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 局

来源 :译林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jiangyang0266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人人皆可信,但牌要一直切。
  ——美国谚语

第一部


  A
  事情始于那句最基本的请求:抽一张牌。
  不过,在此之前,我先向坐在离我最近的那张桌子边的一位女士发出了请求:“请你帮我一下好吗?”
  她看起来和我有几分相似——褐色长发,窄瘦的脸庞,比在座的大部分女士都年轻。也许这就是我走近她的原因。还因为她似乎被我的表演吸引了。但是,当我请求她帮忙时,她举起双手,仿佛要证明她没有携带武器似的。
  “哦……不要找我,”她说,“我不行。”
  “你当然行,”我说,“你会做得很棒!”通常,达到我的目的只需这些——我的一点点鼓励,再加上观众送上的稀稀拉拉的掌声。
  “不,不,”她说,“我一窍不通。”
  我扫视着房间,想再找一位女士帮忙。(我从多年的经验中总结出,女性比男性更适合做志愿者——她们通常会服从指挥,不喜欢出风头。)但是没等我找到合适人选,和那位女士同桌的一位男士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我来吧!”
  如果我再机灵些,他的过度热情就会引起我的警觉。但是现在表演已经进行到一半,我只想赶快收工回家,结束这令人疲惫不堪的一天。另外,天气越来越糟,即使在理想的路况下,我那辆破车也可能半路熄火。
  因此我就说:“当然可以,上来吧!”
  立刻,整个宴会厅的人都兴奋起来,惊呼声和起哄声响成一片,我意识到,有麻烦了。
  节日期间为企业表演通常有油水可捞——报酬高,吃得好,气氛好。而今晚的活动——在纽瓦克市中心的凯悦酒店为一家理疗机构举办的节日晚会,我在当初签约时是特别看好的。有谁比一屋子好不容易放松一晚上的医疗专业人士更需要娱乐呢?
  但是到了之后我才得知,理疗师们不是为他们自己举办这场晚会,而是为了款待100多名人身伤害律师,因为这些律师可以源源不断地给他们介绍需要康复的伤者。抽奖包括一套家庭影院系统和一次去阿鲁巴岛的度假游。
  志愿者跟随我走到宴会厅前面。他站在那里时有些打晃,显然是喝过头了。但我决定按部就班进行下去。这是魔术扑克表演的最后一个环节,接下来就是连环表演了。我问这位志愿者叫什么名字。
  “我叫卢!”他笑嘻嘻地说。我似乎看到他那张脸出现在一块高速公路广告牌上,冲着我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上方是一行醒目的大字:有人必须为你的受伤买单。
  要不了一小时,我就会获悉,他全名叫卢·哈斯克,虽然还不到35岁,但已经是在座同行中的传奇人物——野心勃勃,善于投机钻营,心狠手辣,在法庭上令人退避三舍。但是此时此刻站在他旁边,我只知道他是那个能帮我把表演继续下去,让我早点拿钱收场的人。
  我摆出一副笑脸,伸出手,热情洋溢地和他握了握手。我正准备收回手时,他做了一个令我猝不及防的动作:把我的手举到唇边吻了一下。
  然后他舔了一下我的指关节。
  我愣住了。这不是某种单身派对或兄弟会表演。就算是又怎样?在从事专业魔术表演来维持生计的这10年里,我曾经被人以各种方式揩过油:拍肩、抓手、亲吻,甚至有次被袭胸……但从来没有被舔过手指。
  似乎没人注意这一幕。我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暗暗提醒自己,我脚上穿的是一双崭新的豹纹细高跟鞋,鞋跟高4英寸,取代了那双已经穿得走形的红色高跟鞋。我其余的装束没有那么俗麗:铅笔裤、领口敞开的白色礼服衬衫,裁剪得体的黑色夹克。但纵然是式样简单的衣服也花钱,今晚的表演收入够买一双新鞋子外加半个月房租了。
  我吸了口气,从身后的桌上抓起那摞扑克,来回洗了几次,捻成扇形。
  “挑选一张吧,卢!”我说,猜想他会选最上面那张或最下面那张,因为这样也许就有机会把我的表演搞砸。
  他选了最上面那张牌。
  这并没有关系。事实上,这套魔术本身非常简单:志愿者挑选出一张牌,我把它展示给观众,重新放进去,再让它消失。(我得承认,这么做其实是在偷懒。五年前,我表演得更具有艺术性,也许仅仅是为了让自己开心。)但是这次的表演是关于揭秘。我走到帆布装备包前,取出一个泡沫塑料做的环形靶子。我把它交给卢,告诉他用双手把直径8英寸的靶子举过头顶。
  我让他从20到40之间选一个数字。
  “100。”他说。
  这就是我为何偏爱女性志愿者的原因。她们会照我说的做。她们明白,如果配合我一阵子,她们就会看到奇迹发生。
  “卢,你这样就没意思了。”我说。
  “那好吧,”他不情愿地说,“20。”
  我从口袋里掏出卷尺,拉开,测量了20英尺的距离,之后放回口袋。
  “一直高举着靶子,”我说,“用两只手。很好。”然后我让他在10到20之间再选一个数字。
  他看了我片刻,“20。”
  我开始数那摞牌,数一张扔一张,数到第20张时,把其余的都扔到地板上,手里只留着那张牌。我慢慢把牌翻过来,出示给卢和观众,自己并没有看,只是故意虚张声势地问:“这是你刚才选的那张吗?”
  “我们俩都知道你并没有把牌彻底打乱。”
  没错,我想。这就叫配合。这就叫表演。
  “你的意思是这不是你选的那张牌吗?”
  “我的意思是你已经知道不是。”
  接下来,我本应该把那张牌投向他头顶上泡沫塑料靶的中心。牌要嗖的一声飞过去,这样就能牢牢地插进靶子,然后志愿者把它拔出来,让大家看到它变成了他原先选取的那张牌。
  “请不要晃动。”我说。   卢咧嘴一笑,故意把靶子向左移了1英尺。
  “不要反着来嘛。”我说,尽量让自己放轻松,尽管我已经感到腋窝和膝盖窝都汗湿了。
  他重新把靶子移回到中间位置。
  “好多了。”我说。
  但他又把它移向了右边。
  直径8英寸的靶子是很有效的舞台道具,但我还能从两倍远的距离击中比这小一倍的靶子……假设志愿者不再把它晃来晃去的话。
  “别动,卢,”我说,极力保持镇定,“这一点很重要。”
  “你在床上一定非常迷人。”他说。
  满屋子的人都吸了口气,不过他们不是感到惊骇,而是被逗乐了。这就是放荡不羁的卢!大家正在目睹一个明天可以讲给人听的故事。我理解那种想讲故事的冲动,尽管如此,我还是不希望他们离开时只记得这个小插曲。
  “可惜你永远不会知道。”我小声对他说。那只是个无恶意的玩笑,我提醒自己。“现在告诉我你选的是什么牌。”我说。
  卢需要做的就是这些。接着我会再次确认我手中那张牌不是他选的那张,然后把它投向靶子,奇迹就会发生。
  “黑桃A。”他说。
  他在撒谎。他选了方块3。我很清楚,因为一开始我就强迫他抽了那张牌。
  观众们不安地窃笑起来。他们当时已经看到他抽的那张牌了。他们知道他在对我撒谎——知道这不是在开玩笑,知道他是真想破坏我的表演——但他们正在保守他的秘密,要么是因为我在这间屋子里是个陌生人,要么是因为他们已经领教了他在法庭上的厉害,现在可以放松地看他怎么和我作对了。
  “你再试一次如何?”我对他说。
  我的声音一定是失去了最后一丝玩笑成分,因为他问:“什么?我做了什么?”如果他的两只手没有高举着靶子,其中一只可能会捂住心口的。
  我叹了口气,“再试一次吧,你抽的那张牌是什么?”
  “好吧。不是……”他又咧嘴笑了,“黑桃A吗?”
