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影师之瘟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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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欲为遗表,惟庸在,无益也。惟庸败后,上必思我,有所问,以是密奏之。”
  ——刘基
  明洪武八年,四月,御史中丞刘基刘伯温因病逝于青田。后因世人对其死因纷纷深表怀疑,帝遂令右丞相胡惟庸彻查此事。
  同年十二月,参与为刘基诊病的三名太医涉嫌毒害御史中丞刘伯温,获罪问斩,但因事先走漏风声,其中一名夤夜离京,遂不知所终。
  明洪武十三年,右丞相胡惟庸因谋反罪名被洪武帝赐死,而帝王于诏书内词所连及,坐诛者达三万余人,二国公二十列侯均不得幸免。
  同年三月,贾府——
  “老爷!老爷!少夫人生了!”
  “哦,是男是女?”
  “这……这个……”
  “吞吞吐吐作甚?”
  “……禀老爷……少夫人她……不知道生了个什么……”
  “你放肆!”
  五十年后——
  明宣德五年,六月

一.


  贾府很大,贾府的厨房也特别大,巨大的灶台上飘着浓白厚重的热气,遮挡了伙房丫头贾兰那张油腻腻的脸,也遮挡了她那双总是冰冷暴躁的眼睛。
  她一边切着肉,一边斜睨着蜷缩在灶台下的青锁,好像看着一只可怜又讨人嫌的老鼠:“十天里来了三四回,你当这地方是你家粮仓么死丫头?”
  青锁急忙对她用力磕了两个响头:“一次,再给一次就好,求求你贾兰姐,我娘实在饿得不行……”
  “屁!你娘你娘,早说了,怕你娘饿死,不如卖身去当丫环,眼下天灾人祸的,你爹在外头也不知能不能活着回来,趁你身子骨还算结实,赶紧寻个正经主子投奔了,好歹你跟你娘都能有口饭吃。”
  “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还怕委屈了你不成?”
  “……不是……只是现在又是闹灾又是闹病,到处都不要人。”
  “既然这样,前些时候咱老太爷遣人跟你家提亲,你索性应允了便是,现在早就穿绸子吃肉了,何必再来这里为讨口饭跟我们这些当奴婢的下跪。”
  “青锁只想给娘挣口饭吃,不想嫁人……”说到这儿,她抬眼见贾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忙又道,“若像姐姐一样能找到贾大善人那样的好东家,倒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了,只是青锁听说,前些时候瑛儿姐和其他几个姐姐被您家总管从府里撵走了,是么?”
  “瑛儿那是……”贾兰脱口正想说些什么,突然窗外猛传来“啊”的声尖叫,把青锁惊得一阵哆嗦,生生将她到口的话给吞了回去。
  那声音来自一个女人。
  不知出了什么事,在这样安静的午后,突然冒出这么可怕的声音。仅仅叫了一声,就再没任何动静了,以致四周好像一下子格外静了起来,静得人后背一阵发毛。青锁当即往灶台下用力缩了缩身子,压低了声颤抖着问:
  “贾兰姐……刚才是谁在叫……出什么事了……”
  贾兰没有回答。
  她抬头一动不动朝窗户方向望了阵,随即低头,狠狠将手里那比她胳膊还粗的切菜刀剁在面前的肋条上,一下一下,直到呼吸声粗重起来,她才渐渐住了手。握着那把刀呆站片刻,她转身从灶台后取出一只油腻腻的包裹,丢到青锁手边,冷声道:“眼瞅着要变天了,拿着它赶紧走,这些天甭再来了,免得叫管事婆子瞧见了把我俩一顿毒打。自个儿找死,难道要连累我陪着你一块儿受死。”
  青锁哪还敢存着再来的念头。
  她早被刚才那声惨叫和贾兰的话吓得面如土色,当即点点头,一把抓起地上的包裹,头也不回朝外跑去。
  才到门外,突然听见吱嘎声响。
  正对面那处院子内房门被人一把推开,她忙停下脚步往边上花坛后匆匆一钻,迅速将身子朝里藏了进去,随后屏息止气,看着一行人从那扇门里慢慢走出来。
  那是一群身强力壮的粗使丫环,拖着卷湿漉漉的油布包,在离青锁十来步远的西墙边,沿着那条小径往后花园方向走。
  一路走一路有一些液体从包里滑出来,拖在地上长长一条,黑幽幽透着点黏稠的红。
  青锁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也不想知道,她膝盖和肩瑟瑟抖个不停,心跳快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一样,生怕被人发现了把她两条腿给打断。
  一见她们身影消失在小径的尽头,她立刻跳起身拔腿就跑,像逃离龙潭虎穴一般,用最快的速度连滚带爬,逃出了贾府那片被头顶阴云层层覆盖着的奢华大宅,因而完全没听见贾兰在她逃走瞬间,发出的重重一声抽泣。
  那个粗壮结实得像男人一样的丫环在哭。
  贾兰一边哭一边瞪大了两眼,透过被青锁推开的那道门,看着对面小径上那条长长的液体,面色苍白,神情恐惧得活脱脱像白日见了鬼。

二.


  第一声响雷从云里滚下来的时候,青锁跑回了远在村北的自家茅屋。
  那间塌了半堵墙的茅屋在风里孤零零地站着,像个年逾古稀的老人。她伸手推开吱嘎作响的破门板,低头把肩膀上的包裹解了下来,靠着门板用力喘了两口气。
  她觉得有点缓不过劲来,屋里的空气很闷,闷得像团湿棉花似的。湿闷的空气里隐隐响起了张瘸子的唢呐声,断断续续,从西山一直到村口。
  青锁记得两个月前第一次听到这声音的时候,村口可以看到很长的送葬队伍,他们抛洒着大把大把的纸钱,纷纷扬扬,好像落雪似的。可是现在再也看不到了,只能看到一团团黑烟从西边的坟山坳里升起来,有时候会升腾一个晚上,连空气里都沾满了烟火的味道。
  死的人太多,尤其是这个月,短短二十来天死了几十口人,村口的棺材店都来不及打棺材。
  她解开包裹,里头滑出只黄灿灿的馕,满月似的一团,散发着浓浓的油花香。青锁咽了咽口水朝里屋喊:“娘,我回来了。”   屋子里没人应。
  自从村里闹了水灾,青锁爹就离开村子去外面谋生了,那之后,青锁娘一直卧病在床,家里只靠青锁把持。这一年格外难熬,水灾过后,村里开始闹起了瘟疫,家家户户闭门不出,除了送葬的时候。
  不过这跟青锁没有任何关系。家里已经穷得只剩下几堵空空的墙壁了,穷人命贱,连阎王老子都懒得多看一眼。朝碗里舀了勺水,青锁把饼小心翼翼分成两半,大的一半收进橱里,小的一半捏手上,转身往里屋走了进去:“娘,吃饭了。”
  依旧没人应。青锁有些奇怪,她从没见娘睡得那么沉过。
  “娘?”她掀开帘子朝里跨了进去,随即被冲鼻而来的一股臭味逼退了一步。
  屋子里很臭,潮湿闷热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恶臭,几乎叫青锁干呕了出来。“娘?!”她惊叫,手里的饼和碗一齐落地,砸在地上乒乓作响。
  青锁娘僵硬着身体斜躺在床上。
  眼睛朝着窗户的方向,瞪得大大的,像是见到了什么令她无比恐惧的东西。
  但她已无法告诉别人她究竟看到了什么。自她眼睛以下直到嘴巴处,有道碗大的伤口,将她那张被病痛折磨得苍白如纸的脸,生生撕成了两半。

三.


  埋葬青锁娘的时候是隔天早晨。
  雨下得很大,透过窗上的木板条,被反锁在柴房里的青锁咬着唇,看着那些人把她娘的尸体从屋子里钩出门。没有人询问尸体上那可怕的伤口是怎么回事,也没有仵作来验尸,只是匆匆把她丢进了门外的火堆里。
  火一下子把青锁娘的尸体点燃,然后散发出刺鼻的臭气。青锁用力拍着窗上的木条,用力对着那群避得远远的官差尖叫:“青天大老爷!我娘死得冤啊!我娘死得冤啊!”
  没人理会青锁。
  直到青锁娘的尸体在火里烧成了一堆蜷缩的焦炭,直到青锁喊得喉咙里吐出血来,依旧没有任何人理会她。
  早在看到青锁娘尸体第一眼的时候,这些人就确认青锁娘染上了瘟疫,她脸上和身上全是瘟疫感染后才会出现的水痘。无论是青锁娘脸上那道巨大到不可思议的伤口,还是青锁的哭喊,他们都无心理会。更不用说去验明尸身,追查害死青锁娘的真凶究竟是谁。
  这瘟疫如猛虎般肆虐的鬼地方,谁还有心思去管一个小小的杀人凶手?
  试问什么样的凶手能比瘟疫更为可怕?
  雨很快把火堆打湿,那些人又丢了更多的火把进去。
  他们离得尸体远远的,好像惧怕那些已经随尸体沉默了的病菌随时会醒转过来,飞扑到他们的身上。
  事实上,那些无处不在的病菌已经侵蚀了这村子的所有角落,逃得过逃不过,无非一个运气而已。
  青锁用她刺痛的双眼冷冷瞧着,最终沉默下来,跪在窗边呆呆看着火里那堆变了形的尸体,一动不动。直至有人丢了张饼子进来,才猛地惊醒,趴在地上抓起来就啃。
  她已经两天两夜没碰过一点食物了。
  啃着啃着,忽然听见远处隐隐的唢呐声,吹的是和以往一样的调子,只是不知为什么,听起来似乎格外悲凉。
  青锁想起来,自从爹走后,那个会吹唢呐的张瘸子常会借着送东西的机会来看她娘,有时候送些面粉,有时候送些柴……忽然手腕有些痒,挠了几下,她发觉那地方钻出了两个绿豆似的小疱疹。
  入夜,青锁浑身酸疼了起来。
  疼得睡不着觉,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淋了雨的关系。柴房外雨还在不停地下着,伴着一阵阵闷雷,雨水透过窗缝钻了进来,打湿了地上。屋里没有一点落脚的地方,青锁不得不在这样潮湿的地上躺着。
  “咳咳……”喉咙一阵刺痒,她忍不住用力咳嗽了一声。
  肺里火辣辣的,嗓子眼干得好像随时会分裂开来,很难受。她摸索着在黑暗里爬起身,挪到窗口处,忍着冷风将脸朝窗缝处贴了过去,伸出舌头在空气里探着,试图沾上一点雨水,好滋润一下自己快要烧起来的喉咙。
  几滴冰冷的雨刚刚碰到她舌头的时候,她忽然嗅到一丝奇特的味道。
  外头散发着浓重雨腥味的空气里,有一股又酸又臭,好像腊肉放久了开始腐烂的味道……
  她皱了皱眉,将头缩回去,忽然眼前有团白色的东西倏地一闪,突兀间将她惊得一声尖叫。
  叫声被头顶轰然落下的一声炸雷给吞噬了,与此同时,她在闪电稍纵即逝的亮光中看到了一团影子。那是团无比巨大的影子,大得似乎将窗外半边天都遮住了,但青锁却无法说清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可能是闪电骤然亮起的强光下,她眼中一刹那所生出的幻觉。这时,她忽然听到有人在拍门:“青锁?青锁?”
  她脚底一软,跌坐到了地上:“谁……”
  “我,张瘸子……”
  “张叔叔……”一认出张瘸子的声音,青锁立刻扑到门背上,用力朝那扇被反锁得牢牢的木门撞了两下,“张叔叔……”
  “嘘,小声点……”张瘸子从旁边的窗缝里塞进一张饼,“给。还想吃些什么,跟叔说。”
  青锁接过了饼,却没有吃的胃口。
  自从身上开始酸痛之后,原先胃里饿的感觉就没了,只剩下喉咙和肺里火烧火燎的干。她摇摇头:“张叔叔,我娘死得冤啊……她是被人杀死的……”说到这里,双眼不由再次刺痛起来,她低头使劲忍着眼眶里呼之欲出的泪,用力吸了口气,“求叔叔替青锁伸冤,求叔叔替青锁向官爷伸冤!”
  话音未落,一阵咳嗽没能忍住,从她喉咙里猛地呛了出来。闻声张瘸子立即朝后退了几步,朝她仔细打量了两眼:“你……咳嗽了?”
  青锁点点头。
  他目光微闪,压低声道:“还有什么不舒服没?”
  “身上……很酸,疼……”
  “把你的手给叔看看。”
  见他引开话头对伸冤一事避而不谈,青锁轻叹了口气,不再继续说什么,只依言从窗里伸出一只手。
  张瘸子倒抽了一口冷气:“你给别人看过没?”   “没有……”
  “那好,别跟其他人说,知道不?”
  “嗯。”
  “等下叔给你打点水,再弄点药来,你可千万不要跟别人提这事,知道不?”
  “嗯。”

四.


