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AB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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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卷
  1
  这里原来是地下车库,开发商卖不动,就租给别人开了溜冰场。沙特就是在这里学会溜旱冰的。
  溜冰场是2018年8月开的,到了11月份,沙特就成了溜冰场上的教练级人物了。沙特溜冰的样子极酷,从场边滑出时,如同一只飘过水面的鹳。滑行的过程中,他时而将双手背在身后,时而插进裤兜,时而又展开双臂做飞翔状。冰刀带出来的声音,清晰、流畅、有回声,能让人看到无数道轻盈的线条。于是,每次沙特上场,都会引起众人驻足观望。每次滑满全场,老板都会走近他,然后将手夸张地高高举过头顶,不停地为他鼓掌。老板的掌声里有商业心机,因为老板鼓掌时,场子里一定会有一些掌声追随,这个时候,沙特会非常开心,打骨头缝里向外冒自信。是的,近年来,自信对于37岁的沙特来说是一个重金属词汇。
  星期三晚上,溜冰场里的人不多,沙特刚滑了几圈,突然,一个女孩从反方向滑了过来。女孩的滑行速度很快,从态势上看,一点避让的意思都没有。在两人就要撞到一起时,沙特一个单脚侧立,轻盈地避开了。避开是避开了,沙特却惊出了一阵冷汗。这边正要发火,忽见那女孩向他扬了扬下巴,脸上掠过一种奇怪的笑。那笑是挑衅的、顽劣的,又充满了另一种味道。
  在场子上又滑了半圈,沙特得到一个从侧面观察女孩的机会。女孩叼着烟。妆画得很重。眼睫毛是假的,又长又黑又夸张。现在到处流行乞丐裤和小脚裤,女孩却穿着牛仔喇叭裤。那“喇叭”很大,随着女孩的滑动,像一把青色的恣意抚动的扫帚。
  不一会儿,随着一阵清晰的摩擦声,女孩又滑了过来。就在她即将从沙特的身边溜过去时,她向沙特竖了一下大拇指。沙特忙去追女孩的表情,但是女孩身子一摆,云中穿燕似的溜远了。
  望着女孩飘飘欲飞的背影,沙特心里一怔。
  来这里耍的多是十几岁和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装扮都很潮,很古怪,不是染着黄毛、蓝毛和“奶奶灰”,就是红眉绿眼,满身刺青,有的鼻子上还扎着金属环。沙特判断,有可能是自己耍得太忘情,抢了别人的风头,女孩或许是受人指使来挑衅的。这是第一种可能。第二种可能:女孩是鱼饵。
  这么想着,沙特的身子便松懈了,玩性也从脚下一点一点地溜走了。接着,他嚓嚓几声滑离场子中心,缓缓地泊到了场边。
  不一会儿,场子里的人渐渐地多了起来,笑声、嬉闹声和从水泥地面传来的踢踢踏踏、刺啦刺啦的声音混成一片。沙特下意识地去找那女孩。场子里很乱,屋顶上的灯球开始旋转了,无数个彩色斑点追逐着人们,令人眼花缭乱。看了一会儿,沙特没有发现女孩的踪影。就在这时,女孩有如从地下冒出来一样,突然出现在沙特面前,这把沙特吓了一跳。很牛×呀。这时,女孩对沙特说,接着,“呸”的一声将嘴里的烟蒂吹了出去。
  沙特看了看女孩,向她矜持地礼节性地笑了笑。
  女孩笑着评价说,眼神好深邃呀,但是,充满了警觉,嘻嘻嘻,我看得出来……
  女孩这么说着,把白手套摘了下来,挥手扔到了栏杆外的一只蓝色的大垃圾桶里。
  那手套看上去质量不错,沙特觉得可惜,他的目光追随了一下那手套,转而对女孩说,怎么,就一个人?
  女孩靠在栏杆上,斜着眼看了一下沙特说,有想法?呵呵……
  沙特忙避开女孩的眼光,向四处观察了一下。他发现,杂乱中没有什么可疑的眼睛,于是放下心来,同时做出了判断:这个女孩不像正经人家的,或者说不是正经女孩。这种想法让沙特的心一动,如同台球桌子上那只被捣了一杆子的球。他下意识地咽了下唾沫。
  这时,女孩往沙特这边挪了挪身子,眯着眼看着沙特,嬉笑着说,怎么看你都不像正经人啊,嘻嘻……
  女孩的话让沙特很不高兴,他问,对不正经人这么了解?
  因为我也不正经,哈哈……女孩放肆地笑了。然后突然暖着眼神说,别生气啊大叔,我是故意要接近你呢。你可知道?
  女孩喊沙特为大叔,让沙特很不习惯,他在脸上抹了一把,淡淡地看了看女孩的小腹。
  我没钱。沙特忽然这么说。
  女孩又笑了,说,我闺密找男人看四点,房子、车子、一卡通、身体能力。俗称四维男人。但我要求低,一维就可以。说着,她看了看沙特的喉结,目光是热辣的、潮湿的。
  这时,又有几个“黄毛男”滑进了舞池。沙特努了努嘴,笑着说,你的“一维”都来了。
  女孩看了看那几个男孩,撇了下嘴说,我不吃糟糠。走,带我几圈。说着,人已滑出了一个身位。沙特略犹豫了一下,便滑了出去,这一滑就冲到了女孩前面。女孩见状,忙甩动胳膊追了上去。女孩的身材极好,滑行时像一条柔软飘逸的绸缎。
  在这次滑行中,沙特和那个女孩有了许多次的交集,而且很近。这期间,他们有了一些简短的对话,沙特知道了女孩叫丁丁,本市第二职业技术学校的学生,已毕业半年多了。
  呵呵。女孩诡秘地笑着,我不喜欢工作,当然,我也找不到工作。我又那么贪玩,那么……
  沙特大致知道了女孩接触自己的用意,他说,你自己说吧。沙特本来想说,你开个价吧。但是,这句话他实在说不出口。
  说什么?女孩迷失在沙特的语意中,她有点恍惚地问。女孩的眼睛是细长的,她问话时,那眼睛显得非常狐媚。
  沙特渴望地看着女孩的胸口说,到家说也可以。
  十分钟后,他们交冰鞋了。账是女孩付的。沙特并不领情,他知道,这个女孩只是会算賬罢了。想到这点,他感觉到一种不安和厌恶。他只求抓紧完成这笔交易,现在,他觉得自己的性欲里有一个魔鬼,必须马上清除。一走出溜冰场,沙特就迫不及待地点手机软件打车,女孩用手挡住沙特的手机说,急什么,走一走嘛。沙特说,会碰到熟人的。女孩撇了撇嘴说,我喜欢熟人那怪怪的贱贱的,其实是嫉妒的,又道貌岸然的样子。
  沙特笑了,他说,你亏着了。
  什么意思?女孩忽然站在那儿,脸色很难看地问。   沙特说,我没说什么啊?
  女孩低下头,像是被噎着了,半天才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打车吧。说着,点开了打车软件。
  2
  出租车很快就来了,载着两人在高楼大厦忽明忽暗的缝隙中穿行起来。开着开着,视野就开阔了,高大的楼群在夜的碾压下纷纷向后倾倒直到消失,不久,前面出现了一片片低矮的楼房。
  这一片属于林东郭社区,原来是菜农集聚的地方,整个片区昏暗、陈旧、寂静、混乱,加上上个月,一个叫《生死狙击》的剧组在这里拍过一场战争戏,一片老旧待迁的民房被剧组买去喂了烟火,被炸得黢黑、稀烂,看上去,整个小区弥漫着一种浓烈的末日光景,当然,对于沙特来说,这里便宜,什么都便宜,而且,上公共厕所是不收费的。
  不一会儿,出租车在一个破旧的大门口停了下来。一条幽长而略显曲折的巷子被出租车的大灯刺出去很远。灯光下可见许多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水洼。水洼无力地倒映着四面的景象,看上去很丑陋,很奇怪。出租车停在一片水洼处,女孩下车时,脚下发出了“扑哧”一声。女孩忙看了看鞋子,又向幽暗的四处看了看,骂了一声。
  那边,沙特在跟司机为付费的事争论,计价器上的显示为19.60元,司机要收20元,沙特觉得司机太算计,司机觉得沙特太“精致”。说到最后,出租车司机屈服了,像是拔毛一样从沙特手里猛地拽走19元钱,然后拉着长脸,把车开走了。
  周围突然黑了下来,隔壁的巷道里好像有一盏灯,瓦数也不大。借着微弱的光,沙特带着女孩高一脚低一脚地向前走,走了很久,这才走到一个高大的台阶下。
  台阶是水泥的,毫无修饰,许多地方漏出了粗糙的砂浆;贴满了小广告,各种数字和图片混战在一起,根本就看不到一条完整的信息。
  上台阶时,女孩一下子挽住了沙特的胳膊,没等沙特反应过来,女孩便做了解释,说自己是麻雀眼,晚上半瞎。女孩糟蹋起自己来毫不留情,沙特笑了笑。
  这就是你的家?当两人爬完长长的台阶,来到一个大铁门前时,女孩指着门问。门上有隔年的对联,已经褪色且烂得很难看了,女孩一指,就显得更难看了。
  沙特说,嗯。又说,租的……
  女孩看了看沙特,表情是意外的。
  门很快就打开了,随即,灯也亮了。随着光线无孔不入地铺开,一层层的混乱同时扑进了两个人的眼帘,其间还掺杂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怪味——像是酸菜或者臭鞋底的味道。
  就你?女孩缩着脖子问,又马上说,你老婆呢?
