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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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敲敲门,门开了。爸说:“来了啊。”
  我和爸在客厅沙发上坐了会儿,聊了几句最近工作上的事,末了,我说:“我去和我妈聊会儿。”
  爸说:“去吧,多聊聊。”
  我轻轻推开卧室的门,妈平躺在床上,眼睛睁着。她的头上和身上连着各种管子,纷繁的细管汇向床边一台白色机器,那机器乍一看像是大块头的立式冰箱。机器的液晶屏上显示着两个字——“清醒”。
  我小心翼翼走到床边,探出身子,把脸移到我妈那双圆睁着的眼睛的正上方,“妈,我来了。”她的眼睛一动不动,像是一滩死水。我朝她笑了笑。
  要感谢科技的发展,让我妈得以用上这套设备,它有一个奇怪又带点诗意的名字——“继续”。简单说,它的功能是给死神打张欠条,让濒死之人可以以一种特殊的方式继续活下去。
  “继续”的革命性突破在于,不同于植物人,用上这套设备的人,是完全拥有“意识”的。他们与常人的区别可以从输入和输出两端来说。在输入端:“继续”让他们保有视觉和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则依然喪失。他们无法眨眼,眼球也无法转动,能看到的视域永远是固定的,眼睑的张开与闭合完全由设备牵引控制,当设备感知到他们即将睡眠时,便会控制眼睑闭合,反之,当他们即将醒来时,眼睑会被张开。他们不会眨眼,但你不用担心眼球会不湿润,连接头部的其中一条细管,专门负责维持眼球的湿润与清洁。与常人更大的区别在于输出端:他们的输出为0。他们大脑中所有涉及输出的区域全都处于坏死状态。他们完全知道自己还活着,可以看见、听见这个世界,有意识、有情绪、会思考,但他们无法表达,从动一下手指到开口说话在内的所有自主行为,他们全都丧失。鲜活的意识被囚禁在僵化的肉体中,他们是这个喧闹世界里永远沉默的旁观者,他们是活着的“木乃伊”。
  我知道这很残酷,这种状态比植物人要痛苦得多,植物人没有意识,因为不知道自己还活着,所以或许也谈不上痛苦。然而用上“继续”的人,他们可是完完全全知道自己还活着,他们感知着一切,理解着一切,思考着一切,却无法做出一丁点回应。
  唯一的慰藉在于,这是我们家共同的决定。当时日无多已经成了明显的事实,我们一家三口做了一次冷静的讨论,要不要试试那个叫“继续”的玩意儿。爸说,从他个人来说,他当然希望他的妻子继续活下去,但那样的“活”和一般意义上的“活”显然不一样,总之他尊重妈自己的选择。妈说,她都快要死了,愿意殊死一搏,她还想继续看着我和爸,看我们过得怎么样。她流泪了。那一刻,我窥见了自己内心的自私与矛盾。我问自己,如果将死的是我,我愿意用那个设备吗?不。存在于这个世界是为了参与其中的,你把我带到游乐场,却对我说,你就在边上静静地看别人玩,待着别动,我才不干呢!能够感知这个世界却不能对世界做出一丝反馈,这会让我在心理上窒息的。然而,现在的问题是,此刻将死的人不是我。
  我在妈妈的目光中诞生、长大、成人,虽然我从不为她的目光而活,但在我三十岁这年,要让她的目光突然从我的世界永远消失,那感觉确实如同坠入黑洞。我的人生还有许多未尽的事,我希望当我经历那些想要与她分享的短暂时刻时,她的目光是在场的,而不是在天的。想到这儿我意识到,依靠“继续”维持的有意识生命状态,于她可能意义有限,而于我,意义重大。它保证了那个重要目光的在场,而我们,总是活在一些目光之中。
  2
