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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脑袋又开始一抽一抽地胀痛,明若涛从口袋里摸出两颗止痛片扔进嘴里,拧开矿泉水瓶盖喝了两口。
  眼前的景物变得有些模糊,手和脚似乎有些不听使唤,感觉一阵阵发麻。他在路边的花坛上坐了好一会,才感觉疼痛渐渐退去,头脑与这世界之间的屏障似乎变得稀薄了许多,只是脚底下有些发软。抹了抹头上的虚汗,他站起身来,甩甩脑袋,辨认了一下方向,便沿着马路往路边的一家茶馆走去。
  这家茶馆已经开了10多年了,这几年里,他经常来这,每次来都是和同一个人碰面。现在那人就坐在靠窗的桌边,神情紧张地隔着玻璃窗往外窥探,看到他的时候,连忙举起手来挥了挥,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这家伙叫古林,是一个私家侦探,专门负责帮人调查和跟踪。明若涛在门口站了几分钟,感觉自己的精神状态恢复了几分,这才推开门走进去。一进门,古林便站起身来将他迎了进去,嘴里叨咕着:“总算来了……这件事真是大麻烦……”
  “什么事?”明若涛打断他的念叨,向等在一边的服务生要了一杯绿茶。
  “两个星期前,席凡让我停止调查。”古林说,“这件事你是知道的。”
  明若涛点了点头,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就像一个沉重的磨盘,需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转动,而自己的记忆散落在头脑的各地,很多时候他都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他吃力地转动着大脑,努力消化古林带来的消息。
  “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调查了5年,忽然停止调查,好像要出什么事。”古林说,“所以这两个星期还是在继续调查那些人。”说到这里他拿起面前的水杯,咕咚喝了一大口,将杯子重重地放下,低声道,“就在这两个星期里,那7个人里,有5个人已经死了。”
  这个消息像是一道电光划过混沌的天空,刺激得明若涛昏沉沉的脑子猛然清醒了。他愣了愣,很快额头上冒出了冷汗,一个可怕的设想在脑子里成形:“怎么死的?”
  “都是突发心脏病。”古林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道,“你说奇怪不奇怪?5个人都是心脏病……”
  “席凡呢?”明若涛打断他的话问。
  “那些人死的时候,她不在现场。当然我也没去调查她,我怕查出些什么。”古林继续保持着那种诡异的笑容,压低了嗓门道,“那种死法……你还记得你的那篇漫画吗?”
  “行了。”明若涛心跳加速,脑袋又开始疼痛起来,他揉了揉太阳穴,低声道,“这件事别跟别人说。”
  古林的表情有些犹豫。
  “不管怎么说,如果5年之前她的证词是假的,人都已经死了,她没有必要用5年时间来监视那些人。”明若涛说。
  “如果是警察来找我呢?”古林问。
  “那就照实说,”明若涛稍稍犹豫了一下便道,“你知道的,这种事如果是真的,他们找不到证据。”
  “我知道了。”古林点点头,“5年了,真不容易……”他忽然打了个寒噤,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明若涛,“这样的女人,你不觉得很可怕吗?”
  明若涛摇摇头,站起身离开了。
  可怕?
  或许自己才是真正可怕的那一个吧?
  他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想到那一片混沌之中那个巨大的肿瘤,心里便揪得紧紧的。一种无处诉说的绝望紧紧压在心上。
  回到家中,用冷水洗了把脸,脑子依然昏沉沉的,看四周的一切,都像是隔了一层雾,身体仿佛属于另一个人,尽管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服从指挥,但这种服从中仿佛也带着某种隔膜。他在沙发上躺了一阵,起身在屋里走来走去,想让自己更清醒点。
  现在房子已经很大了,180多个平米的面积,到处都显得很整洁,家具散发出一股崭新的木香。站在屋子中央,看着地板上模模糊糊反射出的自己的身影,明若涛觉得这房子就像自己的身体,同样也有一种陌生的感觉。他不觉怀念起5年前他们所租住的那套两室一厅,小而旧,墙皮剥落了很多,他和席凡两人兴致勃勃地用墙纸遮掩着墙上的瑕疵,整整搞了两天卫生,从旧货市场淘来几件便宜又精致的家具,一切布置妥当之后,两个人在房间里跳跃尖叫,庆祝自己终于有了一个家。
  那段时间的生活真的很美好,现在想起来,美得就像一个梦。席凡每天去研究所上班,他就在家里画漫画,晚上席凡回家后,两个人互相交流一天所得,席凡因为研究进度落后总是被导师训斥,他的漫画也从来没有被编辑看上,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坚持认为自己选择的路是正确的。
  没多久这种坚定的信念就崩塌了。
  后来出了那件事……那之后席凡就变了,他也随着慢慢改变,不知怎么的就变成了现在这样。真正的快乐已经很久不曾出现,即使半年前买了这套房子,他也没觉得这是多么幸福的事,只是像完成了一个承诺。
  席凡似乎离他越来越远,尽管就在身边,却已经触摸不到她的心。她整天忙忙碌碌的,不忙的时候就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像是有一层黄昏的罩子罩在她身上,让她和这个现实世界隔离开来。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担心她的精神会就此崩溃,直到古林来找他,告诉他说席凡一直在调查和监视那7个人,他才长吁了一口气。他知道她的精神总算有了寄托,那满腔的仇恨有了一个发泄的渠道,总比长时间遗留在一个人的世界里要好得多。
  他们都猜到席凡的调查是为复仇做准备,谁也没觉得应该阻止她。只是谁也没想到,她最终的复仇会采用一种完全出乎他们意料的方式——长期以来,席凡始终给人一种乖巧和循规蹈矩的感觉,这让他们下意识地认为,即便是复仇,她也会依照法律程序来处理。然而这次那5个人的死亡让他们知道,事情显然和他们想象的不一样。
  古林显然是畏惧了。
  席凡5年如一日地向他支付调查费,让他毫不间断地对那几个人进行调查,这种长时间的坚持本身就已经让他觉得可怕,更何况最终还是这样一个结局。明若涛估计古林坚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向警察坦白,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席凡,希望她做的一切真像他在漫画中所说的那样干净彻底。
  现在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初那件事发生之后,她会突然放弃已经快要拿到学位的神经学专业,转而攻读遗传工程。原来从那个时候她就已经想好了复仇的方式,5年如一日从未放弃。   这或许是所有复仇方式中最艰难最不容易实现的一种,惟其如此,当它真正实现时,才越发令人心颤。
  一方面他觉得这件事很可怕,另一方面,想到席凡一个柔弱的女人,5年来以如此的毅力和勤奋,朝着一个看似不可能的目标坚定不移地前进,这种坚持背后所隐藏的东西,让他感到心碎。
  要多么巨大的仇恨,才能让她朝着最不可能的方向行走这么长的距离?