  沙特发现女孩有些唠叨,他不理她,只是用力把门推上,又“咔嚓”一声,加了道反锁,这才说,在外面……做生意……
  做生意?女孩盯着沙特的眼睛看,待转到一边时,嘴角流露出几丝意味深长的笑。
  这情景被沙特看到了,心里很不悦。
  随着两人占据了屋子的正中,屋里显得越发阴冷了。四处看不到多少家具。衣服分成三堆,一堆在沙发上,一堆在电视旁边,一堆在床上。最为鲜亮的是玄关处的一面墙,斑驳的墙面上贴了许多张奖状,红红绿绿的。
  女孩蹑手蹑脚地走到那面墙前,然后伸头去看那些奖状。她把一根手指放在嘴里问,男孩女孩?
  男孩。
  几岁?
  十岁了。
  名字很好听的。沙笛。你起的?对,一定是你起的,你脸上有一种小文人的酸腻。不过,这个名字放在这种屋子里显得太贵了。
  沙特早就不想听女孩胡扯了,他扯了扯女孩的胳膊说,你讲吧。
  女孩看了看沙特,猛地挣脱开沙特的手说,开什么玩笑。让小孩子看见了,不好的。你他妈的会当老爹吗?
  沙特红着脸说,孩子一直在外婆家。又说,你讲。
  讲什么?女孩问,但是,马上拍了下自己的脑袋说,我×,你想什么呢?真龌龊,我不卖。
  女孩的态度让沙特有点蒙圈,他无主无岸地站在那儿,挠起了头,眼睛里满是疑问。
  女孩觉察到了,转而问,怎么,失望了?贱!
  沙特把身子靠在墙上,看着女孩问,那你什么意思呢,来贫民区参观?
  这时,女孩走近沙特,把手搭在沙特的肩上,然后用自己的额头抵着沙特的胸,叹了口气说,知道吗?是你在溜冰场上散发出的雄性气味把我引到这里来的……可是……现在……
  说着,她轻轻推了沙特一下,然后不停地甩着手腕。女孩的手腕很细、很白。手环却很简单,是一道较粗的红线,坠子是狗牙的。女孩甩动手腕时,那狗牙就蹦蹦跳跳的。
  沙特看出了女孩的失望,却不知道如何挽回。这时,女孩忽然兴奋起来,你玩这个?你?她先是盯着沙特看,继而指着窗户的一侧问。
  那里挂着一把吉他,显然是很久没弹了,上面落了很厚的一层灰,看上去,琴弦上毛茸茸的。
  沙特肯定地点了点头。他的脸带上了笑意。女孩的这个发现,让他很虚荣。
  这时,女孩取下了吉他,翻来覆去地看着。
  吉他不仅很旧,还有损伤。音盒的一角包了一块铜片,看上去像补丁。女孩显然也看到了,说,搞怪,先锋派呀,这种吉他我还是第一次见哪。
  沙特笑了笑。
  吉他坏在他手里,跟周迟打架时砸的。那天,他想用吉他猛击一下那个不断要求自己的女人,到底没舍得,于是就砸了桌子。事后他很后悔,这把吉他从中学时代就跟着他,每根弦上都有他的理想和热情,现在却被砸裂了。吉他开裂时露出了新鲜的木质,看上去像新鲜的血液。此后,他想换一把新的,但是太贵,加上舍不得过去的诸多记忆,就找人用一块铜皮包上了。歪打正着,许多人看过这把吉他,都认为是艺术品,贵就贵在那块铜皮上,而他心里明白,是伤。
  这时,女孩把吉他往沙特手里一杵,说,来,我需要一些荷尔蒙……
  刚才,女孩的失望让沙特很不安和无奈,现在,他想借此扳回来,于是就彈了一曲。
  费尔南多·索尔是西班牙著名的作曲家和吉他演奏家,刚才,沙特弹奏了他的经典作品《伟大的独奏》,这首曲子有一种夺人魂魄的魅力。一曲过半,女孩的目光便柔和起来,一曲罢了,女孩轻轻地舒了口气,这让她显得非常迷人。沙特仿佛看到,在一片残荷中,栖息着一只斑斓而宁静的秋虫。屋里的气氛似乎很快就浪漫起来。女孩说,我也玩过,但是半途而废了。喂,你是指甲派的,还是指头派的?沙特苦笑了一下说,我一般是弹到手疼就停止,算手疼派的吧。   女孩笑了笑,又环顾了一下四周,忽然问,我是不是猜中了,她做鸡了?在哪里?工号多少?我去点她,哈哈……
  沙特把吉他放在一边,看了一眼幸灾乐祸的女孩说,你口味很重啊。
  女孩笑够了,又正经起来,问,真的,她在做那事吗?
  沙特不想再和这种女人啰唆,就去解女孩的衣扣,女孩把住沙特的手说,你好现实,那好,交换一下,说说你老婆。说着,女孩把自己的衣扣解了两个,露出一片肉来,鲜活,刚剖出来的鱼肚一样。
  沙特无奈地叹了口气。女孩笑了,勾着沙特的脖子说,快快,快说。我等不及了,你不知道我多喜欢窥探别人的隐私。
  是的。沙特说。说着,去摸女孩的胸部。
  女孩照样挡住了沙特的手,说,你的眼神,你的语气,你的嘴角下垂的形状都表明,你的“是的”太过于概括。说,娓娓道来。
  沙特的表情忽然沉郁了,他的后背重重地贴在墙上,看着漆黑的窗外,叹了口气说,是的,后来,又和她的老板好上了……
  什么好上了,女孩说,把老板给睡了呗。
  沙特的眉头拧在了一起,那是他特别痛时才会有的样子——此时,他感觉自己坠落在一根竹签上,那竹签尖锐如刀,直接刺穿了他的肋部,这使他剧痛而无奈……
  女孩却不依不饶地说,也难说,也许就是爱情哪,我说的是爱情,你懂吗?爱情。妈的,爱情这鬼东西来了谁也挡不了,像大姨妈,所以,你得想开些。
  沙特笑了笑,那笑充满了不屑。
  女孩忽然又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她在信息上跟你说的?哈哈……
  沙特觉得女孩的这种笑特别残酷,他看着女孩那越来越油滑的胸说,我有个好朋友,在苏州做事,看不下去,都跟我说了。
  你是怎么打算的?
  沙特叹了口气。
  说呀!我看我还有没有机会。
  沙特看了女孩一眼,又笑了笑,说,我那朋友劝我离婚……
  说到这儿,沙特现出懊恼的样子,就不说话了。女孩再次裹住沙特的脖子,看了看沙特的眼睛,接着,又在沙特的脸上抹了一把,说,怎么没有眼泪哪。
  沙特振作地笑了笑,一攤手,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这时,女孩一击掌说,不谈这种糗事了,脱吧,我来为你报仇。说着,她把手放在沙特大腿的内侧。
  沙特感到自己的心在跳高了,但是他还是努力矜持着,他觉得做这种事前,无论如何也是要把价格谈好的。
  女孩看了看沙特,撇了下嘴说,怎么这么庸俗,是不是又要我开价,那好吧,你的表现,就是我的价钱,满意吗?
