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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怎么说呢?那一年,在李道看来就是个诡异的年份。27岁的他下岗了。小煤窑私采滥挖,挖出了水。水从老洞子窜进大矿的巷道,就把谢庄煤矿淹了。矿井淹了,他在矿上企管部那个管考核的轻松差事,也泡汤了。别人都忙着出去找出路,或是想着干点什么,李道却感觉难得有这样轻松的日子。
  起初家里人也不管他。他更是乐得清闲。就借来一台录像机,窝在女友家的空房子里昏天黑地的一部部地看电视连续剧。他的女友徐静弄来一套老版《血疑》,着迷似的竟然一口气看了五遍,每每还必须要李道陪着她看。看得李道都烦死了,一听那电视剧的音乐就想吐。看完这剧,再干那事时,最后时刻,徐静总跟癡颠一般喘息着催促李道,友和,友和,快叫我幸子。快!快啊!等李道忍住内心的憎恶喊了一声幸子。她就在一阵战栗后像滩烂泥昏死过去了。李道警告过她,说他讨厌那个混蛋日本名字。对他的抗议,徐静一脸不屑,再做时,照喊不误。李道想,得惩罚一下她。有一天,他们一起看了一部毛片。看片的过程也是他们在做的过程。年轻让人觉得能模仿整个世界。那还有点同步直播的刺激意味。李道意兴阑珊。徐静认为那已是陈词滥调。她把那盘录像带退出来,重又塞进去一集电视剧的带子。她嗑着瓜子,兴致勃勃地看电视。李道转身睡了。他半梦半醒中,觉得自己像似进入了毛片的拍摄片场。可耳边却迷迷糊糊响着电视剧《血疑》中的主题歌的旋律。他醒了。徐静在嘬他。看李道醒来,她又嘬了几下,就骑到了他的身上。她把像幸子似的一头短发,甩动得和音乐一个节奏。李道有点享受被摇晃的快乐。她下来了。他翻身压住她。那个时刻就要来了。徐静濒死一样喃喃喊着李道,友和,友和。李道就是不回应她。他在徐静身上已瘫倒了五秒钟。徐静急剧起伏的小腹让他预感到了不祥。突然,徐静双手用力,一把把李道推开。她跳下床,一边穿衣服,一边骂道,李道,你个王八蛋,我再也不理你了。你给我滚!滚!徐静她爸是管后勤的副矿长。她和李道在一起,耍惯了大小姐脾气。平时他都忍着。这回,李道也只是想小小地惩罚她一下。但她,一点都不会忍受李道。
  矿井是春天淹的,转眼就到了秋天。李道已无所事事在家里闷了大半年。徐静和他掰了,他就更加垂头丧气。这天,父母叫来两个哥哥,一同劝他出去找点事干。结果他和家人吵翻了。一气之下,他决定离家出走。那会儿,他手里有攒下的1800块钱。这1800块钱,让他觉得自己的人生还有底气。他想,应该出去见识一下自己。
  李道去了冀市。那是一座距离矿区不远的城市。他也想过,去更远的地方。但最终决定先在近处闯荡闯荡,试试运气。他像条缺氧的鱼,被公共汽车运到火车站。那是个下午,还不到五点钟,天色就已被染成黄昏模样。街景和人,仿佛都被裹在一层泥灰里,影绰绰地在眼前晃。车站前都是人,南来熙熙、北往攘攘的人。都是他不认识的人,又都长着他不认识的脸,呼吸着让他感觉陌生呛人的空气。这些人,汇集起来,带着影子和风扑面而来,又闪身而去。
  广场中央有一座巨型青铜雕塑。方形底座上,是一匹前蹄腾空跃起的战马;马上,坐着一个身披盔甲的古代君王。他手中一把拉开的长弓,正空茫地指向大漠和北方。李道撩了一眼塑像,看见搭在他手上的弓,虽满满地张开,但弦上却是空的。风正从那里像没有目标的箭矢纷乱穿过。再抬头时,李道就看见铜像腾起的马蹄,像似踏在他的头上。它巨大的阴影已然踏落。他下意识地躲闪一下,快速经过。
  车站广场前,是一条南北大街,这条街把车站一带分成铁西和铁东。铁西的站前小旅馆,不仅宰客,还淫乱得很。它的坏名声早就传进李道的耳朵。火磨街那边,要好一点。李道想,自己应该住到街那边去。这是一座在快速勃起的城市,到处都给人一种肿胀充血的印象。他绕过一波又一波的叫站女,穿过车流缝隙,拐入一条胡同。在一条十字街口,他右转向南,走进了火磨街。
  火磨街长约两公里,北头顶着火车站前的和平路,南头顶着贸易路。南端的贸易路,是冀市蔬菜、果品、水产、肉食品集散地。北端紧邻小商品批发城,一个大宗商贸交易中心,旁边还有工矿配件城、家电城、鞋城和轻纺城。街两边都是铺面,有烧鸡铺、包子铺、香油坊、杂货店、美发店、按摩店、保健品店、性病诊所等。其实,这条街上最多的还是旅店。这里是冀市商贸批发中心,来来往往全是小商贩,一家家的旅店就扎堆开在这条街上。
  李道走过半条街,还没想好要住进哪家店里。烟盒里就剩下一支烟了。他抠出打火机,抖一下烟盒,烟卷冒出来了,他顺嘴叼住过滤嘴,啪,摁下火机开关,点燃。他很深,很贪婪,也是很享受地猛吸了一口。随后,手掌用力,攥瘪了烟盒,再指关节一松,烟盒漏下,被顺脚踢走。他的脚上穿着一双银灰色的假耐克鞋。但做得很真。
  丢掉烟盒,李道想,得先买条烟。斜刺里有一家店,灯箱昏亮,映出四个字“小美百货”。他走了过去。
  店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皮肤白皙,头发松松绾起,略微有点双下巴,她长着一双眼仁漆黑的凤眼,说话看人,那眼半睁半闭,像是在意你,却又闪烁一种心不在焉的慵懒风情。
  要点什么?她问。
  有希尔顿吗?
  有。五块一盒。
  成条要?
  她夹一下眼皮说,四十五。
  来一条。李道从牛仔裤兜里摸出一张红票子,递过去。
  她弯腰从柜台下的蛇皮袋内,摸出一条烟甩给他,转身找钱。李道低头撕烟包,抠出两盒,装夹克兜内,剩下的,塞进背包里。他接过钱转身准备走,她忽然问道,你不住店?
  李道一愣没搭话。她又说,住我家店吧。安静、干净,也安全。
  李道很奇怪,瞬间觉察到了陷阱,他下意识地扭头看一眼窗外的灯箱。这会儿,它比先前亮了些。那四个竖排字的顶端,横排亮着两个蓝色黑体字:“旅店”。起先,他没看到。现在,他看见它了。它发出的光闪着点呼唤意味的疲惫。
  那女人用看懂一切的一个微笑,回应他的疑惑。
  我们家店,是这条街上的正规老店。她抬手指着货架旁的营业执照和告示板说,房价也便宜。还能洗澡。   墙上挂着两个玻璃镜框,一个镜框内镶着营业执照,另一个镶着一张B5打印纸,写着“小美旅店”住宿价目表,竖排:单人间,30元;双人间,每床15元;四人间,每床10元。套间50元。洗澡免费(晚8点—9点女客;晚9点—11点男客)。备注:免费存包,时间不限。他还看清了一个人名:韩大美。那该是眼前这个女人了。就住这儿?李道想。
  她像看懂了李道的心事,眼又张开一点说,你背着包走,累人。不如先存在这里。等你想住店了,就回来住。再说了,住哪儿不是住。说着话,她的凤眼睁圆了,一对黑眼仁,竟大得出奇饱满,湿湿亮亮地荡漾着友善和温情。那眼神还有点让人觉着被欣赏的虚无感。这样的眼目盯著你,看久了,就会听到内心松动崩裂的声音,类似冰融雪消。