  一直以来,对他那个被无数人嘲笑的荒谬梦想,席凡都是全力支持,即便发生了那件事之后,她心力交瘁,依然没改变过对他的支持。而现在他知道了席凡的梦想,唯一能做的也是支持她。
  然而他又能做什么呢?抱着胀痛的脑袋想了许久,最终他发现,自己支持她的最好方式,就是装作对一切都毫不知情。
  天渐渐黑了,房间里一点声音也没有,钥匙插进锁孔里转动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明若涛蓦然从沙发上坐起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居然睡着了。他揉了揉眼睛,看着席凡笑了笑:“你回来了。”
  席凡像往常一样点了点头,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帮她取下身上的挎包,将鞋子拎到她面前,她出于惯性换了鞋子,将手插在口袋里,慢慢走进了自己的书房。这么大的房子,他和她每个人都有一间自己的书房,很多时候她都躲在书房里不出来,一呆就是一整个晚上。
  这次他也做好了同样的打算,默默地做好晚餐之后,小心地敲了敲书房的门,问她是不是出来吃饭。
  席凡很快走了出来,有些抱歉地看着他:“我要出去一趟,你自己吃吧。”
  “好的,别忙得太晚。”他勉强笑了笑道。
  席凡点点头,换了身衣服,没有带包就出门了。
  大约一分钟之后,明若涛也走了出去。他远远地跟在席凡身后,压抑着越来越快的心跳。
  以前不知道席凡要做什么,古林送来的那些调查资料他也只是随便看看,现在已经知道了她的目的,研究了那些资料之后,他差不多已经知道席凡今天要做些什么,但他还是想亲眼看看。
  只是想亲眼看看,验证自己的猜测究竟是否正确。
  席凡走进一家饭店,点了两个菜,然后便起身往饭店内部走去,看上去像是要上洗手间。这是一家中档饭店,环境还算不错,客人也很多,明若涛紧跟在席凡身后也没被她发现。
  席凡并不是往洗手间的方向走,她走进了厨房,皱着眉头四处打量。厨房里的工作人员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却并没有开口询问,他们以为这只不过又是一个不放心厨房卫生的挑剔顾客罢了。
  席凡在厨房里自由地转悠着,不时打开各种调料盒看看,似乎是想看看里面是否有苍蝇或者蟑螂。
  “小姐,这里不许外人进来的。”一名厨师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你们这里卫生条件还不错。”席凡朝他挤出一个笑容道。
  “那当然。”厨师不留痕迹地将她往外推。
  席凡并没有再坚持,离开了厨房。
  明若涛一直站在厨房外观察着她,他注意到了她的全部动作,基本上已经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他在饭店里找了一个不显眼的角落坐下来,随便点了两个菜。这个时候,席凡的菜已经上桌了,她慢慢地吃着,眼睛不时瞟向饭店门口。忽然她的动作停顿下来,身体明显地绷紧了,紧接着,她又将身体缩了起来,似乎想尽量让自己不惹人注意。
  几个客人从门外走进来,他们经过这个瘦小女人身边的时候,谁也没往她身上多看一眼,但她还是竖起了衣领,将头发弄得松散一些,遮住了自己的脸。
  他们就坐在明若涛身边那一桌,其中一个刀条脸的男人,明若涛对他印象深刻。5年前的那一天,就是这个男人站在法庭上,坚持说自己看到席凡的父亲将那个老人推倒在地上,并且用石头砸那老人的脑袋,最终导致老人死亡。这张苍白瘦削的脸,明若涛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显然席凡也没忘记。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端起杯子喝水的时候,那杯子里的水在剧烈晃动。不过这一切都没人注意到,她不过是一个瘦小不起眼的女人罢了。
  那些人的莱很快上桌了,一桌人吃吃喝喝。明若涛始终紧盯着那个刀条脸的男人,亲眼看着他将筷子伸进各个菜碗里,吃了好几口莱。
  很快,那男人呼吸急促起来,捂着胸口,另一只手在空中挥舞了一下,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什么也没来得及说,就这么倒在了地上。
  周围的人都惊叫起来,许多客人围了上去,席凡却起身离开了。
  明若涛也离开了,接下来的事情没必要再看下去,这是第6个,只剩最后一个了。