  说着,女孩上了床,接着一件一件地脱衣服。女孩很讲究,脱下的衣服也不乱扔,仔细地叠好,放在一侧的凳子上。女孩真舍得,只脱得白白的如一条鲢鱼,这才“刺溜”一下钻进了被窝,蒙上头,在被子深处喊,来吧来吧,快来。你不想占我便宜吗?来吧……
  女孩如此主动和疯狂,既在沙特的意料之中,也在他的意料之外,一时间,他竟然犹豫起来。这时,女孩不断地拍着床沿,弄得声音很大,让沙特非常忌惮,他这才脱去了衣服。
  沙特刚钻进被窝,女孩便像一条蛇,一下子就缠住了他。脱光吧。因为沙特还穿着短裤,女孩这么说。我可喜欢全裸了,像一条鱼,光滑、自由。我跟我第三任情人说了,我死了,你一定要把我的灵魂拿到水里放生,等我的灵魂长大了,就再跟着你。哈哈,妈的他吓死了,带着老婆就逃走了,哈哈哈……
  不知为什么,沙特忽然觉着这个女孩很可怜。
  女孩被沙特的这种目光温暖到了,她环抱着沙特的脖子,开始浓稠地亲吻起来。
  吻着吻着,女孩忽然不动了。她下意识地抹了一下自己的脸,发现手上湿漉漉的,再一看,是沙特在流泪。女孩怔怔地看着沙特,忽然笑了,她捧着沙特的脸颊,颤抖着问,你哭了呀。被我感动了?是不是……
  沙特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女孩鼻子一酸,一下子将沙特埋在了自己的怀里。
  其实,沙特想到了周迟。
  那曾是她的娇妻。当初,他们爱得昏天黑地,那时,青春而热情的沙特经常会拍着厚厚的《辞海》,大声地夸张地喊,都出来吧,你们这些软弱无力的词汇。请问,谁能描述我和周迟的爱情,谁?谁也不能。是的,那是一段甜蜜的爱情,就在这张床上,周迟也像这个叫丁丁的女孩一样,藤一般地缠绕着他,嘴里呢喃,我这一生都押给你了,你再也赖不掉了,你就是我的王,是我最后的城池……
  后来,她还是走了,残酷地背叛了自己。为此,他嘲讽过她,用最脏最恶毒的语言描述过她,骂她恶俗、轻浮、低贱到不可思议、为钱而奢靡和淫荡。他更想报复她:公然地将一个女人带回家,然后和她拼肉,再将视频传给她。
  真是心想事成,今晚,没费吹灰之力,就有人上了自己的床,而且颜值和风情都绝对在周迟之上……但是,恰恰是在这时,他忽然想到了他们曾经的爱,想到了周迟的无奈。
  是啊!周迟又有什么错呢。在眼花缭乱的世界面前,有多少人能免俗,生活就是那个狼外婆……
  这时,女孩突然将沙特压在身下。沙特一下子又把女孩压在了他的身下。沙特的动作幅度很大,像摔跤手突然发力。女孩先是被吓着了,很快又兴奋起来,她一边迭声浪气地笑着,一边大声地说,好,就是这样的。再疯狂些,再狠些,再剧烈些野蛮些狂放些霸道些……你这个小兽,我要看你有多大的本事,多少花样……
  像塘里的两只激情的鸭子,在水里剧烈地扑腾了十几分钟后,一切便归于平静。
  此时,大汗淋漓的沙特从女孩的肚皮上翻到了一边,然后疲倦地躺在那里。他对自己刚才的表现不是太满意:周迟让他分心了。他不安地充满歉意地看了女孩一眼。他发现,躺在他身边的女孩大睁着双眼,目光空洞地看着天花板,潮红的脸颊上一丝表情也没有。
  这时,沙特想去抚摸女孩的胸。当他的手刚接触到女孩的耳畔,女孩就将他的手推到了一边。沙特不甘心,又把手伸了过来,女孩忽然坐了起来,并开始穿衣服。   怎么,要走?沙特茫然地问。女孩说,嗯。屋里的霉味太重。沙特扯住女孩的胳膊,笑着央求,再复习……一次吧?我有了新的想法……
  女孩面无表情地说,不行。还有该死的酸菜味。沙特苦笑说,哪有啊,我一年都没开伙了。说着去抱女孩。女孩看着沙特裸露在外的半团屁股,认真地说,别闹。刚才算通奸,第二次就算强奸了,很昂贵的。沙特好像被吓倒了,他尴尬地笑了一下,松开了手。
  女孩很快就穿好了衣服,向储藏室走过去,沙特看出来了,忙说,那不是。外面有,公共的,我……
  女孩忙止步,表示不屑和无奈地摇了摇手,然后走到镜子前补妆。女孩对这件事很认真,每一个环节都处理得很仔细。过了几分钟后,她把口红和镜子放在手包里,点上一支烟。吸了几口后,转脸对有点低落且迷惘的沙特淡淡地说,送我走吧。
  这时,沙特也套上了衣服,他走到女孩面前,把两百元钱递了过来。他在递钱时没敢看女孩的眼睛,他不知道这两百元钱能否打发掉这件事。他有不好的预感。他甚至怀疑刚才女孩表现出来的不悦,完全是一种计谋,是在做筹码。
  女孩把钱接了过去,看了看,突然要撕,但是动作刚做出来,又改变了念头。她先是把钱扔进垃圾桶里,然后“啪”的一声将嘴里的大半截烟吐向沙特,说,在家吧,不要你送了,打的很贵的。说着撇下沙特,独自向外走了。女孩的话让沙特脸上红了,他想到了先前自己和出租车司机争论的那件事,现在看来,女孩是很在乎的,而且很不屑,但是,说什么也不能让一个女孩在这个时候独自回家,他连忙撵了上去。
  两人出门时已经是夜里11点多了。外面有月亮,很大的一块,但是边缘不光滑,这会儿藏在楼宇的一角,鬼祟得很。
  出门后,照样是一截黑暗的楼道。下楼时,女孩走在前面。楼道里很乱,每家都怕吃亏似的,在门口堆满了杂物。沙特怕女孩被棍子之类的东西绊倒,向前快走了几步,想去搀扶女孩,被女孩拒绝了。走到楼梯时,沙特又快走了几步,抢在了女孩前面,因为楼梯十分陡峭,灯又坏了,沙特怕女孩踩空,他想,如果女孩踩空了,是可以落在自己背上的。
  就这样,两人在漆黑的楼梯上走了一段,女孩突然站住了,她说,喂。
  沙特问,你说什么?
  女孩靠在墻上,头往后仰着,目光掠过自己的下巴说,提示一下,以后无论在什么场合,无论和谁,都不许说跟我睡过。
  沙特感到女孩的这种要求太傻,就笑了笑。
  这时,女孩又自言自语地说,天下最可怕的叛徒就是眼睛。
  沙特笑着问,什么意思?说着,去摸女孩的手,其实他想搀扶她,他实在不放心女孩脚上的高跟鞋,女孩还是拒绝了。这时,女孩走了一个台阶,又站住了,她叹了口气说,床上几分钟,我为你的人生找到了所有答案。现在,我非常欣赏您的老婆。
  沙特感觉到女孩的话里有话,心里起了阴影,他知道自己今晚在那件事上确实心虚气短且焦渴了些。他真的有好久没和真实的肉体接触过了,最糟糕的是,他趴在这个女孩的身上时,他总觉得女孩的眸子里还有一双眼睛:分明是周迟的。这令他很不安,很别扭。关于这一点,刚完事的那会儿,他已经分析过,自责过……可是,现在女孩这么说,让他感受到了一种狭隘和不依不饶,心里很不舒服。他想说,自己过去从来就不是这个样子,他想说本来自己可以做得更好,但是,他没有说出来。他还想说,这件事与你欣赏我的老婆有什么关系,结果也没有说出来。这时,他听到女孩的脚下有了动静,便带头向前走了。没下几个台阶,女孩再次站住了,她嘴角明显带着一种讥诮说,说明白点吧。跟我做的也有几个了,你可能是最差的。你,嗯,像微雕……
  沙特知道女孩说什么了。他没想到这个女孩能这么说,能厚颜无耻地跟他这个曾经的诗人公开地谈这种事。他惨笑了一下,脸色苍白起来,像是有人从后面扼住了他的脖子,令他窒息。
  沙特的样子似乎让女孩很解气,又说,其实,你应该提前说明的。你妈我真的有一年没做了。我需要一个真正的男人,可是,你真是太侏儒了……
  沙特猛地转过身来,然后向黑暗中狠狠地打了一拳。
  3
  一个星期后,沙特正在睡觉,有人敲门了。门是框架结构的,蒙了生铁皮,受到敲击时发出了一阵“砰砰”的刺耳的响声,沙特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到底了。沙特算了一下,这扇门大约有一年没人敲了。他连忙爬起来,问,谁?
  敲门声还在继续。
  沙特声音更大地充满厌烦地问,谁呀?
  敲门声终止了,外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我,楼长。
  沙特纳闷了,这个老女人长得跟一团酵母一样,平时,从来就不多看自己一眼。才五十多岁的人,就不戴胸罩了,两只硕大的奶子跟布袋一样,在胸前随意地悬挂着,走起来时,忽左忽右地晃,令人头晕。他不太想理她,裹着一条毛毯,趿拉着鞋子,啪嗒啪嗒地慢慢地去开门。
  门一开,楼长一怔,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平时,沙特喜欢蒙头大睡,这会儿,头发乱七八糟的,头顶上有几撮毛发,尖溜溜地向天上冲去,加上披着毛毯,看上去像个一无所获的盗贼。也不知道你手机,只好敲你门了。楼长咽了下唾沫。
  什么事呢?沙特问。
  楼长看着门框子说,你去一下派出所,上午就去吧。
  沙特很疑惑,但还是直接说,好。
  听沙特答应下来了,楼长走了,但是沙特关门时,感觉楼长并没有走。于是沙特也不动,果然外面说话了,快点哦,黄所长等你呢。
  沙特没有应答,慢慢地回到卧室。外面也传来了一阵越去越远的脚步声。
  一个小时后,沙特来到了林东郭派出所。接待他的除了黄所长,还有两个男人。
  黄所长对沙特很客气,待沙特坐下后,先是递上茶水,然后介绍了那两个男人。高而清瘦的叫席克,是剑守市刑警大队的队长,矮一点壮一点的叫杜子尚,小刑警,跟屁虫。两人是师徒关系。沙特尝试着和席克的目光做了一次对撞,结果相视了一下,沙特便低头喝水了。喝水时,他发现自己的鬓角处一阵阵地发热。他在心里狠狠地骂着自己,故意喝了一口滚烫的水,这口水喝下去后,他的面部表情显得很难看,但是,人果然镇定了许多。   这时,黄所长說,小沙,没有多大的事,这次席队长和杜警官过来,只是想了解几个情况。
  找我?沙特疑惑地问,显得很茫然。
  嗯。这时,席克队长从屁股后面神奇地捏出一根烟来,他先是在烟的腰身上舔了一下,然后点上火,稳扎稳打地吸了一口后,冷冷地幽幽地说,11月3号晚上你在哪?
