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记忆、想象、经验与自我

来源 :江南诗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Mijie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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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个“地方”都有它的地方性,充满了人们的经验和意义,每一位生于斯长于斯的人,都受到它深刻的影响。“地方”,是他们记忆、想象和自我认同的重要空间。在英国人文地理学家蒂姆·克勒斯维尔看来,“地方”既是存有事物的一种方式,也是认识世界的一种途径。尤其是在现代,随着科技的进步、交流的便捷、现代工业的兴盛,所有的地方正趋于同质化。在那些目光聚焦的大城市中,建筑、观念和生活节奏都如出一辙,原来每个地方所具有的差异性特征正在消失,经受严峻挑战。地方性写作的意义和重要性就在于,它在一定程度上抗衡着时间的侵蚀以及现代生活的同质化趋向,挽留个人、集体乃至族群的记忆与传统。诗人或许是对同质与受逐,流逝与消亡最敏感的群体之一,但不是所有针对地方性的诗写都具有有效性,只有那些独特、可靠的个人经验被呈现出来时,它才是有效的。当我阅读海盐诗群八位诗人的作品时,就能深切地感受到,哪些记忆和想象成为了他们共有的经验,规约着他们的书写,塑造了他们看待世界和自我认知的方式。
  在《裁缝师的女儿》这首诗中,女诗人一笑写到了自己的裁缝手艺活,她这方面的技艺首先是来自家传,她自称是裁缝师的女儿,但除此之外,自个儿在家里缝缝补补,这几乎是上世纪江南女性必会的功夫。她从祖母和母亲那里取来一根细针,一把剪刀和布料,以具体的叙述开始描写她的裁剪,“不知道能否制成我想要的样子”,这句诗一下就让本来单一的行为具有了引申的意义,而接下来的诗句加强了这种多义性,大大拓展了诗歌的空间:“一针一线在夜色的灯下/ 互相扶持——/ 针在寻找针脚,针脚在寻找旧布/ 旧布又在寻找我的生活”。一种旧时的生活方式,一种现下已经不可多见的家常技能在这里展现了以往生活给予的确定性和可靠性:“没有颠倒,没有是非/ 只有安顺”。尽管到这里诗已经可以完成,但是并没有,她继续写道:“在足够细心的一针又一针里/ 寻找一生中/ 最有可能丢失的物品”。她引导我们重新思考,最有可能丢失的物品是什么呢?一种简单而又笃定的生活。这是地方传统留给我们的遗产,是我们的父母仍然葆有的德行,它正在當代生活中缓慢地消逝。
  一笑对生活的领悟是在不动声色的书写中完成的,娓娓道来又不断推进,它让人可感而又信服,使诗具有了经验的具体性同时又有着意义的延展。这几乎是海盐诗群的诗人们共同秉有的特点,大而言之,也是江南诗人偏爱的表达方式,小与大,虚与实在这里得到了融合与统一。诗人何忧的诗《修剪》与此几乎有异曲同工之妙。在第一节,他首先写了他一上午的工作:为树木剪枝。香椿、樱桃、李子、无花果,所有横生乱长的枝条,都一一剪除。他也同样用了一句虚写打开诗歌的空间,“剪掉生命里不必要的存在”,实际上,这句虽然点题,但因为指向过于明确,删了反而会让意义的自我颤动表现地更好。他接下来写道:
  杂枝放成两堆
  一堆是没用的,另一堆也是没用的
  鸟在林间唱歌,风是和声
  斑驳的阳光像张网
  罩着我,罩着我的梯子
  前面一节,移用了鲁迅先生“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的写法,后面一节让人赞叹,有声有色,不仅一种流动性充盈其间,而且愉悦的心境和意义的游移就如斑驳的光影般自然地弥散在日常劳作中。简练,纯粹,以呈现的方式来书写的,诗到这里已经足够。
