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见桐花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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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邰望州第一次遇到韦潋时,是在报馆门口。
  那天风和日丽,邰望州坐在对面茶楼的雅间里,看着手下把报馆砸了个稀巴烂。
  他的副官在一边拍马屁说:“这群人瞎了眼,敢写大帅您的坏话,实在死有余辜!”
  邰望州觉得他骂得不够带劲,刚想亲自上阵,就看到一辆雪佛兰缓缓开来,在路障边停下。
  过了会儿,他听到一声枪响,看过去才知道手下被人一枪打中肩膀,邰望州护短,带着人马走下茶馆,刚要掏枪,车窗便降了下来。
  日后回忆起来,邰望州都惊讶自己的记忆,竟能将韦潋的一举一动都描摹如新。那天她穿了件霜色的旗袍,精巧地绣上了同色的扶桑,光影笼在上面,端的是潋滟无比,而她一个眼波扫来,妩媚生姿到了极点,反而生了种肃穆的情态。
  邰望州美人见得多了,却在这一刻失了神,听得她冷冷道:“麻烦您让一下,我赶时间。”
  她声音柔软,语调不卑不亢,邰望州闻言一摆手,围了一圈的大兵立刻让开,他难得文雅道:“打扰到了小姐,实在抱歉,不知您是哪家千金,我日后上门赔礼……”
  “不必了。”她从窗里递出个钱袋子,“给那位被我打伤的军爷,顺便替我跟他讲,不是所有人都和我脾气一样好,被轻薄只伤他一条胳膊。”
  她的车开走后,邰望州还一直望着,身边的副官凑上来说:“大帅,您放心,我这就打听出来这是谁,咱们给她点颜色瞧瞧!”
  邰望州踹他一脚,心情却挺好:“滚蛋,让我知道你自作主张,就把你剁了喂狗。”


  邰望州土匪出身,靠着乱世攻下肃京,正好赶上小皇帝逃出紫禁城。他赶了个巧,日后说起来都夸他英雄盖世,他觍着脸认了,也觉得自己实在运气很好。
  不少人劝他娶妻,同勋贵结亲有个照应,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副官担心过,怕他有什么难言之隐,他发了顿脾气,才幽幽说:“我瞧不上这些庸脂俗粉。当年我陪着我娘看戏,唱的《长生殿》,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一个根。”
  他长吁短叹,副官不敢纠正他那叫“连理枝”,他娶妻的事儿也就不了了之。可谁知道他开窍得挺快,在副官打听出来韦潋的身份后,提空了大半个库房的宝贝,上门提亲。
  韦家说起来是书香世家,韦老爷子当年是正儿八经的帝师,韦潋是他的小女儿,捧在掌心里的明珠,皇帝没退位拿来配她,韦老爷子都怕委屈了女儿,更别提邰望州这个土匪。
  因此当韦潋进来时,就看到邰望州笑眯眯地站在门口,耍嘴皮子说:“您老悠着点,别气坏了,将来您就是我老丈人,万一气坏了您,传出去不好听。”
  他说得嬉皮笑脸,转头看到韦潋正望着自己。他闭了嘴,讪讪地跟她打招呼说:“回来啦?”
  韦潋嗯了一声,先去给父亲倒了杯茶,这才走出来说:“去外面谈谈吧。”
  邰望州闻言,立刻跟着她走出去,自己都唾弃自己狗腿。她站在树下,阳光透过叶羽映在她面上,像是一个甜蜜的吻,飞翠流金间,她柔声道:“你想娶我?”
  “是啊……”
  邰望州刚想说嫁给自己的好处,便听到她说:“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嫁给你。”
  二
  邰望州脾气急,不出三个月就将婚事准备好。
  日后多少年提起这场婚礼,老肃京没有一个不知道的,要是有谁夸奖说,谁谁的婚礼场面大,便会有老人不屑道:“这才哪到哪,你是没福气见识邰大帅的婚事。”
  韦潋正经牛津大学毕业,做派很西式,邰望州特意准备了两场婚礼,一场穿婚纱西服,在教堂举行,一场璎珞严妆,拜天地亲师。
  两场宴席举办完,韦潋自己先回了房,等邰望州进来时,就瞧见她已经换好了睡衣。
  她穿一身奶白色的丝绸睡衣,抬手时露出一截子皓腕。邰望州酒量好,却想借酒装疯,刚走过去要从后面抱住她,就看到镜子里,韦潋冲他扬眉一笑,手上正钩着把掌心雷。
  “大帅,您打算做什么?”
