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个你。
　　我始终无法认识。
　　
　　 （一）
　　
　　“明，夕出事了。明……”我终究没法把话说完整，我只觉得很急很急，像是困在一个缺氧的空间里，窒息的感觉让我口目张皇。
　　 “若，冷静点呀。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好吗？”忧明呆呆而怜爱地望着我，表情无辜得像个孩子。
　　 “明。夕她……”我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却终究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忧明似懂非懂地望着我。眼睛弯成迷人的曲线，怜爱而深邃。他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庞，我的眉毛，我的耳珠，我的长发……
　　 “明。夕，她……”
　　忧明终究没有让我把话说完整，他用双唇狠狠地压在我干涸的唇上。那一瞬间，我彻底地喘不过气；也同样在那一瞬间，我感觉到春暖花开。我死死地抱住忧明，三年来我们第一次拥抱，第一次吻。我泪流满脸。
　　 “明。夕，她自杀了。昨晚。”我疲惫地在趴在忧明的肩上，声音细碎地说。我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因为我早已用尽了所有力气。
　　夕，到底为什么？
　　
　　（二）
　　
　　忧明陪着我去收拾夕的遗物，在夕出事后的第三天。
　　我一直做着同一个梦。夕微笑着向我走来。笑容干净，素白的连衣裙在风中轻轻晃荡着，娟丽而细致，轻垂下来的长发徐徐而飘，细缀在耳上的耳环，手指双脚修长，面容恬静。如小时候，很美。
　　夕，回来。
　　我终于没法喊出任何声音，也终于知道那只是我的婉丽的梦儿。
　　天使在梦中向我微笑，笑容慈爱而暧昧。我们再也不能靠近。
　　夕，我爱你。你知道吗？
　　夕的遗物异常的少和简单。都是一些零碎的日记和照片。还有一首似是遗书一般的诗。
　　很多照片是我和她小时候的黑白照。两个天真无忧的小女孩，笑得如此的大大咧咧，稚气的脸上带着分明的幸福，像极了失足来到人间的小天使。
　　小时候我和夕就已认识并成为了知己。知己，成人的词汇，我们却能把它用在自己的身上，两个七岁小孩的身上，因为我和夕相逢的地方是孤儿院。
　　我们有着其他孩子所没有的坚强，倔强和执著，从不哭，即使是很委屈很委屈；也从不笑，从出生开始我们就没有笑过。孤儿院是地狱的入口，一直执著这样认为，经常被要强的人欺负，毫无保留地拳打脚踢，经常被幸福的孩子和父母唾骂，毫无保留地侮辱。我们一直忍着泪水，对自己说坚强点再坚强点，不能输，一输就是死亡。
　　天堂在右，地狱在左，中间是游离失所。
　　记得那天和夕第一次见面，夕穿着白色的碎花裙站在我面前，长发，面容干净而娟丽，很轻很轻的五官，如落花般飘逸。我们久久地凝望，一直一直，没有对话。在没有灯的花园里，从下午一直到我们再也望不见对方。
　　夕，你一直在那里没有离开过，对吗？
　　我们第二次见面时是一对年轻而失去生育能力的夫妇前来领养一个女儿。最后，决定在我和夕当中选一个。在他们观赏动物般鉴赏了我们大半天后，男人慈爱的双手伸向了夕。夕说，你他妈的别碰我。男人女人的目光变得分明的愕然和恐惧。最后女人摇了摇头便抱起了我，说别学她，乖点。我回头看着夕，她目光中带着分明的祝福，和慈爱。我突然明白了什么，这是我生来以后第一次想哭。我转过身去对女人说，对不起，我跟她一样，请你他妈的放下我。
　　我挣扎着下来 ，牵着夕的双手跑了出来。
　　夕说，若，你真傻。
　　夕，我爱你。
　　若，我也爱你。
　　我们紧紧地拥抱着，我哭了，夕也哭了。
　　夕温柔地对我说，你不应该在这里，小天使。
　　夕，你是我的天使，让我好好爱你。
　　我们对望着，然后躺在茵绿的草地上大笑，我们生下来第一次笑。
　　若，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我将在那里祝福着你，守候着你。夕望着云边忧忧地说。表情幸福，微风吹动着她细长的头发，很美。
　　我做了一个婉丽的梦儿，梦中的天使对我说爱我。
　　我泪流满脸。
　　我真是他妈的幸福，夕。夕笑了，很灿烂，很美。
　　小时候的记忆一直深深地刺痛着我。一直泪流满脸。
