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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巫婆,你就想起一个干瘪瘪的老太婆。可怕不可怕先甭说,一定丑死人了。但惶向村的女巫梅真,却美丽端庄,竟如一尊观音菩萨。
晨土还是少年,第一次学挑水。沉重的担子压在肩上,塌陷一半,另一只肩膀高高耸起,正痛苦万状地搏斗,忽听一女子脆笑不已。他一回头,看见了梅真。梅真30岁,雪一样白,两片嘴唇紅艳艳,笑起来仿佛摇响魔铃。晨土触电似地一颤,“哐啷”一声水桶跌在地上。刹那间,天地显现一片光辉,梅真驾着五彩祥云冉冉上升……
那时晨土13岁。那时晨土知道了世界的神秘。
人们都说锡凯大舅中了女巫梅真的邪法,把魂儿收去了。锡凯大舅罗锅腰。为不是一般的罗锅法:从腰际到颈椎抛出一道弧线,把人做成个半圆;若将他放倒,脊背着地,他定前后摇摆不停,就像玩具木马。说来真是奇迹,这么个驼子,竟会骑自行车!他先推着车子猛跑,突然整个人一翻,便滚球似地滚上车座。天生流线型,他总是把车子蹬得飞快!
这么个人物做了女巫梅真的徒弟。梅真上神他在一旁躬腰伺候;梅真上谁家驱妖捉鬼,他跟在后面捧桃枝;夜里,梅真功课完毕,他就为她搥腰捏腿,端洗脚水。梅真名气很大,整个昆嵛山区都有人请她做法事。锡凯大舅骑车功夫就用上啦,东跑西颠为她当联络员。老实说,这样一个老驼子骑在车上深更半夜瞎窜,真像个魔鬼的使者。
很少有人踏遍昆嵛山。昆嵛山是仙山,与蓬莱、瀛州齐名。在整个胶东半岛,只有崂山可以与昆嵛山媲美。它跨越牟平、文登,伸入威海、乳山,方圆数百里。昆嵛山全是石壁,千姿百态,峻险挺拔。早晨,雾特别浓,一片一片附着山壁,羽毛一般洁白松厚。这种白雾叫你痴迷,恨不得从山头跳下,一头栽进雾里。过去,道教盛行,昆嵛山72处道观。满山遍野的钟声,便从白雾深处传来。现在,白雾仍有灵性,仿佛总在孕育着什么奇迹。群山在雾中若隐若现,更显得高深莫测。
女巫梅真日出之前,必定坐在仙人石上。她垂手闭目,运气呼吸,心念口诀:
呼吸日月之精华,
吐纳万物之灵气,
天地与我为一,
我在其中———
口诀是灵验的。她念到“中”字,白雾迤逦盘旋,拧成蛇状,游入她鼻孔。她面颊顿时红润起来,鲜艳迴得月季花一样。白雾在她腑脏间落,涤去污俗浊气,擦尽灰垢尘麈,她的身体从内向外变得晶莹洁白。那一抹云鬓,在晨风中摇荡,整个人儿飘飘欲举。
这种修炼必然对人产生奇妙的影响,她美丽无法用语言形容。同时,仙人石常在这个时刻震动,凭这震动,她能感悟到惶向村将要发生的事情。因而女巫梅真有了未卜先知的能力。
仙人石是房子般巨大的岩石,呈人形,一条胳膊平平伸出,指向东方。梅真知道,它是男人,雄健、深沉的男人。
太阳跳出山巅的一刹那,梅真的心停止了跳动。心的一刹那的静止,是梅真活在世上的极乐境界。她全身心与大自然交融,灵魂跳出躯体,沐浴着灿烂阳光。当这美妙的瞬间逝去,天地又恢复常态:布谷鸟又啼叫了,声音幽远扬长;山风又摇动松林,露珠闪着七彩光亮坠入地下;山溪又在乱石间奔流,撞起白莲似的水花……梅真长长吐出一口气,瘫软在仙人石上。她娇喘着,呻吟着,身体像水中捞起的海绵。仙人石冷硬的岩面,状如铁汉子宽阔的胸脯,梅真将媚妩的脸蛋紧紧贴在上面,腰肢不停地扭动,扭动……
女巫梅真是处女。她有法力,教人们敬畏,她的美丽便有了神圣的威严。