  韦潋真干得出给他一枪的事儿,邰望州收回手,故作无意道:“嗐,我瞧这边有只虫子,怕吓到了你。”
  “我不怕虫子。”韦潋收回手枪,眨眨眼说,“我怕我手抖,不小心伤了您。”
  邰望州喜欢她,就喜欢她这股子谁也瞧不上的腔调,一时心里又痒又酥,偏偏奈何不了她。其实邰望州长了张好相貌,不言语时仿佛几代教养出的世家子弟,眉眼间都透着矜贵冷淡。
  可他一动,那股子匪气便挡不住。
  韦潋想想两人还要在一起很久,便倒了杯酒递给他:“大喜的日子,把交杯酒喝了吧。”
  邰望州倒是愣了一下,他接过那杯酒,手指轻佻地在韦潋掌心划了一下,韦潋不恼,面不改色地说:“敬您,多谢您出手相助。”
  “不客气。”
  两人的手腕交缠在一起,气息相近,连彼此的睫毛颤动都看得一清二楚。一杯酒不过一饮而尽,韦潋收回手,听得身后,邰望州问她说:“你是为了谁,这样委屈自己?”
  “不为了谁。”她顿了顿,轻笑一声道,“我从来只为自己。”
  婚后日子过得挺悠闲。
  邰望州是个场面人,好轻裘快马,往日他对谁好,就是一箱箱金银珠宝赐下去。
  可对着韦潋,却不能这个样。
  韦潋不多简朴,日常所需一律要最好,邰望州陪着她选衣裳。画册上的衣服一件件瞧过去,她连个笑模样都没露,裁缝诚惶诚恐,私底下跟邰望州商量:“大帅,求您向夫人说句话好吧。”
  邰望州这才知道,韦潋在圈子里算是风向标,裁缝一件满意的都给不了她,说出去是要砸了招牌的。邰望州咂咂嘴,觉得这媳妇儿娶得长脸,心情一好订了全册的衣裳。
  裁缝喜气洋洋地走了,韦潋倚在沙发上问他说:“你发的哪门子疯,买这么多做什么?”   “我赚钱给媳妇儿买衣服,谁能说什么?”
  韦潋被他的暴发户气质惊了一下,许久才说:“你钱花不完,倒不如给我干点正经事儿。”
  她不常向他提什么要求,邰望州巴不得替她做事,闻言一口答应下来。
  那年岁女人的地位很低,韦潋拿着邰望州批给她的公文,创办了肃京第一所平民也能上的女校。许多人看她,都说是大帅夫人闲得无聊,偏邰望州很当回事儿,学校落成当日,带着一群人去捧场。
  韦潋是校长,头发绾起来,盈盈而立,便如鹤立鸡群。邰望州举着花篮走过去,她有些错愕:“你怎么来了?”
  “来给你捧场,免得有不长眼的冲撞了你。”
  筹办学校很辛苦,她瘦了不少,本就巴掌大的脸越发清减。邰望州看得心疼,早上偷偷关了她的闹钟,想让她多睡一会儿。
  他们睡一间房,却放了两张床,邰望州支着臂看她的睡颜,一时手痒用掌心轻轻抚过她的眼睫。韦潋眉眼雍容,眼睫长得像是大翅蝴蝶。邰望州做贼一样蹲在她床边半晌,到底没忍住,偷偷亲了她一口。
  他得手之后立刻起身,心里扑腾乱跳,比战场上厮杀还要刺激。他动静太大,韦潋幽幽睁开眼,有些迷茫道:“早上好。”
  “早上好。”
  邰望州心虚,恨不得自己有条尾巴,来表达一下内心的友善,可韦潋感受不到他的心情,迷迷糊糊看了眼闹钟,立刻瞪大了眼。
  “邰望州!你把我闹钟关了做什么?!”
