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长安雪满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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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入夜,皓月当空,安静的巷子里空无一人,皑皑白雪铺了一地,巍峨的长安城映在苍茫的雪色里,庄重而孤寂,再无白日里的半点繁华。
  将军府门前挂满大红灯笼,点点烛火成了这寒冬里唯一的暖色。
  院内却是一片喧嚣,丝竹声透过正厅厚重的金丝勾边帘幕隐隐传到月色中来。
  厅里宾朋满座,一女子站在正中央,绯红的长裙,青丝未绾,眉间一点花钿。莲步轻移,衣袖翻飞,她的脸映在摇摇曳曳的烛光里,明艳而清冷。
  顾玦懒懒地倚在紫金座上,一袭明紫色长袍,玉冠束发,面貌白皙,狭长的眼睛微微眯着看向远处的身姿曼妙,脸上却冷淡得没有一丝情绪。
  舞毕,众人皆拊掌称好。


  有人道:“早就听闻将军府里有个祸国的美人,今日一见果然美艳至极。这眉眼之间,却有几分与明月夫人相像。”
  随口一句打趣的话,顾玦的眼神却在一瞬间冰冷至极,手中的杯盏露出一条条裂纹,他冷声:“像明月夫人,她也配?”
  说完,他一脚踢开面前的案几,起身离开。
  众人面面相觑,随后便窃窃私语起来。
  宋清漪依旧站在那里,安静的身影映在大片大片的阴影里,明明灭灭。
  宋清漪找到顾玦的时候,顾玦正站在窗前,夜色打在他的脸上,让他的脸色格外阴郁。
  书房里极为安静,只余窗外风吹落雪的声音。
  半晌之后,顾玦终于说话:“你可知错?”
  宋清漪还未回答,下颌便嗖然一紧,顾玦不知何时来到她面前,伸手掐住她的下颌。她被迫抬起眼,看到顾玦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宋清漪,我允许你伤害这世上任何一人,唯独明月。若还有下次,我绝不轻饶。”
  说完,他甩手:“滚。”
  再不看她一眼。
  宋清漪走出书房,冷风打在脸上,带着略微的疼意。
  几步远外,一群人簇拥着一个女子走了过来,碧色长裙,发间别着玉簪,清明的眸子像蒙了一层水雾,白皙的颈子上一道血红的刀痕格外醒目。
  顾玦喜欢的姑娘,明月。
  【二】
  顾玦遇见明月那天,是一个凉风瑟瑟的初秋。
  当时正是黄昏,夕阳渐渐沉没在远处的山峦后,余晖绵绵延延洒了一地。
  顾玦在村落前与一众玩伴发生了争执,说了几句便动起手来。他孤身一人,自然不敌,很快就被人推倒在地。
  一群小小少年将他围在一处,拳脚相加。一边打,一边嘲笑道:“就你,还想做将军?”
  不时有人从他们身边经过,但那些人只是摇了摇头,未有一人伸手制止,仿佛早已习惯这样的场面。
  顾玦是孤儿,独自在村中的废院子里生活了数年。教书先生看他可怜,便让他跟着其他人一起来学堂念书。
  众人本就瞧不起他,当听他说长大后要做将军时,心里对他的嘲讽和厌恶更甚。
  顾玦整个身子蜷缩在一起,消瘦的背上满是青色的瘀痕。
  打得累了,他们便停了下来。站在最前面的少年大笑道:“没有爹娘的野孩子,你只能给将军做下人。”
  闻言,一群人哄堂大笑,而后,推搡着离去。
  顾玦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摸了摸脸上的血,疼得龇牙咧嘴。
  他看着自己狼狈的样子,低叹一声,有些懦弱地想,自己怕是真的只能做下人了。
  他拍了拍衣袖,正要离开,突然听到耳边传来一把软糯稚嫩的声音:“我相信你能做将军。”
  顾玦惊诧地抬起眼,正看到一个小姑娘站在几步远外。碧色留仙裙,细碎的额发下是微弯的眉眼,漆黑的眼睛极为灵动。
  顾玦愣住,小姑娘以为他没有听到,便拎着裙角轻轻跳到他面前,仰着巴掌大的小脸看着他又说了一遍:“哥哥,我相信你能做将军。”
  她的眼睛分外明亮,像夜空里的点点星光。顾玦眨了眨眼睛,蓦地红了脸。
  小姑娘看到他脸上的伤,便取出锦帕给他。
  顾玦看了看自己满是泥污的手,缩了回去。小姑娘瞧见,便踮起脚,轻轻擦去了他脸上的血迹。
  还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这样好,顾玦有些紧张,说话都结巴起来:“你……你是谁?”