  妈妈病重的那段时间,我感受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绝望。死神在湍急的河流下游冲她微笑招手,她被困在一艘破旧的小船里,随奔流的河水快速滑向死亡,我够不着船,更止不住水,只能在岸上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血管外皮细胞瘤——一种罕见的恶性肿瘤——从一处转移至全身:CT和核磁显示,十多个幽灵般的小黑点散布在肋骨、肾脏、髋骨、股骨……死亡于她已经不再是一个概念,而是日程表上一个具体而明晰的待办事项。她53岁。
  我坐在她的床边,看着怪物一般的她:医生推荐的唯一一种值得尝试的抗癌药,让她稀疏的头发成了一截灰一截白的模样,她的眉毛掉光了,眼圈浮肿。曾经爱美的她,如今最不愿看到的东西就是镜子。遗憾的是,价格不菲的抗癌药,在改变她体表的容貌上效果显著,在抑制她体内的肿瘤上却收效甚微。肿瘤生长压迫引起的疼痛遍布她最后一小段人生之路,她躺在床上,几乎没有一刻是不痛的,如呼吸一般没有尽头的疼痛,让她整晚整晚失眠。医生给的止痛方案由西乐葆变成吗啡,她第一次服用吗啡时,吐得天旋地转。
  在她还有力气并且愿意讲话的时候,她对我说,她不甘心,不甘心在这个年纪就死,她还有很多事情想做,很多事情想看。我理解她,我也不甘心。自私地说,她的离去会让我接下来的人生永久缺席一位我最看重的观众,一想到那双目光即将不复存在于世,我就感觉到自己的人生并没有什么意义。
  那段时间,一些奇怪的记忆片段常会恍惚间向我飘来。我看到她推着自行车,脚后跟着六岁的我,杭州的街道尘土飞扬。还有一幕在我脑海中回旋过多次:小学二年级时,我主动要求报了学校周末开的美术兴趣班,我很喜欢画画。第一堂课,一个三十上下的男老师发给我们一人一本画册,让我们临摹画册上的啄木鸟。我画得很认真,极力想精确复制出画册上啄木鸟那长长喙部的曲线,细心描摹着曲线的每一丝细微变化,但把喙部画完,我却发现白纸上留给鸟头和鸟身的空间不够了。交作业时,我极不情愿地把那幅鸟喙巨大,鸟身却很小的啄木鸟交给那个男老师,他看了看画,又看了看我,说:“你是我见过的画得最差的人。”小朋友们爆发出的欢笑为他简短的点评又添了一个叹号。后来妈妈常笑着说,那天她见到从美术班回到家的我,像是一个刚被工头开除的油漆匠:我拎着红色的小颜料桶,白色T恤上满是各色颜料渍,一进家门我就开始抹眼泪,说再也不去上美术班了。“你不能因为别人的一句否定就否定自己,尤其是对于自己喜欢的事。”妈说。
  幸好我没有否定自己,画画作为我近乎唯一的爱好一直保留下来。大学毕业后,我进了报社工作。一次偶然的采访,认识了一位画家朋友,他看了看我的画说:“你画得不错,比现在一些所谓的画家要好。”他是省美协的会员,他的话让我受宠若惊。一个大胆的想法在我心中萌生:画画于我可不可以不只是爱好。后来他说,他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是画展策划人,挺牛的,他可以让他帮忙看看有没有可能给我策划场画展。我内心的欲望再一次空前膨胀起来。   我在网上查了查他提到的那位画展策划人的名字,好像在業界还小有名气。后来那位策展人看了我的画,他说有些还可以,有些欠缺,要办展,还要再多些有想法的作品,他说他的日程表上已经排满了项目,近一年多很难腾出手来,如果我能再出些佳作,他觉得两三年内,有可能办成一场展览。
  我的心情是矛盾的。一方面,仿佛一个被困在洞穴里的人突然望到了洞口的光,我以前从没想过我画的画可以达到办展的程度,我甚至从没想过除了家人和最要好的朋友,会有别人能看到它们。另一方面,我突然意识到如果真能办成那场展,有一个人是我最最看重的观众,然而那个人可能撑不到两三年,甚至一年都很难。
  3
  画展办了三天。第一天晚上,我坐在妈的床边,对她说:“妈,今天我的画展开展了,很顺利。”那时妈身上已经插满了管子,她的眼睛睁着,不会眨,一旁的机器液晶屏上显示着“清醒”。
