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日是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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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律潜符一古琴,哲人心见圣人心。
  尽日南风似遗意,九疑猿鸟满山吟。
  ——《听岳州徐员外弹琴》
  1
  一壶酒外终无事,万卷书中死便埋。
  这两句唐诗读到之时就极为喜欢,其字句之外的洒脱和对人世的旷达令我动容。写这两句诗的人叫张祜,他的时代,大抵在唐中期偏后一些,属于是比白居易、元稹晚一辈的诗人。其时,帝国中兴的繁华如梦飘逝,不过这个和张祜其实没有太大的关系,他大概是唐朝诗人里面唯一没有当过任何品级官员的诗人。
  倒不是張祜不想当官,也不是张祜没有知识分子所拥有的家国情怀,而是时乖命蹇,造化弄人,在开始说他的故事之前,我们不妨先看看另外一个有趣的故事,从这个故事大抵可以推测出张祜的性格。
  千古文人侠客梦。这个梦,张祜显然比别人中毒得更深,他所交往的好友中很多也是“侠粉”,迷恋于“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那种境界,他的好友崔涯,写过一首让张祜击节赞叹的诗:“太行岭上三尺雪,崔涯袖中三尺铁。一朝若遇有心人,出门便与妻儿别。”
  江湖传说,张祜会功夫,能够飞檐走壁如履平地。这个当然只是传说,就像说李白是剑仙的传说一样,时间之远,让我们看这些都如海市蜃楼:人心的投影和虚像。果然,别有心机者找上门来了。
  月黑风高的夜晚,大概是喝了点浊酒,张祜刚准备睡觉,有人破门而入,腰悬宝剑,手里的一个包裹滴下斑斑血迹,张祜大惊,闯入者吟出了李白的《侠客行》:“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然后拱手寒暄:“张祜张大侠,见礼了!”
  做诗人不稀奇,反正做了很多年了,被人叫做侠客是第一次啊,而且在这样一个夜晚,被明显是同道之人所称呼。张祜压住内心翻腾着的狂喜,目光落在包裹上,问:“这是什么东西?”
  来人说,这是我追索十多年的仇人,终于在今天手刃此獠,痛快!他要和张祜痛饮三杯。
  张祜也是个胆子大的,居然就叫仆人上酒。三杯过后,图穷匕见,来人说:“有仇报仇,有恩报恩,大丈夫当如是!我仇已报,恩却未还,恩人离此三里,兄能否借我十万贯钱去报恩。”
  张祜看着他腰中的剑和血淋淋的包裹,月色浮动,他大概觉得血气翻涌,夹杂着恐惧和兴奋,他参与了一项大事,于是搜箱倒箧,凑了十万贯钱。那人也不客气,颇有些吃力地背上钱就走,嘴里还说,这人头且留你这,我去去就来。
  夜色深沉,枯坐于桌前,鸿飞冥冥不复返,眼见东方欲晓,张祜开始担心包裹里的人头会招来是非,于是在精疲力竭中吩咐家人去后花园埋掉,结果在惊惶中手一抖,掉出一只猪头。
  多年之后,这故事被吴敬梓写到《儒林外史》中了。
  张祜的这一夜在当时传为笑谈,朋友圈里大家都很快乐,他有高强功夫的说法也就是说说而已,最多也就是照猫画虎,一厢情愿。这样的一个人,他的家世不差,学识也不差,但他就是个天真的人,大约会相信如果把月光编织成一条绳索的话,他就能够攀援到月亮上去。
  2
  前文所描述的张祜夜遇侠客其实会给人一种错觉,好像张祜是个笑话,但哪怕它真有其事,其实也就是一个人不谙世事时的天真之举,张祜对于世界的懵懂还有,我们慢慢说下去。
  张祜祖籍河北清河,但一直生活在姑苏城里,据说是出自名门望族,有一个显赫的家世。他的家世有多显赫?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应该是宰相张说的后裔,张说在时间中的咖位倒不是他担任过宰相,而是他身份的复杂性:文学家、政治家等等,据说他的母亲曾梦到玉燕自东南飞来,投入怀中,因而有孕,“玉燕投怀”由此而来。
  而另外一个更加为人耳熟能详的“泰山”,也就是岳父的称谓也是来自他,玄宗封禅泰山,张说为封禅使,礼毕,张说用职权把本是九品小官的女婿郑镒提升至五品,在玄宗宴群臣时,有戏子调侃:“这都是泰山的功劳啊!”
