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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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茉莉成年之后,爸爸告诉过她这样一件事:那年五月末的一天,他躺在沙发上刷手机,屏幕上跳出一条突发新闻,环路上一座立交桥坍塌,压扁了三辆行驶中的汽车,其中有一辆里面是一对母女。那会儿正是妈妈去接她放学的时间,那条路恰好是她们的必经之路,他疯了似的奔向出事地点,不仅忘了打车,连鞋都没顾上穿。他说,那是他最后的良心发现。不过,他又说,良心经常是最狗屁的。
  小茉莉直到吃早餐的时候心里还很忐忑,生怕妈妈问起她数学小测验的事。这次数学小测验她没有考好,才得了八十八分,卷子发下来她一看成绩心脏便狂跳不已,胸口好像有一只被夹住一条腿的大鸟在不要命地扑腾想要飞出来。好在张老师说这次测验不计入总评分数,也没有要求让家长签字,她如释重负,心里觉得张老师真是个大救星,她觉得她的笑容很温暖,甚至她讲话时摆动的手势也不是奇怪地支支棱棱,而是那么亲切,优美得就像是在跳舞。她多么希望妈妈也像张老师这么和善宽厚,张老师跟她以往的老师不一样,她从来不火急火燎地催作业,有人没做完,她会说“请各位同学尽快把作业交上来”,语气还那么温和,你真是拖上一两天,她也不会像别的老师那样急不可待,让课代表追在你屁股后头狠命地催,当然最后作业肯定都是会完成的,谁也不会真的不做。小茉莉所在的这个班是全年级十个班级里唯一的实验班,班上每个人都是选拔出来的尖子,用她妈妈的话说是“竞争是白热化的”,妈妈也说張老师是“明松暗紧”,小茉莉倒是没有这种感觉,她觉得所有紧张气氛都是妈妈一个人制造出来的。妈妈就是这样,什么事情都爱急,整天就是催催催,催完爸爸催她,每天总弄得像是有大事要发生一样,爸爸给她起了个绰号叫“催命婆婆”,她听了变本加厉,对他们催得更紧,一点点小事到她那里都会成了房顶失火。从小茉莉上学起,尤其是上了初中后,她就是在妈妈的催促声中度过的,连周末都过不踏实。妈妈总要她抓紧,说读书就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她在玩的时候人家都在学习,所以一点松懈的念头都不能有。妈妈有一套一套的说辞教育她,还老是突然跑进她房间来查岗,看她是不是在看书和做题。这个周末也是一样,一次次对她搞突然袭击。只要妈妈一叫她,她就以为是要问她测验的事,好在妈妈只是例行查作业,别的没问。周末两天妈妈精神似乎不太好,本来说好带她去逛公园也没有去。其实她对逛公园兴趣不大,因为妈妈只肯去楼下不远的免费公园,里面除了几只样子呆呆的鸭子什么也没有,她喜欢逛动物园和游乐场,妈妈一听就摇头,说,你都多大了,十二岁了怎么还跟个小屁孩儿一样?也不怕人笑话。反正妈妈不肯带她去玩她想玩的,既如此她觉得不如自己躲在房间里东摸摸西摸摸,玩玩那些从小玩到大的毛绒玩具也挺好的。
  阳光透过白色的窗纱照到餐桌上,桌上照例放着牛奶、牛角面包、煮鸡蛋、煎火腿和切好的水果,她在桌子边坐下来,慢吞吞地吃起来。每天的早饭都是妈妈的任务,也是妈妈的作品,她面前的每一只碗、每一只碟子、每一只杯子摆放的位置和盛在里面的东西几乎天天都一样,不认真看根本看不出差别,就是仔细看,也看不出有多少差别。所以妈妈总说她粗枝大叶,再不就是幼稚、麻木、不上心、缺心眼儿。被妈妈说多了,她承认自己确实有点粗心。但总听妈妈唠叨,她也就习以为常了,用妈妈的话说是“疲了”。妈妈说她,她就关闭耳朵,不去听她说什么,该粗心的地方照样粗心。妈妈有时候拉长了脸忍着,自己一边生闷气去,有时候没忍住就朝她喷发,甚至连累上她温文尔雅的爸爸——压不住怒气的时候妈妈总是将他们父女两个一起纳入她火力密集的射程之内。所以,她没考好,除了害怕自己被妈妈骂,心里还隐隐替爸爸担心。而且,她的难处是不仅不能告诉爸爸让他提前预防,更不可能让爸爸站出来保护她。
  她往嘴里塞着煎火腿和面包,喝两口牛奶,就想草草结束早餐。她盼着早点出门,心里想着只要上了汽车就可以跳过这一段,妈妈可能就想不起来问她小测验的事了。因为妈妈刚拿到驾照不久,新手上路手忙脚乱自顾不暇。以前妈妈不开车时带着她乘公共交通或者是坐爸爸的车送她上学,一路上不是要她背古诗就是要她背公式,即使和她闲聊天说的也是学习上的事。她很庆幸妈妈下决心去学了开车,这一路上总算闭上了嘴。她知道爸爸比她还要庆幸,既不用一大早送她去学校,又不用一路听妈妈唠唠叨叨,她觉得爸爸比她更怕妈妈絮叨,虽说他总好像是敢怒不敢言,但他会沉下脸,眉毛拧成一个疙瘩。这种时候她便机智地一声不响,她很奇怪自己都看得出来爸爸不高兴了,为什么妈妈就一点感觉不到呢?
  她放下杯子正准备离开餐桌,爸爸裹着睡衣从洗澡间出来,他脸刮得干干净净,头发打了摩丝竖在头上,显得特别清爽帅气,就像是从广告里走出来的明星一般。爸爸伸长胳膊拍了拍她脑袋,这样打招呼表明他心情不错。她飞快地把脑袋往脖子里一缩,让爸爸扑了个空,他们两个不约而同地笑起来。这个游戏他们百玩不厌。恰好这时妈妈从房间里疾步走出来,她已经换好了出门的衣裙,抹好了口红,看见眼前这一幕,微微皱起眉头,不过脸色马上就缓和了,两眼朝老公,柔声说:“你没事起这么早干吗呢?”
  “有个会。”爸爸在餐桌边坐下来,“临时的。”
  妈妈走过来,靠近爸爸,她轻轻地带着娇气地叹一声:“唉……”
  爸爸仰脸问她:“唔?”
  妈妈轻轻点了下头:“嗯。”
  小茉莉看在眼里,觉得爸爸妈妈就像在说暗语,心里好奇他们又出什么幺蛾子。
  爸爸一笑,揽过妈妈的腰,既像要拥抱她,又像要和她跳舞,不过他马上就松开了她,在椅子里坐得更加舒服一点,口气轻松地说:“数数,已经多少次了?有二十回了吧?我都习惯了,我不是说了嘛,这事急不得的。”
  妈妈一点不笑,倒像是要哭一样。她说:“你也不安慰安慰我?”
  爸爸平淡地说:“都这个岁数了,哪里会像二十来岁那么容易?”
  妈妈瞬间沉下脸说:“你这也算是安慰人的话吗?你就不会说点我爱听的嘛。”
  爸爸哈哈大笑。
  小茉莉觉得爸爸笑得有点虚张声势,其实她早已经明白他们两个在说什么事了。   果不其然爸爸对妈妈说:“你还是要把心态放松,有也好,没有也好,你这样想,兴许就比较容易有。”他喝了口牛奶又说:“要我说现在这样就挺好,我们已经有了一个漂亮聪明的孩子,可以知足了。”
  妈妈想反驳,却欲言又止。她没说出来小茉莉也知道她要说什么,小茉莉不止一次听她说是爸爸想要儿子,爷爷奶奶想要孙子,但爸爸自己并不这么说,他只说“要是再有個儿子也不错”,不过这话他也有一段时间没说过了,爷爷奶奶回乡下去之后也听不见他们说这样的话了,倒是妈妈自己想起来就会说一下。比如表舅送她一个飞机模型,妈妈张口便说“你别拆开,留着给弟弟玩吧”;楼下新开一家双语幼儿园,妈妈开心地说以后你弟弟可以上这家幼儿园;再比如有一天他们经过一个卡丁车场,她想进去玩,妈妈却说你和弟弟一起来玩吧,听她那口气就好像真有那么个弟弟存在似的。她自己说不好想不想要一个弟弟,她觉得那是妈妈的事,不是她的事,甚至也不是爸爸的事。她对那个至今还没有到来的子虚乌有的弟弟很无感,也说不上嫉妒,她觉得妈妈说到弟弟时的那种兴奋感有点莫名其妙。
  爸爸吃得风卷残云,桌上的碗碟很快空了一大半。他就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问妈妈:“你吃了吗?你怎么不吃?”
  妈妈摇了摇头,虚弱地说一句:“不想吃,没胃口。”
  爸爸说:“那怎么行?早饭最应该吃好,不然一天的能量是不够的。”他就像是随口问一句:“你肚子疼不疼?”