  我知道让事情走到这一步是我的错。这是非专业人士才会做的事情:找一个想出风头,想为观众来点儿即兴表演的志愿者做搭档。
  但是我今天状态不佳,甚至在表演开始之前就状态不佳。这源于那天下午我收到的一封邮件:你没有被选中参加本年度在纽约举办的世界魔术大会。我知道,被拒绝是生活的一部分,但作为国际近景魔术比赛的前大奖得主,我曾指望能得到一次表演机会。更重要的是,这是我的一部分计划,或者说整个计划——经过将近10年的“单打独斗”之后,重新进入魔术师的大圈子,收起我的骄傲,忘记过去,东山再起。因此这次被拒把我伤得特别深。
  紧接着,我不得不驱车沿着结冰的道路前来纽瓦克表演。当然,这就是专业魔术師的工作:表演。无论如何,表演不能停。(事实上,我希望这个节日晚会能让我振作起来。)不过,就在我刚刚做好准备,就要打开领夹式麦克风的时候,厨房里那些过于急切的服务员突然推着餐车冲进了宴会厅,比预定时间提前了近一个小时。一旦前面几位律师站起来开始用餐,其他人就会不可避免地蜂拥而上。
  于是我只好等着,假装在看手机。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我变得越来越烦躁,因为我知道外面下起了雨夹雪,道路会结冰。与此同时,律师们一趟趟地去生鱼吧、烧烤台和寿司台。我盯着那些昂贵的食物,心想,他们根本算不上大牌律师!我能从他们身上的西装看出这点来,那些西装没有一件是合体的。上衣肩部太紧,袖子太长。裤子侧兜太松,早知道我就表演“偷手机”的戏法了,并且确信不会失手。
  “事实上,你选的牌不是黑桃A,”我对卢说,“如果你还记得两分钟前发生的事情,就知道它是方块3。”
  他眯起眼睛瞅着我,“你在指责我撒谎吗?”假装愤怒,这显然是一种表演——除非我自己一开始搞错了。(但我坚信没有。)
  “要么你在撒谎,”我说,“要么你的视力不太好。”
  “我的视力完全没问题,宝贝,”他说,“我想你赖以维持生计的是魔术表演。”
  这话戳到了我的痛处。我之所以感到痛,因为这恰巧就是事实。很久以前曾经对我来说意味着远大前程的事业,现在已经沦为生计。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准备接受那种评价,尤其是在今天,尤其是在魔术表演过程中。最让人受不了的是,这句话出自一个故意砸场子的醉鬼之口。他轻而易举就看穿了我的套路,我还不如一直明着玩呢。
  我的意思是,他在我心情最糟糕的时候伤害了我。我不顾一切地想要结束这套魔术,这场表演,这一整天的沮丧、失望和自我怀疑。我感到所有这一切在那一刻都凝聚成了一团愤怒的火焰。
  我的意思是,我把手中那张牌投了过去。
  有一次,纸牌以72迈的速度从我手中飞出去。不,凭着那个速度我是进不了吉尼斯世界纪录的。不过,一张以72迈速度运行的纸牌在五分之一秒内就能飞20英尺,志愿者来不及有所反应。没有时间闪开,甚至没有时间眨眼。
  所以五分之一秒短得似乎可以忽略不计,不管怎样,这一瞬间过后,卢扔掉靶子,用双手捂住左眼,开始杀猪般地号叫。
  2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得很快,在我的记忆中有点儿模糊。有个人率先冲向舞台,接着另外几个人也跑了过来。卢·哈斯克的朋友,或者对手,或者不管什么人,纷纷提供附近急救诊所的信息。不久他们就和卢(他仍然用手掌捂着眼睛,号叫着)一起离开了宴会厅。
  我用颤抖的手匆匆收拾着装备,脑子里反复出现的只有“糟了”“糟了”两个字。我想尽快逃出去,尽量避免见到任何人(同时很清楚每个人都在盯着我),这时那家理疗机构的一个代表走了过来。她在离我几英尺远的地方停下,好像我是个野人,可能也会袭击她。不过我不怪她。
  “给你安排的表演时间是一小时,”她说,“可是你只表演了不到半小时,还弄伤了一名客人。”
  我很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无论如何,我不能说太多。我口干舌燥,浑身颤抖。   我弄瞎那人了吗?我会被捕吗?
  “我们只好扣下你的演出费。”她说。
  “当然,”我说,“我很抱歉……”但她已经走开了。
  我拿着装备包和折叠桌进了电梯。电梯门正要合上,一个律师粗壮的胳膊向前一伸,又把门推开了。他走进电梯,当我们等待电梯门合上时,他抿嘴一笑。
  我的面部表情一定暴露了我的恐慌,因为他说:“别紧张,我没有心情起诉你。”
  我们下到了一楼大厅,电梯门再次打开后,我准备尽快溜出去。但是还没等我挪动脚步,他突然说:“他的绰号叫撒旦。”
  我吃了一惊,“什么?”
  “我指的是卢。他是个不受欢迎的人。我想你应该知道。”
  站在我旁边的这位律师身穿一套不合体的西装,面颊宽厚,脑门闪闪发亮,一副居高临下的表情。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问。
  他耸了耸肩,“也许没关系。你要找代理律师吗,纳塔莉?”
  “我得离开这里。”
  但我只是在虚张声势,他看出了这一点。
  “在这样一个冰天雪地的夜晚?不,我不建议你这么做。”更何况他有所不知,我的汽车轮胎早就磨平了,制动也嘎吱作响。“来吧,”他从我手中夺下折叠桌,“去我办公室!”他扫视了一下大厅,“待我找到一间。”
  大厅酒吧里灯火通明,离电梯很近,虽不是十分拥挤,但客人熙来攘往,还算热闹。不过,大厅尽头一个光线幽暗的角落里还有一张小吧台,长度只够放下四只高脚凳。这片区域用绳子和外界隔开了,是一处躲避喧嚣的理想场所。
  我们就这样在里面坐下了,我身边放着折叠桌和装备包。外面雨雪交加,整个纽瓦克市蜷缩在天寒地冻中。
  “我只是想说,”他开口道,“你的这些扑克玩法……”他吹了声口哨,“我不是说最后把牌扔出去的动作,而是其他技巧,比如所有Q最后都能连在一起。真的很神奇。”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说这些。”
  “你不明白?你是个了不起的魔术师,纳塔莉。这就是我想说的。我是在恭维你。”
  “可我刚刚弄瞎了一个人的眼睛!”
  “也许你弄瞎了一个人的眼睛,但你用的是一张扑克,而不是一把刀。”
  “我可以用一张扑克穿透西瓜皮。”
  他咧了一下嘴,“那么,我和你的谈话就更重要了。”他把一只肥硕的手伸到我面前,露出指背上长长的黑色汗毛,“我叫布罗克·麦克奈特。”我很庆幸他和我握手时没把我的骨头弄碎。
  因为坐在窗边,我可以望到马路对面的另一家酒店,一个门卫孤零零地站在廊檐下,双臂环抱着,以便让身子暖和点。我不禁打了个寒战,说道:“我感到难过。”这是真的。很久以前,我就认定,给他人身体造成伤害是最严重、最不可原谅的事情。这些年里,我所信奉的信条寥寥无几,但始终坚信这一条。“我并不是有意要伤害他。”
  令我宽慰的是,这些话听起来很像真心话。
  “你当然不是有意的。”布罗克说,“你没理由砸自己的饭碗呀!”
  是的,完全正确,我想。一只眼睛的范围很小。虽然我投掷的准确性很高,但会高到那种地步吗?我不记得刻意瞄准过。没错,我当时是很生气,很难堪,但那个投掷动作感觉像是自动发出的。就像一流的钢琴家一样,是手指在思考,而不是大脑。否则,他們的手指不可能如闪电般在琴键上飞快跳跃。
  但即使是我的手失控了,做了大脑不允许做的事情,伤害不是依旧发生了吗?我的手仍然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不是吗?它做的每个动作都要由我来负责。
  “后果会怎样?”我问。
  “这要看情况,”布罗克说,“你买责任险了吗?”见我没有马上回答,他叹了口气,开始讲述“卢·哈斯克传奇”的精彩部分:一个有目标的家伙,其目标显然是让对手知难而退。
  “如果他去报警的话,”布罗克说,“可以想象,公诉人会以故意伤害罪起诉你,但在纽瓦克也许不会这样,这里的警察正忙于应对那些杀人放火之类的真正犯罪。因此你可能会被判轻罪。”
  “意思是?”
  “最高1000美元的罚金,加上一年监禁。”
  监禁,这个词在我听来简直就是在骂人。“因为玩扑克?”