  张瘸子的脚步声很快在雨里消失。
  第二天,依旧是那个时间,张瘸子给青锁送来了一壶水,还有半葫芦熬得很浓的药。
  他说那是从他做工的地方弄来的。
  见青锁面无表情,不碰那些药,他小心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又道:“贾府的二太太也病了,这药就是从她那里匀来的……你猜我去弄药时听说了什么?”
  青锁轻轻摇了摇头。
  “我听府里那几个管事的悄悄说,近来村里有不少人死于非命,并不是染上瘟疫而死的。你娘是其中的一个,只是近来瘟疫横行,简直跟阎王爷出巡似的,所以没有人有心力去查这些命案。青锁啊,我知道你心急你娘的冤情,但先别急,伸冤一定要找准时机才是,知道不?”
  青锁闻言,目光终于动了动,朝他点点头。随后眉头微微一皱,不安道:“村里还有谁死于非命了?”
  “我只是听说,未曾亲眼见过。不过既然是那些管事的说的,应该不是捕风捉影。你先好好在这里待着,等他们将你放出来后,我寻个机会带你一同去见县太爷,实在不行,我拼了这条老命带你出这座山,去临近的省城里告状,可好?”
  一听这番话,青锁不由得立即跪倒在地上。
  眼泪夺眶而出,她哭着对窗外的张瘸子用力磕了三个响头。见状张瘸子不由笑着啐了声道:“傻孩子,我又不是你家牌位上的祖宗,磕这么多头做什么。”
  说完他转身走了。
  走出围墙外,走到自个儿一路拖来的那口大车边,朝着车上那一大包被油布团团裹着的东西看了看。
  被雨淋久了,油布紧紧裹在那东西上,贴得很紧,勾勒出一副玲珑的曲线,依稀是一个女人身体的模样。
  张瘸子看着它重重叹了口气。
  之前他对青锁说的话,一半真,一半假。假的是他根本没听贾府里管事的谈起过所谓死于非命的案子,但死于非命的案子,的确是有的。之前他去贾府给青锁偷药时,亲眼瞧见了。
  而那个死于非命的女人的尸体,此时就在这辆车上。
  前些天见这女人时,她还是活生生的,坐在屋檐下看他做工,跟着边上其他丫环一起打趣他。谁知今天竟然就死了,而且还死得这么惨,惨到他都不敢对尸体瞧上第二眼。
  细想起来,这似乎是半年来的第三个了吧?死在贾府的丫环,前两个抱病身亡,这一个却比得了瘟疫死得还惨……她是被活活咬死的。
  可是好端端的,这丫环为什么要去偷喝贾老太爷的药呢?张瘸子很疑惑。
  那丫环看起来完全没病没灾的,却不知为什么,偷偷跑进府里放药的地方,结果被府里的看家狗活活咬死……那可是好大的一条看家狗啊!一想到那畜生的体型,张瘸子不由一阵恶寒。虽然当时只是慌乱间的匆匆一瞥,却足以将他吓得灵魂出窍。那狗平日也不知是养在哪里的,被养得这么大,一口咬在人身上,把骨头咬得咔擦作响,简直跟恶鬼似的。
  可怜这丫环,当场就被一口咬死了……
  不过,若不是她死,今儿活活被那条狗给咬死的,没准就是他张瘸子了呢……想到这里,不由轻轻叹了口气,张瘸子浑浑噩噩朝那尸体伸过手去,还没碰到,一缕乌油油的头发突然间从油布里滑了出来,垂在车外,顺着发丝往地上滴出一片暗红色血迹。
  紧跟着露出半张脸。
  和青锁的娘一样,她的半张面孔被某种尖锐的东西撕扯出碗大一道伤疤。
  张瘸子吓得一阵惊颤,赶紧弯下腰念了两声佛号,嘴里低声咕哝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妹子,好妹子……既然走了,安心走就好,莫吓人啊……莫吓人啊……”一边说一边抽出车里湿嗒嗒的白布包在那层油布上,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包裹好了,抬头朝贾府方向看了一眼。
  然后他轻叹了口气,一把抬起那辆散发着淡淡尸臭的车,朝着墓地方向慢吞吞走去。

五.


  雨越下越大,好像天开了道闸口。这样的天叫人心里也是又湿又重的,握着锄头的手也似乎有点抬不起来。挖坑人抹了把脸,朝天吐了口唾沫,继而用力叹了口气。
  种庄稼的工具用来给死人刨坟,这本是件十分无奈的事情,可是这年头谁还计较这些呢,连年的雨把地都冲烂了,种地已经没有可能,似乎除了挖坑,庄稼汉已经没什么活计好讨。以往靠地吃饭,现在靠着给死人挖坟,从贾府贾大善人家领些赏,养活一家老小。但这种日子还能持续多久?自从一个多月前瘟疫彻底爆发后,死的人越来越多,原先还葬在坟山烧上点纸钱,现在,能有个坑容身,已算是幸事。
  今天给别人家刨坟,明天,会是谁给自己挖墓呢?
  这么想着,他低头又用力刨了两下。一旁找食吃的大黄狗突然冲着西山方向吠了起来,龇牙咧嘴,叫得让人心烦意乱。
  “去!去去!”挖坑人拿起锄头撵它,可是没用,这畜生好像着了魔似的对着那方向吼叫,满嘴的唾沫沿着白森森的牙一滴滴往下掉。
  该不会是染上狗瘟了吧?挖坑人琢磨着,又用力朝那条狗挥了一下,刚好挥到那畜生的头,它哀鸣一声,夹着尾巴凄凄哀哀地跑走了。
  “真叫畜生,不吃痛不知道听话。”挖坑人啐了口唾沫,又埋头挖了一阵,总算挖出道一人长半人宽的坑。懒得再继续挖大一点,他转身在边上一台木板车上摸索了阵,摸到最上头一具尸体,用力把它拽了下来,朝那坑里一丢。正要将它填上土,忽然见着尸布里露出来的一片绸布料的衣角,不由愣了愣。
  那衣服料子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丫环,想必尸身上有些什么值钱的东西。
  迟疑片刻,他朝手心啐了两口唾沫,搓搓手掌蹲下身,小心将尸布掀开一角,往里仔细看了一眼。
  谁知一看到那具尸体的脸,他手背上的汗毛突然噌的直竖了起来,登时觉得后脑勺一阵发凉,半晌张大了嘴没能动弹——那具尸体的脸实在太过诡异。   这丫环竟然只有半张脸。
  一眼看去好像在笑,笑得嘴巴咧到了耳朵根,着实看得人全身发冷。不过尽管如此,挖坑人仍勉强认出,这尸体不是别人,正是前阵子因做错了事被贾府赶出门,临走时还在贾府门外痛哭过的贾府大丫环贾瑛儿。
  自她做错了事被撵走后,就一直没见她在村里出现过,谁想竟会在此时、在这个堆满尸体的地方再次见到她。
  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怎么死得如此凄惨,生生被人给割去了整个下巴?这世上究竟有谁会凶残到这种地步……
  心慌意乱地想着的时候,他忽然闻到一股奇特的味道。好怪的味道,又酸又臭,好像腊肉放久了开始腐烂似的。他用力咳嗽了两声,抬头朝那气味过来的方向看了看。
  那方向面朝西山,邻着西山上流下来的那条泉水,原来是处平地,现在全是坟墩。那些死于瘟疫又来不及埋葬的尸体,被烧焦了,草草葬在那里。同时还堆着不少因为雨大,一时没办法烧毁的尸体,挨着山泉被草席裹着,堆着像两座小山似的。
  可尸体不会有那种臭味,因为都是新死的,被雨水一冲,味道根本出不来。
  什么东西竟这么臭?挖坑人狐疑着,匆匆朝身下那具尸体脸上铲了几拨土,一把扛起锄头转过身,迟疑片刻,快步朝那方向走了过去。
  这当口又一阵雷声响起。
  这响动让挖坑人不由自主再次打了个哆嗦,把手里的锄头握紧。他发现,不知道是自己的眼睛被雨水打得有点花,还是怎的,眼前那两堆尸体,其中一堆似乎在动。
  “轰!”又一声雷响,伴着道闪电,撕开了被雨水和乌云笼罩着的阴霾。这一次挖坑人看清楚了,那不是他的错觉,前面一堆尸体真的在动,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给顶着似的,微微地上下蠕动!
  他大吃一惊,迅速朝那堆尸体后面跑了过去。他高高举起手里的锄头:“谁啊!出来!给我出来!”突然,他脸色一变,尖叫道,“妖……妖怪啊!妖怪啊!”
  尖叫声很快被雨声和一阵雷般的轰鸣声给吞没。
  很快,坟地里再次恢复了原先死一般的寂静,只是在那堆尸体边,挖坑人的身影不见了,只留下那堆尸体安静而凌乱地横在那里。地上一摊摊血水,顺着尸体上被某种巨大的口齿撕咬出来的断口,一行行被雨水冲刷着,慢慢滑进不远处的泉水里。
  如果仔细看,泉水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游动,那是团白色的,絮状的巨大东西,随着水流越飘越远,最终慢慢消失在西山的方向。

六.