雨后,山里会长出这么多蘑菇。农民把蘑菇叫作“窝”,这只是一个音,谁知道有没有这字呢?最多的是粘窝,女孩子成群结队上山,一早晨能拣一大篓。还有一种腊窝,样子极艳美,却是有毒,吃不得。它们像一个个小妖精,立在松树下阴湿处,诱惑人们去摘采。
锡凯大舅总是独自一人上山。他挎着篓子,急急地走,两只眼睛翻白,凸长寸许,仿佛蜗牛伸出一对触角。他行蹿诡动,避开路人,钻进最深最密的松林里。等他出来时,篓子里就盛满了有毒的腊窝。
老人们都说梅真邪气,专门吃腊窝。她不中毒,反而越长越漂亮。晨土心里犯疑:这会是真的?照他的小脑袋想,吃那种毒物,就像妖怪吃死小孩一样。梅真一定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有一天,晨土跟在老驼子背后,眼见他采了一篓子腊窝。夜里,他爬到梅真家后窗台上,窥视屋里情景。锡凯大舅吃力地摆好小炕桌,倒一杯酒。梅真跪着,嘴已张大,呵呵地喘息,眼睛闪出绿光。锡凯大舅终于端上一盘冒着热气的腊窝。梅真迫不急待地吃起来,样子像一只母狼。老驼子可怜巴巴地站在炕前,从驼峰下昂起脑袋,喉咙里发出小狗呜咽的声音。
梅真的身子慢慢地软了,斜倚在被褥上。她脸上泛起桃花色红晕,变得异常美丽。乌发纷纷垂落,衣襟缓缓宽懈,两只眼睛透出迷醉的神采。她盯住锡凯大舅看,锡凯大舅着了魔,浑身不停颤抖。她长长地打个哈欠,满屋飘荡起奇异的香气。锡凯大舅腿一软,跪倒在炕前……
以后的事情,晨土永远也不会忘记。梅真厉声尖叫:“孽障啊,你敢在我眼前?我要捉你归西天!”她不知从哪抽出一根桃枝,摇摇晃晃下炕来。锡凯大舅喃喃哀求:“娘娘饶命!娘娘饶命!……”一边竟哆哆嗦嗦脱下衣服来。梅真挥起桃枝,狠抽锡凯大舅怪异的驼背。她用力太猛,衣服全散开,袒露出洁白尖耸的乳峰。锡凯大舅像一只陀罗,嘀嘀溜溜旋转,手脚痉挛作鸡爪状。他像一只学啼的小公鸡尖叫!梅真也呻吟起来,娇柔委婉,仿佛桃枝是抽在她白雪般的躯体上。
最后,锡凯大舅瘫在地下奄奄一息。梅真用手巾沾温水擦他鲜血淋淋的脊背。她还那样呻吟着,身上不时抽动一下。擦干净,她伸出纤纤玉指,在这畸形的躯体上抚摸着,揉弄着。锡凯大舅缓过气来,慢慢昂起头,一双老眼噙着混浊的泪花。他吃力地伸出手,替梅真掩好敞开的胸怀……
晨土从窗台翻落下来,脸煞白跑回家。他裤裆里全湿了。
夏夜那么长啊,你坐在村口石板桥上听老人们讲故事,睡了好几觉,人们还没散去。有什么事情比山村的夏夜更美好呢?熏蚊子的山艾香得醉人,河边的萤火虫像欢乐的精灵飘舞。连绵的山峰衬着发蓝的夜空,勾出迷人的形象,叫你忽发奇想。在麦穗场上躺下吧,你可以看见流星。一颗流星刚从空中划过,又一颗流星拖着华丽的尾巴飞来。那么多流星,夏夜里宇宙也不平静。 女巫梅真的故事可以编成一只花环,惶向山村因此闪出奇异的光彩。
很早以前,梅真是村里的团支部书记。破四旧那会儿,她领着一群红卫兵砸土地庙,毁白云观,她妈踮着小脚在后面撵。人们都说,她本来可以当革委会主任的。帽子顶下有个麻姑洞,据说麻姑仙女就在洞里修炼,得道后在升天台成仙了。那洞里供魆魆着一尊麻姑石像。红卫兵围着黑的洞口,都不敢进。梅真说:“我去!”她进去了,手里提一柄铁锤。忽然,洞里传出梅真一声尖叫。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人们把梅真抬出来,她双目紧闭,人事不省。据说,她昏睡了七七四十九天。醒来,她统统不记得过去的事情,却与灵界取得联系。麻姑把红卫兵头头变成一个女巫。