  小姑娘浅笑盈盈:“我叫明月,哥哥,你知道上山的路吗?”
  这样干净的笑容,当真像夜幕里的皎月一样,如玉清柔,顾玦心里突然一片明亮。
  【三】
  顾玦自然知道路,两人便深一脚浅一脚朝山上走去。
  明月似是许久未见与她年纪相仿的玩伴,因此对顾玦格外亲近。
  从她的话中,顾玦知道她是随着娘亲来青城山拜佛,平日里闷坏了,这才偷偷溜了出来。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山林里一片漆黑,像是遮了一层帷幕,没有一丝光亮。
  夜风瑟瑟,让顾玦未想到的是,他们迷了路。
  明月体弱,顾玦扶她在树下休息,自己前去探路。可当他回来,眼前的一幕险些让他站不住脚。
  只见几步远处,明月抵在身后的树上,脸色煞白,一只绿眸野狼在她面前,怒目而视,步步紧逼。
  眼见野狼就要扑上去,顾玦第一次这样有勇气,拿起身旁的树枝朝野狼冲了过去。
  野狼受惊,露着锋利的獠牙,猛地将顾玦扑倒在地。
  明月吓得尖叫出声,顾玦也闭上了眼睛。
  在这瞬间,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直直插在野狼肚子上。野狼哀号一声,没了气息。
  明月紧攥的手松了下来,跌倒在地,顾玦也遮住脸重重地喘着气。
  无数火把渐渐靠近,一个中年男子自夜色里而来,紧接着,一个妇人快步走来将明月抱在怀里。
  是明月的家人。   顾玦看明月呆滞着任由妇人揽着一步一步朝外走去,想唤她的名字。可他动了动嘴角,终究没有唤出来。
  数百禁兵,她一定不是寻常人家的姑娘。
  大抵走了百十步,明月突然清醒过来,回身朝顾玦跑来。
  她将身上的玉佩取下戴在他的颈上,歪着头冲他笑道:“哥哥,你一定要做将军,做了将军,你就能去长安找我了。”
  月光斑驳,树影婆娑,在那一瞬间,顾玦能看到的只有眼前姑娘的一颦一笑。
  他紧紧攥着玉佩,看着她一步步消失在远处的黑暗中。
  许久之后,他猛地朝她离开的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喊:“月儿,我叫顾玦。月儿,等着我做了将军就去长安找你。”
  那一年,明月十一岁,顾玦十三岁。
  顾玦想的没错,明月的确不是寻常人家的姑娘。昭帝年幼,摄政王掌权,在朝堂中只手遮天。他唯有一女,待之如珠如宝,宠得厉害。
  朱门贵女,众星捧月,却没有半分骄纵,端秀内敛,一颦一笑都是让长安城里的大家闺秀艳羡的模样。
  这样的明月,宋清漪也羡慕。
  【四】
  长安城里关于宋清漪的传言很多,说得最多的便是她容貌绝美,人也极为聪慧,善兵法,女诸葛也。
  可宋清漪却知道,她并不如传言中那样好,而她遇到顾玦那天,是她一生中最不堪的时候。
  西北战乱,蛮人在边城祸乱百姓。她与亲人走散,在城外遇到几个搜城的蛮人。他们将她按在地上,撕破了她的衣衫。
  顾玦就是在那时出现的,在她最无助的时候,救她于水火。
  他抱着她躲避蛮人的追杀,让嬷嬷给她医治身上的伤口。为报恩情,她教了他一些兵法。
  寒暄之后,就此别过。
  她总觉得他们不会再见,毕竟她已是不洁之人,所有人对她都避之不及。可几日后,顾玦却跑到她的面前,攥住她的双肩,道:“清漪,清漪,我立战功了,我用那些兵法击败了城外三千蛮人。”
  十七岁的少年,丰神俊朗,意气风发,弯起的眼睛像暗夜里的星辰,在他的眼中,宋清漪看到整个世界都是明亮的。
  她也跟着笑了起来,心中的话脱口而出:“你想不想做将军?”