  “别恼,别恼,也没晚多少。”
  韦潋气得不成,把他推到一边,匆匆地去洗漱。邰望州站在门外,想了许久问她:“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他也不是第一次悲春伤秋了,韦潋不理他,他偏又凑来,堵住她的路说:“你读书多,跟我说说。”
  “你想要把所有好的东西都给一个人,就说明你喜欢她。”
  “那爱呢?”
  韦潋一滞,抬眼看他。他逆着光,深邃的眉目被笼在阴影里,越发锋芒毕露。韦潋犹豫一下,避重就轻道:“你想学着了解尊重一个人,以她的喜怒来喜怒,大概就离爱不远了。”
  “竟然是这样。”他有些惊讶,“原来是这样。”
  韦潋心有些慌,避开他往外走,他也不拦,倚在门上望着她,忽然叫她说:“窈娘。”
  这是她的小名,从来最亲近的人才这样叫。韦潋还没说话,他就走过来,若无其事道:“走,我送你去学校。”
  三
  那段时间满肃京都在看热闹。
  邰望州请来夫子教他念书,他头脑清明,偏偏一看书本就发晕,盯着字能睡过去。可他又急功近利,几日没进步就要换一个夫子。
  有名望的先生被他换了个遍。最后还是韦潋看不过去他瞎折腾,无奈地说:“你饶了那些读书人,我来教你总成了吧。”
  邰望州巴不得她这么说,还要装委屈:“我不读书你瞧不上,我读书你又嫌我烦。”
  韦潋闻言,冷笑一声:“你放心,我肯定好好教你。”
  邰望州公务挺忙,午后抽出一点时间,刚要打盹,韦潋拿着戒尺走过来,很温柔道:“来读书吧。”
  阳光晴好,熏得人昏昏欲睡。邰望州躲在书后刚打个哈欠,韦潋的戒尺就“啪”一声敲在桌上。邰望州吓了一跳,下意识蹦起来,一把将她拽到了怀里。
  这一下动作让两个人都愣住了,邰望州清醒过来,刚要放开她,却又不由自主地将手臂收紧。韦潋绾发的碧玉钗滑下来,发便盈盈一捧垂在他的臂弯里,仿佛一条幽兰的河流。
  如同被蛊惑一般,邰望州向着她俯下身来,她眼睫颤抖得厉害,黑白分明的瞳仁映着他的影,就在两人的唇瓣互相触碰的前一刻,韦潋忽然一把推开了他,从他怀中跳了出去。
  院中的花落了一地,还有几朵飘进窗来,邰望州拾起她落在地上的戒尺,对她说:“离一年的期限只剩几个月了。”
  “我知道……”
  “你已经嫁了我的。一年之后,无论他回不回来,我都不会放你走了。”
  他语调平静,面容却肃穆到极点,看起来徒然褪去了往日言笑无忌的表象。韦潋没有回答,想要接过戒尺,却被邰望州握住了手。她的手柔软,是精心娇养出的无可挑剔,这样的一名女子,自当配天下最好的男人。
  邰望州没那么狂妄,以为自己就是最好的。他只是有自信,能把来抢韦潋的人都干掉罢了。
  这天之后韦潋就有些躲着他。
  邰望州一边心烦,一遍又有点得意——韦潋要是对他没动一点心思,又何必躲他?
  他对镜自照,梳了个整整齐齐的头,又换上格子衬衣,外面搭一件羊呢绒大衣,一走出去就被副官夸奖说一表人才。他微微一笑,谦虚道:“还用你说废话。”
  副官跟在他身后,他吩咐说:“去给我买束花来。”
  他一向唾弃洋人的习惯,送花哪有送金镯子实在?可韦潋必然喜欢这派头,他只好将就一下。
  韦潋任校长,自己也上台讲课。下午是英文课,她说一口漂亮流利的牛津腔,在黑板上用花体写下标题,一抬眼就看到邰望州从后门钻了进来。
  他走路悄无声息,在最后一排坐下,二指一并冲她敬了个礼。下课时,邰望州比她先出来一刻,斜倚在门前的梧桐树上,将一束雪白的玫瑰递给她:“你讲课的样子真好看。”
  “谢谢,你来做什么?”
