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有游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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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
  看徐克导演的《青蛇》的时候,我就特别喜欢张曼玉饰演的小青,觉得她天真烂漫、敢爱敢恨。于是这次我也尝试着以小青为原型,创造了一个叫“佘青”的姑娘。其实有心的人应该可以发现,“佘青”倒过来念就是“青蛇”,而我想写的,也就是这样一条因落尘网误终身的小小青蛇,希望你们能够喜欢。
  楔子
  有鸟鸣声自我头顶依稀传来。
  我侧翻一个身,打着呵欠懒洋洋地直起身来,探头望向这破塔的顶端——一只小雀儿正站在那破洞上头,欢快地唱歌。


  我仰头呆呆瞧了许久,心中想道:又是一年春天了。
  这样想时,口舌微张,一条舌头利箭似的飞出,缠上那替我报春的小小生命。
  ——肉质鲜嫩,只可惜,这毛也忒多了些。
  我剔着牙想。
  一
  我今年九百岁。住在城西郊外的一处破佛塔底。
  五百年前,这里还是很新的,隔墙有香火,往来有人烟,晨曦日暮之时,还有僧人来敲钟,很是热闹。那时,我常常盘着身子,趴在壁上,透过塔顶一闪开合的窗户,瞧那日出日落。有时日头随着时间渐次发生移动,我便也跟随着那道光线的走向适时调整自己的位置。时日长了,我也渐渐记不得从何时起,此地沦得如此荒芜萧条。
  我并不想久居于此,中间好些时候都想逃离,却屡次被那镇塔的佛印打伤。如此反复数回,我渐渐知晓自己如今是难以逃脱,不禁又想起那人的样貌来——彼时那人高高在上,将我打回原形之后,却又虚伪地冲我双手合十,口中念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小小青蛇,从今往后,五百年间,你便在此,受佛法熏陶,盼你消除一身戾气,早往正途去……”如今想来,只觉他言辞可笑——我本是蛇,食肉便是我的天性,莫非他还祈盼我在此听经之后,能乖乖伏低去做那食草的绵羊?
  不禁又想起早上一口吞下的小雀儿。
  好吃好吃,只可惜,也忒小了些。
  我舔舔嘴巴。
  那呆和尚说,要将我囚禁在此五百年。此言莫不是说,五百年期满,我便可脱身出去?
  想到这里,我忽地来了精神,盘身而上,伸出手去,想要尝试触碰那烫手的佛印。
  手甫一伸出,却并无那灼烧之感,一时精神大振,铆足了精神冲身而上——竟一举便将那塔顶冲了个稀烂。
  我盘旋在那已然破烂的塔顶,张臂大力呼吸塔外的新鲜空气。
  “好你个和尚,荒废我这些时日的光阴,看我不去揭了你的皮!”
  正在这样想时,却听得塔下有惊诧人声。我低头一看,只见有人战战兢兢跪坐在地上,跟前摆放着一些熏香水果及糕点,大约是来拜神的,这会子见我侧过头去看她,腿似乎软了,几次发力都站不起来,只如鸡仔一般跌落在地,张皇无助。此刻她神魂也被吓飞,只仰头看着我,叨叨念道:“女娲娘娘显灵了,女娲娘娘显灵了……”
  我心中觉得好笑,女娲娘娘,我怎配与她相比?想来这一村妇,是受了谁人蛊惑,跑到我这里来拜我,将我当作女娲娘娘。
  我故意伏低身子,游下塔去,落在她身边,笑道:“你有什么心事未了?”
  她冲我磕了几个头,言道:“我……我那丈夫不成器,整日对我打骂,我那儿子也是个败家子,游手好闲,还伙同我夫君一同欺辱我……”
  我眼皮也不抬,道:“你是想要我替你教训他们?”