  “你自己说它能插进西瓜。”
  “我想更糟的是1000美元罚金。”
  “哦,别担心——虽然几乎可以肯定他会提起民事诉讼,也就是要求经济赔偿,但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眼里涌出的泪水似乎没有让布罗克感到丝毫不安。他没有往窗外看,也没有低头假装摘去西装上的绒毛,以便给我片刻时间冷静下来。他一定是习惯了人们当着他的面陷入绝望的情形。“我愿意做你的律师,纳塔莉。”他说。
  “我请不起律师。”我用颤抖的手擦干眼泪。
  “现在我应该说,‘你必须请律师。’这是真的。如果他的一只眼睛最终瞎了……”他用不着说完这句话,“不过,我要告诉你的是,我是个好律师,而且我的收费标准是浮动的。”
  但浮动到什么程度?我双手抱着脑袋,喃喃低语:“我为什么要让他那样对我?”
  这些年来,我面对过各种讨厌的人,遇到过真正危险的状况,但我一直保持镇定。
  “是的,不过,我们做律师的,”布罗克说,“我们是专业的混蛋,能把所有事情摆平。”他脸上露出睥睨一切的神色,“好了,我看得出你需要喝点东西。你想喝什么酒?”
  我现在哪有什么心情喝酒,再说这里已不再提供服务。我又朝窗外看去。这才11月,天知道12月将迎来什么更糟糕的天气。“我不相信雨雪会一直下。”
  “你住在哪里?”他问。
  “打车太远。”我说。
  “你的意思是合同里没有提供住宿一项?”
  “我家里养着鸟。”我说。
  “嗯?”
  “鸽子。每天需要喂食喂水。”   “你还有闲情逸致养鸟!”他摇摇头,从圆凳上欠起身,“快说,想喝什么?我去那边的酒吧买。”
  外面,雨雪一阵紧似一阵。“就来杯我买不起的酒好了。”
  “这正是我要做的——”他像试探风速似的举起一根手指,“稍等,我先去一下洗手间。”
  现在只剩下我自己了,除了一个承诺,面前什么也没有。我的肚子在咕咕叫,眼前浮现出家中冰箱里的情形——调味料倒是不少,不过几乎没有能用得上它们的食物,真不知道表演之前我到底在跟谁过不去,为什么拒绝去吃自助餐。也许满满一肚子去皮虾会让我对志愿者多点耐心。
  我看了看手机,没有未接来电。今天我一直在等母亲的电话。就在我把手机放回帆布包的侧兜时,布罗克空着手回来了。“我不想在那儿等。”他说。但他没有直接坐下来,而是绕到专属我们俩的这个小吧台后面,跪下去,我只能看到他的脑袋在晃来晃去。
  “搞定,”他站起身,“想不到这里还有这样的好东西。”他拿着一瓶威士忌和两只广口酒杯回到座位上,“这好像是200美元一瓶的酒。”他将杯子斟满,“他们肯定是不会让我们白喝这瓶酒的。”他摇摇头,“美国越来越堕落了。”接着他又说,“为我的新客户干杯。”我们一饮而尽。苏格兰威士忌顺着我的喉咙滑进胃里,让人精神一振。
  布罗克将一只宽慰人心的手(也可能是咸猪手)放在我胳膊上。“我认为很有必要再来一杯,”他说,“请畅饮这瓶美酒,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这是整个晚上我听到的最有道理的话。他倒了酒,我们继续喝。
  “既然我是你的律师了,”他说,“我想给你一条建议。可以吗?”
  苏格兰威士忌使我稍微平静了些。我现在已经是个有律师给建议的女人了。“当然可以。”我说。
  “你应该用大些的道具表演。”
  “哦?”
  “我的意思是,像扑克、硬币之类的东西,在宴会厅里隔着那么远的距离,谁能看清呢?”
  这是对近景魔术师的普遍批评。布罗克·麦克奈特也许在同行中间特立独行——只有他尾随我这个惹了事的人走进电梯。然而,在魔术方面,他是个典型的门外汉,他的话让我不由自主感到恼火。“这叫变戏法,”我说,“是我的专长。”
  “我还是觉得……”他喝完了杯中酒,“你要是用大物件表演,也许会更受欢迎。”
  雨雪和苏格兰威士忌让我一时无法上路,可律师对我表演的指指点点却使我想尽快离开。“相信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说,“我是专业表演者。”
  他哈哈大笑,我猜想这是因为今晚我几乎没有展示出应有的专业水平。但我猜错了。“亲爱的,”他说,“宴会厅里的所有人都是专业演员。我们是诉讼律师!”他在圆凳上挪动了一下,从裤兜里掏出钱包,取出一张名片递给我。名片被挤压弯曲了,就像一只小小的独木舟。
  “明天下午来我办公室,”他说,“我给你看卢的一些东西,之后我们就可以动手准备书面材料了。”见我盯着名片,他又说,“浮动收费。我保证。”我接受了。然后,就像突然才想起似的,他说:“顺便问一下,那几张Q是怎么变到一起的?我的意思是,我这辈子见过很多扑克魔术表演,但你的表演完全不一样。所以,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
  “四张Q”是一种简单的魔术玩法。我向他出示了四张Q,然后把它们面朝下放在吧台上,摆成正方形,又在每张Q上面放三张牌。现在就有了四摞牌,每摞四张。四张Q一张一张地移到了同一摞里。
  我是怎么做到的?是跟一个名叫杰克·克拉里翁的魔术师学来的,是通过多年没日没夜地跟着扑克魔术表演教材练习掌中藏牌、移牌、假洗牌,一点点学会的。我开发了自己的一套动作,地道的行话和身体技巧配合得天衣无缝,直至每个动作都做到滴水不漏,观众近在咫尺也看不出破绽;直至那套动作演练得如此娴熟,就算一盏灯砸在我头上,也不会影响我的节奏。
  “抱歉,”我说,“告诉你就违背了魔术师的宣言。”
  布罗克大笑道:“你是认真的吗?”他克制住笑,“这又不是泄露發射核武器密码。”
  “抱歉。”我说。
  他再次掏出钱包,取出一张百元钞票,“我猜理疗师们扣下你的演出费了吧?”
  “我不要你的钱。”我说。
  “什么,你不接受小费?”
  我几乎就要说出那句赤裸裸的应答,这是参加太多单身派对的结果——
  亲爱的,不管什么我都统统接受。
  但是天太晚了,而且我筋疲力尽,忧心忡忡,没有心思调情。
  “不,我接受小费。”我说。
  “那么?”他一直等到我的指尖碰到钞票才接着说,“你是怎么玩‘四张Q’戏法的?”
  我缩回了手。
  “100美元不够?”
  “不是这个原因。”
  “是因为你们的宣言?”他皱起眉头问。
  “因为宣言。”
  不是因为宣言。事实上,我不再特别在意若干年前在几个中年男人面前说的几句话,但我真的介意今晚可能还剩下的一点点尊严。不过,支付不起取暖费算是有尊严吗?
  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布罗克把钞票放在吧台上,“拿着吧。”
  我抓起钞票,在塞进裤兜前突然灵机一动,把它举到他面前,随即缓缓撕成两半,接着又撕成四片。我把四片钞票揉成一小团,揉得越来越紧,直至从指间消失,然后将空无一物的双手伸给布罗克看。
  我的手还在微微颤抖,这种情况将持续11天(直到有一天,在一个寒风呼啸的停车场,它们突然就停止颤抖了)。我喝了一口酒,意在转移他的注意力,借用魔术专业术语,就是错引法。
  “可惜啊,”布罗克说,“像你这样一个有天分的女子竟然为我们这帮人表演。”
  “这也是正当的谋生手段。”我明显信心不足。
  “也许这就是你的问题所在。”他说。
  “什么意思?”   还有奥蒂斯·莱丁,我原本以为他也是27岁殒命,但我错了。他甚至没能过完26岁。
  今晚简直糟透了。然而我再次安全回到家,没有在空难中坠亡,没有过度吸食海洛因,没有遭遇任何悲惨结局。
  就当是赢了吧,姑娘。上床睡觉。
  我在阳光中醒来,下了床,做了一顿真正的早餐:几个煎过了头的鸡蛋和一片吐司。
  客厅里,鸽子埃塞尔正在梳理羽毛,肥胖的朱利叶斯则砰的一声从栖木上跳下来,开始啄食。这两只白鸽没什么特别之处,但它们像拉布拉多犬一样温和而忠诚。吃完早餐,我在杂物抽屉里翻找透明胶带,想把那张撕碎的百元钞票修补好。(事实是:粘好的货币仍然是法定货币。)
  粘好半张钞票后,我打开音响,开始播放肖邦的《即兴幻想曲》。就让我来即兴幻想一下吧。如果我能实现三个愿望,我希望能有一双巧手迅速把剩下的两片钞票粘好。我又撕下一些胶带粘第三片钞票。温暖的阳光透过半开的窗帘洒进来,我幻想着,在新泽西州的某个医疗机构,血清素和维生素D对昨晚那名砸场的志愿者产生了神奇效果。卢·哈斯克的眼睛也许今天早晨好些了,也许一点事儿也没有。
  这时传来了敲门声。
  一定是警察。从那不急不缓的敲门声就可以想象得出,门外站着的是手拿逮捕证、满脸自鸣得意的警察,跟影视剧里的情形一样。
  我以前从未遭遇过逮捕。我身上还穿着睡衣。他们会在给我戴上手铐、押向警车前允许我穿好衣服吗?