  我掏出手机,划动着今天拍的照片,选了看起来观众最多的一张,然后小心地把手机屏幕移到妈双眼正上方的位置,“你看,这是今天下午拍的,人还挺多。”
  事实上,从初次和策展人见面到画展开办,并没有真正等上两三年。他手上原本排着的一个大项目黄了,有一天他电话联系我说,“我现在腾出手了,你准备得怎么样了?”那时距我们初次见面只过去一年多。
  画展开办时,我妈用上“继续”已经有五个多月了。
  用上“继续”有些机缘巧合。那时我经常上一个医学论坛,在恶性肿瘤的版块里看一些晚期病人护理的经验帖。一次我偶然看到一个帖子,标题很吸引眼球:“对抗绝症思路的重大转变,一项有望问鼎诺贝尔奖的颠覆性发明”。
  我点进去看,了解到一家名为“界元科技”的公司,开发出了一款设备,宣称可以让一部分罹患绝症处于濒死状态的人继续维持有意识的生存状态,活到至少95岁。
  帖子挺长,详细介绍了这款设备的基本原理,简单说,设备可以替代除了大脑外人体几乎所有组织的功能,相当于再造了一个躯体,让这个人造躯体来维持大脑的活动。
  这明显是一个广告帖,我非常怀疑其内容的真实性,然而帖子下的几条留言让我犹豫了:其中一条是论坛上一名资深网友的留言,他是一位肺癌晚期病患的家属,他说已经用了有一个多月了,目前看效果不错。还有一条是论坛版主的留言,他是北京一家知名医院肿瘤科的副主任医师,他说,从理论上说,现在世界上最尖端的医学水平,已经可以达到研发出这样设备的技术条件了,不过,看到这样颠覆性的发明真的诞生,还是很震惊,如果效果稳定可持续,这绝对是一项改变世界的创举。
  我电话联系上了这家公司,对方告诉我:设备目前处于临床试验阶段,公司不能确保其有效性,申请使用者实质上是被试验对象。
  我想了两天,订了一张去深圳的机票。到了公司,我告诉前台,我是一位病患家属,在考虑申请使用他们的设备,同时我也是《地平线报》的记者,想来看看他们公司的情况,之前打电话预约过。
  一位姓冀的副总接待了我,他中等个头,方脸,看起来四十来岁。他请我到会议室里聊了聊,大致介绍了下公司的情况。我提出,想去他们的实验室看看。他一口拒绝了,说那涉及技术机密,然后说,如果我对他们的产品不放心,可以不申请,他们现在不缺申请者。我说,我提出要看实验室不仅是作为病患家属,更是作为一名记者,他们的产品如果真如他所说的那么厉害,为什么不在媒体上宣传,我要不是偶然在一个论坛上看到,根本不会知道竟然有这样的设备问世。他说,那是因为他们的产品还在临床试验阶段,没到大面积铺开宣传的时候。我说,时间不等人,等你觉得成熟了,可以大面积铺开宣传了,说不定已经被别人抢得先机了。他尴尬地笑了笑,食指不自主地敲了两下桌子,然后说,请我在会议室里稍等一下,他去打个电话。
  我知道他是去请示更大的领导了,也知道提出去看实验室的要求确实唐突,我这趟就是想尽可能多地了解这家公司到底靠不靠谱,会不会是骗子公司,不过从目前的情况看,他们倒像是正经做事的。
  他回到了会议室,我想他要明确拒绝我了,没想到他却说,可以带我在部分区域简单转转,但是要交出手机和随身携带的其他物品,接受安全检查。我说这没问题。
  老实说他们的实验室和我采访过的其他科技型企业看不出什么明显区别,套上防护帽、防护服和鞋套进去,实验区和走廊由厚厚的玻璃隔开,每个实验区里,三四个操作人员操作着一些我不知道用作什么的设备。冀总大致给我介绍了几个实验区的功能划分,说技术细节上他也不懂,他是负责市场的。
  参观很快,整个过程也就十分钟的样子。出来后他笑着对我说:“王记者,今天给你的待遇很高了。刚才我们走的,是省部级领导来公司调研时,走的经典路线。”我对这分不清是调侃还是恭维的话感到莫名,本想调侃回去说“领导来也要交手机吗?”不知怎么我突然想到了躺在床上的妈妈,想到了她痛苦的样子,一下就没了再多说什么的兴致,我咧开嘴笑了笑,“谢谢!”