  顾玦先是一愣,而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宋清漪抬起眼眸:“我帮你。”
  宋清漪不能去军营,便在营地不远处寻了一处地方住了下来。顾玦平日在军营里操练,到了夜里便偷偷溜出来。
  宋清漪教他兵法,教他排兵布阵。
  顾玦枪法极好,无事时,还能教她些。
  初夏的山林郁郁葱葱,风过影动,世间仿佛安静下来,宋清漪的眼中只有那个玉面寒枪的清朗少年。
  有了宋清漪,顾玦屡立战功,他本就狠厉,不到两年便大败蛮人,连夺十座城池,成了让敌寇闻风丧胆的少年将军。
  最后一役,宋清漪披上盔甲,随着顾玦一起上了沙场。
  厮杀过后,尸首遍地,满目疮痍。顾玦眼眶微红,握着银枪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着。他一把将宋清漪抱在怀中:“清漪,七年了,我终于可以回长安找月儿了。”
  “月儿,我的月儿在长安等我,她是这世上最善良最干净的姑娘。”
  宋清漪僵住,心中的欢喜顷刻间灰飞烟灭。想说的话,想说的心意,再也说不出口。月儿是这世上最干净的姑娘,而她,却在第一次见他时,就把所有的不堪暴露在他面前。
  腰间的伤口带来蚀骨的痛意,她却像感觉不到一般,看着远处昏暗的荒漠,自嘲地笑了。
  【五】
  班师回朝的路上,顾玦格外紧张,连在战场杀敌时,他都未曾这样过。他不住地问宋清漪,明月会不会忘了他,明月会不会早已出嫁。俨然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明明心里很难过,宋清漪却不敢显露半分。
  她朝夕相处陪了他两年,却不敌明月一天。
  顾玦描绘了无数与明月相见的样子,在心里想了一遍又一遍。那天封赏过后,他便迫不及待地去找明月,急迫得竟是连下人也未带。
  他一路上打听摄政王府的位置,路人皆惊恐诧异地看着他,伸手指了方向。
  可让顾玦未想到的是,他没有看到朱甍碧瓦的王府,没有看到明月在长安城里平安喜乐,却等来了她早已生死未卜的消息。
  偌大的王府早已成断壁残垣,破旧的红漆大门裂出一条条纹路,泛黄的封条格外刺眼。
  顾玦怔了一怔,身旁恰有一老者经过,道:“年轻人,摄政王早在两年前因涉嫌谋反被诛,他的族人皆流放或处死,你还来这里做什么?”
  顾玦脑子里仿佛有一道惊雷劈过,他僵硬地侧过脸去看老者,双手猛地攥住老者的衣襟:“明月呢?明月如今身在何处?”