  我向窄小的玄关走去。门上没装窥视孔,所以我直接打开门。一股冷空气迎面扑来。
  只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头发染成了蓝色,留着鸡冠似的莫霍克发型,戴着耳环之类的东西。
  “你为什么要那样折腾耳朵?”我问。
  男孩个头本来就矮,何况我站的地方又高出一个台阶。他歪着脑袋,向上看着我,“别管我的耳朵。”
  “我只是随便问问。”
  “问就问吧,”他咳嗽一声,往水泥地面上啐了口痰,“你想让我帮你铲走车边的雪吗?”
  是个大晴天,阳光很刺眼。“你在胡说什么?哪来的雪!”
  “今天是没有,但以后会有的。”
  这个孩子满身是尖儿:尖尖的发型、尖尖的下巴、尖尖的鼻头,他抱着雙臂,就连肘也是尖的。由于只穿了一件T恤,他把自己抱成团,不停地蹦跶。如果再靠近他一点,我也许能听到风从他的耳洞中穿过。
  “能不能再给我解释一下你的骗局?”
  “这不是骗局。我保证你的车随时可以开动,”他说,“整个冬天只需付50美元。”
  “可你不会兑现的,”我说,“拿到钱后你会永远消失。”
  “不会的,我对天发誓。”他指着街对面那栋砖混结构的公寓楼,“我就住在那里。一层。”
  我清楚地记得见过一个老妇人在那个单元前浇花。他可能在说谎。不过,我上次见到那个老妇人是什么时候的事?楼前已经没有花了。10年来有许多人来来去去的。婴儿变成了少年。少年长大成人后搬走。一直有人死去。
  “你看怎样?”他问。
  “我认为这是个极其愚蠢的想法,我几乎想接受,作为一个社会学试验来做。”我仍然为来人竟然不是警察感到有点儿发蒙。
  “嗯哼?”
  “算了吧!”我说。不过,现在让我心烦的是,我怎么也想不起上次见到街对面那个老妇人是什么时候了。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如果下雪了,”我对他说,“再来找我,我会付给你几块钱,帮我把车弄出来。能成交吗?”
  “不,不能成交。”他望望天空,“女士,我希望今晚就下雪。我希望你的车被雪封住。”
  “喂,听着,不要冲我撒泼。”
  “我就要撒泼,因为你骂我是骗子和小偷。”
  “我没骂你。”
  “你骂了,女士。你不能随便怀疑人。而且,我妈妈真的病了。”
  “哦,天哪!”这个孩子真的需要在行话上多下些功夫。“你准备玩‘生病的妈妈’套路?兄弟,打住吧。站在这里等着。”我走进房间,拿着那张百元钞票尚未粘上的四分之一回到门口,“这个值25美元,但像现在这样对你我来说都没有用。懂了吗?你要是干得好,圣诞节时我再给你另一片。其余的也这样。这是真钱,不要弄丢了。”
  事实是:一张纸币的四分之三仍能从银行换取原价新币,所以我并没有损失什么。但是那个男孩不知道。他接过那片纸币,看了看,塞进裤兜。
  “楼上住的是谁?”
  “问这干吗?”
  他的一双蓝眼睛里充满希望,“我也可以给他的车铲雪。”
  “是个女的,”我告诉他,“她乘公交出行。”
  “懂了。”他嘀咕着,重新焕发的创业精神再次破灭。他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开了。
  “嘿!”我喊了一声。他回过头来。“想看真正精彩的硬币魔术表演吗?”我问。
  他仔细打量了我片刻,“不,没人想看那玩意儿。”他又朝地上啐了口痰,走开了。
  4
  那天下午刚过2点,我已经坐在布罗克·麦克奈特对面了,中间隔着大理石咖啡桌。他的办公室看起来就像电影《严肃的律师先生》中的场景:一张宽大的黑色实木办公桌(上面非常整洁)、皮椅、色调柔和的抽象艺术品,书架上摆满了法律方面的书籍(希望不仅仅是摆设)。我刚在布罗克拟的一份只有一页纸的合约上签了名,授权他做我的律师。
  “卢最后去了本地的大学医院,而不是诊所。”布罗克向我介绍情况,“他眼角膜上留下了一道很深的伤口。”
  我的心咯噔一下。
  “这还算好消息,”他低头看向记事簿,“坏消息是眼前房出血,”没等我问,他接着说,“即虹膜和角膜之间出血。”
  “我好害怕。”我说。
  “懊悔也许会在某个时候派上用场,但首先看事实。他眼睛现在对光很敏感,而且仍然很疼。我们暂时还不知道会不会带来长期的视力损害,通常情况下眼前房出血会愈合,但目前下结论还为时过早。而卢比所有人都懂,在没到MMI之前,即最大医学改善之前,不要提起诉讼。所以他还要等几周才会起诉,也可能几个月。”   我的脑袋嗡嗡作响。我问他这一切将意味着什么。
  “除了医药费,还有他雇用司机的费用,收入方面的损失,另加他遭受的疼痛和折磨——他肯定会要这方面的赔偿,既然所有目击者都看到了他痛苦万状的样子。”
  “我该怎么办?”
  “你?如果你有个有钱的叔叔,现在正是联系他的好时机。”
  我想到了即将到来的12月份的演出和微薄的收入,知道自己摊上大事了。没有房子可以抵押,没有储蓄账户可以提款,没有财产可以兑现,更没有有钱的叔叔可以求援。
  “我一无所有。”我说。
  “那就去改变。”他说。
  就是在这时,我问他是否方便透露一下那个扑克老千的名字。
  “你真的想知道?”他瞪大眼睛,“我昨晚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不管怎样,你说昨晚——”
  “我有别的想法。”我提出我可以为某家杂志写篇文章赚些体面钱——至少值几场演出的收入——把扑克魔术师和扑克老千进行比较。我说得不太详细,因为这个念头是我在开车过来的路上才冒出来的。
  “我会读那篇文章的,”他说,“而且你们俩一定会谈得来。你们有共同语言。”他走到办公桌前,“你是怎么进入魔术这一行的?”
  我跳过了父亲的前老板在我8岁时送给我一套魔术道具的经历。我不愿回想那段记忆。“一个名叫杰克·克拉里翁的人教过我。”我说,“18岁时,我赢得了国际纯手法魔术大奖。我是那个奖项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冠军。”
  “奇才!”
  “是大卫·科波菲尔给我颁发的奖章。”
  “没有奖金吗?”
  “500美元,”我说,“外加一个经纪人。”我没有费心澄清这个经纪人在若干年前就把我甩了。
  “我一直在琢磨,”布罗克从办公桌最上层的抽屉里取出一副新扑克,扔到咖啡桌上,“你显然准备了两套Q。但在最后展示给观众之前,你是怎么处理那套多余的Q的?这是我不明白的地方。不过,关于多余的Q,我猜对了,是吗?”
  我和他对视着。看来他习惯于不达目的不罢休。“怎么了?”他说,“我祖父是田纳西州马里维尔的一名律师。有时候农民送此鸡给他作为酬劳,我敢肯定鸡也是他们的珍爱之物。”
  “请先写下你那位老千朋友的姓名和联系方式。”我叹了口气,拿起扑克,用指甲划开封膜。他回到办公桌前,把我要的信息草草写在一张纸条上。与此同时,我打开牌盒,取出扑克,在咖啡桌上摆成扇形,挑出四张Q,放在其他扑克旁。
  “他这人很特别。”布罗克把纸条递给我,“有点儿小气,不像我这么随和,但也绝非另类。”
  我瞥了一眼纸条,“你没给我他的全名。还不信任我?”
  “那就是他的全名。”布罗克两手一摊,“现在轮到你了。”
  我把纸条塞进口袋,“你能發誓保守这个秘密?”
