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善若水(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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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是么事不是么事
  
  蔑儿先生打十四岁起坐轿出诊,这在潭乡镇乃至黄陂北乡的木兰天池一带,不能说不是一大稀罕。
  何为蔑儿?潭乡镇这一带将黄口小儿至吃奶的伢儿通称蔑儿,经查字典,才晓得“蔑”原本是小的意思。如此看来,僻乡俚语虽说一处一个腔, 一地一个调儿,却也大多是有出处的。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十四岁的小伢儿替人把脉看病出门儿就坐轿,那派头也未免有点儿,有点太那个了吧?有道是,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是黄瓜说不成瓠子,挂猪头卖不了狗肉,没有金刚钻,揽不了瓷器活,人家那派头是靠真本事垫起来的,谁叫他有个医术高超的爷爷呢。
  据传,蔑儿先生的爷爷的爷爷是告老还乡的御医,是真是假,自然无从考证,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爷爷的金字招牌, 是以日积月累的医案做墩子,众人的口碑作铁锤打造起来的。
  只可惜,自家的道士做不了自家的斋,自家的郎中救不了自家的命。尽管爷爷医术高明,可就在蔑儿先生三岁那年,爷爷的独生儿子和儿媳,也就是蔑儿先生的亲生父母双双亡故。
  于是,从悲痛欲绝中走出来的爷爷,将毕生的抱负和希望,寄托在了孙儿身上。据说,武道中的童子功是打摇窝里练起的,而中医之道,也未必不是如此。天资聪慧的蔑儿先生从呀呀学语伊始,便成了他爷爷的关门弟子。
  蔑儿先生的身世平淡无奇,而他的长进不得不令人刮目相看。
  在爷爷的精心调教下,他十岁便开始坐堂把脉,而且一看一个准儿。呀,十岁的蔑儿做了郎中先生,而且擅长儿科与妇科,稀罕!更有那被他治好的长舌妇们背后议论:有什么稀罕的,人家是药王菩萨派下界的神童,救苦救难来了!
  是人都吃五谷杂粮,谁能保证不生病?吃着这一方水土,再加几个药到病除的好郎中,可谓芸芸众生的福份?当然喽,有真来看病的,也有来试斤两的,但更多的是来看稀罕的,一时间,蔑儿先生号脉成了潭乡镇上的一道风景线。更难得的是,这稀罕不胫而走,经那好事的乡亲们一传十,十传百,轰动了黄陂北乡乃至县城,可见肉口广告的力量了得!于是,济生堂门庭若市,财源滚滚。
  蔑儿先生刚刚过完十四岁的生日,这天晌午,济生堂门前落下了一顶大轿,一看便知非寻常人家的行头。
  果然,从轿子里钻出了一位衣着体面的先生,进门来拱了拱手言道:“哪位是主诊老先生?”
  爷爷闻声,从堂后迎了出来:“呵嗬,原来是荆大管家啊,亲临小号蓬荜生辉呀,不知有何吩咐?”
  入后堂坐定,荆管家说:“府上三小姐近日茶饭不思,见荤腥每每呕吐,老爷太太请遍名医,只是那些佬儿把过脉后既不开方,又不言疾,摇摇头走人,只怕是有大恙啊,所以这才……”
  爷爷便安排孙子出诊。荆管家犹豫了一会儿,笑说,“也好,蔑儿先生的名气在下早有耳闻,正所谓有志不在年高嘛!”
  荆管家掀开轿帘说:“蔑儿先生请!”
  蔑儿先生一再谦让,爷爷捋捋胡子笑道:“坐吧,这是我济生堂出诊的规矩!”
  轿子不知过了几重天井,径直抬到了后宅大院。落轿后,蔑儿先生由荆管家领着进了内宅,在一间充满花香水气的外室坐定,就有位老妈子从内室探出半个身子招呼道,有劳先生入内号脉。
  一切准备停当,帐子里头便伸出一只香喷喷的兰花手,蔑儿先生摸上去,心里头难免热辣辣地晃荡了一回,便全神贯注地号起脉来。
  良久,蔑儿先生收起脉枕,开了药方,笑面春风地说,“恭喜荆老爷贺喜荆老爷。”
  老妈子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忙追问:“先生,这喜从何来?”
  蔑儿先生摇头晃脑地说了一大堆脉理,只有末了一句老妈子听懂了:是喜脉。她满面狐疑地说,“先生一准儿是弄错了吧,怎么会嘛?”
  蔑儿先生说,“错不了,不光有喜,还是大喜啦。”
  老妈子的脸上不好看了,小声喝道:“先生莫不是看走了眼呢,还不赶快把话收回去,要不没你好果子吃!”
  蔑儿先生乘着轿子出诊,为的是三倍出诊费,现在摸出喜脉,只等老爷看赏,殊不知拿热面贴了冰屁股,而且是下人的冰屁股,便气不打一处来,大声道:“莫非荆家上下人等说话都不算数?虽说我年幼,可论号脉向来不会走成,大喜就是大喜,不信,八个月后瓜熟蒂落,看是男是女?”说着清家伙气冲冲走人。
  “先生请留步!”来者是荆家老爷。
  蔑儿先生便停下步来,说,“您老都听见了,我身单力薄且路途遥远,只求借你家轿子一用,脚力费济生堂照付就是了。”
  荆老爷寻思:哟嗬,年纪不大口气不小!便笑眯眯地说,“蔑儿先生千万莫信口雌黄,现在改口还来得及哩。”
  蔑儿先生觉得荆家人今日有点怪怪的,就想,莫非欺我年少故意戏弄于我?谁不知你荆家家大业大有的是钱,什么名医高师灵丹妙药请不进府买不进屋?为何作践人哩?便反唇相讥道:“天下事总有个原本,就像这面墙壁,白的自然说不黑,那乌鸦呢,黑的自然就说不白了,虽说我人微言轻,然医道却无趋炎附势之理。”
  荆老爷大怒,拍案而起道:“你个黄口小儿竟敢如此无礼,太过分了,来人!”