  “还行。”妈妈按了下肚子,“可能大劲儿还没开始。”
  “要不……我去送小孩儿吧。”爸爸说得迟迟疑疑。
  小茉莉刚想说“好呀”,还没来得及开口,妈妈已经否定了爸爸的提议。
  “算了,今天路上肯定很堵。”妈妈转过头盯她一眼,口气严厉地说,“你书包收拾利落了吧?该带的书带全了吗?学习用品也带全了吗?别出了门又回头,大早上的跟你折腾不起。”
  妈妈总算没有提到考试卷子,她有躲过一劫的感觉。
  早晨妈妈这样那样提醒了她一通,但有一样她没说到,就是没叫她穿外套。换季时节天气变化快,出门的时候天气晴暖,下午突然刮起了大风,外面飞沙走石,刚刚还阳光灿烂,转眼天便阴沉下来,气温一下子降低了几摄氏度。
  因为突然变天,学校通知各班可以尽早放学。许多家长不约而同提前到学校来接孩子,其实就是天气好的时候,他们也会早早围在学校门口等着。妈妈一般都是踩着点儿去接她,不会太早也不会太晚,如果是爸爸接她,更得拖延一段时间。这天教室里快走空了,妈妈却迟迟没来。班主任陆老师安慰他们几个留在教室里还没走的学生,说才多等了不到一刻钟,叫他们不要着急。可是陆老师不说还好,这么一说他们反而有点坐立不安。
  反正要等,急也没用,小茉莉干脆拿出本子写作业。突然她听见有人叫她,抬头一看,隔壁班的方壹壹正隔着窗玻璃朝她招手。她走过去打开窗户,看见方壹壹的爸爸跟在他后面,方叔叔笑呵呵地问她:“坐我的车回家好不好?”
  以前她常搭方叔叔的车,更多时候是搭方壹壹妈妈林阿姨的车,方壹壹同样也搭过她爸爸妈妈的车,他们两家是相距不到一百米的邻居,她和方壹壹两人小学就是同学,小时候经常在一起玩,有时在这家,有时在那家,邻居甚至搞不清楚他们俩谁是谁家的孩子,也有邻居以为他们两个是一家的。后来方壹壹的爸爸妈妈离婚了,她就很少去他家了。再后来他们上了中学,两个人虽然考在同一所学校,但几乎就没在一起玩过。方壹壹没有考进实验班,平常他们在学校碰到的时候很少,就算碰到,也就是匆匆一见,或者就是远远看见,两个人上了初中几乎没说过话。
  看见方壹壹和方叔叔两张热情洋溢的笑脸,她飞快地收拾好了书包,跑出了教室。方叔叔把手机给她,让她给妈妈打个电话说一声,她照做了。妈妈在电话里用气声对她说还在开会,关照她跟着方叔叔乖一点,到家把门关好,写完作业再看动画片,最后也没忘记让她谢谢方叔叔,她一口答应。
  一上车她和方壹壹就瘫坐在后座上,和他们小时候一模一样。他们就像两只叽叽喳喳的小鸟,有说不完的话。方叔叔提醒他们系好安全带,好几次扭过头来笑嘻嘻地抱怨他们把他的头都吵晕了。这天大概是晚高峰提前,好几段路都很堵,开到半路还下起雨来了。两个孩子在车里聊得兴高采烈,堵不堵车下不下雨似乎跟他们毫无关系。
  快到家的时候雨竟然下得很大,小区是人车分流,车没法儿开到楼门口,方叔叔想把她从地库送到电梯口,但他们两家不是一个地库,他的车进不去。他试图让保安放行,但说了好一会儿保安就是不答应。他没辙,只好把车开到离她家最近的一个大门口。他车里没伞,叫她快跑几步回家。她谢了方叔叔,冲进雨里。
  到家她按了密码锁开了门,打开门的一刹那她吓了一跳,爸爸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见她回来马上站起身来,就像是弹起来一般,显然,他也是吓了一大跳。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爸爸说着探头朝她后面望去,他快步走到门口,又朝门外看了看,然后才问她,“你妈妈呢?”
  她说是跟方叔叔回来的。
  爸爸这才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他捏了捏她脑后的小麻花辫,逗她说:“赶紧赶紧,你的小猪尾巴化掉了,在淌水呢,快擦擦去,别感冒了。”
  她往洗澡间走去,爸爸突然一把拉住她,她正不知所以,洗澡间的门开了,有个她不认识的年轻姑娘走了出来,看见她也是吓了一大跳的样子。
  “我女儿小茉莉,估计是天气不好提前放学了。”爸爸已经镇定下来,他对那个年轻姑娘说,“没事。”
  后面这句话说得特别轻,但小茉莉还是听见了。
  爸爸又转头对小茉莉说:“她是我的研究生汪睦睦,你叫她姐姐吧。”
  小茉莉还没开口,汪睦睦咯咯笑起来,快言快语地说:“好漂亮好惹人爱的小朋友!真想不到老师家的小公主这么大了。应该叫我阿姨,叫姐姐不对吧?”
  爸爸哈哈大笑,说:“当然是姐姐,叫阿姨把你叫老了。”   “好吧,那就叫姐姐好了,听老师的。”汪睦睦笑得眼睛眯眯的,做出温顺的样子说。
  小茉莉觉得她笑起来真好看,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一口白牙就像珍珠一样。她特别羡慕她有一头又黑又长的头发,一直垂到腰间,不过也是湿的,一绺一绺粘在一起,看来肯定也淋了雨。她礼貌地叫了声“姐姐”,走进洗澡间,看见门后面挂着一件陌生的透明塑料雨衣,正滴答滴答往下流着水。
  她擦干头发,回到客厅里,厅里已经亮起了灯,爸爸和他的学生正坐在餐桌边头靠头在看电脑。她走过去,他们似乎没发现,或者说他们发现了也没当回事。她以为他们会跟她说话,至少爸爸会跟她说话,但她想错了。他们一边看电脑,一边聊得挺热闹,主要是爸爸在说。她听不懂,也没兴趣听,她在他们旁边站了片刻,故意发出些响动,爸爸好像突然发现她般,轻轻推了推她,朝她房间指了指,她明白他的意思,扭了下身子,表示不愿意。爸爸还是没说什么,只是拿眼睛瞄着她,他的目光从她脸上一直移向她房间的方向,神情明确,什么意思她自然是一清二楚,这下她不能不听他的了。她知道爸爸越是不说话,越是动作小,越是表明他态度坚决,她也越是不应该违背他。爸爸从来不对她疾言厉色,但她知道不能惹他生气,她不是害怕他,而是因为他们关系太好了,用爸爸的话说是“关系好就应该很有默契”,所以爸爸需要她配合的时候她总是很乖很听话。虽然她不想回房间,还想留在客厅里在他们旁边玩,但被爸爸大灯似的目光一照,她还是麻溜地回了自己的小房间。
  她人待在房间里,心却还留在客厅里。家里很少有客人来,爸爸也从不请学生来,她觉得是因为妈妈爱清静,不喜欢别人来打扰,她还超级爱干净,有人来过她要反反复复地擦呀洗呀,凡是外人碰过的东西她都要仔仔细细地消毒。爸爸跟她说过用不着这么草木皆兵,越是弄来弄去抵抗力越差,反而容易生病,妈妈根本听不进,说他不懂科学,还满脑子错误知识。爸爸说不过妈妈,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在妈妈面前他总是败下阵来,有时候他软得就像棉花一样,而且还总是毫无原则地妥协,她很同情爸爸,所以也是没有原则地站在他那一边。爸爸今天请了学生到家里来,他敢这样违背妈妈,她心里竟有几分替他高兴。
  她怀里抱着毛绒猴子,竖起耳朵听着客厅里的动静。她听见爸爸的说话声,还有笑声——笑声是他们两个人的,就像两只气球在空中飘。她一个人在屋里坐了老半天,一看墙上的钟,才过去十分钟。
  她坐不住了,悄悄打开门,轻手轻脚地溜进了客厅。她像小狗一样爬到地毯上,他们两个一直在说话,谁也没有理会她。她故意发出声响,他们就像没听见一样,或者说他们装得就像没听见一样。她朝爸爸那边爬过去,伏在他的脚边。平常她也喜欢这样,妈妈看见了那是肯定要骂的,说她不讲卫生,这里蹭蹭那里蹭蹭把细菌弄得到处都是,有她在这个家里没一处是真正干净的,还说爸爸纵容她,把她惯坏了。不过这会儿爸爸的注意力一点也没在她身上,她伏在他脚边他毫无察觉,只顾说自己的话。她钻到桌子底下,听着爸爸在头顶上面很响地笑,那个叫汪睦睦的小姐姐也在笑,两个人都特别开心的样子。她看不见他们的头和脸,只看得见他们的腿和脚。突然她瞥见汪睦睦长长的头发拖在椅子边,已经干了,发梢是棕黄色的,蓬蓬松松,很像松鼠的尾巴。她看得心里痒痒的,忍不住伸手去抓。汪睦睦垂下头朝她一笑,马上又抬头去听爸爸说话。她把她的头发绕在手指上,小心翼翼地拉了一下,她又一次低下头朝她笑,还朝她做了个鬼脸。她不知道爸爸发现没有,自己躲在桌子底下偷偷地乐。
  她正玩得开心,汪睦睦站起身告辞。爸爸走进洗澡间帮她拿雨衣的当口儿,她拉起她的手把她从桌子底下拽了出来,问她上几年级。她回答说初一,爸爸的声音盖过她,朝汪睦睦说:“你看她哪像个初中生,还是幼稚小孩儿一个。”
  爸爸怜爱的神色让小茉莉挺开心。
  爸爸去送汪睦睦,她要跟着一起去,爸爸阻止了她,说外面雨下得那么大,你就别添乱再出去弄一身湿了。
  爸爸送完汪睦睦回转没多一会儿,妈妈就到家了。她面色苍白,好像心情也不太好。她从洗澡间洗完手出来高声说:“怎么回事呀,里面一地的水?”没等他们回答,她又说:“我说过多少回了,别把洗澡间搞得跟个水帘洞似的,说说,你们两个谁弄的?”