  他的面容有些狰狞,额头上的青筋若隐若现,老者吓得说话都不利索了:“明月郡主在离京的途中遭人追杀,至今生死不明。”
  说完,便推开顾玦的手,快步离去。
  “生死不明……我不相信……”
  顾玦一边不住地低喃着,一边伸手去推王府的门。
  宋清漪跟在他的身后,看他如行尸走肉般,只是重复着一个动作。到后来,他的动作急切起来,大声唤着明月的名字。
  宋清漪能感受到顾玦的难过,他去沙场,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够再见到明月。这就像是一种信念陪了他十多年,他费尽心机,他九死一生,终于来到明月生活的地方,可那里再没有他心心念念的姑娘。就像是她在边关陪了他两年,她的心思,她的信念,她受尽磨难,却终究无法说出口。
  周围聚了一群看热闹的百姓,他们指指点点着,仿佛眼前的是个疯人。
  宋清漪去拉顾玦,可顾玦恍若未闻。
  不得已,宋清漪说:“明月郡主只是下落未明,她一定还活着,她还等着将军去找她。”
  【六】
  那段日子是顾玦一生中最难熬的时候,他派出无数探子去搜寻明月的下落。   他每天从朝中回来后,便将自己关在房里,一遍一遍地画着明月的模样。
  探子带回来的消息总是不尽如人意,到后来,顾玦便开始酗酒,每日喝得酩酊大醉。他称病不再上朝,众人对此颇有怨言。
  宋清漪找到顾玦的时候,顾玦已有三日未出书房。书房里门窗紧闭,厚重的帘幕遮住了最后一丝光亮,一时间,房里如暗夜一般。
  顾玦坐在地上,周围是滚落一地的酒壶。他脸色乌青,嘴角泛白,下巴上是密密麻麻的胡楂。
  宋清漪来到他面前,他却像未看到一般,只是不停地唤着明月。
  她初遇他时,他紫袍银枪,笑容明亮,是这世上最明朗不过的少年。他是大陈的少年将军,本该意气风发,而不是现在这副颓废消沉的模样。
  宋清漪心中不忍,跪在顾玦面前,伸手抱住了他:“阿玦,没有明月,你还有我。我在边关陪了你两年,我的心思你应该知道。阿玦,我会对你好,我会比明月更喜欢你。我知道你喜欢明月,你可以把我当作明月,我不在乎。”
  她想,她一定是疯了,才将这些话说出口,她甚至未来得及想,顾玦听到这些话后,会有什么反应。
  顾玦愣住,他看着宋清漪氤氲的眼睛半晌,而后猛地一把将宋清漪推倒在地,疯了似的踢她:“明月是郡主,是这世上最干净的姑娘。你忘了你第一次见我时的样子吗,你这么卑贱,怎么能和明月相提并论?”
  他力气大,一脚踢在宋清漪的肚子上,宋清漪顿时疼得没有了思想,她蜷缩着身子,嘴里咯出了血。
  宋清漪的话戳到了顾玦的痛处,他像发了疯一般踢着她。
  那一脚一脚,像是踢在宋清漪的心上。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流在冰冷的青石砖上,她自嘲地笑,明月的名字从她的嘴中说出来怕都是对明月的侮辱,她怎么就觉得,她陪了他两年,他就会把她当正经的姑娘瞧呢。她在他眼里,终究是一个肮脏不堪的东西。
  宋清漪不知道顾玦打了多久,她模模糊糊记得,她最终是被下人抬出去的。
  【七】
  从那一天起,宋清漪不再提明月。可顾玦却每日将她唤到房中,醉酒时抱着她,一遍一遍地唤她明月,醒来后又发了疯似的打她。
  他醉酒时把她当作思念明月的寄托,清醒后又嫌恶自己嫌恶她。她身上尽是青色的瘀痕,再也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连呼吸都是疼的。
  她大口大口地呕着血,每天夜里都觉得自己不会再醒来。
  大抵是苍天也觉得她可怜,一个月后,探子突然带来消息,明月找到了。