  我们已经看到年轻的男性与女性在海盐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内容,劳作不仅本身构造美好的生活,似乎对劳作本身的体悟,具有另外的意义,他们在里面甄别一种好的生活以及它的馈赠,并且努力试着去坚守它,实践它。
  在这些劳动实践之外,面对自然是人们最日常的际遇。因此,对自然的书写也构成了他们写作的重要题材。但他们不仅仅只是描摹自然,而是在对自然的凝视中展开一种领会。沈宏善于写自然界的小动物,朴实而准确。他写到了蟾蜍,在海盐及周边一带的地方性观念中有种偏见,认为它会喷痧,一旦进入眼睛会致人眼盲。为此,他要向遭受长久污名的蟾蜍致以歉意,他把蟾蜍看成是乡间的隐士,它“蜗居在/ 泥与土的缝隙之间/ 保持隐士的本色”。这里同样展现了生活的态度,并且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生活在此间的人对自我生活的肯定。他也注意到一种缓慢节奏的生活的可贵性,认为“时光在蜗牛身上,显得/ 尤为仁慈。”
  他们中较为年长的诗人米丁,生于上世纪60年代,他写自然之物时更具独特的想象力:
  弦月叉腰,鼓腹。一条鱼
  受孕于万籁俱寂的夜。硕大产房
  留下幽独的逡巡者。
  它排卵,一枚,一枚,星星。
  ——《幸好有月》
  相较于现在因繁忙而对自然和星月视如无睹的城市新生活,早年仰头可以看到璀璨银河,倚在祖辈身边听各种传说故事的记忆,以及精熟于河道里常捕到的鲫鱼,或许最早催生了这一美好的想象,它不仅滋生对美的信念,同样引导我们对善的追求。更多的人生阅历,也让米丁进入无尽绵延的时间里重新认识我们有限的生命,他会发出这样的喟叹:“时间赋予我的意义,时间终将悉数收回。/ ……/ 世间冷暖/ 何曾在意过昨夜通宵振翅的蟋蟀,惊了谁?”(《时间赋予的意义》)无疑,在他这里,诗歌就具有了更加浑厚沧桑的声音。
  一笑也写草叶:“靠在桥栏上/ 楝树的叶子里有晨光在走来”(《靠在桥栏上》),是一种清新纯净的美好,加上敏锐的感受力。而白地写花草则不同:
  哦,看,洋甘菊
  细碎又清丽的小花朵,多像我这时候 的天真。
  这说明,岁月并没有怠慢我。
  ——《七月,我只遇见雨季》
  白地曾经过生活的锤炼,在多个省份工作和游历,尽管只是面对一朵洋甘菊,她也能展现丰富的意蕴。当她感觉到自我身上所具有的那种天真时,是一种经过洗涤的天真,而葆有这份天真,需要殊为强大的心灵。正因为如此,她说,“这说明,岁月并没有怠慢我。”这一小朵洋甘菊的清丽、轻盈与生活的重负相融合在一起,其中展现了面对生活的巨大善意与勇气。她的表达很巧妙、举重若轻,处理得很完美。在她的这组诗歌中,她像是在寻找知音,始终有一个“你”在诗中出现,诗句就像心灵的溪流在流淌,在倾诉着,内中有迟疑,有反复,有坚定,有释然,就像她写到:“生命的倾斜不会因为时间/ 而得到完美的论证。”(《转移》)这可以看做她对自我内心的劝慰,一种生命的大气。   周西西提供了另外的视角,他写到的是冬日的南山寺,由此,几位海盐诗人为我们提供了自然、日常生活以及宗教层面的经验。寺院在江南一带较为普遍,每个县域香火不断的恐怕也不止一家。周西西对寺院的描写很有意思,几处破立相生相依。第一节末写雨中的水杉齐齐落发为僧,而最后一节写墙角的梅树还俗,一枝吐蕊的梅花伸出墙外打探尘世。寺院里面皈依的,有屠夫、纵火犯、溃败潜逃的将军,这样破了寺院神圣性的一面,皈依的还有门前枯草、青石和雨,这一来普渡的不仅有众生,还有万物。大和尚与石狮子互学打坐,他把经文念得跌宕起伏,像上山的路,更像下山的路。他对寺院的态度像是接受这样一个有些与众不同的存在,作为我们生活图景的一部分,我们习惯了的世界的一部分,没有急于否定,也没有急于肯定,带着俏皮与机趣去呈现它。