  小茉莉朝爸爸望去,爸爸也正朝她看,两个人都做出一脸无辜的表情。
  妈妈瞪着他们,怒气冲冲。
  妈妈弯腰整理客厅门口的鞋架,把他们脱得东一只西一只的鞋子一双双整整齐齐地归拢摆好,她拿起刚才汪睦睦穿过的拖鞋,略微迟疑了一下,也放上了鞋架。爸爸一声不吭,神情严肃。小茉莉朝爸爸咧嘴一笑,爸爸赶紧悄悄朝她竖起一根手指,暗暗做了一个“嘘”的动作,她立马会意,用手捂住了嘴。
  从这天起,她觉得自己和爸爸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
  小茉莉没想到很快又见到了那个头发长长的汪睦睦,她更没想到的是,汪睦睦摇身一变,竟成了她的家庭教师。
  事情是这样的,雨天后的一个星期,数学小测验小茉莉又没考好,这次她只得了八十四分。比上次更加糟糕的是这次张老师要求家长签字,不但要签字,还要家长到学校开会。小茉莉知道这次可不会再像上次那样躲得过去了。
  果不其然,当她战战兢兢地把试卷递给妈妈,妈妈的脸瞬间就黑了下来。
  “天哪,你就考这么点分数?从头开始就有错题,你连最基本的都没搞懂,每天我问你课上学的会不会,你说都会了,你是真会啦?老师说你有退步,你这是断崖式下跌啊,你这个样子往后可怎么办……”妈妈既恼怒又烦躁,看上去痛苦不堪。
  如果不是爸爸出差,小茉莉肯定会先跟他说的,再让他去跟妈妈说,妈妈肯定也是要发脾气的,但多少会好一点。这一次少了爸爸这道屏障,妈妈就像火山喷发一样劈头盖脸对她一顿痛骂。她一句话都不敢说,眼泪默默地往下流。见她淌眼泪,妈妈更加来火,气得差点撕了她的卷子。
  小茉莉沮丧极了,哭得昏天黑地,被妈妈骂得一无是处,她觉得自己彻底完蛋了。妈妈不理她,更不勸她,随她去哭。她感觉妈妈肯定已经放弃她了,这下她肯定更想生二胎了。   爸爸回来了。不出意外,妈妈抢先告状。她所有的错,不光是考得不好,都被妈妈一条一条拎出来:早晨起床拖拉,写作业不专心,吃完饭不肯洗碗,擦地擦得不干净,看起动画片来没完没了,晚上不肯睡觉,不听话而且还会顶嘴……最主要的一条当然是学习不用心导致考试成绩下降。其实有这一条就够了,在妈妈眼里她已经彻底贬值。妈妈一边对爸爸诉说,一边扭过头来骂她,自己气得不行,而且还特别委屈。
  “每天我忙里忙外累死累活,我图什么?你就上个学还学不好,真不知道对得起谁。为什么别人能考一百分你就不能呢?你是比人家笨还是比人家懒?你好好找找原因吧……”
  爸爸听着,不吭声,好像挨骂的是他自己。妈妈在气头上自然也不会放过他,骂着骂着就要追根溯源,说他对孩子上学从一开始就不重视,别人家要么花大价钱买学区房,要么托张托李削尖了脑袋也要把孩子送进重点学校,他买不起学区房就不说了,还豁不出脸面去找人,怕麻烦,图省事,能凑合,孩子有个学校上就行,而且放任不管,大撒把,从来不抓小孩儿学习,什么事情都推给她……妈妈一路说下去,爸爸七七八八的旧事都被翻出来,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讲他对家庭缺乏责任感。
  小茉莉最怕被妈妈骂,她怕听妈妈那些说了又说的车轱辘话,她也不喜欢妈妈骂人时的样子,本来好看的鹅蛋脸拉长扭曲成了三角形,眼睛突出,眉毛倒竖,就像一只凶狠的鳄鱼,变得一点也不好看。而且妈妈一骂她,爸爸也会变得不高兴,家里的气氛阴沉沉的,让她心情很压抑。爸爸不敢帮她说话也让她灰心,她在心里发狠,以后找老公一定不找像爸爸这样的。
  不过这天爸爸却没有一直沉默下去,等妈妈发过一通脾气之后,他突然开口了,而且还喜笑颜开的,他说:“要不给她找个家教吧?那些课在家提前学,学通了成绩自然就上去了。”
  “她有可能学得通吗?”妈妈柳眉倒立,不过她想了想又说,“要不就试试吧。”
  爸爸喜上眉梢。
  妈妈问他:“那是找她学校的老师吗?”
  “学校规定不让老师做家教。”他轻松地笑着说,“这事我来承包吧。”
  然后,汪睦睦就又出现在他们的家里。
  小茉莉挺喜欢汪睦睦的,她喜欢长得好看的小姐姐,汪睦睦完全符合她的审美。汪睦睦瘦瘦的、高高的,大长腿,小细腰,眼睛又黑又亮,小茉莉觉得她长得很像芭比娃娃,在她眼里芭比娃娃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儿。汪睦睦还很会打扮,简简单单的一件白衬衫一条黑裙子穿在她身上就美得不得了,又清爽又飘逸,走起路来她的衣裙好像会跳舞。小茉莉特别喜欢她背着一个浅蓝色的小背包,又帅气又俏皮,就像是她的一个标签。那个背包是个三角形布兜,系着两根细带子,特别引人注目的是上面还装着两个毛茸茸的白色小翅膀,她第一眼看见就觉得特别眼熟,终于想起来是和日本电影《菊次郎的夏天》里小男孩儿正男背的那个包一模一样。爸爸见到她背这么个带小翅膀的包总要笑话她,说她心里住着一个小天使。汪睦睦和正男一样,经常会发呆,小茉莉觉得她发呆的样子比她讲题的样子要可爱得多。
  汪睦睦先是两个星期到家里来一次辅导她,妈妈觉得不够,她便每个星期来一次,妈妈觉得还不够,她每个星期除了固定来一次,有时还会临时再加一次。每次辅导结束,妈妈(偶尔是爸爸)付给她家教费,一次五百元,她高高兴兴接过钱,落落大方,一点不扭捏。小茉莉暗中观察她,妈妈给她钱的时候她接得很快,而爸爸给她钱的时候她就有点迟疑,接得没那么快,而且笑容也跟妈妈给她钱时略微有点不一样。不过她从来没有推让过,除了说句“谢谢”也不说别的客气话。小茉莉看在眼里,心里那种隐隐的担心和尴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越来越喜欢汪睦睦了。
  汪睦睦来辅导之后,她的成绩迅速回升,紧接着的两次小测验她都得了九十分以上,一次九十四,一次九十五。效果很明显,妈妈很高兴,说看来这个家教是请对了。爸爸肯定也很高兴,但他不表现在脸上,他只是说再看一段吧,时间太短还不好说。一个月之后便是期中考试,小茉莉的数学考了九十八分,两分扣在了填空题上,是她忘了写小数点。最后一道二十分的应用题,汪睦睦给她讲过一模一样的题型,考卷上这道题的计算比汪睦睦给她讲过的那道更容易,她轻而易举就做对了。爸爸说期中考试算大战,大战告捷,值得奖励。爸爸给她买了一个她早就想要的游戏机,妈妈给汪睦睦发了一个两百元的微信红包,大家都很开心。
  汪睦睦都是周末的下午来,有一阵妈妈经常出差,妈妈不在家的时候不是周末她也会来,更多时候她晚上来。和之前一样汪睦睦先给她辅导作业,给她讲题,除此之外,还会陪她玩。她发现汪睦睦很会玩,打扑克、下象棋、下围棋等她都会,打游戏更是不在话下。而且她还特别会玩过家家,她随口给毛绒玩具起的名字非常有意思,好像它们本来就该叫那样的名字,她让它们扮演各种角色,自己现编词给它们配音,说出来的话能把人笑得肚子疼。她真是一个好玩的人,玩起来很投入很忘情,就像一个大孩子。尤其是妈妈不在家的时候,她特别放松,笑得很疯很大声。小茉莉自己也一样,她觉得妈妈不在家的时候家里的空气都更充沛。不过妈妈不在家的时候,汪睦睦除了给她辅导跟她玩也去跟爸爸说话。有时候她们两个正上课或者玩得正热闹,爸爸突然就推门进来了,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们,好像也很想加入。爸爸一来,汪睦睦就变得心不在焉,题目讲得前言不搭后语,有时干脆草草收场,跟着他到厅里或者书房里去说话,把她一个人丢在自己的小屋里。
  她不知道他们两个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话要说。就像那个下雨天她提前回家撞见的那样,他们坐在餐桌边,头靠着头一起看电脑,你一句我一句,一起哈哈地笑。他们一聊起来就把她给忘了,她不开心,却不好说——她跟爸爸那么好,跟汪睦睦也很好,她当然什么也不能说。
  以前妈妈出差的时候爸爸就做些凑凑合合的饭,比如煮面条、煮速冻水饺,要不就是叫外卖。爸爸不喜欢下馆子,他说是怕等菜,可是汪睦睦来了就不一样了,他不会用煮面条和煮速冻水饺来对付,也不会随随便便点个外卖就合,而是欢欢喜喜地开车带着她们两个下馆子,而且还都是他在网上挑来挑去看了又看的好餐館。他也不再提怕等菜的话,等菜期间他有说有笑,比她们还耐烦。   小茉莉看得出来爸爸很喜欢汪睦睦,点菜的时候他老是问她这个吃不吃那个吃不吃,不过她不嫉妒,因为爸爸知道她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她还有一个发现,只要妈妈不在家,汪睦睦回去的时候爸爸都会开车送她,而且一走时间都老长。好几次她歪在床头等爸爸回来等得都睡着了。而妈妈在家的时候爸爸只送她到门口,连家门都不出。她觉得爸爸有点装。
  小茉莉成绩提升显著,妈妈很得意。有一天她在业主群里看见方壹壹的爸爸替方壹壹发的作业求助,拿给小茉莉看,问她会不会。小茉莉几分钟就在草稿本上做好了,妈妈拿起手机拍了张照,发给了方壹壹的爸爸。几分钟后方叔叔打来电话向小茉莉表示感谢,还夸她这个思路特别好,让他们豁然开朗,他热情地邀请她有空到家里找方壹壹玩,还说要请她去吃冰激凌。妈妈一高兴拿过电话顺嘴说了句是因为请了一个挺不错的家教,要不然她大概也不会做。方叔叔一听很感兴趣,问能不能给介绍一下,有可能的话也请这位老师辅导一下方壹壹。妈妈满口答应,把汪睦睦的电话给了他。等到汪睦睦过来,她跟她提起这件事,汪睦睦面无表情地说接到过电话,不过她给拒了。妈妈有点吃惊地问她为什么,汪睦睦淡淡地说了一句:“忙不过来。”
  晚上,汪睦睦走后他们一家三口在灯下吃晚饭,妈妈提起这件事,她不满地对爸爸说:“你那个学生怎么回事呀?方先生想请她给儿子做家教,被她一口回绝了。”
  爸爸“唔”了一声,面色和悦,似乎听了一个好消息。妈妈瞪着他,就像看一个怪物。
  爸爸仿佛突然醒悟过来,笑了笑,像是替汪睦睦辩解说:“她自己的功课挺重的,要做实验,要查资料,要写论文,还要抽出时间辅导我们小茉莉。”
  “那她也可以好好说嘛。”妈妈说,“人家方先生也是看得起她。”
  爸爸不作声,脸上的笑容忽的没有了。
  妈妈毫不在意,继续说:“你得说说她才好,你不是她导师吗?‘教书育人’,你不光要教她读书哎,你还得教她做人吧。”
  爸爸还是不作声,不过脸色已经不对了。
  妈妈还在说:“她骄傲什么?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她不依不饒的。
  爸爸突然“啪”的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饭也不吃了,转身进书房去了。
  妈妈吃了一惊,恨恨地骂一句:“神经病!”