  几乎每个晚上,张瘸子都会给青锁带来一些水,一些饼,还有一些或浓或稀的药。
  药得之不易,青锁天天都把药吃得干干净净,然后把剩下的药渣埋在柴房的泥地里,压上木屑,这样经过的人就闻不到药味了。
  只是每天强压着自己的咳嗽,对于青锁来说是种折磨。
  她喉咙烧得无时无刻不想用力咳一下。可是不敢放出声,她清楚地记得那些人在烧着她娘的尸体时脸上的表情——
  他们恨不得把她也一并丢到火里头去。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些天。
  直到有一天张瘸子没再来,她已经在这间柴房里被囚禁了整整五天。
  每天依旧有送葬的队伍进出于村口,可是始终没有听到张瘸子的唢呐声,这叫青锁有些不安。她不知道张瘸子发生什么事了,也不敢问别人,她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咳出来,所以即便身体的状况变得越来越差,也只能硬忍着。
  第六天夜里,当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从柴房外传来时,她几乎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硬撑着站起身扑到窗边,朝着窗外欣喜地叫了声:“张叔叔!”
  窗外站在夜雨中的那人并不是张瘸子。
  出乎意料,她是贾府里的伙房丫环贾兰。手里抱着满满一葫芦水和一张黄灿灿的饼子,这个粗壮的女人站在离窗几步开外的地方小心地看着她,几天不见,她似乎憔悴了很多。隔着窗上的木条,她目光闪闪烁烁地看着青锁,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青锁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来看自己,也不知道她来了为什么又这么沉默。
  她实在没有力气和心思去想这些。
  她匆匆接过贾兰递来的水葫芦一通狂饮,贾兰默不作声地在外头看了许久,才朝窗户处靠近了一点,冷冷地对她道:“知道不,张瘸子被贾府里的人关起来了……”
  “关起来了?为什么?”青锁闻言一把丢开葫芦,用力抓住窗框问她。
  她急忙朝后退了两步,随后摇摇头:“还不是为了你。”
  “……我?”
  “三天前他私下里告诉过我,你跟你娘一样,染上了瘟疫。所以他每天都到府里偷二太太的药想来给你治病……”
  “可张叔叔说那是从二太太吃剩的药里匀来的啊……”
  “胡扯!二太太又没病,怎会吃那药,况且那药也不是为了治瘟疫用的,它是老太爷用来……”说到这里,贾兰蓦地再次沉默下来,似乎突然间被什么东西扯住了舌头。过了片刻,她咬了咬唇道,“归根到底,也活该他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怕是凶多吉少。”
  “……贾兰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贾兰看着青锁那双闪烁在黑暗里惊惶的眼睛,皱了皱眉:“……你娘的死,张瘸子可能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我也知道……”

七.


  “什么?!”青锁闻言吃了一惊,忙追问,“是谁?贾兰姐……到底是谁害死了我娘?!”
  贾兰迟疑了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沉默半晌后答道:“我说了你怕是不信的,因为那不是个人……”
  “不是人?那是什么?”
  “……我也说不清。打从我八年前进府时,就感觉到了,府里有个什么东西,半夜有时候会出来偷肉吃……”
  “……是什么东西?”
  “我不晓得……我只知道,以前在上房伺候老爷的贾瑛儿,就是被它给杀死的……”
  “……瑛儿姐?她不是做错了事被府里撵走了么?”   贾兰摇摇头,一双眼圈微微有些发红,她扭头朝身后看了几眼,压低了声朝窗内道:“我瞧见那天她被老爷叫去房里,后来不知怎的,突然尖叫起来,刚好我正从那地方路过,想去瞧瞧出了什么事,没想却看到一团白乎乎的东西从老爷房里跑了出来,”她苍白着脸道,“那东西好大……说狗不像狗……可是像狗一样在地上爬,还像狗一样喘气。老远就能听到那种喘气声……我看到它一边跑,一边嘴里咬着个全身都是血的女人……”
  “是瑛儿姐?!”
  贾兰点点头。
  “可是……可是出了这样的事……为什么贾府一点风声都没有?!”
  贾兰咬了咬唇,再度沉默下来。
  突然一阵脚步声从远处传了过来,她吃了一惊,忙起身匆匆离去。贾兰前脚刚走,那些脚步声紧跟着已到了青锁的房门处。
  是地方官和一群执着火把的官兵和村民。
  青锁以为跟往常一样,那些人是过来巡视的。但出乎意料,这次他们没有走一圈便离开,而是站定在了门前,打开了柴房门的锁。
  他们把她从柴房里放了出来。
  她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突然这么做,所以在他们打开房门后,她好一阵都僵立在门前一动不动,呆呆地看着外头在雨水中摇摇曳曳的火把。
  领头的土目张万在门外对她点了下头,叫她出去。
  外头的空气又闷又潮,风很大,费了很大的劲她才没在风里咳嗽出声。风夹着雨丝打在身上冷得像冰,她控制不住自己身体的颤抖。
  “张瘸子死了。”张万对她道。
  她一出门,张万就从门边走开了,离得她远远的。他身后站着的那些男人,个个手里拿着棍子,面色看起来相当不善。
  “他们看到他每天晚上来给你送吃的,三天前,他去贾大善人家偷食物时被贾府的人捉到,发觉他已经染上了瘟疫,所以将他交予我们,由我们处置了他。”
  听到这里,青锁觉得自己的腿软了一下。
  “你把衣裳撩起来让我们看一下,青锁。”张万冷声道。
  “男女授受不亲……”刚勉强开口说了一句,一连串剧烈的咳嗽就从青锁喉咙里冲了出来。那些男人几乎是同时朝后退了几步,像看到了洪水猛兽般。
  趁这当口,青锁一鼓作气朝着院子外冲了出去。
  身后的人也瞬间反应了过来,一边大声叫着,一边迅速跟了过去:“抓住她!快!抓住她!”
  所幸天雨路滑,抑或心存顾忌,那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一时都没能跑到青锁身边。他们眼睁睁看着她单薄的身影一点点在雨里消失,然后扯开了嗓门,乱哄哄一阵大喊大叫:“跑了一个!快去追啊!跑了一个!”

八.


  青锁在雨里一个劲地朝前跑,没头没脑地朝前方的山里跑。
  那是在村子西面不远处的一座山,叫西山,通常村里人都叫它坟墩山。山很高,也有点陡,每当村里死了人,他们就会吹着唢呐,撒着纸钱把死人抬到这座山里落葬。
  她摸着那条从小跑到大的路,在夜色的掩护下匆匆跑进了大山里。
  好几次她几乎跌倒,风雨冻得她嘴唇发青,几乎已经感觉不出自己的手和脚。可她依旧用尽力气探着路面往山上爬,她不想就那么死掉,她宁可在山里摔死,也不要落到那些人手里。
  那哪里还是人?全是一群被瘟疫吓得肝胆俱裂的疯子!
  在没找到官府告状、没有找到杀死她娘亲的凶手之前,她绝不可以落到他们手里,落得跟她娘亲、跟张瘸子一样的命运!
  想到张瘸子,眼眶不禁一烫,这叫青锁几乎从一块石头上摔了下去。
  他竟然死了,被她给连累死的……
  她想起之前贾兰说的那番话,贾府里那个可怕的东西杀了贾瑛儿,也可能杀了青锁的娘……
  一切种种,让青锁脑子里一片混乱。
  但眼下情形却不容她多想。就在她心乱如麻,陷入沉思的时候,隐隐听见了山下由远至近的人声和犬吠,于是她不得不立即收起思绪,咬了咬牙继续提起劲往前跑。
  没跑几步,突然她脚步一顿。
  她看到前面不远处出现了条岔口。岔口很小,隐约一条更小的路从岔口处延伸进去,如果不仔细看,根本看不清楚那是条山道。
  见状她轻喘了口气,全身不由自主一阵颤抖。
  只要在这山下长大的人,没人不知道这条道。
  魍魉道。
  不知道哪个年代村里的人给起的名字,传说这条道通向这座山一处人不能进去的地方。
  那地方终日雾气弥漫,是山里大大小小的魑魅魍魉居住的地方,一旦有人误闯进去,便绝无生还的可能。虽然传说是真是假,谁都不知道,但例来村里无论老少,都视这条道为禁地,从来不涉足。
  只是这会儿,青锁什么也顾不得了,她横下心一咬牙,朝里面一头闯了进去。
  刚踏进那条道,头顶倾盆的雨登时小了许多。树枝长得无比茂盛,一株连着一株,把整条羊肠小道盖得密不透风。里面显得格外安静,她甚至可以听见林子里一两声奇怪的鸟叫声,在风雨交杂的间隙一闪而过。
  脚下的路实在走得艰难,每一步都在打滑,每一步都在耗费青锁所剩不多的力气,而身后追来的声音越来越近了,她甚至能听见那些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那些声音在后面徘徊,在找着她的踪迹。
  他们还带着狗……
  青锁咬着牙,加快了步子。
  跌跌撞撞又跑了一阵,呼吸变得越发困难了起来,只觉得头和喉咙都在烧,烧得她实在撑不住,最终不得不在一棵老松上靠了一下。
  谁知这一靠登时天旋地转。
  仿佛积压了很久的疲劳一瞬间爆发了出来,顷刻间两眼一团漆黑,她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只听见远处隐隐有人大声喊:“找到了!她的脚印!在这里在这里!快跟着虎子走!”她匆忙想直起身,可是身体好像同那棵树连在一起了。
  她急得一阵猛咳。
  好痛苦的感觉……   她张口想尖叫,但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过于急促的心跳令她心口仿佛裂开般,刺出一道剧痛,痛得她下意识一把抓住身旁的大树,稳住自己的身子。
  但随即眼前一片漆黑。
  她什么也看不见了……与此同时她感到脸上飘来一道冰冷的呼吸,带着股扑鼻而来的腥臭,轻轻游移着,从她脸颊直到她下巴。
  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它想做什么……
  青锁想知道,但无法知道了。
  因为那之后她什么知觉都没有了。
  在一阵剧烈地跳动后,她的心脏骤地静止下来,静得仿佛一块僵硬冰冷的石头。

九.