  “来接你啊。”邰望州潇洒地直起身,向她伸出手说,“你们洋派人,不是流行丈夫接妻子下班吗?”
  已经有学生看了过来,韦潋无奈,只好挽住他的手肘向外走去。他面不改色,嘴角却扬起一个得意的弧度。
  上了车方向却不是回大帅府,反倒向城外开去。韦潋问了他也不回答,只说到了就知道。韦潋将信将疑,看他一眼,他却问说:“觉不觉得我今天格外英俊?”
  他今日没穿军装,倒有了文雅的派头,韦潋到底不能违心反驳,心情复杂地嗯了一声。他却立刻来了兴致,牵住她的手说:“马上就到了,我准备了很久,你一定会喜欢。”   四
  邰望州准备的惊喜是一处宅院。
  院落建在山上,他引着她走入院中。院角栽着棵梧桐树,枝繁叶茂,时序已至清明,桐花开了满树,这样的花,明明形容素净,聚在一起却有了妩媚的意味。
  山林寂静,万籁无声,几只蜜蜂绕着花朵打转,一切安静到极点,韦潋不由得露出个微笑,轻声说:“这里很好。”
  “你喜欢吗?”邰望州立在她身后,在她耳边低语,“我知道你一直想要住在这样的地方,远离人间俗事……”
  “你怎么会知道的?”
  韦潋有些好奇,他支吾一下,小声道:“我去你家,找到你以前的作文簿。”
  话毕,他又立刻道:“先别瞪我,后面还有惊喜呢。”
  韦潋被他牵着绕到了后门,门外,是大片的梧桐林,桐花都开了,花朵堆着云蒸霞蔚的影,模糊了轮廓,只是如霞如雾。
  韦潋呼吸一时滞住,邰望州察言观色揽她入怀,柔声道:“他能给你的,我能给你更多,窈娘,忘了他吧,咱们两个好好过日子不成吗?”
  当初成婚,韦潋给邰望州提的要求是,一年不准碰她。
  她在等一个人,年岁渐长,父亲逼着她嫁人,她不能忤逆,便只好孤注一掷,同邰望州立下赌约:若那人一年后不回来,韦潋便彻底死心,心甘情愿地做邰望州的妻子。
  “可我等了这样久……他总该回来的。”
  “海上风浪那样大,他的船出了事,等找到时只余残骸,窈娘,你何必自欺欺人呢?”
  他说的话,是将心口那道疤狠狠撕开,痛得已经麻木,任血缓缓流出来。韦潋合上眼,将泪藏去,却仍有一颗顺着她的脸颊滚落下来。千山桐花妩媚,那人曾亲手替她栽下一棵桐树,说是待树成材,亲自砍下替她做嫁妆。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韦潋将脸贴在邰望州怀中,他抬起手,无比温柔地替她拭去那一颗泪珠。他的手上有枪茧,本该是霸道无比,这一刻却只有深情如许。
  “我会好好待你的。我当年看《长生殿》,唐明皇没本事,连心爱的女人都护不住,那时我就发誓,等我遇到心爱的人,一定要让她幸福一辈子,这一世都再不落泪的。”
  “我第一次瞧见你,就像被射中了心脏,又疼又慌张,我当时就在想,我大概是喜欢上你了。可窈娘,原来我不单单是喜欢你,我竟是爱你的。”
  他这一生,没说过这样缠绵的话,嫌不配他的英雄气概。可到底儿女情长,谁也躲不过去。
  韦潋抬起眸,怔怔望着他,他轻轻地吻住她的唇,如最虔诚的信徒,向自己的神献上诚挚。
  一朵花打着旋落下来,飘在她鬓边,邰望州替她拂去,听得她小声说:“给我点时间,让我考虑一下。”
  邰望州不怕等,他有的是时间。
  两人在山上的宅子里住了两日。宅子里用的还是老灶台,韦潋看得犯怵,一边邰望州大包大揽下来说:“我会,我苦孩子出身,从小烧火长大的。”
  他说得信心满满,韦潋等了半个钟头,厨房里冒出浓烟,邰望州灰头土脸地跑出来,对她说:“走,我带你下馆子吃。”
  山上哪有馆子?韦潋笑得直不起腰,他恼羞成怒,扛起她说:“笑什么笑,破房子不住了。”