2


  李道回到街上时,天已完全黑了下来。
  往常这时候,李道要不是在家,要不就是跟徐静一起,在她家那套闲房子里。偶尔他也去打打小麻将。再了,就是邀上三两对男女,在矿区的大排档吃烧烤,喝啤酒。然后,会乘着酒兴去麒麟山公园,他们嘴里唱着不着调的歌,爬到山顶,找背人的地方干点苟且之事。有时,李道在一块石头这边,会听到石头那边的响动。年轻容易让人沉耽,感觉生活里全是值得消耗的好时光。不干这些事,李道就一个人躺在家里,看一本快磨掉书皮颜色的精装版的《聊斋志异》。他有点痴迷这本书。徐静曾警告他,别老着迷似的看这本书。她说,这本书看久了,人会被消磨掉志向,还会莫名沾染鬼气。李道表面上不反驳徐静,但在心里却早已把话怼过去了,你说的才是鬼话呢。鬼才相信,看一本书就能沾上鬼气。
  来到街上,李道觉着肚子饿了。他在饿的时候,更想女人。徐静就常逗弄他说,做起那事来,像个饿鬼。街边发廊和按摩房的门脸下,立着浑身香艳的站街女。见有人走过,她就悄无声息地傍上来,一边跟着你走,一边一遍遍软声软语地说,大哥,来打一炮吧。保你舒服,满意。不贵,50、100的都有,来吧……那声音水荡荡地,直接、撩人。
  李道嘴里叼着烟,不紧不慢地向前走。他身边,不断有人像影子一样滑进灯光暧昧的室内。
  一辆摩托车迎面驶来。它速度很快,雪亮的车灯一闪而过。车灯刷亮一棵老槐树下的站街女。她化妆过度的脸,瞬间如爆炸般一闪,又灭了。这幻影般的景象,突然唤醒李道的记忆。徐静的脸,也这样瞬间爆炸过。那事干到中途,李道会伸手突然摁亮床边的台灯,又快速摁灭。台灯快速明灭,就让徐静情欲亢奋的脸,撞进他的眼瞳。随即,他像被子弹击中,内心骤然升起如获重生般的极乐快感。在黑暗中娇喘的徐静,这时就骂:李道,你个王八蛋。那时,徐静还不让他梦呓般地喊她幸子。
  他的脚步有了一刻的停顿。站街女跟了过来。来吧……那声音带着锥子的锐度向耳蜗内扎入。恍惚中他感觉被人轻轻推了一把。这一把推醒了他。李道加快脚步,逃离般来到车站前的和平路。那是条灯光明亮的宽街。李道感到自己安全了。
  街边有一家河南烩面馆。他走进去,找到一张干净的空桌,坐下。李道点了一个凉杂拌,一瓶啤酒,等面。店内人不多,加上他,也就四五位食客。啤酒喝到一半时,忽然,外边街路上传来一阵嘈杂混乱的声响。这声音让整条街像流淌过沸水。面馆里的人都挤出去看。
  街灯下,有两个人在马路右侧由西向东亡命狂奔。他们身后,紧追着五六个举着砍刀的黑影。那场景,犹如置身好莱坞电影的拍摄片场。前面是个路口。突然,从路口拐出一辆轿车。它差点撞上快速奔跑中的一个。那车,一声怪叫急刹停住。那人,却摇晃着收不住脚,身子一扑,趴在机器盖上。等他站起身,再想跑,已经迟了。就这犹疑的工夫,追赶他的人已到眼前。他身上溅起一阵纷乱的刀影后,便失去支撑蜷缩着倒了下去。那辆车快速倒行,离开现场。砍人的一伙,截住一辆红色夏利出租面包,拉开车门,蜂拥而上。司机被吓坏了。等他醒过神来,才在一阵喊叫声中把车子歪歪扭扭开走。他们走了,围观的人拥到路边。
  血像一条条黑蚯蚓,从那人身下渗出,蠕动。
  不久,街路上开过来一辆警用摩托。它来到那人近前。车上的警察没下车,只是抬腿蹬了他一脚。他身子一翻,仰面躺倒在马路中线的这边。稍倾,又痛苦地缩作一团。摩托车开走了。又过去几分钟,一辆120急救车驶来,把受伤的人拉走了。
  警察的举动让李道震惊。他问面馆老板,老板告诉他,中间那道线是南城区与北城区的分界。听老板这样说,李道忽然觉得这个城市像烧断钨丝的灯泡,在内心黑了。
  等李道走出面馆,来到街上,他有一种被街灯过度挤压的缩小感。人也在变轻。像似脚下一滑,就会被一阵风,随便吹进路边的一个裂缝中。李道点燃一支烟,猛吸几口。强劲的烟气把他从一阵虚无的下坠中拽回。
  街上起风了。李道裹紧夹克,躲着风里针芒一般的冷。抬头时,他看见远处亮着“小美百货”的灯箱,和灯箱上端的两个蓝色黑体字“旅店”。它闪烁着呼吸一样的光。
  “小美百货”灯箱南边是旅店的正门。李道没走正门,他直接走进了百货店。店内有一扇门,通往院内。店面是两间房的规模。店门对着进入院内的门。进门左侧是两组玻璃柜台,柜台与店门间靠墙摆着一把用旧的竹制藤椅。柜台后面隔开不远的距离是货架。东侧有条窄道,通向货架后边的一排储物柜。店内没人。在柜台前,李道嘟囔着问了一句:人呢?
  店内的安静,让李道听见自己说话的微弱回音。它浮在空气里,没着没落的。他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就扭头看了一眼灯箱。“旅店”二字眨闪着不倦的眼睛亮着。
  他又提高了声音喊道:有人吗?
  话音未落,柜台后立起来一个人。李道扭头一看,却发现她没有脸。也不是没脸。站在他眼前的是一张雪白的没有五官的脸。不!也不是没有五官。是在应该长着五官的地方,挖出几个骷髅似的窟窿。这形象骇人,又起得突兀,李道登时头皮一紧,就觉着心里炸了。他感到一阵眩晕。人像是被提起来,没着没落地向上浮升。他差点就惊恐地喊叫起来逃走。   这时,那张面皮由下而上揭开了。一张脸浮凸出来。年轻、俏丽。在这张脸上,嵌着一双凤眼,它张得很开,饱满的眼仁黑润莹亮。她在笑。那笑,看似盈盈地荡在脸上,眼意却无限地在向外辐射。起初是微笑。慢慢地,那笑就像一朵被高速镜头抓拍的花,有层次地绽放了。她就打开在眼前。
  李道内心的惊恐和尴尬,消失了。镇静又回到脸上。你,李道夸张地手指她说,差点吓死我。
  她又被李道的夸张样子逗笑了。笑得单纯,放肆,嘴岔子咧得很开。等她忍住了笑,就说,你还让我浪费了一张面膜呢。我刚在躺椅上敷好。
  明天赔你一打。说过这话,李道问,你是谁啊?
  我,这家店的小老板。我妈的女儿,小美。她风趣地说。
  李道想起傍晚时他在营业执照上看到的那个名字。他告诉小美,这已是他今晚受到的第二次惊吓了。小美有些不解。他便把在街上吃面遇到的事,添油加醋地渲染一番说给了她。小美听罢,一脸淡然,像似他说的事情,跟房间内的空气一样稀松平常。但她还是善意地提醒李道说,这一阵子街面上很乱,你刚来,出门要小心一点。这火磨街一带,历来就乱。她又说,虽然火磨街乱哄哄的,但她们家的旅店,绝对安全。火磨派出所就在她家旅店斜对面的胡同里,所长老邱是她妈的朋友。
  说完这话,小美又笑了。店内的灯光仿佛受到感染,跟着闪了一下。

3


  周日中午,李道吃过一桶泡面后,就在床上裹着棉被看聊斋。小美推门进来了。她没敲门。之前,往房间送水时,她会很小心地敲门。等和李道熟悉了,她就不再敲门,而是直接破门而入了。小美把住门框,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站在那里说,哎!楼下有几个客人想打麻将,三缺一。你能不能下去陪着玩会儿?
  李道口袋内钱紧,自然不敢痛快应承。但他还是问,玩儿多大?
  死五块。小美说,谁点炮,谁掏钱。自摸都给。推倒胡,不带风的那种。店里的几个老客,没事消磨时间。
  看小美说的内行,李道逗她,你咋不打?
  小美说,我才不跟一帮糟老头子打麻将呢。
  李道笑了。他起身跟着小美下楼。在一间不大的门厅里,支着一张方桌,桌边已坐好三个男人,一个胖子,一个瘦子,一个不胖不瘦,都是50岁左右的中年人。听口音,胖子是河南人,另外两个像市郊东边下县人。找过风,李道坐在不胖不瘦那人对面。四圈打下来,李道一把没胡。还好,只点了一炮。胖子河南人手气好,连坐五庄,还胡了几把。他那脸,因赢钱就笑得夸张,像要飞出去。瘦子胡了两把,但点炮最多。换过风后,李道对一直不言不语坐在他身边的小美说,你来,替我换换手气。我这手太臭。
  坐到李道对面的胖子,也鼓励小美上场。他的目光,在小美脸上和胸前,贼来贼去地扫荡。这人眼袋青黑,一看就像个色痨。
  小美說,我只打一圈。
  屋子内迷蒙着烟气。这烟气在人的面目上挂久了,就如涂上一层油灰。李道上首的瘦子,那脸,有种等待入殓的死相。就是坐相,摸牌出牌的机械动作,也像僵尸。李道下家,抓牌时,手摸到牌子,会很用力地往回一托,然后,又在眼前猛然停住;那样子,手里抓的不是一枚牌子,而是一样值得怀疑的东西。这时,他的脸就会不自然地跟着狰狞一下。胖子显然是个高手。他抓到牌并不看,只用拇指肚在牌面上来回一蹭,轻轻将牌子在桌面上点厾两下,眼扫一遍牌池,等他再抬眼时,牌子已在报牌后很响地打出了手。胡牌了,他拎住一张牌的一角,很潇洒地用牌子下沿,去滑碰面前的牌列。那一趟牌,随即就发出一阵清脆动听的倒伏声音,样子像多米诺骨牌。他喜欢炫耀。
  小美安静地切牌、垒牌、摸牌、出牌,样子很专意。她只是在某张牌犹疑不定时,才会扭过头来看看李道。她以眼神在问答案。李道懂得规矩,并不说话,回过去的一概是鼓励赞许的眼意。对此,小美心领神会,莞尔一笑,那张牌就从她白皙纤细的手指间滑出,悄没生息地落入牌池内。
  一圈下来,小美连坐三庄,还自摸一把。李道鼓励她继续。小美笑着说,不了,起身把李道拽到牌桌前。她并没马上走,而是弯腰趴在椅背上,很近地贴着李道,看他打完一把牌。窗外天色暗了下来。小美经过门边,顺手摁下电门,屋内一闪,灯亮了。门帘再一闪,小美出去了。她人离开了牌桌,可气息仍在。它又轻又痒地黏在李道的脸颊、脖颈周围不散,像似还潜入了他的呼吸。
  李道瞬间有点走神。
  那晚,麻将打了一个通宵。中途瘦子退场,换上一个刚住进来的南方人,他自报姓名,说叫阿四。他人长得又瘦又矮,脸上带着热带风吹过的痕迹。他有一台让人羡慕的汉显摩托罗拉传呼机。半路上,彩头也由五块变成十块,庄家加翻,抛顶随便。一夜下来,李道是最大的赢家,差一块2000元。那个有零头的数字,让李道想起一种很有名的胃药。记得最后一把,李道胡了,胖子给钱时,只有九块零钱。
  第二天,李道一觉睡到天黑,小美来敲门,他才醒。她要是不来,李道想自己可能会在翻来覆去的麻将梦里,睡死过去。敲过门,小美就推门进来了。
  见你一天没动静,过来看看。小美说,你怎么老不锁门?
  你懂什么,李道懒懒地说,我不锁门,是在等狐仙呢。
  哼!小美哼过后一笑,说,你别等不来狐仙,等来个鬼。
  李道说,我正巴不得呢。最好能等来几个像你这么年轻的女鬼。
  滚!小美“呸”一口说,你才是鬼呢。
  可惜啊,你家这是安心店,李道伸着懒腰说,既没狐仙,也没鬼。
  李道的样子逗乐了小美。她笑得开心,嘴岔子像炸裂的西瓜。笑着笑着,她像似在李道的目光中感觉到了什么不妥,便抬手捂住了嘴。小美的嘴唇圆厚润泽,唇线清晰,鼓突起来像性感的樱桃。
  小美说,你没事我就走了。
  李道喊住了她。他从枕头底下摸出钱包,托出五张红票子说,一个月的房钱,剩下的再给我拿条烟。
  小美愣住了。随后说,你还要住一个月?你不回家?   李道说,我已无家可归。
  小美还想问什么,但忍住好奇走到床边。她伸过手来接钱。李道顺势一抓,捏住了她的手。小美的手很软,软的滑腻,像丝绸和玉。李道的举动,让小美感到意外。她迟疑一下,抽出手,转身走了。
  小美走后,阿四推门进来了。他请李道去喝酒。他说他在这里没朋友,看李道也一个人单住,年龄都差不多,不如出去一块喝点,消磨时间。
  李道答应了。
  在一家烧烤店,他俩一人喝下八瓶啤酒,就晃晃悠悠带着醉意往回走。半路上,阿四又请李道进美发店洗头、开背。出了美发店,阿四再请他去做按摩时,李道拒绝了。阿四瘦小的身影在按摩店门前一晃,就被吞了进去。那门内,像有着窨井一样的幽暗和深度。
  走在街上,李道忽然记起答应过小美的事,转身拐进一家化妆品店。
  回来时,小美正好在百货店里。李道把面膜递给她。他不懂女人用品,就买了一包最贵的。小美也没客气,伸手接过,洗净脸,随即撕开一张,在柜台后的躺椅上,躺倒,敷好。李道点燃一支烟,坐进柜台外的藤椅中,乘着酒兴,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小美说话。那晚,李道记不清自己都说了些什么。但恍惚记得他给小美说过他的女友徐静。说她如何霸道,如何野蛮。小美问,她漂亮吗?李道只是告诉小美,徐静常年剪着一个幸子头。中途,店里来过几个小姐,买烟,买饮料,买啤酒,买口香糖,买卫生巾、洗发水、火腿肠、方便面。李道按小美的指示,给她们拿货,收钱,找零。午夜前,从店外进来一个小姐。她长得人高马大,染头绿毛,说一口浓得呛人的东北话。她买了两盒玉溪烟,四罐可乐,一大袋零食。李道把这些东西装袋递过去。她接过转身就走,快到门口,又踅身回来;她手指货架上67度的衡水老白干说,这个,给我一瓶。并示意李道把酒打开。酒到手里,她仰脖,就嘴对嘴灌进去一大口;再一口,小半瓶没了。酒喝下去,她像很过瘾似的打个冷颤,哈了一声。那一声哈,拖音绵长,像有一串幽灵跟在舌根后。
  李道看得目瞪口呆。等她走了,就告诉小美说,刚才来的那绿毛鬼,喝酒跟喝水似的。
  这条街上,比她邪乎的人,多得是。小美淡淡地说,冷不丁地,还会冒出个吸毒过量的人呢。
  李道内心又是一惊。他忽然想起阿四在酒桌上说的话。这条街上不少旅店里也养小姐,人想潇洒,方便得很。他就问阿四,为何不住一家有小姐的店。阿四一笑,有点神秘地说,这个就有学问啦。具体什么学问,阿四没说。李道也没再问。他就想,阿四这人不简单。
  这种时候,李道就有点想家,想以前了。还是那时好,没这许多时刻让人提防的陷阱。
  午夜过后,要收店了。李道帮小美拉下百货店外边的卷闸门,锁好。他们前后走进旅店大门。走进门洞,小美转身关门,插上门销。门销声刚落,李道就在身后抱住了她。他的双臂像个虚无的圈套,箍住了小美。他们一动不动站着。门洞里,只有他俩的呼吸擦热的空气。时间像停滞在门洞内的黑暗中。
  李道松开了手。在小美脸颊上轻吻一下,他转身走了。来到二楼,他没回房间,而是沿着东侧楼梯,直接上到屋顶上。他坐在楼沿的花墙上,点燃一支烟。隔壁邻家的院子里,有一盏昏暗的小灯,像鬼眨眼似的亮着。小美旅店的天井里,也亮着一盏这样的灯。但它要稍稍亮一点。麻将声从西北角的房间内传出。天上没有星星。秋夜的空气裹住人,有点冷凉。李道人坐在楼顶,心还留置在楼下的门洞内。小美的马尾辫,还在像麦芒轻轻撩动他的脸。