  再次感觉到心脏跳动的时候,青锁猛吸一口气清醒了过来。
  头痛欲裂,但身体很暖。
  她急爬起身一阵翻滚,直到滚进一道黑暗的角落深处,才停止下来,喘着粗气四下匆匆一阵打量,发觉自己竟是躺在一个山洞里。
  外头雨依旧下得嚣张,洞里却十分干燥,一些厚厚的干草在她刚才睡着的地方铺着,而她身上裹着一块兽皮,又软又轻。
  边上不远处噼噼啪啪燃着堆篝火。
  有只豹子在那儿蹲着,见她醒来,忽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毛色漆黑,眼睛透亮。
  青锁呆呆看着它。
  或许还没从之前的惊恐中缓过来,面对这头野兽,她反倒不觉得有多害怕。那头豹子也同她一样,静静观望着她,过了片刻若无其事地重新伏了下去。这当口青锁发觉空气里飘着股淡淡的药香,于是抬了抬头,小心翼翼对那只豹子道:“是你救了我么?”
  传说这山里是有兽精的。
  既然进了魍魉道,那么遇到成了精的东西倒也不奇怪,况且这头豹子远不如之前那东西恐怖。
  但豹子没有回答她,只是轻轻甩了甩尾巴。
  “能给我点水喝么?”一阵剧烈的咳嗽过后,她再问。
  豹子依旧不吭声,并且别过了头。
  青锁咳得更厉害了。
  空气里的药香和雨水带来的潮湿让她咳得无法停止,抬眼见着不远处有只水囊摆在那儿,她试图站起身去拿,可是人还没有坐起来,又倒了下去,全身软得像团棉花。她再次望向那头豹子,忍着肺里的难受苦笑道:“你是要渴死我,然后把我喂给那些魍魉吗……”
  话音未落,一道话音自她身后响了起来:“你在和谁说话?”
  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乍一听见,青锁生生被惊出了一身冷汗,惶恐间迅速朝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猛一回头。身后不远处背光的角落里,有个人在一块石墩上坐着。
  静得如同道影子般坐在那里,青衫黑裤,一副读书人装扮。
  他修长白皙的手指握着把砍柴的刀,一下一下,割着手里一截柳条似的东西。
  “你在和谁说话?”久久不见青锁回答,那人再次开口,转过头朝她瞥了一眼。
  这一转,吓得青锁几乎真魂出窍。
  这声音平静稳妥得像杯茶的男人,他的脸竟然是只骷髅。
  被一头漂亮的长发所遮盖着的骷髅!
  嶙峋的骨骼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原木似的光泽,远看过去他好像是在笑着,而这样一张脸,无论什么样的表情,它始终看起来都是笑着的。
  魍魉……
  她被吓呆了,比在魍魉道见到那团白影时更为恐惧,以致整个身体僵硬得仿佛石化了一般。
  男人看着她的样子,仿佛司空见惯,放下手里的刀,将那柳条似的东西挤了挤,挤出一些乳白色汁液握在手心,随后站起身,在她挣扎着试图从草堆上往下滚的时候,走到她身边,伸手一把按住了她的身子。
  这叫青锁更加惊恐。
  一边用力挣扎,一边拼命地咳嗽,直到被呛得没法呼吸,她才无可奈何地安静了下来。那男人的手始终在她肩膀上稳稳压着,直至见她不再动弹,才慢慢松开,转身走到那头黑豹边上蹲下,将手里那些汁液往它后腿上抹:“别怕,我不会伤你。”
  他平静的话音令青锁瑟瑟发抖的身体稍稍安静了点。听他的话,那头豹的后腿应是受了很重的伤。
  在它顺着男人的手势抬起腿的时候,青锁看到它后腿内侧有一大片脓肿已经破溃。这令青锁想起自己身上那些业已脓肿破溃的疱疹,一时暂忘了之前的恐惧,她下意识将手朝衣袖里缩了缩。
  “你是山下那座村里的住户么?”那男人不动声色地问她。
  她点了点头。
  正要开口,却压抑不住喉咙里一阵烧灼般的刺痒袭来,她匆忙低头用力咳了两声,咳出来一些红色的东西,没等看清那是什么,旋即听见那男人再度问道:“那些村民为什么要追捕你?”
  他的话音始终漫不经心,似乎唯一令他在意的只有那头受伤的豹子。
  面对青锁满手显露在外的脓疱,他完全视若无睹。于是青锁不再小心藏起自己的手,也忘了被她咳出来的那团红色东西,只愣愣对着他那张骷髅般可怖的脸望了一阵,然后找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慢慢躺下身。
  那样过了片刻,她握了握胀痛刺痒的手,轻轻嗫嚅着道:“因为我染上了瘟疫,村里人怕被我传染上,所以要将我捉回去用火给我净身……”
  “用火净身?”男人闻言手指在豹皮上微微一顿,随后霍一回头,用那双黑洞般的眼睛直勾勾望向她,“出此下策,是因那瘟疫无药可治么?”
  “是的,无药可治……”
  “呵……如此凶险,也难怪这座山里的动物亦受到了波及。”
  “……先生此话怎讲?”
  男人没有回答。
  他低下头,继续专注仔细地将手中的汁液涂抹到黑豹的肿包上,然后用一旁的枯叶擦了擦手,站起身朝洞外那正下得淅淅沥沥的雨望了一眼:“前些天路经这里,见这山中死去动物的尸首多得超乎寻常,所以沿途特意查看了一番。谁想先后见到了一些病兽,病情沉重,通体腐烂,虽试着医治,终不治而亡。唯独这头豹子,体魄强健,侥幸存活了下来。现今只留下这处脓肿,待数日后脓水排尽结痂,便可康复。”   “……先生是郎中?”闻言青锁原本死气沉沉的一双眼不由倏地一亮。
  他的回答清冷冷的,在她刚刚燃起一点求生欲望的瞬间,将那点欲望不动声色掐灭在青锁的眼里:“不是。我只是个做皮影的。”

十.


  贾成领着随从一身泥水返回贾家大院的时候,贾岱祥正躺在那张蚕丝榻上抽着大烟。
  贾岱祥年纪已经很大了,大得贾家上下百多口人,没一个能说得上来他的确切岁数。他有两大嗜好,酒和烟,总离不了口。自从两年前村里开始闹水灾,他就几乎没下过那张榻,成天躺在榻上吃了喝,喝了吃,一支接一支地吸着烟。却也始终无病无难,只是满身肉多得几乎在榻上铺开来,远看过去,好像一堆会吐烟圈的面团。
  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贾岱祥吐出口浓痰,感觉气顺了点,他喝了口丫环端来的燕窝,又对着烟嘴用力吸了口,这才朝跪在地上的贾成瞥了一眼:“这么说,那女娃儿还没找到?”
  “回老太爷,都见她跑进魍魉道了。”
  “魍魉道。”想要挪动下身子,无奈太胖,所以喘了几口粗气,贾岱祥嗍着烟嘴,眨巴了下沉得几乎有点睁不开来的眼皮子,笑笑,“看来,是没什么活路了。”
  “是的老太爷。”
  “那么还有一个呢?”
  “老太爷是说……兰丫头?”
  “呵……”
  “有人见她似乎也往西山方向去了,昨儿夜里雨大路滑,怕是凶多吉少。”
  “真是生路不走走死路。”
  “老太爷说得是。”恭恭敬敬附和了声,贾成见贾岱祥好一阵不再言语,便打算道辞。
  却见他眼皮再度掀了掀,自言自语般咕哝了句:“阿成啊,听说,最近村里死的人越来越多了。”
  “是,听说刘员外家的女儿今天也刚刚火化。”
  “那他们家可危险了。”
  “是的老太爷,张土目已经命人在外头守着了,就是鸟也不能从里头飞出来。”
  这一说,老头子咧开嘴笑了,笑得一阵咳嗽,他拿烟杆点了点贾成的头:“话说回来,阎先生的下落可打听到了?”
  “回老太爷,打听到了,听说最近真的在咱坟山那一带出现过,的确是哪里见到尸体,哪里便能见到那位跟阎罗王一个姓的爷。您说,这瘟疫莫不是他带来的?”
  贾岱祥含了口烟:“我想请他来治这瘟疫。多派点人手,去山里把人找了来。”
  贾成连忙领命。
  贾岱祥笑了笑。想起了很多年以前,自己几乎和他差不多的模样。五十年前,阎先生是京城里有名的华佗再世,位列太医院总领事,连皇上都要尊一声阎神医。但当年朝中的局势错综复杂,但凡跟宰相胡惟庸扯上丁点关系的,后来都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唯有他,至今仍存活于世……
  正要转身离开,想起了什么,贾成迟疑了下,又对贾岱祥道:“老太爷,听说,最近村里村外……”
  “村里村外怎的了?”
  “……说是有妖怪出没……”
  “妖怪?”眼皮抬了抬,贾岱祥一脸不以为然,“呵,这次又是什么说法?”
  “村里都在这么说,听说是只巨大的,全身长满白毛的妖怪,在村头那口山泉边拖尸体。而且,那张瘸子临死前也好像发疯似的说……说他在咱府里的屋顶上看到了一只大妖怪,在啃着人的脑袋……”
  “一派胡言!”贾岱祥啪地在茶几上猛拍了一下,令贾成迅速闭了嘴,“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传这种有的没的!不是存心叫人更加惶恐么!”
  “老太爷说得是。”贾成小心翼翼看着贾岱祥阴晴不定的神色,“阿成也只是当个笑话听听,给老太爷寻个乐子……”
  “你这孩子忒不懂事,眼下天灾人祸,瘟疫肆虐,任谁还有闲心听那种神神叨叨的笑话,且还笑得出来?”
  “老太爷教训得是,那阿成还是赶紧带人去找阎先生……”
  “嗯,去吧。”
  目送管家快步出门,贾岱祥接过丫环重新递来的烟,含进嘴里深深吸了一口。
  沁人心脾的滋味顺着喉咙一路滑向自己毛糙的肺,有种说不出的畅快,这畅快让他想起多年前的自己。
  那时候贾岱祥身上还没那么多的肉,身体也没那么好,一度他以为,在那个岁数,得了那种病,恐怕是挺不过去了。
  那时候他应该才五六十岁吧。
  至今,他都没能忘记那个病带给他的滋味,每每在梦里被惊吓到醒来,多也是为了它,那不是单纯的可以用痛苦去形容的感觉。
  因为它是个相当诡异的病症。

十一.


  贾岱祥告老还乡前,原是江西省提督,虽然早早归隐,朝野上下因其门生众多,仍旧人脉广泛,动一动指头,百官便趋之若鹜。只是谁也没想到,如此春风得意的一个人物,竟然会一直被一种怪病困扰。
  那病是在他任江西提督的时候,莫名其妙给得上的。找了很多大夫,吃了很多帖药,但始终治不好。不得已,才辞了官返回乡里,回乡后,那病更是变本加厉了起来,甚至一度让他几天几夜的无法成寐。
  而究竟是种什么样的病,能叫这么多医师都束手无措呢?
  说来,真的很奇怪。这样一种病,无论怎么查,身体上始终查不出任何异样的症状,而只要不存在那些诱发病症的因素,贾岱祥的日子还是可以正常过的,只是一旦周遭出现了诱发病症的因素,他的噩梦便开始了。
  那因素是声音。
  一点点椅子挪动时产生的摩擦声,一点点开门发出的吱噶声,一点点从窗外经过的脚步声,甚至风里夹杂的一两声鸟叫……任何在安静的空气里显得有点突兀的动静,一旦响起,贾老爷的头就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疼得死去活来,好像有一把刀子硬生生从他耳朵里钻进去,刺入骨头,侵入脑髓,然后在大脑最深处来回反复拉扯。
  要命的疼。
  更要命的是,谁能阻止那些随时随地都可能悄然响起的声响呢?与世隔绝,怕是都不可能。于是这要命的疼便折磨着他,日日夜夜,逐渐把养尊处优惯了的贾提督,折磨得奄奄一息。   无论请来多少名医,喝了多少昂贵的药剂,始终无法治愈这个诡异的顽症。最终,他只能成日躺在被层层墙壁围砌着的独立庭院里,靠大把大把的野山参来延命。
  所谓的命若悬丝,想来说的就是这样一种境况了。生不如死,却偏又不舍得真的一下子了断自己,人最遭罪的命运便是如此。有权有势又如何?富可敌国又如何?再多的金银、再好的汤药,都没法消除他的病痛。
  这也是造成他现在对那帖吃了几十年的方子,那个本该在他病好就断掉的方子,越来越上瘾,越来越迷恋的根本性原因。
  方子是那个阎先生开给他的。
  很独特,很有效的方子。神话般地有效。从第一剂药下肚,到后来的彻底恢复,前后不过三天的时间。
  服了三年的药,抵不上三天。
  而那个男人本身又何尝不是个神话?
  那个叫做阎先生的男人,那个曾经被无数人尊为神医的男人,现在,是个做皮影的死影师。
  突然他用力咳嗽了两声,嗓子口有些发腻,心里有些发痒,老头子知道自己的瘾头又犯了。他朝边上招了招手:“秀娟啊,过来。”
  “是,老太爷……”
  嘴里应了声,那娇柔美丽的少女不知怎的,脸色有点苍白,半天不动一步,那个慈祥的老太爷却是立刻有些不耐了起来。
  他脸上依旧一副慈祥油腻的笑,笑得脸颊和脖子里三层外三层叠起:“秀娟啊,嫩嫩的秀娟,爷爷饿了,又饿又痒呢,来,快过来,过来喂爷爷吃……”
  秀娟依言走到了他身边,端起边上的烟斗,将里头燃着的烟丝熄灭,将那只烟斗头轻轻拧了下来,随后拉开一旁矮柜上的抽屉,从里头端出只细白的瓷碗,掀开,将烟杆朝着里头那小半碗浓稠黑红的浆液里插了进去。
  一边插,一边两手微微颤抖着。
  见状贾岱祥淡淡一笑,对着窗口方向轻轻吸了吸鼻子:“秀娟啊,外头什么气味,那么冲?”
  “回老太爷,是他们在烧东西……”
  “烧的什么东西?”
  “……烧……烧的张瘸子的尸体……”
  “噢,张瘸子。可怜人啊,好端端的染上了瘟疫。既然病了,需要什么药尽管开口便是,毕竟是在这府上做了些年头的老奴才,怎的一声不响,竟然进府里当贼,结果落得这么个下场,你说可怜不可怜?”
  “……是的,老太爷……”
  “你哆嗦什么,害怕?”
  秀娟咬着嘴唇。见贾岱祥这么问,不由想起张瘸子那张被不知什么东西给活活撕烂了的脸,当即无声地摇了摇头。见状,贾岱祥再度笑笑,在她颤抖着手将桌上的碗连同烟杆一同朝他递来的时候,顺势握住了她那条细白如瓷的手臂。
  “莫怕,好歹府里安全着。瘟疫再厉害,不过是外头的东西,你好好在这里待着便是,不会被传染上……”
  话说到这里,突然间他眉头紧紧一蹙,因为他看到西边那道窗户上,好像隐隐有团巨大的阴影一动不动贴在那里。
  像是树影,却又依稀仿佛是颗人头……
  可是人的头怎会比锅盖还大?
  随即一连串咳嗽从他刺痒到疼痛的喉咙里疯狂冲了出来。
  登时痰液溅了秀娟一脸,直把这丫环吓得哇的声哭了出来。他那张本是慈眉善目的脸一瞬间扭曲了起来,当即猛拍了下床沿,忽地直起身,狠狠朝她脸上甩了一巴掌,再一脚踢在了她心窝上:“滚!”
  但秀娟没跟以往那样立即听话地滚出去。
  她静静躺在地上,脸依旧维持着刚才那一瞬惊恐的样子,嘴巴张得大大的。
  却连一点呼吸都没有了。