  回到家后,我把这款叫“继续”的设备和了解到的情况跟爸妈说了。爸质疑,说如果真有这样的东西,为什么早没听说。我说这是新发明,相当于处于试验阶段的新药,媒体上没有宣传,有些医生不知道也正常,网上可以查到一些资料。妈说,如果真有效,岂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活到95岁以上了?这好像不符合自然规律。我说,不是所有人都适用“继续”,癌细胞进入头部的病人就不适用,而且用“继续”维持的生存状态和我们通常理解的生存不一样:有意识,部分感官丧失,表达完全丧失。妈问,还会觉得痛吗?我说,不会,只保留了视觉和听觉,感觉不到痛。我跟他们说了我去公司看到的情况,说如果这是个骗子公司,他们铺的摊子也太大了,这么大的投入很难收回成本。我说,要相信科学,相信技术的进步,往前数一两百年,谁能相信器官可以移植呢?“继续”的本质和器官移植差不多,只是一种人造器官的打包移植,相当于把大脑之外的其他主要组织一起移植了,移植到了机器里,我的理解是这样。   4
  提交申请材料,经过几轮身体狀况的评估后,我妈获准参与他们的临床试验。
  设备的“安装”要求比我想象得复杂。首先,“继续”必须在病人呼吸心跳完全停止后才能开始安装,以免大面积排异反应的出现。其次,安装只能在和界元公司有合作关系的医院进行,因为不是所有医院都对这个新玩意儿有信心。好在,在杭州有两家界元公司的合作医院。
  下面这些都是负责给我妈安装“继续”的余博士告诉我的,他说的这些发生时,我只是在手术室外的走廊里呆呆地望着地砖:18时10分03秒,我妈的呼吸心跳停止,血压显示为0,操作团队第一时间给她接入临时维持大脑存活的设备——“过渡”,整个操作过程花了135秒。然后就是复杂的手术和各种导管接入,整个过程耗时约41分钟。18时53分35秒,“继续”正式启动,同时“过渡”移除,我妈“复活”了,或者从她的大脑活动来说,她从来不曾死去。
  我妈在ICU里待了一周,情况稳定,然后我们被告知,病人可以出院回家了。把我妈和她连着的“继续”送回家也是由界元公司的运送团队操作的,这可不像是搬个冰箱回家那么简单。
  我还记得当运送过程顺利完成,7人的运送团队离开我家时,我走到妈的床边,轻声说:“妈,回家了。”
  我每天下班后都会到爸妈那儿,妈有时睡着,有时醒着。醒着的时候,我就搬个椅子坐在她的床边,和她说说话。我第一次跟她说到了我也许能办个画展的事,把前前后后的原委都跟她说了。我说,我知道光听我说,自己却没法说话憋得难受,再等等,界元公司告诉我,“继续2.0”有望在五年内面世,到时,她的想法会被设备解码成文字显示在屏幕上,“你一定憋了一肚子话,到时就可以放开说了。”我看着妈说。
  那天我接到那通电话时正在单位,我看是个陌生号码,本能地想是不是骚扰电话,对方是个沉沉的男声,“请问是王强先生吧?”我冷冷地问,“请问哪位?”那头说,“我是界元公司的,我要告诉你,你被骗了。”我一下没有反应过来,感觉大脑像是短路了。那头告诉我,“继续”并不像公司宣称的那样,可以让使用者依然维持意识,使用者是没有意识的,也就是说,充其量只是个植物人。“压根就没有意识!”那头咬牙切齿地说。
  我终于感觉自己回过神来,我说:“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我感觉手机那头顿了一下,可能没想到我会这么问,那头说:“难道你希望继续被骗下去吗?”
  我说:“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作为界元的人,为什么愿意告诉我这些?”
  那头说:“这是我和公司之间的事。我已经联系上了不少被试验对象家属,我建了一个微信群,会把关于这个骗局的详细信息发在群里,号召大家共同维权,你的微信就是这个手机号吗?”
