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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就告诉过你,爱情不过是人类的众多游戏之一,不必为一时出局伤神。
二零三八年。
我在九点钟走进办公室,甩掉手袋,坐在办公桌前,打开电脑,开始操作。
如往常一样,我的电脑在接通电源的同时,开始了它的拿手好戏,“啧啧啧,脸色这么差,你今天用了什么号数的粉底?”
我不去理它,倒杯咖啡,自顾自浏览屏幕上的企业新闻发布。
它仍然不放过我,“你甩掉杰森是三十七天零两小时之前的事了,应该早已超过三个星期的失恋伤痛期,不必摆出这副伤心欲绝无精打采的神情吧?”
我一边飞快地回复电子邮件,一边跟它说:“反正也只有你看得见,不是吗?”
它“愤愤不平”,“谁叫我被赋予探测使用者情绪并做出反应的功能,你的情绪不佳,我的效率也不能提高。”
我点击进入“重要文件夹”,嘴上应着:“是是是,我们是最佳搭档。”
它略为满意,“我们要合作无间。”
唉,我实在怀念以前那段好时光。
那个时候,花还香,天还蓝,我也还是个小小白领,每天的任务不过是在一个方格子里、百分之九十九的时间中和电脑相看两不厌。
噩梦自升级后开始。
突然发觉任务开始吃重,需要直接向大老板汇报,明里暗里有人过来挑战,横刀冷箭齐飞;以及,技术部为这台电脑升级,除了一系列商业软件之外,还装上一具有监测功能的感应器。
它能够名正言顺地感应我的样貌及情绪变化,并对之做出“适当”的反应。适当,是由它决定的。
现在?
只要我用了颜色略不相衬的口红,它都要批评四十五分钟,同时,屏幕上的文件依然以每分钟一千五百字的速度不停地“咔咔咔”显示,让我批阅。
连这小小电脑也不好伺候了。
名义上我是它的主人,实际上是我怕它更多。
公事,它比我知道得更详细透彻;私事,自从每周一天在家办公的“德政”实施之后,它和我家里的电脑联上了网,所有私人资料无所不知,连我有几双袜子都一清二楚。
幸而每台电脑均设有名为“忠心护主”的保护功能,且不会将私人资料外泄,不然我和众同事死无葬身之地。
电脑犹自喋喋不休:“早就告诉过你,爱情不过是人类的众多游戏之一,不必为一时出局伤神。”
我喝道:“闭嘴!”
我之所以会和杰森分手,还不是它和杰森的桌上电脑攀交情,把杰森写给某位小姐情意绵绵的电子邮件转给我看。
如今想来,真不知是帮了我还是害了我。
旧日女子,往往丈夫在外面结识新欢、生了孩儿尚惘然不觉,一旦发现身边人不忠,立刻可以哭诉:“真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他一向对我那么好……”
而现在?给新欢的电子邮件发送键刚刚按下,立时三秒即转到旧爱手中也未可知。
可是女子却未必更幸福。
我继续手挥目送处理文件,把忌廉加入黑咖啡中,搭配它的唠叨,嗯,无上滋味。
终于告一段落,我推开文件夹,披上外套,出去走走。
叛逆的青春期,试过用离家出走来反抗家母,没想到十年之后,又用如此无奈的方式来躲避一台电脑。
秋阳和煦地照在树叶上,洒下疏疏落落的影子。
我惬意地坐在咖啡座上,浏览往来的众生,享受这二十分钟奢侈。
不远处亦坐着一位青年才俊,手不停地在掌上电脑上发出指令,还跟耳边的无线耳机急切地商讨着什么。
大概在磋商下一步如何创建阿尔派星球核子能基地的工程吧。我想不出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需要用到掌上电脑。
总觉得用这种电脑泡咖啡座的人,一定拥有无比坚强的神经。因掌上电脑一旦和桌面电脑联结,更加连喝一杯咖啡的自由都没有。因此我仍坚拒这项五十年前的发明,以便可以出门溜达溜达,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我摇摇头,品味着我的热肉桂苹果西打。
嗯,也许人家的电脑比我家的那台有教养。
我相信物似主人形,必定是和我相处得久了,日久有功,造就出它的伶牙俐齿、刻薄挑剔、针锋相对、得理不饶人。
也是我教育它对异性关系要洁身自爱、宁缺勿滥,是以它忙不迭地把那封邮件献上。
正在胡思乱想间,身边响起一个彬彬有礼的声音:“对不起,请问我是否把外套落在这儿了?”