  上来两个家丁,一左一右将他架住,送进柴房锁了。
  荆管家在门外大骂:“请你看病你满嘴喷粪,呸!年方二八待嫁闺中的小姐,怎会有喜脉?我看你不是瞎了眼就是昏了头,拿铁锨打苍蝇,抓灯草抬盐包,不知轻重的东西,哼?”
  “什么,未出阁的小姐?是么事不是么事……” 蔑儿先生嘟嘟囔囔。
  天下的真实往往在言与不言之间,老练与幼稚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模棱两可与直言不讳。如果说,将才是一股犟气把他送进了柴房,此刻则是一股凉气把他袭瘫软了。无论是从道德还是从良知出发,他都应当编一套善良的谎言讨得皆大欢喜,何苦要一杆子通到底?只可惜他事先不知情,而且也还不到这个年龄。
  
  二、爷爷出马
  
  喜脉之事很快传到了如夫人耳里,她板着个脸吩咐丫头:“请老爷过来一下!”
  前几日,接二连三请名医为女儿号脉,那些佬儿一言不发的情景,就令如夫人十分蹊跷:莫非小三儿得了不治之症不成?所以这才令管家请来了蔑儿先生,不想号脉号出了这般花脚乌龟,唉!
  如夫人是过来人,深知恪守清闺的苦闷与个中滋味,寻思,小三儿自幼娇生惯养,大了锦衣玉食,既任性又刁横,虽说见日有丫头妈子陪伴着,可哪个又不是伺候公主般地哄她?常言道,饱暖生淫欲,饥饿起盗心,小妮子毕竟不是笼中的斑鸠,难免瞒天过海,骗过上下人等,暗暗做下那风花雪月之事也未可知……
  不大一会儿,老爷咳着声响进来了。
  荆老爷说:“我荆家的家风家教在方圆百里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小三儿未满二八,怎会懂那苟且之事,他济生堂派个黄口小儿过来信口开河,实乃可恶之极,哼,欺我荆家无能怎地!”
  如夫人说:“话不能这么讲,事儿也不能那么做,人家济生堂毕竟是世代名医,在这方圆百里哪个不知哪个不晓?事情传扬出去,还有哪个郎中肯进府为女儿诊脉?再说,蔑儿先生毕竟年幼,误诊误断也是有的,犯不着和他一般计较。”
  “那,依你之见?” 荆老爷共有三房妻妾,虽说如夫人排行第三,却是荆老爷含在口里,害怕含化了的一颗夜明珠,更何况她是荆家当家的三奶奶,而且三女儿又是她亲生亲养,因此,她的话在老爷心目中既是定盘星又是及时雨。
  “依我看,不如让管家再辛苦跑一趟,将老爷子请进府来,看他怎么说。” 虽然如夫人说一是一, 但毕竟为人处事灵活,怎不懂解铃还须系铃人的道理。
  “也好。”荆老爷慢条斯理地呷了口定心茶说。
  端人碗,服人管。尽管荆管家一百个不情愿,但是不得不二进潭乡镇,谁让老爷和如夫人是他的衣食父母呢,破饭碗的傻事儿当然不能干。
  听了荆管家的讥讽挖苦言词,老爷子怒气不打一处来,他估摸着孙儿此番号脉绝对不会有错,寻思:老夫定要与你荆家打个赌,看是你输还是我赢?便愠愠地对荆管家说:“带路!”
  轿子临近荆府,迎面拂来的一阵清风,令老爷子改变了主意。
  常言道,富人的脸蛋穷人的屁股。意思是,富人最重要的是面子,而穷人呢,遇到事儿,只不过有个敦实的屁股,挨官府的板子罢了。寻思,他荆家好孬是这方圆百里的名门旺族,小小济生堂哪是对手,弄不好,非但不能为孙儿解围,恐怕连自个的老命搭了进去也未可知,有道是贫不与富斗,民不与官斗,君子不与小人斗,退后一步天地宽吧,您哪!
  老爷子进荆府为三小姐仔细号过脉,一言不发地开了单方。
  “怎么样?”心急火燎的荆老爷,拿丝绢揩着额头脖子问。
  老爷子明白他问话的意思,却笑而不答,只是将盖碗茶呷了一口,赞道:“正宗的六安瓜片,嗯,好茶!只是味道太冲了点儿。”
  这边厢,急坏了欲探口风,却又抹不开面子的如夫人,忍无可忍,情急之下脱口而出道:“请教老先生,小女究竟是不是……那个脉?”
  老爷子要紧不慢地说:“夫人用不着多虑,小姐并无大恙,只是偶感风寒尔,照单方服用三剂汤药,将养几日便可痊愈。”
  荆家总算云开日出,荆老爷如释重负,如夫人脸上现出了艳阳天。荆老爷吩咐管家取来一封银洋,笑容可掬地言道:“不成敬意,请笑纳!”
  老爷子也用不着客气,取过银洋说:“叨扰了!只是我那孙儿……还望老爷夫人网开一面才是。”
  荆老爷十分尴尬,吞吞吐吐道:“这个……这个……?”
  还是如夫人爽快,实事求是地说:“少先生早时与小女号脉有些偏差,且又年轻气盛出言不逊,被管家误会了,再说,人非圣贤,郎中行医哪能桩桩神算……” 对管家使了个眼色道,“还不快有请蔑儿先生!”
  祖孙见面,蔑儿先生委屈得泪水汪汪。
  老爷子一手捋捋胡子,一手轻轻拍着他的肩膀说,“好了好了,一切都过去了,还不赶快向老爷夫人陪个不是?”
  荆老爷吩咐管家:“备轿。”
  临出屋,爷爷有意对孙子说了一句,“其实,爷爷开出的方子和你开的并无大异。” 心有灵犀一点通的蔑儿先生,如何不省话里的弦外之意?