  那时顾玦正在房中酗酒,听到这个消息,他险些站不稳,衣服还未来得及换便跟着探子走了。
  明月身在邺城,被一家农户收养,宋清漪也随着去了。
  不到半日,他们便找到了明月住的地方。
  正值晌午,明月就站在一片缭绕的光影中,一袭碧色绣裙,发间别着一枚玉簪,还是他们初见时的模样。
  顾玦紧紧抱住她,那样紧,许久之后,竟是哭了。
  宋清漪站在几步远外,突然觉得阳光有些刺眼。她捂着疼痛欲裂的小腹,看着顾玦将明月一把抱起,一步一步,从她身边经过,谨慎而珍重。
  那一刻,她仿佛觉得自己失去了整个世界。
  明月回来后,宋清漪很久未见顾玦。
  她不再忍受痛苦,身体也渐渐痊愈,本该是值得开心的事,可她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顾玦每日陪在明月身边,渐渐地,长安的百姓都知道,将军府里有位明月夫人,若想得到顾大人的赏识,必先讨得明月夫人的欢心。
  如此过了两个月,就在宋清漪以为顾玦和明月可以厮守一生的时候,她在一天中午,突然发现明月在窗前逗弄一只鸽子。
  和外面传递书信的鸽子。
  她心中疑惑,便开始暗中观察明月。她发现明月经常出府,有时走到街道上,便故意将丫鬟支开。
  她一连跟了明月几日,终有一次,她看到明月将丫鬟支走后,朝四周打探一番,便悄无声息地走进一条小巷子里。
  她慌忙跟了上去。
  与明月见面的是个陌生人,她从未在将军府里见过。
  大抵过了一刻钟,明月方才走了出来。在看到等在巷子前的宋清漪后,她慌了神,眼睛也有些闪躲:“宋……宋姑娘。”
  宋清漪抬起手腕,手中的匕首抵在明月的颈间,动作快得几乎看不见。
  冰冷的匕首让明月有些脚软,宋清漪手上用了力,明月的颈间很快便出现一道红痕。
  宋清漪的眼睛里尽是冷意,声音也没有一丝情绪:“那人是谁?”
  明月的声音有些颤抖:“以前在邺城的亲人,不过是看着我回了长安,想讨些钱财。”
  匕首在明月的颈间转了一圈,宋清漪眯着眼睛,心里有些嫉妒又有些厌恶眼前这人。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轻易地得到了顾玦全部的爱。
  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宋清漪垂眼看着明月道:“阿玦对你这样好,千万别让我知道你还有其他的心思。”
  【八】
  宋清漪说了这番话,便回了将军府。
  顾玦因朝中有事,到了傍晚才回到府中。
  那时宋清漪正用火折子点着自己院子里的石灯笼,远远地便听到前院里传来一阵喧闹声。她向外面瞧了瞧,觉得顾玦定像往常那般直接去明月院子里,便转身回了房。
  可脚步声愈近,一声一声,打破往日的安静。
  宋清漪站起身,不可置信地看着顾玦自曲折的青石径而来,明紫色锦衣,头戴束发冠,眉目硬朗,鼻梁硬挺,褪去了年少的稚嫩,俨然一个叱咤沙场的将军。
  这还是明月回来后,顾玦第一次来看她。
  宋清漪忙迎到门前,嘴角溢出的笑容怎么也遮不住,连声音都是欢快的:“大人为何事而来?”
  她心中的欢喜这样明显,可顾玦仿佛未看到一般,抬手就是一巴掌。
  这耳光来得太突然,又用了很大的力道,宋清漪的脸侧到一边,眨了眨眼睛,口中弥漫出血腥味。   她捂住脸,转眼看向顾玦,问道:“大人?”
  顾玦眼睛未眨,抬手又是一巴掌。
  这一巴掌打得极狠,宋清漪的额头直直撞在身旁的木门上。
  她的脸上火辣辣地疼,额头也是沉得厉害,顾玦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声音像刀子一样冷:“明月的脖子是你划伤的?”