  “我发誓。”他说。
  外行人总是认为,一种巧妙的戏法一定离不开一种同样巧妙的手段。但魔术的一个真正秘密是,这种情况很少见。对于巧妙的手法而言,秘诀绝不是使用一面镜子、一套马具或精巧的装置,而是夜以继日的刻苦练习。艺术技巧存在于表演过程中,而不是存在于秘诀中。说白了就是学会隐藏那些本应该显而易见的东西。
  我眼下本来可以抛开魔术师的职业操守,告诉他“四张Q”的玩法。但那样他就知道了,就会感到有些失望,然后提出别的要求。
  最好一直让他们充满好奇。那样的话至少你知道他们仍然需要你。
  “这些女士,”我拿起四张Q,一张张地数着,“非常亲密,就像姐妹一样,因为她们必须生活在一个由国王和骑士创造的世界里。”谁都知道扑克中的Q代表皇后,K代表国王,J代表骑士。
  布罗克眯起眼睛。
  “你无法想象皇室的要求使她们承受的压力,更不用说那些繁文缛节了。”
  他叹了口气。
  我接着说:“所以,只要有机会,皇后们总是——”
  “别说了!”他举起双手,“够了!”
  “喂,这可是你问的呀。那个戏法就是这么完成的。皇后们找到了彼此。”我站起来,“记住了,一定不要说出去。”
  杰克·克拉里翁的魔术商店位于爱迪生镇的1号公路边,在一个狭长的购物广场里面,夹在一家美甲店和一家未出租的店面之间。我进去后,门自动关上,上面挂的雪橇铃叮当作响。我在入口处站了一会儿,直到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
  杰克在商店的另一端,几乎没有抬头看一眼。他站在玻璃柜台后面,正给一对母子演示一种戏法。我往逼仄的商店里面走了几步,见那孩子并不在看杰克的演示,而是用脏手在台面上抹来抹去。看得出来,他长这么大从没有把注意力放在任何事情上。不管他妈妈今天买了什么玩意儿,他都会收下,连说明书也不看,胡乱尝试一次,就塞到床下,不会再碰。
  我在一旁等着,杰克打电话给那位女士订了货,母子俩离开后,门又在叮当作响的雪橇铃声中关上了。我先报上几件要买的魔术用品——背面无边框扑克、闪光纸以及一根20码长的绿色魔术绳,然后鼓足勇气告诉杰克昨晚在凯悦酒店发生的事情。
  “你还记得我今年夏天遇到的那位杂志编辑吗?”最后我引入正题。
  “你都提起好几百次了。”杰克说。
  那次演出结束后,一位男士带着他的孩子走到我身边,介绍自己叫布鲁斯·斯特德曼,是《男士季刊》的副主编。他自称是个“业余但很认真的魔术师”,对我的表演赞不绝口。我受宠若惊。然后他说:“我也很喜欢你在《魔术师论坛》上写的文章。”我再次受宠若惊。
  《魔术师论坛》是杰克很久以前创办的一份内部通讯:开始的时候是纸质刊物,免费邮寄,现在则成了电子季刊。我偶尔也投篇稿子——教大家一种戏法,如用硬币、纸牌、绳子之类的道具,都是日常用品,都是手上功夫。为杰克撰稿没有任何报酬,但交稿截止日期逼着我不断想出新点子,我觉得应该感谢杰克把我带进魔术世界。   布鲁斯把名片递给我,“如果你有与魔术有关的有趣故事,尽管来找我。”
  我是个净身高5英尺11英寸的高挑女子,一头深褐色长发垂到腰际,常会引起男人的关注,收到他们殷勤递上的名片。我通常转身就把这些名片扔到最近的垃圾桶里,但我没有扔掉这张印有“《男士季刊》副主编”的名片。我觉得可以尝试一下。但我一直在等待一个合适的点子,或者合适的动机。现在两者都有了。
  “我想我终于想出了一个点子。”
  杰克叹了口气,也许是喘了口气,“到底是什么点子呢?”他72岁了,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10岁。他皮肤松弛,面色发灰,也许他的意见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但我们认识很久了,我从他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他是跟着最优秀的魔术师学习的:卡迪尼、沙丁尼,那一代最伟大的大师。他们早在摄像特技和电脑生成画面技术出现之前就开始表演了,那时我们的眼睛还不习惯被欺骗。
  “我想介绍一位职业扑克老千。”这句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它引起的反应会和我制造的那条“扑克击中律师眼睛”的新闻一样。我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我想,扑克魔术师和扑克老千之间有很多共同之处,只是后者承担的风险更多,因为如果被发现作弊,他可能会葬身湖底。我想看看魔术师能从这样的人身上学到什么。”我望着杰克的眼睛,希望得到赞成或理解,“我想人们也许会对这类文章感兴趣,不仅是魔术师,还有普通读者。这样的文章很有意思,是吗?”
  “给我讲讲,具体哪部分有意思?”
  “你知道的——我指的是全部。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杰克?”
  但我知道问题在哪里。
  “让我确认一下理解得对不对,”他说,“你有一个机会可以给读者讲讲变魔术的艺术,可你却准备让他们追捧一个该死的骗子?”
  杰克的意思是,没有什么比玩魔术更诚实的了。对他来说,这是件值得骄傲的事情。这么多年来,我从他那里听到了很多话,都在阐述一个道理:你要知道,魔术师会让你看到奇迹,并对此深信不疑。这种欺骗是公平的,因为魔术师和观众之间存在一个契约。魔术师和观众是合作关系。表演成功意味着在一场游戏中双方都是赢家。
  而老千会让大家都败兴。他们的游戏中没有要遵守的契约,而且只有一个赢家,那就是老千本人。
  我并不反对这一点。可是,我们都欣赏职业扑克老千,不是吗?虽然他们施行的是骗术。我们之所以欣赏老千的技巧,因为它也是基于精心打磨得来的。这话我不能跟杰克说,虽然有这种想法的人不止我一个。其他魔术师对扑克老千也有这种看法——甚至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手法魔术大师。
  “你怎么看近景魔术大师戴弗农呢?”我问,“他花了数年时间追踪最优秀的老千。”
  “恕我直言,你不是戴弗农,”杰克拿起一块抹布,擦拭被那个孩子弄脏的玻璃台面,“不要对那种发中间牌的鬼话信以为真。”
  “他学会了。”我说。
  “那只是传说,”他说,“是噱头。”
  “有据可查。上网查查便知。”
  他摇摇头,“戴弗农是个大师级人物,但老千和骗子就像威士忌和妓女一样吸引着他。这是他一个很大的弱点,不要让它也成为你的弱点。”
  这就是杰克——一个有房贷要还、客户越来越少的纯粹主义者,一个被前妻和已经成人的子女抛弃的老头。杰克最拿手的戏法就是让周围的人消失。
  “星期一你还会为我表演一个戏法吗?”他问。
  该死!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见我没有立刻回答,他说:“你不再做慈善工作了,是吗?”
  “让我休息一次吧,杰克。”15年前,母亲常常把我丢在杰克这里,让我跟他上课,这样她就可以和一个不是我爸爸的男人一起待一小时。杰克知道这个秘密,我也知道,也许这就是我们俩那么刻苦钻研魔术的原因。
  我想告诉他为什么我的心思放在了别处。我希望能向他解释清楚,对我来说钱突然变得特别重要。“昨晚我弄伤了一个人的眼睛,我很害怕。”如果我不是懦夫,如果杰克不是魔术师,不是那个我不想使其更加失望的人,这句话我就会脱口而出。
  “不用解释了,我理解,”他把手里的抹布揉成一团,“去吧,把某个玩弄骗术的人渣改造成集胡迪尼、杰西·詹姆斯和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于一体的怪胎。”
  “我只是觉得那很有意思。”我说。
  “色情片有意思,”他说,“大街上的一条死狗也有意思。”他皱皱眉头,“你应该比其他人志向高远些。”
  “什么意思?”