  张说当然也是个诗人,有一首《幽州元日》清新可喜,我个人颇喜欢:“今岁元日乐,不谢往年春。知向来心道,谁为昨夜人?”
  人的能力、欲望、无私和自私等情感在张说身上有着淋漓尽致的体现,那是另外一本复杂的人生之书了,而张祜,可能是他的后裔,也可能只是攀附,古人常常这么干,为了给自己一个辉煌的由来。张祜在历史的卷册中,无足轻重,多一首诗少一首诗对历史并无重量,虽然《全唐诗》收了张祜三百多首诗,但新旧《唐书》中都没有出现他的身影,一个诗人毕竟是无足轻重的,所以他的家世是一个谜,但家底殷实从匆忙中能够拿出十万贯可见一斑。
  夜遇侠客从一个侧面映射出张祜的天真,和智商无关,但张祜对于世事的认知可见一斑。据说张祜作诗如贾岛,常常要反复吟诵雕琢字句,家人这个时候叫他他都不应,还说,说出来的也是诗:“我正要口吐鲜花,哪里顾得上理你们!”
  张祜自诩为侠客和浪子,大概人年轻时都有这样的念头,要玩世不恭,要与众不同,但到了一定的年龄,往往会收敛了这种青春症状,甚至鄙薄起往日的那个旧我。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这首《宫词》是张祜二十多岁时的成名作,时光飘忽,从后世去看,张祜一生的遭际和这首诗其实息息相关,因为这首诗,张祜张公子在帝国的诗空横空出世,也因为这首诗,张祜的名字走入了一些大人物的脑海,比如令狐楚,比如白居易,比如元稹……
  人的出名需要际遇,张祜也是,但他选错了时间点。
  张祜为什么写这首诗?这起源于当时白居易他们搞的同题诗会,啥同题?“何满子”,这里简单说下它的来历:
  在南宋计有功编著的《唐诗纪事》中有这样的记载,唐玄宗后宫的歌舞团里有叫何满子的,因事冒犯了皇帝,被判死刑。临刑前,何满子希望能再唱一首歌,而她悲愤的歌声居然打动了苍天,天色四蔽,玄宗知道后将她改判了死缓。
  但白居易的说法不同,说是沧州有一位歌者犯罪,临刑前请求哀歌一曲赎死,却被拒绝了,之后,何满子成了悲歌的代名词,并传播开来成为流行曲。   白居易关于“何满子”的同题诗这样写:“世传满子是人名,临就刑时曲始成。一曲四调歌八叠,从头便是断肠声。”元稹等人也有诗作,但张祜写得巧妙。
  这种缠绵悱恻的宫怨情感,正好符合公众的审美需要,古往今来,八卦,尤其是皇家深宫的八卦,是人们所津津乐道的。此诗一出,长安纸贵,同题诗中它最为人所追捧。
  后来唐武宗有个妃子孟才人,吹得一首好笙,当武宗病将去时,孟才人唱了这曲《何满子》后气绝倒下,太医检查时余温尚在,但肝肠已断。而武宗也多情,据说他下葬时棺椁不能起,移来孟才人灵柩后,武宗棺椁才能抬动。
  这个时候张祜就在嘉兴周边游荡,听到这个消息时,感叹不已,赋诗凭吊:“偶因歌态咏娇颦,传唱宫中二十春。却为一声何满子,下泉须吊旧才人。”
  随着着第二首诗的传唱,这个故事更增加了魅力。
  本来这传唱一时的诗,也许可以成为张祜进入帝国顶级文人圈的敲门砖,哪里知道张祜的狷介性情在这时暴露无疑,当第一首诗长安纸贵,在别人纷纷恭维这首诗的时候,他轻描淡写地说,这只是我信口胡诌的,不值一提!