  李平的长诗《走到鱼鳞塘的尽头》是一首描写地方性经验的出彩之作。海盐隶属嘉兴市,位于钱塘江之畔,这里是农历八月十八著名的观潮地。鱼鳞石塘结构精巧,气势雄伟,历数百年的潮水冲击而傲立如故。这首诗可以说越写越精彩,许多章节非常迷人,显示了出色的技艺和独特的感受力和想象力。
  在红鹳惊飞之前
  我走到离它最近的地方
  看见一只海螺身上,细密的纹理
  藏着不为人知的宁静
  这一刻,除了风声、涛声,还有知更鸟
  持续不断的叫声
  一只沙蟹
  换上春装,倚着它的肘弯
  出现在洞穴的门口
  独对大海
  趋近生命的庄严
  诗中有诸多章节类似于此,让人感受到那种奇妙、宁静和庄严。鱼鳞塘就是一片独立自存的领地,诗人熟知那些沙滩、海鸥、海星、沙蟹、牡蛎等等,若非热爱,决计写不出诸多新鲜的细节。但这里的一切,它的秩序、它的神秘、它所代表的存在仍然像一片幽隐无垠的领地,诗人想要靠近它,却始终没有办法真正进入它的领地,他再一次向我们重申了人面对神秘伟大的自然时发出的那一声惊叹!
  津渡是外界熟知的优秀诗人,他非常喜爱动植物,《在昆虫的世界里》《初夏的散步》这两首都是写昆虫、动物的佳作。他的笔触细腻生动,趣味横生,更出色的是,总是能站在一个更高地方重新打量他面对的事物。“在昆虫的世界里/ 充满了埋伏、冷酷的欲望/ 以及悄无声息,血腥的暗殺。/ 事实上,你幻想变得更小/ 以相当于它们的体量/ 去进入危险的世界,遍历艰辛。/ 那比人的世界/ 也许更加的简单、直接和疯狂。”渴望变得和昆虫一样大小的想法,改变了人和昆虫力量的对比,这就像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去接受一种新的秩序,那里有不同于人类世界的血腥、残酷的法则,在这种新奇的比较中,带我们重新审视我们的秩序和法则。另一首《初夏的散步》写到了母牛:
  它横穿农田过来,带着好奇
  大眼睛宁静
  透着无知与天真。
  它用宽宽的前额抵触你
  鼻息喷洒在牛仔裤上
  它伸出紫色的舌头舔舐手臂
  让你酥痒,不能自已。
  这样的语言干净、硬朗、富有质感,接着他又写到它甩动的尾巴和轻盈的蹄脚,想要把一头活生生的母牛直接摆在你的面前。尽管这样的描述,已让人着迷,但他走得更远:
  即便牛虻叮咬后胯
  那里也透着从容,坚韧
  令人心动的
  震颤,血腥里的美丽。
  这就是初夏
  一种甜蜜的发酵
  一头母牛与我
  在乡间,小路上
  构成了世界平衡的方程式。
  微风,青草,露珠闪闪
  光芒与灰尘,这些都不重要。
  它的胯上被牛虻叮咬的血腥和我与母牛之间作伴走在乡间小路的温柔形成了强烈的对比,重要的是,正是这种相互的依靠,让世界获得了一种温暖的平衡,一种被拓宽了的爱意。而微风、露珠、光芒和灰尘等等,它们各自所代表的,在这里都变得不再重要了。
  海盐的诗人们表现出了一种清醒、自持与谨慎的态度,他们以自我外省现实,以外物为镜内省于自我,勾勒了属于他们的“地方”,那里的记忆,经过的语言的编织,复活了那里的风土与物候,在重新进入他们的语言的时候,这些行动、这些过看到的自然、这些居于他们的生活图景中的事物,不再是单纯的外在的物和符号,而是经过我们的想象与经验,获得了重新去认识我们自己和我们的世界的契机:去理解那些深深吸引我们的神奇,万物的吟唱,我们自身的限度,我们应有的态度,这一切,都具有不可替代的独特性。
  作者简介
  吴宜平,1985年出生于安徽枞阳,上海交通大学现当代文学博士在读。曾于《当代作家评论》《诗刊》《艺术广角》《电影文学》发表过多篇评论文章。现居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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