  沙特明白了。他说,在石榴红小区的溜冰场。
  几点离开的?
  9点多。不,快到10点了。
  然后去了哪里?
  回家。
  然后呢?
  看电视,不断地看电视,直到瞌睡。我睡眠不好。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脸。沙特的脸很憔悴,眼圈是青的,是严重失眠的样子。
  这时,杜子尚拿出一张照片来,扣在桌子上,问,在溜冰场上有朋友吗?
  你是问老的还是新的?沙特问。
  杜子尚不吭声,盯着沙特的眼睛看。沙特觉得这是个故作老成的家伙,但是绝对不可轻视,他说,在那个地方我年龄最大,没有朋友的。当晚,倒是认识一个。呵呵,其实也算不上朋友,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鸟。相互搭了几句。说到这儿,沙特摇了摇头,以示鄙视。
  姓什么?席克问。
  沙特说,她说她叫丁丁。这种鸟的话,鬼才相信,只有出事了,才会知道真名。
  你怎么知道她会出事?杜子尚兴奋地问。
  沙特一摊手,笑了一声说,这种人早晚的事。瞧她和我说话的那个勾搭劲儿。那天晚上,如果我想把她带走,一碗馄饨的事。
  这时,杜子尚把照片翻过来。
  照片上的女孩正是丁丁。是一张艺术照,显得要比真人更漂亮,沙特看了一眼,心里突然产生一种绞痛。
  是她吗?杜子尚问。
  沙特说,这照片明显是P的。
  是她吗?席克追上来问。步步紧逼的味道像是骑着快马赶来。
  沙特点头。又问,她怎么啦?犯事啦?
  这时席克将身子向后仰了仰,看着手里的那截半死不活的烟头说,当晚,你是一个人离开的吗?
  沙特说,不是,她跟我一起走的。
  然后呢?杜子尚问。
  沙特说,到了三孔桥就分开了。
  杜子尚冷冷地说,这个地点真好,那里刚好没有摄像头。
  沙特笑了笑,淡淡地说,你看哪里有摄像头,我重新说分手的时间。
  沙特的话像是从散弹枪里打出的子弹,杜子尚和席克分明都中弹了。屋里静了下来。
  沙特突然说话了,声音不大,但是显得很不耐烦很自信,他问,还有事吗?
  杜子尚向席克看过去。席克魔怔地看着他指间的烟火说,再聊吧。
  听席克这么说,沙特就向外走。走到门口时,黄所长在后面说,小沙,最近一段时间,不要外出哦。
  沙特眉头皱了一下,走出门去。
  这一个月里,沙特哪里都没去,专门等派出所找他,但是一个星期过去了,没有任何人联系他。那天碰到楼长,见她躲得远远的,他心里想,派出所为什么要找自己,这个楼长必然是知道的,就说,你别怕,过几天我就被抓了。楼长尴尬地说,你看你,大白天的,说的什么话。说着,怕沙特挠她一把似的,捏着衣角,贴着墙根溜走了。
  又过了两天,派出所终于打来电话了。
  这一次,那个席克队长没来,来的是杜子尚,或许是缺少一个帮腔作势的,再见沙特时,杜子尚的态度略显温和。
  没有过多的盘问,杜警官上来就说那天晚上丁丁帮沙特付账的事。
  沙特说,这能说明什么呢?这并不能表明我们关系很铁吧?张老板跟你说了吗?她可是第一次帮我付账。
  杜子尚说,实不相瞒,这次回来找你,是因为我们的许多线索都断了,现在,我们不得不回到事件的原点。我们非常需要一些重要的细节。杜子尚的语气更加温和了,像是和老朋友交心。
  沙特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他想了一下问,杜警官,算我多嘴,能否透露一下,这个女孩到底怎么了?
  杜子尚笑了笑说,家里报的是失踪案。你知道,现在这种案件太多,真忙不过来,但是,家属盯得太紧,不断上访,正赶上敏感时期,就这么个普通案件竟然挂牌了。必须立刻结案。我们头都大了。
  沙特叹了口气。杜子尚说,为什么叹息?
  沙特说,凭直觉,凶多吉少。那样的话,太可惜了。
  沙特的话像是给了杜子尚一根接力棒,杜子尚马上把话题转到当晚的溜冰场,仔细问起当天在溜冰场上,丁丁和沙特说的每一句话,连沙特和丁丁分手时说的“拜拜”都做了笔录。
  见沙特忽然沉默了,杜子尚问,在想什么?
  沙特笑了笑,叹了口气,说,当时我真想把她带回家的,可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如果……
  杜子尚拍了一下沙特的肩膀说,“如果”不是杜绝犯罪的理由,也搭救不了一个不自爱的女孩。接着问,最近还去那个地方吗?去的话,帮我们多打听打听。
  沙特叹了口气说,那是一种无聊。又说,我这个年龄在那个场子上已经显得很不搭了,完全是一种无聊。
  谈话到这里就算结束了。这次,是杜子尚先走的。沙特在杜子尚的后面问,还要我在这里等多久,我再等你们两个星期吧,如果再不找我,我就不等了。
  杜子尚站在那想了想,然后夹着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4
  沙特果真又等了两个星期。在这两个星期里,他没少打黄所长的手机和座机、打林东郭派出所的电话,结果不仅弄得黄所长烦,整个派出所都烦。有几次,黄所长一看是沙特的手机,马上就挂了。
  那天,沙特坚持不懈地打黄所长的手机,到了下午终于打通了,还没张口,黄所长就笑着说,说句话别生气啊。就你这个智商,配不上那件事的,哈哈哈……
  听沙特不吭声了,黄所长马上又说,小沙,干自己事吧。都忙。好吧?说完就挂了电话。   结束通话后,沙特先是把臉仰起来,然后慢慢地闭上眼,深深地舒了口气。
  但是,仅仅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打了个冷战。这个冷战像电流一样,从他的头顶一下子贯穿到脚底,令他特别不安,特别孤独,特别想沙笛。
  是上午约好的。下午,沙特早早地在学校门口等着,然后带上沙笛向西走,他们要去大西洼水库看落日——这可是他们父子俩一年前的约定。
  父子俩赶到大西洼时,大堤上的人不多。大堤很长,有一千多米,为防止游客游泳或者到水边散步,管理部门在大堤边砌了一条一米多高的防护墙。墙面上很脏,到处都是涂鸦,基本上都是中学生的,有骂人的,有偷情的,有发誓赌咒的,有炫耀书法的。沙笛拿出笔说,爸,我也要写。
  沙特说,NO!这是不文明行为。又问,你要写什么?
  沙笛说,沙特沙笛永久留念。
  沙特心里一阵慌乱,忙收走了沙笛的笔。沙笛说,那我要坐上去。沙特就由着他,把他抱到了矮墙上。
  大石洼水库有几千亩水面,一眼看去有浩渺无垠的感觉。此时,远方的田野和山村都浮在水汽里,颜色有厚有薄,如梦如幻,更像一幅水墨画。水面很平静,一些不知名的鸟儿对深水区的那些网箱有所觊觎,围绕着它们,不时地喋水和旋转,发出一阵阵语义丰饶的声音。
  有一段时间,父子二人都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水面,看着远方。过了一会儿,沙笛忽然说话了。
  爸,我问你,你和妈妈是离婚、离异还是分居?
  沙笛今年读四年级,在沙特的眼里委实还是个孩子,他万万没有想到沙笛能说出这般的话,用这样成熟的语气。
  沙特愣了一下说,离婚和离异是一个词。
  不,是近义词。我查过。
  沙特笑了笑说,是近义词。我和你妈还没有离婚。
  什么叫还没有?
  你好好读书,这是大人的事。
  是我们家的事。这件事有影响到我。
  沙笛的这句话不可小觑,沙特看了一眼沙笛。这一眼他看得很认真,他至少有三个星期都没看到沙笛了。
  沙笛留着蘑菇头,很瘦,脸上有雀斑。眼神不是太明亮,有一种明显的和他的年龄极不吻合的忧郁。
  沙笛说,昨天我和姥姥吵架了。我很内疚。我的态度很不好。
  沙特把手放在沙笛的肩上,忽然觉得儿子的肩膀太瘦弱,承受不住,就握住他的手,说,你要听姥姥和姥爷的话,他们很辛苦。
  沙笛说,我都知道。然而他们不应该讽刺你,在背后说你坏话。
  沙特对这个消息有些无奈,因为这些都是他预料之中的。
  沙笛拉着父亲的手,仰着脸看着父亲胡楂儿很重的下巴说,他们骂你是一事无成的可怜虫,是混混,还说,早晚会犯罪……
  他们心里有气,说的是气话。沙特打断儿子的话说,这些话很刺耳,也不想让儿子再说一遍。
  不!沙笛倔强地说,他们不应该当着我面说,你是我的老豆。
  沙特想流泪,出于感动和羞愧,也出于一种突然在心头升起来的莫名的恐惧和焦虑,但是他忍住了。这是一个父亲的尊严和面子,他不想放弃。
  他笑着问,沙笛,爸爸如果真犯罪了怎么办?