  只是被精明过人的如夫人探进了耳里,接踵而来和荆管家一阵耳语,令其暗暗紧跟马车,听他祖孙说些什么。
  一辆双辕车祖孙俩同坐足够了。启动之后,爷爷和孙子对击一掌哈哈大笑,不约而同道:安胎药!
  听了荆管家的回报,如夫人大惊失色,呆痴片刻,忽将手捧的一只细瓷盖碗茶,砰地摔个粉碎。
  愁云散尽之后的荆老爷,面对如夫人突如其来的变化,令其不着边际,赶紧问:“你这是怎么了?”
  如夫人怒不可遏,高声道:“都是你干的傻事儿,他祖孙俩开的都是安胎药!”
  安胎药?荆老爷搓着两只巴掌念叨,“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官人和富人的体面,除了用钱打造的金字招牌,便是那巍峨而又森严的道德牌坊,尽管峨冠博带之内里藏污纳垢男盗女娼魑魅魍魉,尽管君子前面再加上一个“伪”字,人家那也是君子风度不是?
  此时此刻,荆老爷和如夫人所揪心的是:荆家的声誉,荆家的尊严,荆家的门风,荆家的祖训……什么诗书礼仪传家,什么三纲五常, 什么三从四德,一切的一切,都将付之东流,怎么办?
  办法总比困难多,将事态消灭在萌芽之中方为上策。沉思良久,如夫人命丫头唤来老妈子,板着面儿吩咐:“请六姑婆!”
  “这个……?”老妈子打了个寒噤。
  六姑婆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神婆,既跳大绳,又当马泊六,而最拿手的绝活,是替未婚先孕的女儿家打胎。因此,他既是维护体面的使者,又是杀人不偿命的恶婆。
  如夫人两目闪着寒光说:“嗯?”
  老妈子哆嗦了一下,说:“老身……这就去办。”
  
  三、 救人要紧
  
  荆府的大轿疯牛般向潭乡镇冲来。
  荆管家三步并两步踏进济生堂,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声道:“你们……干的好事儿!”
  老爷子迈着八字步打堂后出来问:“什么事儿惹得荆管家如此心急火燎?”
  荆管家说:“你们,都快闹出人命来了!”接下来,荆管家道出了三小姐的高危症状。
  “什么?”老爷子坚定地说,“决无这个可能,除非你家抓错了药!”
  “没什么不可能的。” 荆管家说,“反正小姐已经奄奄一息了!”
  那边厢,蔑儿先生摸着别人的脉,耳朵和心思却往这边游走。根据荆管家所言,他初步推断荆家小姐可能是大出血,人命关天,继续抬杠只能贻误救治时机,便过来提醒爷爷说:“别的事儿以后再理论,现在救人要紧呢!”
  老爷子说:“他荆家是怎么对待你的,忘了?”
  蔑儿先生说:“您不是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么?”如此“请君入瓮”,弄得爷爷无话可说,不依也得依,不去也得去,最终的结果是,爷爷吩咐人取诊包药箱。
  进了荆府,只见荆家小姐面颊发灰,气若游丝。蔑儿先生为她号过脉后吃了一惊,赶忙说:“爷爷,您看!”
  老爷子摸了摸脉腕儿,冷笑一声质问老妈子:“你们找过六姑婆了,对吧?”
  “没……没有的事儿。”
  荆老爷和如夫人面面相觑,喘着大气儿做声不得。
  老爷子顾不上之乎者也之类的措词,不无讥讽地对他俩说:“七情六欲是人之天性,既关不住,也锁不住,你,你们,为了自个的体面,全都不管不顾,暗令六姑婆那害人精夺走了一条性命,而且将要搭上女儿一条性命,我来问你们,是面子要紧还是女儿性命要紧?”
  一箭中的!荆老爷低下了高贵的头。
  如夫人泪水夺眶而出,忽然跪下哀求道:“大人不记小人过,您老救救我那苦命的女儿吧!”
  老爷子说:“阴阳两难说,全凭天意吧。”
  这边厢,蔑儿先生早将起死回生丹取出,令老妈子温水化开,给小姐灌下,再示意将她的裤子扒开。老妈子说:“这个……”
  老爷子见状,问如夫人:“老朽再问一句,是要面子还是要性命?”
  如夫人瞪了老妈子一眼儿,示意照办。
  小姐依然在泣血,能否止住血生死攸关。蔑儿先生面红耳赤地欲将止血药送入阴内,手却颤抖个不停。爷爷给打气说,“莫怕,这是我济生堂与阎王爷争夺性命呢!”
  老妈子说:“小姐晕过去了!”
  老爷子一掐她的脉,立刻变了脸色,大声吩咐道,“用银针!”
  蔑儿先生将一枚长长的银针,果断地扎进了她的酥胸。黑白无常在空间游荡,空气变得凝重而稠黏。一边是死神高举的锁链,一边是救人生还的意志与决心,成与败,生与死,在临界线上一秒一秒地较量。
  阳光与心智温暖着寒凝的大地,善良与诚笃融化着坚硬的冰雪,经历了漫长而揪心的一刻钟,小姐终于缓过来了。荆老爷松开了紧绷的脸,如夫人哭出了欣喜的泪。
  祖孙俩守候了一夜,见小姐的病情趋于稳定,留下一纸单方,便捡家伙拱手告辞。经历了生与死的洗礼,荆府上下人等,一改昔日的不可一世和狐假虎威,变得温良恭俭让起来。
  荆老爷愧疚地说:“我们好糊涂啊,险些误了小女性命,要不是老先生少先生妙手回春,这会儿只怕是……嗨!”
  如夫人苦笑着说:“老爷当初为一孔之见,让少先生受委屈了,实乃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啊,小妾这厢赔不是了!”