  就为这么点小事爸爸和妈妈开始了冷战,两个人一句话不说,谁也不理谁。小茉莉比平时更加谨慎,她小心翼翼的,生怕再惹爸爸妈妈不高兴。她知道两个人都憋着火,她可不想他们的火烧到她头上。
  爸爸妈妈不说话,家里的气氛很压抑。以前他们也吵过架,生起气来也有不说话的时候,不过从来没有像这次这么长时间。这次他们好像是铁了心不再理对方,小茉莉甚至担心他们会离婚。她的同学当中就有好几个父母离婚了,比如刘小桃、李娟娟、杨露露、宋悦佳,对了,还有方壹壹,他们有跟着妈妈过的,也有跟着爸爸过的,还有跟着爷爷奶奶或者姥姥姥爷过的,她想跟爸爸妈妈一起过,不想只跟着妈妈或者只跟着爸爸过,更不想被送到爷爷奶奶或者是姥姥姥爷家。爷爷奶奶家在乡下,她喜欢去玩,但不喜欢住在那里,那里没有繁华的大街,没有游乐场,没有她喜欢的好吃的餐馆,也没有她的同学和好朋友。姥姥姥爷家倒是离得不算远,不堵车的话开车半个小时就能到,特别小的时候她还喜欢去,长大一点就不爱去了,原因是姥姥姥爷不喜欢她,他们只喜欢舅舅家的一对双胞胎。双胞胎跟她同年,比她小了不到三个月,不管什么事情姥姥姥爷都要叫她让着他们,口口声声说他们是弟弟,你是姐姐,大的就得让着小的。有点好吃好玩的东西姥姥姥爷都要偷偷摸摸地拿给他们,她看得特别烦。她越来越不喜欢到姥姥姥爷家里去,假如非要把她送到姥姥姥爷家,她宁可离家出走——她真就是这么想的。所以她特别害怕爸爸妈妈会离婚。
  一个星期过去了,又一个星期过去了,爸爸妈妈还是不说话。只有一个时候例外,就是汪睦睦来辅导小茉莉功课的时候,爸爸妈妈竟然还像往常一样热情地招呼她,他们彼此也是该说啥说啥,装得就像没事人一样,而且居然特别自然,看上去一点不别扭。小茉莉看他们变脸变得这么快,还以为他们气消了就这样和好了呢,结果汪睦睦一走,他们两个又把脸呱嗒一下拉下来,冷冰冰的谁也不理睬谁。
  五月的第一个周末是小区里举办花展的日子,各家各户都会挑几盆得意的花草送到会所前的小广场上展览,业主们用小石子投票决出一二三等奖,由业主委员会颁奖。往年小茉莉家是积极的参赛者,妈妈对各种比赛都积极得很,即使是这种邻里之间的小活动也都特别起劲,花展前一两个月她就会认真准备,拉着他们两个转遍各大花市,挑选她认为的又漂亮又有新意的花木。爸爸笑话她只要一沾“比赛”二字便热血沸腾,就像打了鸡血一样,真是个见荣誉就上的人。今年她情绪不高,没有提前去寻摸奇花异卉,随随便便从家里搬了两棵栀子去参展,连她自己都说就是去凑个数。这次花展上最抢眼的是方家父子的展品,他们搭了个小花坛,在上面摆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花草,据说有十好几种是难得一见的珍稀品种。邻居们都很惊叹,大家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个小区里还住着一位很有名气的植物学家。
  那天爸爸外出了,看过花展之后妈妈带小茉莉在会所的餐厅吃简便午餐。她们刚坐下,方壹壹和他爸爸端着托盘走过来找座位。她们招呼他们一起坐,四个人凑成了一桌。
  这顿午饭吃得特别开心,因为方叔叔成了花展上的明星,不时有街坊四邻过来跟他打招呼,还站下来跟他闲聊,他们这桌成了中心。被这么多人关注,不仅方叔叔和方壹壹很高兴,她和妈妈也跟着很荣耀。吃完饭方叔叔邀请她们娘儿俩到家里去喝咖啡,她们喜笑颜开,就像得到了意外的奖赏一般。
  到了方家,妈妈就像第一次来那样把他家的陈设和装饰好好夸赞了一番,她一遍又一遍地感叹道:“你们家真是太漂亮了!”方叔叔笑得很谦虚,显得特别开心。
  他们四个人坐在厅里的小方桌边喝咖啡,喝过咖啡方叔叔提议玩会儿牌,妈妈欣然答应。她平常是不玩牌的,而且痛恨这类浪费时间的娱乐,要是看见爸爸跟她打扑克,她肯定要说他们“玩物丧志”。这天她却特别高兴,一边打牌,一边说笑,不提一句“玩物丧志”那样的话。   方叔叔拿了一把火柴做筹码,说一根一块钱,等结束之后大家要算钱的,妈妈热烈响应。因为是来钱的,他们玩得格外起劲。小茉莉赢得最多,妈妈输得最多——在家里不管玩什么,妈妈都是最想赢的那个人,假如她输了,会不依不饶,非要扳回去不可,爸爸就会故意让她赢,这让小茉莉很气恼又很鄙视。这天妈妈又输得很惨,她很担心她会像在家里一样,那样她会不好意思的。可实际上妈妈完全不用她担心,她一直情绪很好,笑得比谁都响,似乎一点都不在乎输赢,还做出娇媚的样子,连声音都是嗲嗲的。小茉莉觉得妈妈在卖弄风情,而且她越输牌越卖弄风情,每次输掉了她都低下头去哧哧地笑,肩膀一抽一抽的,从裙子的领口可以看到乳沟都露出来了,妈妈这个样子让她很不自在,也让她觉得很难为情。
  他们打到天黑才散。最后是小茉莉和方壹壹赢了,妈妈和方叔叔输了,不过妈妈只输了一点点,方叔叔输得最多。小茉莉总觉得方叔叔是故意输给他们的,他不但一点不计较,而且输得开开心心。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谁输牌输得这么高兴呢,她觉得方叔叔这个人真是挺好的,又亲切又大方。从方家出来,看得出来妈妈心情很爽,她步子轻快,边走还边哼着歌,一点不像在家里,玩输了会闷闷不乐还要发脾气。
  晚上睡觉前她和妈妈闲聊,她问妈妈:“你说方叔叔是不是有意输的?”
  妈妈听了一怔,随即笑起来,说:“连你这么个小孩子都看出来了,那肯定就是真的吧。”
  她又问:“方叔叔为什么要故意输呢?”
  妈妈脸上带着笑望着她,好像在等她自己想答案。
  她故意说:“他是怕我们输了你会骂人吧?”
  “胡说八道!”妈妈瞪她一眼,扑哧一笑说,“人家情商高呗。”
  就像是碰巧一样,接连好几天,妈妈接送小茉莉上下学的时候都碰到方家父子,方叔叔热情地邀请她们有空时再到家里去玩,妈妈也向他们发出了同样的邀请,两家就这样又走动了起来。有时妈妈带着她到方家去小坐一会儿,有时方叔叔带着方壹壹到她家来串个门,一来二去,两家的关系变得密切。后来爸爸也会跟她们一起去方家坐坐。他们小孩儿跟小孩儿玩,大人跟大人玩,各得其乐。
  小茉莉其实更愿意听大人们聊天。方壹壹处處让着她,但她却并不觉得他有多好玩,跟他玩一会儿她就不想再玩了,也只有特别无聊的时候她才愿意找他玩。有时候她不起劲,方壹壹就想出各种办法哄她高兴,可他越是这样,她越是没兴趣,要不是妈妈拉着她到方家玩,她更乐意自己在家闲待着。不过听大人们说话就不一样了,不管是方叔叔和妈妈两个,还是加上爸爸三个,他们都特别有得聊,不管说什么,都能聊得兴致勃勃,停不下来。爸爸和妈妈在家很少这样聊天,他们和方叔叔一起却话很多,而且他们说的话也都非常有意思,她常常撇下方壹壹,跑过去听他们畅谈。他们越是聊得海阔天空,她越是听得津津有味。
  有一次又是爸爸妈妈和方叔叔三个大人闲聊,他们说起方叔叔离婚的事情,妈妈问他为什么要分开,方叔叔沉吟了片刻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甚至没有什么太具体的事,就是两个人过着过着没了滋味,谁都感觉跟对方在一起不快乐,挺累的,而且谁都不需要谁,不如自己过更好,于是就下决心分手了。
  爸爸妈妈听了都是一脸疑惑,爸爸像是很不理解似的问他:“双方并没有什么事情的话,那为什么非离婚不可?”