  希望最后一个死去之后,他们的生活能够回到从前,席凡也能重新变成他所熟悉的那个柔软的女孩。
  蔺如松有些沮丧地坐在办公室里,等着冯涛的解剖结果。
  这一次案件的发现,完全是出于意外。
  他本以为能很快捉住蝴蝶痣案件中的灰衣人,但却没有丝毫线索。那个刊登了灰衣人文章的杂志编辑也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们只是通过网络接收了一篇稿件然后刊登出来,仅此而已。倒是疾控中心那边颇有进展,他们通过单位体检的方式,找出了12个骨头上有卍字纹的人,这些人的掌心并没有蝴蝶痣,但都被严密监控了起来。这段时间,其中的5个人先后出现过犯罪行为,并在犯罪的同时,掌心出现了蝴蝶痣。这让蔺如松他们对蝴蝶痣和卍字纹之间的关系有了一个推测:因为某种原因,一部分人的骨头上出现了卍字纹,这些卍字纹应该有诱发犯罪的效果,当骨骼上带有卍字纹的人被诱发犯罪之后,蝴蝶痣便会出现,7天后导致犯罪者死亡。
  这个推测目前看起来没什么问题,而且也很符合人们的心理需要,尤其是章陨,他感到安慰了许多,这至少可以说明他姐夫本质并不坏,如果说这种卍字纹是一种病的话,姐夫李清河只是不幸病发了。
  因为蝴蝶痣的缘故,所有的医院都接到通知:所有猝死患者都必须第一时间上报公安局。冯涛和他的同事们忙得不可开交,接了不少猝死的尸体检查。当然他并没有把所有猝死的人都一一剖开,所有的死者都得先经过×光检查,确定骨头上带有卍字纹的人才会被进一步检查,其余的人只是在冯涛这里留个底备案,遗体便交给家属处理。通过这种方式,确实找到了几名身体带有卍字纹的死者,经过调查,证实他们生前掌心都曾经出现过蝴蝶痣,其所犯的罪行也被调查了出来。   而在那些骨骼没有异常的死者中,冯涛也发现了一些新情况。
  这两周来的几个死者中,冯涛感到有几个人的名字很熟悉,出于好奇,他上内部网查了查这几个名字,发现他们都是5年前一桩凶杀案的证人。
  5年前8月5日晚上9点,一名农村老人被发现在家中被害,同时家中3万元现金不翼而飞,凶器是院子里的一块石头,那石头上沾着老人头上的血。调查的过程中,村子里绝大多数人都表示没发现什么异常,也没听到什么动静,只有7个人表示自己曾经看到过什么。这7个人的证词同时指向一名叫席殊凡的男人,这男人是镇上的退休教师,妻子几年前过世,女儿在外地读研,他独自居住在村里,平时和村民们关系都很不错。
  案发当天,他女儿正好在家。根据他女儿的证词,被害人死亡的那段时间,席殊凡一直和她在家中看电视,并没有外出。然而,同村那7个人的证词表明,席殊凡在9点左右曾经出门,赶往死者家中,趁死者和他说话的时候,用院子里的石头砸死了死者,抢走了现金,10分钟后,席殊凡再次回到了家中。这段证词看起来毫无破绽,现场虽然没有找到指纹,但却有席殊凡衬衫上崩落的扣子。最终席殊凡被判定为故意杀人罪,并很快执行了死刑。尽管席殊凡的女儿坚持自己的父亲无罪,并坚持上诉,然而这件案子在所有的人看来都没有问题。
  时隔5年,当年那件案子的7个证人中,有5个人在两周之内猝死,这种事看起来似乎过于巧合。冯涛将此事提出来之后,李国胜让他对那5名死者的遗体进行了详细检查,没有发现任何疑点,最终只能让家属将遗体领了回去。但蔺如松的直觉告诉他,这5个人的死必然有蹊跷,世界上虽然有巧合这回事,但在警察眼里,所有的巧合都值得怀疑。
  如果这5个人的死不是意外而是人为,最值得怀疑的对象,当然是席殊凡的女儿。席殊凡的女儿名叫席凡,是一名遗传工程学在读博士。蔺如松在调查她的资料后,发现她家和自己在同一个小区。下班之后,他顺便走到席凡家所在的那栋楼下。他并不打算这么快就和席凡接触,只是纯粹地过来看看,反正是住在同一个小区,遇见了就当是散步,并不会引人怀疑。
  让他没想到的是,他刚走到那栋楼下两分钟,便看见席凡从楼里走了出来。尽管并没有对她进行盯梢,但他还是下意识地躲了起来。一分钟后,他看见一个男人从楼里走了出来,鬼鬼祟祟地跟在席凡身后。这个男人也在资料中出现过,他是席凡的丈夫明若涛,一名漫画作者,蔺如松经常看见他在小区的树林里独自吹埙。看见明若涛明显是在跟踪席凡,蔺如松直觉这其中有问题,便不声不响地跟在了明若涛身后。
  他们像一串香肠一样往外走,席凡没有发现明若涛,明若涛也没有发现蔺如松,被跟踪的人都是满怀心事的模样,只有蔺如松最为轻松。蔺如松跟着他们进入了一家饭店,接着又跟着明若涛和席凡到了厨房附近。他看到席凡在厨房里检查那些调料,在心里暗自嘲笑这女人的洁癖:这么怕脏为什么要到外面来吃饭?