  她摇头道:“我……只盼……他们能改邪归正……”
  话说到这里,声音已然听不见了。只因我一张大口,已然将她生吞了进去。
  我一边懒懒剔牙,一边想:这妇人自己软弱,无力改变自己,却妄图让别人主动改正自己,哪有这等好事?未免她今后徒生忧愁,倒不如早早送了她去见佛祖,如此,可也算得善事一件。
  想到这里,我不禁抬头,故意瞧了瞧塔顶那损毁的佛像。
  阿弥……陀佛……
  我朝那佛像懒懒一拜。
  低头的时候,瞥见塔下尚存那拜祭用的果子,一个扬手,捞起几个,胡乱地丢入口中。
  虽不如生肉食来有味,倒也难得清甜。
  二
  我幻作人形,往人群里去。
  呀,五百年前,我也曾是这样逍遥。脚下莲步轻移,带起轻纱飞扬,一步一顿之间,不知惹得多少王孙公子侧头来瞧……
  今时今日,虽天下早已改头换面了一番,但这人情,却不见一丝一毫改变。
  我扬手,以袖拂面,偷笑那些为了瞧我而误事的蠢笨公子。
  今世离那时已有五百年。百年之间,人身便灭。这会子我若是想要找到那可恨的和尚,势必只能寻到他的转世。
  若他还能转世,到这一世,恐怕已是第五世。
  哼,但那又有什么要紧?谁让他好端端误我青春百年,我不过误他一世,又有什么干系?
  想到这里,我脚下步子愈发勤了,我要早早去到那寒潭寺,翻一翻那记录用的簿子,好瞧瞧五百年前,那臭和尚的生辰八字。
  到寒潭寺后,我翻箱倒柜,细细搜寻,是夙兴夜寐、枕书而眠,在我这样不懈努力之下,终于,我找到那和尚的生辰八字。
  好在那和尚性蠢,捉我之后,还知自报名姓。不然这许多年后,我又要到哪里去寻他?
  我将写有他生辰八字的一页撕下,揣入怀中。如此一来,只需将那生辰八字按例推算,去府衙上的人口簿子上核对一下,便知此世他落到哪户人家。
  想到大仇终得有报,我情难自禁,少不得露出一丝微笑。
  三
  从府衙出来之后,我早是一身轻松。哎呀呀,我心情如在云端,恨不能放声歌唱。
  许是经书听得久了,张口竟是:“南无阿……”心下讪讪,一时连唱歌的心也失去。   低头踢着路上的石子儿,不知何故,竟绕路到小石潭边。
  但见月色溶溶,杨柳依依,水波粼粼,好一处人间美景。我劳顿这些时日,都不曾有心来瞧一瞧这外头风景,比起我那塔中单调景致,这里不晓得强上几倍。
  趁着柳下浓荫,我化作原形,扭腰摆尾地往那潭中石桥之下去。
  水中好生凉爽。只差了一点,如此美景,竟无佳肴,未免大煞风景。
  忽而闻得桥上人声。
  是个女子声音,娇声娇气,听来便觉舒爽,想必人也是细皮嫩肉,咀嚼起来必定味甘清甜。如此想着,我悄悄缠上桥底去。
  那女子犹在说话:“陆公子,前日,我送你的那香包,你可还喜欢……”
  原来正撞上两人谈情。我叹息一声,转念又想:如此也好,一箭双雕,正顺我意。
  侧耳再听一阵,却不见那陆公子回应。便听得那女子又轻声细语道:“陆公子?陆公子?”如此三催四唤,才把这陆公子的魂儿给唤回来。这陆公子终于开了口:“啊?薛姑娘方才之言,可否……再重述一遍?”说到这里,似怕她误会,多口又加一句,“方才见着月色甚美,倒出了一会儿神,唐突了薛姑娘……”
  听到这里,我早禁不住摇头叹息。姑娘呀姑娘,如斯月色,如斯美人,公子竟还有心魂游天外,证明他心中无你。如此负心人,待我少时一口吞了他,为你出气。
  我这里正在神思淼淼,却不妨那女子忽地惊叫一声,唤道:“有蛇!”
  我只当是自己哪里露了馅,定睛看时,原来却是水中浮有一条小蛇。那女子见到那小蛇,一下子便退到那公子身后,又是蹭肩,又是扯衫。我只觉好笑,这小小女子,看不出,倒还有几分手段。
  我一时兴起,故意指使那蛇儿向桥上爬去。
  那女子更加用力地拽他衫袖:“陆公子,那蛇游过来了……我们且走罢!”
  那陆姓公子这会儿倒显出他的英勇,赫然拦在她身前,威风凛凛道:“薛姑娘,你先走。”仿佛面前立着的是凶猛怪兽。但见得他身后,一双深情默默的眼睛,凝望着他,在月下忽闪。
  哼,好一个虚张声势的大英雄。
  我素来最见不惯这样你侬我侬——霎时双手一勾,直将那小蛇勾上桥去,正跌在那大英雄的衫袍之上。
  “呀——啊——”一时之间,便闻得那大英雄的阵阵惨叫。
  我伏在桥下,暗自好笑。
  须臾,我幻作人形,飘飘然,走上桥去。
  “啊呀,公子,你身上落有蛇呀。”我扭扭捏捏,故意做出害怕模样,“但是,你不要怕,对付蛇,我是有办法的。”
  那公子见了我的模样,一双眼也直了,一时倒止了尖叫,痴痴地瞧我。反是他身后的那女子急了,连道:“你有什么法子?快将它赶走!”