4


  李道口袋内的钱在像水一样快速流走。几天前,从更远的北方刮来一次寒潮。李道从寄存的包中,取出随身带来的一件羽绒服,看书时,搭在身上御寒。没了这件羽绒服,那个曾看着很膨胀的包,瘪了很多。而他,此刻也像在经受压缩。这段时间,他对面的那张床,进进出出睡过八个人。李道都没看清过他们的脸。这些人在夜里匆匆来过,又在早晨匆匆消失。只有他,像只困兽囚在屋里。
  钱的紧张在变成压力。它压迫着李道。那感觉还像被一根若有若无的绳索,勒住了脖子。
  这些天,李道也没闲着。他进进出出劳务市场找工作,但都不怎么如意。其实问题出在他身上。他还没从曾是国有企业职工虚无缥缈的优越感中走出来。现在,他的这个身份已一钱不值,狗屁不是。但这观念还像个毒瘤长在他的头脑和思维中。他得挖掉它。
  李道的生活被固定在几个点上。每天早早出门,十点半左右回到火磨街。路过窦氏性病门诊时,停下,看一个黄眼珠高颧骨长着一口黑焦牙的家伙摆残棋,糊弄人。午饭随便找个小店,吃一份炒饼或一碗面条,要不就是回旅店吃一桶泡面。下午或晚上,不是到百货店和小美闲聊,就是窝在床上看聊斋。他离不开这本书了。他也需要在另一个世界里得到虚无的安慰和解脱。他想不到出路。一个能帮他摆脱眼前困境的出路。现实让他失望了。他也对自己失望了。原来你很怂。这时,他就想徐静。想他和徐静在一起曾忍受过的一切。他清楚知道:人生是需要忍受的。在做爱中也是一样,造物主设计了忍受这个环节。不然一切便不能进行,也不得善果。他一直在忍受啊。可为何就不能再继续忍受了呢?徐静看不上他的家庭,耍小姐脾气,可她喜欢他。继续忍受下去,不也蛮好嘛。起码,和徐静在一起能有安定的生活,和可以预期的未来。但他就似中邪一样,忽然变得不能忍受了。不是他不能忍受徐静了。是他,再也不能忍受属于自己却不受自己支配的人生了。可他的人生該是怎样的?又能怎样?李道并不清楚。这是一件无论他怎么想,都无法想清楚的事。这时他就感到内心寂寞、孤苦,像似还受了委屈。李道越想越觉得气馁,他该怎么办?真的要向现实妥协吗?他想回谢庄了。想回到徐静身边,请求她原谅。但这念头一起,他就又听到内心很深的地方想起一个声音:不!不能。
  窦大是窦氏性病门诊的坐堂医生。他的门诊,主业是性病,兼看一些头疼脑热、咳嗽拉稀的小毛病,也看跌打损伤。不到一个星期,李道就和他混熟了。搭上话茬,话里话外李道就听出这人是个江湖人物,当地街面上称这种人叫“油棍”。果然,他的猜测从小美嘴中得到验证,窦大曾因行骗斗殴住过两年劳改。三年前,他在火磨街租下一间门面,摇身一变,成为专治性病的“福音使者”。李道见过他的行医执照,是卫生局批复的正规文本。再看他本人的简历,上面赫然写着毕业于哈尔滨医科大学。这一看就是假的。可他的门诊却手续齐全,合法正当。小美劝李道离他远点,说这窦大是个街面混混,黑白道都沾,他私下还倒卖杜冷丁。   这天,李道又回到火磨街,在门诊前看人下残棋。棋面摆的是残棋名局“七星聚会”的棋型变种。有一个小陷阱。猛一看,或是再猛一看,都是红棋赢。参透了,就是和棋。有人落座,挂了20元的赌彩。黄眼珠的摊主赢了。那人不服气,又赌一局。这一局还是输了。他丢下40元钱,懊丧地拎着包向火车站方向走去。棋局散了,李道准备回小美旅店,一扭身,见窦大端着水杯站在身后。
  他拍一下李道的肩,转身进了门诊。李道跟着他来到屋内。窦大坐到一张皮靠背椅上。李道坐到了病人经常坐的那把椅子上。
  兄弟,我注意你好几天了。窦大说,在小美旅店,很少有你这样的闲客。我也不问来路和缘由,只想给你找个活干,怎样?
  李道有点迟疑。
  窦大不等他回答,就说出实情。他有一个朋友在火车站倒客。这两天缺人。这活下午四点上车,晚上12点前收车。保底50块钱,管一顿饭。如晚八点后能再倒上两趟,外加100块钱。窦大告诉他,车老板叫霍军,是他道上的一个朋友。这人原在市自行车厂开班车。企业倒闭后,他租来厂里的班车,改头换面,就和表弟一起做起倒客的生意。霍军的车,专跑石家庄和保定方向。
  当天下午李道就上车了。按照窦大的描述,李道没怎么费劲,就在火车站找到了霍军和他的车。霍军人有点偏瘦,戴一顶灰色棒球帽。他的表弟乔四,正在车头前举着个塑料牌子大声吆喝揽客。他是一个长得高高壮壮的家伙。李道身高差点不到一米八。那小子的个头,比他还高。没几分钟,李道就和他们像老熟人一样相处了。窦大给他讲过车上的规矩。霍军又向李道重复了一遍。最后,霍军说,兄弟你放心,窦哥介绍的朋友,就是我霍军的朋友。我霍军不认别的,就认道上的朋友。他年龄三十五六岁,面皮带着一种病恹恹的温和。但他的眼神,偶尔会射出阴骘的幽光。
  上了车,起初李道很谨慎。但没两天,他就能站在车头前大声吆喝,连拉带哄骗人上车了。那毕竟是个不需要多少智力的活。即便是有个把客人感到被骗,吵嚷几声,被凶巴巴地吓唬一通,也就乖乖在市郊外的倒客点下车了。有一夜,他们竟然满满倒了三车人。霍军高兴,除加钱外,还请李道喝酒。霍军和乔四在酒桌上高兴地眉飞色舞,李道觉得自己被感染了,也在心里跟着快乐起来。在高兴中,他恍惚看到某种可期待的前景。但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吓着李道了。
  他记不清事情的完整过程了。那该是个和其他夜晚没什么区别的时间。车到了倒客点。有两个年轻人感觉受骗,不下车,嚷嚷着要退钱。乔四打了其中的一个。李道恍惚看到那人鼻孔中涌出的血。那血滴被放大后,就声音很响地拍在车底板上。李道还没缓过神来,就看见刚才还两手空空的另外一人,手里陡然就多出一把幽亮的军刺。他凶猛地挥动着向乔四扎去。但几乎是在同时,一支双管猎枪硬生生地顶在了他的肩胛骨下。那人被顶了一个趔趄,呆住了。这事过去很久,李道还能想起霍军慢声慢气但阴森幽冷地说话声,兄弟,识相点,就赶紧下车。不然,我打残你。滚蛋!
  那支双管猎枪真的打响过。就跟电影场景被复制过来似的,李道看到一根很有弹性的手指,扣动了扳机。子弹带着烟气射进一个人的身体。血像烟一般腾起,又散开一片。只不过这一切真实地发生在他的梦里。那枪口就抵在他的胸前。他的身体被一声巨响打穿。梦就在这时醒来。第二天,李道就找到窦大,把这活儿辞了。再继续这样的人生,他没有资本。