　　夕最后留下了一首似是遗书般的诗：
　　当有天时间忧然散失
　　天使点明了通往那方的路灯
　　曾经梦想飞过的麦田
　　重重扼杀了我羸弱的幸福
　　我终于决定离你而去
　　别了，我爱的若
　　我终于看见了天使的眼泪，小丑的微笑，孤儿怜爱的面孔，我不知所措。夕，你还好吗？
　　
　　（三）
　　
　　我一直不敢去看夕，除了葬礼，在殡仪馆。
　　熟悉的人早已冰冷，面孔惨白。夕没有我想像中的安详，她的眉心深深地锁着。医生说那是因为她割脉流血的最后觉得疼痛。我知道并不是，夕从不会害怕疼痛。夕，到底是想对我说什么吗？
　　一切似乎容不着我半点的思考。
　　梦中的天使，就这样，散失在恢恢阳光中。
　　我泪流满脸。
　　
　　（四）
　　
　　我经常做着同一梦，梦中夕一直对我微笑,笑容干净而暧昧。然后夕眉头突然地紧锁。她的双唇轻轻跳动，欲言又止。
　　夕，到底为什么？
　　我的精神变得一天一天憔悴，经常会出现各种的幻觉。莫名其妙地大笑，大哭。天使在我的梦中不停地微笑，一天一天，我泪流满脸。
　　忧明忧心忡忡地看着我，嘴角一直是心痛的曲线。他也总是欲言又止，怜爱而无辜地一直望着，像个孩子，我知道忧明深深地了解着我，我的纤庸和倔强。他总是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我，像是棒着新琢刻出来的水晶，生怕手心的一丝细刺，毁了我的无瑕。
　　他还是像三年前一样，在那个下着细雨的午后。
　　 “小姐你好。请问一下，现在是几点？谢谢你。”忧明第一次站在我面前，米白色的衬衫，八分休闲裤，短发，嘴角的曲线干净而迷人，阳光分明填满了他的眼球。我想起塔罗牌第十九，阿波罗。一个正直善良而不幸的王子。我承认我第一次被男生迷住了。
　　小姐，小姐……忧明第一次在我面前摆出无辜的表情，像个孩子。
　　我手足无措。
　　 “好好。等我一下，我一定能告诉你时间的。”于是我即便开始翻江倒海地翻动我的挎包，找我那块从来不戴在手上的手表。只是，在一番苦战以后我终于确信我没有把它放进我的包里。
　　 “小姐，如果没戴手表也没有关系的，谢谢你。”忧明微笑着，眼睛的曲线迷人。
　　这时，倔强的性格让我突然对着正要离开的忧明大吼：都说了我会告诉你时间的，你不能走。
　　
　　（五）
　　
　　我记得那时忧明的表情一定是愕然而无辜。我没有多看，转身穿过了如梭的车流，冲进了对面马路的便利店，问完时间后又冲回到忧明的跟前，带着胜利的坚定和喘着满腔粗气对忧明说：现在……是……下午……三点……半……
　　我没有看忧时那时的表情。但我确信他那时的表情一定很复杂。只记得他沉默了好久,然后对我说：“谢谢。我叫忧明……”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忧明说我是他见过最倔强最执著的女孩。我说我从来不喜欢欠别人东西。
　　因为我，忧明认识了夕。第一次夕看着忧明，眼神突然变得暧昧不清，那时我确信夕也被忧明迷住了。然后，夕转过头来看着我，表情突然变得忧伤，她说，也许，王子终于拖着长剑来了。但愿，那真的是王子，若。夕的表情充满着深深的慈爱，如小时候，她总是在不停地保护着我。
　　我们的关系一直很好，和夕，和忧明。经常三个人一起去逛街，爬山，聊天。这段日子我一直很开心。然而我深深地明白，我们当中有些东西一直暧昧不清，一天一天地蔓延，我无能为力。
　　夕和我私下从来不会谈论忧明，这是我们之间的默契。忧明是医学和心理学的双学位研究生，他经常在我们面前说心理学和医学的关系，他执著地认为两者的关系暧昧，他说人只有死去以后才能把生命的瞬间永远定格，他希望自己在最美丽的瞬间逝去，如同那些鲜活的标本一样美丽。说到这里，忧明的眼神突然变得直勾勾的，他望着我们，我心底飘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凉意。然后，忧明的眼神变得温柔，他说，他爱烟花，也爱天使。 　　我从来没有细想过这些说话，因为我也爱着烟花，爱着天使，爱王子。只是这时，夕总忧心地望着我，如梦中一样，轻轻跳动着嘴角，欲言又止。
　　从小到大，夕从来没有和我争抢过任何东西，什么事她都总会让给我。除了忧明。
　　有一天，夕对我说，我也许和明相爱了。我的心情突然变得复杂，夕，你真的爱了吗？我心底的东西突然变得暧昧不清。然后，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忍着眼泪对夕说，夕，我爱你，也爱明。祝你们幸福。我终于是笑了。为我梦中的天使和王子。