  方叔叔想了想,就像是检讨一般说:“要说我这个人是有点问题的,还不仅是有点问题,而是问题很大——我对自己对生活是有要求的,如果达不到我心里的那个标准,我会失望,会兴味索然。婚姻本身就很容易变得乏味,两个人日复一日地相互面对,要做到相看两不厌不是件简单的事。再说了,生活里加进了柴米油盐,又加进了孩子,琐事越来越多,就像扛一件巨大的行李,这个包袱越来越重,但趣味却并没有增加,反而是越来越少。她希望我成为家庭的顶梁柱,而我觉得自己根本不是那块料……我就是这么败下阵来的。”
  妈妈说:“你们小林挺不错的呀,又漂亮又能干,我真没想到你们会离婚。”
  小茉莉对林阿姨的印象也相当好,林阿姨温柔和气,笑起来特别爽朗,以前接方壹壹的时候她也经常捎带她回家,她最忘不掉的是半路上林阿姨会停车给他们买冰激凌吃。
  “那是我没福气。”方叔叔叹了口气,苦笑一下说,“我对小林也说过,她是适合谈恋爱的人,她跟我一样,不适合婚姻,我们两个结婚本身就是个错误。我和她关注的从来不是生活,我们关注的是感受,是梦想,是观念,职场打拼,挣钱吃饭,对我们来说就是一堆无聊的事,不得已而为之。要说我们是两个脚不着地的人,这样的人一个家里有一个就足够了,容不下两个的。所以说我们离婚也算是纠正错误,但这纠错和错误本身一样令我们痛苦不堪。”
  爸爸和妈妈听了都沉默。
  方叔叔又说:“都说结婚过日子,我觉得这五个字沉甸甸的,就像大石头一样。年轻的时候当然不会知道这么多,也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实情。”
  三个大人好像突然发现她在场,不约而同地一怔。
  方叔叔自嘲地说:“我这么说可别教坏了小朋友。”
  爸爸妈妈赶紧催她走,叫她去和方壹壹玩。
  她扭着身子慢吞吞地走,耳朵还竖着听大人这边的谈话。她喜欢听方叔叔说话,他说的许多话都是她从来没听到过的,她觉得新鲜,而且眼界大开。
  她发现妈妈比她还要喜欢听方叔叔说话,用“着迷”形容她都不过分。好几次妈妈忙完家务空闲下来就问她作业做完了没有,做完了带她去找方壹壹玩会儿。她当然知道这不过是个借口,她没想找方壹壹玩,是妈妈想找方叔叔聊天。她一般都是痛快答应没一句废话,因为她这个时候配合,妈妈会心情很好,而且妈妈的好心情会延续挺长时间。有意思的是爸爸从来不反对妈妈带她去方壹壹家玩,有时候他甚至会提出来跟她们一起去,不过更多的时候还是妈妈一个人带她去。
  逐渐地,小茉莉有了更多的发现。她感觉到方叔叔对妈妈态度有变化,比如之前妈妈领着她到他家,他也是非常热情,但那就是一种客气,爸爸跟着她们一起去,他也是相当热情相当客气,和后来妈妈带她去他家是不一样的——后来他反倒没有一开始那样客气,却多了亲切和自然,而且毫不掩饰自己的高兴。她一看他满面笑容就知道他是真心喜欢妈妈和她去的。还有就是他和妈妈说话也变得柔声细语,就像爸爸心情好时和妈妈说话那样,而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爸爸那样和妈妈说话了。她觉得方叔叔看妈妈的眼光也和以前不太一样了,他的目光柔柔的、亮亮的,就像很清澈的水一样。   再后来,爸爸就不去方家了。妈妈叫他一块儿去他也不去,她们出门进门跟他打招呼,他也不说话,顶多就是鼻子里哼上一两声。
  有好一阵子爸爸情绪不高,做什么事情都打不起精神。以前他们一家人经常开车出去玩,逛公园,去儿童乐园,看展览,到处找好吃的,虽然一天下来也挺累的,有时多走不少冤枉路,有时被太阳烤得要化了,有时又渴又饿,或者憋着尿找不到厕所,但他们总是玩得很开心。爸爸妈妈还凑了假期带她去外地,大小节日更是一个也不放过。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不再一起出去,爸爸连开车去趟超市都不愿意。妈妈倒是也会开车,但她除了技术不行还胆小,不敢开高速,不敢开长途,不敢开狭窄的小路和胡同,也就是平常上下班和接送她上学放学还凑合,所以爸爸懒怠动,他们全家也就不出游了。
  不过也有例外的时候。汪睦睦一来,爸爸就活过来了。他也不喊累了,也不窝在沙发里不动了,端茶倒水削水果忙得不亦乐乎。
  恰好妈妈又忙起来,隔三岔五地去出差,汪睦睦来得特别勤,常常是前一天刚来过,后一天又来了。小茉莉覺得她来讲题和陪自己玩都不过是借口,她其实是来找爸爸的。
  一天小茉莉放学发现来接她的竟然是汪睦睦,从这天起,妈妈出差的日子自己放学大多数时候都是她来接。也是自然而然地,她和他们一起吃晚饭,晚饭后辅导她作业,更多的时候她简单问问她作业就跑去和爸爸说话了。
  妈妈给小茉莉规定的是九点钟准时上床睡觉,现在爸爸把这个时间提前到八点半,只要过了点,他就会过来催。经常她一觉睡醒汪睦睦还没走,半梦半醒中她听见她和爸爸喁喁私语,就像课堂里同学在底下说悄悄话。她的思绪就跟着飘起来,脑子里会出现被风吹动的两根绸带,有时绞在一起,有时各自展开,或者是浮在空中的两只气球,一只白色的,一只红色的,白色的气球是爸爸的,红色的气球是汪睦睦的,两只气球一起飞着,一会儿飞到蓝天上,一会儿又落到草丛里……汪睦睦留在她家跟爸爸闲聊的那些夜晚,她都睡得不太踏实。
  某个晚上她做了一个吓人的噩梦,梦见两条大蛇打架,它们缠绕在一起,发出咝咝的声音,仿佛要吃掉对方。她害怕极了,想跑却跑不动,一下子惊醒了。她起床去上厕所,在洗澡间里遇到汪睦睦,她已经卸了妆,正站在镜子前梳头发。她第一次看见她素颜的样子,卸完妆的汪睦睦皮肤晶莹润泽,漂亮得就像一颗透明的水晶球。她嘴里说着“你真好看”,忍不住搂住她的腰抱了她一下。她松开汪睦睦出门右转回去睡觉,迷迷糊糊间听见她发出甜美畅快的笑声。
  小茉莉犹豫过要不要对妈妈说,最后还是决定什么也不说。她不喜欢打小报告,特别讨厌打小报告的人,也不知从哪里学到的,她认为告密是一件十分可耻的事。
  她有了保持沉默的念头,并为自己暗暗得意。她知道不说话不容易惹事,不表态或者表态慢一点会避免犯错,装傻能少吃苦头。这些经验她也不是凭空得来的,有的是她自己走了弯路懂得的,有的是看别人掉到坑里明白的。她不多话,也尝到了不多话的甜头。她感觉不管是爸爸还是妈妈都挺信任她,他们越来越把她当大孩子对待。
  已经是五月底了,天气热起来,气温高的日子就像真正的夏天。晚上临睡前,小茉莉已经刷完牙,爸爸站在洗澡间门口对她说:“明天带你出去玩一天好不好?算春游吧,再不去春天就过完了。”
  “好呀,好呀!”她兴高采烈,问爸爸,“就我们两个吗?”