5


  那天从楼顶下来,小美的心有点乱。她是看见楼顶平台上烟头明灭的火星,就鬼使神差地迈上了楼梯台阶。果然是他在那里。不知怎的,见了他,她竟不能自抑,就想倒进他的怀里。结果,李道的手轻轻一拉,她就倒在了他的怀里。她还没出息地像有些幸福感似的在他怀里哭了。躺在床上,小美的心纷乱如麻。这是喜欢吗?他是真的喜欢她吗?小美不能确定。但小美能确定的是,她已喜欢上这个男人了。是那种没有理由,却来自少女心扉深处的喜欢。他多么帅气啊。凭这一点,就该招人喜欢。就像女生超漂亮,被男生喜欢一样。小时候,她就莫名喜欢住进店里的好看男人。母亲也喜欢漂亮男人。那天,母亲告诉她,店里住进来一个漂亮小伙。这让她一下就对那人充满了想象。她见到了他。果然帅气。而他们的遇见,又是多么有意思啊。她差点把他吓晕,吓跑。
  等稍稍熟悉了,小美就奇怪,这个叫李道的男人既不做生意,也不工作,每天就憋在店里看一本快磨掉书皮的《聊斋》。这一古怪行为,让小美想到父亲。她想,这人一定是遇到了人生中的坎。
  可放下书本的他,又是那么风趣、爽朗,招人喜欢。只是眼神中偶尔会显露出一点茫然和忧郁。他长得多像一个人。小美记起来了,他说他的女友喜欢剪一个幸子头。那他,就是长得像三浦友和了。只不过他的下巴,弧线不像三浦那么温和,倒有点高仓健式的硬朗。还有就是,他的发型也随意凌乱了些,不像电视上的三浦友和,留着个一辈子都不用剪的发型;还有衣装,老是那么正经。再继续比较下去,小美就不認为李道像三浦友和了。他就是自己的模样。他叫李道。她喜欢上了这个叫李道的男人。
  现在,这个男人已握住过她的手,还抱住过她。而她呢。在一个无法言说的时刻,还迫不及待地坐进了他的怀里。那接下来呢?小美有点不敢想象。她觉得自己已在一块滑板上。而那滑板,就在一个坡度不大但却无比光滑的冰面上。她在停不下来地向下滑行。这时小美就想:管他呢?
  在小美旅店,人们喊小美的母亲韩老板。而小美姓蔺。姑姑告诉小美,她们蔺家祖辈上都是石匠。到了小美父亲这辈,手艺失传了。小美四岁那年,在新华书店上班的父亲,突然离家出走了。母亲告诉小美,父亲走得古怪、蹊跷,一点征兆都没有。他走时就拎着一个印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旧军挎,里面装着一个语录本和一本《聊斋》。这一走便再无消息。
  父亲离家出走时,小美刚刚记事。起初家里一片混乱。慢慢地她和母亲就习惯了父亲缺席的生活。母亲一个人默默地带着她过日子。先是临街开一家小百货店,后来又经营家庭旅店;之后,便盖起四围的二层楼房,红火时,五十多间客房的旅店都住满了人。小美的姑姑和腿有点残疾的舅舅大虎,帮着妈妈打理旅店。童年的小美,像株小树,在旅店内寂寞地成长。她上学了。火磨小学就在距家不远的一条胡同里。起初,有人接送她。再大点,她就一个人来去了。身边也有了相伴的同学。可这都没有减少小美内心的寂寞。有一天回家时,走到旅店门外,她忽然感到安在旅店内的家,有点不像家了。那感觉来得奇怪,一下就裹紧了小美的心思。她站在门前,疑惑了很久。这可是她每天放学都要回来的地方啊。家里还有母亲、姑姑、舅舅。它怎么就不像家了呢?小美上初中了,这个奇怪的想法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愈发变得强烈。有时,她站在旅店门口,恍惚间就觉得自己也是一个在路上奔走漂泊的客人。那时,大虎舅舅还在。碰到小美在门口发呆,他就逗她,敢问,这个小姑娘是想住店吗?小美就会顺着舅舅的话爬杆,学着电视里口气说,给本姑娘开一间上房。舅舅就腰一躬,说,姑娘请。小时候,大虎舅舅腰一躬,小美就快乐地蹦到他的身上。这会儿,她已是个大姑娘了,舅舅温暖的后背就远离了她。有一天,小美放学回到店里,没见到舅舅。她问妈妈。妈妈告诉她,舅舅跟着一个客人去了新疆。那时,小美只知道新疆是一个在地图上距离内地很远的地方。远到她无法想象。大虎舅舅一去,就再也没了消息。小美对舅舅的思念,也像断线的风筝失去牵挂。   父亲失踪了,舅舅又去了远方,这让小美感到迷惑。她想到了命运。过去这个词只在课本上,像种不存在的事物一样空洞。现在它已秘密渗入小美的生活。她不得不想。可不管小美怎么想,命运却从未在她的思考中清晰过。她就想,命运是潜伏在生活中的一种神秘莫测的事物。它存在着,能被人感觉,却无法捕捉。小美想到旅店那个奇怪的拱券门洞,妈妈说,那是故意保存下来的。房子重建时,母亲特意留下这个记忆着过去的门洞。她担心出走太久的父亲,回来时,认不出还在原地的家。母亲还说,旅店叫小美旅店,也是用另一种方式告诉父亲,这里有等着他的人和家。
  小美想不通,为什么父亲能给她一个生命和一个生命的符号:名字。却不能和她们一起生活呢?
  关于父亲离家出走的事,传到小美耳朵里的信息有限。她隐约听人说,父亲曾是个风云人物。但传到她耳畔最多,也一再被人提及的是说父亲这人看《聊斋》陷得太深,被毒害了。小美对这事有她自己的看法。她认为,父亲是彻底厌倦了什么,才决定离开的。《聊斋》不过是给他提供了一个掩盖真实目的的契机。只是,她猜不透父亲到底是厌倦了什么。多深的厌倦才能逼出一个人的弃世决心呢?也许还有一个答案,永远无解,却永远正确,就是命运。
  小美上高中了。她不怎么喜欢小男生。觉得他们幼稚、浅薄。看到他们假模假样学着电视和电影里的样子在学校里追女生,小美就觉得可笑。她喜欢成熟稳重的男性。
  高中三年,小美一直暗恋着她的高中数学老师。他也是他们年级的班主任。那是个才华让她窒息的男人。可老师并没在意过她。小美学习一般。班级中学习好又漂亮的女生太多了。眼看快毕业了,小美心里就有点急。她是那种性子有点倔的女孩,自己认准的事,就要冒险去试。她想,毕业前必须让这个男人知道,她暗恋过他。就这些。没有别的。小美这想法奇怪,却真实地折磨着她。就在小美想尽办法准备把这暗恋的心意给传递出去时,老师出事了。他搞大了6班一个女生的肚子。虽然那个女生是自愿的。但这件事还是让他在学校颜面扫地,失去了尊严。最让人吃惊的是那个女生,她竟然说她愿意为老师生下肚里的孩子。私下里,同学们都在议论那女生的疯狂。她的话,也就跟她的漂亮一样招来更多人的妒恨。小美也恨她。但恨过之后,又莫名羡慕她的勇敢。这勇敢让小美羞愧。恨过了,羡慕过了,小美觉得心里很空,只剩惆怅与伤感。这事让她感到自己很受伤,像人生无由地被打败了一次。
  高中毕业,小美没考上大学,回到了旅店。她再也不去想那个让她曾心魂牵绕的老师了。但她却在不时怀念情窦初开的自己。那属于她的只有一次的少女情愫。这时,她遇到了李道。
  小美想,命运的扫帚又递到了她的手里。她决心骑上它。