十二.


  西山半山腰背阴的地方,有处天然的不毛之地。
  那块地原是处悬崖,几百年前一场地震震下了半片山顶,从此就成了一道突在半山腰的斜坡。斜坡地势平坦,占地开阔,却不知道为什么终年寸草不生,只有一大块一大块从山顶落下来的石头参差起伏,同那些高高低低的坟堆并列在一起。
  “这地方大体埋了多少人?”走到一处坟堆边,那个自称皮影师的男人撮起地上一些土,问。
  青锁喘了口气。
  一夜暴雨,第二天雨势倒是收了不少,但被雨冲刷了一夜,西山老林里一大团一大团乳白色的瘴气升腾着,那些毒气让人透不过气。以致这一路上,青锁不得不张大了嘴靠喉咙来呼吸,这叫她咳得厉害,几乎快把肺都给咳出来了。
  可是她并没有被咳死。昨天晚上,她还以为自己断然熬不过天明。可是今早她非但发现自己还活着,而且还被这鬼魅似的男人叫了出来,同他一起走进了这片半山腰的坟场。
  真是个鬼一般的男人,连心也似鬼那般幽冷的吧,青锁想。
  这会儿听见男人在问她,青锁本不想吭声,只是一抬头便看见那只黑豹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不免有些害怕,于是勉强抬头朝周围扫了一眼,然后摇摇头:“听爹说,这里四五百年前就是村子的坟场,很多地方都是坟压着坟,尸压着尸,早已经算不清楚了。”
  “四五百年……”男人将手里的土重新撒回地里,又将那只撮过土的手放在鼻子前稍稍嗅了嗅,“怕是不止。”
  青锁不明白这男人为什么对这片坟地那么感兴趣,她远远地站着,搓着被风吹得冰凉的手。呆站了片刻,听见他又道:“这附近该还有条山泉吧?”
  “是。我们之前过来的地方往南走就是,它上游就是我们村的祠堂。”
  “祠堂?”
  “是祭雨神的祠堂,两年前倒了,已经很久都没人去了。”
  男人看起来似乎若有所思,只是那张骷髅般的脸怎样看都是没有任何表情的:“我们去祠堂看看。”
  祠堂在坟场之上。
  正如青锁所说,祠堂倒了。看起来好像经历过一场剧烈的地震,这间小小的庙廊从中心部分裂开,把整个建筑裂成三爿。边上不远处,一眼山泉从山体一侧的暗洞里涌出,一直朝下流经坟场,远远看去就像条环着那片坟场的大蛇。
  男人在那条山泉边站了好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青锁没心思去留意。她走得两条腿一直在打颤,风吹在身上很冷,可她的身体却一直不停地出汗,弄得身上又黏又湿。   她多想这会儿有张干燥暖和的床给她躺一下,就一会儿也好。
  可是那个男人始终这么走啊走的,在这样一座被暴雨冲刷了一整晚的山里,一点都看不出疲乏的样子。青锁忍不住发抖,一边抖,一边流着汗,她口干舌燥。于是小心翼翼朝泉边走了过去,在一处不那么显眼的地方蹲了下来,从泉里掬起一捧水。
  “吼!”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咆哮。
  惊得青锁一撒手,踉跄站了起来,她不知所措地看着身后那只黑豹瞪着铜铃般的眼,一步步朝自己逼近。
  “你渴?”耳边响起那男人的话音。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走到了青锁的边上,青锁不敢抬头看那张脸,只是对着地上他的影子胡乱点了点头。
  他见状沉默了阵,忽然伸手抬起她的脸,用他那双黑洞洞的眼睛朝她看了一眼:“有意思……”
  青锁不由一阵紧张。
  他从一旁折下一片阔叶,若有所思地朝她递了过来:“这个拿去。”
  叶片很长,很厚,上面沾满了雨水和瘴气凝成的霜。
  青锁有些迟疑:“做什么?”
  “上面的水,不多,但可以解渴。”说着话男人转身朝祠堂废墟里走了过去,留下青锁仍蹲在地上,对着手里那片叶子发着愣。
  她听说山里的瘴气是有毒的,她不明白为什么放着干净的泉水不喝,男人偏要让她去舔这叶子上的一点点水分。可是她又不敢违背那男人的话,心里这么惴惴地想着,将叶子上的水舔了个干净。
  忽然听见泉边树丛里悉索一阵响,一回头看到个背柴的少年在自己身后不远处惶惶然站着,嘴张得很大,一动不动盯着自己看。
  “二宝……”她认出那是自己小时候的玩伴,傻子张二宝,忙朝他招了招手。谁知道那少年一见她招手,脸立时就青了,继而瞪着她连连尖叫着后退:“不要过来!你别过来!”
  那样子活脱脱像是见了鬼似的。
  见状青锁张了张嘴。本已站起来了,又默默蹲了下去。她想这样可能让二宝好过一些,可是不出片刻二宝的尖叫声更大了,因为他仓皇后退的时候一头撞在了一个人身上。
  青衫,黑裤,身子单薄得仿佛在风里摇摇欲坠。
  “鬼!鬼啊!”再度发出魂飞魄散般的尖叫,二宝一把丢下身上的柴,像被火烤着了似的拼命朝山下跑去。声音很快随着他踉跄的身影跌跌撞撞消失在山道下,而被他撞到的男人却仿佛没有看到他,径自朝青锁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用手里的枯枝在地上画着些什么东西。
  走到青锁面前,他朝她伸出一只手:“在祠堂里找到的东西,我想我大概已经知道是什么给你们村带来了瘟疫。”手摊开,里面有两枚枯黄色的东西,每枚有朝天椒那么大,钩子似的弯着,中间是空心的,看上去薄而脆。
  “这是什么?”青锁不解。
  男人没有回答,因为他的注意力在那头尾随于他身后的黑豹身上。
  那头黑豹似乎在草丛里嗅到了什么令它颇感兴趣的东西,全然没留意到男人的目光,只低头一边在身下的草丛中嗅着,一边用它前爪在草丛里快速地刨动。
  刨着,刨着,青锁的眼睛慢慢睁大了。
  她看到黑豹身下那片草丛里有一只手突然间直直朝上伸了出来。
  女人的手,指尖被丹蔻染得鲜红,但指甲断裂,扭曲,呈现出一种像是要抓探什么的姿势,笔直僵硬地自黑豹身下的草丛中破土而出。紧跟着一颗头颅也从土里滚了出来,头发被黑豹咬在嘴里,一张油腻腻的脸一半裹着土,一半露在土外,白生生的,好像半只陶瓷罐。
  这张脸看得青锁一声惨叫。腿一软扑的声跪倒在地,哭着朝它爬了过去:“贾……贾兰姐!”

十三.


  贾兰死了。
  距离青锁逃进西山、昏迷,以及遇上那骷髅般的男人,不过两天一夜的时间。
  而她致死的原因跟青锁的娘亲几乎一模一样,都是脸上被某种利器扯开了碗大一块口子。
  她竟带着这样可怕的伤一路跑上山,真不知她到底遭遇了怎样的变故。同样是跑进了这座山里,她却没有青锁那般运气,能活着被人救起,逃过一场死劫。看来她原本是想跑进山上祠堂的,但没等跑到,就因连日的雨冲垮了山泥,而被活埋进了成堆的泥浆中。
  饶是贾兰平日再强壮,仍无法从那些泥浆中脱身,最终被埋得越来越深,直至窒息而死。
  若不是黑豹敏锐地嗅出了她的尸臭,只怕此后再也无法发现她的尸体了。
  想到这里,青锁不由跪在尸体旁失声痛哭,直到发现那骷髅般的男人独自一人站在尸体的另一头,对着尸体满是血迹和污泥的下半身看了许久时,才停下抽泣,皱紧了眉头朝他望了过去。
  “先生在看什么?”她边问边靠近尸体,试图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他那无礼的视线。却见他轻轻吸了口气,抬起头有些突兀地问了声:“贾岱祥贾老爷,可是依旧住在你们村?”
  青锁点点头。
  “他身子骨可好?”
  青锁略一迟疑,摇摇头:“青锁不知。近两年来村里雨一直下个不停,贾老太爷几乎足不出户,所以不曾见过他。不过猜想,他身子骨可能不太好……”
  “为什么这样猜想?”
  “因为府里一直在找伺候他的丫环。年前找过一些,年后又找了一些。贾府家大业大,需要的丫环必然很多,但伺候他老人家的丫环总是不够,很奇怪。可能他的身子骨不太好,所以需要更多的人手去帮着伺候……”
  “是么?”听她絮絮说着,男人掀开贾兰的裙摆朝里望了眼。
  这举动让青锁的脸一下子转了色。她起身飞扑到男人面前,一把按住他的手厉声道:“先生这是做什么!死者为大,虽然贾兰姐不过是个低微的丫环,却也容不得被先生这样轻贱!”
  “你怎知我在轻贱她?”他伸手轻轻一摆,青锁便如同飞似的朝后跌了出去。
  在想继续质问的瞬间,青锁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看到被男人撩起的裙摆下,贾兰那两条肥硕的大腿上全是血。一片片干枯如污泥般的血迹,团团积压在她的大腿边,这可怕的伤口令青锁不由一阵恶寒。   天啊……这丫环活着时究竟遇到了什么,不仅脸被伤成了这样,连大腿上的肉都被人割下那么大一块来。那凶手究竟是谁……或者,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竟完全不将人当作人,只当是一块屠夫砧板上的肉么?!
  欲哭无泪地呆跪在那儿一动不动的时候,仿佛连天都感觉到了她胸口内的愤怒,闷闷滚起一阵雷鸣。
  男人起身走到她身边,揭下自己身上的斗篷轻轻盖到她身上,在一片细雨从头顶的云层中飘落时,将她从地上搀了起来:“下雨了,我们先回去。”
  快要到山洞口时,一场瓢泼大雨哗的声落了下来,铺天盖地,将满世界罩进了一片浓重的雨雾内。
  隐隐透过雨雾,她见到洞口前站着很多人。
  全都是村里的青壮男子,团团将洞门口围住。有几个在里头搜着什么,突然听见外头异样地安静了下来,于是莫名地退出来看。
  看到青锁和她身边的那个男人时,一张张脸登时就僵了起来。半晌,领头的那个一步上前,强作镇定恭敬道:“是阎先生么?”