  群里总共有17人,微信名叫“陀螺”的群主,也就是打来电话的那个人,在群里贴了大段大段的文字,这桩莫名其妙的事情似乎渐渐清晰起来。陀螺说,“继续”的研发本意确实是像界元公司宣传的那样,但目前为止,它还处于研发阶段,它的核心技术——“维持大脑意识状态的存续”并没有被攻克,也就是说,在“继续”甚至还称不上是一款半成品的时候,它就被提前投入了所谓的“临床试验阶段”,这一切,是公司高层一手策划的。因为界元被一家大型医疗器械上市公司看中,正在商讨股权收购事宜,界元公司高层的阴谋是,在产品还处在研发阶段时,就匆匆投入“临床试验”,借以增加收购谈判的筹码。
  陀螺说,他以前是界元公司的项目经理,因为和公司高层有矛盾,从公司辞职不干了,所以才“自揭家丑”。他说他可以做维权的总牵头,但还需要几位申请者家属和他一起牵个头。一番七嘴八舌的讨论后,一位律师、一位商人和我被大家推举为了“牵头人”。
  5
  我和那个自称王磊的人约在了一家酒吧见面,他选的地方。这家叫做“清静”的酒吧很奇怪,中式的门面,进到里面却是西式装修。昏暗的大厅里,挨着门口的一桌,一个西装男在和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女人调情。我掏出手机,准备告诉他我到了,却看到几米外的桌边,一个男人冲我挥挥手。
  他站起身,我冲他走去,他说,“王强先生吧?您好,我是王磊。”他个头不高,娃娃脸,我看不出他的年龄,猜测是大致位于三十到四十五之间的模糊地带。
  我们坐下,他把桌面上已经翻开的酒水单移向我,“王先生喝点什么?”
  我看了一眼酒水单,字是朝向我的,满是花哨的鸡尾酒名,我说,“雪碧吧。”
  “雪碧?不来点酒吗?”他问。
  “不了。我基本上不喝酒。”
  “同道中人啊。其实我也不喜欢喝酒,都是陪别人喝。那我要可乐吧。”
  他把服务生叫来,点了一听雪碧、一听可乐、一个果盘和几种小吃。
  “我们只是喝点饮料,何必跑到这昏暗的酒吧来?”我说。
  “哎,别提了,我也是被人带坏的。刚创业那会儿,每周都要陪人泡酒吧,说是光线暗的地方看得清理想。总之,很感谢你今天能来。”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会来。也许你找错人了,你应该找陀螺聊。”
  “陀螺?”
  “就是把这事爆出来的原来你们公司的那位。”
  “哦,方怀光,那人叫方怀光。他只要钱。”
  “那你觉得我要什么?”我看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神躲闪了一下,“这正是我今天想和您聊的。我想请您告诉我,您想要什么?”
  我说,“我觉得我应该把这件事情公之于众。”
  “王先生,我觉得现在这个情况下,没有任何一方真正想把这件事情公之于众。当然,可能您除外。方怀光不想,他打着维权的幌子,但是我们都清楚,他只是来要挟的。你们的那位律师朋友,还有那位做生意的朋友,他们其实也都不想,原因很简单:如果公之于众,他们得到的赔偿绝对不会是现在可以得到的这个数量级。”
  “如果我在乎的不只是赔偿呢?”   “您想说您在乎的是……是真相,是这样吗?”
  我直直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说:“王先生,不管您在乎的是什么,我想说,您现在了解到的,并不是事实的全部。”
  “当然。我相信你说的。每桩阴谋背后都有复杂曲折的缘由,我不可能了解到全部细节。”
  他看起来有点泄气,“王先生,我不知道这么说合不合适,其实我觉得,我是有点无辜的。”
  让我感到好奇的不是他的话,而是他此刻的精神状态,看起来像是突然疲惫了,我说,“你指的‘有点’是什么?”