  “别装糊涂了,纳塔莉。你有成为魔术大师的潜质。”他摇摇头,“或者说至少你曾经有过。你应该感激干这一行。”
  “我应该感激——”我的笑声被地毯和深色天鹅绒窗帘吸收了。
  技巧远不如我的魔术师们纷纷发行光碟出售。他们选择为能带来滚滚财源的固定公司演出。他们在加勒比海度假胜地表演,而不是在纽瓦克的酒店里表演。他们能捞到在重大场合表演的机会。这样的人不是很多,但有一些。
  杰克說:“帮我个忙,也帮你自己一个忙,别追捧骗子。”
  “谢谢你的信任。”我说。
  他接着擦台面,我朝门口走去,心想有一点他是对的。我是一名真正的魔术师,在竭尽所能地提高技艺,向任何可以学习的人学习。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也是一个纯粹主义者。
  “我敢打赌,”我快走到门口时,杰克忍不住说道,“你会变得跟你父亲一样玩世不恭。”
  但杰克从未见过我父亲,他只是通过一个十几岁孩子的抱怨对我的父亲略有了解。那是我父亲的一生临近结束时,当时他变得愤世嫉俗,自暴自弃。“我父亲已经尽力了。”我说。
  “你就用那些鬼话自我安慰吧。”他说。
  “我对你的大众心理学毫无兴趣,杰克。”
  “是的,你总是什么话也听不进去。”我打开门时,他又说,“我碰巧认识一两个老千,但我不会告诉你他们的名字。”   “我不需要!”我大声喊道。在叮当作响的雪橇铃声中,门在我身后关上了。
  5
  我独自坐在魔术商店外的车里,开着引擎。
  你有成为魔术大师的潜质。或者说至少你曾经有过。
  去你的吧,杰克!
  要么是因为我投得不如以前准了(由于我当时很恼火,而卢的个子很高),所以才没有击中直径8英寸的泡沫塑料靶子,要么是我如愿击中了真正的目标——卢那张自鸣得意的脸。不管哪种情况都能证明杰克说得对。我不再是从前的那个魔术师了。
  我试图在杰克面前表现得强硬些,因为他让我处于防御状态,但我并没有感觉到强硬,而是恰恰相反。我感觉到了一种非理性的、毫无意义的渴望,渴望我的父母冲进来救我出去。
  我调整了一下中央后视镜,审视着自己的脸。过不了几年,我就会到父亲永远停留的那个年龄。我长得更像母亲——有着像她那样的浓密头发、细小的鼻子、尖尖的下巴,但我有和父亲同样的绿色眼睛,以及越来越明显的眼袋。近来,每当照镜子时,我似乎都看到了父亲的影子。
  梦想一夜暴富但从没变富的人比比皆是,不过父亲是一个比较罕见的特例:他实际上已经变富了,但之后又变穷了,这比原先更糟糕,因为失去财富会让人倍感压力。他一晚上,实际上是一瞬间就损失了10.8万美元——尽管之前他从未当过赌徒或冒险家。这件事证明了他冒险的冲动也许是保持在休眠状态,直到手中有足够的赌注。
  在那之前,他为弗劳尔斯公司工作,发挥他的会计专长。后来,一个阳光灿烂的春日,诚实正派的他却莫名遭解雇。那时我才8岁,所以过了好多年以后,我才想到他当时一定特别愤懑。然而,我不记得他发过牢骚。
  因为缺钱,他重操旧业,又干起在琴行帮客户送钢琴的活,当年为支付大学学费他就做过这个。在接下来的四年里,他努力工作,每晚都回家。有时晚饭后,他会坐下来弹弹自家的钢琴,那是一架栗色立式二手钢琴,购买时享受了员工优惠价。他弹得很粗糙,而且他那指头粗壮、指关节肿胀的双手在琴键上移动的样子看起来很别扭,但他抚摸琴键时的动作很轻柔。他会弹奏几段巴赫的《G大调小步舞曲》、贝多芬《月光奏鸣曲》的开篇以及克莱普顿《蕾拉》的结尾。有时,喝了几杯啤酒后,他会把从收音机里听到的歌曲大声唱出来,如果不记得歌词,他就会自编一些。
  我只想记住他那时的样子,弹着琴,唱着歌。但我们不能选择我们的记忆,而我记忆的小船总是漂向那场事故和后来发生的事情。
  他的手被压坏的那天,我和他在一起。我有时跟他一起去仓库——当时我总以为是去帮忙,不过现在我意识到是母亲想把我支开片刻。出事的那天,父亲本来不用去上班,但一个工友请病假了,而我们家离仓库最近。那是个星期六,电视上正在直播一场纽约游骑兵队的冰球比赛——第三局打成了平局(这一点我一直记得),这是父亲不情愿被从家里拖走的另一个原因。等到父亲穿好衣服和鞋子,我们坐进车子,开出车道以后,他的情绪糟透了。我的情绪也糟透了,不过和冰球比赛毫无关系,而是因为我那时12岁,正处在叛逆期。
  在仓库,他用手推车推着一架小型黑色三角钢琴向电梯走去,边吩咐我搬琴凳。“想都别想!”我说。这是那一年学校里最流行的口头禅。我不知道它从何而来,也从来没有费心去想过。反正所有女孩都爱说,比如丽莎·莫罗、金·德卢斯、吉娜·卡塞姆。
  你考得怎么样?
  想都别想!
  安德鲁·沃瑟曼怎么样?你觉得他很性感吗?
  想都别想!
  父亲摇摇头,“那就拿工具箱吧——你不是没力气。”
  我的个头已经蹿到5英尺8英寸。初中的篮球教练一次次在走廊里拦住我,提醒我要有为校争光的精神。虽然我的体重已经接近100磅,但骨子里还是个顽劣儿童。
  “想都别想!爸!”我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我们来到货梯前,他放下琴凳和工具箱,拉开电梯门,这部电梯开门的方式与大多数电梯的方式相反,一扇门上升,另一扇门下降。他把琴凳搬进电梯,又走出来。
  “我需要用两只手才能把钢琴搬进电梯。求求你了,纳塔莉,乖女儿——”他的声音很轻柔,但是抿着嘴唇的微笑里流露出讽刺,“拿起该死的工具箱。”
  这是世界上最简单的请求。我两手空空地站在离他3英尺远的地方。
  “想!都!别!想!”
  我走进电梯,让他自己去拿工具箱。最后他再次走出,俯身搬起钢琴,吃力地跨过洞开的入口,跨进电梯。
  我一直喜欢做的一件事情是拉吊在货梯天花板上的帆布拉手,关上电梯门。直到那年,我的身高才足以让我够到拉手,但仍然比较吃力。可我能吊在上面,慢慢落到地面上,就像电影《欢乐满人间》里玛丽·波平斯抓着伞飘落下来一样。当我这么做时,两扇平行的水平门就会一扇从天花板上降下来,另一扇从地板上升起,在中间合拢,发出砰的一声碰撞。
  当我伸手去够拉手时,父亲怒喝了一声“住手!”,好像在训斥狗或者小孩。显然,我因为不听话受到的惩罚就是被剥夺了这种简单的快乐。
  我感到委屈,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就踢了一下钢琴腿。
  我立刻后悔了。那架鋼琴看起来很贵,而且是有主的。如果我把它踢出凹痕怎么办?如果父亲因此被解雇了怎么办?
  “你怎么——”父亲瞪着我,没把话说完。
  我差点说“对不起”。我真的很抱歉,但我说不出口。后悔是不由自主的,就像打喷嚏一样,而表达歉意则需要勇气,而且会让羞愧公开化。
  不过,不道歉的决定只是一瞬间的念头,我认为无关紧要。父亲再次摇摇头,没有理睬我,伸手去够帆布拉手。他用力一拉——拉得过猛,以至于把拉手扯断了,脱离了天花板。
  “该死!”他把帆布条扔在地板上,踮起脚尖,用两只手抓住上面那扇门的底部,凭借275磅的体重使劲往下拉。
  他一定乘过这部电梯几百次了。他肯定知道,当上面那扇门落下时,另一扇门同时从下面升起,两扇门会在中间砰的一声合上。但这次我激怒了他,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的注意力转移到了我身上,而不是两扇铁门上,当它们猛然合上时,他的两只手被夹在了中间。   在接下来的数周甚至数月里,我听到最多的就是外科手术、钢钉、钢板、石膏和麻醉药之类的术语。当这一切结束后,母亲继续当他的司机、他的治疗师以及他用来做所有琐碎事情的双手。这样的婚姻还能维持下去吗?也许有些能,但一定不多。我父母就没做到。
  除了领取工人的抚恤金和伤残津贴外,父亲还提起诉讼,要求支付医疗费和精神损失费。等他收到结算支票时,一年过去了。他那双被压坏的手已经康复,但仍然没多大用处——而且永远也不会有多大用处了。那时他像是变了一个人,特别是变胖了,体重增加到300多磅。物理治疗结束后,他白天很少出门,眼睛总是眯着。他晚上出门,成了医院急诊室和警察局的常客。都不是大错:几次酒后妨害治安行为,几场他根本没有获胜机会的酒吧打架。但这足以让他频频出现在警方的拘捕记录里。读了那些笔录以后,我知道自己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那天傍晚,父亲叫我下楼去打开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他诉讼得来的结算支票。母亲在上班。我讨厌和他单独在一起。看到他的手让我受不了。经过一年的治疗,这双手看起来不那么惨不忍睹了——陌生人可能不会注意到异常,但仍然让我感到恐惧。我也不敢看他的脸,因为从他的脸上我看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我在一个有冰球赛事的星期六毁了他。
  “把支票放在桌上,”他说,“这样我们俩都能看到。”
  10.8万美元在我眼里是个天文数字。我们突然发财了。但父亲可不这么想。“上帝啊!”他摇了摇头,“他们认为我就值这点钱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知道这句话里的“他们”指的是他曾经工作过的公司和他的保险代理人,但我知道也指合起伙来与他作对的整个世界,包括我在内。
  “我回楼上,行吗?”