  荆老爷当即令管家取来两封银洋谨表谢意,并执意将轿子一并相送,以示赔礼道歉。老爷子推让一番,见其意挚诚也就收下了。 此后,济生堂便有了出诊的行头。
  令所有人感到意外的是,六姑婆突然登门儿造访了。说登门儿造访也不尽然,因为她是爬进来的,而且嘴唇乌黑,面色蜡黄,额头滚着黄豆般大小的汗珠。她有气无力地说:“救……救命。”
  老爷子不无讥讽地说:“谁不晓得你六姑婆神通广大法术无边? 怎么求到我济生堂门下来了,稀罕!”
  “我……?”接下来,六姑婆断断续续地讲出了自个的不幸。
  原来,昨日从龙王肩道观下来一位老道,说是要和六姑婆切磋法术,其实是为争夺市场而来。六姑婆的强项是 “过刀山”,为铆足劲儿,便服用了过量的人参和香附子。香附子虽然提精神,但有一定的毒性,六姑婆“法”是斗赢了,可那道士一走,她便中毒了。
  老爷子忿忿地说,“人不报应天报应,天不报应自报应,你凭着自个有点儿小气功,靠装神弄鬼祸害四乡八岭赚黑心钱,想不到也有今日,哼,活该!”
  六姑婆是什么人?见他毫无救命的意思,便泼了浑:“既然你……济生堂见死不救,我……只有死在这里砸你招牌了。”
  老爷子冷笑说:“哼,我有这么多人作证,难道怕你耍赖不成?快滚!”
  蔑儿先生过来了。他对爷爷还是那句话——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这孩子心善!三岁看八十,上善若水,与世无争已成定数,虽说今后不会有大的过失,可世道千变万化,只恐将来有蒙受冤屈的时候也未可知……嗨,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作马牛,随他便好了。爷爷想了想说,“那你处理一下吧,只是此番救了她,恐怕日后又会作孽四乡了。”
  蔑儿先生让下手使温水化开了解药,给六姑婆服用之后,扶她至诊床躺下。不出半个时辰,她便又吐又泻,折腾一阵儿之后,嘴唇儿便渐渐恢复了血色。缓过劲儿来的六姑婆倒金山,倾玉柱,纳头便拜。
  蔑儿先生慌忙将她扶起,说,“这不是折煞我吗,如若您老人家能思悔改,从今往后不再操持旧业,就算我们济生堂做功德了!”
  话虽和风细雨,却似细细的鞭子,一下又一下抽打着六姑婆的心头。她十分动情地说,“没想到你蔑儿先生年纪不大,心却这般慈善,老身已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尚若不思悔改,还有何颜面活在这世上!”
  蔑儿先生又开了几服草药,让她回去煎服。六姑婆这才千恩万谢地走了。
  阴沟里的人生,毕竟是悲惨的人生,偷天换日损人利己并非人之天性,头顶一片蓝天,脚踏青山绿水,谁不愿意讨一个好活法?据说,六姑婆回家后烧了所有法器,收养一名弃婴重新做人了。
  
  四、 血,活人血
  
  爷爷仙逝后,蔑儿先生接管了济生堂,接下来的事情是娶妻,生子。他没有现代人的张扬,也没有现代人的浪漫。他心静如水,择势而栖,不枯不燥,不咸不淡地看待世态炎凉。尽管如此,慕名而来的达官显贵却依旧不断藤儿。
  有识之士劝道:“何不以百年老字号为依托,去县城乃至省城发扬光大?”
  蔑儿先生笑道:“千湖之水,只得一瓢饮,一处水土一处人,四海奔波却是为何?”
  他将财道看得很淡,医道倒是操练得炉火纯青,而且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
  这日下午,蔑儿先生好不容易忙中偷闲,坐下来品了一会儿茶,忽听得街面来了吹打,再过一会儿,只见一口棺材在对面杂货铺门前停下了。紧接着燃起火纸放了鞭炮,原来是路祭。
  听人说,棺木里装的是杂货铺掌柜的女儿珍妮,今儿早难产娃儿未出便死了。潭乡镇这地方的风俗,产妇过世,既不能见天日,也不能做法事,否则男方要断香火,所以匆匆买了一口薄棺材,慌忙入殓便出殡了。“惨啦,出阁还不到一年呢!”
  珍妮出嫁的情景蔑儿先生是记得的,因为杂货铺掌柜请他喝过喜酒。按理,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本是人间美事儿,然而,送子娘娘与黑白无常总是一同光顾,纠缠不休,唉!他好一阵感慨。
  棺材是由两条板凳一前一后架着的。不知是上苍有眼,还是送子娘娘法术超高一筹,蔑儿先生感叹之余,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儿,顿觉棺下滴滴沥沥,定神细看,吃了一惊:血,活人血!
  生命熄灭前的一丝微弱暗光,仿佛与蔑儿先生的自尊心之间,有一缕看不见的磁力线,在感召着,激励着,从而坚定了他 “盖棺也不能定论”的胆大妄为。
  只见蔑儿先生三步并两步,走到抽泣不已的杂货掌柜背后,将他肩头一拍,大声说,“别哭了,你女儿可能还有救!”
  平地一声惊雷,所有人都被炸呆了。
  “什么,您说珍妮她……没死?” 杂货掌柜半晌才回过神来。
  “这不是天方夜谭么?人死不能复生,您蔑儿先生的医术再高,也改不了阎王爷的生死簿啊,不要拿我们开心了!” 他女婿擦了擦眼泪,不无揶揄地说。
  “你怎么这样跟大先生讲话?他说有救那就有救,啰嗦什么,开棺!”
  杂货铺掌柜仅此一女,出嫁前被视为掌上明珠,不想说没就没了,怎不叫人痛断肝肠?听蔑儿先生这么一说,哪能不转悲为喜,人家治好的病往少里说上千,往大里说难计其数 也不乏起死回生的,哪个不是药到病除? 他顾不上男方家里香火不香火的,便下令开棺。
  女婿却不干了。他本来就是一副犟鸡巴日死牛,还说牛发瘟的丑脾气,现在要开棺断他家的香火,岂肯善罢干休。
  老丈人也不是面团儿捏的,抡起巴掌给了女婿一耳光,大声八炸地吼道:“你不让开棺不是? 没准儿我女儿是你家谋害的!”