  “界元公司是我的,但又不是我的,如我之前告诉您的,我是公司的首席技术官,但不是首席执行官。公司的首席执行官叫童彬来,我想您一定也知道,他同时也是公司的董事长。其实,我比他的股份只少百分之一,我是第二大股东。我们俩同为公司的创始人,大言不惭地说,公司的核心技术全部是我带领团队干出来的,他只负责商业运作,他不懂技术。”
  我说,“我想我大概能体会到一点你的意思,但你可以说得更直白些。”
  “提前投入所谓‘临床试验阶段’是他的点子,原因很简单,他更在乎钱,或者用他的说法——‘机遇’。我一开始是极力反对的,因为我想做的,只是把‘继续’这个产品真正做成功。”
  我说,“不论CTO还是CEO,这只是你们公司内部的事。对我来说,你们只有一个名字——界元公司。我的母亲53岁,躺在床上,插着你们公司生产的管子,我每天都过去和她说说话,因为我以为,她是听得到看得到的,结果有一天,却有人告诉我,我妈她根本就没有意识,她至多只算是一个植物人,我每天只是在对空气说话,在对你们那台愚蠢的像是冰箱一样的机器说话!”我意识到自己有些激动。
  “我很抱歉,王先生,我想我能理解您的感受,真的。”他不安地瞟瞟我,像是不确定我会不会爆发,过了一小会儿,看我没有说话,他继续说道:“我是我父亲一手带大的,我的母亲在我两岁时就去世了,坦白说,我对我母亲没有任何印象。我的父亲是个下岗职工,很不容易。我15岁考取中科大少年班,去了之后,很快明确了目标:去世界顶尖高校,拿全奖,学成后回国,我想向我们那个小地方的人证明,我爸不是失败者,他很成功,因为他有我这样的孩子。那时,我和我爸每周發一次短信,为了省点漫游费。他简单的一两句鼓励是我学业上最强劲的动力。拿到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后,我回到老家,却没有见到我爸,只见到了我的姑姑。她告诉我说,我爸半年前就去世了,后来那些短信是她装成我爸的口吻发的,我爸的意思。我爸一年半前查出了肺癌,为了不影响我学习,一直瞒着我。我很震惊,很无力,但我不怪他们。后来我觉得,我甚至应该感谢他们,我爸和我姑。如果不是他们共同的隐瞒和伪装,我可能没有动力再在学业上去争取什么,我可能会放弃。后来我又想到,当我爸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以为他活得好好的’和‘他真的活得好好的’,其实对我来说是一回事。当我并不能亲眼看见他时,他的存在于我只是一个心理上的概念,这个概念独立于生物学上他存不存在本身。这个想法让我开始琢磨诸如‘存在’‘死亡’‘意识’等一些概念,这些概念本身其实存在着巨大的模糊性。就比如‘死亡’,我们都知道,当人的呼吸心跳停止后,大脑还能再活动一小段时间。而大脑,是一个人区别于其他人最核心的存在。我想,当机体的其他部分停止运作后,我们能不能想办法让大脑继续运作下去,哪怕不是百分百的运作,只是部分区域的运作。就像站在外面看一座熄了所有灯的写字楼,我们或许没办法让每间窗户都亮起来,但能不能先让其中的一部分亮起来。只要一部分亮起来,大脑的一部分功能运转起来,大脑就依然在活动,这个人就依然活着,这就是‘继续’的由来。”
  他说得很长,我一直在听。我想到了我的母亲,我想到如果不是我以为她还能知道一切,或许那个画展会半途而废,我想到在我以为她还能知道一切的那几个月,我确实度过了一段不那么绝望,甚至可以说是一直有希望的时光,直到那通电话的来临,让我意识到一切都只是“我以为”。我说:“但是你们的‘继续’如果只是为了维持一个人以植物人的状态存在,那算不上什么创新。”
  “维持意识状态的存在确实是‘继续’这款产品的核心功能所在,甚至可以说是我们有必要研发它的唯一意义。确实,现在这个功能还没有实现,但是,我相信实现只是迟早的事。当然,前提是界元公司继续存在,我们可以继续做这件事。”
  “但是你们在一款产品的主要功能甚至还没达成时就开始了所谓的‘临床试验’。”
  “这又回到老话题了。在这件事上我有责任,但是说实在的,这不是我的主意。当然现在看,我向童彬来的妥协是错误的,因为答应这个错误的决定,实实在在威胁到了我继续研发‘继续’这款产品,这是我确实没有想到的。我看重的不是钱,是研发‘继续’这件事。”
  “你刚才说实现维持意识这个功能只是迟早的事,迟早是多久?”
  “这我说不好,这不像是学生做一张考卷,可以事先估算需要多长时间。我们的问题是,我们不知道面对的这张考卷究竟有多长,有可能做着做着,它又长出了好几十页。”
  “那你的‘迟早’意义何在?”