  这么说,潇洒是潇洒了,但这让那些写同题诗的大佬情何以堪。
  3
  首先说说这首诗带给张祜的正面影响,在诗人辈出的唐代,一首好诗带来的冲击波会非常震撼,公众传唱时的推波助澜不必说了,庙堂之上的大人物同样也会创作者视之为奇才。
  在教育不普及的遥远年代,学而优则仕是一条终南捷径,而诗人无疑更容易引人注目。张祜的诗才自然被人所瞩目,比如当时的大佬令狐楚,元和年间把持中书省权柄的实权人物,他怜才,也想把这样的高才收罗到门下,出于这种伯乐的心态,在没有通知张祜本人的情况下(也可能他已经知会过张祜,担心高气傲的张祜不以为然),他派人搜集了张祜的诗作,亲自挑选了三百多首制成诗集,向唐穆宗举荐张祜。
  令狐楚的举荐信对张祜赞誉有加,说其诗赋风格罕有人比。
  穆宗看了张祜的诗,的确写得好,在唐宋时期,除了极少数的皇帝之外,坐在九五至尊位置上的人,大抵有着良好的艺术修养。
  穆宗想给令狐楚一个面子,把张祜召到京师,想授予他官职,但当时也可能是一闪念,也可能是出于御下的手段:玩平衡。穆宗又征询另外一个他所宠信的大臣的意见,这个人就是当时的翰林学士承旨元稹。元稹的知名度在后世比张祜大得多,但他的存在,对张祜显然是一种错误。
  元稹自己是天下知名的才子,却不把写诗看作是从政的登云梯,他告诉穆宗,写诗只是小道。
  对元稹的这一行为,一般认为出于他睚眦必报的性格。元稹爱财好色,这样的人,要说一定有多执拗则未必,生活中我们或许会有这样的感受。除了是诗人,元稹还是一个政治生物,他的一举一动当然有自己的考量,他和令狐楚不是在同一个阵营里,把令狐楚赏识的人剔除出去显然也是日常政治的一部分。
  作为白居易的好友,政治上的自觉性元稹显然高于白居易。
  这一年,张祜三十岁,而立之年,但他的长安之行没有让他立起来,他因为被举荐时飘飘然的心辗转成泥,离开长安,他自己再读入长安时写的《京城寓怀》估计是五味杂陈:
  “三十年持一钓竿,偶随书荐入长安。由来不是求名者,唯待春风看牡丹。”
  可惜春风不与。
  (我看过另外一个记载,录在这里:说是张祜多年跑官不成,到了太和三年(829),时任天平军节度使兼东都留守令狐楚,精选张诗300首,并写了荐表,让张祜赴长安进献唐文宗。尚书左丞元稹因与令狐楚宿有积怨,便对无辜的张祜极力贬低中伤。因为新旧《唐书》中都没有张祜的记载,姑且放在这里,作为一个补充)。
  但就我个人的观点,元稹说的不无道理,张祜的恃才傲物并不一定适合官场,他的政治敏感性极端迟钝,“猩猩血彩系头标,天上齐声举画桡。却是内人争意切,六宫红袖一时招”等诗句明显在诋毁穆宗的清誉,如果是承平之年这也许是佳话,但在安史之乱后写这些多少有些不合时宜,哪怕是确有其事。
  张祜后续的表现也证实了这一点,在他孤独走出长安的身影后,留下了一首《书愤》:“三十未封侯,颠狂遍九州。平生镆铘剑,不报小人仇”。
  那種自负和偏狭从字里行间散发出来,其实,这样的人,是当不好官的,可惜自己总是看不到自己的盲点,但别人会看到。张祜在苏州城里住久了,又跑到长安求官,但一次次铩羽而归。
  张祜是一个纯粹的诗人,没有那些沟沟壑壑,但一个纯粹的人或许可能有某些地方的才华,却并不能雄躯一震就天生我才的。
  在后来的很多年里,张祜写了大量的投刺诗给当朝权贵,以求谒见,魏博节度使田弘正、河东节度使裴度、淮南节度使李绅、河东节度使李听等众多朝中军政大员都收到过他的诗作,但没有一个人把他当作王佐之才。
  这样过了十年,中间曾经短暂在徐州节度使李愿、魏博节度使田弘正等处充当幕僚,忽忽到了四十岁,张祜变得心如止水,一生大抵也就这样了,何况作为一个富贵闲公子,最后一次离开长安时,居然落魄到身无分文,这有他的《爱妾换马》诗为证:“粉阁香绡华厩空,忍将行雨换追风。休怜柳叶双眉翠,却爱桃花两耳红。侍宴永辞春色裏,趁朝休立漏声中。恩劳未尽情先尽,暗泣嘶风两意同”。
  浪子回家后,他这样写:“行却江南路几千,归来不把一文钱。乡人笑我穷寒鬼,还似襄阳孟浩然”。
  张祜的遭际当然让人同情,但如果换一个角度去看,那么多年的人设经营后,难道到他落魄至此时,找不到一个资助他或者借钱给他的友人吗?也许是出于羞怯和羞愧,也许是他不屑于求人。