6


  阿四有事没事就来找李道闲聊。他住在隔壁带套间的客房内。阿四过来了,就没头没脑地聊李道没去过的南方。他说出一个地名,陆丰。一个遥远到让人特别陌生的地方。他说他的家乡四周都是水。那是咸水和淡水混合在一起的水。他的生活,从小就被这水围困着。那真是让人看不到希望的水啊。有一天他忽然充满感慨地说。听他这样说,李道再看阿四长得像个水怪就一点也不奇怪了。阿四给他聊南方,李道就给阿四聊他一无所知的煤矿。偶尔,他们也聊麻将,聊这家旅店,聊旅店的老板娘和小美。阿四说,小美是个嫩美妞。他还说,我看出来了,这妞对你有电。他怂恿李道搞了她。他说,帅哥搞靓妞,很般配嘛。
  这天,阿四又请他去喝酒。喝完酒,他说去K歌。李道答应了。阿四开了一间豪华大包,还点了茶、红酒和果盘,又指使服务生叫来四个小姐。李道是这方面的生手。借着酒力,他就欣赏似的看阿四如何挥霍。四个小姐进屋后像麻雀一般叽喳着喊,老板好!然后分成两拨,身子滑软地坐到他们身边。小姐身上有股呛人的脂粉味。阿四脸一冷,呵道,都给我站起来。小姐们一阵惶恐,犹豫着从沙发上起身,不知所措地看着阿四。阿四挥挥手,说,站成一排。又说,老板要验货。四个小姐都还年轻,长相也算姣好,身高和身段也不错。只有一个比那三人稍低一点,但胸挺得妖娆。
  阿四让她们都撩开上衣。四个小姐相互看过一眼,没动。见她们没反应,阿四就從兜内摸出一张红票子,横长对折,手指潇洒地一捋,然后,他掏出打火机,点燃纸币的一头,摸出烟,递给李道一支,自己叼上一支。他把燃着的纸币举起来,等着。一个小姐识趣地过来,接住,弯腰凑前用火头给他和李道点燃了烟。她想吹灭燃烧的纸币,被阿四制止了。就在那张纸币快燃尽时,阿四从兜里又摸出一张,对折,点燃。他颠着二郎腿,眼乜斜着小姐,不说话。
  等这张纸币也燃尽了,阿四深吸一口气,用南方普通话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四个小姐乖巧地都把衣服撩了起来,撩得很高,露出了整个乳房。他摆摆手,示意她们向前。四个小姐在他身边围成一个半弧。包厢内的灯光突然亮了,那光亮也都集中在了小姐的胸脯上。它们的肉色便离奇得耀眼。阿四的手,像摸钢琴键盘一般从小姐的胸上滑过。它们瞬间有了音符意味的起伏颤动。
  李道掩饰住内心的惊愕,不动声色地看阿四把游戏继续下去。
  阿四开始验货了。他托起胸脯,摸一阵子,用脸颊、鼻尖蹭一下。等都摸过一遍,蹭过一遍,他转身对李道说,这是个姑娘。他把这个小姐推进李道的怀里。李道想躲开。但那个小姐已顺势倒在他的怀里,她略微翻转一下身体,便用双手吊住了李道的脖子。阿四欠身,把一张百元票子塞进她的紧身裤内。那三个小姐,他也一人赏了一张。在音响的轰鸣声里,杂进一阵嗲声的谢语。那声音听着像要死的鸟在叫。
  李道很快就度过了不算困难的适应期。他想,人堕落要比高尚来得快。这时,他已学着阿四的样子,用调侃的语气问怀里的小姐,他怎么知道你是姑娘。说这话时,李道的手指正在轻轻捻动小姐的胸。它确实够小。小姐告诉他,她那样,绝对是姑娘。李道问,有什么区别吗?她说,主要区别是弹性。李道俯身把嘴唇凑过去。她很配合,也便凑过来。李道舔了一下,没什么异样感觉。他觉得和徐静的没区别,甚至还不如徐静。徐静有股莫名的甜味。他轻轻含住,吸吮。他有点感觉了。小姐的手一拥,那胸便温软地埋住了李道的鼻孔。他瞬间感到了窒息。似是有一股邪性神秘的力量在拖拽着他沉迷、沦陷。   阿四开始唱歌了。三个小姐陪着他一起唱。他在唱《对面的女孩看过来》。唱完这个,又唱《好汉歌》。听阿四在唱好汉歌,李道就觉得特别滑稽。这个南方佬,埋在一堆肉里,呼吸著带肉腥的空气,唱《好汉歌》。真是可笑。但阿四唱得很带劲。小姐们的伴唱也很卖力。李道怀里的小姐,也眼瞄着电视屏幕,跟着音乐的节拍哼唱。
  不唱了,他就喊李道过去喝酒。不大会儿,他们就喝干四瓶长城干红。阿四说,再来四瓶。阿四喝酒喝得花哨,有彩头;他让小姐喂。一个小姐、一个小姐地挨个来,嘴对嘴,给他喂酒。喂过一遍后,他又斟满一杯酒,让小姐逐个把胸在酒杯内浸一下,然后,他示意一个小姐把酒汁顺着胸脯慢慢浇下,而他,像只小狗似的,嘬着慢慢吮吸。他还给李道一个错觉,像是喝得泪流满面。挨个喝过了,擦把脸,阿四就嚷嚷着说,痛快。他妈的,痛快。够味。刺激。然后就发钱。他鼓动李道也来试试,被他笑着拒绝了。
  在某个间歇,他伏在李道耳边说,那个,要不要?
  李道一听就明白了。摇摇头。阿四诡诈地一笑。用手指指长沙发的那头。李道明白了。就带着那个有姑娘奶的小姐,离开,坐到了一角。在起身前,阿四往那小姐的胸衣内,塞进去两张红票子;之前,她们陪酒,已经一人赏过两张了。他大声对跟着李道的小姐说,伺候好我朋友,还赏。
  在震耳的音乐声中,他和三个小姐的头拱在一起,耳语着。阿四在说,她们讪笑着在听;她们,一会儿,不断地摇头;再过一会儿,她们,又不停地笑着点头。很快,他们像是谈妥了方式和价码。阿四身子后仰,半躺在了沙发上。三个小姐笑意盈盈地在解他的皮带。她们扒下了他的裤子。又扒下他的内裤。她们围着他,像在鉴宝。显然那并不是一件需要多大学问的事。那话儿耷拉着。她们相互笑了笑。然后,一个小姐抓起那话儿,低下头去;她弄过一阵子,抬起头,就换另一个小姐埋下头去,接着弄。等她抬起头来,另一个小姐再俯下身子,继续弄。那话儿慢慢活了。她们就开始小心地哄着、娱乐着它。那话儿的主人阿四,此刻仿佛是个濒死的怪物。
  李道的大脑热胀着,血流也像安装了马达,在加速。
  音乐一直在响。巨大的显示屏上出现了崔健那张仿佛活过了一百个世纪满是沧桑的脸。阿四拿起话筒,有一句没一句、嘶嘶哑哑、没有调子地在唱。他唱得歌词,李道只听清了一句“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
  那是一句像是有着不朽的颓废意味的歌词。但李道觉得,他的内心,甚至灵魂此刻就像那句歌词一样,颓废得一无所有。但又异常活跃着邪恶的精灵。
  李道身边的小姐,问,你要不要?
  李道还没回过神来。她就又趴在李道的耳边,说,你要不要?李道听明白了。他的手,颤栗着死死抓紧了她的胸。小姐又问,你要不要嘛?她的声音那么轻,轻得像呻吟。但就是这声音压过了音乐,带着锥子的锐度扎进李道内心很深的地方。然后是疼痛。然后是这疼痛在辐射、膨胀。她的手在解李道的皮带。她伸进了他的内裤中。李道再没有拒绝。
  阿四还在唱。他那有气无力的声音,像是马上就要死去。
  耳边是渐渐低下去的音乐。世界像经过死亡一般安宁下来。
  阿四让李道和他一起睡在歌厅里。他说,过一会儿,换四个小姐,再来一轮。李道没答应,起身离开歌厅。
  回到旅店,小美还在百货店内。李道累了,想直接回客房休息。小美喊住了他。她让李道帮她下卷闸门。在门洞里,小美主动偎进他的怀中。他们接吻了。李道想躲过小美的嘴唇。但结果却是他的嘴唇野蛮地裹住了它。李道觉得自己嘴里伸出的不再是舌头,而是一条带毒的蛇信。它缠紧小美。它在喷出毒汁。毒液在渗进小美的灵魂。
  你先回客房。小美说,我一会儿过去。
  李道已没办法让自己拒绝她。
  李道听见了小美的脚步。那脚步仿佛是踩着他的心跳走过来的。小美推门进来了。站住后,她反手轻轻把门关上。李道坐在床边吸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小美慢慢走到了床边,站住。
  时间像走到了暂停键上。
  小美轻轻脱下了外罩。李道一把捋过来她,手很凶地抓住小美的乳房。他想用粗暴的动作,把小美吓走。小美的头发还是湿的。她刚刚洗过澡。见李道这样,小美只是紧张地颤栗过一下,随即就放松了。她偎在李道怀里,任由他摆布,没有一点挣脱要走的迹象。这鼓励了李道。他把烟头从嘴边拿开,弯指弹向门边。他粗鲁地撩起小美的毛衫,快速揭掉内衣。小美像有过一丝不解的躲闪,但随即就放弃了。李道转过小美的身体。在灯光下,小美娇小结实、饱满上翘的乳房,闪着瓷光,而就在那光的顶点部位,镶嵌着一对钻石般精致的豆粒。它沦陷在一抹淡褐色的晕染中。
  李道把小美拉近,嘴唇偎上去,轻轻嘬住一粒,小心吸吮。小美的身体颤栗着回应了他。忽然,李道感到一阵内疚,接着这内疚就汹涌成无名的恐惧。他把脸埋进小美的乳沟内,像要躲开什么。他又能躲过什么呢?他在被淹没。欲望的水流紧紧地裹住了李道。它汹涌着向前滚动。
  李道狂暴地抱起了小美。小美像是受到了惊吓,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李道把小美摔倒了床上。
  那晚,李道像毁掉自己一样毁了小美。
  而他并不知道,在那一刻,小美觉得自己的人生在疼痛中被完成了。之前,她觉得自己是个等待火焰的瓷坯。这会儿,她已是一件经受过火焰洗礼的瓷瓶了。