  但很快,他便发现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那7名证人中的一个也到了这家饭店,并且突然倒了下去。等蔺如松拨开人群冲过去的时候,那人已经停止了心跳和呼吸。
  冯涛的尸检结果很快出来了,死因是心脏骤停,导致心脏骤停的原因,是心肌麻痹,看起来像是某种毒素反应。这种情况下,即便是使用电流刺激,心跳也无法恢复。
  “是什么毒素?”蔺如松问。
  冯涛摊开手撇了撇嘴:“不知道。”
  “毒素是如何进入到心肌的?”蔺如松又问。
  “谁知道?没有发现注射孔,皮肤、呼吸道和胃部都没有发现类似的毒素,看起来不像是外部接触导致的毒素。”冯涛说。
  “什么意思?”蔺如松问,“不是外部接触导致?难道是他自己身体里产生的毒素?”
  “看起来就是这样,”冯涛说,“我们的身体是会产生各种毒素的……”他滔滔不绝要开始进行人体医学科普,被蔺如松果断打断了:“你是说他是被自己身体里产生的毒素给毒死的?”
  “我没这么说。”冯涛辩解道,“我只是说看起来像毒素反应。”
  “你什么意思?”蔺如松开始捋衣袖。冯涛退后一步飞快地说道:“如果这是正常死亡,我就会告诉你这是心肌麻痹,心肌麻痹的可能性有很多种,毒素导致的心肌麻痹只是其中一种,而且还很有可能是人身体自身产生的毒素导致心肌麻痹。但这件事看起来像是一桩案件,不可能6个同一案件的证人都因为同样的原因死掉吧?我直觉认为他们不是自然死亡而是谋杀,如果要我为他们的死找到一种原因的话,那就是有人用某种我没法察觉的方式对他们下毒,导致他们心肌麻痹。”
  “你的意思是说这一切都只是你的推测?他们实际上也可以算是正常死亡?”蔺如松问。
  冯涛严肃地点点头:“我就是这个意思。”
  “显然你脑肌麻痹。”蔺如松狠狠地拍了他后脑勺一下,闪身走了出去。
  尽管冯涛先入为主的推断在刑侦上不可取,但有一点是对的:这6个人的死亡绝对不是意外。
  在第6个人死之前,蔺如松亲眼看见席凡进入了那饭店的厨房,她就是在那个时候下毒的吗?
  但她是如何下毒的?
  在席凡离开厨房和6号死者进入饭店之间,从那厨房里端出来的莱有几十份,席凡如果真是下毒,又如何保证这些毒药在进入6号死者体内之前不被其他人接触到?除非是厨房里的人和她配合……然而,在6号死者进入饭店之后,蔺如松便一直留意着他,没有发现席凡、明若涛或者任何一名饭店工作人员和他有过身体上的接触,6号死者所食用的食物,和同桌的其他人没有任何区别,找不到他中毒的途径……另外,席凡又是如何确定6号死者会在那时候进入饭店就餐?其余几名死者又是怎么回事?蔺如松脑子里想着这许多问题,不觉敲了敲自己的脑门,感觉似乎又碰到了另外一个灰衣人。本来以为蝴蝶痣案件中的那些死者已经死得够突兀离奇了,没想到又遇到了这种无声无息,杀人于无形的方式。
  世道变了吗?杀手都是来自魔幻世界的吗?也许这些案件只有冯涛这种二次元的家伙才能解决吧?他发现自己开始胡思乱想了,连忙终止了思考——看来以后要尽量减少和冯涛的接触,不然智商会被无限拉低。   这两天席凡脸上的神情明显轻松了很多,像是卸下了某些沉重的东西,她整个人都轻快多了。明若涛甚至听到她偶尔在小声哼歌。
  就快结束了,那噩梦一般的日子。
  坐在小区的树林里,明若涛掏出那枚伴随了他许多年的黑陶埙,将埙凑在嘴边徐徐吹奏起来。
  他知道自己已经吹不出完整的曲调,在喜欢音乐的人听来,这样不成调的声音像是一个笑话,但他不在乎。埙乐伴随着他成长,自从小时候在老家的阁楼上翻出了这个黑陶埙之后,他就喜欢上了它浑厚悠长的声音,哪怕只能吹出一个音调,他也感到是一种享受。如果说漫画是他的梦想,那么埙就是他的日常,一个需要努力追寻,一个却常伴左右,哪一个都不能缺少。
  在埙乐声中,天色渐渐转黑。他不知道席凡什么时候会回来,但他知道,今天一切都会结束。5年来的坚持、勤奋和精心计划,席凡不会失败。连最困难的一环她都已经跨越了过去,剩下的都只是一些细枝末节,她能够做得很好。
  残损的埙乐再也不可能恢复完整,但生活还可以重新开始。明若涛在自己那不成调的埙乐中尽情抒发着自己的希望——他已经很久没感觉到希望了,很多时候他都觉得很绝望,而现在,伴随着第7个人的死亡,他和席凡或将新生。
  如果头不是这么疼的话就更完美了……时断时续的头疼让他感觉不适,他努力让自己沉浸在埙乐中,试图忘记这种不适。
  然而疼痛越来越厉害了,视野变得极其昏暗,他忽然记不起自己是谁。他茫然地站了起来,像是隔着一层层水波,听到一些变钝了的声音,仿佛有人在惊叫,世界在眼前倾斜,然后彻底陷入了黑暗。
  他仿佛看到席凡在对他笑,像很多年前,一切还没有发生变化的时候那样,带着冰淇淋味的笑,他本来以为这一辈子都看不到这样的笑容了……
  在明若涛昏迷的同时,席凡正坐在一家冰淇淋店里,面前是一盘她最喜欢的香草巧克力。她没有去碰面前的食物,身体因为期待而颤抖着。
  最后一个人马上就要出现了,5年的艰辛,今天全部都要解脱。不知为什么她有点想哭,此时要是明若涛在身边就完美了,然而这件事谁也不能告诉,即便是明若涛也不行。
  隔着玻璃门可以看见外面的人。不断有人走进冰淇淋店,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一群女孩,两个男孩,又一个男孩——哦不对,应该是男人,也可能是男孩吧?这个人让席凡有点迷惑,他看起来不是特别年轻,但却有着很年轻的表情。看到席凡,他对她点头笑了笑。席凡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很快注意到他身后进来的那女人。
  那个粗俗、丑陋、打扮俗气的女人,她一辈子也忘不了她那张恶心的脸!