  宋清漪的耳边嗡鸣一片,顾玦的声音遥远得像是从天边传来一样。她扶着门框站稳了身子,突然觉得可笑:“是我。”
  她有些气愤,又觉得悲哀,心里发狠似的想——为了明月,你到底能拿我怎么样。
  下一秒,她脖子上便传来刺骨的痛意,她甚至能感觉出刀刃划破皮肉。
  顾玦冷笑:“这世上没人能伤害明月,你伤她一分,我便还你两分。”
  匕首落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明紫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庭院里。宋清漪捂住脖子,血从她的指缝里流了出来,一滴一滴落在她白色的绣裙上。她低着头,眼睛空洞,身子倚在门框上一点一点下滑。
  一时间,不知该哭还是笑。
  她喜,他这样爱明月。
  她恨,他这样爱明月。
  他晓得她喜欢他,可她心里的难过,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九】
  那一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还未到腊月,长安便飘起了雪。大雪纷纷扬扬,将巍峨古老的皇城埋葬在苍茫的天地间。
  明月死了。
  那一日是上元节,昭帝念顾玦平定西北有功,便在将军府摆宴,开朝以来从未有过的皇恩。
  明月因身体不适,先行回了房。顾玦一直陪着昭帝,待众人散去,已到了午时。
  他去明月院子里,发现房门已在里面锁上。他有些诧异,唤了几声。
  房间里太过安静,顾玦这才慌了神,一脚将门踢开。
  房里烛火摇晃着,明月躺在地上,已然没了气息。
  顾玦像是被钉在原地,双手打战,眼睛通红,半晌猛然咯出了血。
  顾玦郁结于心,当夜便一病不起。将军府无人主事,明月又未有名分,宋清漪便让人匆匆忙忙将她葬了。
  顾玦精神不太好,整日昏睡着,嘴里说一些胡话。
  大抵过了七八日,他突然清醒,将宋清漪唤到他的房中。他佝偻着背坐在书案后,不停地咳嗽着。
  半晌,问道:“你知道明月就是我的命,为何还是容不下她?”
  宋清漪站在他面前,没有一丝被识破的慌乱,神色安静得可怕。
  为何容不下她?
  宋清漪回想着上元节那天,宴席太过喧闹,她陪了一会儿,便早早离席。
  那晚天气极好,月亮如玉盘一样悬在天际,明月映着积雪,在天地间镀了一层银色的光。
  她走了几步,突然发现几步远的假山后隐隐约约是两人抱在一起的身影。
  明月和年轻的昭帝。
  她将他们的话全都听了去,尾随着明月回了房。
  明月看到她,有些慌乱。但在看到她眼中的冷意后,却渐渐沉静下来,神色间再也不是那个温婉的姑娘。
  宋清漪手中的发簪抵在她的眉心:“你不过一介布衣,我给了你明月的名字,给了你明月的身份,你为何不知珍惜,又为何会认识昭帝?”
  明月挑起眼梢,满眼皆是毫不在意:“我与昭帝年幼便相识。既然当初你能发觉我与明月相像,昭帝自然也是知道的。是他故意刺激顾玦,故意让我出现在你面前,为的就是让你将我带入将军府。顾玦手握兵权,昭帝亲政不足两载,局势未稳,自然担心他成为下一个摄政王。战乱未平时需要他安天下,如今天下昌平,他的存在就不再那么重要。我不过是一个细作,昭帝若有心除他,你又能如何,明月郡主?”
  “明月郡主”四个字让宋清漪坚硬的心裂了一道痕,她手下用力,发簪便直直地没入“明月”的眉间。
  一个对顾玦有敌意的细作,她自然容不下。
  可是还未等她说,顾玦却站起身,拿起手边的砚台砸在她的额头上。
  “我从未想过你如此心狠。”他疯了似的怒道,“你不是常问我是如何看你的,我今天便告诉你,我从未正眼瞧过你。将你救下后再去找你,不过是看着你懂兵法。军妓一样的女子,不过是这世上最卑贱之人。若知道今日你会害死明月,当初我绝不会救你。”
  沉重的砚台像是把她的额头敲碎了一般,宋清漪眼前泛黑,身体摇晃欲坠。这是这世间最恶毒的话语,她想告诉顾玦一切,她甚至想恶毒地大声对顾玦说,你眼前这个卑贱的人,就是你心心念念的明月。
  她脑海里有千万种想法,可最终她只是无声无息地笑了。
  明月已经死了,活着的宋清漪是这世上最肮脏的姑娘。
  【十】
  宋清漪走了。
  管家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顾玦愣了很久。他从未想到过宋清漪会离开,就像是他从未想到过自己会轻易地放过杀害明月的人。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肆无忌惮地伤害她。大抵就是明月下落不明的那段时间。
  他贪恋她的喜欢,贪恋她的温暖,又怕自己在意她。他每天像个疯子一样,折磨自己,又折磨她。
  好在如今她走了,这样痛苦的日子不会再有了。
  没多久,有马贼在漠北烧杀抢掠,昭帝命顾玦率兵前去平乱。
  顾玦尚未痊愈,在追击的过程中,中了敌人的埋伏,被数百兵马包围。那时他身侧不足一百人,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将士一个一个死在他面前。
  那一刻,他想,自己怕是要死在这里了。