  我看也不看那女子,一双眼睛仍向那陆公子暗送秋波,双手却不知何时,已然滑到他衫袍之上,慢慢贴着他身游走,一直游向那蛇儿的所在。
  “公子,你莫要怕啊。”我抬头瞧着他,吐气如兰,笑道,“这蛇儿不会咬人的……”正说时候,略一抬手,那条小小花蛇早被我抄在手中。
  那公子这时方才缓过神来,朝我一揖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不知姑娘名姓?”
  我微微一笑:“公子客气。我姓佘,单名一个青字。”
  他又是一揖:“原来是佘姑娘,幸会、幸会。”
  我面上不变,心中却恼他迂腐多礼,却得故作出微笑,应和他道:“公子何必多礼。”
  那女子此刻也适时站出,落落朝我道:“谢佘姑娘是应当的。那花蛇有毒,寻常人若是被它咬上一口,命也难留。”她瞧我仍拿住那条蛇不放,又道,“姑娘虽捕得这条蛇去,但蛇性凶猛,恐它钻了空子便伤了姑娘,姑娘还是趁早丢开它为好。”
  我喜这姑娘难得大方,一时松了手,将那蛇儿照旧丢入水中:“是当如此。”
  四
  隔天,陆公子为我送来一个卷轴,只说是为答我昨日救命之礼。
  我展开看时,却是一幅美人图。但见一少女手上环蛇,面色含春,眉目间依稀有点点娇羞之色,不是我却又是谁?
  我不动声色,将那画卷铺陈开去,一手捏住那画像顶端,作势要去比看那画像与墙壁的位置,侧过脸去问他:“陆公子,你说这画,挂在这里好不好?”
  他受宠若惊,一张脸上倏而写满笑意,只连连点头应道:“好好好。”
  趁他这一连声的工夫,我背过身去,作势要挂那画卷,嘴角却不觉,牵出一丝微笑来。
  送走了陆公子,我故意引那薛姑娘到我这处来。
  将将才入了门,我便故意地抹了一把汗,叹道:“哎呀,好热的天!”一边说话,目光却朝那正中挂着的画卷望去,只道,“我去替你沏点茶。”
  果然,被我这看似漫不经心的目光一引,她的目光也终于落到那画像上去,走上前几步,端详了一阵:“这是陆公子作的画?”
  虽是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我正等她这样的反应,一时侧过身来,装作无意的样子,道:“呀!是了,今早陆公子便巴巴地将此画送了过来,我这时才挂上不久,你且帮我瞧一瞧,挂在这处可还合适吗?”
  她瞧了一阵,面色也随着变化起来,一阵红,一阵白,一时跺了脚出去,连茶也不饮。
  我故意地追出门去,冲她嚷道:“薛姑娘,你还未饮茶呢!”
  见她身影走远,我这才软塌塌地倚上门去,止不住地一阵好笑。
  “薛姑娘,我也是为你好呀……像这样三心二意的男子,要了于你有什么好?趁早抽身才是道理……”
  五
  我这里玩得正欢,不防已将正事全然抛到了脑后。是啦,如今要务是寻了那困我数百年的臭和尚,人世短暂,我须得抓紧些办才是。
  一念至此,我收敛起笑容,从怀中寻出那日获得的生辰八字,一路寻他此世住处来。
  今时今日,他第五转世,取名王崇。
  一路走下去,却是越走越偏。出城之后,只见竹林一片,沿小径游上,便见得一片茅草棚屋。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前去,询问那在屋前劈柴的老伯:“老伯,请问,王崇可住此处?”   那老伯抬起头,略略扫我一眼,司空见惯似的,冷然道:“上山。”
  我有些懊恼他的态度,但转念一想,毕竟人家怎么说也曾帮衬了我,不好发作,只得勉强挤出几点笑容,向他道一声谢。
  待我到了山顶,只见香烟缭绕,一座古庙掩映丛丛绿竹之中。我心内恨恨:难道此世他又生为和尚?若当真如此,真是再好不过!一念至此,我的牙几乎也要咬碎。
  我扮成要去上香的样子,变出一篮水果,提篮便往里走。
  不经意间,却见偏殿门前,围着一些女子,在那里推推拥拥。我心中大奇,一时也跟上前去,只见她们围在一处,争抢那观音画像。
  有什么好抢的?我朝那画像瞄上几眼,也不怎样,好端端一个观音像,愣被画得带了几分媚气,观音大士何等高洁,怎会露出此等神态?我正懒懒想抽身离开,不妨这时忽有人唤道:“哎哟!莫要抢了我的画像去……哎,王崇,不妨你再帮我画上一张罢。”听得这话,我打了个激灵,一时笑叹:好呀,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我一双手重重拍上他桌上的画作,溅得墨水也洒出来好些。四周的姑娘怒目向我,我也一概不理,只笑嘻嘻低下头去问道:“你便是王崇?”