  4
  无论哪一个版本的传说,元稹都像是一道巨大的阴影,似乎是他的阻挡让张祜郁郁一生,但事实果真如此吗?起码从一些细节去看未必如此,比如和元稹相交莫逆的白居易、李绅,他们都对张祜非常的友善,而后世的一些推测,也大抵建立在“有罪”的污名化论断上。   先说白居易,他很欣赏张祜的《观猎诗》,认为与王维的观猎诗相比难分优劣。
  王维的《观猎》在后世非常的出名,诗如下:“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可谓千古绝唱,白居易把张祜的与之相提并论也可想见张诗在他心中的份量。
  我们不妨读读张诗《观徐州李司空猎》:“晓出郡城东,分围浅草中。红旗开向日,白马骤迎风。背手抽金镞,翻身控角弓。万人齐指处,一雁落寒空。”
  关于这两首诗的赏析和优劣,一直都有比较性文字,有兴趣的可以自己去读。在白居易到杭州当刺史时,发生过一件事,白居易准备在杭州举办一次诗会,为朝廷选拔人才。诗会由白居易出题面试,胜出者可赴长安应进士试。
  张祜从苏州到了杭州拜见白居易,互道久仰后,白居易设宴款待。
  在诗会举办前夕,元稹向白居易举荐了另一个青年诗人徐凝,徐凝是现在的桐庐人。一般的说法就是白居易与元稹相厚,屈贬张祜,判徐凝胜出,选为解元。这个观点以唐末皮日休的《论白居易荐徐凝屈张祜》作为代表:“祜元和中作宫体诗,词曲艳发,当时轻薄之流重其才,合噪得誉。及老大,稍窥建安风格,诵乐府录,知作者本意,讲讽怨谲,时与六义相左右,此为才之最也。……祜在元、白时,其誉不甚持重。杜牧之刺池州,祜且老矣,诗益高,名益重。”
  这种评价还算持正,张祜自己当然有怀才不遇、生不逢时的痛苦,他这样写:“唯恨世间无贺老,谪仙长在没人知!”
  但真的是这样吗?我们先说徐凝,生卒年均不详,年岁和张祜差不多,两个人还是非常好的朋友。明人杨基这样说徐凝:“李白雄豪妙绝诗,同与徐凝传不朽”。这是不是拔高了我们先不说,但有一点值得指出的是,徐凝的诗才并不差,他的“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隐隐有盖过杜牧和张祜的扬州诗之势。
  “一生所遇惟元白,天下无人重布衣。欲别朱门泪先尽,白头游子白身归。”这是徐凝第一次游历长安后所写,当时他是拜在韩愈门下,但韩愈和白居易素有间隙,白居易在徐凝和张祜之间难道会不分青红皂白的取舍吗?
  有一个故事是说,白居易到杭州开元寺观牡丹,见徐凝题牡丹诗一首,大为赞赏,恰好此时张祜来了,三人相聚甚欢。后来白居易判徐凝题牡丹诗胜出。
  张祜的《杭州开元寺牡丹》是这样写的:“浓艳初开小药栏,人人惆怅出长安。风流却是钱塘寺,不踏红尘见牡丹。”
  徐凝的牡丹诗有二首,都放在这里评判:
  “何人不爱牡丹花,占断城中好物华。疑是洛川神女作,千娇万态破朝霞。”《牡丹》
  “此花南地知难种,惭愧僧闲用意栽。海燕解怜频睥睨,胡蜂未识更徘徊。虚生芍药徒劳妒,羞杀玫瑰不敢开。惟有数苞红萼在,含芳只待舍人来。”《题开元寺牡丹》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仅就这两首同题诗来说,白居易判其胜出也在情理之中,不能够一味以阴谋论去揣测,何况当时通讯迟缓,未必能够及时授意。
  要说徐凝,从时间的长度上去看,他所受到的委屈比张祜更甚,徐凝写有一首《庐山瀑布》:“虚空落泉千仞直,雷奔入江不暂息。万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
  好不好?我读时觉得气韵绵长,和李白的庐山诗各有千秋,写出后也为人所称道,但后来苏轼的讥评使徐凝的《庐山瀑布》一落千丈。《东坡志林·记游庐山》记载:当年苏轼游览庐山,一边走一边读《庐山记》,读到李白的《望庐山瀑布》,他欣欣然;读到徐凝的《庐山瀑布》,便皱起了眉头。在庐山开元寺苏轼挥毫写下:“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惟有谪仙词。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与徐凝洗恶诗。”