山村里真有怪事,梅真的故事说也说不完。某年某日,一个姑娘疯了,说话全是她死去多年的爷爷的声音。梅真去了,口念咒语,捏起桃枝抽打疯姑娘。那姑娘发出“吱吱”的叫声,上下蹦跳如兽。当姑娘扑地晕倒时,人们眼睁睁看见烟囱里钻出一只黄鼠儿狼,顺屋脊惶惶逃遁。知道起尸吗?这样的事惶向村也发生过。那年老书记脑溢血去世,尸体停在东屋地下。夜里下暴雨,梅真养的黑猫钻进来,湿漉漉的身体擦着老书记的头发一跃,天哪!老书记慢慢坐起来啦!全家人鬼哭狼嚎,跑去给梅真叩头。梅真抚摸着怀里的大黑猫,拖长音调训道:“下辈子不许再作恶啦———”据说,家中的尸体连连点头。梅真哼一声:“饶你。”尸体便咕咚倒下……
小晨土用心地听这些故事。他脑子里好像有把小刀,将故事每一细节刻在记忆的屏幕上。这小孩怪,天生喜爱神秘的东西。
夜深了,气氛变得怪异。那些事情谈多了,人人有些毛骨悚然。这时,锡凯大舅出现了。先听见他破自行车咣啷咣啷的声音,接着,他从黑暗中一跃而出。他像一只蜘蛛跳跳,驼背垫着车座骨碌一滚,人便骑在车梁上。他站着骑车,仿佛赛马的騎手。魔鬼的使者出动了,又去干什么勾当。哦,他身后跟着一大群蝙蝠,吱吱叫唤,黑压压的翅膀搧起一股阴风。驼子、蝙蝠、破自行车都消失在沉沉黑夜里,人们久久静默着。
“瞧,梅真在洗澡……”有人咕哝道。
秦湾上空浮显一片光华,绿盈盈镶着蓝边。萤火虫一群群从石桥上空飞过,急急飞往秦湾。她用法术召来萤火虫照亮。没人胆敢去偷看。男人们只是沉默地抽着旱烟,竭力想像水面上那一团团萤火虫,水底下梅真那美丽的裸体……
夏夜令人难忘。夏夜弥漫着一种阴美,朦胧而刻骨。
晨土想:为什么要吃腊窝?为什么要抽锡凯大舅的驼背?
一年一年过去,晨土总感到强烈的诱惑。诱惑来自那些美丽的青蘑菇。他在山里走,忽然站住,蹲下身子,在腐烂的松针里扒出一枚妖艳的腊窝。他久久地盯着它,嘴唇翕动着,眼神如痴如醉。然而他终于站起来,忧郁地离去。
终于有一天,锡凯大舅死了。女巫梅真扑在他干瘪的尸体上哭得死去活来。晨土大学毕业,在县城教学,因病回家休养。回村那天,他碰见梅真给锡凯大舅上坟。天淅淅沥沥下着雨,梅真头上缠一块白纱,手里挎着篓子,低头匆匆行走。她依然那么年青,脸颊依然月季花般鲜艳。晨土心动了一下,悄悄跟她上墓地。梅真烧了纸钱,从篓子里端出一碗腊窝,恭恭敬敬供在坟前。她不顾地湿,往下一跪,无声地痛哭起来。泪珠如天上的雨丝,不断头地从她两腮挂落……
晨土忽然想死。他病入膏肓,生活中又有种种不如意的事情。他感到困惑:自己空间是从哪里来的?这种困惑是致命的,它引起生命的空虚感。
晨土来到山上。这么多女孩子冒雨拣粘窝,山谷里回荡着她们尖亮的笑声。晨土在一棵老松树旁坐下,耽于沉思冥想。仿佛早就安排好了,他的手无意中一抓,抓起梗在他心头多年的毒蘑菇。他把它擎在眼前,久久凝视着,仿佛在端祥一桩奇迹。
“腊窝……”他喃喃道,“腊窝……”
此刻,积累多年的诱惑达到极限,他内心的欲望再也不可遏制。他把这美丽的毒物擦干净,慢慢填在嘴里,像一头反刍的老牛,嚼啊嚼啊,嚼成苦涩而芬芳的液体,缓缓地咽下肚去。
迷幻。天地开始旋转,天空布满五彩缤纷的光圈。拣蘑菇的女孩子长出透明的翅膀,小天使一样到处飞翔。晨土揉揉眼睛,挣扎着坐正。哦,迷幻世界竟如此动人!听啊,山间回荡着丝竹仙乐,女巫梅真在一群仙女簇拥下,从秦湾那边转来。晨土摇摇晃晃站起身,面对这位他思慕多年的女子。梅真亭亭玉立,抿嘴微笑,两眼荡漾着一片春情……
“我看见了,我都知道。我一直想问问:为什么?为什么?”