7


  这天下午,小美旅店来了一个女房客。小美母亲很热情地接待了她。那样子一看就知道是个熟客。她住进一楼东侧的九号客房内。那也是一个套间。她刚住进,就跟着来了两辆三轮车。小美母亲指挥着三轮车夫卸货。他们一趟趟地来回,往房间内搬运货物。店内像个集市一般热闹起来。货物装在个头不小的纸箱内,但实际上却没多少重量。三轮车走了,店内复又安静下来。
  小美来给李道送水。他就问,那女人是干什么的。
  小美讲,那女的,叫祁玉。是她家的一个老房客。南方人。她跑业务,推销各类小商品。她每年都会来几次。只是年前这次货物量较大。这一次也住得时间长,要半个月左右。平时她只住三五天,最多不超过一星期。小美对李道说,她挺佩服这个女的。她小时候,这人就来北方做生意了。那时,她也就十六七岁,还是个打扮得土里土气的农村姑娘呢。慢慢地,她的生意越做越顺,也渐渐做大了。但她总是一脸小生意人的谦卑样子。人活泼热情,很讨人喜欢。她主要推销小电器。如电热杯、电吹风、电热毯、剃须刀,等等。年底这次来她会带很多货。这些货,都是提前联系好的,跟着长途客车转运过来。基本是这一批刚走完,下一批就到了。她的客房内也跟着货物批次的更换,更换一些和他来谈业务的男人。他们都是市内一些较大企业的供销科长、业务经理或是工会领导。年底前,这些单位要搞文体活动,要给职工发福利。她精明地周旋在这些人之间。   南方人吗,脑筋普遍比北方人活泛,善于利用各种关系。她性子又好,思想也开放。小美离开时,调侃李道说,最关键的是,她懂得你们男人的弱点。
  李道就一把抱住小美,調情似的在她耳边说,我的弱点是什么?小美脸红了。很热。她挣出李道的怀抱,去了。此时,李道的房间,早已变作他和小美的幽会之地。小美的胸部,频频遭遇李道嘴唇的侵袭,有了化学反应。原本宝石一般硬实小巧的颗粒,开始如花朵的苞芽一般鼓胀,似要绽裂。这种变化,惊到李道。他就再也不敢像贪吃似的吮吸了。他怕自己会打碎点什么。在他内心,已隐隐滋生了自己在毁掉着什么的罪感。再做时,他就无由地避开这曾让他痴迷的前戏,或是尽量缩短它。
  小美对此却一无所知。她喜欢这样。乳头被李道嘬住、舔舐、吮吸,让她有种灵魂出窍的灵幻感。期间还夹杂了些许骄傲、陶醉。那感觉粘滞、浑然,裹挟了灵魂。持续下去,它就似秘密的电波接通整个身体。而最为让人痴迷的,还是一种像似做了母亲的虚缈幸福感。小美毫无保留地把这种体验告诉了李道。而她的话,却莫名地扎疼了李道。那是一根隐形甩出的绳索,在看不见未来的时空中悄悄拴紧了他。它这让李道感到沉重、窒息。他就默默地告诫自己,放松点,这只不过是个游戏。一切都会结束的。他和小美几乎天天做。小美从不在那时,如他的前女友那样问,爱不爱她?一次也没有。小美不问,李道也就没有了回答她的义务。这让他感到轻松。她更不像徐静,愚蠢地在高潮时让李道喊她幸子。而她自己,则傻瓜般痴痴地喊他友和。偶尔,李道心里会闪电般冒出徐静的形象。她会在小美脸上瞬间重叠,随即就如一张废面膜,被揭去了。
  李道注意观察过祁玉。这女人三十岁左右,皮肤白皙细腻,身材比他想象的南方女人,要高大一些,看着丰满,却没有一点雍赘感。她上身穿一件黑色短夹克皮衣,夹克内套一件橘色紧身毛衫,下身穿一条深色呢裤,脚蹬一双半跟黑皮鞋。这身打扮,映衬得人精神干练。她的鼻子出奇地秀美。小美的鼻子已经很秀美了,但和她比起来,还要逊色点。头几天,她梳着一根及肩的短发辫。那发辫看着是随意扎起来的,但细看却又有着精致的地方,主辫两侧各有两条细小的丝辫,并在下面。她的发质很好,浓密,稠亮。李道想象了一下,她的头发要是蓬松开,该是不错的披肩发样式。果然,第二天她就变成一个披肩发的形象了。衣着也换了样式。而且,仅仅是过去两天,她的头发又绾成一个发髻,簪在脑后了。不管她怎样变换发型,那张鹅蛋脸都显得与发型很适配,气质也似随脸赋形,周游在身;而她因发型衣着而产生的新形象,又给人的印象是,她一直保持着这模样。跟她来谈业务的男人,都是中年人,基本是九点钟以后来,待上一个小时左右就离开。离开时,他们都神采奕奕,人像是换了一张面皮。她大大方方地走出客房送人,用软舌音的南方普通话喊着好听的曲科长、吴经理、尤主席什么的。这些男人,发丝整齐,走路腰板挺得很直,客气地,也是分寸感很好地对她说着,祁经理,留步。见到小美母亲,也客气地问候一声,韩老板好。那女人就一路笑意盈盈地伴着客人走出旅店,看着他们坐车离开。车开出很远了,她仍站在门口。车上的客人要是这会儿盯着反光镜看,就会看到一个女人渐渐模糊却又被深刻记忆的妩媚形象。那是眯上眼睛,感觉热气在眼前浮动的翩然景致。
  李道在窦大的门诊前,看到过她出门送客的情景。
  窦大说,这娘们来门诊治过病。
  李道问,那种病?
  我倒是盼着她得呢。窦大说,不是,重感冒。就去年这时候。
  窦大还准备给李道张罗工作。被他客气地拒绝了。他告诉窦大,再过一阵子,他可能就回了。窦大就不再提工作的事了。他对李道说,兄弟,我看出来了,你这是暂时沦落。他继续安慰李道说,谁还没个走背点的时候。想开点。记住,兄弟再来市里,经过我老窦的门诊,一定要进来坐坐。李道答应了他。但却在心里想,我可不愿随意来这样一个地方作客。就他门口立着的那两块性病宣传广告牌,能吓走全世界的人。上面糜烂程度不一的男性、女性器官,已在暗暗给每个走进这扇门的人,在脊背上打下印有不良记录的戳记。偶尔想起来,李道就觉得宣传画上那毒疮一样的东西,灿烂地让人恶心。
  就在去过歌厅后的第三天,阿四来到李道的房间,说想求李道帮他办件事。明天他有个朋友要来,可他今天下午有急事要出门,明天回不来,他想麻烦李道明早把一个背包给他的朋友带过去。李道没多想,就痛快地答应了。
  他给了李道地址和一个黑色的超大双肩包。包上有锁。李道接过时感到那包的东西很沉,死重死重。
  在指定的地方,李道见到阿四的朋友,把包交给了他。那人不放心地看李道一眼,一句话没说,接过包就快速走掉了。当时,李道就觉得奇怪。这人,怎么连句话都不说。
  李道回到旅店时,阿四不在。第二天,他出现了。李道说已把包交给了他的朋友。阿四对他说了一句感谢的话。然后,笑着甩给李道2000元钱。他说,一点小意思。李道顿时就明白包里装的是什么了。因为在去歌厅的第二天,他问过阿四烧钱点烟的事。阿四诡异地一笑说,那点烟的钱,全是假币。那一晚,在歌厅内,他至少烧掉五张那样的红票子。李道明白了阿四的来历。
  但李道从未想过,他会这么轻易地陷入进去。
  在之后的一个星期内,李道又帮阿四送过两次货。他们之间突然有了默契,李道不问,阿四也不说。李道又收了两次钱,一次是3000元,另一次是5000元。每次去送货,阿四都会奇怪地消失一天。又送过几次后,李道隐隐约约感到一种不安,更多的是害怕。晚上,还做噩梦。在梦里,一张张红色的纸币像热带丛林中的蝴蝶,密密匝匝地飞舞而来,很快,它们的翅膀就覆盖了他;旋即,又带着风声变成一片片闪着寒光的剃须刀片,迅捷无声地划过李道的身体。飞溅的血色,凝成雪花状的黑色物质,层层落落就把李道掩埋了。这让人惊惧,李道就汗淋淋地挣扎着从梦中醒来。他不敢在身边带太多的钱,便把钱悄悄放进自己在小美旅店的储物柜内。