  这顶帽子非同小可,女婿蔫巴了。
  棺盖打开,只见珍妮的嘴唇还是红的,蔑儿先生大致有数了,摸她脉门儿,偶有微搏,便令人将她扶坐,使三根银针深深扎下,分别细细捻动之后,猛力拔出。
  奇迹出现了!
  拔出第一口针,珍妮哈出了气儿。
  拔出第二口针,珍妮哇出了一团血块。
  拔出第三口针,娃儿随血水哇哇坠地。
  噫,还是个带把儿的!
  丧事变喜事,两家人欢天喜地。
  塞翁失马,安知非福?杂货掌柜失而复得再添新喜乐不可支,当晚便请了酒,席间,赞誉之词是必不可少的。当然,也有甚觉蹊跷,百思不得其解的,便乘着酒兴,向蔑儿先生连连发问请教。
  瓷器掌柜问:“您大先生又不会算八卦,怎么晓得那滴下的是活人血呢?”
  蔑儿先生道:“一般来说,死人渗出的血是浅酱色或淡红色,那就要看过气之后的时间长短了,下午那棺木滴下的血却是鲜红的,且并不立即渗入泥土,说明血有黏性,而死了的败血大多不会有黏性;珍妮清早入棺,至午后少说三四个时辰,依然沥出鲜血,说明生命之火尚未完全熄灭。”
  百货掌柜说:“您大先生上中下三根银针起死回生,莫非神仙指点?”
  蔑儿先生说:“这世上哪来的神仙,只不过银针刺激了她三个相应的穴位而已,经络打通,气血激活,靠她自身的生生不熄,婴儿奔生之动势,自然就生产下来了。”
  五金掌柜说:“您大先生身怀点石成金之术,真乃华佗再世,神人也!”
  蔑儿先生笑道,“过奖过奖,哪来华佗再世?不过呢,中医学的确博大精深,要想学透,只能靠功夫和悟性,还得有医德,只可恨时下庸医太多,假药泛滥,只图财不治病的有之,开真方卖假药的有之,唉,真乃世风日下!”
  杂货铺掌柜人逢喜事精神爽,赶紧以酒来冲淡蔑儿先生的忧国忧民,笑道,“济生堂以诚信为本,召示四方,且立足我潭乡镇救死扶伤,此乃地方上百姓之福份,来,喝酒,喝酒!”
  
  五、 恻隐之心
  
  生药快断档了。
  距潭乡镇一百二十里外,有个三县交界的集镇叫河口,那儿有一处较大的中药材批发市场。以往,济生堂的货都是由老掌柜去那儿采购的,不料他老人家偶感风寒,要在家将养几日。蔑儿先生只好带着小倌亲自出马。
  好在小倌轻车熟路,不过两时辰,选好满满一大车药材,便挑了一处干净旅店住下了。
  天下的许些个巧合,就跟注定的一样,不该发生的,他永远不会发生,应该发生的,你就是拿十八道门挡驾,那也是挡不住的。
  砰砰砰!
  “谁呀?”不等蔑儿先生问话落音,多事的小倌开了房门儿。
  进来的是一位泪痕满面的女子,二话没说,跪下便拜。倒把蔑儿先生打了个措手不及,赶忙说:“起来起来,有话起来说。”
  那女子眼泪汪汪的说:“我看先生面善,所以小女子泼了胆子,求上门儿来了。”
  蔑儿先生欲上前扶她起来:“有什么事儿起来说吧,只要我能办到的!”
  女子说:“先生要是不能答应,小女子就不起来了……呜呜!” 接下来,她边哭边说边诉,道出了自个的悲惨和不幸。
  女子名唤王晓雅,河北人氏,父亲是乡间集镇学堂的教书先生,她呱哇坠地时,母亲大出血告别了人世,留下父女俩相依为命,清贫的日子倒也苦中有乐。不料,七七事变日机大轰炸,偌大的镇子顷刻间被化为乌有,幸存的父女俩随潮水般的难民一路南逃。
  父亲毕竟是个读书人,本就手无缚鸡之力,加之年岁又大,怎禁得长途疲于奔命,餐风宿露之苦?好不容易逃到此地,便一病卧床不起了,不过半月,命赴黄泉。女儿塌了天!左思右想之后,便去街头插草为标,卖身葬父。
  北边兵慌马乱,南边人心惶惶,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谁肯无故放血,收留一个逃难女子?
  她一连跪了三日,除路人丢下的十几枚铜钱外,毫无结果。好在店家还算心善,看在她五官清秀身段姣好颇有几分姿色的份儿上,花五块银洋买下两副破门板儿,做了口薄棺草草将其父下葬,条件是,她自卖自身成交后还债。
  有钱海阔天空,无钱寸步难行。区区五块银洋,便锁住了一个花季之年的女儿身!钱哪,你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可你究竟又是何物?蔑儿先生越想心里越不是个滋味儿,此情此景,他不可能不动恻隐之心。
  他问小倌:“盘缠还剩多少?”
  小倌回答:“还剩八块。”
  蔑儿先生说:“我答应你,可以起来了?”
  王晓雅磕了个头说:“先生的大恩大德,小女子没齿不忘!”
  蔑儿先生吩咐小倌,“你去把店家叫来。”
  不一刻,店家进来拱了拱手说,“在下有眼无珠,原来是济生堂的东家,久仰久仰!”
  蔑儿先生便提说了王晓雅之事。
  店家说:“怪只怪小可无能,店小利薄难以周济,让东家见笑了!救人一难,原本也算是造化,我看这样吧,她父女所欠房钱饭钱一笔勾消,也算小可尽点绵薄之力吧。”
  王晓雅向店老板连连鞠躬致谢。
  蔑儿先生让小倌随店老板去为她结账。
  一切办停当之后,王晓雅忽然将包袱拎了过来,动情地说,“我生是先生的人,死做先生的鬼,这辈子认定您了!”