锡凯大舅来了。驼背压得他伸出乌龟般的脖子,眼睛像蜗牛触角一样凸出。梅真对晨土莞而一笑,举起桃枝抽打锡凯大舅怪异的驼背。老驼子变成一只陀罗,滴溜溜地旋转。忽然,空中一声霹雳,锡凯大舅站起来,雄纠纠化作一尊天神,周身闪耀金光。他像掀开一座大山那样掀去了自己的驼背。梅真仰望着他,面容娇羞而激动。天神握住她绵软的小手,引她冉冉上升。他们无凭无依地站在天空,用眼睛述说神秘的前缘。采蘑菇的女孩们环绕两人飞翔,用人间无法理解的语言歌唱爱情。太阳流射出黄金溶液,慢慢淹没大千世界。天地间一片光辉灿烂!
晨土苏醒过来。毒性退去,迷幻世界消失了。然而,他脑子里还是一片光辉灿烂。雨下得急了,叫人不得不清醒。晨土浑身透湿,钻出松林。他举目四望,觉得眼前一切都是灰秃秃的。
惶向,这贫穷而可怜的小山村,在群山包围中蜷缩着身子。灰暗的瓦诚心诚意疤疤痢痢地毗连着,光秃秃的石头撒得遍地都是。收割过的田野一片荒凉,更显出土壤的贫瘠。通往山外的大车道痛苦地扭曲,像一根吊死鬼的绳子……所有这些挤成疙瘩,大地便隆起一个畸形丑陋的驼背。
晨土又闭上眼睛。他不愿对这样的世界睁开眼睛。
作者简介:矫健(1954—),男,中国作协会员,曾任烟台市作协主席、《胶东文学》主编。从事文学创作38年,出版长篇小说7部,中短篇小说集5部,电视连续剧3部,电影1部。共500余万字。
晨土还是少年,第一次学挑水。沉重的担子压在肩上,塌陷一半,另一只肩膀高高耸起,正痛苦万状地搏斗,忽听一女子脆笑不已。他一回头,看见了梅真。梅真30岁,雪一样白,两片嘴唇紅艳艳,笑起来仿佛摇响魔铃。晨土触电似地一颤,“哐啷”一声水桶跌在地上。刹那间,天地显现一片光辉,梅真驾着五彩祥云冉冉上升……
那时晨土13岁。那时晨土知道了世界的神秘。
人们都说锡凯大舅中了女巫梅真的邪法,把魂儿收去了。锡凯大舅罗锅腰。为不是一般的罗锅法:从腰际到颈椎抛出一道弧线,把人做成个半圆;若将他放倒,脊背着地,他定前后摇摆不停,就像玩具木马。说来真是奇迹,这么个驼子,竟会骑自行车!他先推着车子猛跑,突然整个人一翻,便滚球似地滚上车座。天生流线型,他总是把车子蹬得飞快!