  不行!不可能。沙笛斩钉截铁地说,但是眼里明显有一种恐惧和几丝晶莹。他看着沙特,在沙特的脸上寻找着。
  沙特忙笑着说,我是说假如。
  沙笛说,那我就让你去——投案自首。
  为什么?
  沙笛说,他们就会原谅你了。
  沙特笑了笑。沙特觉得自己的笑像一滴滴血从刀尖上向下滑落。而且这种笑转瞬即逝,沙特随即把脸转到了一侧。
  其实,在沙特问“爸爸如果真犯罪了怎么办?”这句话后,沙笛的眼睛一直就没有离开过父亲的脸,这时,他紧紧地握住沙特的手说,爸爸,你要坚强,你知道吗?我常常写错作业,然而我还要写,因为总有写对的时候,只要不停地写。
  沙特点了点头,他的心在颤抖,此时,他看见沙笛在说这些富有哲理和坚强无比的话时,眼泪却流了出来,他正要安慰,沙笛却抹了下眼泪,从书包里抽出一件东西来。他把这件东西递到沙特的手里,然后得意地看着沙特。
  这是奖状。沙特笑了。他掏出五十元说,来,奖励只争朝夕的沙笛先生。沙笛忙抢过去,一边往书包深处藏,一边说,老师说,大人不能用钱奖励小孩,然而我觉得适当奖励也行,嘻嘻……
  沙特也笑了。今天,沙特笑时显得非常母性,那张脸很慈祥很柔软。接着,他陷入了一片沉思。
  5
  晚上,沙特打了杜子尚的手机,他说,杜警官,我还在等你们做笔录哦,如果最近没事,我出一趟远门。需要行踪报告,我把订票信息给你。
  杜子尚没有接电话,但是,不久就回了一条短信:自便。
  短信中充满了戏谑,沙特笑了。
  两天后,沙特是在网上订了票,是12月26日下午14:30的。12:10,手机上突然冒出一条信息:
  速到刑警队。见信即复。
  剑守市刑事案件侦查大队杜子尚。
  沙特没有“见信即复”,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条信息看。看着看着,发现这条信息突然变成了一条蛇,在不断地扭动着粗糙丑陋且充满恶意的身体。这让他的心里有了一种恐慌,太阳穴那儿突突地跳着,并发出电流一般的声音。此时,他在想着各种搪塞的理由和逃脱的方式。但是十分钟后,他还是回了:好。
  到了刑警队重案组办公室,沙特一眼就看到了席克和杜子尚。席克淋雨了,头发乱糟糟的,肩膀上洇了一大片水渍,此时,他蹲在椅子上,仔细地检查着烟盒子里的烟,从眼神看,俨然在数金条,沙特进来时,他好像没看见。杜子尚的脸上分明没有了前几次的那种温和,沙特刚坐下,他就冷着脸把门推上了。
  尽管感觉到气氛不对,沙特还是极力保持着内心的平静,他先入为主地笑着说,领导,我所有的行踪都上报的哦,包括下午去苏州,我也跟杜队长说了。   杜子尚不搭沙特的话,他示意沙特坐下,然后问道:当天晚上,有人看见你带丁丁进了小区。
  杜子尚的话像是有人吹了一下炉火,沙特的脸则像炉膛一样倏地红了,他不断地搓自己的手。
  那边,席克改蹲为坐了。他捏出一支烟来,习惯性地在烟的腰身上舔了一下,再点上火,幽幽地问,视频科调取了小区外围几个路口的监控,如果有人在夜里9时40分24秒看到你和丁丁走进小区,那么随后这个女孩就再也没有走出这个小区。
  席克说话的工夫让沙特有了一个完整的构思时间,他一摊手,笑着问,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席克冷冷地看了沙特一眼,说,那好,粮食是杂了点,不过我们可以一粒一粒地拣。你承认那个女孩是丁丁吗?
  沙特没有说话,嗓子里发出一声奇怪的声音。
  你把丁丁带进小区后,去了哪里?
  沙特想,那个破烂的地方没有茶吧、酒馆、舞厅,甚至连大一点的超市都没有。于是只好说,我家。
  然后呢?席克問。那张瘦削的脸在烟雾里像一把锋利的剃刀。
  沙特的脸越来越红了,他有些嗫嚅地不好意思地说,她要卖……我买了。
  交易还顺利吧?
  嗯……
  开价多少?
  三百六。
  这个价格……
  三百块钱是行价。六十块钱是还她在溜冰场为我付的费。感到很奇怪吗?她就是个婊子。
  然后呢?你只付了一半。
  我说过了。我付了全价。
  然后她得寸进尺,再次开口。这次她要了2000?不!3000。因为你说过,她就是个婊子。于是你们有了争执。她大喊大叫,声称要把所有的人都喊醒,当面出你的洋相。
  沙特吃惊地看着席克。他没想到这个警察的想象力如此丰富。
  沙特的反应显然让席克很满意,他冷冷地坐回了椅子上。
  沉吟了一下,沙特笑着问席克,如果您把所有的结局都设计好了,干吗不抓人?
  因为,我还想给你一个机会。
  哦,是的。沙特说,你们想听的当然更精彩。我恼羞成怒,一下子掐住了她的脖子,她笑着说,想杀死我吗?你这个懦夫,你敢吗?我的伤口再次被撕裂,那种痛要比第一次受伤强烈十倍。她真是太可恶。她嘲讽失意者就是世界上最大的恶。她不知道,在生活面前,我从来就不是懦夫,不管水有多深,我一直都在跋涉;像冬虫一样蛰伏着,一直都在等待别人发现他的价值,从未言败。所有的这些,难道不比一个只会享受一夜情的物质女强吗?怎么也轮不到你来羞辱我,审判我。我一点一点用力,直到她大小便失禁,最后,我怒不可遏地将她杀死,然后沉到大石洼水库。
  杜子尚瞠目结舌地看着沙特,显然,他被沙特的描述震撼到了,恶心到了。
  席克却有一种败下阵来的感觉,竟然又蹲在了椅子上,像一条弄脏了窝,不得不把身子挪到高处的狗狗。
  这时,杜子尚看到了队长的疲软,他打起精神说,误导办案和阻挠公务,同样是要负责任的。
  沙特觉得杜子尚的话非常可笑,便不吭声了。
  交易结束后,你们都干了些什么?这时,杜子尚打破沉寂问。
  沙特叹了口气说,她是婊子。她得赶下一场。我确实想留她过夜,可是,她早就迫不及待了。像战士听到军号那么敏感,想到钱,她们就会不顾一切。
  你没送她?席克好像看到了什么希望,又从椅子上跳下,坐在那里问。
  沙特摇了摇头,接着又咬牙切齿地说,她的热情只够保持到点完我的钞票。她就是个婊子。说完,他把目光转向了窗外……
  后来,好像杜子尚和几个穿着短裤的男人把沙特拖进了审讯室……梦做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醒来的那一瞬间,沙特的脑子里出现了一种类似于电影胶片被慢慢烧焦、融化的景象,他一下子坐了起来。
  6
  这是去苏州的动车。上车后不久,沙特就发起了呆,他一帧一帧回想着梦中的画面。总的来说,他为自己在梦中表现出来的从容或者说犀利感到满意。不过,这些胜利只成立在假想中,如果真的发生在眼前呢?想到这点,沙特的内心一阵焦躁。窗外,风景被迅速摩擦成了一块块模糊的平面,在这些急驰而过的平面上,沙特反复地想,还有哪些遗漏呢?