  那人听得我言语,这时才来得及抬起头来,一张脸本是波澜不惊的,待见到我,却已变了颜色:“佘、佘姑娘?”
  待看见他那一张脸,我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陆、陆……”
  他不等我说完,稍一低头,便拉了我的衣袖,轻道一声“得罪”,引着我穿过飘香人海,一路夺门而出,只听得身后的娇唤:“王崇,王崇,你上哪儿去!我还有画要请你作呢!”我尚来不及反应,一路被他牵引前行尚不自觉,一张嘴巴仍是张得老大——真是活见鬼了,好端端一个陆公子,怎么会一下子变成了王崇?!
  六
  他引我到后山。
  后山竹林之间,他又弯腰冲我作了几个揖。我有些不耐烦,止住他的动作:“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叹了一口气,方才同我言道:“是这样。我本名王崇,自幼被父母遗弃在这山林之中,是寺中僧人抚养我长大。待我年长时,寺中又派人替我在山脚下安置,因怕我饿死,教我行书画法,好叫我在庙中卖些经文字画,安稳度日。”
  我打断他:“等等,既然你从小在寺中长大,何不收了你做和尚?”
  他道:“我也曾问过方丈,但方丈只说,我尘缘未了,不可出家。”
  我忍不住笑:“是了,你身边有那些个美人儿每日围着你,若你当真出了家,那还了得?这庙中恐怕连经也念不成了。”
  他垂下眼去:“佘姑娘取笑了。”顿了会儿,又继续道,“我不是有意要欺瞒姑娘。陆公子其实另有其人。陆公子乃是本城之中从商人家的公子,只因身体有疾,难以外出,但他偏看上他人家女儿——便是薛小姐了。两人倒是门当户对,只是陆公子体弱,唯恐自己不能讨得那薛小姐欢心,故而差人前来,命我来顶了他的名号,去讨好那薛小姐……”
  他先时称那薛姓女子“薛姑娘”,这会儿倒改了口,称人家“薛小姐”,高低亲疏立分,大约所言并不错。
  “那你此事也办得不妥。”我道,“便是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薛姑娘一颗心都挂念在了你身上,若事后发现,要嫁的人原来另有其人,你叫她何等伤心?”
  他闻言,一张脸忽然冷下去,顿了一顿,犹自喃喃:“我知她伤心也无法。”
  我心内忍不住冷笑,世间男子皆是如此绝情,少不得也要算他王崇一个。臭和尚,即便转世到今日,依旧脱不了一个“臭”字。
  但我面上还佯作微笑之态,问道:“为何,你要做这样的事来?”
  他没有立刻回我,而是顿了一顿,才缓缓叹道:“我本意……只愿为善。”
  “那这是善吗?”
  “若能成人美事,想来,自然是善。”他犹在叹叹。
  “你……”我一时被他激得话也说不出来,又恐自己克制不住将要发怒,一时压下火气,冲他娇柔笑道,“那我问你,你可喜欢我?”