8


  在一起的次数多了,小美就渐渐少了初时的羞涩,两条大腿也不再跟两根白玉柱似的凉滑僵硬,而仿若她的人一样,活泼、风情、恣意、妖娆了。有一晚,他们接吻后,李道忽然把小美的头轻轻按向下身。小美略微迟疑,便明白了。她凝视了他片刻,就克服掉羞怯,略带笨拙地凑前噙住了他。她觉得自己是在俘获点什么。它让人觉得陌生、新奇,有种好玩儿的趣味。随后,让小美意外的是李道的疯狂。他在她身体上的带有感激意味却又如末日气息的疯狂。李道的疯狂像蹂躏、像撕碎、像毁灭。可这疯狂地蹂躏也好、撕碎也好、毁灭也好,却是小美想要的。它最终汇成一股漫卷的激流,把她带向了无始无终的远方。   偶尔小美也会想到未来。但这个问题她却不敢深想。她不能确信李道会给她未来。这时,她就想自己是否轻率了。仅仅是遇到了一个帅气男人,就飞蛾赴火般不管不顾地喜欢了。这是不是轻贱呢?而真正的爱里面,又混合了多少类似轻贱的成分呢?在这个问题上,她不是化学家,无法得出一种类似化学试验的情感反应,决定它产生与激变的那个神秘比值。可她已长大了啊。长大不就是意味着自己具有独立判断能力了吗?要不长大的意义何在。她需要一种被引领的成长。这个母亲给不了。她只能自己去练习。她也需要这种练习的机会。旅店毕竟是一个太小的天地,机会自然也就少之又少了。这也是小美特别佩服祁玉的原因。她多勇敢啊。那么年轻就自己出来闯荡了。这女子该有一颗多么强大的内心。这样比较下来,小美就觉得自己还不够勇敢。其实在小美心里还有一个勇敢的人。她就是妈妈。小美真正长大之后,才懂得妈妈这些年的艰难。妈妈虽然一直独身,但小美知道妈妈过着怎样的情感生活。她曾为此感到难堪,像似还觉到了羞辱。她甚至还产生过离家出走的念头。有一次,她差点就实现了它。但在最后一刻,小美放弃了。妈妈那么爱她,爱得可怜、卑微、无私。她不能抛下她。小美在自己的房间里,对着镜子痛哭;她指着镜子里的另一个小美说,你没有理由谴责妈妈。你甚至都不能产生要原谅她点什么的想法。她是妈妈。她爱你。你只要好好做妈妈的女儿,就是了。一次人生危机就这样在小美的泪水中化解了。那一刻,她感觉内心生出无数根须,它们在试图挣开肉体的壳,扎向更广袤的深处。小美清醒地意识到,自己长大了。她开始认为,妈妈也是一个勇敢的人。
  还有一件事,小美也没躲过妈妈的眼睛。她和李道。妈妈该是早就察觉到了。但她从未出面干涉过。小美发现自己的乳头在一点点饱胀、鼓耸,像背叛似的公然泄露身体的秘密,她自己就已慌张、羞怯了。有段时间,她竟不敢和妈妈一起洗澡了。这让小美陷入了总在担心要失去点什么似的恐慌中。好在,这种恐慌很快就被克服了。她又能大大方方和妈妈在一起洗澡了。妈妈表现出并不在意她的身体变化的安随、平静。但有一次洗澡时,妈妈夸奖过小美。她说,我们家小美越长越有女人味了。这是在褒奖她妈?小美不敢肯定。但她准确听出了那话语中的鼓励、暗示意味。或许,作为母亲表达某种爱的最好方式就是默许吧。
  小美觉得该认真思考一下她和李道的事了。这时,她已确信自己在爱了。她有了爱。这就是个大问题了。爱是需要答案的。她在等机会。她一直也有机会。但她认为还该再等等。她很享受现状。这让人轻松、自由。有那么些夜晚,她头枕在李道的臂弯里,不停地说话。从小到大,她都没有如此酣畅淋漓地说过话。在母亲、老师和同学眼里,她一直是一个安静少话的女孩啊。可现在,像似时光倒转了。小美的内心仿佛被重新组装过,它改变了模式。她要倾诉。她的人生也有了倾诉对象。
  再有二十几天就要过年了。之前,阿四已经回到南方去了。他在电话里说,年前他不会回来了。但他告诉李道最近有两班长途客车的货,要他接一下。他给了李道两个接货送货的地址。他说,货送到,会有人给钱。这时,阿四已给他配了一台呼机,有事,就呼他。这两辆客车上的货,都很大。李道都是租车接货,然后再按地址把货送走。有一车货是送到了临省的一个城市。两次货,李道收到三万块钱。他心里高兴,就走进冀市最大的商场阳光商城的珠宝柜台,给小美买了两个挂件。一个是20克重的金佛。一个是翡翠绿的玉石鸡心挂件。
  接过礼物,小美仿佛受到惊吓一般愣住了。这是第一次有人送她如此贵重的礼物。她有点不知所措,就高兴地哭了。那一晚,小美是条媚劲十足的蛇,缠着李道要她。她说,她要这样和李道一起掉进世界末日。李道想,小美又在说傻话了。她单纯得像一块冰。而他,内心早已开始腐烂了。在黎明前,他们又做了一次。这次,把小美做哭了。李道以为是做疼了。
  不是。小美说,我忽然感到了害怕。
  那一刻,李道深刻地感到了罪责。它像闪电劈开了内心。小美离开后,他想了很久。然后就疲惫地睡着了。
  第二天下午,旅店内突然来了两个警察。派出所的老邱身着便衣陪着他们。看到警察出现,李道吓坏了。他甚至想,悄悄爬上楼顶,从那里顺着墙边的一棵树溜下去跑掉。小美的母亲接待了他们。那是两个外地警察。
  老邱他们走后,小美来了。她告诉李道,祁玉出事了。
  李道冒失地问,哪个祁玉?
  小美说,你忘了,就是前些日子住在店里的那个女子。
  李道放松下来,眼前就模糊地浮出了她的形象。便问,她怎么了?
  警察说她在去长途车站的途中,失踪了。小美说,警方推断,她可能已经遇害。小美接着感叹地说,那么玲珑的一个人,怎么就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呢。
  李道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小美。他想到了自己。
  小美偎在他的胸前说,李道,你说,我们会不会突然失踪了?
  听小美这样说,李道仿佛内心受到惊吓一般抱紧了她。
  阿四回南方了。他受不了北方的冷。手上、脸上抹的全是冻疮膏。他走前对李道说,我走后你就搬我那屋住吧,房钱我已交到明年春天。等天暖和了,我再回来。这里的业务就都交给你了。他还不无暧昧地对李道说,兄弟,好好享受。李道说,出去喝一杯吧。算是送行。阿四回绝了他。他的话和眼神,像似连商量的余地也没有。李道想想,阿四已很久没再和他一起喝酒了。这个矮个子南方人,让他想到聊斋故事里,能用一句话或是其他事物在人心里布蛊的人。
  这天早晨阿四呼他。前一天,他刚接完一大单货。李道到外面的电话亭回电话。阿四告诉他,有朋友從新疆带来几块和田玉,四块籽料,两块原石。让李道替他收好。他说两块籽料送给他,算是前两天接那单货的报酬。李道不懂玉,也就无从判断其价值。他只是觉得内心稍有不快,也隐隐感到了威胁。他害怕掉入更深的陷阱中。他根本没有能力掌控什么。就连自己也像失控的汽车,随时有滑出路界的危险。他原以为自己随时都可拒绝阿四。但他想错了。也忽略了一点,就是他已不能拒绝自己的欲望和被钱打湿的灵魂。它们在诱惑他。他疑虑重重地接回了玉。路过百货店时,他向小美抛过去一个眼色。小美跟他来到楼上。进屋后,李道就锁上了门。小美有点不解。但还是跟着他走进套间。李道把包内的玉倒在了床上。小美“呀”地轻轻惊叫一声,就扑在床上。四块子玉都跟握紧的小拳头那么大。那两块原玉,一块比整块砖头略大,另一块还要大些。李道指着四块子玉说,从里面帮我挑出两块。   小美把一块块玉拿在手里,反复爱抚、摩挲。她在惊叹。看到小美这样,李道内心的疑云一扫而空。小美的手,柔长,纤细,润白,应该是最配抚摸玉石的手。他暗自想。而他的一双手,连抚摸玉的资格都没有。
  经过反复挑拣、比较,小美检出来两块。她对李道说,不挑了。越挑越眼花。就它们吧。
  有一块最小,但小美说它品相最好。李道把其他玉放回包内。床上就剩下那两块籽料了。一块略大,一块略小。它们静静地凹陷在白色床单内,像刚降生的处子。
  李道说,这两块玉,是你的了。
  小美从床上蹦起来抱住他说,真的?
  他严肃地冲着小美点点头说,真的。只有你,能配上它。
  小美说,这是我们的。
  说完,她便扑进李道的怀里。她的嘴唇火热地裹住了李道。李道的身体有一种急剧上升的晕眩。
  他伏在她耳边说,我想要你。
  小美有些娇羞,说,这还是白天呢。
  他说,我就想在白天要你。
  小美不再忸怩,她顺从了。风暴过去,李道像被摧毁般把头埋在小美怀里。喘息平静下来。那个无法摆脱的阴影又悄然覆盖了他。恐惧袭来了。他的嘴唇急忙找到小美得胸,含住,婴儿似的吮吸起来。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暂时获救了。他想带着玉和钱逃走的想法也消失了。在回旅店的路上他已反复想过。在他决定把两块子玉送给小美的瞬間,他几乎已在内心拿定了主意。他得逃走。就现在。不然,他就再也没机会了。他两手挤住小美的胸,把脸更深地埋了进去。
  小美的手,轻柔地抚玩着他的头发。李道模糊听见一个虚弱到温暖的声音在说,李道,你忘了带套……
  在春节前,李道突然决定要回家一趟。他想家了。这感觉来得迅疾突然。它来了,就如大水漫过土堰,急促、暴烈,无法阻挡。他起身靠住床头,点燃了一支烟。他想让这念头平息下来。一支烟吸完了,他又点上一支。烟头的暗火,一闪一灭;那个烧灼他的念头,也在心中如此一般即闪即灭。烟头莫名爆燃了一下。他闻到空气中像似有一股淡淡的硫磺味。他掐灭烟头。那个决心更坚定了。年前,必须回家一趟。他摁亮台灯,想晃醒身边的小美,把这想法告诉她。但看到小美熟睡的样子,他又忍住了。
  第二天一早,李道在旅店前打了辆的车,准备出发。上车前,小美问,什么时候回来?
  李道说,我回家见过父母一面,就回。
  小美眼里似有泪花一闪。但转瞬,她又笑了。她说,我等你回来。
  或许就是在那一刻吧,李道恍惚觉得他和小美相爱了。