  可转眼间,他突然看到数千大军自南方而来,所过之处扬起阵阵黄沙。宋清漪一袭白衣,白纱覆面,荒漠的风将她的长发吹得漫天飞舞。
  他突然想到几年前,在西北战场上,她教给他兵法时的模样。那时的她有着十多岁的姑娘不该有的沉稳,一颦一笑都是安静的。她在低着头看着沙盘,白裙黑发,在沙场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当真像一轮高悬的明月。   宋清漪带着将士杀出一条路,兵刃相接的声音,将士的嘶吼声,在昏暗的天空中飘荡了许久。
  战乱过后,宋清漪和顾玦躺在地上,周围是数不尽的尸首。
  两人皆未言语,天地间只有他们清浅的呼吸声。
  许久之后,宋清漪道:“阿玦,我想给你讲个故事。”
  这样自然地唤出了他的名字,仿佛他们还在西北战场。
  没等顾玦回答,她便自顾自讲了起来:“以前,长安城里住着一位姑娘。那姑娘家世显赫,可她不开心。因为和她一起玩耍的人,表面上与她十分亲近,背地里却骂她是叛臣的女儿。直到她十二岁那年,她遇到一个少年。他们认识不过几个时辰,他却愿意为了救她去杀野狼。一件很小的事却让她记了很多年,甚至在几年后她失去了家人,最先想到的就是去找他。她去了西北战场找他,却发生了这一生她都觉得痛苦的事。被人追杀她没有哭,一路上遭受再多的痛苦她也没有哭,可那些贼人撕破了她的衣衫,她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那是她一生中最绝望的时候。让她未想到的是,最终是少年救了她。心爱的人就在眼前,她却再也不能与他相认。她教他兵法,看他在战场上意气风发。他是她黑暗的生活里唯一的光明和希望。她陪了他两年,她想陪他更多年。最后一场战役结束,她终于鼓起勇气想要告诉他自己的身份。可当听到他说明月是这世上最干净的姑娘的时候,她的勇气在一瞬间荡然无存。她不想玷污他十多年的信仰。他们去了长安,可那时明月已经离开了。她看着他每天痛不欲生,于是找了个与年少的明月几分相像的姑娘。看着那姑娘不用努力就得到了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她心里恨得要死。让她没想到的是,那姑娘是个细作……”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顾玦紧攥着手指,眼眶微红,整个身体都是颤抖的。
  她却不看他,眼睛只是看着天空:“这些都是骗你的。阿玦,你知道这些天我去哪里了吗?我去找明月了,我找到了她。她生活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成了亲,生了子。她让我告诉你,她现在很开心,她已经忘了你。所以,从现在开始,请你也忘了她,再也不要为了她遭受苦楚……”
  她的嘴角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身下的土地已被她的鲜血染红。她看了看越来越远的天空,轻轻笑了笑,而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冷风呼啸着,昏暗的天空开始飘着大片大片的雪。
  顾玦躺在宋清漪的身旁,轻轻牵起她早已冰凉的手,看着远处的天空,低声道:“月儿,你看,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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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听人说华夏浩荡五千年,所有一统江山的帝王皆出自长江以北,这是无法动摇的宿命,若他是江北人,天下早该是他的。他却那样庆幸自己生在江南,只因那场永不消散的烟雨里,有过一个她。  ?一?  苏州又逢梅雨季节。  乱世中一声炮火打出了群雄并起,这摇摇欲坠的王朝已临覆灭。烽烟席卷了江河南北,民生多艰,唯有苏州一地尚算祥和,却仍不免匪盗昼行。  牛乳般浓稠的晨雾里,黄包车铃透过绵密如针的雨幕传来,时断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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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袁遇捂住额头的指缝不断流下血液,他费力地睁开眼,睫毛滴落着血珠,看清了不远处一柄团扇也遮不住眼中促狭的小妇人。她也在打量着他,肆无忌惮地上下扫了一通之后,对上他的视线,又“哎”了一声,赶紧装作害羞的小女子,拿团扇彻底遮住了自己的面容。  那一双眼睛忍不住偷偷瞧他,嘴角却不符合地上扬,没有一丝脸红,这个女子分明不顾脸面得很。