这么个人物做了女巫梅真的徒弟。梅真上神他在一旁躬腰伺候;梅真上谁家驱妖捉鬼,他跟在后面捧桃枝;夜里,梅真功课完毕,他就为她搥腰捏腿,端洗脚水。梅真名气很大,整个昆嵛山区都有人请她做法事。锡凯大舅骑车功夫就用上啦,东跑西颠为她当联络员。老实说,这样一个老驼子骑在车上深更半夜瞎窜,真像个魔鬼的使者。
很少有人踏遍昆嵛山。昆嵛山是仙山,与蓬莱、瀛州齐名。在整个胶东半岛,只有崂山可以与昆嵛山媲美。它跨越牟平、文登,伸入威海、乳山,方圆数百里。昆嵛山全是石壁,千姿百态,峻险挺拔。早晨,雾特别浓,一片一片附着山壁,羽毛一般洁白松厚。这种白雾叫你痴迷,恨不得从山头跳下,一头栽进雾里。过去,道教盛行,昆嵛山72处道观。满山遍野的钟声,便从白雾深处传来。现在,白雾仍有灵性,仿佛总在孕育着什么奇迹。群山在雾中若隐若现,更显得高深莫测。
女巫梅真日出之前,必定坐在仙人石上。她垂手闭目,运气呼吸,心念口诀:
呼吸日月之精华,
吐纳万物之灵气,
天地与我为一,
我在其中———
口诀是灵验的。她念到“中”字,白雾迤逦盘旋,拧成蛇状,游入她鼻孔。她面颊顿时红润起来,鲜艳迴得月季花一样。白雾在她腑脏间落,涤去污俗浊气,擦尽灰垢尘麈,她的身体从内向外变得晶莹洁白。那一抹云鬓,在晨风中摇荡,整个人儿飘飘欲举。
这种修炼必然对人产生奇妙的影响,她美丽无法用语言形容。同时,仙人石常在这个时刻震动,凭这震动,她能感悟到惶向村将要发生的事情。因而女巫梅真有了未卜先知的能力。
仙人石是房子般巨大的岩石,呈人形,一条胳膊平平伸出,指向东方。梅真知道,它是男人,雄健、深沉的男人。
太阳跳出山巅的一刹那,梅真的心停止了跳动。心的一刹那的静止,是梅真活在世上的极乐境界。她全身心与大自然交融,灵魂跳出躯体,沐浴着灿烂阳光。当这美妙的瞬间逝去,天地又恢复常态:布谷鸟又啼叫了,声音幽远扬长;山风又摇动松林,露珠闪着七彩光亮坠入地下;山溪又在乱石间奔流,撞起白莲似的水花……梅真长长吐出一口气,瘫软在仙人石上。她娇喘着,呻吟着,身体像水中捞起的海绵。仙人石冷硬的岩面,状如铁汉子宽阔的胸脯,梅真将媚妩的脸蛋紧紧贴在上面,腰肢不停地扭动,扭动……
女巫梅真是处女。她有法力,教人们敬畏,她的美丽便有了神圣的威严。
雨后,山里会长出这么多蘑菇。农民把蘑菇叫作“窝”,这只是一个音,谁知道有没有这字呢?最多的是粘窝,女孩子成群结队上山,一早晨能拣一大篓。还有一种腊窝,样子极艳美,却是有毒,吃不得。它们像一个个小妖精,立在松树下阴湿处,诱惑人们去摘采。
锡凯大舅总是独自一人上山。他挎着篓子,急急地走,两只眼睛翻白,凸长寸许,仿佛蜗牛伸出一对触角。他行蹿诡动,避开路人,钻进最深最密的松林里。等他出来时,篓子里就盛满了有毒的腊窝。
老人们都说梅真邪气,专门吃腊窝。她不中毒,反而越长越漂亮。晨土心里犯疑:这会是真的?照他的小脑袋想,吃那种毒物,就像妖怪吃死小孩一样。梅真一定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有一天,晨土跟在老驼子背后,眼见他采了一篓子腊窝。夜里,他爬到梅真家后窗台上,窥视屋里情景。锡凯大舅吃力地摆好小炕桌,倒一杯酒。梅真跪着,嘴已张大,呵呵地喘息,眼睛闪出绿光。锡凯大舅终于端上一盘冒着热气的腊窝。梅真迫不急待地吃起来,样子像一只母狼。老驼子可怜巴巴地站在炕前,从驼峰下昂起脑袋,喉咙里发出小狗呜咽的声音。
梅真的身子慢慢地软了,斜倚在被褥上。她脸上泛起桃花色红晕,变得异常美丽。乌发纷纷垂落,衣襟缓缓宽懈,两只眼睛透出迷醉的神采。她盯住锡凯大舅看,锡凯大舅着了魔,浑身不停颤抖。她长长地打个哈欠,满屋飘荡起奇异的香气。锡凯大舅腿一软,跪倒在炕前……