  她盯着那女人坐下,眼看着她点了一盘冰淇淋,眼看着冰淇淋上来了,眼看着她举起了调羹……
  一只手拦住了那根调羹。
  席凡感到自己的心跳仿佛停止了。
  她看到那个有着男孩表情的男人走到自己面前,很礼貌地说:“你好,我叫蔺如松,警察,请你跟我走一趟。”
  “好的,好的。”席凡头脑一片空白,盯着那个最终还是没把冰淇淋送进嘴里的女人,脸色变得极其苍白。她打开包,从里头取出一个玻璃小瓶,正要拧开瓶塞的时候,蔺如松用力抓住了她的手腕,轻声道:“这是证据,我先收着。”他把那玻璃瓶塞进了自己的口袋。席凡紧盯着那玻璃瓶,她知道自己没有机会了。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被带到了审讯室,蔺如松问了她很多问题,她一句也不想回答,只是觉得很累,想快点结束这一切,但又很不甘心。
  “你是怎么发现的?”她问。
  “偶然。”蔺如松同情地看着她,将自己无意中遇到第6个死者死亡经过的事说了出来。席凡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你是说若涛跟踪我?”
  蔺如松点点头:“他从古林那里知道了一些事。”
  “他都知道了?”席凡问。
  “应该是。”蔺如松说。
  席凡沉默了一阵,接着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笨办法,”蔺如松说,“发现那6个死者的死有蹊跷,而你又是重点嫌疑人之后,就开始调查你的行踪,很快就发现了古林,而根据古林提供的调查资料,很容易发现那6个死者的行动规律和他们死亡之间的关系:他们都有自己惯常去的餐厅、酒吧、茶馆之类的地方,他们最后死的地方也在那里。而很巧的是,通过调查那些地方的监控录像,我发现你在他们死亡之前都曾经去过那些地方。有两件事让我感到不解:我不知道你是如何给他们下毒的,也不知道你如何确定他们会在你下毒的那天恰好赶到那些地方。通过监控录像,我发现一个情况:同一个死者常去的地方,你往往会去上好几次,每次去的时候你都会接触那里的食物。包括6号死者的那家饭店,在他死亡之前,你也曾经去过好几次。这点让我感到很奇怪,我不理解你的行为意味着什么。直到古林吞吞吐吐地告诉我,你曾经委托他弄到那7个人的头发。显然他知道些什么,但并没有告诉我,但这已经足够了。你可能不知道,我认识一个二次元的朋友,他是个漫画爱好者,几乎看过所有能找到的漫画。其中一个笔名‘埙’的漫画作者,是他的偶像之一。‘埙’曾经创作过一篇漫画,里头提到一个复仇的女孩,她根据仇人的基因调制了一种毒药,这种毒药只对特定的基因起效,对其余的人来说都是无毒的。这篇漫画是‘埙’的处女座,而这个‘埙’……”
  “这不是他的处女座。”席凡打断了他的话,“在这之前他已经创作了很多漫画,只是一直没有被采用。”
  “这是他第一篇被采用的作品,”蔺如松说,“创作的时间是5年前,那件案子发生后不久。”
  “是的。”席凡紧盯着他的眼睛道,“他知道我爸爸是冤枉的,那晚爸爸一直跟我在一起,若涛说他没法帮我报仇,但是可以在漫画里帮我报仇……那是他创作过的最好的漫画……”说到这里,她实在说不下去了。
  她想起那时候,在她最低落的时候,明若涛为她创作了这篇漫画,并且拿回了第一笔稿酬,承诺从此以后可以养着她,但在那之后很久的一段时间,他再没有得到第二笔稿费,但他还是每天在自己面前装出一副高高兴兴的样子,竭力想逗她开心……都过去了,再也回不来了。她使劲捏了捏手心里的结婚戒指,感觉想握住什么,但手心里空空的,空气是冰冷的。   “嗯,这个漫画启发了我,想必当初也启发了你。你父亲死后,你开始考虑复仇的事,而一个弱小的女子想要杀死7个人,并不是很容易的事。你很崇拜你丈夫,即便他的漫画在很多人看来一文不值的时候,你也照样崇拜他,甚至愿意养着他。就是因为这种崇拜,使得你认为他的那篇关于复仇的漫画是可信的,于是你放弃了马上就要到手的神经学硕士学位,转而开始学习基因工程,为了你的复仇计划,开始了漫长的努力。
  “5年来你一直让古林监视着那7个人,掌握他们的生活规律,获得他们的基因,而你自己,也在努力研究那种漫画中才存在的基因毒药。前不久你终于成功了,于是你让古林停止调查,开始了你的复仇行动。你进入那7个人常去的饮食场所,在所有的食物中投下毒药,无论他们来或者不来,这些毒药对其他人都没有影响,如果他们不来,你就再去一次,继续投毒,直到他们死亡为止。”说到这里,蔺如松禁不住也露出了钦佩的神色,“说真的,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最有毅力的女孩,居然会用这种艰难的方式复仇,而且能够忍耐这么长时间,可惜……”
  “因为我还想和他在一起,”席凡说,“我不想为了报仇就把自己给毁了。我答应过要跟他在一起过一辈子的……现在没可能了对吗?”