  忽如晴天一霹雳,蔑儿先生呆傻了半晌,这才回过神来说,“你这是何苦?只不过为你还了五只银洋,举手之劳罢了,也犯不着这么报答啊?再说,我女儿都比你年长一岁,这叫什么事儿……快回家去吧!”
  “家?我哪儿还有家啊!” 人到伤心处,不怕无知音,她泪如泉涌。
  “呵呵……我说走板了,然而,小人重利,君子重义,我虽然算不上君子,却也是个不图回报之人,只当萍水相逢,来焉,去焉,丢下一个念记就成,明白吗?”
  呔,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蔑儿先生有些乱了方寸,却又不得不尽力作解。好说歹说,一再规劝,总算将她劝走了,蔑儿先生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儿。
  次日太阳露脸儿的时候,主仆俩有说有笑地赶上大车打道回府,却见那女子远远地站立在道路中央,便也只好硬着头皮缓缓地迎上去。
  停车后,那女子却跪地不起。蔑儿先生一把强行将她拉起说,“你这是何必,有话好好说嘛?”
  王晓雅哭说:“我形单影只孤苦伶丁,无亲无友无依傍,先生让我去哪儿安身立命啊?要是当初叫日本炸弹炸了,倒也干净,要是叫狼吃了,倒也罢了,要是遇上强盗给我一刀,我也认了,可是,偏偏遇上了先生这般活菩萨!”
  蔑儿先生说:“这个……?”
  王晓雅哭说:“我能断文识字,能帮先生记账,也能帮先生磨墨;我会女红,能帮太太小姐缝补绣花;我能洗会涮做家务,可帮妈妈打下手;我会烧菜做饭,可保先生一日三餐不重样;我不在乎做牛,也不在乎做马,只求先生将小女子收下!”
  字字血,声声泪,再一次激动了蔑儿先生的恻隐之心,他抬头远看,借问苍茫大地:是啊,莽莽原野,战火连天虎狼横行,一个柔弱女子,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流离失所浪迹天涯,你让她上哪儿安身立命?
  一贯沉默少语的小倌说:“大先生,太太见天从早到晚操持家务,那做饭的王妈呢,到底老眼昏花,经常把醋当酱油使,依我看,真还少不得添个把下手呢。”
  小倌的话不无道理,蔑儿先生这才开始审视面前这位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
  决定命运的时刻到了! 王晓雅的表情,宛如秋天那忧郁而又动人的黄昏曲,一对既羞涩又大胆的眼睛,充满了生机与期盼。
  良久,蔑儿先生叹道,“唉,你呀?上车吧!”
  
  六、 红杏出墙
  
  王晓雅确实能干,属于那种嘴有一张,手有一双,逢人开口笑,过后不思量的聪明伶俐女子,加之一口近似京腔的河北话如同抹了蜜糖,说到哪儿甜到哪儿,自然而然很快有了人缘。
  最先得意她的,是做饭的王妈,接下来,便是蔑儿先生的太太徐氏了。
  王妈无儿无女,是个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比较好套近乎,几句好话在前,有三条裤子便匀两条给你穿。
  “一笔难写两个王字,五百年前是一家啊!” 初次见面,王晓雅便将远在天边的距离,拉近在咫尺。此后她干脆省略了王字,只呼妈了,乐得王妈不知天南海北。
  “哟,伢儿好水色呢,要是穿件粉色月芽领儿旗袍,那不就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咯咯咯……”王妈将老脸儿笑成了一朵大菊花。
  王妈的赞美之词,一下子提醒了贤惠大方的徐氏,并且立干见影。
  不一刻,太太将年轻时穿过的那件粉红色旗袍取出,对着穿衣镜往身上比了比,苦笑着摇瑶头,然后让王晓雅换上。人靠衣裳马靠鞍,她换上后立马变得灿烂夺目,哪有穷人家的影儿?
  “好一幅衣裳架子!” 太太赞叹之余,略略露出了一丝悲哀。
  善于察颜观色的王晓雅,即刻捕捉到了太太表情微妙的变化,脱下旗袍说,“我是来干活儿的,这么贵重的衣服咋穿得出去?”
  “已经给你了,暂时不穿就收起来吧!” 太太真心实意地说。
  也许潭乡镇这地方的水土特养人,不过两月有余,王晓雅出脱得像棵发胀了的嫩豆芽,被夏日里的邪热,浸泡出有些过分凸凹的身段,和一张鲜艳欲滴的脸子。
  王晓雅蝉蜕般的变化,令徐氏渐渐萌发了一个念头,这念头在她心里波波涟涟酸酸溜溜的几经波折之后,最终形成了一件想做的事情。
  徐氏是个心胸大度尽善尽美的人,一旦拿定主意,便不遗余力地去做。她心里明白,要想说动先生,肯定要颇费一番周折。
  是夜,徐氏情真意切地说,“你我四十有五,眼看就要奔天命之年,可膝下仅此一女迟早得嫁,终究不是依靠,有道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徐家对不起你呀!”
  蔑儿先生说,“这是哪儿的话?生男生女全凭天意,不是你我能左右得了的,呔,怎能怪你老徐家,千万莫那么想,再说,女儿也是亲生骨肉,你要是不愿意,招个女婿上门不就得了?”
  “可是,你济生堂的规矩摆在那儿,医道传男不传女,传嫡不传庶,再怎么说,到我们这一代也不能断了医脉不是?”
  是啊,这个问题蔑儿先生不是没有想过,可徐氏是个难得的贤妻良母,怎好惹她伤心?再者说,整日不是看病就是出诊,时日一久,便也就渐渐淡化了。现在夫人提及此事儿,多少搅得他有些心神不宁。
  见他没吱声,徐氏以为丈夫心里活络了,便说,“女人到了我这个年龄,只怕是难有所作为了,可你们男人就不同了,俗话说,男过四十一枝花,女过四十烂豆渣,依我看,王晓雅心灵手巧,又粗通文墨,人也长得标致 不如将她收房算了,没准儿一年半载生下个一男半女的,也算是了却了我一桩心事!”