  妈妈又出差去了,她直觉爸爸会叫上汪睦睦。
  “咳咳。”爸爸清了清嗓子说,“还请了你老师。”
  一大清早她跟着爸爸开车去学校接上汪睦睦,三个人欢欢喜喜地出了城。他们沿着高速进了山,在一片大湖前停下来。城里的花已经谢光了,树叶子绿油油的,城外的花还在一树一树开,连风里都飘着花香。他们选了块比较平整的草地,坐下来野餐。小茉莉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妈妈,以前每年春夏他们一家三口都会出来野餐,家里有整套的野餐用具,从铺在地上的单子到装食物的竹篮子,还有盘子、杯子、纸巾、湿巾、刀具、砧板、隔湿坐垫等,妈妈买的不仅是最好的,还是最好看的,这天用的不少东西都是妈妈置办的,她和爸爸熟门熟路,配合默契,几分钟就把带来的东西在合适的位置上一样一样摆好了。有一点和他们以往不同:汪睦睦除了带了许多花花绿绿的零食外,还带了一把吉他,吉他往铺开的白亚麻布单子上一放——天哪,她觉得实在是太漂亮、太浪漫、太有气氛了,瞬间秒杀了所有野餐必备的东西。
  他们的野餐单子一半铺在太阳下,一半铺在大山的阴影里,三个人随意坐着,享受着眼前的湖光山色。汪睦睦拨弄着吉他,不过她并不怎么会弹,她打着和弦,唱起了歌。她的歌倒是唱得很好听,小茉莉觉得她的歌声一直流进她的心里。爸爸半躺在草地上,嘴里咬着一根草茎,眼睛里飘着天上的云,小茉莉越看越觉得他就像一只喝醉的羊。
  他们吃饱喝足歇够了,爸爸问她们想不想到山后面去看看,他说着已经站起身朝一片低矮的小树林走去。她们赶紧跟上他,衣服和裙子不断被旁边伸出来的树枝上细小的刺挂住。他们穿过一条不知是人还是动物踩出来的似路非路的小径,再过去就是一座戈壁一样的山丘,到处是碎碎的黑色石子,还有一些白色的碎碎的贝壳,除了粗硬的野草什么也不长。再往前走连野草都看不见了,光秃秃的陡峭的山脊,就像一片前赴后继的海浪,既粗糙又淳朴,简直就像是史前世界一般。
  “这里像不像世界的尽头?”爸爸说,他是对走在他身旁的汪睦睦说的,“如果走到世界的尽头又会怎么样?”他神情严肃。
  “你说呢?你说怎样就怎样。”汪睦睦快步走着,紧跟着他。
  “这可不像你的性格。”爸爸笑了一声。
  “你是我老师。”汪睦睦俏皮地说。
  “在你面前,老师并没有权威。”爸爸很一本正经地说。
  他们两个人哧哧地笑起来。
  小茉莉跟不上他们的步子,慢慢落在他们后面,四周的大山让她感到说不出的孤独。风吹过来,汗湿的衣衫冰凉地贴在身上,她忽然害怕起来。她紧走几步,伸手去抓爸爸的手,脚下一滑没站稳,竟一把抓住了汪睦睦的手。   汪睦睦有力地扶住了她,自己却差一点跌倒。小茉莉感到她的手那么细腻和温暖,忽然对她生出了一种奇怪的好感。往回走的一路上她都情不自禁地拉着汪睦睦的手,汪睦睦也紧紧攥着她的手,她觉得自己和汪睦睦成了好朋友。
  野餐之后好几天,小茉莉都不时会想起野餐时的情景,特别是汪睦睦握紧她手的一刹那,她总是一次次地反复回忆起,那种柔柔滑滑又很骨感的触觉仿佛沾在她的手指上,或者说就像是沾在她的脑子里。她意识到有一种细腻甜蜜的感情在她心里升起来,这种感情仿佛贴着她的肌肤传遍全身,然后像扩散的涟漪一样不知不觉在她的身体深处消失了,或者说是潜伏了下来。见不到汪睦睦时她很想念她,见到汪睦睦时她又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就好像这个真实的汪睦睦和她想念的那个汪睦睦并不是同一个人。现在,她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心里常常会莫名其妙地感到寂寞,仿佛世界空荡荡的,夜晚、天空、星星、月亮、树和风都会让她怅然若失。
  但她还是喜欢汪睦睦,汪睦睦的一切都令她羡慕。她羡慕汪睦睦明亮的大眼睛,羡慕汪睦睦挺拔结实的双腿,羡慕汪睦睦一头瀑布般黑亮顺滑的长发,甚至还羡慕汪睦睦二十出头的年纪。她多么希望自己能一下子长得像汪睦睦那么大,那她就可以自己走来走去,想去哪里去哪里,到哪里都不用爸爸妈妈跟在后头。她不断照镜子,满心着急,盼着自己长高长大,盼着自己眼睛变大,盼着自己头发变长,最好一夜之间就能长成像汪睦睦那样的大姑娘。
  看她老是跑去照镜子,妈妈直撇嘴,讽刺她说:“才多大点岁数,就这么臭美了?你能把爱美这点心思用在学习上,至少成绩会好看些。”
  爸爸听了直发笑,既不给妈妈帮腔,也不回护她,似乎甘愿当个吃瓜群众。妈妈对他这个态度显然是不满的,她要他跟她结成统一战线,要他坚贞不二地站在她一边,可是爸爸一条也没做到,妈妈自然就很恼怒。
  妈妈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妈妈的脾气变得十分暴躁,动不动就发火,而且她一动怒不管谁的错肯定要把他们两个都骂到。妈妈不仅埋怨眼前的事,还要把历史的案底翻出来一样一样说,她和爸爸实在是怕了她。
  可是他们拿她没办法。妈妈是家里当仁不让的领导,家中什么事都是她说了算,好像她天生就是要占上风的,她得理不饶人,没理也要找出理,他们能做的就是让着她,任她唠叨,由着她骂。
  看爸爸一副装聋作哑忍气吞声的样子小茉莉很生气,恨他骨头软。她又一次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一定不找爸爸这样的男人做丈夫,她要找那种个子高高肩膀宽宽敢说敢当的男子汉结婚,她忽然觉得未来的目标一下子很清晰。然而眼下的日子还得一天一天过,不能跳过去。她想自己能做的就是尽量别惹妈妈不开心,可她发现这也不是光靠她努力就能做到的。因为有时候妈妈发脾气是冲着爸爸的,爸爸做的任何事情也都可以成为妈妈发火的理由,比如起床没有及时整理床铺,换洗的衣服没有放进脏衣筐,吃空的食品盒没有随手扔掉,用过的茶杯到处乱放,甚至毛巾晾错了挂钩,在她看来都是些琐琐细细不值一提的小事,但到了妈妈嘴里全变成了大事,每一件都可以说上半天,而且今天说了,明天后天还可以拿出来再说。她听得都快疯了,只要听见妈妈念叨这些就浑身冒汗,她真不知道爸爸是怎么忍受的。
  她明显偏向爸爸,但有时候又不由自主地偏向妈妈。妈妈跟爸爸生了气,会对她说:“这日子没法儿过,我要离家出走了。”或者这样说:“要是沒有你,我跟他早散了。”她听着心会揪起来,觉得这些大概也是妈妈的心里话,妈妈真的很无奈,自己却一点帮不上她。
  妈妈给自己减压的办法就是去方壹壹家找方叔叔聊天,妈妈叫她陪着去,她总是二话不说拔起腿就跟她走。方叔叔不但聪明,而且耐心,和他说过话之后妈妈情绪会好很多。她想了个词形容方叔叔——“绅士”,她也想了个词形容方叔叔开导过的妈妈——“安定”,她隐约感到男人绅士女人安定就能从庸俗烦躁的那团乱麻中摆脱出来。
  有一天,一个意外的发现惊着她了。那天晚上妈妈一个人下楼去,不像平常那样出门要拽上她。妈妈出去了好一会儿也没回来,她问爸爸知不知道妈妈去干吗了,爸爸瞪大了眼睛说我正要问你呢,我还以为你知道。她拉爸爸一起出去找,爸爸正躺在沙发上追剧,叫她打个电话问一下。她拨通了妈妈的手机,但在一长串的“嘟”声后没有人接。她不放心,自己下楼去找。
  她习惯性地跑到方壹壹家,按了门铃,没人开门。她绕到花园后面,看他家的几个窗户都是黑的,这么说妈妈不会在他家。她转身往家走,想看看妈妈是否已经到家。到家一看,还是只有爸爸一个人歪在沙发上看电视。她再次出门去找妈妈,这次变得茫然无绪。她沿着林荫道走到小区门口,门外是车水马龙的大街,灯火通明,仍然非常热闹,完全不像小区里面和她家里那样夜深人静。
  她对着街景发了一会儿呆便折返回去,走到牡丹花坛边,有个熟悉的人影在眼前闪现,定睛一看可不正是妈妈嘛。她正要叫她,忽然看清她不是一个人,方叔叔正与她并肩走着,她立刻收住了脚步,轻手轻脚地跟在他们后面。
  妈妈和方叔叔两个人走得很慢,就像是散步一样。她很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又不敢靠他们太近,怕被发现。他们转过花坛,绕过喷泉,在小小的睡莲池边站了下来,她离得远,听不见他们说话,透过树影,倒是看得见他们并肩立着。她没有时间概念,不知道他们那样站了有多久。她心里有个冒险的念头,想走过去靠近他们,但她还是克制住了,没有那样做。突然,她看见那两个身影慢慢靠拢到一起,他们头靠着头,方叔叔的一只手搂在了妈妈的腰上。这不就是电影里的爱情吗?她惊愕极了,想到爸爸知道一定会生气。那一刻,她的心脏几乎要跳到嗓子眼儿里了。
  小茉莉以为这件事肯定会在家里引起轩然大波,但实际上却无声无息。妈妈回来的时候爸爸只是随口问了一句“你去哪儿了”,妈妈也只是随口说一句“去物业问维修的事情”,爸爸就不再问,他显然既不感兴趣“物业”,也不感兴趣“维修”,多一句话都没说。她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听着爸爸和妈妈说话,真想提醒爸爸多问几句,那样妈妈肯定就要露馅儿。可是妈妈露馅儿了又会怎么样呢?爸爸会不会跟她离婚呢?如果他们离婚,那她怎么办呢?她想得害怕起来,不敢往下想,却又忍不住不去想。那些纷乱的想法令她惊恐,她忽然生起妈妈的气来,觉得她太自私了,心里根本就没有这个家。   她心里对妈妈有气,表面对她却更加温顺。当她想到妈妈很可能会像林阿姨离开方叔叔和方壹壹那样离开爸爸和自己,她就更是做出一副乖巧懂事的样子,尽量不叫妈妈生一点气。现在妈妈不论叫她做什么她都执行得十分麻利,而且做得一丝不苟。
  妈妈已经有好久没有拉她一起去方壹壹家串门了,她默默地看着她在晚上装得没事人似的玩神秘失踪,说是到楼下随便走走,或者是去小超市买点东西,却又不让她跟着,她既想提醒爸爸留意,又怕爸爸真的留意。爸爸吃过晚饭只要不出门就是雷打不动靠在沙发上看电视,要是有球赛,他更像是着了魔似的盯着电视屏幕,恨不得一头扎进电视机里,妈妈去哪里他问也不问,似乎毫不在意。
  这天妈妈一反常态又叫上她一起去方壹壹家。走在路上妈妈仿佛不经意般说起前一阵子方壹壹被他妈妈接过去了,刚刚送回来,可能心情不大好,要她说话留点神。妈妈就像是顺口说起,说林阿姨又结婚了,这下子方叔叔和她复婚看来是彻底没有希望了。妈妈说这话的时候面带喜悦,似乎有点幸灾乐祸。小茉莉点头答应,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方叔叔还像以前一样热情和亲切,她跟在妈妈身后走进去,却感到有点不太自在。方叔叔和往常一样泡了茶,切了水果,她只跟他们坐了一小会儿就跑去找方壹壹了。
  方壹壹正关在自己屋里埋头做题,见到她特别高兴,立刻丢下作业本跟她聊这聊那,说得兴致勃勃,把她也感染了。他们谈起各自班上的一些事情,说到的不少同学竟然彼此都认得,他忽然问她:“你认识陈雨诗吗?”
