陈显睁大眼睛看着小季。
  “您不知道啊?石尚望书记调走前,让报社把在聘人员中的骨干名单报上去,他给批编制。”
  “还有这样的事!都有哪些人?”
  “报社把负责报道石书记日常活动的招聘记者黄青报上去,又搭车把秦美丽、招聘人员中的程志风、财会室的陈大华也报上去了,石书记都批了。”
  陈显呆若木鸡,他尽最大努力压抑着自己的痛苦,大口喘气以释放胸中的郁闷。在心里谋算一下几个人身份,在单位的社会关系。忽然默念着陈大华、陈小华……他抱住头。
  这是这么多年来,一次性转正人员最多的一次。陈显知道,在未来三五年,很难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陈老师那我先回去了,我把雨伞给您留下了啊。”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了,陈显突然想回家了。他不想被雨淋着,于是拿眼在屋子里找雨伞。可是,看了一圈都没看到雨伞。于是,他开始找雨伞。从这张桌找到那张桌,又从那张桌找到这张桌。他还钻到桌子底下找,没有。门后面找,没有。沙发左右两侧,没有。沙发下面,也没有。报刊堆里,没有。窗台上,窗帘后,没有。抽屉里,没有。文件夹中,没有。笔筒里,没有。
  最后,陈显感到疲倦了,他坐下来歇息。屋子里已经被他搞得乱七八糟的,地上满是纸张,桌上也是。他在想,雨伞的颜色应该是酱红色的。
  作者简介:吕斌,1986年毕业于内蒙古师范大学文学研究班,现在供职于内蒙古赤峰日报社。在《人民文学》《黄河》《北京文学》《安徽文学》等几十种刊物上发表作品若干,多次获奖或被转载。著有《计生办主任》《告诉你一个秘密》《惊险时刻》等15部小说。
  原载《草原》2017年第5期
  责任编辑:蒋建伟
  责任编辑:曲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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