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下(外一篇)(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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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绿萍,原名庄丽萍,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福建惠安人,小学教师,福建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选刊》《散文百家》等,多次荣获“泉州文学奖”。著有散文集《说好秋天就成熟》《在春天里奔跑》。
  我对土地最早的认识不是来自于教科书,而是祖母开垦的一小片土地种植的植物。这种植物学名叫番薯,本名是地瓜。在我家乡的土地上,这种植物太寻常了。深冬过去,祖母开始为冻了一冬的土壤松土,几多时日,一垄垄翻新过的田亩散发着泥土的清芬。初夏来临,祖母弓着背扦插薯苗,佝偻的身影像一颗小巧的汗珠,一下一下地投向大地。风里送来青草和野花的气息,谁也不知道,在沉默简朴的枝丫之下,正酝酿着一场盛大的献礼。一个仲夏,几阵秋风,满地紫红的薯花点点开放。花儿谢过,地上俨然是一派淡然的气象,锄柄翻飞过后,许多地下隐藏的秘密一起绽露,并不庞大的根系在阳光之下暗暗抓紧着周围的土壤,深入内部,竟然繁衍出一整个家族。那些膨大的块状的物体,大小相依,前后相拥,没有使出一定的力量就难以分扯开它们。之前提及瓜,我能想到的是地面上匍匐生长的西瓜、哈密瓜,它们个体庞大,纹理蜿蜒优雅,一眼望去令人心生喜爱。地瓜则如此不同,如果不是熟知稼穑之事的农人,它的深藏不露让人无法从视觉上一眼判断出来。我的祖母就如那土地上从来不事张扬的小薯花,她耐心地引导我们依着丝丝缕缕的根脉,在土壤深处寻觅果实。
  究竟是谁在大地的深处运筹帷幄,又历经过怎样的一番天地造化,才能衍生出如此神奇的物种?种豆得豆,种瓜得瓜,这是土地为我们奉献出的最朴素的启示。我们也怀揣着愕然与惊喜,慢慢长大。
  从前的乡村,走上几步就可以望见一口井,分布在屋前、院后、巷陌之间。老家门前不到一百米远的地方有一口古井,是父亲出生前就有的,到我出生之后,清洁鲜活的井水依然为周边十来户人家提供着生命的源泉。后来,我们有了自家的小院子,父亲就寻思着请人来打井,这样汲水就更方便些。人在地面骎骎而行,对于眼力窥探不到的地底无从知晓,必然心怀敬畏,打井成为一个不可缺少的行当。当时在不大的县城,活跃着几支以此谋生的打井队伍。县城如今还矗立的不少出色的建筑都是出自当年父亲之手,但是在一口井面前,父亲的专业还是显示出了明显的薄弱。打井之前,必须先请人看宅,这是极有讲究的。水井沉于地表,风水上属阴,既要根据房屋的地势、走向安排井孔的位置,还要看家人的生辰属相计划打井的季节和日子。在经过一番周密的勘探之后,一个打井队在一个深冬里进驻我家,开始了一场向地下进入的工程。铁管,钢钻,压水机……这些披坚执锐的机器以昂扬的姿态,向同样坚硬的地表挺入。开始的几天,只有黏糊糊的泥浆溅飞,劈头盖脸地打向工人,随着高度的逐渐深入,浑浊的泥水渐渐清亮起来。一天清晨,我醒来下楼时,见到碧绿的井水可以明晃晃地映出蓝天白云了。不久,父亲安装了一台小发电机,马达“哒哒哒”响起,也就有了随手可得的自来水。