十四.


  青锁认得这个人,他是村里首富贾岱祥贾大善人家里的大总管,贾成。当年青锁她爹刚离村没多久,他是头一个上门来给青锁说亲的,他说贾家老太爷看中了她,要接她过去享福。而那天烧青锁娘的尸体时,他也是头一个点火的,一边烧,一边朝她这里看。
  意识到这点,青锁发觉自己的身体又开始抖了起来,于是朝边上男人那边缩了缩。
  这是唯一一个知道她染了瘟疫,却依旧无所顾忌地同她离得很近的男人。
  由始至终他一直没有吭声,静静站在青锁前边,很瘦,瘦瘦的身体却挺得笔直。风吹得他衣服飘飘地动,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把他吹起似的,可他就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安静得像棵树。
  “阎先生?”于是贾成又道,一边偷眼朝这男人打量了一番,“鄙姓贾,贾岱祥贾老太爷的总管。老太爷听说您最近来西山游历,所以特意命在下前来接应。”
  “贾老爷么?”终于听见那男人嘴里吐出一句话,周围人似乎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因为他声音是那么温润,远不似他目光那般清冷,“他近来可好?”
  “托先生的福,老太爷身体安康。”
  “既然身体安康,贾老爷那边,请恕在下就不去了吧。”说着话,他自顾着朝洞里走了进去,青锁紧随其后,眼角边目光闪烁。那些人一见到她的靠近便迅速后退,好似见到了毒蛇猛兽。
  青锁看到了他们手里的棍子和刀,于是跟得更紧了一些。直到进洞,迅速缩在了角落最里边。阎先生朝她看了一眼,目光闪烁在那双黑洞洞的眼眶里,读不出一丝神情。
  “先生这是为难我们这些下人了。”赔着笑,贾成跟了进来,站在洞的上风口,小心翼翼同青锁保持着一段看似安全的距离,“老太爷同我们交代,务必要将先生请到府中,您是他的故交,多年不见,他想念先生得紧。”
  “想我?”目光在洞里慢慢扫视一圈,阎先生站在石墩边,信手拾起地上一只打翻了的木盒。盒子是从他放在洞中的行囊里翻出的,里头是些黑黑红红的东西,像野草,又似乎是些泥土似的粉末。他蹲下身把它们收拢进了盒内,然后对青锁点了下头,“你过来。”
  青锁犹豫了一下,见他始终望着自己,不得不慢吞吞走了过去。
  “我回来前,你给我保管着这些东西,好么?”将那只盒子送到青锁手里,阎先生对她道。
  “你去哪里?”青锁警惕地问。她几乎可以想象得到这男人离开她身边,她将会得到的结果,所以她用力抓住男人那只冰冷的手,死不放松。
  “我很快就回来。”男人的话音让人平静,可这对青锁并不管用。于是男人站起身,不管青锁如何死命地抓着他的手不放。他不知道用了什么的方式,在青锁手腕上轻轻一搭。
  她的手不由自主松了开来,而他随即转过身,对着贾成道:“我们出去说。”
  贾成自然求之不得。迅速退出洞外,阎先生亦跟了出去。到洞口伸手一推,影子般牢牢跟在他身后的青锁一屁股便跌进了洞里。她想爬起来,可是身体的气力已用到极限,挣扎了几下仍坐在地上,眼看那男人手一伸,从衣袋里抽出只纸包,撕开了朝着洞口处轻轻一撒,一片红雾自袋中飞腾而出,随即一条猩红色的线便出现在了那个地方。
  “先生,您这是……”贾成见状不解。
  可巧一只山雀穿过雨幕从低空掠过。
  许是没见过那么多的人,它一阵慌乱,没头没脑便朝着洞里飞进去,谁想还没飞过那条红线,它突然间凌空一阵抽搐,随即直跌而下,两腿硬挺着不再动弹。
  “先生这是?!”顿时周围所有人全都迅速退开,惶惶然看着那道线。而青锁根本是傻了,张大了嘴在地上一动不动,呆呆看着那条线,那只死鸟,还有那个站在线和死鸟不远处的骷髅般的男人。
  “这叫一线红烟落。”片刻转过身径自朝魍魉道外走,阎先生淡声道,“由八种剧毒的草药研成粉,染以朱砂制成。平素毒性被朱砂所包裹,一经抖散于空气之中,一步之内无论鸟兽,近之即死。”
  “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
  “贾总管,我同你去探望你家老太爷,恐怕要花些时候。那孩子在我这里做客,偏巧身上有些疾病,我怕她趁我不在四处玩耍着了风寒,所以,需要有东西束她一束。”
  “是么……”贾成讪笑,一边回头朝洞里看了一眼。
  洞里那女孩脸色似乎不再像之前那么苍白,退得远远的,安静地坐在洞里的石墩上,小心翼翼抱着手里的木盒。

十五.


  连日的咳嗽让贾岱祥有些烦躁。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生过病了,几乎已经忘了生病是种什么样的滋味,所以他能在这样的年纪里过着随心所欲的日子,不用担心自己的身体。
  五十年前那男人曾说过,用了他的药后,贾岱祥可以长命百岁,无病无灾。
  那个叫做阎先生的神医说的。
  可是最近贾岱祥却病了。胸口里总有一口痰憋着吐不出来,那种不上不下的感觉,压得人难受,难受得想把胸腔挖出来。甚至连那些药都没有用了,他睁开眼看着屋子里的女人,那些像羔羊般肥美娇嫩的女人,身体突然一阵刺痛,他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这是第几次了!
  他用力丢开手里的烟杆,这东西呛得他咳嗽得更加厉害。边上丫环见状急急忙忙把烟杆拾了起来,讨好地交到他手里。
  他身体更痛了,一把抓住她长长的头发,狠狠地搓揉,撕扯,听着她低声哭叫着求饶,却叫他痛得越发厉害。于是他在那柔软的身子上用力地抓,狠狠地抓……他疼,所以他要让她们更加疼,这些柔软的羔羊……她开始尖叫,越叫越响,继而越来越弱,身上的血像花似的绽放出来,满身地绽放,她从尖叫变成了抽泣,抽搐……
  阎先生走进那间散发着浓重烟香的房间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他静立在门口没再进去,贾成在他边上站着,神色有些尴尬,却也不敢出声。每次老太爷尽兴时,谁若是出声打搅了他,那日子是很不好过的。所以只有保持安静,等他平息。
  可是阎先生却不想等。
  他本就是个从来不为什么原因而等待的人,因此在片刻的静默后,他对着房里轻轻咳嗽了一声。
  呻吟和哭泣声停止了。
  羔羊抽泣着退后,贾岱祥涨红了的脸慢慢平静了下来。目光朝上抬起,在看到阎先生那张苍白的脸的时候,先是吃了一惊,继而迅速露出慈祥的笑:“阎先生,好久不见……来人!看茶看座!”
  虽心里早有准备,乍一见到阎先生此时的样子,仍不免有些吃惊。
  五十年了……
  五十年过去他竟然仍是那么年轻,莫非真是吃了神仙炼造的药,长生不老么?
  “好久不见。”直到在身边丫环急急忙忙拖来的椅子上坐下,端起茶喝了一口,阎先生方才开口,“这么些年,看来老爷身体一直不错。”声音亦同几十年前一样,一样的温润,一样的年轻,叫人辨别不出年龄。
  只是活到现在,他至少该有七八十岁了吧……
  思忖着,贾岱祥笑道:“不错,很不错。”挣扎了一下试图坐起身,在满身的脂肪慢慢滚动了两圈之后,他最终放弃,“自从先生给老夫开了那方子之后,老夫再也没有生过病。先生果真不负神医之名。”
  “岂敢,当初在下不过区区一名行走江湖的郎中,现今,亦不过只是个行走江湖的皮影师。”说着他放下手里的茶杯,淡淡一笑,“既然老爷身体康健,阎某不知道员外再次找在下,又是为了什么事?”
  “老太爷是为了村子里的瘟疫……”
  “贾成。”贾成的话还没说完,贾岱祥打断了他。这让总管有些不安,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小心翼翼朝贾岱祥看了一眼。
  “你先出去。”所幸贾岱祥脸上依旧是微笑着的,于是他一低头,急急忙忙走了出去。
  “你们也出去。”贾岱祥又道,对着屋子里那些年轻的少女。

十六.