  那天,黑暗中的那一拳在愤怒的引导下准确地打在丁丁的太阳穴上,丁丁立刻像一只丧失灵魂的木偶,僵直而生硬地倒在楼梯上。沙特怒气未消,他蹲下来,靠近丁丁的脸,低声地吼道,滚!他的声音在楼道里阴森地穿过,如一支无情的箭矢,但是,几秒钟后,他分明地感到,他的声音没有碰到任何反射物,哪怕是风。他想,如果这个时候,丁丁再敢胡说八道,他就再补上几脚。
  空气太安静了,沙特的心忽然往上一提。他颤抖着去试丁丁的鼻息。手一靠近,他头上的汗就下来了:丁丁没有呼吸了。他一把扶起丁丁,丁丁的胳膊向一边耷拉下去,头也歪到了一边,看上去就像一个巫师做蛊用的布偶。这时,楼道一侧忽然跑过一只猫。那猫是黑色的,黑暗中,它的眼睛发出一种阴险的光,如同惯于搬弄是非的好事者,这猛然提醒了沙特,他忙抱起丁丁,拼命地向楼上跑去。
  一进屋,沙特就手忙脚乱地为丁丁做起了心脏复苏。摁了一阵,并不见反应。接着,又为她做人工呼吸。此时,丁丁的脸上全是血,沙特在为她做人工呼吸时,嘴上和脸上也全是血。看上去,像是互相撕咬了对方。
  折腾了大半天,沙特的后背已经湿透了,头发像是水洗的一般,望着毫无生息的丁丁,他无力地瘫坐在一旁。不一会儿,他的脸部开始变形,呈现出了一种令人恐惧的哭相,却没有声音。过了一会儿,他又为丁丁做起了人工呼吸。
  一切都无济于事,没有心跳,没有脉搏,没有新鲜的鱼腥味(此前,他们在接吻时,沙特清楚地记得,丁丁的嘴里有一种类似于鲫鱼的鱼腥味)。
  沙特再一次瘫坐在一边,他知道,这一切都不是梦,因为他能听到自己的耳鸣,能听到远处的动车驶过原野的声音。他分明感到丁丁在渐渐地缩短,原先紧阖的眼睛也开始松散,并露出一道细窄的可怕的眼白来。他全身战栗起来。恐惧和自责像一把尖刀深深地扎在他的心里。   周迟走后的这些年,谁又看得起过自己,连正在吃屎的狗都不愿多看自己一眼。他再读《变形记》和《套中人》,既感到悲伤,又感到在自己糟糕的生活面前,格里高尔算什么,别里科夫又算什么?可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完全是为了一种喜欢,一种欣赏,宁愿向自己奉献身体。对于他来说,这是多么大的尊重,又是多么大的尊荣。因为有这个女孩,这个晚上,他才感到许多干瘪的种子开始在他的内心复活,才看到一棵濒死的枯萎已久的树,慢慢地直起了枝干。这难道不值得感激涕零吗?可是,自己竟然将她亲手杀死了……
  不!他双手捂着脸,低声地哭泣和乞求,你醒来吧,你别跟我开这么大的玩笑,你不要再装了好不好,不要当着我这个可怜人的面表演。我下手没有那么重,我心里明白,你就算是一块玻璃,也仅仅会出现一道裂缝而已。你一定是在吓我。你玩够了吗?你只要醒来,我就向你求婚。我愿意为你献出生命,我说话算话……
  屋里越发的阴冷,沙特的哭诉渐渐趋向喑哑,他像一只慢慢停摆的钟,一點一点地安静下来。现在,他必须考虑的是如何处理残局。他设计了几种方案:一、自首;二、送到医院抢救;三、喊来自己岳父母;四、叫来自己的铁哥们儿;五、将尸体扔在楼下或者路边,并加以伪装,如同遭遇了车祸;六、和周迟说,求她看在孩子的份儿上帮助自己销毁证据……
  不不不……他揪扯着自己的头发,他觉得无论哪一种方案都行不通。
  又过了十几分钟,他再次摸了摸丁丁。丁丁的额头还是热的。
  他决定送丁丁去医院。他知道,那将完全暴露自己,随即是身败名裂,锒铛入狱。随即,周迟马上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和自己离婚,带着沙笛跟马玉强睡在一起……但是,丁丁或许能起死回生,这样就千般万般地好。
  沙特发现,他为自己掘出的这道大口子突然间迸射出了万道霞光,于是,他将丁丁抱了起来。当他抱起丁丁时,自己的身子忽然倾斜,随即摔倒在地。在他摔倒时,丁丁也像只沙袋,被扔在了一边。
  沙特大惊失色,忙冲过去将丁丁扶起来,让她倚靠着墙,坐在地上。就在这时,丁丁竟然睁开了眼睛。啊……哈……沙特的嘴里发出一种兴奋的不连贯的声音。此时,他热泪盈眶,脸颊潮红,接着,他突然跪了下来,不停地磕头,声泪俱下地哭着说,谢谢您,谢谢您……
  这会儿,丁丁慢慢地苏醒过来,身体也开始可以活动。她目光呆滞地看着沙特,半天才问,你脸上……哪来的血?说着,她摸了下自己的额头。当她看到自己的手上全是血时,立刻焦躁起来,是我的血?她问,声音是颤抖的。你打了我?她圆睁着眼睛,显得惊愕、痛苦而又愤怒。
  沙特再次磕头,并连连说,对不起,对不起。
  丁丁一下子就崩溃了,她用脚去踢沙特,一边哭着,一边大声地问,你为什么要破我的相?为什么要向我下毒手?你知道我多爱自己的脸,我他妈的除了这张脸什么都没有了……
  对于丁丁的踢打,沙特一点都不躲避,只是不停地作揖。此时,他是无比喜悦的,人没死就好。活着比什么都好,比什么都重要。不一会儿,丁丁打累了,坐下来大口喘息着,恨恨地看着沙特。沙特则开始在一旁自言自语起来。他想以此转移丁丁的注意力,或者获得丁丁对自己的同情和宽宥。
  请理解我吧,我也是个失意人。他说,口气极为卑微。
  丁丁冷笑一声,将一颗纸团砸向沙特。
  沙特没躲,即使那是一颗子弹他也不会躲。事业、家庭都是失败的,太失败了……他还是以原先的那种语气说。
  生活是公平的。
  不,我是有底线的。
  算了吧你的底线。测过自己的情商吗?
  我是个迷信秩序和尊重内心的人,可是我的前面总是有那么多人在加塞。换了别人或者忍耐,或者另辟蹊径,而我总喜欢指出来,喜欢谴责、揭露、抵抗,喜欢把他们拉到真理面前辩得一清二楚。
  呵,你千万别说你就是那个臭名昭彰的唐吉诃德,已经恶心了几代人。
  我曾经是一家建筑公司的老总,是老总啊,那是一个规模、资质、专业水准都非常上乘的公司啊,可是,在一次夕阳红工程招标中,竟然败给了一个只会挖土方的民间工程队……
  我相信,丁丁说,我全信了。
  见丁丁老打断自己,沙特便加快了自己说话的语速,让自己的每一句话和每一句话之间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和间隙。他叙述了自己从大学毕业到现在经历的诸多倒霉事、目睹的各种怪现状。说到周迟对自己的不理解和背叛时,他流下了眼泪。那眼泪没有在脸上打滚,却让他的整个脸都潮湿了。
  这期间,丁丁似乎被沙特的故事所打动,也似乎越来越平静了。但是,当沙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然后以期待的乞怜的眼神看着她时,她忽然冷笑了一声。跟我说这些干什么?与我有毛关系?你他妈在这唠唠叨叨地说个没完时,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今晚我踩到了你的哪根底线,你怎么会对我下这么狠的毒手。
  沙特痛苦地轻声地说,请饶恕我吧,我知错了,你不知道我多么羞愧和内疚。
  丁丁根本就不吃沙特这一套,相反,她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了。她抓了一把东西砸向沙特,其实什么也没抓到,但是她的动作表达了她的愤恨。哦,现在明白了。她说,声音异常地清晰。我骂你性无能了。是的,你不是吗?不够的,还是个穷鬼、烟鬼、酒鬼。对了,你的口臭和体臭真让人恶心,你的世界是没落和腐烂的,没有任何新鲜的东西……
  丁丁极尽嘲讽时,沙特还直直地跪在那里,此时他低着头,像咀嚼玻璃碴一样咀嚼着丁丁的话。其实这个时候丁丁能看一眼沙特就好了——沙特的嘴角开始慢慢流血。他的姿态也发生了变化,由跪改成了坐。他的脖子和耳根全是红的。那些红看上去也是潮湿的,像是每一个毛孔都在向外渗血。
  这时,丁丁吃力地站了起来,然后向坐在地上的沙特伸出手说,给钱。
  沙特没有反应,脸色由先前的红转为了一种苍白。
  哦!算了!丁丁冷笑一声说,看过谁向强奸犯要钱的吗?
  今晚可是你勾引我的……沙特一字一顿地说,眼中有一种令人恐怖和辛酸的冷酷。   去你妈的!沙特还没说完,丁丁就竭尽全力地打来一记耳光,沙特没有避让,随着一记脆响,他的脸上出现了四枚暴凸的指印。
  丁丁冷笑一声,我这个人就是那么好奇。去年,我看上了一瘸子,结果这个瘸子没有辜负我。真的比你强十倍,而他还是个残废……
  说到这儿,丁丁忽然不说了。她不知沙特是什么时候站起来的,此时,沙特的脸是扭曲的、狰狞的,手里提着一把吉他。丁丁蔑视地看着沙特的裤裆,冷笑了一声说,哼,怎么,我的话伤到它了?还想动手。来,杀了我。你他妈的敢吗……
  沙特举起了他的吉他。他举起那把吉他时,刻意将包着铜皮的那面对准了丁丁的太阳穴,先前,那个令他忏悔的位置,现在,他要在那里寻找到一个彻底解决问题的办法。
  7
  下午3点半,G27停靠在苏州站。冬日的苏州,略显清癯和萧条,但太阳温和、清晰,天空朗阔净爽,明丽无缝不入。望着鳞次栉比的城市,嗅着陌生而清冷的气息,沙特的嘴角略略上扬了一些。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可以从这件事中从容地逃脱了,几乎没有成本。想到这,他的心一阵阵激动,这种激动还在于,他马上就能见到一个人,那就是周迟的老板马玉强。
  有些事该了结了。
  B卷
  1
  我就是马玉强。
  那天晚上,我带几个菲律宾客商去心雨会所消费。穿越大厅时,忽然听到一个声音,有面吗?煮烂些。到任何地方必点面,点面就嚷着“煮烂些”的只有一人,那就是庞家利。所以,尽管在大厅中餐区吃饭的人很多,我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
  庞家利是我的好兄弟,原来在做销售,裕达开发房产项目时,我用高薪将他挖了过来,现为裕达房产公司房产销售部部长。此人冰雪聪明,精通“人鬼双语”,到裕达后,没有让我失望,一下子就帮我打开了局面,销售业绩惊人,是房产部的顶梁柱,我手上不可缺的干将。此时,他正在和一个女人就餐。女人身份不明。我看到他们时,那女的正在喝饮料。那是一杯类似于鸡尾酒的东西,花花绿绿的。杯口上端有一支弯曲的吸管。女的吸了一口后,便把杯子给了庞家利,庞家利接过杯子,一边用吸管嘬着饮料,一边翻着菜单。那女的则拿出一面小镜子,旁若无人地补着妆。
  庞家利有妻室,如今也有钱。我笑了笑,带着客人,快步走进了电梯。
  这是三天后的一个上午,我的太太陆娣给我发了一个定位并留了信息,说她新招了一个助理,很满意,想让我也见见。陆娣是一个既挑剔又不太相信别人的人,人事部从去年开始就为她物色助理,她一个都看不上,许多事儿她宁愿自己干,也不愿降低用人标准,今天,她说自己找到了人选,而且甚是中意,我倒是很感兴趣,中午我推掉了一个饭局,让司机把我直接送到了万雀楼。
  推开包厢门的一刹那,我愣了一下。坐在陆娣对面的女人,正是那天在心雨会所和庞家利对坐的女人。
  陆娣看到我,鸟似的扑棱到我的身边,向我介绍说,周迟,我的新任助理。给你两秒,欣赏一下。
  我笑了一下,伸出手去。在我和周迟握手时,陆娣把手背在身后大声地问我,怎么脸红了?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美女吧?