  她不认得,好奇地问他陈雨诗是谁。被她追问他欲言又止,笑得十分羞涩,她更要刨根问底。他转了话题,问她班上同学有没有谈恋爱的,她立马敏感地问他陈雨诗是不是他女朋友。他脸一红,赶紧跑去关上房门。
  小茉莉没想到方壹壹竟然像语文老师形容的“竹筒倒豆子”,痛痛快快地跟她分享了许多秘密。虽说他们从小在一块儿玩,但她并不觉得他们两个算得上是那种无话不说的好朋友,而且在她看来他还是个圆头圆脑天真稚气的小孩儿呢,没想到他心里可不像他外表那样单纯。
  方壹壹不仅对她承认了陈雨诗是他的女朋友,而且还把自己喜欢上她的经过都对她说了。他向她透露有一次上体育课陈雨诗从双杠上摔下来,她的裙子翻起来露出了大腿,他一下子就爱上了她。她听得面红耳赤,忍不住笑起来。长这么大她第一次听一个人说这样的事情,况且还是一个男孩子,她吃惊、震动、害羞、尴尬,还有一些说不出来的迷茫——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爱情吗?她第一次感觉爱情离自己这么近,居然就发生在自己的同学之间,而且居然就发生在方壹壹身上。眼前的方壹壹说得绘声绘色一本正经,可她怎么看他都还是个小孩儿。
  “你就不怕被陈雨诗拒绝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不怕。”他认认真真老老实实地说。
  “她也爱上你了吗?”她说。
  “她没说。”他还是认认真真老老实实地说。
  她又忍不住笑了,不过立即收住了笑,她觉得好像不应该笑。
  “陈雨诗是不是长得很漂亮?”她热切地问。
  “呃,她是挺漂亮的……”他扑闪着大眼睛,一脸骄傲地说,“她是他们班的班花。”
  “你怎么知道的?”她追问。
  “我当然知道。”他说得得意扬扬,“学校里好多人都这么说。”
  这个晚上余下的时间他俩一直在说陈雨诗,聊得兴味盎然。她得知陈雨诗是比他们高兩个年级的学姐,她不明白方壹壹怎么会爱上比他大的学姐,她想象这位学姐一定是才貌出众特别优秀。在操场上做操和上体育课的时候她看到初三的同学要比他们高出一大截,他们排成的方阵整齐有气势,完全不是他们这些初一的小豆豆可比的。初三有许多漂亮的学姐,即使穿着统一的宽宽大大的运动装校服,也掩盖不住她们身上洋溢的青春气息。在她们面前,她自惭形秽,觉得自己跟她们一比就是丑小鸭。她说不出来由地对陈雨诗充满了好奇,一定要方壹壹答应找机会指给她看是哪一个。
  那天晚上,她梦见了陈雨诗。她梦里的陈雨诗长得像芭比娃娃,大眼睛,大长腿,穿着白雪公主的裙子,走路轻盈得像飞一样。让她惊奇的是陈雨诗也像白雪公主一样后面跟着七个小矮人,那七个小矮人个个相貌丑陋,她看了心里很不舒服。早晨醒来她依然觉得郁闷,仿佛在睡梦中遭受了某种说不清楚的损失,令她怅然若失。
  方壹壹很守信,果然在一次全校集合时趁着队形没站好跑过来悄悄告诉她第三列第一个就是陈雨诗。小茉莉以为自己听错了,方壹壹指给她看的这个陈雨诗跟她想象中的陈雨诗完全不是一码事,她想象中的陈雨诗又高又美,而眼前的陈雨诗个头儿矮矮的,小圆脸,圆眼睛,身材也是圆圆的,看上去有点憨憨的,就像一个没有长大的小孩子。她心里的失望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那天梦里的那种失落感就像雾一样又涌了回来,她实在不明白方壹壹怎么会爱上这样一个平平常常的女孩子。
  她一直想当面问问方壹壹,可见到他却根本不好意思开口。她觉得这个问题太尖刻了,她怕说了他会不高兴,说不定跟他连朋友也做不成,因此她忍着没有说。方壹壹却喜欢跟她聊陈雨诗,他在学校里碰到了陈雨诗,或者是陈雨诗和他说了什么话,即使不是面对面跟她说,也会在QQ上告诉她,他显然是把她当成了能分享自己秘密的知心朋友。
  某一天,就像是无意间触碰了哪个开关,她突然对陈雨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想不通一个看上去如此普通的女孩子竟然被大家公认为班花,她听同学说喜欢陈雨诗的远不止方壹壹一个,有不少男生为她着迷,各个年级都有,她弄不明白她怎么有那么大魅力。
  她常常暗中观察陈雨诗。做课间操和上体育课的时候她的目光总是在一片蓝白相间的校服中寻找陈雨诗,她很快练就了火眼金睛,眼光像箭一样精准,总能飞快射中目标——每当她在人群中锁定陈雨诗矮小的身影,她的心里瞬间会涌起一股喜悦,就像达到了某种目的一样令她心满意足。
  一天中午,她吃完饭正在教室里看书,突然外面一阵喧嚷声吸引了不少同学跑到窗户前去看,她也跑过去,看见教室前的空地上一群高年级的学生正在跳绳。她一眼就看见了陈雨诗,她一口气跳了好久,大家的加油声喊成一片,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忽然陈雨诗换了一种跳法,两只脚在地上飞快地跺着,跳绳的速度快到来不及数,这下反倒没人喊加油了,大家屏声敛息看着她跳,当她停下时人群中爆发出一片掌声。小茉莉看得羡慕不已,她多想成为一个像陈雨诗这样受大家关注和欢迎的人。   她趴在窗口,看了一中午陈雨诗,看得如痴如醉。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陈雨诗的脚上,她穿着一双崭新的运动鞋,海蓝的鞋面配着橘黄和浅粉的图案,银白的反光条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在千篇一律穿校服的人中间,这双鞋让个子小小的陈雨诗那样突出,那样引人注目。
  小茉莉趁妈妈情绪不错的时候跟她提出想买一双新鞋,就是陈雨诗穿的那样的鞋。
  “不行,你有那么多鞋子了。”妈妈没听她说完就一口拒绝。
  “那你自己还买那么多东西呢。”她脱口而出。
  她以前从不这样跟大人说话,妈妈一愣,眉毛竖起来说她:“我辛辛苦苦上班,辛辛苦苦挣钱,我买什么还轮不到你来管。”又说:“你什么时候学会顶嘴了?”
  她根本不看妈妈脸色,不顾一切地说:“你想想你买了多少东西吧,你没有裙子吗?但你买了一条又一条。你没有毛衣吗?天都热了你还在买。你自己买的鞋子还少吗?高跟的、中跟的、坡跟的、平跟的,白的、黑的、红的、绿的,样样都有。再说裤子,你的新裤子有多少?长的、短的,五分的、六分的、七分的、八分的,一条腿的、两条腿的、三条腿的、四条腿的、八条腿的……”
  妈妈被她气笑了。
  妈妈平和了口气跟她说:“我不是不给你买新鞋子,你脚长得快,原来那些鞋子不穿很快就都穿不下了。”
  她气嘟嘟地说:“为什么你给自己买不给我买?你对我一点也不好。”
  妈妈一听生起气来,说:“你够没良心的,我对你还不好?那谁对你好你找谁买去。”
  她知道说错话了,把妈妈得罪了,心里好一阵后悔。
  小茉莉跟妈妈的关系时好时坏,只要看见妈妈又给自己买东西她就不开心,可是也没有办法。妈妈一直没答应给她买她想要的那双鞋,她还是穿着她那几双土头土脑的旧鞋子去上学,感觉很抬不起头来。
  那一段时间妈妈参加了一个网上的内购团,据她说买任何东西都比在别处买要便宜得多,她购物的热情空前高涨,买了许许多多家里用得着和用不着的东西,每天都有快递送上门,还经常是一连好几件。小茉莉冷眼看着妈妈买这买那,觉得她是个感情用事的女人,而且心里只有她自己。以前她常为妈妈的聪明能干凡事有办法而骄傲,这样的骄傲现在已经荡然无存,她对妈妈的看法改變了很多。
  妈妈还在持续不断地买买买,热情丝毫不减,用爸爸的话说网购成了她生活的中心。爸爸说过她几次,丝毫不起效果,已经懒得说了,一副熟视无睹的样子。每天收快递拆快递是妈妈最开心的时候,不过打开之后她兴许就没那么开心了,碰到不满意的商品她便火速退货,一分钟也不拖延。有时她也犹豫,对到手的东西拿不准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不知道是退好还是不退好。看到她双眉紧锁,一脸愁容,小茉莉和爸爸就会相视而笑,他们越来越明目张胆地站到妈妈的对立面。
  妈妈越买越上瘾,某一天快递送来了一大纸箱的婴儿用品,随后婴儿摇床、童车、小木马、学步车等接踵而至,不仅小茉莉目瞪口呆,连爸爸也瞠目结舌。
  “哦。”爸爸带着讥笑说,“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情的情况发生了?”
  妈妈反应了一下才干巴巴地回答:“没有。”
  爸爸问她:“那你买这些东西干吗使?”