  直到所有人从这屋子里离开,关上房门,贾岱祥这才又深吸了口烟,道:“实不相瞒,阎先生,老夫这次打扰了您的清修,将您从山中请出,是想再问先生讨个方子的。”
  “什么方子?”阎先生问。
  “长命的方子。”
  “那方子不是早给了你吗?”
  贾岱祥轻叹了口气,把手上袖子撸高,露出袖子里又白又肥两条手臂,印着一大片红色的斑疹,乍一看,叫人触目惊心。
  “曾记得当初先生说过,只要用了先生的方子,这一生无病无灾,长命百岁。可为什么,为什么会染上这瘟疫……”
  “老爷今年高寿?”忽然打断贾岱祥,阎先生问。
  贾岱祥怔了怔:“这……是一百十一,还是一百……”
  “一百十三岁又七十八天。”
  “……先生好记性。”
  “老爷也好高寿。不知不觉长命百岁了。”
  “先生的意思是……”
  “已经百岁,老爷还有什么疑惑的么?”
  “先生!”听他那样一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贾岱祥一下子从榻上坐了起来,“那请先生再赐老朽一帖治瘟疫的方子吧!”
  话一出口,阎先生一阵沉默。片刻端起茶杯轻呷一口,他道:“我想老爷应该知道,从五十年前开始,在下就不再替任何人治病。”
  “先生何必为了当年皇上一道圣旨而负气至今日?老夫深知先生当年所受的委屈,那时刘伯温刘大人年岁已高,久染沉疴,即便先生如此妙手,怕也难以回春,却不知因何被奸人胡惟庸所累,无辜受了投毒的罪名。只是圣上所定罪名,你我除了谢恩,还能怎样?所幸先生逃得一劫,也是贵人自有贵人相,况且,如今早已改朝换代,先生又何苦……”
  “老爷误会了。天子给阎某定的罪,自有天来决断,在下给自己立的规矩,却不因任何人、事而起,因任何人、事而改的。”
  “先生,”好不容易直起身体,贾岱祥重重喘了口气,眼睛一眨,忽然眼圈整个儿红了起来,他哽声道,“即便不是为了老夫,请至少也为了这个村上下近千户人,破一次例吧!”他目光恳切,言辞灼灼,几乎叫人忘了之前他在丫环身上肆虐的那一幕。
  阎先生看着他:“这么说,你是希望我去解救那些人?”
  贾岱祥沉默。
  阎先生提问题的时候最好少开口,多说多错。
  窗外隐隐响起了雷声,闷沉沉的,仿佛一只猛兽在半空里嚎叫。这该死的雨季,似乎从两年前开始就不再舍得从这地方离去,成天的潮湿,成天的阴郁,阴郁得就像他身上满满的肥肉,怎样都驱不散,让人烦躁无比。
  “这场瘟疫,在你们村有多久了?”
  贾岱祥赶紧回答:“两个来月。”
  “三年前我曾来过这里,现在这季节,似乎不是雨季。”
  贾岱祥点头:“原先这季节,我们这里的确是不下雨,甚至有时候大半年都不下一滴,那时候,村里管事偶尔还会带着人进山里的祠堂祭雨神。两年前,山里的祠堂突然倒了,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不单是雨季,连旱季也一直雨下个不停,最厉害的时候,把地都给淹没了……”
  “而两个月前,瘟疫开始在村里出现?”   “是的。”
  “这场瘟疫死了多少人?”
  “快近百了……”
  “近百口。”微一沉吟,阎先生道,“不够。只有区区百人,远远不够。”
  “阎先生是什么意思?!”贾岱祥吃惊。从来没有一个郎中会嫌人死得少,何况这样一个天灾,“上百口人……不够?”
  “以这东西来看,至少千人,方能停止,否则……纵然神仙降临,也治不了人。”
  “怎么可能!”猛拍了下桌子,贾岱祥两只压在厚重眼帘下的眼珠突地暴了出来,“先生是在说笑么?死千人,千人之前怎样都不能让这瘟疫停止?!”
  “没错。”
  “先生妙手神医,怎么可以说出这样滑天下之大稽的话来??”
  “老爷错了,在下不过一名制皮影的。神医?哪来的神医。”一边说,阎先生一边从衣兜里摸出样东西,伸到贾岱祥面前,摊开手心。
  “那么老爷,可认得此物?”
  他手心里有两枚尖锐的东西。仿佛某种兽类的牙齿,很大,每一枚有朝天椒那么大。
  “这是……”先是疑惑,不出片刻贾岱祥突然像遭电击似的一震,继而呆呆望向阎先生,“先生从哪里得来的……”
  “山上的祠堂里。”
  “这……它已经这样大了……”
  “没错,很大,大得足以撞毁祠堂,大得足够吞吃活人。”
  “先……先生……”突兀一把抓住阎先生的手,抓得死紧,贾岱祥那张肥硕的脸瞬间扭曲了起来,“祠堂的倒塌……莫非是因为它么……”
  “五十年前我便说过,有因有果,是所谓果报。”
  “这……这怎么可能……泉儿虽然自小那副模样,总归是人……总归是人……”
  “泉儿?那东西原来叫泉儿么?”
  问罢,见贾岱祥兀自沉默,便再道,“贾老爷,阎某问你一句,当日我欠你家祖辈一份情,我以那张药方还之,曾经叮嘱过你什么?”
  贾岱祥一怔。半晌想了想,小心翼翼道:“先生说,此方有违人伦,是逆天之物,一旦病好,切不可成瘾……”
  “那老爷听从了没有?”
  “先生……我……
  “当日药引,为处子股上血肉一片。如今,你又做了什么!”说到这里他话锋陡地一利,那张脸一瞬间如从地狱中归来一般,一股森冷之气勃然而起,刹那间压得贾岱祥透不过气来,“当年再三告诫过你,那方子是遭天谴之物,我为还你祖上恩情,所以甘冒遭受天谴之险,以此方子延你寿命,谁想你却因此而贪婪上瘾,年复一年,伤害无数无辜女子,从未中断过对此药的食用。贾老爷,五十年来如此恣意妄为,可曾有那么短短片刻想到过,如此逆天放纵的一生,最后会得到怎样结果?!”
  “先生……先生……”反复重复着这两个字,贾岱祥全身的肥肉瑟瑟发抖,抖得连床榻都忍耐不住吱嘎出声。
  “你是否曾想过,五十年前你那正当壮年的独子,为何早早亡故?你好端端的三代单传的孙儿,又为何一出生便是个怪物!”
  “先生!”

十七.


  那一声叫扭曲了贾岱祥的目光。
  虽只短短一霎,已被阎先生摄入眼中。
  他不动声色地望着贾岱祥突然暴怒,继而又突然彷徨的可怜模样,同之前蹂躏那少女时,简直判若两人。于是淡淡一笑,将手从他掌心里慢慢抽出,再道:“我去西山墓地里看过,七十二具女尸,全是豆蔻少女,埋在你家祖坟所圈出的地界中,至今无人知晓。想来若不是此场瘟疫爆发,你倒尽可以继续如此胡作非为下去。”
  贾岱祥闻言垂下头,嘴角牵了牵。
  “那七十二具冤死的尸肉,连同底下迷漫了数百年的尸气,年复一年滋养着那个东西——那个你唯一的血脉,被你无比小心、又无比自私地庇护着的东西。因为你的庇护,它才生存至今。”
  “我……”
  “原本因着相克的关系,那一山的沼气早就该要了它的命,是你引了泉水过坟地,护它不死,毁了这一村的风水,亦成全了你现在一身的瘟疫!”
  “……他是我孙子……我的孙子……我唯一的孙子……”
  “从出生那天开始,它就叫魃,一头引来天洪施虐的水魃。”
  “他是我孙子……我的孙子……”无话可说,贾岱祥似乎唯有反复重复着这句话。
  见状,阎淡淡一笑,冷声道:“贾老爷,他是为替你偿还那药方的逆天之债,而早早胎死腹中,化作异端的孙子。”
  “可是他……”
  再想解释,抬头望见那双黑洞洞的眼里一闪而过的犀利,贾岱祥的话语咽了回去。
  这男人的眼神叫人害怕,那么多年里,从来都没有人能使他有过的害怕。
  然后,他听见那男人轻轻叹了口气:
  “是的,归根到底,他是你的孙子,纵然他是这样一个怪物。所以你一直都养着他,这么多年,竟还以那些无辜者的血肉喂着他,听凭他滥杀无辜……”说到这里,话音微微一顿,阎先生静静朝他看了一眼,“或者,这就叫孽。我欠你祖上之情,以此方子还你,是之为孽;你服下药后成瘾,糟蹋杀戮那些少女成性,是之为孽;你未出生的孙儿为了抵你的命早早胎死腹中,化身成魃,是之为孽;魃因你庇护而不被天生克物降灭,靠着食用生人舌头和下颚处骨髓为生,他身上的毒气被山体所困无法扩散,最终生出瘟疫之气,连累这一方百姓,包括你自己……亦是之为孽。现如今,我已用四十六道回天针切断了它同泉水的联系,不久,它就会被沼气熏而至死。只是这村子内已受瘟疫殃及的人,命是保不住了,连同你在内,恕在下无能。”
  话音落,阎先生转身朝屋外走去。
  “哈……哈哈……哈哈哈……”
  没打开门,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笑:“你以为我会让你活着走出去么,阎先生。”贾岱祥道,声音因笑得激烈而有些颤抖。
  阎先生停下脚步。
  “老夫知道先生向来做事我行我素,但并未想过,先生真的会弃之不顾。”   “你我已经两清了,贾老爷。”
  “也罢,我知难以说服你,也知道因此事再来乞求先生顾念当日的情分,亦是痴心妄想。此次把先生找来,不过是存个侥幸而已。现如今,既然先生如此绝情地拒绝了老夫的求助,那恕老夫也实话实说,为了以防现下状况的出现,老夫已命人事先在先生饮的茶里投了毒。虽然此举……实在卑劣,但还望先生体恤。实在求生之心,人皆有之。”
  阎先生回头看了他一眼,不语。
  “这毒人称八步追命,请问先生,一共走了几步?”
  “六步。”
  “再两步,这屋子就是你最后的归宿了。”
  阎先生依旧不语,这不禁让贾岱祥的脸有些微微发烫。从没有什么能比眼下让他见到这男人惊恐的样子更叫他急不可待的了,可偏偏,这男人似乎连这一点小小的情绪,都懒于施舍……
  他忍不住再次笑了起来,笑得咳嗽起来:“阎先生,咳……咳咳……老夫知你这一生看尽死人,自是不怕死的,不过,你有没有想过堂堂一代神医最终却落得如此下场?咳咳!你枉具妙手回春之术,现今可否对你自己妙手回春?!咳咳!咳咳咳咳……”
  “是么?”
  一阵沉默过后,那男人再次朝前走了一步,在贾岱祥尖锐的笑声和咳嗽声中淡淡一笑,“我这一生确实看过不少死人,所以,死或者不死,于我来说没有任何差别。这一生中,前半世我费劲心机求活,后半世费尽心机求死,呵……有意思的是,当你每次想求得什么的时候,那东西便离你遥远起来。贾老爷,如若今日此地能成为阎某的最终归宿,倒也是托了贾老爷您的福。”
  话音刚落,贾岱祥的笑声戛然而止,因为那男人在他灼灼的目光里朝外迈出了第八步。
  “你会死得很痛苦,贾老爷。比那些女孩子更痛苦。”最后一句,贾岱祥听见那男人是这么说的。
  而他明白,这话里所说的一切,真的会在自己身上应验。
  因为他是阎先生。
  “先……阎先生……”喉咙里再次一口痰涌了上来,他试图叫住那个男人,可那男人已经消失了。
  那个清冷淡漠如鬼魅般的男人。
  头顶又一阵雷声响起,现在他有些分不清了,这到底是雷声,还是坟地里他唯一的孙子——被那男人称作魃的孙子,所发出来的绝望的声音……
  窗外的暴雨声停了,甚至窗台上还出了一点太阳。
  整整两年没有出现过的太阳。

十八.


  将木盒拽得很紧很紧,紧得几乎连手指都似乎要嵌进盒中去的时候,青锁远远望见了那个被称做阎先生的男人从山下走来时瘦削的身影。她登时松了口气,收起凝固在地上的视线,拔腿朝他飞奔了过去:“阎先生!”
  地上一摊红色的东西,是她被阎先生救回那晚咳嗽时吐出的。
  一度曾被她遗忘得干净,直到阎先生随着贾府那些人离开,而她捧着他的木盒收拾山洞的时候,才再次发觉到它的存在。
  她盯着它足足盯了一个多时辰。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咳嗽会咳出这样一团东西。那是一团猩红色的线,细细的,密密的,乍一看仿佛一摊没有凝固的血……
  所以奔出洞门时,青锁已全然忘了地上有道致人死命的机关。
  直至一脚踏过那道红色毒粉所划出的界线,这才想了起来,忙急着想要后退,却突然发觉自己并没有因此就倒毙在地上。
  青锁反而被吓了一大跳。
  随即她发现天上竟出了太阳,两年多没见的太阳。
  烫烫的光线照在她身上,她觉得那些刺痒好了很多,甚至连肿胀的感觉都消失了。
  她怔了怔,抬起手往上看了看,果真,那些原本长满她手背,令人望而生畏的脓肿竟都不见了,只留下苍白一层新皮覆盖在原本的伤处,若不仔细看,几乎完全看不出一点出过水疱的痕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惊愕间,她感觉到阎先生的身影已到了她面前,修长的身影挡住了她头顶的阳光,令她感到微微有些凉。她立即抬起头将手举得高高的,朝他直伸了过去:“阎先生,你快看……”
  话还未完全说出口,突然戛然而止。
  她视线凝固在那男人脸上,一阵发愣,随后不可置信地轻轻摇了摇头,朝后连着倒退了数步:“你是谁……怎的穿着阎先生的衣裳……阎先生呢?!”
  闻言,那男人目光微微一闪。
  好漂亮的一双眼睛,细长,晶亮,如同三月阳光照耀下的水墨画。
  脸亦是如画笔描绘出来的一般。
  如此俊美,哪里有半点骷髅恶鬼的样子……
  可他分明穿着阎先生的衣裳。
  “你到底是谁?”用力吸了口气,青锁再度追问。
  男人笑笑,用着尽可能温和的动作轻轻伸出手,将她那条僵硬在半空里的手臂握在掌心:“我是个做皮影的。”
  “……阎先生?”青锁瞪大眼睛再次朝他那张脸看了看,无法相信,“你怎的……你怎的会变成……”
  “变成了人的模样,是么?”
  青锁点点头。
  男人再次笑笑,笑容里不知为何带着点淡淡的落寞:“那是因为你的时间到了。”
  “……什么时间?”
  茫然继续追问,他却没再继续回答,只低头静静朝她看着,片刻松开她的手臂,在她发丝上轻轻抚了抚。
  青锁感到后脑勺犹如针刺般细细地一痛。
  她下意识伸手朝脑后抚去,突地,整个人倒在了地上。
  像片纸似的轻轻飘飘,无声无息滑倒在地上。
  随即一根细如发丝的红线从她脑后飘荡了出来,顺着她的发丝缠在男人的手指上,慢慢卷,慢慢卷……直至线头从她脑中脱落而出,她眼前瞬间一黑,连这男人蹲下身朝她投来的那最后一道视线也看不见了。
  在那一片黑暗中,她忽然想起了一些事。
  她想起她在逃进山里那条魍魉道时,其实就已经死了,死于那一阵心脏的剧痛。瘟疫早已将她的身体侵蚀得不堪一击,哪还经得起她那一路在山里疯狂的奔波。   她还想起在她以为自己昏迷着的那天夜里,曾似醒非醒般模糊见过这男人。
  他一边用他冰冷的手指抚摸着她僵硬的身体,一边轻轻跟她说着话。他说:
  “虽有些困难,但可赐你两日寿命,以此换你给我解这山村内瘟疫之谜,可好?”
  她那会儿没法开口回答。
  这会儿亦再度无法开口。
  但她终于记起了当时见到他的样子。
  那会儿他跟此时所见的样子是一模一样的,一样的清俊,一样的温雅,同常人绝然无异。
  但在他问完了那句话后,却变了,一点点变成了一具骷髅的模样,也就在那个时候,她原本静如顽石的心脏扑扑跳动了起来,重新令她呼吸,令她醒转。
  时间不多不少,刚好两天。