  闻言,他竟生生止了话头,面上红白交织,倒显出慌乱无措的样子。
  我见他这般模样,心中早有答案,是以成竹在胸,轻笑一声,故意地叹道:“你不说也罢。”
  是了,只因他心中之人并非那薛姑娘,是以她再如何痴缠,如何伤痛,于他而言,都不过无关痛痒。可笑他竟认为,这还是善。
  “佘、佘姑娘。今日这事,可否请你,暂为我保密?”他迟疑一阵,低着头,没头没脑冲我道。
  他是怕我在薛姑娘面前戳穿了他的身份,坏了他的大事?我眼中虽然在笑,心中却已冷然。我清楚听见自己口中发声:“好。”
  七
  第二日,便见得薛姑娘红肿着眼睛来寻我。
  她似是哭了一夜,眼睛肿得大似核桃。我见状,急忙从屋后井中打了一盆凉水来,端给她:“哎呀,薛姑娘,快来敷一敷。”
  她甩开我的手,咬着嘴唇,恨恨朝我道:“说罢,你要怎样才肯离开陆公子?”
  我做出吃惊的样子:“不知薛姑娘,此话怎讲?”
  她见得我如此态度,似是动了怒气,走上前几步,径自拂落我桌上放置的物事,叮叮当当碎了一地,她呆呆瞧着那地上摔破的瓷片,一时苦苦支撑的恶态全部散作烟尘,竟就此趴在桌前嘤嘤抽泣起来。
  我走到她身侧去,轻拍她的肩:“哎,你也真是个死性子。不过有一句我要同你说清楚,我并没有刻意地想要接近他,所以也绝不存在离开一说。再退一步来说,即便我答应你,离开此地,远走他处,可若是再出现多几个如我一般的姑娘呢?那时,你又能再有能力赶走几个人?”说到这里,我忍不住笑她,“你呀,真是个傻姑娘,不如好好再找一个男人,重新开始。”
  她双目哭得通红,却仍抬起头来瞧我,倔强道:“不!在你没来之前,他一向对我很好。再说了……在你之后,也不一定会出现那许多个同你一样的女子。”
  “他当真对你很好?他可曾也送过你什么礼物没有?”我一只手托腮,一边微笑着斜眼瞧住她,“没有是吧?不然那日他不过送我一幅画像,你做什么这样大的反应?”   她闻言,声音也放低了,目光也渐渐黯然下去:“他……”
  “你若当真不肯死心,”我冲她眨眨眼睛,“明日你再到我这处来。”
  隔天,我约了陆公子,哦不,应当说是王崇去往林间。
  绿竹掩映间,我与他席地而坐,身前是我早早备好的糕点小食,身侧是潺潺溪流。坐落间,只听得溪水淙淙,鸟鸣阵阵。
  倒是他先开口:“薛姑娘……今日竟没有来?”
  我笑着替他先斟了一杯茶:“她今日不来,你倒有几分想她?”
  他咳嗽了几声,有些尴尬笑道:“怎会……”
  我也笑:“既然不会,为何却想那些?这里的景色不美吗?”
  他如被哽住,半天才道:“美美美。”似是怕我不信,又添上一句,“真的。”
  “既然风景如此美丽,当得多赏看一阵才是。”话语间,我轻轻倚上他的肩膀。
  他竟连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呼吸之间,忽而变得急促起来。
  我心中在笑:啊,没想到,你也有今日这般时候?你心中的佛法呢?不过轮回几世……
  我的一双手也缓缓游上他的脖颈。
  他呼吸更显急促。
  我偷笑一阵,想到是时候了。拇指一勾,天上忽而降下大雨来。
  “啊呀……缘何竟突然下起雨来……”我故作不知,从他身侧跳将起来。
  他脱下衣衫,罩住我的头,一只手揽我腰身,也再不顾礼仪,急急言道:“走!”
  我顺从跟随于他。
  八
  我作法,一路引他向我住处去。
  跌跌撞撞推开了门,我与他一同倒在地面那绒毯之上。
  绒毛软软的,轻蹭我面。他也侧过头来,目光灼灼,正瞧着我。我们俩皆是狼狈,头发被雨水浸湿,身上衣衫也愈发显得凉薄。
  我故意轻叹:“好冷……”
  他适时伸过一只手臂来,大力箍住我:“如此,可稍微好些?”
  我点点头,过了片刻,却又瑟缩道:“还觉得有些凉……”
  他咽下一口唾沫,似是鼓足勇气,忽地支身过来抱住我。过了半晌,他的嘴唇递在我耳边:“你身子当真好冷……”
  嘁。少见多怪。蛇的身子,不是凉的,难道还是热的?