  两人打打闹闹下了山,候在那里的警卫将车开来,邰望州把她放上车,替她系好安全带,有些不乐意道:“太久没干,生疏了而已。”
  后来想想,多亏了邰望州这一点细心,替韦潋系上了安全带。
  他们路上遇了伏击,车整个翻了出去,世界天昏地暗,韦潋蜷缩在座位上只觉得想吐,许久,有人抱起她,沉着声对她说:“别怕,咱们安全了。”
  邰望州带的警卫不多,和匪徒交手,一个都没活下来,还是邰望州自己把最后一个也打死,这才抱着韦潋往城里走。韦潋受了伤,眼前一片漆黑,只听到邰望州喘息越来越重。
  “你把我放下,我自己走。”
  “让受伤的媳妇儿自己走?被人知道还不得笑死我。”邰望州一口拒绝,犹豫一会儿说,“不然我背着你吧,省点力气。”
  他的背脊很宽,顶天立地的高大,背着她走得很稳,那条路很长,像是永远走不到尽头,邰望州的步子慢下来,韦潋心知不对,问他说:“你是不是受伤了?”
  “被子弹擦伤了小腿,没什么大碍。”他声音里带着笑,提议说,“我唱歌给你听吧,当年放牛,我一唱,牛就乖乖跟着我回家了。”
  “我又不是牛。”
  “是,你不是牛,是我乖乖跟着你回家。”
  韦潋忍不住笑了,有些虚弱地说:“那你唱吧,我怕我睡着了……”
  伤到头部的人,很容易一睡不起。韦潋正努力不睡过去,就听到邰望州唱了起来。他唱的是首山歌,调子起得很低,却带着难以言说的柔情,韦潋听得有些难过,轻声说:“望州……”
  邰望州的歌顿了一下,她露出个笑容,只是说:“很好听,以后你多唱给我听好不好?”
  那首歌唱到第二遍时,他们总算被赶来的警卫接到。
  韦潋被他交给别人时,周围一阵慌乱,她看不见,只能无措地问:“他怎么了?”
  “大帅心口中了一枪……”副官说完,看韦潋怔在那里,连忙劝她,“夫人,您可不能倒下啊!您倒了大帅怎么办?!”
  韦潋勉强一笑,点头说:“我不会倒下的,我倒了,他会担心的。”
  那是最难熬的三天,韦潋的眼睛已经恢复光明,这才知道邰望州伤得有多重。给她治疗的医生感叹说:“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能背着您从山上走下来,简直超越了人体极限。”
  他为了她,本就是义无反顾的。
  韦潋想笑,泪却落了下来。手术室里有个医生出来,看到她连忙说:“大帅醒了,要见您一面!”
  无影灯下,他面色苍白如纸,往日锐利的眉目黯淡下去,见到她,眼里亮了一下,却像是回光返照一般。到了这样的时候,韦潋反而没有了泪,只是走过去,握住他的手说:“什么都别说,望州,只要你活下来,我就嫁给你。”   旁人听不懂,邰望州却忽然笑了,他沙哑着声音说:“我答应你……窈娘……别哭。”
  第四日天明时,韦潋到底忍不住坐在位上睡着了。
  她含含糊糊地做了个梦,梦到曾经的那个人站在她面前,很忧伤地望着她说:“何必自欺欺人呢?你的心已经不属于我了。”
  韦潋想要反驳,可张了张嘴却闭上,只是对他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呢?对不起自己到底变了心,以为不会爱上邰望州,却到底还是爱上了。
  她在梦里哭起来,有人温柔地捧住她的脸,吻去她的泪珠,她恍惚地睁开眼,看到邰望州苍白着脸站在她面前。
  像是还没从梦里醒来,她怔怔地望着他,听到他微笑着说:“我来找你履行承诺了。”
  五
  邰望州同韦潋总共生了三儿一女,生完第三个儿子,韦潋发脾气说:“我又不是猪,天天除了吃,就是生孩子!”