十九.


  半个月后,双牛村那场爆发了很久的瘟疫,终于彻底停止了。
  有人说那是因为村里的贾大善人请来了隐世的神医,以自己的命阻止了瘟疫的横行,给村里剩下的人留下了条活路。于是在贾府大管家贾成的提议下,大家给那位善人建了祠堂,就在原先的雨神堂旧址上,以纪念他。
  建造祠堂的时候,路过西山坟场,所有人见到了一样奇怪的东西,那是只体魄很大,全身长满了白毛,猿猴般的怪物。
  没人知道那怪物是什么,也没人关心它到底是什么,这年头,人能活着已经是万幸中的大幸,谁还会有闲心去关心一只死了的,不知道是猴子还是猿的巨大怪物。
  祠堂落成时贾成哭得很伤心。
  仿佛死去的不是他的主人,而是他的父亲。这是应该的,因为儿孙都死在了前面,没有一个继承人的贾岱祥,在死后把几乎全部的家产都留给了这位大管家。那不是父子之情,又是什么?即便贾岱祥的妻妾们并不这样认为……
  她们认为是贾成私自侵吞了老太爷的家财,在老太爷被病折磨得神志不清的时候。
  可是这样一个低眉顺眼的青年,看起来又这样老实和蔼,怎会做出那些事来呢?
  事实上,虽然那位“神医”确实阻止了村里这场瘟疫的继续蔓延,却并没有治好瘟疫横行时所有被感染的人。几乎所有被感染的人都在那半个月里先后去世了,这场可怕的灾难,没有留下一个幸存者。
  但住在村西的二宝却说,有的,肯定有的。
  他在山上砍柴时曾亲眼见到那个感染了瘟疫的青锁还活着,跟那个“神医”在一起。
  不过二宝的话没人会信。
  因为二宝是个十多岁还会尿床的傻子。
  因为在那个暴雨肆虐的夜里,所有追着青锁进山的人全都亲眼目睹了青锁死去时的过程。
  可是后来,在一次喝多了酒之后,那几个跟贾成进山去请“神医”的贾府奴才也吞吞吐吐地说起,他们的确在阎神医那儿见到了青锁。活生生的青锁,但那张脸煞白煞白的,白得跟死人没太大区别。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难道真是青天白日见了鬼?否则你们说,一个死人怎会和神医待在一起?”
  清桐学着那班村人说话的样子惟妙惟肖奥,仿佛她亲眼所见,亲耳听到的一般。
  总算令阎先生一张神色清冷的脸慢慢漾出一丝笑,于是她也跟着嬉笑了起来,弯着双月牙般的笑眼走到他身边,朝他面前那张人皮望了一阵,轻轻将它卷拢了起来:“先生好没趣,回来都已经三天,仍在看着这张皮,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位名家作的画儿呢。”
  说罢,见他沉默不语,便耸耸肩扭头走到一边,一边朝他背影做着鬼脸,一边有些郁闷地打开面前那张硕大的柜子。
  柜子里扑面一股淡淡的香,掩盖了里头被蛛网所尘封的腐臭。
  那里面层层叠叠着一排排枯黄色的皮。
  新的旧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被以朱砂做标记,整齐罗列在那口毫不起眼的楠木柜内,好像一件件颜色暗淡的衣裳。
  清桐在里头用力拨弄了阵,总算腾出一点空间,正要将手中那卷皮也存放进去,忽然手心一松,那卷皮一瞬消失。
  她怔了怔。
  回头望向身后的阎先生,见那皮已被他重新取到了手中,展开,平铺回了桌面上。
  “她的生念很强,强到能令死皮再生,是我制皮至今头一回见到。”
  然后听见他沉吟着道。
  见状清桐垂下眼帘,点了点头:“所以先生才对她特别惦念么?”
  他笑笑,在一旁的椅上坐下,取过桌上一杆烟,含入口中:“我只是感觉,有那么一瞬,她似乎真的活了。”
  “先生确实救活她了。”
  “呵……”
  “先生笑什么?先生的确救活过她。不仅是她,还救活过很多人,虽然他们活的时间都很短……但人的命本就很短,不是么?况且先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阎神医,如今的先生只要做了先生该做的事便可以了,其他……”
  说到这儿,忽然惊跳起来,因为癞皮狗阿莱正在她脚下,甩着尾巴盯着她的裙摆一阵啃咬。
  登时把后面想说的话忘得干干净净,清桐竖着眉毛一把拎起它一顿拍打,随后叽叽喳喳地带着那只狗儿蹦跳进走廊,咯咯一阵笑,一溜烟间跑得不见踪影。
  留下一室寂静,在午后微斜的阳光下凝固在桌上那张人皮上。
  过了片刻,人皮被轻轻卷起,转身放进了身后柜中那块被清桐清理出来的空地方。阎先生又以朱砂沾笔,慢慢在那皮上写下两个字:
  青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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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过圣诞节的时候,听说第二天可以收到圣诞老公公的礼物,但是第二天一起来,床头明明什么都没有嘛!啊喂父母大人们究竟有没有考虑过圣诞节的心情!  好忧郁。  长大了之后,学会了自己跟自己买礼物(等等明明是为乱花钱找借口),一年到头,节日那么少,—定要对自己好一些。  比如。在这个寒冷的节日,最适合干的事情,就是窝在家里,美美地泡上一杯热牛奶,躺在沙发上,翻开小最看故事啦。  然后在心里默念—万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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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你的错,忘不了你的好……我又在听这首歌了,听到这旋律,我就想起你家巷子里那棵梧桐树,站在树下透过花墙正好看见那排落地窗,窗玻璃永远一尘不染,你就站在窗前,抱着一本书,白裙子,黑头发,脸颊浮起的酒窝……这一切真像昨天的事。  绍琪站在思清路21号门牌下,打量着铁栅门后这个没有任何标志的小院,紫藤花架下的滑梯、跷跷板、秋千,墙面上漆的图案是小鹿斑比和它的朋友兔子与臭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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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张镜赶到现场时,郑语修正在和一个眼镜男打牌。  两个大男人盘腿坐在地上玩小猫钓鱼,看见张镜走过来,郑语修高兴地一挥手:“张警官快来快来,三个人就可以斗地主了!”  三分钟后,他被踹回警车里写检讨,就差抱着笔记本在车里哭了:“反正犯罪嫌疑人都跑光了,等你们来的时候,不打牌能干什么嘛?”  张镜平静地关上警车的门,问旁边的黑框眼镜:“王静然,人什么时候跑的?”  “挺久了,茶都凉了。”黑框眼镜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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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不然把着方向盘,侧头笑道:“哟,我还以为你听了这消息,又得来一番痛心疾首呢,看来恢复得不错嘛。”  我冷着脸道:“哼,烟烟怎么样?”  “哦,烟烟还没出来,但我已经把看守所的人打点了一圈,她吃不了苦,放心吧。”  “戴鹤轩呢?我记得你不是说过要显显你的手段?”  药不然一拍方向盘,露出狡诈的笑容:“嘿嘿,算你小子赶得巧,收网就在今晚,你一起来看个热闹吧。”  我没有继续再问,双手交叠搭在车前,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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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新村是洋宫县最富有的一个村子,村子的一角坐落着一栋七层大楼,这栋楼是村委会大楼。  村委会盖在村口大路北侧,大楼的院子北侧是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地,和村委会里的灯火通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8月21日上午,在大楼一楼办公的村委会会计小张,闻见了窗外飘进了一股恶臭,连绵不绝,使她不得不想起四天前失踪的村委会主任助理,李玲珑。  李玲珑是个刚毕业的女大学生,22岁,考上了大学生村官,回到了自己家所在的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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锲子 故地重游昔人去  古老的庭院里静寂无声,青衫男子于残风中步入庭院,冷风瑟瑟催肃容,青衫男子仰望院里一株百年古树,树已无叶,只留下了一截尝尽百年人世冷暖的枝干。  古树旁,是一间封闭的厢房。  青衫男子推开厢房,熟悉的景致勾起过往记忆,房内桌上放着一个物件,是一枚微雕的核桃,涂成了红褐色。核桃微雕里竟然同样有一间厢房,厢房桌前站着一个男子,他身穿旧色捕装,正拿起一枚核桃端详。核桃只有拳头一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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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  晚上九点四十,非高峰时间,地铁穿过黑洞,呼啸着停在方子墨面前。  方子墨有点犹豫,迈出了一只脚,却停住了。  地铁奥体站,离起点只有两站,车厢里人烟稀少,有一对青年男女正在旁若无人地亲热。方子墨觉得,这种地方,并不适合他度过自己人生的最后五分钟。  手机这时响了,甜腻的声音提示他:你有一条短信息哦。  发信人是丁志诚。  方子墨犹豫了一下,把手机捏在手里,在车门关上的那一刻,从门缝里穿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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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刚进城就被人骗了  当叶朗走入定鼎门时,洛阳城上空飘起了雪花。  先是三三两两,再逐渐密集。人们冒雪穿行,纷纷加快脚步。  而叶朗依然悠闲,牵着黄骠马,沿着定鼎门大街漫步,兴致勃勃地欣赏景观。  眼前这条大街气势雄伟,宽达五十丈,长七里多,地面由细沙土压紧铺就。它是洛阳城的主干道,南接定鼎门,北通天津桥——在桥另一端,便是皇宫了。  “公子,您是今儿刚到洛阳的吧?”斜刺里蹿出一人,獐头鼠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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