如今,只有一些古村落还能见到几口老井,当地几乎没有人再去启用它了。这些给予先人生命源泉的井眼边,曾经聚集着欢声笑语,水桶叮咚上下,妇女捣衣声阵阵,而今荒疏得无人去理会它了。一口井的幽深,总是令路过的人担忧自己的安全,生怕一不留神栽入其中,难以自拔。如果是与路面齐平的井孔填满了泥沙,覆上水泥,成为坦途,从上面走过的人已经觉察不出脚底的异样。那些井沿凸起的,则早就因为失去水分的洒落滋养,渐渐枯竭,苍苔和发黑的边沿同时显出灰褐的老相来,那些在脚下欢快流淌的一路路水脉的命运不是断流就是去向不明了。年前我回了一趟老家,在路边遇见儿时的玩伴,和我同龄的她,脸上现出与年龄不相称的风霜。三十年前,我们一起在那个四孔的古井边打水、嬉闹,轮流从每个井眼中照见自己随水波起伏的笑脸,多么欢乐和神奇。站着闲话几句,我发现我们共有的话题已经不多了。日子如同一阵穿堂的风,倏忽而逝,不再复还。匆匆转头间,我看到有工人正在挑沙堆土,准备将古井履为平地,矗立起县城的又一座新地标。越来越多的物体在地面迅速生长。它们共同以向上的方式,面向天幕张开羽翼,不断伸展,直指苍穹。
  植物无疑是地上最具美感的物种。在我居住的小区,楼房只有不多的几栋,大片的面积交付给了草木,春日繁花盛开,夏季遮阴蔽日,即使秋冬时节,依然生机常绿,静谧而安详,这使得居住在其中的人群也尽量体现自己与之协调的优雅。每晚饭后,便有人影浮动在夜色中,双足踏地地开始行进。二十年前我到这个城市就读的时候,脚下的这片土地还是一片绿野,青草肆意地蔓长。后来随着城市东拓势不可阻的进军,它的命运不可避免地被改造成了楼盘。打桩机以垂直的方式,轰鸣着进入土层的深处,撕开许多裸露的伤口,钢筋水泥围住起高楼,直指蓝天,平整的水泥地迅速替代了當年松软温香的土壤,许多本属于亚热带和热带的高大树种被移植进来,它们挺括的气势着实为抚触过的目光增添了不少的美感。我还是明显感觉到了地气的不足。每天下班回家抵达小区,必定要先进入一段向下的斜坡。随着坡度的下行,一种不同于地面的气息便扑鼻而来。若是炎夏,最先感受到的是沁入肌肤的清凉,瞬间冷却了刚刚还在灼烧的滚烫的身体。要是冬天,则马上被一股温暖包围,随之袭来的还有干燥与沉闷。这种异于地上的高度带来了一种短暂的新鲜,但我相信没有人会愿意把时间花费在下面逗留,人们往往匆匆停下车,然后迅速地借助电梯把自己又送回喧闹的地面高度。
  每到一处,博物馆是我一定要到达的地方。博物馆是连接地上与地下的一个时空隧道。博物馆内部一一排列的每一件物品,都沉积了太多的时光。光线总是昏黄,这不是要有意识考验一个人的眼力,而是的确有利于参观者从心理上穿越和参与那段遥远的岁月。地下的确是藏宝的最佳去处。江南久负盛名的“女儿红”就是藏于地下。晋人稽含在《南方草木状·草曲》中记载了这段趣闻。古时绍兴一裁缝盼子心切,于妻孕之际特请酒师酿酒数坛,不料所产是女,裁缝气恼,埋酒地下取消庆典。十八年后女儿长成,聪明伶俐,品貌俱佳,她出嫁之日,裁缝忽忆地下藏酒已十八年,即命人掘陈酿以宴宾客,其味甘洌,其色橙黄,众客均称好酒,自此绍兴一带形成“生女必酿女儿酒,嫁女必饮女儿红”的习俗。中华五千年波澜起伏的历史长河中,太平盛世并不多,旧时人家也就有了埋金藏银的传统。周密的书中就记载过“窖藏妙法”:先藏一层,以土石掩埋;再藏一层,又以土石掩埋……三四层之后,再用砖砌。这样一旦被人开掘,“见物即止,即不知其下复有物也。”重重叠叠的包裹自然不是暗藏心机,而是透着乱世之下黎民的百般无奈与悲凉。如此说来,民间故事里众人贻笑的“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王二也让人在听后为他掬一把同情泪了。