  那时,母亲已经开始每星期抽两个下午带我去杰克·克拉里翁的魔术商店,这样她就可以和那个在购物广场尽头经营二手家具店的男人私会一小时。在家里,我大部分时间都躲在卧室听歌,要么练习花式扑克或者抛硬币。有些动作是杰克教我的,还有一些是我从杰克让我母亲买的书中学来的——《现代硬币魔术》《通向扑克魔术的捷径》,那些晦涩难懂的书一方面令我困惑不解,另一方面又让我对深不可测的秘诀感到好奇。那些书和魔术练习一样,把我带到另外一个让我感到更加安全的地方。我不是读就是练,反反复复,希望父母忘了我在房间里。我听到了他们忽高忽低的声音——命令、指责、道歉、包含着更多真相的哭诉——但我不敢把CD播放机的声音开大,害怕提醒他们这一切的根源所在。他们所有的问题都是源于躲在楼上的我。手法魔术是一种安静的活动。玩扑克魔术的动作轻得就像鸟儿飞起时弄出的动静。玩海绵球则没有任何动静。而银币落到厚厚的地毯上也不会发出一点声响。我把一面小镜子支在床上,看着双手一遍遍地练习新的动作,不知练了多少遍,直到吃晚饭时为止。吃完晚饭我就回屋睡觉。
  在父亲收到支票的那一天,我赖在床上直到外卖员送来了比萨。我走进厨房,用盘子装了两片,端进卧室,一直待到母亲回家。这时我听到父亲喊我下楼去看停在外面的豪华轿车。
  “穿上鞋,纳塔莉,”他说,又转向我母亲,“就我和孩子两个人出去。”
  “这是什么?”母亲问。
  “一辆车。”他说,“纳塔莉,穿上外套。”
  “你们要去哪里?”母亲问。
  “亲爱的,别问了,我说了,就我和纳塔莉。”
  他把我带到了大西洋城。我们到那里时,已经夜深了,但我毫无睡意。在金舫大赌场,他对保安说:“她是我的手。”他让我把手伸进他的口袋,掏出支票给保安看。
  “你认为那张支票怎么样?”我们走进赌场后,他问。
  “你是什么意思?”
  “除了我问的问题,没有其他意思。你认为那张支票怎么样?”
  我知道我应该说些什么,因此就说出了最明显的事实:“是一大笔钱。”
  他摇摇头,“不。你错了。还差得远呢。但我敢打赌我的律师有了一处新的度假屋。”
  我跟着父亲走到筹码台边,和几名工作人员交谈幾句后,他们允许他用支票兑换筹码。柜台上放着一摞白色小桶,他告诉服务员把筹码放进一只桶里。“帮我提着行吗,纳塔莉?这才是我的乖女儿。”他冲我微笑着。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笑,让我全身都感到温暖。虽然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来这里,但他脸上露出的笑容让我感到不虚此行,这段时间很少见他这么开心过。
  我们站在那个宽大房间的中央,被嘈杂的机器声包围着。父亲弯下腰,把身子缩到和我一样的高度——我仍然比他矮几英寸——把脑袋贴近我的脑袋。
  “做一个成年人,”他对我说,“意味着要有担当。你明白吗?”
  我点点头。他等待了片刻,也许希望我再说些什么,但我什么也没说。
  “按照我预想的,”他说,“我得到的赔偿金应该是现在的两倍。”
  尽管那时我已经意识到,他之所以总是喝得烂醉,和别人打架,是因为那是他伤害自己的方式——即使一个13岁的孩子也能看出这点——但是过了很长时间以后我才真正理解,他是多么需要向他的独生女儿证明,他依旧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一个不肯认输的英雄。我闻到了他嘴里散发出的腊肠比萨的味道,看到那双绿色眼睛在恳求我同意他的说法。
  “当然。”我说,心跳得就像一年前那悲惨的一幕发生时一样剧烈,“你说得没错,爸爸,”我说,“你至少应该得到那么多。”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但肯定说得没错,因为父亲的嘴角浮现出满意的微笑。“我很高兴你能这么想。”他伸出胳膊搂住我的脖子。我感受到了他搭在我肩头的残手的重量和热量,但我并不介意。我们一起向一张很空荡的轮盘赌桌走去。站在轮盘旁边的一位女士穿着黑色长裤和礼服衬衫,脖子上打着红色领结,脸上挂着笑容。
  “晚上好。”她说。
  “这正是我们来这里的原因,”父亲还以微笑,“为了一个愉快的夜晚。我想把一整桶筹码押在……”他转头看着我,眨眨眼睛,“告诉我是什么,孩子,红色还是黑色?”   6
  我回到公寓,发现两只鸽子正咕咕叫着。即使它们有像人一样的情绪,我也无法通过叫声听出到底是怎样的情绪。不过笼底垫的过期报纸该换了。清理笼子时,报纸上的一个标题映入我的眼帘:和维克多·弗劳尔斯一起参加竞选活动。
  经历了在私营企业的漫长打拼,父亲的前老板开始转向政界,准备竞选参议员。我早忘了这个人,现在突然看到他出现在新闻里,着实吃了一惊。我克制住读这份报纸的欲望,决定最好还是用它来垫笼子。
  我洗好手,从钱包里取出布鲁斯·斯特德曼的名片。已经4点多了,我寻思着先给他留个言,这样过了周末也许会收到回音。但是他在铃声响了两下后就接听了。我告诉他我是谁以及为什么给他打电话,然后讲述了我准备写的文章。
  “我很欣赏你在《魔术师论坛》上写的文章,”他说,“我认为你写得很好,给外行人解释魔术技巧的方法堪称一流。之前见面时我就这么说过。”
  “你是说过。”
  “但是在你描述的这篇文章里,你需要突出人的因素,比如老千的个性。这和魔术动作同等重要。你觉得你能做到吗?”
  我回答能做到,他又给我解释“按规范写”是什么意思。我要先写出文章给他过目,然后他才能决定是否刊用。“这是因为你从没有为全国性杂志写过东西。”他说。
  我环顾了一眼公寓,每一份账单都过期了。我的手机竟然还能用,这真是奇迹。
  “纳塔莉?”他喊道。
  “怎么了?”
  “我真的很喜欢你这个想法。我们会尽力去实现它。”接着他告诉我一旦文章被采用,他会付给我多少稿酬,这让我振奋不已。
  “你心里有具体对象吗?”他问。
  我说有了。“他是个一流的老千。”我告诉他,暗暗希望布罗克·麦克奈特,那个律师,不是在蒙我。
  作为纽约一家主流杂志的编辑,布鲁斯在铃声响了两下后就接了我的电话,但我给那个老千的手机留了三条留言后,他才回我电话。
  与此同时,我一直在等待来自布罗克的消息,想知道卢·哈斯克眼睛的恢复情况,以及他是决定正式控告我还是仅仅追究民事赔偿责任。星期三早晨仍然没有等到任何消息,我就给布罗克留了言,让他给我回电话。然后我钻进汽车,按照那个老千的要求,10点钟在蒙特克莱尔的“城市餐馆”和他见面。
  餐馆里人不多,我一眼就认出了他,独自坐在靠里的位置。正如他事先说的那样,他戴着墨镜,身穿绿色连帽衫。他的头发呈灰白色,油腻腻的,但皮肤很紧致。因为看不到眼睛,我判断不出他的年龄。40岁或50岁?他左手上戴着婚戒。
  我做了自我介绍,把手伸到他面前。他没有放下手中的叉子,只是说:“坐吧,点些煎饼。”他向服务生吹了声口哨——像教練员那样把两根粗指头放在嘴里。在这种场合下这个动作极其粗鲁,我同情地冲服务生翻翻眼珠。“纳塔莉想点一份煎饼。”他说。
  我不喜欢别人自作主张地为我点餐,几乎想开口纠正他:我不想吃煎饼,而是鸡蛋、啤酒或别的什么。但我管住了自己的嘴巴。
  服务生走开了,顺手把一张账单扔在靠窗的一张桌子上,桌子一边坐着一位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士,对面坐着一位老妇人,从长相看显然是母女俩。当那位母亲伸手去拿账单时,女儿把手放在她手上,阻止了她。
  我问:“你真叫爱司吗?”