  我尴尬地笑了笑。陆娣怎么知道,我脸红肯定不是因为什么美女。
  周迟确实很漂亮,也很小巧,浑身上下都带着一种小城市人的气息。妆化得太浓,口红太重,像是在喷火。手很粗糙,一看就是个经常浆洗的手。做了指甲,中指和无名指上,一个做了貔貅,一个做了聚财猫,看上去既怪异又不搭,更显俗。引起我注意的是放在她旁边的一只蓝灰相间的包包,从logo上看是普拉达,我在美国给陆娣买过,人民币两万三千多。但是仔细一看,是高仿的。
  周迟显然意会到了我的眼神,在大家彼此落座时,她悄悄地将那只包划拉到了身后。
  想起在心雨会所看到她和庞家利的那一幕,就我而言,那顿饭吃得还是很别扭的。吃饭时,多是陆娣在说话,她不停地给我和周迟搛菜,由于嗜辣,不停地吸溜嘴,不停地抽纸,不时喊服务员。出于礼貌,我也偶尔说几句,周迟则很少说话,大多时候是在矜持地笑,看上去非常谨慎和内敛。饭局快要结束时,周迟忽然站起来要向我和陆娣敬酒,我和陆娣看周迟那么认真,也只好站起来。我们都站起来后,我以为周迟会发表一番类似于答谢辞之类的话,从她的嘴形看,我觉得这个女人肯定很会表达,但是,周迟举杯子时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话,真羡慕你们。
  这句话让陆娣很开心,但让我想了很久。
  把周迟送回宾馆后,我问陆娣,她说很羡慕我们是什么意思?
  陆娣扒着我的肩头说,夸你能呗。又说,上午我带她参观了集团办公大楼,还带她看了我们的几家工厂和海妖一号。
  见我反应平淡,陆娣问,你对周迟怎么看?
  我反问,周迟是谁介绍来的?
  陆娣说,她在网上看到了人事部的招聘广告。
  见我再一次沉默,陸娣说,周迟是一个有想法的人。今年春节前,在全公司总结大会上,我对集团的未来做了七大展望和部署,无独有偶,周迟在面试时,竟然也谈到了这个问题,想法和我的工作报告竟然非常接近。周迟也是一个对生活有准备的人,来应聘前肯定做了不少功课,谈及集团的历史和现状,非常熟悉,非常流畅,这一点恰恰是其他面试者所轻视和疏漏的。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陆娣以赞叹的口吻说,我对她来集团后的表现很有信心,很有期待。
  反复渲染却未见我表态,陆娣终于有点不满了,怎么,你不满意?她看着我的眼睛问。
  我想提到在心雨会所看到的那一幕,但是权衡了一下,还是缄口了。我说,试用一段时间再说吧。
  听我这么说,陆娣转过脸去,她说,这些年,我俩的审美观不一样,但是,都能选到自己最满意的,不是吗?
  我说,嗯。
  2
  万幸,周迟确实是一块好料子。到集团后,她先是做陆娣的助理,然后去海妖一号做大堂副理,不到两个月升为大堂经理,三个月后担任海妖一号总助,其实就是常务副总。   我的一颗心慢慢平静下来。
  这是周迟在海妖一号大酒店做事的第七个月,我忽然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打通后,对方却不吭声。我说,我的手机有定位、录音和音频分析功能。对方马上说,请问您是裕达集团的马玉强马总吗?
  我迟疑了一下说,是的,你好。
  对方说,请问贵单位有一个叫周迟的人吗?
  我一时无法确定对方的身份,说,你可以打人事部的电话。
  我是她的老公。我叫沙特。对方忽然这么说。
  我一怔,我知道我一直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同时,我更为疑惑的是,我的手机号知道的人不多,这个从未和我联系过的沙特,是怎么知道我手机号的?哦,有什么事吗?我问,心里打着各种结。
  沙特说,是这样,周迟正在和我闹离婚,想请你调解一下。
  我从沙特冷静的口气里能听出一种挑衅和戏谑,火一下子就蹿了上来,我却以淡淡的口吻说,离婚可以去民政局。说完,我就摁掉了手机。
  不到五秒,我的手机又响了,是沙特,他说,马总,这可是我们三人之间的事,我首先要征求你意见啊。
  我怒不可遏,与我何干?我大声地问。
  沙特说,要不先听我说个故事?
  我再次将手机挂了。但是,不一会儿,一大串信息就像水泡一样,在我的手机屏幕上冒了出来,原来去年10月,沙特在大衣柜的深处无意中发现了一只金手镯,重量达33克之多。从成色上看是新买的,从发票上看是在苏州老马金店买的,时间是2016年10月5日。因为沙特从未为周迟买过这种手镯,便立刻对周迟进行了盘问。周迟说是自己用私房钱买的,沙特立刻予以了分析和戳穿,但是,周迟坚守于漏洞百出、誓死不退,最后,两人在长达一个星期的争吵后,沙特终因“死无对证”作罢了。
  看完这则信息,我很快就拨通了沙特的电话,我问,你怀疑那只手镯是我买的?
  不是怀疑,我坚信你用那只手镯套牢了周迟,并让她和我离婚。
  你这是碰瓷吧?查过法律条文了吗?
  你愿意这样理解也很好。老马,你听我说,作为身价过亿的集团老总,别说玩一个女人,就是一百个,一千个,也不过是像逛了一次超市。但是,我是说但是,作为一个公众人物,别说玩一个女人,就是摸了一次女人的手,就可以构成舆情。唉!政府太伟大了,“舆情”这个名词不就是我们小人物的一把匕首吗?
  我愤怒地敲着桌面说,喂,在这件事上,你要讲良心。
  沙特冷笑了几声说,我不跟一个道貌岸然的人说道德上的事了。现在,我就这个事做几点说明,您参考。第一,您就是造成我们家庭破裂的幕后黑手。很可耻。第二,从上个月起,周迟又换手机卡了。请您转告她,我绝对不会和她离婚。第三,请马上辞退周迟,这是万物之根。否则,我会提着汽油到苏州的明星企业裕达集团找你们。马玉强,提醒一下,我是小人物,对于你这种商业大鳄,就是小成本轰炸机哦。而且,我乐于同归于尽。说完,沙特就挂了电话。
  我气得浑身颤抖。一气庞家利色胆包天,勾引周迟就是为我开门揖盗和扣屎盆子。二气我自己优柔寡断,思虑过多,当初没有坚持拒绝周迟。三气陆娣简单任性,自以为是,为我埋下了这么大一颗炸弹。我第一个念头,就是把陆娣喊来,立刻撵走周迟。
  不一会儿陆娣来了。见到陆娣,我劈头就是一句话,你马上让周迟走人。
  陆娣一怔,为什么?
  我笃笃地敲着桌面说,都是你干的好事。马上让她走。
  陆娣红着脸说,总得给我一个理由吧。
  我把沙特恐吓上门的事说了一遍。听完我的叙述,我以为陆娣会大骂沙特的,但是,陆娣却沉默了,其间,不时地斜视我。我看懂了她的眼神。陆娣是那种看上去大大咧咧,其实是一个心眼儿特别小的女人,如今沙特说我跟她老婆有染,又弄出这么大动静,她的第一反应绝对是认可的。于是我打开沙特发给我的那条信息,问,2016年10月5日,我俩在哪儿?