藏宝是开始。埋藏者把宝物深埋于地下,何时出土,掘出者何人?就不得而知了。这些许是一个镐头就被无意翻出的文物得以见于天日,很多一定是违反了主人当年的本意。它们或许只是主人生前喜爱的日常物品,吩咐工匠假以时日精心打磨,或许是自己某日心血来潮时即兴而作的一幅字画,终日玩味于掌心之中,爱不释手,于是追寻着主人埋入黄土。如果主人是皇宫贵胄,可能生前就开始呕心沥血地部署,最后成为墓群的陪葬物,就如秦俑。当年藏宝的故事在博物馆抵达了终点。破损和碎片是这里物品的常态。相反的,如果是簇新的,反倒让人质疑它的真伪。走走看看得越多,内心的好奇越多。地下究竟还藏纳着多少宝贝?或许再也无法重见天日了。每次在博物馆里,我都静静地走动观看,不敢拿出相机摄取,生怕成为一片胶纸以后,会有无意间随手可掷的轻薄。   年又将至,满大街聒噪的顶上时尚,尽是烫染漂吹,鼓捣到头是一头杂草,真正的青丝却是鲜见而愈发珍贵。有女友自小坚持留着简洁的短发,三十余年同此。我则固执地认为女人这一生一定要留长发,为一个男人也好,为自己也罢,散在肩头,盘于头顶,相伴一生。
  香 水 情 缘
  祖母一辈子没用过香水。印象中每天一大早她都会到家里的庭院里,或摘几朵茉莉,或采几朵白玉兰,小心地别在梳得光亮整齐的发髻上,还会放一些在枕边或祖父的书桌上。花儿就在那儿,你似乎觉察不出味儿,可是当你走过或风飘过时,淡淡的清香随即而至,不经意间恍恍惚惚地滋生着一种别致的情愫。院子里那么多身影婆娑的花儿,似乎四季都在为祖母守候。祖母去世时盛夏酷暑,六岁的小女从院子里采摘了满满一捧的茉莉,搁置在祖母的镜框前。素白洁雅的花儿映着祖母生前为自己预备的那张照片,透着一如往常的清凉慈爱,幽幽而来。母亲喜欢的是花露水。夏天的夜晚,劳累一天的母亲会在出浴后洒一两滴在睡衣上。院子里竹扇摇曳,依偎在母亲身旁,有清风徐徐而来,隐隐的清香在四周荡漾,有种瞬间的微微小醉。临睡前,母亲还会往蚊帐内洒上几滴,所有的蚊子都被赶到千里之外,只余渐渐淡去的香气陪伴我一直到天明。
  我迷恋绰绰花影下的幽香,却不喜花露水初洒时那浓烈呛人的味道。我一向以为香水必须和精致的妆容相搭配,一身素颜的我自然没有化妆的习惯,自然也没有用上香水,却无可救药地热衷于收藏各类的香水。看那些或深或浅的明媚液体,被灵巧地藏于各类精致的瓶子里,看起来就温婉无比。香味是记忆的引线,帮你打开一扇又一扇玄秘的门,直抵内心最柔软的部分。那些熟悉温暖的符号就像不同的时间和空間遇到的某些人,让人莫名地产生各异的念想,在不经意时的瞬间变得深刻悠远起来,由陌生到熟悉,由淡忘到难忘,给人一种难以释清的情愫。而品香水如品酒一样,如果只是一饮而尽,幸福的感觉也就在几秒内结束,香水的魔法需要一些耐心和时间去把玩和享受。
  在人类出现之前,鲜花和香草就作为地球的一部分,摇曳多姿地挺立着。香水在拉丁语里叫“薰”,意思是燃烧有香味的树木。早在中世纪,聪敏的阿拉伯人就嗅到了大地上芬芳的味道,他们开辟土地种植各色的玫瑰,从花的浸出物中析出液体制成香水,阿拉伯故事里的巴格达一时成了“香都”。据说直到如今,阿拉伯男子身着的长袍靠近领子的地方仍会留一个绳穗垂于前胸,穗的底端开一状若花萼的小口,是专门用来存放香料或喷洒香水的地方,世袭的贵族气质和爱美之心彰显无遗。法国的浪漫多情更不须多言。凯瑟琳·德梅迪茜嫁给法兰西的亨利二世时,带着她的香水师来到法国,开设了第一家香水店,路易十四因此嗜香成癖,成了有名的“爱香水的皇帝”,甚至号召他的臣民每天换涂不同的香水,整个巴黎弥漫着浓浓的香水味儿,成了“香水之都”。