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言文的语感晕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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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1917年2月8日,上海《民国日报》刊载了林纾的《论古文之不当废》,其中有一段写道:
  
  呜呼!有清往矣!论文者独数方、姚,而攻掊之者麻起,而方、姚卒不之踣。或其文固有其是者存耶?
  
  林纾推尊桐城派领袖方苞、姚鼐,谓攻击方、姚之人尽管层出不穷,但二人终究没有倒下。时在国外留学的胡适,睹此文后兴奋不已,于日记中全文抄录,并批曰:
  
  此中“而方、姚卒不之踣”一句,不合文法,可谓不通。所以者何?古文凡否定动词之止词,若系代名词,皆位于“不”字与动词之间。如“不我与”,“不吾知也”,“未之有也”,“未之前闻也”,皆是其例。然“踣”字乃是内动词,其下不当有止词,故可言“而方、姚卒不踣”,亦可言“方、姚卒不因之而踣”,却不可言“方、姚卒不之踣”也。林先生知“不之知”、“未之有”之文法,而不知“不之踣”之不通,此则学古文而不知古文之“所以然”之弊也。林先生为古文大家,而其论“古文之不当废”,“乃不能道其所以然”,则古文之当废也,不亦既明且显耶?(《胡适留学日记》,1917年4月7日)
  胡适意谓:文言中若出现及物动词的否定式,则动词宾语(若为代名词)应倒装;而“踣”为不及物动词,后面不能跟宾语,无需倒装,所以“不之踣”不通。号称古文大家的林纾,自己文章竟然出现如此不通的语病,这在当时文化界掀起了轩然大波。一时间,以林纾为代表的传统古文阵营声名扫地。胡适后来还“得寸进尺”,以此为北大招生的考题。1936年国文考卷文法改错题下,就有一小题:“方姚卒不之踣”。1937年,时值林纾古文“不通”二十周年,署名“蔷薇园主”的一部章回体小说《五四历史演义》问世,“方姚卒不之踣”也被写入小说,以为讥讽的材料。
  最近,学界有人试图为林纾翻案,如程巍《为林琴南一辨——“方姚卒不之踣”析》(《中国图书评论》》2007年第9期),认为“踣”也可以作为及物动词使用,又认为“之”字有“至”意,“不之踣”即“不至踣”。其后,郭德茂《重析“方姚卒不之踣”的乖谬及其论争意义》(《中国图书评论》2008年第1期)予以反驳,主张此案翻不过来,认为林纾原文若改作“方姚卒不踣”、“方姚卒不因之踣”、“方姚卒不踣之”三者皆可通,唯独林纾自己的“方姚卒不之踣”不通。
  其实,在文言文中,“不之踣”恰恰可以表达“不因之踣”的含义,虽然字面中没有出现“因”字。这样的用法,在古代文献中并不罕见,如:
  
  元戴良《论王珪》:“当高宗立武后之际,遂良为之叩头出血,而帝心终不之回者,无他故焉。”(《九灵山房集》卷四)
  明李梦阳《东山书院重建碑》:“又曰东峰,孤峻而风书院合徙中峰,中峰妥而结,有龙池焉,炎暵不之竭也”(《空同集》卷四十二)
  明李梦阳《物理篇》第三:“宁陵符生,旧称老鸦符家,言环庄树皆鸦,每鸣噪,妨人语,今多事来鸦,(鸦)亦不之来。”(《空同集》卷六十五)
  
  以上三例中,“不之回”、“不之竭”、“不之来”都可以表达“不因之回”、“不因之竭”、“不因之来”的意思。“回”、“竭”、“来”在上引原文语境中,都是不及物动词(即胡适所谓内动词)。同理可证,林纾“方姚卒不之踣”完全可以表达“方姚卒不因之踣”的意思,即方苞、姚鼐最终没有因为众人的攻击而跌倒,符合正常的语法规范,并非不通。
  二
  翻林纾的案不难,难的是反省林、胡之争。笔者的论证方法与胡适、程文、郭文其实无本质区别,虽所引材料不同、观点不同,但我们仍有一个最大的共同点:用现代语言学的语法分析来处理古代文献,用西方语言学的一套语法理论来“肢解”中国古代活生生的语言材料。而事实上,文言文的语言现象往往呈现出自由、多变的特点,某些情况下是不能与现代西方语言学的方法相接榫的。“之”字即是最能代表文言文语言特性的一个例子。
  即使不把“卒不之踣”理解为“卒不因之踣”,仅仅把“卒不之踣”中的“之”视作一个“多馀”的字,这在中国古代语言现象中仍是正常的,林纾的用法仍不可厚非的,如以下三则材料:
  
  明林弼《萧昶传》:“呜呼!患难相恤,已不之暇,而厚义薄利,周人之急,有若昶者,诚未易能也。”(《林登州集》卷二十一)
  明周是修《思存堂记》:“世之为子者,亲在而或不之敬,没而或不之思,思而或不之久。”(《刍荛集》卷六)
  明宗臣《赠赵公叙》:“傅严视诸子,诸子尚窃时时嬉。强子隆子嬉,乃子隆子不之嬉也。独抱书危坐,终日读。”(《宗子相集》卷十二)
  