  “知道了中毒的原因,要查出毒药的来源并不困难,何况我们还从你手上缴获了一瓶。”蔺如松说,“这么聪明的女孩,可惜走错了路。”
  席凡摇摇头:“我爸爸是被冤枉的,那7个人为什么要做伪证?爸爸那天晚上明明和我在一起!”
  蔺如松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只觉得她的神态和语气都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他不明白为什么是这样一个孩子策划了那些谋杀案。是复仇的力量在支持着她吗?也许她父亲真的是被冤枉的?尽管当初的案件没有任何疑点,但从席凡的表现来看,他觉得她没说谎。但问题是那7个人为什么要说谎?如果他们没说谎,以席凡的天才,也许将来会获得诺贝尔奖也说不定。他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丝惋惜的神色,然而就在此时,他发现席凡脸上浮现出一丝怪笑,将手举到脸上,似乎是想要擦擦眼泪,然后没有任何预兆的,她就这么倒了下去。
  临死前,她脸上露出了一丝懊悔的神情,仿佛想起了什么,她的手紧紧揪着蔺如松的衣襟,似乎想要对他说什么很要紧的话。蔺如松理解地点点头:“我知道,明若涛跟这件事无关。”
  席凡欣慰地松开了手,脸上露出了微笑。
  看着她最后这一瞬间的笑容,蔺如松忽然想到了明若涛在那篇关于复仇的漫画中对那位复仇女孩的描述:“在心中没有仇恨之前,她的笑容带着冰淇淋的甜味。”
  “凶器是这个。”解剖台前。冯涛举起手里的结婚戒指,“戒指里藏著毒针,毒针上是那种基因毒药,只针对席凡的基因毒药。完全的漫画情节。”
  “她时刻准备着去死,”蔺如松叹了口气道,“她知道自己有可能会失败。”
  “有件事你可能会感兴趣。”冯涛完全没心没肺地道。
  “说。”蔺如松没好气地道,对于一个完全不知道“伤感”两个字是什么含义的人,他没有任何好脸色。
  “她的骨头上有卍字纹。”冯涛说,“不过,显然的,她手心里没有蝴蝶痣。”
  没有蝴蝶痣这一点,蔺如松一开始就留意了,自从蝴蝶痣出现之后,他看人总是先看手心。
  但是骨头上有卍字纹这一点,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根据他们已经掌握的情况来看,卍字纹的出现具有诱发犯罪的效果,而一旦此人真正犯罪,蝴蝶痣就会出现,并对罪犯实施死亡惩罚。
  而席凡的骨骼上有卍字纹,她犯了罪,却没有蝴蝶痣,这显然和他们已有的推断完全不符合。
  难道他们的推断是错误的?
  他一时有些发懵。
  如果这个推断是错误的,基于这个推断而产生的一系列行动是不是也是错误的?甚至会不会可能出现冤假错案?他迅速回忆那些和蝴蝶痣有关的案件,确定每个案件都是证据确凿,这才舒了一口气。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有一根手指一直在捅自己的腰。
  “干什么?”他一巴掌将那根可恶的手指拍飞。冯涛捂着自己的手指吹了半天,笑嘻嘻地道:“这么简单的道理你还想不明白?”
  “什么道理?”蔺如松问。
  “既然蝴蝶痣的出现意味着犯罪,而席凡手心里没有出现蝴蝶痣,也就意味着她没有犯罪。”冯涛说b
  “可她犯了罪。”蔺如松说。
  “她只是在维护正义。”冯涛说,“如果她父亲真的是被冤枉的,那就是被那7个人的伪证害死的。那7个人既然要做伪证害死她父亲,那么真正的凶手很可能就在他们7个人中间,也许是他们合伙作案,不管怎么说,至少那3万块钱他们会有份。真正犯罪的是他们,你们警察无能,只能让席凡这样的弱女子来替天行道了!”
  “什么叫‘你们警察’?你不是警察?”蔺如松很想朝冯涛那义正词严的脸上来一巴掌。
  “我是法医。”冯涛理直气壮地道,“你觉得我说得没道理吗?”
  “有道理。”蔺如松说。
  他确实觉得冯涛说的有道理。蝴蝶痣和卍字纹有关联,而在蝴蝶痣和卍宇纹背后隐藏的是什么力量,他并不清楚,也不知道蝴蝶痣判断罪犯的标准是否和现行法律一致。也许从蝴蝶痣的判断标准来说,席凡的行为并没有罪。
  蝴蝶痣的判断标准一定是一个二次元的脑残制定的!蔺如松禁不住这么想。
  目前来看,冯涛的这个猜想或许是最接近事实的,而这必须有一个前提:席凡的父亲的确是被冤枉的。一想到要翻出一桩6年前的陈案,还要跑一趟那么遥远的村庄,蔺如松就露出了一脸苦相。
  “让章陨去吧,”冯涛说,“他最近对犯罪分子很有同情心,尤其对这种冤枉的案件,很有翻案的欲望。”
  “也好。”蔺如松点点头。两个人臭味相投地笑了一阵,冯涛说:“还有一件事你可能会感兴趣,啊不,你肯定会感兴趣!”