据说,一棵植物的很多部位都可以入香,从花瓣、果实到茎叶、种子,甚至树皮、树胶和根都可以提炼,有时同一棵植物的不同部位还可以发展出不同的香调出来,实在神奇。而让香味保持更长的时间的能力,是体现香水师技巧的重要指标,因此敏锐的嗅觉是成为香水师的必备前提。电影《香水》的主人公格雷诺耶天生没有体味,却有一只灵敏神奇的鼻子和超凡的嗅觉,能将一切气味收入记忆。导演在影片里用特写和慢镜推出了香水师二十几次的鼻部和深呼吸镜头,特别让我着迷的是他亲近香水凝神闻香时如痴如醉的神情。据说专业的香水师都要在专业院校中学习香水制作工艺,时间长达六年,难怪调香师被称为“鼻子”。一个调香师或许要花费好几年的时间来体验数百种香味才能得到一个配方,同时一种香味可能对另一种香味构成的影响和效果也是需要常年不断地去试验。
  第一次邂逅安娜苏,我就深深着迷了。晶莹剔透的三面体水晶瓶顶端,一位姿态娇美的许愿精灵温柔地坐在精巧的水晶球上,闪烁着梦幻般的微光,吸引着我迫不及待地去释放那份神秘的魔力。水晶球旋开的刹那间,各种花果的香味开始漫延,柠檬的沁凉,哈密瓜的甜腻,以及杏花桃花的香气,像精灵的轻吻,转眼间世界已陶醉在一片芬芳中。清新甜美的香味正衬托年轻的我无忧无虑的心境,简简单单的花果味儿不用担心会熏到周遭的人,尾段时的琥珀和薰衣草的香气又隐隐裹挟着神秘,如二十来岁的我一段关于普罗旺斯的梦。有人说,闻闻薰衣草的香味就可以知道他有多爱你,又有人说,收割薰衣草如同收割幸福的爱情。那时的我渴望和爱人尽情飞舞在紫色的薰衣草的花海中,像一只彩蝶一样欢乐,在风起的黄昏熏染紫色的清香和青葱的味道。虽然安娜苏的留香很短,却让我一次次念念不忘地去拥有。现在,从前的那些透明的水晶瓶成了女儿收藏的物品,整齐地摆放在她的小衣橱里,像极了她调皮的小小的心事。三十岁以后,我喜欢上Chanel5。简单的造型漾着透明的色泽,算不上时尚却优雅简洁,充满健康和活力,让我开始蠢蠢欲动着去接近这种独特的液体。平日里我把它喷于满柜我喜爱的衣物上,只有出浴后或赴宴之前,我才会把一两滴喷于脖颈后和手腕处,或者将它向空中喷洒,然后慢慢走过香雾。顿时,浓郁的繁花的芳香,曼妙得你无从得知是具体的哪种花的香气,却又实实在在感受着青春和坦率,神秘和缥缈,令人难忘。用香奈儿夫人的话来说,这是一种女人的香水。朋友告诉我,它是由法国南部格拉斯地区出产的五月玫瑰、茉莉花等各色鲜花以及乙醛等八十多种成分组合而成,为避免损坏花瓣和香气,采用人工采摘,从盛夏—直持续到深秋十月。采摘茉莉花是最不易的,它不喜欢阳光,采摘往往始于黄昏,最好的工人一个小时可摘五百到七百克花。而三百五十公斤花才可生产一公斤香精,最终提取出五百克构成香气,这样浩繁的工序是其他任何香水都望尘莫及的。Chanel5,分明就是渐入中年的女人,走过了仆仆尘世,看过了繁华,脸上写下的沧桑却有另一种极致的风韵。
  有人说,使用香水的人,绝对不会为了一日三餐而烦恼,想来是有道理的。一个连温饱都亟待解决的人,是没有时间和心神去追寻精致和高贵的美好情愫的。深秋的暗夜里,我裹着被子敲打着键盘,回头望见窗外月儿高悬,想起嫦娥仙子的一袭清香素衣不知是否沾染过碧水的颜色和味道,那湄水边悄悄走过的青衣少年的影子,是否也沾染着淡雅秀气的香味,跟着夜风轻轻摇曳,迷醉了秋虫。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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