  陆娣接过我的手机看了看,又想了想,不说话了。她心里有数,2016年的9月30日到10月8日,我俩在美国度假,根本就没有在苏州为周迟买手镯的机会。
  见陆娣在那叹息,我说,就这么定了,通知人事部吧。
  陆娣磨蹭了一下,便打通了人事部的电话。可是,当人事部把周迟几个月来所经手的工作捧到我手里时,我揪起了自己的下巴。
  从报表上看,周迟担任海妖一号大酒店常务副总以来,海妖一号的电费和人员工资大幅度增加,这意味着,这个人在管理上见到效果了。再看看由周迟亲自做的台账,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台账分为人、财、物、流、管和企业文化六类,每一本都做得十分精细和专业,尤其是企业文化之CIS手册,周迟对企业的行为识别、理念识别以及VI识别都有一套自己的方案。这些方案详尽、接地气、有远见和创新意识,是我这个在业界打拼这么多年的人都绝对做不出来的……
  我踌躇时,陆娣却坚定起来,她拍打着自己的袖子说,算我眼瞎,我发的牌,我收。我来跟她谈,走人。
  我摆了摆手。我说,你先跟周迟谈谈,摸摸情况再说吧。
  听我这么说,陆娣斜着眼睛看着我,怎么,舍不得了?她说。
  一团无名火突然涌上了我的心头,我从桌子上抓过一本台历,狠狠地摔在地上。
  3
  周迟曾经和沙特同在剑守市海虹拖车厂工作,实习期间,沙特还做过她师傅。在一次联欢会上,周迟被师傅的一首吉他彈唱《白狐》所迷倒,随后,两人有了接触。在接触中,沙特在周迟心中的形象越来越高大。最让周迟着迷的是沙特的那种为人正直,敢讲敢做、眼里揉不得沙子、诚实到有点固执的品格。沙特的理想也让周迟兴奋得夜不能寐,那就是在中国组建一个集网络APP、建筑实体、股票、证券、诗歌城、健身为一体的大财团……
  沙特的这个伟大的创想,让周迟幻觉频频,她一度觉得她的这个男人就是赫拉克勒斯,无论多么遥远,也一定会把他们的爱情之舟推到对岸,那里正值春季,莺歌燕舞,楼台亭阁。于是,周迟不顾家人的反对与沙特奉子成婚。但是,婚后的沙特在企业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挨,先是因为看不惯满嘴谎言的科长,在企业裁员中被拿下,下岗后,接连当了几次老板又都因亏本而关门。此时,周迟幡然悔悟,她尴尬地发现,自己过去崇拜沙特的那些东西,在生活中毫无用处,相反给她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烦恼:她眼见着沙特与社会越来越难以相处,整日酗酒、抽烟、睡懒觉、吹牛、莫名地发脾气和摔东西。人也越来越分裂:忽而自卑到烂泥不如,忽而又高傲到可缚云天。他们的生活之门越来越狭小,连一个平常的奢望都无法逾越,而过去的那些梦想都变成了一条条咸鱼。于是,在那间漏雨的出租房里,他们吵架了,他们冷战了,他们互相讽刺了、辱骂了、撕扯了……   周迟是和沙特打架后离开剑守的。那是一场恶仗,被伶牙俐齿的周迟讽刺到语无伦次的沙特,只是挥手一击,周迟的左耳便失聪了半个月。这伤透了周迟的心,她就这样带上一颗万般绝望的心离开了剑守市。
  起初,沙特为了面子,并没有找周迟。失联一个月后,沙特慌了,这才联系周迟。周迟告诉沙特,她在外打工了,不回去了。当然,周迟没有说自己在裕达集团工作,只说是在一家材料公司当文员。得知周迟竟然背着自己在外打工,他愤怒地吼道,我的脸呢?周迟也大声地回他,我的脸呢?周迟不愿意辞职,沙特便开始辱骂周迟:不回去,钱路又不明,就是做鸡。沙特的这种叫骂真让他斯文扫地,周迟对沙特失望透顶,愤而换了手机卡。接下来的几个月,周迟和沙特父子的唯一联系就是每月定期寄钱。令周迟不可思议的是,过了一段时间,沙特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居然找到了她的手机号,打通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这个肮脏透顶的婊子,接着,一口报出了马玉强的名字,一口咬定周迟上了她的老板马玉强的床。要求周迟立刻停止向儿子汇钱,他认为那些钱太肮脏。随后,沙特赶到了苏州,他要和周迟面谈。周迟不愿意在公司和沙特见面,两人就从公园吵到大街,又从大街吵到过街天桥,接着两人厮打在一起,最后,周迟拼光了力气,瘫软在地,沙特便拖着她去车站,而待沙特叫来出租车时,周迟则像一只从昏死中醒来的小鹿,跳起来就跑了。
  那天刮大风,躲在一角的周迟看到,沙特站在过街天桥上,面对着疯狂摇摆的树梢和在光怪陆离之中有些变形的街道,挥舞着两只瘦长的胳膊,声嘶力竭地喊,摩天大厦、宽阔街道、别墅洋房、玛莎拉蒂,一个一个都是恶人,这个女人就是被你们掠跑的……沙特在大喊大叫时,没有人停下来看他,或者关心他。近年来,这种街头表演太多了,人们实在是看够了。而看到这一幕,周迟却失望透顶,内心深处那一层层薄薄的内疚和怀想转瞬间都飘走了,——这个男人让她羞于见人。
  沙特回到剑守后不久,又多次打周迟的手机,辱骂、恐吓,声称还会到苏州要人,口气里完全没有了一个诗人的影子,俨然就是一个痞子、无赖。周迟痛哭了一夜,她从自己掉在地上的一层头发里看到了自己的绝望,同时,更怕沙特再来苏州会给集团带来不好的影响,就向沙特提出了离婚。沙特坚决拒绝,期间他多次要求和周迟面谈,周迟怕他故技重演,就这么一直躲着……
  这就是陆娣和周迟交谈了近两个小时后得到的情况。
  老公,我想了一夜,让她走吧。陆娣忧心忡忡地说,沙特说得对,她就是祸根,留不得。
  我说,我也想了一夜。我改变主意了。周迟不能走。
  听我这么说,陆娣一脸的意外,直直地看着我。我说出了几点理由。周迟进集团是自愿的,有面试,有试用期,有合约,有五险一金,我们为她办完了《合同法》上的所有事情,可谓大善用尽,何罪之有。第二,把周迟培养成集团的一名资深高管,我们是有成本的,而我们的最大成本是,管理链条可能因此而突然断裂。第三,我们向一个社会混混让步,向莫须有弯腰,就等于向谣言敞开了大门,也自降了身价。当然,我还考虑到了庞家利,这就不便和陆娣说了。
  陆娣听我这么说,仍然是一脸的忧虑,她说,穷途末路就可能穷凶极恶,某一天,他真提着一桶汽油站到集团门口怎么办?
  我笑了笑说,他不是诗人吗?他做不到。
  见陆娣的眼里仍然充满了不安,我安慰她说,放心吧,他的那些東西都摆不上台面,他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接着,陆娣又向我爆了一个猛料,说庞家利不仅和沙特是老乡,还是非常好的朋友。
  我×!我脱口而出。
  陆娣马上来了精神,追着问,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我没回答她。
  4
  时令深秋,老叶落尽,说着就到了2018年的12月,这是集团最忙的一个月,也是集团最为重要的一个年份,一是要总结以往,规划未来。二是要收支并举,盘点库存。
  12月24日,我参加了预备会,领取了参会代表证和相关资料,接着,我召开了集团骨干会议,对我参会期间的工作做了具体部署。散会后,我把几位干将一一送到门口,回来后,又破天荒地点上了一支烟,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看了一下,是沙特。
  看到沙特手机号的那一刹那,我心里一怔,脑海里呼啦一声就起了大火,我想起了一年前沙特提到的那桶汽油。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沙特的那桶油要真的浇在了裕达的门口,后果是可想而知的。
  喂!手机接通后,我说,极力保持着平静,但是我能感到,我的声音是紊乱的,有一丝丝稍微注意能察觉到的战栗。
  那边沉默了一下说,马总您好,是我。沙特。
  我又一怔,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因为,沙特的这个声音能让我看到这样一种景象:一个人猥琐地站在那里,满脸带着一种卑微的笑,腰极力地弯曲着,手明显在抖……
  我小心地说,哦,你好……
  这时,沙特的语气更加温和诚恳起来,马总,对不起啊。您看上次……呵呵……
  我知道沙特说的是什么意思,立刻就轻松了起来:这应该是沙特的诚意了,经过一年的反思,他如果不浑蛋,就应该感到无聊、荒唐和内疚,应该感谢我。于是,我释然了,笑了笑说,没什么。
  谢谢。沙特说。
  在我想找个借口,赶紧结束交谈时,沙特忽然问,她还好吗?
  我知道沙特问的是周迟,我想了一下说,她在陆娣手下,一切正常。
  沙特说,马总,我……我最近想到苏州去,和你见个面。听得出来,沙特说以上的话时,显得很艰难,很需要勇气。
  我立刻敏感起来,有事吗?我问,并很快就想好了好几个搪塞的理由,当然都是关于回避的。
  沙特嗫嚅着说,马总,你应该知道,周迟两年前就提出离婚了,我一直没同意,现在,我……我同意了。
  我猜测着沙特要和我见面的真正动机,我说,这是你们夫妻的事,好好商量。
  呵呵,沙特显然在苦笑,实在找不到她……她的那张卡早就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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