  我听见他牙齿打战的声音。
  但我却故意纠缠上去,也紧紧抱住了他:“你抱紧我,我便不冷……”说话间,我将一张脸也凑到他跟前去。他忽也伸过头来,嘴唇不知何时渐渐开始在我面上缓缓游走,像是浅显的试探。过得半晌,他胆子渐渐大了,缓缓将唇一点一点落下去,直落在我唇上、面上、颈间……
  “陆公子……”不知何时,听得一声女子呼唤。我与他,皆一同睁开眼睛。
  薛姑娘正站在我两人跟前,一双眼睛里,泪水早已盈满眼眶,但她似是故意忍住了,没有让它流下来。
  她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喜欢我却要骗我?为什么不要与我说明?为什么要同我在一起……”几个“为什么”之间,眼泪已然从眼中流下。
  王崇似被火烧一般,忽地退离我很远,站起身来,朝她道:“薛、薛姑娘,你听我解释……”
  “我都知道了。”薛姑娘泪中带笑,“你最后的解释,也不过就是你不喜欢我,是也不是?我一早就知道了,但今日偏不死心,要来瞧上一瞧。如今,我知道了。”她这样说时,又看了一眼正侧卧在地上的我,诚恳道:“谢谢你,佘姑娘。”
  她继而一字一顿道:“陆公子,我们既然已互通彼此心意,从今往后,便当再无交集。你也不要来寻我,我是再不会应你的了。”语毕,她一个转身,忽地冲入了雨帘。
  “薛姑娘……”王崇还要追出去,却被我拦了下来。
  我笑道:“如何?还想再骗女子心意吗?”
  他摇头,目中竟也依稀有泪光浮现:“不……我……”
  “你想说,你也很苦,是不是?你这样做,是不得已?”我盯住他。
  “我……”他仍旧欲言又止。
  “五百年前我便最憎你那高高在上的清高模样,未能想到五百年后,你堕落至此,仍想维护住那虚伪模样。”我一甩蛇尾,早显出原形,将他牢牢困住。
  “你……”他瞪大了眼睛,用不可置信的眼光瞧着我。
  “想来你一颗心,怎能装下那许多人?不如好好沉下心来,只爱我一个。”我面上露出猖狂笑意,大口一张,只瞬息之间,将他吞下肚去。
  妙呀,妙呀。五百年后,大仇得报,叫你失得一无所有,痛不欲生,再叫你求生也不得。
  我摸摸自己的肚子,一时又幻作人形,悄悄隐去了。
  九
  九层云中。
  佛祖笑曰:“你输了。”
  立于佛祖身侧的一名弟子垂目叹道:“是,弟子输了。”
  佛祖摇头叹道:“区区一条小小青蛇,怎值得你如此待之?”
  他恭谨道:“青蛇也是一条生命,万物众生,弟子都想一度。”
  “但你终究没能度化它,还需搭上自己数百年修行,你可悔?”
  “弟子不悔。”
  “好,你去罢。”佛祖扬手道。
  “是。”
  十
  从他第一世开始,他便认识那条小小青蛇。
  那时,她不过百岁,化作少女模样,站在戏台底下,仰着脸认真听那戏台上的唱词。
  词是《白蛇传》,说的是白蛇因遇见凡人许仙,两人坠入爱河的故事。那里头,也有一条青蛇,不过远不及白蛇那般风光。
  她拿一双眼睛望向戏台,他却拿一双眼睛望向她。
  那日,他直等到散戏,在戏台下,他拦住了她,并且大胆向她表白了心意。
  本以为她会拒绝,谁知她只怔了一怔,旋即便拍手笑应:“好啊!”