  大师评定其为恶诗,这多少带有个人的喜好和偏见,而徐凝此诗渐不闻于文坛,好在文人相轻也相重,南宋洪迈在《容斋随笔》中对徐凝这首诗时尤多称誉,“皆有情致”,而清代诗人蒋仕铨在《开元瀑布》中说:“太白已往老坡死,我辈且乏徐凝才。”
  因为元稹,因为张祜,白居易也成为一段文坛公案的主角。后人同情张祜,却没有来由贬低了其他人,这不得不说是一种遗憾。倒是在《诗学渊源》中有一句公道之语:“张祜……与徐凝齐名,为元、白所重。”
  我们无法穿越回当时的现场,但从细节中可以窥见一些蛛丝马迹,中唐后,朋党之争越演越烈,你方唱罢我登场,政见的不同、性格的不合,导致相互攻讦,在后世以讹传讹,或让人信以为真。
  5
  在唐末张为所撰写的《诗人主客图》里,把张祜、羊士谔、元稹并称为白居易的入室弟子,张祜之名犹在元稹之前。这当然只是一家之言,但可推测之间关系的远近,而张为距离真实事件发生的年代极近,他的评述当然可以做为一种参考。
  张祜的一些诗,和白居易、元稹所倡导的新乐府诗气息相通,我们可以随便摘几句:“长闻为政古诸侯,使佩刀人尽佩牛。谁谓今来正耕垦,却销农器作戈矛。”“公租与私税,焉得俱无伤?今年已憔悴,斗米百钱偿。富农索高价,闭廪几绝粮!”
  这或许也是新樂府的另一个倡导者李绅厚遇张祜的根源,当时李绅任淮南节度使,张祜求见。李绅当然记得这个人,一曲《何满子》珠玉在前,李绅大为欢喜。
  李绅也是一个在时间中“被”面目可疑的人,我专门为他写过,这里略去,总之他当时是正部级的实权人物,有资格飞扬跋扈的。
  但张祜的呆气又发作了,在谒见中,张祜自称为“钓鳌客”。李绅笑问:“你钓鳌用什么做鱼竿?”张祜说:“用彩虹。”李绅又问“用什么做鱼钩?”回答说:“用弯曲的新月。”再问:“用什么做鱼饵?”回答说:“用短李相公做鱼饵。”
  李绅是个矮子,熟悉的朋友打趣他叫“短李”,而张祜这样的回答既傲慢又无礼,也不知道天高地厚:李绅不仅仅是个诗人,也是握着军权的地方大员。
  好在李绅的气度够大,没有被张祜激怒,他赠与张祜许多银两后客客气气送走了他。
  或许在这个时候,李绅真正认同了元稹的看法,有些人只能待在合适他的地方,他可以高估自己,但旁人却能看得一清二楚。客观来说,这个时期的顶尖人物很多,以文扬名的除了白居易、元稹外,后世名声很大的韩愈、柳宗元、刘禹锡等犹如繁花呈现,他们不仅享得文坛的鼎鼎大名,在官场上也都有作为。观照他们的人生,尽管性格殊异,但无一不是世事洞明的人精。   文人不光相轻,还会惺惺相惜,撇开白居易判定张祜徐凝牡丹诗的是非恩怨,李绅对待张祜完全是青睐有加,又过了二十年后,小他很多年的好友杜牧替他出头了,杜牧写诗说:“谁人得似张公子,千首诗轻万户侯。”在《唐七律隽》中说,杜牧赠诗给张祜,用“睫在眼前犹不见”讥讽元稹和白居易,其实也可能不是,只是嘲笑一下世人罢了。
  公元844年,杜牧见到张祜,其时他刚到安徽池州担任刺史,一到任,他要在池州发起诗会,而民间派的老诗人张祜排在邀请名单的首席,这个时候,张祜年已花甲,两鬓如霜了。
  杜牧对张祜的诗是真喜欢,吹捧起来不遗余力,在《酬张祜处士》他写:“七子论诗谁似公,曹刘须在指揮中。荐衡昔日知文举,乞火无人作蒯通。北极楼台长挂梦,西江波浪远吞空,可怜故国三千里,虚唱歌词满六宫。”
  晚唐诗人众多,但卓然不群者却稀罕,张祜、杜牧、李商隐、温庭筠齐名比肩,大抵是当时的四大天王了。杜牧和张祜有着灵犀相通的地方,两个人都出身名门,都是风流名士,对于扬州情有独钟,杜牧写过:“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而张祜回忆扬州岁月时说:“今朝更有憔悴意,不堪风月满扬州。”
  杜牧看张祜,也许有着面对镜子般的恍惚,他的落魄,他的潦倒,他的坎坷,都有可能是自己未走的那一条路,这或许是潜意识里杜牧对张祜有着不一样的亲切的缘由。
  6
  诗无达诂,每个人读张祜都能读出自己的滋味,就如读他的人生,像我读张祜,有时会为他的一些世俗情怀而解颐一笑,比如这首《捉搦歌》,从古诗十九首中衍生过来,写得多么有趣啊!