  “说!”蔺如松的手放到了他脖子上。他一缩脖子,走到解剖台前,将席凡的头盖骨揭开:“你看。”   蔺如松走过去,眼睛蓦然瞪大了。
  席凡的头颅内,没有他见惯了的脑组织,只有一个珍珠般的、半透明的卵状物。冯涛的手术刀从那卵状物的表面划过,一股股透明黏稠的液体从里头流了出来,很快就瘪了下去,只剩下薄薄一层皮,除此之外,那头颅内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蔺如松感觉自己的大脑停顿了。
  耳边传来冯涛兴奋得可恶的声音:“这次是科幻片……”
  明若涛醒来的同时,感觉到一阵剧烈的头痛,他捂着脑袋想坐起来,却被人按住了。
  “躺下吧,躺下吧。”古林按着他的肩膀,表情十分不安。
  “席凡呢?”明若涛问。天已经亮了,席凡的事也该办完了吧?一切都要开始变好了。尽管头疼得厉害,他还是禁不住感到十分开心。
  “先躺下。先躺下。”古林忐忑不安地将他按住,退到一边,有点慌张地望着站在旁边的另一个人。
  明若涛朦朦胧胧的视线看到了那个男人,那是个相貌很成熟,但表情很年轻的男人。那男人自我介绍着:“你好,我叫蔺如松……”接下来的话他听得稀里糊涂,只听明白了一件事:席凡死了。
  席凡死了。
  那么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那7个人的确做了伪证,现在我们知道,席殊凡当年是被冤枉的,最后一个证人已经入狱了。他们中的6个人看到凶手行凶,被凶手用那3万块钱收买了,你知道,在农村,3万块钱分给6个人也不算少了……真正的凶手已经被席凡杀死了……”蔺如松的声音仿佛从飘渺的云端传来,让明若涛产生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他只是反复念叨着:“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蔺如松有些尴尬地看了古林一眼,将耳光朝旁边屏幕上跳动的脑电波上扫了扫,继续道;
  “还有一件事。我们发现席凡的大脑构造和我们完全不同,那是一种我们至今无法解释的结构,看起来,她的大脑似乎完全是由某种液状蛋白构成,没有任何神经组织,却承担了完整的大脑功能。”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留意观察明若涛的反应。果然,听到这几句话,明若涛那散乱的目光重新有了焦点,他不能置信地盯着蔺如松,似乎想知道蔺如松刚才是否在胡说。直到蔺如松肯定地点了点头,他才嘶哑着嗓子问:“这是怎么回事?”说完,他下意识地看了看旁边脑电波监控的屏幕,竭力将身子抬起来,遮挡住屏幕上的波动。
  “这件事我们现在已经知道原因了。”蔺如松装作没看到他的举动,“我们发现,在5年前那桩案子发生之前,席凡的资质并不是特别出众,她的导师认为她是一个智力普通的女孩,但胜在勤奋而有韧性,或许不是开拓性的人才,但能够成为开拓性人才的最好助手。导师对她的培养也一直是这方面的,在席殊凡出事之前,她的神经学专业导师宋教授也一直往这方面培养她,甚至让她担任自己的实验助手。但是在席殊凡出事之前一年,宋教授便自杀去世。
  “根据宋教授的好友,也就是席凡后来的神经学导师朱教授所说,宋教授之所以自杀,是因为他自己陷入了一个伦理学的思维陷阱。在自杀之前,宋教授一直试图从神经学的角度对智力障碍进行系统的修复,朱教授说,宋教授最终找到了这种方法,他尝试着通过某种类大脑结构的植入,从而取代智障人士破损大脑的功能。经过动物实验,这种以生物大脑寄生植入的方式,正式在几名智障患者的身上展开,实验的效果很好,几名智障患者的智力都达到了非常高的程度,甚至高于一般人的水平。然而,也就是在这次试验中,宋教授发现,随着植入体的成长,几名患者的大脑逐渐出现了两道截然不同的脑电波,其中一道脑电波和患者原本的脑电波相同,另外一道脑电波非常陌生,而随着植入体进一步发展,患者原有的脑电波逐步减弱,陌生脑电波逐步增强,最终,患者原有的脑电波完全消失了。
  “与此相伴的是,患者本身的性格发生巨大的变化,尽管依然保持着原有的记忆,但无论是兴趣爱好还是行为举止方面,都和原来有极大的不同,看起来就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所以呢?”明若涛轻声问。
  “所以宋教授的结论是:他研究出来的这种寄生体,不仅仅是取代患者残损的脑细胞,而是全面替代患者的大脑,形成一个新的大脑。从某种意义上说,患者是被这种寄生体附身,从而失去了原本的人格。
  “这个结论让宋教授和朱教授两人困惑了许久,他们不知道如何界定灵魂的含义。科学界一个普遍的认识就是:灵魂是人的全部记忆和经验的组合。从这种意义上来说,继承了患者全部记忆和经验的新的大脑,应该是患者旧有大脑的升级版,也就是对患者本人的一次升级。然而,寄生前后患者表现出的截然不同的性格,说明在记忆和经验之外,灵魂还有着显著的性格特征,而这性格特征,或许才是灵魂真正的核心所在,失去了这种独立的人格,灵魂也就消失了,留下的只是记忆和经验,就像是人消失了,只留下了书本。
  “宋教授不能容忍这种抹杀人格的做法,但同时,面对数量庞大的智障患者,这种治疗方法无论对患者、对家庭还是对社会,都更具有积极意义。放弃或者选择这种治疗方法,在宋教授看来似乎都是有罪的,最终他无法调和这种矛盾冲突,选择了自杀。