  她被邰望州宠得脾气越来越大,邰望州不以为忤,反而很骄傲,抱着小儿子得意地说:“还是我有能耐。”
  两人打情骂俏,副官走进来,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什么,邰望州一皱眉,同韦潋说:“抓到几个小贼,我去看看。”
  寻常小贼哪里配让他亲自过问,可他不说,韦潋便也不问。窗外梧桐树枝繁叶茂,她正教二儿子弹琴,就瞧见有个眼生的小丫头走过来,隔着窗扔进来样东西——
  是条帕子裹着的银镯子,上面阴刻着朵桐花,韦潋只看了一眼,手一抖便掉在了地上,大儿子懂事,替她拾起来,看到她正望着出神。
  “母亲,您怎么了?”
  韦潋闻言,这才回过神来:“你带着弟弟好好玩,我出去一趟,你父亲问起来,就说我回你外祖父家了。”
  到了第二夜,韦潋同邰望州都没回来,小儿子不肯睡觉,闹着找娘,大儿子哄不住他,沉声问乳母:“父亲和母亲呢?”
  乳母不敢回答,他还要逼问,门外邰望州走了进来,不悦道:“闹什么,想上天吗?”
  他这才像个孩子似的扑过去,问邰望州:“父亲,母亲人呢?”
  “你母亲遇到故人,两人谈得高兴,让咱们父子独守空闺呢。”
  邰望州说得俏皮,大儿子总算放下心,跟着他一起谴责:“等母亲回来,您一定要好好教育她。”
  “臭小子,话不少。”
  邰望州拍他一下,笑眯眯走了出去,可他刚出院门,脸色便沉下来,往远处的一处院落走去。门口三步一岗,摆出了戒严的架势,邰望州走到门口,却又顿住步子,良久,到底把门推开。
  门外都是人,屋内却悄无声息。邰望州走过去,轻轻掀开床帘,露出床上躺着的韦潋来。韦潋被注射了麻药,睡得却不安稳,眼角的泪还没干,眉头也紧紧皱着。
  两人成婚日久,邰望州还是第一次瞧见她发这样大的脾气,温柔的眼底像是燃着火,烧得他心底竟生出恐惧来。
  他早该知道,纸到底包不住火的。
  韦潋旧日的情人,那叫裴少泽的男人,是因为反对帝制才匆匆逃亡海外,偏在海上遇到了风浪,一船人只活下他一个。裴少泽在邰望州和韦潋成婚那一年其实就回来了,当初路上偷袭他们的,就是裴少泽雇的人马。
  这么些年,邰望州小心翼翼瞒着,到底被裴少泽抓住机会,把消息传了进来。邰望州瞧见那个银镯子,上面刻着桐花,是裴少泽送韦潋的定情信物。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的韦潋皱了皱眉,缓缓地睁开了眼。望见邰望州时,她眼底闪过一丝冷意,低声道:“你怎么没把我一起杀了?”
  “我为什么要杀你。”邰望州替她倒了杯水,温柔道,“你别胡思乱想,窈娘,我……”
  “可你杀了少泽。”
  韦潋永远忘不掉,自己从大狱救出裴少泽时,他那狼狈憔悴的样子,身上连一寸好肉都没有,却还笑着对她说:“我来赴约了。”
  他们当年约定,等风平浪静,就回来娶韦潋。他迟了这样多年,却从没想过放弃。韦潋帮着他逃出肃京,将他送到码头,正要转身离开,裴少泽却握住她的手说:“窈娘,你不同我一起走吗?”
  “我已有了丈夫和孩子了,少泽,你毕竟还是迟了。”
  她说得温柔而坚决,却是如蒲如席,不可转圜,裴少泽不愿放开她,却知道,自己到底错过了她。
  “我能抱一抱你吗?”