  “看你说到哪儿去了?这不是乘人之危嘛,当初收留她,并非我怜香惜玉,而是因为她无家可归,再者说,人到中年万事休,时光不可倒流,怎会有当年那股朝气勃勃。”
  “你……”
  “不可不可,医道乃大道,我虽为一介郎中,在潭乡镇乃至四乡八岭或多或少有些虚名,此事儿一旦传扬开去,巧嘴嚼舌无事生非定不乏其人,要知道,口水多了也能淹死人哪!”
  徐氏便不吱声了。一夜无话。
  次日早,徐氏将王晓雅唤至房中,取出初嫁时,自个最喜欢的一件湖蓝色锦缎高衩短袖旗袍,令她换上,然后吩咐道,“打今儿起,你不必做粗活儿了,专在先生身边伺候,明白吗?”
  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王晓雅怎不懂主母的用意?此刻她将头一低,默不吱声,一味把玩着纤纤玉指儿。
  “你不情愿?”
  “先生雄姿慧质,是何等人物?不是我不愿意,而是我出身卑微,怎敢攀龙附凤妄图富贵?再者说,先生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并非喜好桃红柳绿之人,小女子除了一副容貌一无所有,怎敢有非份之想?”
  既然话已说破,就没有必要躲躲闪闪了。
  太太说:“天不佑瞒心昧己,富与贵自命生成,自你踏进门儿那日起,我便细细留意,时值今日,方知你是一个贤德女子,我决不食言,今后若能为先生添下一男半女,以后你我平起平坐荣华共享,你是个聪明女子,当然晓得该怎么做!”
  话已至此,情到礼周,王晓雅给太太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一朵妖红翠欲流! 当王晓雅出现在蔑儿先生面前的时候,他眼睛蓦地一亮。
  谦谦君子,未必不食人间烟火?有道是无酒不成礼仪,无色路断人稀,有个天生丽质,打扮入时的妙龄女郎,整日在你身前身后摇摇晃晃飘飘然然,你不可能时时刻刻顾及左右而言其他。
  好汉怕缠绵,纵然你是一座铁打的山,也决没有坐怀不乱的道理,更何况蔑儿先生天生就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水波潋滟,曲折潆洄,最终的结果当然是水到渠成。
  既成大礼,喜酒还是要办的。席间,蔑儿先生看了看徐氏,高举酒杯说,“不是夫人一手玉成,在下怎会有今日之福?也太难为她了,这第一杯酒理当敬她才是!”
  杂货掌柜赞道,“娶妻娶德,娶妾娶色,大先生今日全了,这也是上天有眼,好人有好报啊!”
  瓷器掌柜附和道,“大夫人德才兼备菩萨心肠,二姨太国色天香青春年少,此乃大先生功德无量之使然,依我看,一年之内送子娘娘定叫济生堂喜出望外。”
  诸公齐声唱和:“说得好,来,干了此杯!”
  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年之后,王晓雅给蔑儿先生产下一对双,而且都是带把儿的!
  济生堂后继有人了!
  “喜事儿,大喜事啊!”人们奔走相告,鞭炮放响了半条街,街坊邻里都为之欢天喜地。
  徐氏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导演喜剧成功的兴头儿刚过,便一门心思照料她母子仨。济生堂那两只带把儿的香炉,被养得磁磁实实着实喜人。
  然而,人生瑰丽的巅峰,如果把握不当,下坡路不是悬崖峭壁,便是万丈深渊。
  逐渐恢复元气的王晓雅,很快进入了女人的小阳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王晓雅的爱,很快演变成了贪,先生一夜未至,她便如隔三秋。
  蔑儿先生原本就是一个恪守中庸之道的人,他不可能诸事不计,只图饮食男女,除行医坐诊之外,还要顾及与徐氏的结发之情。
  于是,麻烦就来了。
  济生堂上上下下谁都弄不明白,一贯以温良恭俭让称道的二姨太,怎么就忽然变得蛮不讲理了?徐氏对此采取的态度是忍得一日之气,免得百日之忧:谁让人家功高盖主呢?
  蔑儿先生是个爱面子的人,除忍气吞声外,唯一的惩罚就是不上她那儿去。
  时日一久,二姨太好像是发泄够了,对谁都不答理,见天换上鲜艳的行头,出门一声不吱,打个花洋伞,悠悠自得逛大街。百无聊赖是惹祸的根苗,忽然有一天,二姨太王晓雅被对面杂货铺掌柜的女儿珍妮捉奸在床。
  当头挨了一棒的是徐氏,她深感内疚地对蔑儿先生说,“我对不起你!”
  
  七、 绝处逢生
  
  镇委会来人了,通报说二姨太被押在镇公所,如何处置全凭济生堂一句话。
  虽说早已是民国新政,然,潭乡镇镇委会不过是前朝遗老遗少,以及各大宗祠组成的家族委员会而已,对镇民过错的处置,依然沿用千百年来的陈规陋习。按规矩,男女越辈份通奸被视作犯上,一律沉底祭潭。
  虽说亲戚没有亲戚祠堂,可珍妮一直将蔑儿先生叫叔,所以,奸夫淫妇死罪成立。不过,因为济生堂名声在外,蔑儿先生又是一位人心所向不可多得的神医,便格外开恩,征求他本人的意见。
  太太徐氏说:“小贱人自己造的孽由她自己当,有什么可说的?”
  蔑儿先生一言未发,急切切地随来人走。
  镇长问:“事已至此,先生的意思是?”
  蔑儿先生苦笑道:“小贱人罪恶昭彰,还是在下带回去,家法处置吧!”
  前朝遗老遗少们你看我,我看你。既然苦主宰相肚里能撑船,何不卖个人情?镇长高声唱道:“王氏女取保候审,自行家法惩处!”
  男女之事,既然对淫妇网开一面,奸夫也就罪不至死。“来人!”镇长将惊堂木一拍,说,“奸夫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鞭笞四十,以正法纪!”