  “科学需要严谨,也需要猜想。以我的猜想,以我掌握的现有研发进度,我觉得五年内,这个功能很有可能实现。”
  “你们公司还说五年内就可以实现把意识转码成文字了。现在却说实现维持意识还需要五年。”
  “那是老童的说辞。商人说话总是更大胆一些,或许我不是个合格的商人。”
  我想了想,意识到我即将问一个此刻我真正关心的问题,“如果真如你所说,比如五年后吧,你们实现了维持意识的功能,那像我妈这样,已经是类似植物人的状态。丧失意识五年的人,她的意识还能再次被唤醒吗?”
  他看向我,我觉得这个问题击中了他,“坦白说这不好说,王先生。我们知道一块电脑硬盘,除非将它彻底物理损毁,否则只要是它曾经存储过的数据,技术上都可以想办法恢复,只是简单与复杂的问题。我们可以把大脑的部分区域想象成硬盘,但大脑毕竟不是硬盘,我只能说,从理论上说,这件事是完全有可能的。并且,这也是在我计划中要做的事情之一。”   我没有说话,我不知道说什么,我感觉自己像在一艘午夜迷航的船上,四周只是无尽的彻底的黑暗,分不清海和天,远方或许有灯塔,或许没有,一切都只是或许。
  我听到他继续开口了:“在我的计划中,‘继续’这个产品是要不断升级的,现在我们致力于做的,相当于它的1.0版本,核心功能是维持意识;等这个功能实现,我们要继续开发2.0版本,可以表达意识;3.0版本的目标,就是您刚才提到的,可以唤醒意识,那时,这款产品的适用人群就不只是濒死的绝症患者了,植物人可以再次被唤醒;而到了4.0版本,在我的计划中,那是人们口中的‘奇点’来临的时刻,实现的功能是意识的互联,所有用上“继续4.0”的人,他们的意识是相互联通的,比如我是一个刚刚去世的人,您是一位健康人,还有另一位是植物人,当我们三人都用上‘继续4.0’,我们的意识就会在由‘继续4.0’搭建的网络中相遇,在那里,我们都是活蹦乱跳的健康人,在那里,我们现实中的肉体状态已经无关紧要,唯一重要的就是我们大脑意识的存在。那是一个属于意识的新世界。”
  “那也是一个虚幻的世界。”
  “不,王先生,或许并不虚幻。梦为什么是虚幻的?因为您在您的梦中打了我一拳,我却并不会感到痛,那只是属于您一个人的梦。可是如果您在梦中打了我一拳,我却能在梦中感觉到痛呢?把我们两个人的梦境相联、互动,这个梦境对我们两人来说就并不虚幻了。把更多人的梦境相联,对所有接入的人来说,那就完全是另一个真实的世界了。当人们的意识相联,一个切切实实存在的新世界就会诞生。我想,一家企业是否伟大,衡量标准在于它在多大程度上改变了世界,而改变世界的极致是——再造一个‘世界’。界元这个名字是我取的,意思是新世界和新纪元,当‘继续4.0’真的做出来,对人类来说,就是一个新世界和新纪元的开启。这是属于我个人的小小野心。”
  那晚我们聊到凌晨1点,一切开始变得有些虚幻。我没有告诉他我准备怎么做,事实上我没有想好。我拒绝了他准备交给我的手提箱,他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您不收我并不意外,但我还是要带来问问您的,坦白说,这是老童的意思。方怀光、律师还有那位商人朋友,不是没人和他们谈,是老童和他们谈的,并且,据说谈得大体上已经差不多了。您是四位中一直沒有给我们一个数字的人,老童觉得这样的人他谈不了,所以让我来谈。但是,今天我和您说的这些,没有一句是假话。”
  回到家后我一直睡不着。躺在床上,直到窗外有了亮光和鸟鸣,我才渐渐感到乏力。我想了想,拿来手机,把闹钟关了。
  醒来已是下午两点,我洗漱了一下,也没吃饭,就直接去了爸妈那儿。
  我敲敲门,过了一小会儿,门开了,爸问:“怎么没上班?”