  韦潋犹豫一下,到底任由他抱住了自己。码头上风高浪急,裴少泽忽然问她:“若你没有同他生了孩子,会不会……”
  “不会,少泽,你也该往前看了。”
  他笑了一声,放开手说:“多保重,窈娘,其实我……”
  可他的话音噎在了喉咙里,一发子弹精准地射入他的心口,接下来是第二发第三发,他的身上绽开一簇簇血花,仿佛漫天的烟霞落了下来。韦潋震惊地回过头,就看到邰望州正冷冷地收回了枪。
  那一瞬间,裴少泽向着她抬起手,韦潋想要碰触他,却被邰望州一把揽入怀中。
  裴少泽到死都望着她,眼底没有分毫的怨恨,唯有深深的不舍与遗憾。
  韦潋垂下眼眸,向着邰望州冷声道:“等天亮了我就回韦家,儿子我也要带走。”
  邰望州手指猛地收紧,面上仍是带笑,眼底却没了温度:“你是什么意思?”
  “我要同你和离。”
  “就为了裴少泽吗?”
  “不是……”韦潋许久,只轻声道,“不止为了他……邰望州,你从头到尾都在骗我。这么多年了,我竟从来不认识你。”
  她说得语调平淡,却已是失望透顶,她从来是决绝的女子,爱与恨都干脆利落到了极点。邰望州坐在那里,只是静静地想,她真的要离开自己了。
  不能让她走,不能失去她。
  心底的声音越来越大,大到他失去理智,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把韦潋压在了身下,韦潋想要挣扎,又哪里是他的对手,他的吻密密匝匝落下来,带着熟悉的温度,却只让她觉得恶心。
  “你放开我!邰望州,你不怕我恨你吗?!”   “你是我的妻子,韦潋,这辈子你都别想离开我!”
  摇曳的烛光揉碎了一室的窗花,当邰望州停下时,韦潋几乎陷入了昏迷,邰望州小心地将她抱在怀中,心里一时难过,却又不知说些什么。
  韦潋动了动嘴唇,他连忙将耳朵贴了过去,听到她梦呓一样轻轻说:“……为什么?”
  “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我恨你?”
  她沉沉睡去,像朵谢了的桐花,邰望州不敢再碰她,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回床上,跌跌撞撞出了房门。
  副官在门口拦住他,问他说:“大帅,您要去哪儿?”
  他恍惚地抬起头,许久,回答说:“我竟然伤了她……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六
  邰望州试过补救。
  他尽全力满足韦潋的要求,将她办的女校推广到全国,又出尽花样地送她礼物。
  韦潋二十六岁生辰时,他亲自排了一出戏,演的是《长生殿》。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他第一次穿着戏服,竭尽全力演那多情的帝王,只盼着台下的她能露出一点笑容。
  可她就那样冰冷地坐着,两人四目相对时,她缓缓垂下眸,站起身便离开了。
  台后的戏班子还尽职地吹奏着,他忽然将面前的案几掀了,一时,全场寂然,只听得他粗重的喘息声。
  那一次之后,邰望州许久没去打扰韦潋,副官来请她,韦潋才知道他又被刺杀,胸口中了一弹,差点死了。
  他的卧室内飘着血腥气,韦潋慢慢地走过去,看到床上的他面孔苍白,上身赤裸着,被缠满了绷带。
  像是光阴回到往昔,他受了伤快死了,看到她时眼睛仍然会亮起来。
  可他已经把有些东西亲手打碎,拼不回来了。
  所以韦潋只是坐在他面前,平心静气地问他说:“伤得重吗?”
  “不重……”
  “还嘴硬,副官都告诉我了,你可能会死。”
  “你在心疼我吗?”
  邰望州故作无意地问,眼底分明写满期许。韦潋微微一笑,冷冷地说:“淮哥儿同崔哥儿都大了,若你死了,属意谁继承你的位置?”
  只是一句话,邰望州的期许碎了下去,韦潋眼看着他眉眼一寸寸冰冷,像是一场大梦终于被唤醒。他合上眼,疲惫道:“你走吧。”
  “淮哥儿还是崔哥儿?”
