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的七个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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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廖伟棠,诗人,摄影师。家在香港,云游四海。著有诗集《野蛮夜歌》、散文集《衣锦夜行》等十余本。
  曹疏影,诗人、作家,哈尔滨人,曾居北京、意大利,现居香港。著有诗集《金雪》、散文集《虚齿记》、童话小说集《和呼咪一起钓鱼》等。
  “双游记”,诗人之笔与诗人之摄相遇,永结忘情游,相期此人间。
  天使天使,我的望远镜呢。
  罗马是一匹螺红色的绒马,你从我胯下骑走它,留万神殿的尘埃给我。万神殿,一只雪白眼珠的内部,我静静出现,属它无数瞳人中之一人。
  雪与雪在天际搏斗,飘落这巨大空荡荡的瞳孔,天际的雪闪着银色的血斑,就是我刚刚失落的马腹。你在何处,我亲爱的大天使,千百万对情人在罗马飘雪的马腹下取暖,请用你的剑光将那交媾之姿庇护——
  到最后,都是尘埃。
  万神殿用石块讲述尘埃,金碧的石料,人类在一己之外尚能探询到的最坚固的空间。你知道东方易消弭的木头,似乎同尘埃更相衬,却往往作了尘埃的雕塑。石料则以对尘埃的推挡诠释尘埃,它是抗拒尘埃的雕塑,就像杜尚的大玻璃。则万神殿是罗马人向尘埃介绍自己的一个姿势——金风中迷目的罗马人,要让神灵这样认识自己,稳厚,笃定,以此修建通往空灵之路,以深明自我表达敬意,高速路上的灵燕。
  为大地撑起一座石的瞳孔,中空的、惟一的瞳仁,雨雪无声撒入,我们是那眼球内部原始黑暗的一群。
  斗兽场用四分之三石头芯衬她的背影。石头芯是陷落下去的,一层层,丢失了花蕊。她的身体上有蕊在结晶,像微小的粉晶电路,簇着明灭的尽头。
  微观之雪。
  力士们走出来了,满场热啤酒彩带喧舞,已被折磨得非人形的力士,此刻杀人或被杀,生命是热啤酒彩带喧舞之上的空中一场凌迟雪,不溶不落。
  所有的荒蛮,都淤积在巨大的石块中了,冲刷销蚀不去,她优雅俯身于前,似看却也不看,只同一个晶亮亮新世界对话。旧世界的血是新世界的修辞,是塑料艺术,巨大而完整的血滴,同图书馆、美术馆、时光深处的邮局一样,冰凉宜人。
  斗兽场用四分之三石头芯衬她的背影,石头搭建的芯,力士的迷宫,层层绽去到死亡的终点,我们仍在那里走,遵循着石壁的方向,走在死亡之蕊里的一群,有不属于我们的华服,必得以自身为武器。她在天际高高的石栏边看这蕊而心不在焉,我们通过了蕊之密管,突然——
  出现在日光下,带着一小团紧缩在脚下的阴影。
  我钻身入鸟羽。一躲,就是两千年。远远的,那拿撒勒人自坡上下来了,双脚迷在一团泥雾里。我用鸟羽打扮好自己,那洁白需要用两千年去清洗。
  有凌厉自白羽中钻出,蓄在一个两千年的眼神里。在天使城堡紧盯梵蒂冈,两千年,有腐枝,有繁影,你们在一场场不见水浪的洪灾中左寻右转,寻不见自己的身影。
  我在白羽下悄悄珍惜着自己的密影,内里的怀疑有古老的基因。这密影为怀疑而燃烧,沸腾的血滴为白羽之上的蜡密密封存。一种历史久远的隐忍的怀疑,指向任何强大、坚固、在世的明亮……罗马帝国和梵蒂冈,科技城与月球基地,我在苦羽下隐藏的,倒曾同那坡原间行走着的拿撒勒人相契。
  而你们,旋转在无浪之洪水中寻不见影子的一群,你们无影者,为那些强大、坚固、在世的明亮禁锢着无影的肉体,似乎享用着一些虚拟的四季。而四季是一场盛大的谎言,行将戳破。据说有神,曾以火焰在山顶现身,你们散望四下里的流光,本是自那焰端剥落。两千年,我用你们的混昧清洗自己的洁白,令它白得光艳,台伯河底最深静的泥床,听到我永久的狂吼:
  ——这是我的罗马,永久的罗马。
  我穿越疼痛来到你面前,世界却不为所动。