  妈妈说:“趁便宜先囤着,省得要用的时候手忙脚乱。”
  爸爸说:“又不是啥紧俏商品。”
  妈妈说:“没让你操心,你怎么有这么多话说?”
  爸爸就不再说什么,沉默了。
  妈妈沉着脸,十分扫兴的样子。
  小茉莉知道妈妈想生二胎,但这样迫不及待让她无语而且灰心,她觉得妈妈这样做分明是在强调她在她心中无足轻重。她跟妈妈越来越没有话说,非说不可时说不上几句就要戗起来,她也学会了像爸爸那样跟妈妈冷战。
  妈妈的注意力似乎也不怎么在她的身上,她不再像从前那样抓她的成绩,她学习上的事情差不多都丢给了汪睦睦。
  汪睦睦倒是兢兢业业的,给她看作业,给她讲题,然后落落大方地从她的家长手里接过家教费。这一阵妈妈没出差,汪睦睦只在固定的时间来,来了基本只待在她的小房间里,也不去跟爸爸聊天,爸爸也只在她告辞的时候出来露个脸。小茉莉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却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她特别想跟汪睦睦聊一聊,她有不少疑问想问问她,但却不知道怎么对她开口。
  那天汪睦睦正给她检查作业,她突然说:“你郁闷吗?”
  汪睦睦抬起头,一脸狐疑地问她:“你什么意思呀?”汪睦睦两眼盯着她说:“谁跟你说我郁闷的?”
  小茉莉说:“你不郁闷吗?我很郁闷。”
  汪睦睦扑哧笑出声,松了口气,随口问她:“你小小年纪郁闷个啥?”
  小茉莉一本正经地问她:“你知道爱情是什么吗?”
  “好心烦的问题。”汪睦睦皱起眉头说。
  “你说呀。”小茉莉催她。
  汪睦睦想了想说:“喜忧参半,既快乐又痛苦——有多高兴就有多难受,难受比高兴要多得多。”
  小茉莉听了就像陷入了沉思,她两手托着腮,好半天一动也不动。
  汪睦睦打量着她说:“你怎么啦?你问这些做什么?”她逗她说:“快跟我说说,你是不是有啥情况啦?”
  小茉莉不作声。
  汪睦睦说:“你有心事啦?”
  小茉莉脸一红。
  汪睦睦问:“能跟我说说吗?”
  小茉莉飞快地摇头。
  汪睦睦压低了声音悄悄问她:“你是不是早恋了呀?”
  小茉莉很坚决地摇头,说:“我没有。”又说:“不过我们有的同学已经脱单了。”
  “真的呀!”汪睦睦捂着嘴咯咯笑起来,“这么小就名花有主啦?”
  “你有男朋友吗?”小茉莉突然非常认真地问她。
  汪睦睦竟然没有一下子回上话。她嘴巴动了动,用张口结舌来形容一点不夸张。片刻之后她镇定下来,神情黯然,就像是赌气似的说:“有啊,有又怎么样?唉,我这辈子肯定是嫁不出去了。”她说话的口气就像面对一个大人。   小茉莉听了一感动,对她说出了知心话。她说:“跟你说句心里话,你别跟我爸爸妈妈说,我特烦待在这个家里,我就想快点长大,我好想有个男朋友。”
  小茉莉做不到一下子长大,但她却很容易就有了朋友,还不是一个,而是两个。
  一个朋友叫郭远山,是同班同学,另一个朋友叫张比尔,是初二年级实验班的班长。这两个人无论是外貌还是性格都截然不同,但他們却同样一往情深地爱着她,她也一样情意绵绵地爱着他们。
  郭远山和她小学就是同学,有一学期他们还是同桌。他长得浓眉大眼,性格稳重,学习刻苦用功,属于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的类型,是老师经常要拿出来表扬并且要大家向他学习的人物。他的爸爸在一次游泳时淹死了,家里只有他和妈妈。他的妈妈在商场里开电梯,经常在中午来给他送饭。小茉莉在小学时就无数次看见他妈妈从暖瓶里倒出煮好的粥给他吃,每次看见他们母子俩相依为命的样子她心里就酸酸的,很不是滋味。有时她会把学校发的小盒牛奶偷偷塞进他的书包里,吃午饭的时候她会把自己饭盒里的肉和鸡蛋给他吃,他从来不拒绝,也从来不说客气话,只是低着头笑一笑,十分领情的样子。他也总是默默地对她好,他们坐同桌时她的书本和笔掉到课桌下,他会飞快地弯下腰去帮她捡起来,轮到她值日他会主动帮她擦黑板。到了中学,他和她一起分在了实验班,她的成绩掉了下去,而他却依然名列前茅,她没记下的笔记他会借给她,她不会做的练习他会告诉她,后来她干脆早点到学校抄他的作业。他对她有求必应,特别乐意帮她,只要是她的事,他都当成自己的事,甚至比对自己的事还要上心。其实她成绩能提高得那么快,除了汪睦睦辅导她,他也没少帮助她。
  他们两个好得特别自然,有一天老师抽查背书,正好抽到她,而她正好没背,老师也正好在气头上,罚她抄写那段课文五十遍,不抄完不准回家。那天所有课间和中午休息时间她都在奋笔疾书,她写字慢,抄得昏头涨脑才抄了二十遍。到了放学时间,同学都走了,但她走不了,还有三十遍要抄,她估摸没两三个小时肯定抄不完,她绝望得都快哭了。关键是这一天还是爸爸来接她,爸爸是最烦等人的,他和妈妈出门,妈妈偶尔磨蹭几分钟他都会暴跳如雷,如果让他在校门口等上那么久,他肯定会大发雷霆。可她也不敢不完成老师布置的任务,本来就是惩罚性的,她不敢再惹得老师请家长,那样她更加吃不了兜着走。就在这万般无奈的情形下,又是他默默地帮了她。放学之后别的同学都走了,他没走,留下来用活页本帮她抄——课间他已经模仿着她的字迹帮她抄了好几篇了,她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他们两个埋头苦干,用了不到一节课的时间终于把剩下的都抄完了。作业交给老师,她还忐忑老师会发现笔迹不一样,但老师只是随便翻了翻,连篇数都没数,只是让她下不为例。
  走出教室郭远山轻轻拉了一下她的手,他从来没有这样过,就连上小学的时候也没有过,她很意外,又好像并不意外,她马上抓住了他的手,把他的手指握得紧紧的。他羞怯地朝她一笑,她觉得他那一笑胜过千言万语。他什么也没说,但她懂得他的意思。从这天起他们两个就好上了——他成了她的男朋友,她成了他的女朋友。
  和张比尔是另一个故事。张比尔长得高高瘦瘦,就像一棵春天的小白杨,他是一个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学生,除了功课好,运动也特别棒,他打破过学校的跳高纪录,跑起来就像一匹小野马,是不少女生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她第一次见到他是在篮球场上,他和一帮高中的男生打比赛,汗珠顺着头发往下掉,他又灵活又勇猛,打得特别顽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就暗暗喜欢上了他。不过她和他从来没有说过话,也没有什么交集。直到学校组织到伦敦游学,他们两个才算真正认识。
  去伦敦游学是自愿的,学校也是第一次尝试组织这样的活动,因为费用高昂,报名的学生并不多,成行的只有二十个学生。游学一共十天,在这十天里她和张比尔从不认识到认识,游学结束在机场分别时他成了她的男朋友。其实经过特别简单,一路上张比尔对她处处照顾,他们特别有话说,但因为是集体活动,从早到晚各个项目安排得十分密集,他们完全没有单独相处的时间,也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某个夜晚师生们到剧院看戏,拿到票的时候他们两个的座位并不挨着,张比尔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把座位调换了,等戏开演的时候她惊讶地发现他竟然就坐在她的旁边。她英语不好,他翻译给她听,她也不知道他说得对不对,是不是有他编的,但他翻得头头是道,那副自信的样子让她深信不疑。在幽暗的灯光里她被他眼眸中的神采深深打动,他的眼睛不仅温柔,而且就像会说话一样,她从来没有见过哪个人的眼睛像他这样明净和动人。
  一起看过戏之后她对他的感觉不太一样了,她觉得他们可以算作好朋友了,可她还是不怎么敢接近他,甚至不敢主动和他说话,他太帅了,他身上的那股骄傲和优雅令她胆怯。更何况她片刻也没有忘记自己是有男朋友的人。余下的几天里,她一直躲着他,排队站得离他最远,上车也故意不坐离他近的位子,只要他的目光朝她投射过来,她立马就掉转头不去看他,她一次次成功地避开了与他目光相遇。
  离开伦敦的前两天她着凉发烧了,带队的老师怕她身体吃不消让她次日留在饭店休息。他得知她病了,不但给她买了水果和蛋糕,还主动提出留下来照顾她。她听他这样说心里十分感动。当晚同学们在阳台上喝饮料聊天,他一次次到她房间来看她,她烧得昏昏沉沉,连话都说不动。他给她烧开水,给她找退烧药,看着她吃了药,还坐在她床前陪了她好久。
  第二天她烧退了,虽然还是头重脚轻,但仍然打起精神去参加集体活动。她不舍得浪费这难得的游览和学习机会,更主要的是她不愿意他做出那么巨大的牺牲留下来陪她。那天她坚持了下来,心里特别高兴,病也好了不少。
  在回国的航班上,张比尔再一次把座位换到了她的边上,他为她要了毛毯和靠枕,飞机起飞不久他就站起身让出自己的座位,叫她斜躺着好好休息。航班在黑夜中飞行,他过来给她送过两次茶水,还帮她盖过毯子,她睡得迷迷糊糊,眼睛都睁不开,却清楚地感觉到有只温柔的手迟迟疑疑地触摸她的额头测探温度,她感动得心都要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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