以后的事情,晨土永远也不会忘记。梅真厉声尖叫:“孽障啊,你敢在我眼前?我要捉你归西天!”她不知从哪抽出一根桃枝,摇摇晃晃下炕来。锡凯大舅喃喃哀求:“娘娘饶命!娘娘饶命!……”一边竟哆哆嗦嗦脱下衣服来。梅真挥起桃枝,狠抽锡凯大舅怪异的驼背。她用力太猛,衣服全散开,袒露出洁白尖耸的乳峰。锡凯大舅像一只陀罗,嘀嘀溜溜旋转,手脚痉挛作鸡爪状。他像一只学啼的小公鸡尖叫!梅真也呻吟起来,娇柔委婉,仿佛桃枝是抽在她白雪般的躯体上。
最后,锡凯大舅瘫在地下奄奄一息。梅真用手巾沾温水擦他鲜血淋淋的脊背。她还那样呻吟着,身上不时抽动一下。擦干净,她伸出纤纤玉指,在这畸形的躯体上抚摸着,揉弄着。锡凯大舅缓过气来,慢慢昂起头,一双老眼噙着混浊的泪花。他吃力地伸出手,替梅真掩好敞开的胸怀……
晨土从窗台翻落下来,脸煞白跑回家。他裤裆里全湿了。
夏夜那么长啊,你坐在村口石板桥上听老人们讲故事,睡了好几觉,人们还没散去。有什么事情比山村的夏夜更美好呢?熏蚊子的山艾香得醉人,河边的萤火虫像欢乐的精灵飘舞。连绵的山峰衬着发蓝的夜空,勾出迷人的形象,叫你忽发奇想。在麦穗场上躺下吧,你可以看见流星。一颗流星刚从空中划过,又一颗流星拖着华丽的尾巴飞来。那么多流星,夏夜里宇宙也不平静。 女巫梅真的故事可以编成一只花环,惶向山村因此闪出奇异的光彩。
很早以前,梅真是村里的团支部书记。破四旧那会儿,她领着一群红卫兵砸土地庙,毁白云观,她妈踮着小脚在后面撵。人们都说,她本来可以当革委会主任的。帽子顶下有个麻姑洞,据说麻姑仙女就在洞里修炼,得道后在升天台成仙了。那洞里供魆魆着一尊麻姑石像。红卫兵围着黑的洞口,都不敢进。梅真说:“我去!”她进去了,手里提一柄铁锤。忽然,洞里传出梅真一声尖叫。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人们把梅真抬出来,她双目紧闭,人事不省。据说,她昏睡了七七四十九天。醒来,她统统不记得过去的事情,却与灵界取得联系。麻姑把红卫兵头头变成一个女巫。
山村里真有怪事,梅真的故事说也说不完。某年某日,一个姑娘疯了,说话全是她死去多年的爷爷的声音。梅真去了,口念咒语,捏起桃枝抽打疯姑娘。那姑娘发出“吱吱”的叫声,上下蹦跳如兽。当姑娘扑地晕倒时,人们眼睁睁看见烟囱里钻出一只黄鼠儿狼,顺屋脊惶惶逃遁。知道起尸吗?这样的事惶向村也发生过。那年老书记脑溢血去世,尸体停在东屋地下。夜里下暴雨,梅真养的黑猫钻进来,湿漉漉的身体擦着老书记的头发一跃,天哪!老书记慢慢坐起来啦!全家人鬼哭狼嚎,跑去给梅真叩头。梅真抚摸着怀里的大黑猫,拖长音调训道:“下辈子不许再作恶啦———”据说,家中的尸体连连点头。梅真哼一声:“饶你。”尸体便咕咚倒下……
小晨土用心地听这些故事。他脑子里好像有把小刀,将故事每一细节刻在记忆的屏幕上。这小孩怪,天生喜爱神秘的东西。
夜深了,气氛变得怪异。那些事情谈多了,人人有些毛骨悚然。这时,锡凯大舅出现了。先听见他破自行车咣啷咣啷的声音,接着,他从黑暗中一跃而出。他像一只蜘蛛跳跳,驼背垫着车座骨碌一滚,人便骑在车梁上。他站着骑车,仿佛赛马的騎手。魔鬼的使者出动了,又去干什么勾当。哦,他身后跟着一大群蝙蝠,吱吱叫唤,黑压压的翅膀搧起一股阴风。驼子、蝙蝠、破自行车都消失在沉沉黑夜里,人们久久静默着。
“瞧,梅真在洗澡……”有人咕哝道。
秦湾上空浮显一片光华,绿盈盈镶着蓝边。萤火虫一群群从石桥上空飞过,急急飞往秦湾。她用法术召来萤火虫照亮。没人胆敢去偷看。男人们只是沉默地抽着旱烟,竭力想像水面上那一团团萤火虫,水底下梅真那美丽的裸体……
夏夜令人难忘。夏夜弥漫着一种阴美,朦胧而刻骨。
晨土想:为什么要吃腊窝?为什么要抽锡凯大舅的驼背?