9


  那天,李道打车回到在谢庄,屁股还没坐热,话也没说上几句,呼机就响了。阿四呼他了。他到街上回电话。电话里,阿四让他下午赶到紧邻冀市的邢都,接一批货。阿四不知道他回家了。他之前问过李道,春节是否回家。李道说不回。阿四在电话中给了李道一个人的呼机号。告诉他,那人姓司马。
  李道和父母告别。他搭乘一辆出租车,奔向一百二十公里外的邢都市。按阿四约定的时间,接完货,他还有时间返回。出租车的反光镜中没了谢庄。车子上了省道,他眼前短暂闪过母亲那张受过生活太多惊吓的脸。他的心浅浅地痛了一下。它没留下什么痕迹。天阴得很沉,像要下雪。
  这些天,李道又接了几单货。如此大的密度,让他有点心惊。但他的手里又挤进不少钱。那些钱,对他来说,已是一个大数字了。这钱币的数值忽地就有了重量,带着梦魇感压迫他。他在害怕。但钱的诱惑又打败了一切。他不无侥幸地想,再干一段时间。干到一个他期待的数字,就不干了。他似乎已在那个数字的光环中,看到未来闪烁着虚无诱人的亮光。他还想,到了那时他就扔掉阿四给的呼机,逃离一般消失掉。只要扔掉那台呼机,他就解除了锁链。那样,阿四就再也找不到他了。在这个世界上,他们从来就没遇见过。
  李道让出租车在邢都市长途车站停下,打发走它后,他又换乘一辆出租车,赶往城郊的一个货场。在那里,李道见到了那个叫司马的人。他和阿四一样矮小、精瘦,脸上敷着一层被海风和岁月过度蹂躏践踏的痕迹。他俩抽着烟,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等着接车。一辆货柜车从主路上下来,它缓慢驶进货场。一辆蓝色车头、橘色车身的大型货柜车。它带着印象中被描述过的样子,驶来了。黄色车牌上排列的黑色数码也在表明它那被等待确认的身份。它拐进了货场大门。
  李道和司马迎着它走了过去。
  突然,李道感到腹内一阵剧痛。是那种忍不住的坠痛。他和司马打过招呼,一路小跑奔向货场西北角的厕所。那是一个仅有半截砖墙的简易厕所。它内部收拾的还算干净。就在李道解开皮带准备下蹲的瞬间,他看到从货场不同位置快速涌出十几个人,他们围向刚刚停住的货车和司马。
  李道顿时明白这突然发生的一切。
  他解下腰上的呼机,抠出电池,把它们扔在大便坑内。在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过后,它被腹腔内喷涌而出的赃物覆盖了。等李道从厕所内站起身,已经有两个便衣等在外边。
  天上飘下了小雪。明天就是除夕了。小美还在等他呢。
  这是一起当年震惊全国的假钞大案。假币源头在陆丰,牵扯内地十几个省市,涉案人员上百人。阿四是这个团伙中的主要案犯之一。他被判了死缓。李道在这个犯罪链条下游的某个环节,被判刑七年。
  熬过最初的三个月后,李道就适应了监狱的改造生活。他计算了一下,7年,是 2555天。这是一本厚厚的书。他,要在狱中一天一页慢慢翻它。那是他的一本新聊斋。被抓入狱,他的人生也就等于毁掉了。对此,李道并没多少懊悔。有胆做事,就要有胆承受。何况,他也只是失去了水袋中的一部分水。如果他的人生还可以比作一只水袋的话。这剩下的,还足够支撑他走到一片想象的沙漠边缘。重要的是,他要看好这只水袋内的残水。小美就曾在这只水袋里。她是加了盐的最珍贵的那一滴。他不知道,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是否还能幸运地在众多水滴中分辨出来她。
  现在,想念小美把李道狱中生活的空隙填满了。那天,他答应过小美,要回去的。但他失约了。小美一定呼过他。不止一次。那是小美联系他的唯一绳索。但呼机埋在大便坑里。它那好听又牵动神经的蜂鸣音,溺水似的沉寂了。思念是寄托,也是折磨。有时它还是绝望。偶尔,李道会怀疑自己,他并不配拥有思念小美这样一份在常人看来最普通不过的情感。他的人生已经出界。   这晚,李道又做梦了。梦境奇怪。他在梦中醒着睁眼在看经过自己的梦。小美来了,她坐在一顶样式古怪的花轿内;外面有人喊,她就探出脸来。李道看见,小美的脸有点变形,也有点化妆过度。她的厚嘴唇还好,依然肥嘟嘟地湿淋淋地诱人。她看见了李道,摆摆手,就咧开嘴笑了。她的笑,像镀了一层天真灿烂的铬,在反光。那样子,给人的感觉是她心里总有让人喘不上来气的快乐。小美摆手,李道就向她走来。他来到了小美近前,正想和她说话。忽然,小美脸色一变,像个会念咒语的狐仙,掐指念起了咒语。李道就在这咒语声中渐渐矮下去,一点点地变小了。他小的像一粒尘埃,浮在小美的掌心中。他惊惧无比地向上仰望。这时,小美就如神话里的巨人,嘬起嘴唇,她用力一吹,便刮起了风暴。李道就轻飘飘地从她的手掌飞起。他飞起后,就再也没有落下。那是让人恐惧地没有边际地飞行。
  人失去自由,才觉到生活的钱包被掏空了。把生活这只庞大的胃撑满的东西,不是食物,不是钱,不是性,不是欲望,而是在日常中呼吸一样被漠视被轻贱的自由。人失掉了自由,才想重新做回自由的奴隶。李道后悔了。监狱的夜,如一个日子无数的低劣复制版,孤寂而漫长。他想念小美。想念他和小美被年轻的肉体煨热的黑夜,想念小美的呼吸渗入他的呼吸时秘密引振的灵魂。这是像酒一样能被温出香醇的夜。
  李道,你在听吗?这是小美的声音。它突然就响彻在有月光的那扇小窗上。仿佛小美就在那里。李道的怀抱中都是月色。小美在讲。他在听。声音跟随着夜的气息悬浮游动,那是小美的童年和成长记忆。小美说,这些记忆的水早已在她内心聚成湖泊。遇到他,它们便裂开口子,流淌起来。李道总是能耐心听完。但不知怎的,小美在讲述途中,忽然会停下来问他一句:李道,你在听吗?那样子,像在担心李道会突然在她的记忆中退场。他是怎样来回答小美的呢?李道记不清了。黑暗里,有那么丰富的肢体语言可以使用。
  李道记得,有一晚小美忽然说,李道,你知道吗,是你,坏掉了我和妈妈相依为命的现实。她这句没头没脑逻辑混乱的话,把李道吓住了。小美告诉他,他们的事,已被妈妈知道了。不过小美告诉他,他不用担心。妈妈说,她不会阻拦他们。就是阻拦也没有用。这种事,都是命运的安排。命运已经安排过她和父亲的生活。它还会继续做出另外的安排。她无法阻挡一个人离去。也就阻挡不了另一个人再次从身边离开。这是他们一家人的命运。妈妈只是担心,她害怕这个同样喜欢聊斋的男人,会毁了她的女儿。

10


  李道又回到了冀市。火磨街还在。七年过去,它的街路西侧已有高楼耸起。原来沿街一侧的店铺都不见了,窦氏门诊的墙面上,胡乱地打着白色的“拆”字。门诊内也空了。那些高楼,像耸起的巨兽,俯瞰着凹陷街路另一侧的老式建筑。它们像城市陈旧破损的记忆底片。李道小心地沿着街道穿行。那些不断跳入视线的“拆”字,在提醒着他,眼前的一切随时都会消失。它们一旦消失,便如被吞噬一般再无踪迹。
  几天来,在黄昏临近的时刻,李道不止一次经过“小美百货”的店招和店招下的那扇门。它的店招已更换成那种带霓虹效果的新式灯箱,但名字没换,就连排列方式也没变。只是竖排的四个字换成了红色,顶端的“旅店”二字仍是蓝色黑体字。它的造型更美,也比原先亮了許多。
  这几天,李道的心一直在痛。小美身边有个孩子。一个五六岁样子的女孩。她长着一双像小美那样的黑眼仁特别饱满的凤眼。他听见小美呼唤她的名字:小玉。有一次,李道还和小美的母亲走了个碰面。她手里牵着小玉。这让李道十分慌乱,赶忙低下头加快脚步离去。她像是留意地看过他一眼。李道已走远了,还瞥见她站在旅店门前,盯着他走离的方向看。
  这次意外之后,李道白天不敢再从旅店门前经过了。他远远站在一棵长相古怪的老槐树下,向旅店方向悄悄窥望。
  小美和孩子出现在旅店门前。小玉样子有点不高兴,小美蹲下身子,哄她。小玉咯咯笑了起来。隔着一个门洞,有几个女孩子在跳皮筋;一个女孩在喊小玉,她手里摇着一支三色鸡毛毽。她穿着跟小玉颜色一样的大红羽绒服。小美拍拍小玉的头,她就高兴地答应着跑了过去。她白色的帽顶上,跳跃着两个黄色的绒球。小美和孩子,刺痛了李道。他的内心,像似涌进了蚁群,有无数细小锋利的牙齿,在撕咬着、啃噬着他。这让他感到崩溃。小美有孩子了。这念头如一股突然燃爆的火焰,瞬间吞没了他。火焰过后,他的灵魂世界一片漆黑。
  小美的目光偶尔会向李道这边瞟一眼。他不敢久留。一辆黑色的轿车缓慢行驶过来。它经过了李道。小美退到便道上避让它。她再转回身时,李道不见了。
  天完全黑下来了,借着夜色,李道重又回到那条街上。冬夜的街路,寂寥无人。他梦游似的一次次从旅店门前经过。那间百货店,已是超市模样,临街的门面,也已换成落地的玻璃窗,里面灯光很亮。他又在经过那扇亮着灯光的门。他恍惚听到呼唤般停下脚步。他转身了,迈步走到门前。店内无人。小美坐在收银台前,样子很专注地在看一本书。他认出了那本书。李道的手,搭上了玻璃门的不锈钢把手。他就要推开它了。那多像一个重生时刻。他的呼吸停止了。但在最后时刻,他失去勇气,又像逃离似的回到街上。他再转回来时,小美已站在玻璃窗前。她在向着窗外的街道和夜色凝望。磨砂玻璃挡住了她的两条长腿。一件有着记忆样式的黑色毛衫,裹紧了小美挺拔、柔韧的腰身。李道停在路灯的暗影中。他不敢向前。小美离开了玻璃窗。他也退到更远处的黑暗中去了。
  一个星期后,黄昏时,李道再次来到那条街上。他是来告别的。这个决心终于由折磨变成行动。小美平静的生活不该再被打乱。他也需要新的生活。在断断续续传来的消息中,李道得知,阿四死了。他在监狱割腕自杀了。李道短暂想象了一下阿四的最后时刻。在传来的消息中说,人们揭开棉被,发现蜷缩在血泊中阿四,身体已经僵硬。
  他不用逃离就已永远摆脱了这个人。现在,他要摆脱自己。
  下雪了,街路上一个人都没有。起初,地面上还有点湿。但不一会儿,雪就在覆盖一切。雪越下越大,整个世界迷茫一片,像混沌未开。他在小美旅店门前,经过一次,又回来,再走过去。街上没人,整条街都是空的。他像失去记忆一样,变得无所牵挂。纷扬的雪花渐渐掩起暮色。街灯亮了。在忘却时间的恍惚中,李道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他的名字。那声音仿佛是从雪花之间的缝隙穿越而来。而这样的声音,之前,曾在缠绕他的夜晚的梦中升起。两个声音——犹如遇到那样重叠在了一起。
  李道!这是在梦里响起的声音。
  李道!这还是梦里的那个声音。他停下了脚步,却不敢回头。在梦里也是这样。梦境中的雪花比这更密实一些。
  李道!那声音在一根记忆的丝弦上又被拨动一般响起。
  它呼唤着李道在梦中转过身来。他只要是转过身来,世界就已如看见。
  【责任编辑朱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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