袁遇如何也不会忽视方才她使唤家奴将那一棍子打在自己额头上,眼底藏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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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将一个没有封口的信封塞入她手中,陌少眼睛闭了闭,吃力地道:“城隍庙街,董记……当铺……”说着,身子颓然前倾,竟是昏了。  深衣慌手慌脚地扶住,连叫了两声:“陌少!陌少!”却不闻回音。  他肩上的棉袄滑下来,深衣摸到他的背心,发现全被汗水湿透,十分冰凉。脸上亦是湿漉漉的。贴得近了,她还嗅到他一身的青艾草香,清清苦苦的,心中没来由地一跳。  深衣暗骂自己不争气,之前在海上还不是和那些船员打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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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北都昨夜又大雪,天将明未明之际,承孝梵空了几年的旧宅忽然闯入一行人。她倒也不惊。  从日前归都时,她便想过,与他再会是迟早的事,她只是奇怪李玦竟挑了这么个时辰来请人。  随后的事情就更怪了。去向禁中的马车驶得奇急,来请她的黄门还浑身发颤,承孝梵了然道:“自那位御极,我还是头回进宫,公公费心提点一二才好。”  “承娘子!”黄门却声泪俱下,“陛下他——”  她这才听说李玦从九霄阁坠了楼。  禁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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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外间莺飞草长三月天,阳光正好。  乔染倚在苏运辰的门口,问:“你想怎么死?”  苏运辰答:“我想老死。”  “刀,剑,匕首,绳子,剪刀……还有那边纳鞋底用的锥子。”乔染一一列举,笑意温和,“你的选择,只有这些。”  两个时辰前,乔染从监禁她的茅草屋中一路杀出。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杀得红了眼,如地狱出来的恶鬼,如战场归来的罗刹。街边路人看到她这般模样,吓得胆战心惊。百姓们闭门不出,官府愁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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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我叫卓赛,曾受教于西冷驻颜师一族林冷,是其关门弟子。  我的师父曾是他那一辈最好的驻颜师,许多人慕名前来,其中不乏达官权贵,江湖名门。然驻颜师一族太过耗心血之力,少有人能够善终,师父自然也不能例外,死时也不过四十余岁。  我这一生大概是幸运的,当日教我驻颜之术的乃是最好的驻颜师,今日我跟着的也是最好的驻颜师,即便我不为人驻颜,大抵也是不会为生计发愁的。  且因有了韩柏,我才得幸入大殷皇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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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国有女名宿,少时得幸,越王妻收其为义女,将姻亲,忽一夜杳无音信,越王遍寻不得。  ——《七国春秋·卷四·越国》  一  越国承都有一处破旧的宅院,此前从未有人踏足,这两月却出尽了风头。那桩奇闻异事众口相传,渐渐也失了原来的味道。传到越王宫司文殿时,宅院主人便成了有通天之能的老神仙。  “郡主,听坊间传闻,那老神仙能看到人所经历的一切,哪怕是你降生时的一花一木他都能帮你看到。”宫女喋喋不休地念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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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宫人领着我去太液池给父王请安。那时正是盛夏,天气燥热。太液池里的莲花全都争先恐后地绽放。我看着那接天莲叶,一瞬间双眼里没了别的色彩,只剩下一片太过浓烈的绿。  我揉揉眼睛,转过头去。  却陡然,有清新碧色闯入眼帘,像是山顶云雾一般轻纱笼罩。水面的风带起一缕淡青色的披帛,我见着一只手将那披帛随意拉扯了一下。  一点也不温柔,甚至带着些许的孩子气。  接着,我便听见了父王朗朗的笑声。脚步也不由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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