  “谁都好,求你,走吧。”
  他是顶天立地的男人,哪曾开口求人,第一次,竟已到了这样的田地。
  韦潋起身从容离去,他望着她的身影,低低笑了一声。副官被吓得说不出话,听到他平静而绝望说:“她真的恨我了。”
  她恨他,可他仍爱她,爱而不得,便连见都不敢再去见一面。
  他们没有和离,可韦潋搬出大帅府,去山上住下。多久没见过她了?一个月,还是半年?初时还会一日一日记得,可到最后,便不敢再让自己多伤心了。
  谁的心不是肉长的?伤得多了,总会痛。
  后来是谁先送了他一个娇妾,他收下了,像是开了闸,他手握权柄,有的是人要讨好他,后面陆陆续续送来不少美人儿。他没给名分,统统塞在别院里。
  他的大儿子和二儿子已经大了,知晓事情,看他这样,渐渐地,也同他离了心。
  他真正成了个孤家寡人,身边美人走马灯一样轮番变换,最后留在身边的,竟是个不大起眼的小丫鬟。
  小丫鬟称不上绝代佳人,只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看人时带一点天真的妩媚。邰望州爱让她倚在窗边,垂着眸看书弹琴。他在一边静静望着,嘴角含着笑,像是深情款款。
  七
  后来人人说他贪新鲜,硬是将一个小丫鬟扶正成了新的大帅夫人,生下的儿子也百般宠爱,却没人知道,韦潋死的时候,他也差点跟着死了。
  听到消息时他正陪着那小丫鬟听戏,小丫鬟撒娇说要听《长生殿》,他淡淡道:“那有什么好听的,听《穆桂英挂帅》吧。”
  小丫鬟噘起嘴,他笑眯眯的,不当回事儿,副官匆匆走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他的笑容仍在面上,却已倏然起身向外跑去。
  到了山上,他进门时忘了门槛,被绊倒在了地上。这一下摔得太狠,他半天爬不起来,身后的副官扶起他,他顾不上擦伤,便急急地向着屋内跑去。
  他进去时,三个儿子都红着眼看他,大儿子怀里抱着个襁褓,露出一张娇嫩的脸蛋——
  这就是韦潋拼死生下的女儿,为了她伤了元气,将养了大半年,却还是熬不过去了。
  邰望州走过去,腿一软跪在了韦潋床前,他浑身都是土,脸上也蹭破了一大块,狼狈到极点,却只柔声道:“你怎么不告诉我,替我生了个女儿?”
  “因为我不喜欢她……你强暴我那一夜,我怀上她……本想打了,可……到底是条命……”
  她说得断断续续,语调仍是冰凉的,邰望州却笑了:“你当我不知道吗?你嘴硬,心肠却最软,窈娘,别同我置气了,咱们回家吧。”
  韦潋睁开眼,静静望着他,许久,到底说:“不成了……望州……我回不去了。”
  “我背你回去好不好?”
  邰望州说着,扶起她想要背到背上,二儿子本想来阻拦,却被大儿子拦住,只是说:“就让他们去吧。”
  当邰望州背着韦潋出了门时,天边正缓缓升起一抹红霞。
  他步子迈得很稳,不敢走太急,只是说:“咱们回家,我做了些对不起你的事,可我以后一定改。”
  她应了一声,轻声道:“唱首歌给我听吧……”
  他这辈子只会一首歌,也只唱给她听过,这第三遍唱得同从前都不一样,似是心头血成了灰,零落到泥中。
  背上的呼吸声越来越淡了,邰望州不敢停下,一遍又一遍唱着,忽然听到她很小声说:“我是骗你的……我不恨你了……”
  “我知道。”
  邰望州忍住泪意,她像是笑了一下,一颗泪擦着他的脖颈落下去,一路凉到了心底:“别为我守着……你要娶妻……好好过下去……”
  他不肯答应,想着也许她放心不下就不会走了,可她的手滑落下去,像是这人间已至绝境。
  天边的日轮跃了出来,将满山桐花涂抹成妩媚颜色,邰望州侧头看去,韦潋的面容正贴在他脸边,眉眼沉静,似是睡熟了。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邰望州背着她慢慢走,一边走,一边轻声说,“我终究失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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