  以上“不之暇”、“不之久”、“不之嬉”的“之”似乎是多余的,因为“暇”、“久”、“嬉”皆不及物。而古人所以舍不得丢弃多余的“之”,无他,增强语感也,或助整饬纡徐之美(如上引《思存堂记》),或益错落跌宕之姿(如上引《赠赵公叔》),林纾“卒不之踣”亦不外乎如此。
  三
  古代塾师教文,未尝特意教语法,但令熟读前人名作,含咏沉潜,反复有年,自能得心应手。古代文章学著作也甚少谈及语法,文章的语感艺术效果才是关注的重心。可以说,文言文是“语感至上”的。当以语感效果为第一追求目标时,文言文的语法问题似乎就很难截然区分对错。
  这里再举一个近人的例子,钱穆先生的《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自序。这篇自序很有名,讲述了钱穆的“章学诚梦”,现将序文摘录于下:
  
  余少孤失学。民国初元,年十八,即为乡村小学教师。授课之暇,阅读每以报章杂志为先导。犹忆见北京大学招生广告,须先读章学诚《文史通义》,余即觅其书读之,至形梦寐间。登一楼,满室皆章氏书,并有未刊本。及余任教北京大学,果得章氏未刊文近二十篇,斯梦之验,则已逾二十年矣。梁任公、胡适之皆盛推章氏,然于“六经皆史”一语,均不得其正解。其他章氏独识孤诣,皆少阐述。近代国人涉猎旧籍,胥不以轻心掉之,即此足以为证。尤其是崇洋蔑古,蔚为风气,美其名日新文化运动。狂论妄议,层出不穷。余就所讥评,一一按其实情,殆无一是。韩昌黎有言,凡物不得其平则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余之终亦不免于不得已而后言,则亦昌黎所谓不平之鸣也。既薄有撰述,络续付之剞劂。而六十年来,所为散篇论文,未收入专书,尚犹存箱箧者,兹择其有关学术思想之部分,汇为此编。名曰《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
  一九七六年清明节后钱穆自识于台北外双溪之素书楼,时年八十有二
  
  钱穆对胡适非常不满,曾举出胡适的一个疏忽,说“和我同一时代的学术界,实在读书粗心,已远不能和我们稍前一代的人比了”(《中国史学名著》第一百四十一页)。他又不满梁任公,说梁启超“论王荆公变法,论清代学术,均无真知灼见”(同上书第一百四十九页)。在此篇自序中,钱穆说胡、梁二人对于章学诚的独识孤诣较少阐述,释“六经皆史”亦存问题,言下之意,即胡、梁于章略懂皮毛而已。接下去钱穆又批评新文化运动多狂论妄议,无有是处。在这两段文字中间,钱穆写道:“近代国人涉猎旧籍,胥不以轻心掉之,即此足以为证。”揆诸上下文,钱穆的意思是说,胡、梁对章的不了解这一事例,可以证明近代以来中国学人整理国故、研究传统文化,大多“轻心掉之”。“胥”的含义是“皆”,《诗·小雅·角弓》:“尔之远矣,民胥然矣。”郑玄笺:“胥,皆也。”《汉书·扬雄传》:“云飞扬兮雨滂沛,于胥德兮丽万世。”颜师古注:“胥,皆也。”钱先生自己文章中的例子如《〈崔东壁遗书〉序》:“晚近世之学术、人才、政事,胥于是焉奠之基。”而此篇《自序》中,根据前面的文意分析,“胥不”的“不”实是多余的,不可以加;加了“不”字,即说成近代学人整理国故都不敢掉以轻心,文意便反过来了。
  钱穆先生不仅是国学大师,更是一位文章高手,他早年的《湖畔闲思录》、《人生十论》皆不输给现代散文大家。一本书的自序,好比一个人的脸面,是作者最为重视的,故尝反复检核,谨小慎微。钱先生不会不懂“胥”的用法,而他此处的疏忽,我想实在是由于醉心语感所致。钱先生可能觉得,用一句肯定句来批评胡适、梁启超及新文化运动,似乎不能满足自己的“不平之鸣”(序文中引韩愈语),故最好有一个双重否定句加重语感,于是写下了“胥不”。钱先生此时已八十二岁了,他可能一时间把“胥不”与“莫不”、“靡不”、“匪不”混淆了(后三者用于此处皆可通)。于是,语感的“晕眩”导致了语法的疏误。
  钱先生往矣,无法就此序之疑问求正于先生。不知后来者,是否会替钱先生翻案,一如今人之替林纾翻案。我曾怀疑“胥不”之“不”可能是大陆出版社妄加,大陆先后有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生活·新知·读书三联书店2009年版,皆作“胥不”。而台湾最早出版此书是1976年东大图书公司,亦作“胥不”,大陆二版即据此版。1998年,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出版《钱宾四先生全集》,收入《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此序中“胥不”已改作“胥”。是东大图书公司早年排印之误,抑或钱先生晚年又有订正,未可知也。
  林、钱二例孰是孰非姑不论,二先生皆同醉心于文言文之语感,则为事实也。中国文言文的“可爱”之处也许就在于此,在规则与自由之间,在魅力与晕眩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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