  我说:“今天单位挺空,溜出来的,来看看妈。”
  我走向卧室,推开门的瞬间意识到力气使大了,门吸撞在一起,发出突兀的声响,我稳住门,看到妈躺在床上,眼睛闭着,机器的液晶屏上显示着“睡眠”。
  “妈,我来了。”
  (责任编辑:丁小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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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  亚利珊德拉·恰内蒂(Alessandra Cianetti),伦敦策展人,创意制作人和写作者。她与伦敦巴比肯中心、现场艺术发展机构、泰特英国美术馆、伦敦南部美术馆等艺术组织和机构合作,并且在英国、欧洲和东南亚开展跨学科的现场艺术和视觉艺术项目 。从2013年到2018年,亚历珊德拉一直是伦敦艺术策展团体“人性的事”联合负责人。2018年,她创立了名为“演绎边界| 现场”(Perfor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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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隧道  一个人走过隧道  一处黑暗走向了另一处黑暗  这一小段路,在这个深深的夜里  充满温暖  灯光照临,身影  像一颗子弹,穿膛而出  要寻找什么?那么迫不及待,决绝  我又一次将自己曝光在  新的黑暗里  月亮  月亮从山顶冒出来  像一只白炽灯泡  大地因此更加黑暗  所有的指责都开始于此  呼吸变得小心翼翼  举着火把夜行的人  越来越安静  我已经十分谨慎地想象  那些多余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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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7月,我和爽姐在《收获》杂志与清华大学组办的“青年作家工作坊”第一期班上见面。那之前几天,我们通过朋友圈点赞,发现她要好的哥们和我要好的姐们是一对恋人。而我在新疆的一个朋友,也是军嫂,曾编过爽姐的书稿。  用爽姐的话说,就算不在清华我们也会在某地相识,时间早晚的事。这一年多我们没再见过面,保持着微信联系。我虽然姓董但不懂的很多,不时向她求助请教。她每每有求必应,不管手头在忙什么,总先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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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来没写过什么人的“印象记”,这儿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从前鄙人当了很多年城市记者,采访过的人上万,皮肤颜色集齐,语种丰富,觉得人留给我的印象大致能归成一定类别,特别没兴趣研究类别里的个体。相同类别里的哥们气质相近,对记者而言,想起一个就拉出一串。柚子归柚子,橙归橙似的。  应邀写写雷默,虽然某种程度上是却之不恭,也因为雷默在我印象里归了一个挺好的类。归到这类别里的人人数不众,颇得我个人好感,以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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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没想过,老荆的终点会在宜宾的李庄,太突然了。  4月11日晚7∶30左右,北京的十八个人终于从车上下来了,老荆和老孟并排走着,我上前从背后用右手拍了一下老孟的肩膀,又用左手拍了一下老荆的肩膀。老孟转过头来,看见是我,停了下来;老荆的头也转了一下,但似乎又并没有反应,继续往前走着。这场面闹哄哄的,况且天也黑了,我拍他肩膀,他没反应,我也没觉着有什么不妥,我又忙着跟别人打招呼了。  几分钟后,东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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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下这个题目,我就滋滋乐,用“松江小K”概括禹风最恰当不过。禹风住在上海松江区,松江具体在上海什么地方,我也不太清楚,猜测可能是个十八线地段,类似于北京的七八环。有一回我去苏州,坐高铁经过这里,赶紧给禹风发了一个定位,等我到了苏州,他才回复过来:你到松江了?我正在大街上逛呢。工作日,大白天,艳阳高照,在大街上逛,这大概就是禹风的状态。“小K”即“小开”,是上海方言词汇,比“公子”多了几分诙谐,很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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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末  洗脸的人,还真看不见南山  他知道只有两个人才可能建立  秘密的生活:南山云遮雾障的  另一面会使人觉得,脸从来都不是  自己的脸,这人世的尘垢  要浇上多少水才能洗净  要有多少次的清风才能吹拂开  就像是一次一次摩挲之后  再敷一层面膜,那冰凉的一层  仿佛它会阻隔一切,让时间失效  洗脸的人,他的脸上  留有另一个人脸庞的光  揭开那层薄膜,南山,惊喜地  发现一副真容出现在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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