一年一年过去,晨土总感到强烈的诱惑。诱惑来自那些美丽的青蘑菇。他在山里走,忽然站住,蹲下身子,在腐烂的松针里扒出一枚妖艳的腊窝。他久久地盯着它,嘴唇翕动着,眼神如痴如醉。然而他终于站起来,忧郁地离去。
终于有一天,锡凯大舅死了。女巫梅真扑在他干瘪的尸体上哭得死去活来。晨土大学毕业,在县城教学,因病回家休养。回村那天,他碰见梅真给锡凯大舅上坟。天淅淅沥沥下着雨,梅真头上缠一块白纱,手里挎着篓子,低头匆匆行走。她依然那么年青,脸颊依然月季花般鲜艳。晨土心动了一下,悄悄跟她上墓地。梅真烧了纸钱,从篓子里端出一碗腊窝,恭恭敬敬供在坟前。她不顾地湿,往下一跪,无声地痛哭起来。泪珠如天上的雨丝,不断头地从她两腮挂落……
晨土忽然想死。他病入膏肓,生活中又有种种不如意的事情。他感到困惑:自己空间是从哪里来的?这种困惑是致命的,它引起生命的空虚感。
晨土来到山上。这么多女孩子冒雨拣粘窝,山谷里回荡着她们尖亮的笑声。晨土在一棵老松树旁坐下,耽于沉思冥想。仿佛早就安排好了,他的手无意中一抓,抓起梗在他心头多年的毒蘑菇。他把它擎在眼前,久久凝视着,仿佛在端祥一桩奇迹。
“腊窝……”他喃喃道,“腊窝……”
此刻,积累多年的诱惑达到极限,他内心的欲望再也不可遏制。他把这美丽的毒物擦干净,慢慢填在嘴里,像一头反刍的老牛,嚼啊嚼啊,嚼成苦涩而芬芳的液体,缓缓地咽下肚去。
迷幻。天地开始旋转,天空布满五彩缤纷的光圈。拣蘑菇的女孩子长出透明的翅膀,小天使一样到处飞翔。晨土揉揉眼睛,挣扎着坐正。哦,迷幻世界竟如此动人!听啊,山间回荡着丝竹仙乐,女巫梅真在一群仙女簇拥下,从秦湾那边转来。晨土摇摇晃晃站起身,面对这位他思慕多年的女子。梅真亭亭玉立,抿嘴微笑,两眼荡漾着一片春情……
“我看见了,我都知道。我一直想问问:为什么?为什么?”
锡凯大舅来了。驼背压得他伸出乌龟般的脖子,眼睛像蜗牛触角一样凸出。梅真对晨土莞而一笑,举起桃枝抽打锡凯大舅怪异的驼背。老驼子变成一只陀罗,滴溜溜地旋转。忽然,空中一声霹雳,锡凯大舅站起来,雄纠纠化作一尊天神,周身闪耀金光。他像掀开一座大山那样掀去了自己的驼背。梅真仰望着他,面容娇羞而激动。天神握住她绵软的小手,引她冉冉上升。他们无凭无依地站在天空,用眼睛述说神秘的前缘。采蘑菇的女孩们环绕两人飞翔,用人间无法理解的语言歌唱爱情。太阳流射出黄金溶液,慢慢淹没大千世界。天地间一片光辉灿烂!
晨土苏醒过来。毒性退去,迷幻世界消失了。然而,他脑子里还是一片光辉灿烂。雨下得急了,叫人不得不清醒。晨土浑身透湿,钻出松林。他举目四望,觉得眼前一切都是灰秃秃的。
惶向,这贫穷而可怜的小山村,在群山包围中蜷缩着身子。灰暗的瓦诚心诚意疤疤痢痢地毗连着,光秃秃的石头撒得遍地都是。收割过的田野一片荒凉,更显出土壤的贫瘠。通往山外的大车道痛苦地扭曲,像一根吊死鬼的绳子……所有这些挤成疙瘩,大地便隆起一个畸形丑陋的驼背。
晨土又闭上眼睛。他不愿对这样的世界睁开眼睛。
作者简介:矫健(1954—),男,中国作协会员,曾任烟台市作协主席、《胶东文学》主编。从事文学创作38年,出版长篇小说7部,中短篇小说集5部,电视连续剧3部,电影1部。共500余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