  “和扑克无关。我哥哥过去总说我笨。他想出这个绰号戏弄我。他已经死了。这家店的煎饼太好吃了。”
  爱司继续吃着煎饼。上午这个时辰,餐馆里客人不多,基本上一人占据一张桌子,除了几个老年人在看报以外,几乎每个人都在看手机。没有背景音乐,能听到的只有厨房里盘子碰撞时发出的叮当声以及坐在我对面的扑克老千嘴里发出的像牛吃草般的咀嚼声。虽然来之前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完全没想到爱司是这样一个粗鲁的人——尽管我宁愿相信我眼中的粗鲁也许恰恰代表一种精心培养出的优雅。
  “告诉我,”他吃完一块煎饼,放下叉子,“这次我那好心的律师想让我做什么?”
  我压低嗓音说:“我想写一篇关于职业老千的文章。”
  他点点头,“这你在电话里已经说过了。但你写这篇文章做什么?”
  “给《男士季刊》投稿。”
  他摇摇头,“你还是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写?”
  我解释说,我想知道魔术师可以跟扑克老千学到些什么:动作、行话、错引法——
  “你不能给我拍照,”他说,“而且不能用我的真名。”
  我告诉他我已经想到这些了。
  “很好,”他说,“你写这篇文章会得到多少稿酬?因为我想要一半。”
  你疯了吗?我想说,但说出来的却是:“我恐怕做不到。”
  “但这是入场费。”他说。
  服务生走过来,把一盘煎饼放在我面前,我利用打开纸巾取出叉子的时间快速做出了决定,“我可以给你25%的稿酬。”
  但他同样利用这短短的时间算出了一个数字,“我们就敲定1000美元吧,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我很想说一句巧妙的结束语后巧妙地退场,但我更需要进行这次采访。钱固然很重要,可我开始意识到,这件事还关系到别的。我对自己深感厌倦。有一天当我死去时,我的墓碑上会刻着:她玩过一些魔术。我不想这么简单。我想知道得更多,做得更多,做些史无前例的事情。
  “你是高手,对吗?”我问,“真正的高手?布罗克·麦克奈特夸口你是。”
  他注视了我片刻,说道:“我上小学的时候就能偷走同学的钱。15岁时,我参加了在大西洋城及特伦顿举办的十几场常规赛。我总是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我的双手总是很灵巧。那种技巧很容易掌握,你懂吧?但是要想使其变得高超,使其从任何角度都不被发现……”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如若一个小学生被发现欺骗其他孩子,他也许只是落个鼻青脸肿的下场。但是要去欺骗成年人,拿走他们的钱……你懂我的意思吧?”
其他文献
【摘要】软新闻用其灵活的视角,精致的语言来实现交际功能。软新闻的翻译策略种类繁多,灵活多变。本文试从宏观和微观两个角度来阐述软新闻的翻译策略。  【关键词】软新闻 策略 宏观 微观  软新闻,重在强调感情色彩丰富,人情味浓厚的社会新闻。软新闻本身无关乎别人的切身利益,时间紧迫性相对不强。本文以刊登在中新网上的一篇中文报道和中国日报上的英文报道为例,来进一步说明软新闻的翻译策略。  源文本:①  哈
奥地利有个偏远古镇,公元前5千纪,便有凯尔特人在那儿落户。虽偏远,这个坐落于山水间,名叫哈尔施塔特的狭长地带,却并不与世隔绝。它富盐矿,因盐而名,因盐而富。由上万根树干掏空制成,长达40公里的古老卤水管道,是世上一大奇观。公元前800年至公元前400年间,盐商贸和盐文化使哈尔施塔特盛极一时,形成“哈尔施塔特文化”。哈尔施塔特从此闻名遐迩,惊艳全欧。  然而,今日哈尔施塔特的名气,还是出乎笔者意料。
欧洲是世界上最负盛名的图书馆发源地之一,也是众多文豪的故乡。这里的文学博物馆藏品丰富,文化活动多姿多彩。欧洲大陆的文学历史源远流长,蕴含着深厚的文化内涵,特别是首都城市,促进了欧洲文学几个世纪以来的繁荣发展。  本文将带你走进欧洲的十个城市,它们在文学史上均有着突出的地位,对文学发展产生过深远的影响,至今仍给予作家源源不断的灵感。阿姆斯特丹,荷兰Amsterdam, The Netherlands
【摘要】一个有效的小学英语课堂必然离不开有效的语篇教学;而一个有效的语篇教学不然离不开词汇和句型。成功的语篇教学应当发展学生的能动性,在具体语境中把单词融入句型中教学,由点到面,展现给学生完整的语言概念。让学生在老师的感知和引导下,逐步理解和应用所学语言,使课堂教学最优化。  【关键词】语篇教学 词汇句型教学 语篇完整性  牛津小学英语根据语篇教学模式被分成了三块:A版块语篇教学,BCD版块词汇、
坚持吐露真言  虽然卡夫卡是一位以创作虚构小说而闻名于世的作家,但在现实生活中他却是一个非常真实的人。据他最好的朋友马克斯·布洛德所说,“绝对真诚”是卡夫卡之所以成为卡夫卡的一个至关重要的性格特征。这一点在某种程度上也从他的小说中反映出来:许多角色都会遇到诚实这一难以逾越的关口;或是正好相反,他们说出了真相却被人们当作谎言,从而使自己陷入困境之中。  卡夫卡告诉我们:在一个不诚实的世界里做一个诚实
“玛西亚,我觉得是时候告诉你了。”  “告诉我什么?”  我开着妈妈崭新的奔驰车,和她一起行驶在去机场的路上。妈妈住在佛罗里达州博卡拉顿市,而我住在纽约。一周以来,我们俩在博卡拉顿一起购物,一起去最好的餐厅吃饭,一起观看当地的演出。我们并非经常这样。我和妈妈不是很亲近,但是这几天过得很愉快。现在,我要回纽约了,正要听听她想告诉我什么。  “我杀死了你父亲。”透过眼角的余光,我看到她正在涂另一层口红
【Abstract】Through introducing the basic theories of the research,in which the distinction between translation teaching and teaching translation,the brief introduction to skopos theory and its influenc
【摘要】通过几年的教学和观察,笔者发现内地西藏班(校)高中学生的英语书面表达能力亟待提高。以北京西藏中学2014届高中毕业生为例,学生中能写出符合英语句法规则的学生,达不到学生总人数的一半。通过分析学生参加区统考的成绩和试卷,笔者发现形势很不乐观。在学生对英语没有语感、基本语法知识严重匮乏的情况下,想提高学生的书面表达能力,确实需要师生花费很大的精力和耐力,去逐步培养语感,充实基本语法知识,以写出
我三岁的时候,妈妈就过世了,她患的是乳腺癌。对我来说,妈妈只活在照片上,我对她没有任何记忆。妈妈过世后,住在无锡乡下的奶奶把我带去了身边。奶奶和伯父住在一起,他们处得并不好。伯父脾气暴躁,奶奶性格内向、多愁善感。我常常看到奶奶受了气,躺在床上流眼泪。一个小孩子看到大人默默流泪,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奶奶一哭,我的心就会发毛,好像有无数只小猫爪子在挠。从小,我在别人猎奇和怜悯的目光里长大,我痛恨那样
这一天是卡萝外孙的洗礼日,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卡萝真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这种感觉若隐若现,无法捕捉。虽然卡萝清楚地知道自己此刻身在何处,但她的思绪似乎又存在于另一个空间。教堂的老朋友给卡萝说的事情都差不多:做手术前,他们戴着氧气罩从十开始倒数,手术醒来的时候还没数到一呢,却发现好几个小时,有时候甚至好几天都过去了。时空交错,记忆恍惚,此刻的卡萝仿佛感同身受。  卡萝的女婿詹姆斯是高中数学老师,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