我抬眼望去,旁边的椅子上确实搭着一件灰色人字呢外套,我拎起外套,递向那位男士。
他送给我一个笑脸,道谢,告辞离去。
嗯,外形可以打八十五分,声音动听,再加五分。
我讪笑自己,不知是我影响电脑还是它影响我,连思维都如此格式化。
伸个懒腰,准备结账离去。
且慢,这是什么?
我弯腰,从椅子底下捡起一个黑色皮夹。
大概是从外套里滑落出来的,一时没注意,没有一块儿给他。
我打开看看,邹林,京华电脑,技术支持。
还是得物归原主。
我带着皮夹回到公司,发出一封邮件,说明因果,请他下班后上来取回。
电脑立刻开始多管闲事,“什么时候结识这位小生的啊?”
我不去理它,继续撰写报告。
邹君于五点三十五分来到我的办公室,取过皮夹,再度道谢。
我的电脑此时一声不出,然而我知道,它的监察器此刻正忙碌无比地进行记录分析。
我取过手袋,道:“一起下楼如何?”
邹君笑着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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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呢,又一起喝了一杯茶,才各自回家。
第二天,我相信我上班时的脸色一定很好,那台电脑一定不会多话了吧。
打印机已经自动打出一叠文件,我以为是最新的季度销售报告,取过阅读。
略略一翻,竟然是邹君的个人资料,最后结论是:身家清白,人品一等,无不良嗜好。
我直接把那叠纸扔入垃圾桶。
“喂喂!”它急了,“那里面可是我苦心收集得来,你不看一看他的人事部年度考核评语?”
我挥挥手,“您老别越帮越忙了。”然后又加上一句,“我才不关心这些。”
它说:“多了解总没坏处吧。”
我略微恼怒,“喂,如果邹某现在也如此调查我,我会怎么想?”我教育它,“凡事要适可而止。”
它不出声。
我开始一天紧张、繁忙而且单调的工作。
我和邹的关系开始有所发展。
每周一两次约会,不算十分频繁亲密,但进展良好。
终于这多嘴的电脑又开始忍不住出主意:“这件不规则裙摆的大花裙子给我看看也就罢了,千万别穿出去给邹君欣赏;上个星期我提供给你的马格利特配方,有没有调给他品尝?”
我向它做个鬼脸,“我再也不听你的。”
“是吗?那明天要交的会议报告你不需要我的评改了?”它冷笑。
“公是公,私是私。”我口气软了下来。
风水轮流转,如今是电脑的天下,尤其是这种刻板程序的办公时代。
例如不必自己撰写年度评述报告。电脑会有程序,将过去一年所作业绩自动归类汇总,按级数为阁下一一评分。
是故千万不能得罪它。
唉,伺候它大爷的面色总好过面对董事会,至少它思维敏捷,效率一流,即使偏心,也多半偏向我这一边。
它乘胜追击,“我看这个邹林人品、相貌均称一流,你可要抓紧,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我忍不住,“咦,不知哪位仁兄才说过‘爱情不过是人类的众多游戏之一’的经典名句,小小年纪记性就这么坏,啧啧啧。”
它不服气地说:“别仗着你现在有本钱,可以千挑万拣。看,这是你三十五年后的模样。到时你若身边没人,看你怎么办!”
它在屏幕上打出虚拟容貌。
我惨叫一声,扔下文件夹,双手掩面。
它满意了,改变图像,我的桌面又变回维纳斯与小爱神。
我收拾心神,坦白地说:“唉,我哪里有空想这些,我在郑重考虑跳槽到‘晟阳’的可能性,是否应该接受他们的聘约,过去一试。”
“什么?”它大惊失色,“‘晟阳’的职员统统没有个人电脑,不过随身携带一块磁卡,可以插入任何办公桌上的阅读器使用,所有程序均由主机提供,根本没有人性化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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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我狂笑三声,这是全天下电脑的噩梦。
它果然默不作声,我亦不再打击它,继续工作。
邹约我下班后见面。
我准时落座,脱下大衣,叫了饮料,笑嘻嘻地看向他,“今晚有什么节目?”
他却面色凝重,“宁樱,我有坏消息要告诉你。”
他身家清白,人品一等,会有什么坏消息?
我一盘算,大惊失色,“你要移民了?去哪个星球?什么时候出发?”
据说以前,人们移民不过到西方的几个国家,然而科技一朝进步,各国联手进军宇宙,还真开发了数个适合人类居住的星球区域。
于是便有人跃跃欲试,到各星球寻找新的机会。
真正的碧海、青天、夜夜心。
是以那些老土得不能再老土的借口,诸如“亲爱的,咱们分手吧,我要出国深造”再度流行,只不过目的地由“伦敦”改为“伽马星”。
他郑重地按住我的手,“我得到消息,因电脑监察器易受使用者影响,兼做其他用途,无益效率,政府决定修改法律,只有十六级以上行政人士才有机会配备。”
我的茶杯“丁”地跌落在碟子上,引起邻座侧目。
他问:“你的级别够吗?”