  “宋教授死前销毁了他所有的研究成果,包括他研究出来的寄生体。没有人知道那些寄生体最终是如何寄生到人体之内的。朱教授和同事们都认为这是科学界的巨大损失,但同时也认为,这或许是避免了一场巨大的灾难。
  “宋教授进行寄生实验的助手,就是席凡。席凡的父亲去世后,她从神经学专业转到了基因工程专业,同时,她开始表现出在科研方面惊人的天赋……”说到这里,蔺如松喘了一口气,“你大概已经知道原因了。”他不自觉地又瞟了一眼那屏幕上的脑电波。
  明若涛脑子一片空白,一阵无法承受的剧痛让他昏了过去,但随后,他感觉世界猛然一亮,像是一个一直拘束着他的蛋壳被敲碎了,几年以来一直昏沉沉的大脑变得格外清醒。他忽然意识到,有些事情彻底改变了。
  他猛地看向脑电波。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之望去。
  那上面只有一行脑电波。
  蔺如松的目光随即盯上了他的手掌,那里,一颗蝴蝶痣正破茧化蝶一般迅速成形。
  明若涛回到家中,打开席凡的抽屉,取出那个密封的玻璃试管。里头还有一颗圆乎乎的种子。他想起4年前的那天,他偶尔在席凡的桌上看到这根试管,好奇地打开,将其中一颗种子倒在自己掌心上。那种子在掌心上融化了,变成一摊黏稠的液体,并且顺着他的掌心钻了进去……
  从那以后一切就不同了,他开始头疼,接着发现自己的漫画天赋变得十分出色,就像他一直所梦想的那样。他的漫画作品渐渐变得供不应求,终于可以实现当初说好的供养席凡的承诺,可惜那时候席凡已经完全投入到了工作中,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变化……后来他发现自己脑子里长了个肿瘤,而医生说这种肿瘤或许刺激了他大脑的某些部分,让他的漫画天赋得以成长。医生建议尽早摘除肿瘤,但他舍不得放弃这种天赋,这是他一生的梦想,也是他能够谋生的唯一手段……
  后来他的漫画越画越好,头也越疼越厉害,渐渐的,他失去了从小就拥有的埙乐天赋,原本流畅的埙乐在他嘴下变得残缺不全,可他并不在乎。他从来不在乎他埙乐的精彩与否,重要的是吹埙的那种过程……也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席凡的变化越来越大,可席凡也说他变了,现在他知道了,他们两个都变了……医生第一次发现他的大脑里出现了两组脑电波时,郑重提醒他必须马上手术,可他还在犹豫:漫画是他一生的梦想,没有天赋是他长久以来的苦恼。最终他还是选择了维持原状,于是……于是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现在,自己算不算已经死了?或者说,明若涛死了,而自己还活着?我是谁?是明若涛?还是肿瘤君?他自嘲地一笑,将那最后一颖种子扔到地上的脸盆里,看着它在火焰中焚毁。
  是谁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对席凡的爱,对漫画的爱,从来没改变。也许从来都是一个人,改变的只是生活本身。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相信自己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头已经完全不疼了,这让他能够很好地操纵身体,他举起那把刀,在腕边找到那根血管,准确地切了下去。
  不知道原来的明若涛会不会这么做,但现在的他就是这么做了。没有了席凡,没有了一起陪他做梦的人,就算梦还在,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为了追求梦想而抛弃自己,为了一起做梦的人而抛弃梦想,人世间的怪圈,便是这么循环上演着。
  在墓地,蔺如松和冯涛给明若涛和席凡的合墓献上一束花。
  “你说他为什么这么想不开?”冯涛问。
  “也许他弄不清楚自己是谁吧?”蔺如松说。
  “这事不是很荒谬吗?”冯涛说,“席凡犯了罪,却没有出现蝴蝶痣;明若涛没犯罪,却出现了蝴蝶痣。”冯涛说。
  蔺如松斜睨他一眼:“你真的觉得很荒谬吗?”
  “当然不。”冯涛笑嘻嘻地道,“根据蝴蝶痣的判断标准,席凡是无罪,明若涛当然也是无罪的,可是肿瘤君杀死了明若涛,所以他是有罪的。”
  “是啊……”蔺如松有些惆怅,“从那组脑电波彻底消失的那一刻起,肿瘤君……不,应该是明若涛,在蝴蝶痣的判断标准看来,他或许就是犯了杀人罪吧?”
  “你不觉得规则混乱吗?”冯涛问。
  “有点,”蔺如松说,“但我会理清这一切的。”
  “我会帮你的。”冯涛踌躇满志地道。
  蔺如松再次斜睨他一眼,摇了摇头。
  “你说……”冯涛忽然迟疑了一下,骨碌碌转动眼珠道,“你说我们的颅腔里到底是啥脑子?”
  蔺如松打了个寒噤,拒绝深入思考这个问题,断然道:“别人我不清楚,你颅腔里肯定是一团豆花。”
  冯涛破例地没笑,露出一脸深思的表情。
  注:文中提到的“蝴蝶痣”案件刊载于《最推理》总第108期,篇名《蝴蝶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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