  那一瞬,他只觉一颗心都要飞起来。
  后来,他们也像寻常人家一样,恋爱、相依、互定终身。   他娶她过门。在那一刻,他真正觉得自己是天底下顶幸福的男人。
  可惜好景不长。
  她性子淡,又久无所出,府里张罗着给他新娶了一房夫人进门,新夫人为人厉害,一心想扶正了自己,开始编排起她来,神神叨叨直言她晦气,家里这许久未能有后,恐是因为闹了妖啦……
  他耳朵软,性子也弱,受不住新嫁娘的这一顿痴念,只好请了高人来收妖。他本想着将是闹剧一场,谁知道,还弄巧成拙,真的闹出妖了……吓得他双腿一软,跪在地上,连连向那高人磕头,连先时与她的夫妻情分也不顾了,倒是真正可怜了她。
  再后来,她被那高人打回原形,压在一处破墓里。她苦苦又修得百年,才得机会重塑人形。
  到她三百岁,好不容易修成人形的时候,偏又好巧不巧地撞见他。那时他已入轮回第三世,早不记得她了,但不晓得为何,遇见她之后,倒难得肯对她心动。她受了先时的教训,一颗心早心灰意冷,这时候见了他那副殷勤模样,心中蓦地就有气,却也一时忍住,没有发作,反学着拿出一张笑脸去应对,直勾得他神魂天外。
  到后来某一日,她引他去那密林之中,两人正值耳鬓厮磨之际,她忽地面色大变,一张口将他一只胳膊也卸下。他痛得在地上打滚,她也不理会,只故意靠近一步,露出真身来,吓得他面色发青,抖如筛糠。于是她更显出厉色:“你们这些臭男人,爱的只有皮肉色相,离了这皮相,便无真情!”说时,又卸下他一条腿,更是痛得他全身一阵痉挛。
  “若你当真爱我,”说话时,她将一条蛇尾缠上他的身体,“便把你的真心给我。”说时,她咯咯一笑,伸出一双手探入他的胸腔中去。他只觉得心口一痛,继而便看见她手上托着一颗血淋淋的心,大张着嘴,露出些许猖狂笑容……
  那便是他的真心啊……
  只可惜这一世真心虽已交付,却到底是不能再与她白首了。
  他虽身死,但心里到底没能放下她。
  于是第四世时,他选择投身佛祖门下,修佛悟道,只为找寻方法,平她满腔怨气,护她一世安稳。
  于是就有了那日,茵茵湖畔,他追寻青蛇足迹而去的收妖事迹。
  他那时多么风光,口中只管吐露那万年不变的佛法:“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她因从前早被打回过一次原形,道行算不得高深,这时遇见了他,也只有认命投降的份。但她不认输,虽被他以佛珠打伤在地,嘴上却在骂:“兀那和尚!那么多妖你不收,做什么紧追着我不放?”
  他手捻佛珠,故作平静道:“因我有心度你。”
  她恨恨然:“用不着你这臭和尚在此假慈悲。你们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见她执迷不悟,他忍不住摇头叹息。
  “你要收便收。大不了再被打回原形,重新翻盘来过便是。”她望住他,威风凛凛,倒好似占尽上风的人是她——
  “动手吧。”
  他修行这么多次,手下收过的妖也不止她一个,无一不是在他欲动手时百般哀求的。她倒好,反倒反客为主,先要求起他来了。
  他动了手,果然将她打回原形。
  再后来,他握住她,她的蛇身便牢牢缠上他的手臂,冰凉冰凉。他带她一路行去,去往一处佛塔,再小心翼翼,将她放入佛塔之中——
  “小小青蛇,从今往后,五百年间,你便在此,受佛法熏陶,盼你消除一身戾气,早往正途去……”
  于是,才有了今时今日的青蛇,佘姑娘。
  事有因果。若非第一世时,他困于性子软弱,害得她那般下场,或许,今时今日,她不会是现在的样子。说到底,究竟还是他害了她。
  作为弥补,他大胆与佛祖打了一个赌,便是赌那小小青蛇,经历五百年佛法照拂,可会被度化行善。
  佛祖同意了。
  于是他捋下自己一缕魂魄,变作此生轮回模样,特去试探她——便是那“王崇”。
  然而百年过去,他却发现,原来她并未能有所改变,甚至可能变本加厉——随意拆散他人姻缘,且滥杀无辜。
  面对这样结果,她早早便有预言:“你的那套佛法,于我无用。”
  可笑他那时竟然不信,还以为凭他之力便可度化于她。
  尾
  记得那时,她问他:“你可喜欢我?”
  当然是喜欢的。他喜欢了她几生几世,今时今日,怎么会对她无动于衷?
  他虽修佛悟道,心中却一直对她多有挂念,说到底,还是因为凡心未泯。若他当真了悟,他自会放下。
  至于她呢?以为自己凭借放浪形骸之态,便可从此脱胎换骨,但其实,自从遇见他,她就再未曾真正地解脱过。
  所以,后来,他才会以辛苦修炼才获得的修成正佛之机,与佛祖打了那个赌,只求换取佛祖允诺:若她当真被他度化行善,佛祖要度她得道飞升。
  是以,当初,他输给佛祖之时,佛祖笑问他:“可悔?”
  他答:“不悔。”
  可是真的不悔?其实他心中也没有答案。
  但是,他只知道:此生此世,只要他还能伴她身侧,继续陪她几世轮回,这便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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