  二姨太王晓雅被带回家后,徐氏忿忿地说,“先生还嫌绿帽子戴得不够哇?”
  王晓雅自知缘分已尽,跪下哀求道:“求先生太太看在两个儿子的份上,放我一条生路!”
  徐氏怒不可遏:“阳光大道你不走,偏行阴山奈河桥,来人!”
  蔑儿先生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是世上最没办法的事情,随她去吧!”
  王晓雅临走,蔑儿先生塞给她两封银洋和一封信,交代说,“这是我在汉口慈善会的一个朋友,他会关照你的一切。” 王晓雅眼泪汪汪地给先生鞠了一躬。目送着她远去的背影,蔑儿先生掏出手绢,抹了抹眼儿。
  女婿恩将仇报,女儿逞性妄为,杂货铺掌柜无颜面对江东父老,将铺面盘出,带上女儿外孙,和那不争气的女婿远走他乡。
  世间有太多的变故,日子却不咸不淡的往前赶着。常言道,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银丝不知不觉爬上了蔑儿先生的华发,时值四九年春,一晃,他五十有五。人哪,怎禁得风花雪月砍杀!
  是夜,蔑儿先生就着油灯,一边翻阅医书,一边查照医案,这是他继承爷爷的衣钵,几十年来养成的良好习惯,并且乐此不疲。
  咚!咚!咚!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多少年了。然而,这回的不速之客,却让他大吃一惊:来者是一位身着将校呢服的年轻军官,且左臂渗着血!
  军官将手枪插进枪套,操着本地口音说:“老先生莫怕,我就是当年经您抢救,打棺材里出世的那个男孩。”
  “您这是……?”
  “叫狗咬了一口”
  蔑儿先生当然明白他受了枪伤,要是寻常百姓,他会毫不犹豫的取药救治,可眼下国民党大势已去,据说解放军正势如破竹地南下,这个时候为国民党军官治枪伤,只恐日后共产党坐天下,自己罪责难逃哇。
  “我不是坏人。” 军官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额头冒着冷汗苦笑说,“待到云开日出的那天,您就会明白的。”
  血,顺着军官的袖口流出,此时如不救治,恐有性命之忧!
  他在心里头一打横,说,“老朽无党无派,也从不过问政治,只知治病救人,现在替你疗伤不难,但有一个条件,你必须守口如瓶,对任何人不能提及此事!”
  军官点头答应。
  开刀,取弹头,缝口,上药,不到半个时辰,蔑儿先生做完了一切。
  军官说:“国民党反动派快完蛋了,人民当家作主的日子就要实现了,老先生的人品我是晓得的,实话告诉您,北面才是真正的自己人,我有重要事儿还得往北走,现在想求您老一件事儿。”
  蔑儿先生惊愕地说:“原来你是他们的人,那,为何这身装扮?”
  军官说:“这就是我求您的原因,我已经暴露了,离开那虎狼窝时挨了这一枪,再穿这身老虎皮无论如何混不出卡子了。”
  蔑儿先生便取来一套便装为他换下了军装。军官叮嘱说,“请老先生把军装和手枪藏好,以后我会派人来取的。”
  蔑儿先生说:“你放心吧,丢不了。”
  “后会有期!”那军官要了点儿金创药,消失在夜幕中。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却久久不见人来,时间一长,他也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五零年镇压反革命紧锣密鼓地拉开了帷幕。有人揭发,蔑儿先生在大军南下时,救过一位军统上校。天啦,连特务分子都敢救,不是反革命又是什么!紧接着,区小队在济生堂后院暗楼上,搜出了美式军官服和左轮手枪,蔑儿先生理所当然地被带走了。
  “人证物证均在,你还有何话说?”
  “他不是特务,他是解放军的人!” 蔑儿先生不得不极力辩解。
  “你乡下八十多亩水田,还有济生堂旺铺,喝了多少人民血汗?单凭这个,处决你十回都不冤枉!” 年轻的区长爱憎分明。
  “那是祖传下来的,自从我当家后,就没收过一粒租。” 蔑儿先生实事求是地说。
  年轻的区长一阵冷笑。有如黄泥掉进裤裆,蔑儿先生纵然浑身是嘴,那也是洗涮不清的。年轻的区长立场坚定地在布告上打了红勾勾。
  处决蔑儿先生在潭乡镇河滩上进行。出乎意料的是,区长刚刚宣判完毕,却跪倒了一大片男女老幼。区长愣住了,待缓过神来, 他将手一挥,下令说:执行!
  第一遍号响,五花大绑的蔑儿先生被带到河边跪下。第二遍号响,一位战士举起了枪。第三遍号声未停,突然“砰”的一声枪响,跪下的三老四少哭声一片。
  奇怪的是,蔑儿先生并没倒下。
  只见一匹枣红马飞奔而来,马背上的人握着手枪高声叫道:枪下留人!后面一匹马接踵而至,来的是一位首长和他的警卫员。区长认出他是军管会的首长,并负责土改和肃反工作,便跑步上前打个敬礼:“报告首长,我们正在处决……”
  首长汗流满面气喘嘘嘘地说:“同志啊,要不是我……跑得急,要不是我及时……鸣枪示警,这位德高望重的蔑儿先生,恐怕已作冤鬼了!”
  区长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往那儿一指说:“您说的就是他?”
  “对呀,我就是主力部队南下时,被他救过的那位军统上校!解放前夕,我的身份是国民党保密局长江航运稽查处副处长。” 首长抹了抹汗水苦笑说,“要不是他医术高超,当时那份有关渡江的重要情报,就到不了野四首长那儿。”
  “嗨,我一直在下面工作,哪儿知道这些?” 区长不无内疚地说,并下令放人。
  当晚,由首长买单,区长作陪,为蔑儿先生请了酒,一是压惊,二是赔礼道歉。之后,蔑儿先生出席了第一届县人代会,并当选为省人大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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