我一算,现在我才二十二级,就算半年升一次级,也要三年后才有机会再度使用,届时我那位挚友早已不知沦落何处了。
我大惊失色,“那现有的怎么办呢?”
他沉默半晌,“全部拆除。”
我急,“有没有办法?有没有办法?”
他低下头去,“暂时没有,但宁樱,我答应你,我会尽力。”
走出店门,我望着肃杀夜景,阵阵酸楚袭上心头。
以前和男友分手,心中也没有这么不安。如何自怜,也大不了“一觉睡醒,又是好汉一条”。而这回是不同的,我知道。
这么多年来,它一直忠心耿耿地担任我的美容顾问、心理咨询、居委会大妈等角色,我怎么舍得失去它?
几乎一夜无眠。
早上,我将邹的消息告诉这台电脑,它也在桌上急得团团转。
可不是,我也许只是失去一个老朋友,它可是失去赖以所托的灵魂。从此,它和一台电冰箱大概没什么分别。
如果有人把阁下的灵魂拿去,你急不急?
我道:“平日里你神通广大,此刻可有办法救助自身?”
它一声不吭,往时威风不见十之八九。
我急得拍桌子,“喂,你的真本事呢?使出来呀!”
它十分委屈,“我不过是一台小小中级技术主管的电脑,哪儿有什么通天本事?”
我默然,然而仍有不甘,“平日就顾着跟杰森这种人的电脑灌水打交情,怎么不去拜会一下人家开发部的电脑?搞得现在没得抱佛脚。”
接下来的几天,我非公事不再出声,它也没精打采。小小空间真正感到冷落,连角落的几盆盆栽也开始枯萎。
终于一天,邹约我出来,兴奋地告诉我,他找到了解决办法。
无数技术名词,我听得云里雾里,仍然频频点头。
大概方法即是在电脑中修改程序,瞒天过海,偷梁换柱,装出探测功能已被撤销的假象,以通过检查。
最后,他下了结论:“但也要你的电脑配合才行。”
正是月黑风高夜,我用钥匙打开办公室房门。
他取出工具,开始操作。
隔行如隔山。
我的电脑平时连我输入一行文字都诸多批评,此时敬畏地任由他操作,一声都不敢吭。
我紧张得手心直冒冷汗,如果我的电脑也有此项功能的话,相信地毯早已湿透。
凌晨三点,邹大功告成。
四周寂静,只剩机器嚓嚓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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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频频问:“怎样?”
邹说:“你必须把电脑留在原地,以通过数日后的检查。之后,你可以申请调换,置于家中,然后重新接通原有功能。”
我欢欣,向邹献上香吻。
邹继续道:“届时,你又可以和它进行智慧的交谈了。”他挤挤眼睛。
我涨红脸,平日里和电脑那些没营养的对话,想来他也猜到几分。
此后数日,我强作镇定,对外宣称电脑已接受应有处理,并与开发部预约时间,接受检查。
每日上班均心怀忐忑,既怕电脑一时口疏,走漏风声,又怕它从此不再出声,如木头一般。
电脑如常沉默,顺利通过检查。
我又待数日,风声过后,申请将电脑置换回家,并邀邹到我处帮手。
小心翼翼安置好各个部件,插上电源,邹各处检查过,认为无恙,便进厨房准备晚餐,留我与电脑独处。
我开始轻轻拍它,对着屏幕说话。
“是我啊,看得见我吗?”如对大病初愈的人般。
它毫无反应,仿佛仍然昏迷不醒。
我的声音渐渐提高,“你真的没事吗?”
它一声不出,只以沉默回答我。
我的手法越来越重,几乎哭出声来,“求求你,回答我啊。”
小小的声音传来:“我很好,就是给你拍得快散架了。”
我气得瞪眼,“原来你在装蒜!”
这没良心的电脑,居然哈哈大笑起来,二十四小时之前,它才历经生死大劫呢。
我一跺脚,撇下它,进厨房帮手去。
心情好得唱出歌儿来,一边把菜板剁得咚咚响。
邹从背后抱住我,“你在唱什么?”
我说:“没什么,随便哼哼。”
其实,我哼的是一首老歌——
“直到多年以后,河水溯流而上;直到多年以后,你依然爱我,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