  “门上关,墙上棘,窗中女子声唧唧。洛阳大道徒自直。女子心在婆舍侧,呜呜笼鸟触四隅。养男男娶妇,养女女嫁夫。阿婆六十翁七十,不知女子长日泣,从他嫁去无悒悒。”
  到了853年(一说852年),七十多岁(一说六十五岁)的张祜如树叶飘落,回到了大地之下。张祜的死,在后世又被演绎成诗谶。
  多年前,他路过扬州时,写过这样一首诗:“十里长街市井连,明月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
  现在,他果然死在隐居之地了。晚年的张祜,生活穷困潦倒,在生活上,他几乎是一个低能儿,并不善于经营。但从他的诗句和当时人的描述中,他的贵公子的生活品味并没有降低:房屋周边绿树成荫,翠竹摇曳,而房间里满室书画图籍和奇石乐器。
  弥留之际,有风从扬州城里吹来,张祜可曾想到他这一生的成与败?可曾想过他身后的荣与辱?
  仿佛是一种宿命,和张祜过世同一年(或早一年),小他二十多岁的杜牧已被诗神所召唤,像是去另一个空间为他探路去了,在那里,也许张祜能够意气飞扬,能够挥斥方遒,能够有江山被他所指点,而人性,在千年之后亦然如此。
  他能够看到从另一条路上走来的自己。
  【责任编辑 黄利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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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叙是一位纯粹的诗人。在诗歌写作者们忙于“赶场”“出镜”的时代,马叙是自外于这一潮流的,他不混“圈子”、不跑“场子”,几乎是单枪匹马、踽踽独行地进行着他的创作,颇有独行侠的风范。他的“名气”并没有特别大,也没有那么“著名”,不过,他同时也获得了更大、更独立的个人空间,他的写作是纯粹的、自由的、超功利的。而这些,无疑是更切近诗歌创作之本义的,也是纯正的创作所应该坚持的。由此,他的写作也达到了较高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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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拖着拉杆箱走过月台的水泥路面。这是一个荒凉的县城。这些年,我到处旅行,似乎还从未见过如此荒凉的城市。铁轨远处,是光秃秃的裸露的砂岩,漫无边际的红色丘陵。原野上,一棵树也没有。甚至没有碎石,这里也不是戈壁。  水泥路面已经风化,记得一个建筑师曾经说过,这叫“露水泥”。喜欢这个词汇,整齐刮光的水泥路面,总是让人缺少沧桑感,我对没有历史、缺乏故事的事物毫无兴趣。月亮渐渐爬上了山坡,是一勾弯弯的晓月。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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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商略,1966年生。出版有小说《流水的方式》《子贡出马》《子胥出奔》,散文集《越人语》。  白脚猫散发着死亡的淡淡腥气,躺在破畚箕里的一层稻草上,身子软泛泛的像一块脏抹布。我蹲在它的边上,伸出手指头去碰它的耳朵,碰它的胡须和鼻尖。它已没有了呼吸,无法从喉咙底下发出咕噜噜咕噜噜的声音威胁我。它的双眼闭成了两条细缝,弯弯的好像在笑,眼角上留着黑色的眼屎。我不敢去碰它的眼睛,怕忽然睁开。它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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