  贝雅特丽采是如今一组齿轮传输带,带我去往黑乎乎的天堂,我躬身立正,我得严肃着前往那里。即使知道那里并没有蕊中的清光。那里人影都交迭疲惫,虚幻便是真实,疼痛在我每块骨节上蛀着蜂窝。我的身体淌出微酸的蜜来了,无处不在的氖光灯却在安抚那些洁白的猴子。愈向上走,我便愈深入地下的罗马,它无数漂行着的疼痛之核再添一枚。一位传令官带我去看匹诺曹和帕索里尼,他们正为对方脱下衣衫,帕索里尼遍身共产主义的黑玫瑰,那刺扎得周围的一切血淋淋,哦,到处都是旋转万花筒的猴子,猴子,猴子,我匿身侧于他们中间,突然看见一万张和我吃过商务午餐的面庞。有我爱的诗人塔索也在其中,他说嘘且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费拉拉也是罗马,米兰就是佛罗伦萨,我就是夸西莫多,埋于地下却厌倦了自己重力的种子,要穿越疼痛去往光的花朵。
  可此地的昏漠难道不就是光的花朵,我们在它的茎管里上升,贝雅特丽采格棱棱棱咬合自己,仿佛一千万个咬牙切齿的老庞德。上升,上升,我们已深入那罗马之前的罗马,伊特鲁里亚王国的一个小村落,人们粗硬但善于认定规则。有原野上六只乳房的狼在观看,我也脱去自己那一身老者的皮相,来吧,贝雅特丽采,我的钢铁和玻璃的新娘,把我们一路上刮擦的伤痕卷刃给这崭新的世界观看,我穿越疼痛出生在你面前,世界不必为我们已经历的那些未来而战。
  衰败的力士在日光下,濡出橘黑色的影子。法老王熟知这种颜色。此刻,他正坐在罗马的黑石块下,沥金的粉尘,扑面干。力士想开一个玩笑扭转这种局面,他摘下头盔,捛着顶端的一排红棕毛说,你看这是我用厕所扫帚改装的。法老王并不想笑,白天他刚刚在博物馆又一次走过埃及藏品的大厅。他记得那只木乃伊猫的眼神,那只凫水少女清雅绝世的木雕后背,记得纸纱草,为七万六千年前的电波烫伤。都是罗马的战利品,他自己也是,一个七万六千年前的幽灵,和博物馆里为时代改装了的北非守灵人干瞪眼。此北非已不是彼北非,鹰头神扮作招财猫。
  盛盛衰衰的秘密都藏在法老王动摇不得的假胡须里,不曾为人拨开。力士的衰败却晒出在他涂了金铜油料的皮肤上,夕阳涣散游客归巢中,浮腻了一层。他遛遛达达时碰见另一位力士,手挽金叶串勇武着走过,斗篷却沾了合照小孩子的冰淇淋。于是这是一位在历史中永不落败的力士,因为没有一支大军不败于生活。
  双子庙的三根石柱假装自己存在,白云假装自己存在,历史假装自己存在。力士和力士化作一阵乌蝇散去了。一个中国游客恍惚梦见少年时沉迷的日本漫画,女斗士跳下瀑布,身边旋绕着鱼天使。
  永久地坠落着,大雪也清洗不去我们……
  疲倦了吧,那去非洲追寻驼队的人永久地生着冻疮了,那去远东虏冰止渴的人永久地予蒙古人为奴了,那曾在帝国城墙下茅棚而居的人永久为绿林白虎啃噬着了……全罗马的神话都已结束,你却在电车门开启的刹那泄露了自己,半透灵魂的一道亮边,被聚光灯晃得泥白色。而它,本应是苹果绿酒里碎不去的月亮,在新的夜空中承启新一个默默涌来的时代。
  永久地坠落着,大雪也清洗不去我们……
  黄昏来时,我们的阴影长得无以附加……它们湿漉漉的,四河喷泉碧白的水浪,不知不觉袭上身来。睡在那池底的水鬼也扑身上来,纷纷说,我不是穆巴拉克。火红的尼罗河,我就在四河喷泉揪住你火红的头发,你不肯用一个媚眼结束。我从你的发浪中攥出你隐藏的所有异兽,那有异兽的时代令人多眷恋,贝尼尼的凿痕就有多深——一直以来,他痴迷于一种在滞重中隐蓄将发的力度。
  我又走到恒河的一边,最深刻的皮肤在那里展现,古老的褶皱,它运送的活死尸最多,还有新世纪第一批蚊子,已从它的神经之电中启程。它的水面飞满猫头鹰而不是任何一种河鸟,恒河的瞳孔只拥有半个夜晚。
  多瑙河,在城市里放牧自己一座座野蛮的森林。森林们奔跑起来了,穿着诡辩的睡衣,它们带来无比庞然的夜幕,水浪汹涌的夜幕,城市被激发得骤然璀璨,废弛了四季,阴影,红绿灯,它向外来者提供水制的轮椅。
  而拉普拉塔,白银之河,流淌那黑银之浪芯远赴罗马。幻影中的罗马,在每一天的落日中再现一次,然后鲸吞入夜。拉普拉塔,从它每一片鳞的间隙中淌亮银色的血,它的痛苦因此铮铮有声。阔叶林突然哭得一塌糊涂。拉普拉塔从不弥合什么,只是奔流。
  好了,这是罗马,并不比一场火中舞蹈的暴雪更真实。贝尼尼缩回踏入四大洲的触角,这一次,他处身一只蜗牛的形体之中,柔软,慢,黏亮的液体……
  轻弹漂转的“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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