　　夕的眼神突然变得忧伤，她紧紧地抱着我，吻我额角。说，若，你总有一天会明白。若，记得有种两面的塔罗牌吗？那种牌的十三和十九是在同一张牌的两面的，一面是王子，一面是死神。若，相信我，我爱你。
　　我和夕紧紧地抱在一起。我流泪了，第一次。夕，我爱你。
　　我一直没有明白夕的意思。只是后来夕一直很幸福，忧明一直细心呵护着她。夕对着我时，眼神总不时地变得忧伤，她一直爱着我，我一直深深地祝福着她。
　　
　　（六）
　　
　　忧明看我的眼神一直柔和而暧昧，在夕死后，他一直关心着我，从不表现半点的忧伤。他总说，夕很美，她的美将一直到永恒。我总对这句话不以为然，一直把它当作安慰我的话。在夕出事后我一直困住自己。在我的围城里，天使不停地哼唱，我听不清楚。
　　那一晚，夕又在梦中向我微笑，眉心紧锁，她的笑容狰狞而暧昧。我又一次惊醒。
　　终于，我的精神一天一天地变得紧张，心神恍惚。经常会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淋雨，狞笑，大叫……
　　忧明总是心疼地看着我，表情怜爱而无辜。他说，若，让我保护你吧。
　　我终日是那样的不知所措，我知道自己快要崩溃了。终于在那天晚上我来到夕的房子里，一个我一直不敢面对的地方。
　　一切是如此的熟悉，徐徐散着夕与生俱来的香味，一切都没有改变过，我泪流满脸。那本顾城的诗集还是放在那里，那是我送给夕的礼物，我和她都一直喜欢着他的诗，最爱着那首《一代人》。
　　我又一次翻到那一页：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注定用它去寻找光明
　　那一直是我和夕的梦想。在诗下面写着一行小字：
　　“19/13”，“遗诗，644482 ↓”，最后面写的日期是她自杀前的晚上。
　　夕一定知道我会再读起那一首诗，夕，你到底为什么？是想告诉我什么吗？
　　那首夕留下来的遗诗：
　　当有天时间忧然散失
　　天使点明了通往那方的路灯
　　曾经梦想飞过的麦田
　　重重扼杀了我羸弱的幸福
　　我终于是决定离你而去
　　别了，我爱的若
　　 “644482 ↓”又是代表着什么？“19/13”指的又是什么？
　　我一直想不明白，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一个迷离的漩涡，一切来得从未容许我思考过，我无能为力。
　　夕，到底为什么？
　　一切让我害怕不已，却容不下我半点思考的余地。这时，夕的门徐徐地打开了，我惊恐地望着门逢。进来是会是什么？魔鬼吗？
　　
　　（七）
　　
　　终于，一个熟悉的面孔出现在我的面前，明。
　　我只觉得像是在大海中漂流不息的人，强烈的求生欲望支持着羸弱的身体，然而却无法自拔地在一点一点下沉。突然发现了海心上的孤岛，于是拼命的游过去，尽管那可能只是杀人鲸的裸背。
　　我又一次死死地抱住忧明。明，我怕。
　　我终于发现我再也支撑不起了，我觉得身心冰冷，泪流满脸。“19/13”，“，遗诗，644482 ↓”那些东西一直在困扰着我，让我彻底地害怕。我梦中的天使痛苦地对我欲言又止，夕，到底为什么？
　　忧明再一次地吻我，他的目光充满着慈爱，和夕一样。他说，小天使，我们爱吧。
　　我狠狠地在忧明的肩上咬了一口，泪流满脸。
　　忧明紧紧地抱着我，吻我。一次又一次地。然后他的手笨拙地伸到我的胸前，我并没有拒绝……
　　我困着眼睛，夕对我微笑，“19/13”，“644482 ↓，遗诗”。我又一次惊醒，夕，到底为什么？
　　我终于忘不了那些可怕和梦魇。天使和魔鬼在我的梦中重重咏唱。
　　我疲惫地张开眼睛，看着墙上的那副用来做装饰的塔罗牌，王子眼神暧昧地看着我。突然，我想起夕对我说过的关于双面塔罗牌的故事，那种牌的十三和十九是在同一张牌的两面的，一面是王子，一面是死神。夕，这样吗？“19/13”就是这个意思吗？王子的另一面是魔鬼吗？我的心变得死寂。
　　 “遗诗，644482 ↓”，代表的又是什么？我再一次想起那首夕的诗：
　　当有天时间忧然散失
　　天使点明了通往那方的路灯
　　曾经梦想飞过的麦田
　　重重扼杀了我羸弱的幸福
　　我终于是决定离你而去
　　别了，我爱的若
　　 “644482 ↓”代表的是什么？那个向下的前头，是什么意思？我呆呆地想着，突然，这一瞬间，我似乎明白了一切，也在同样的一瞬间，我的心变得彻底的死寂。
　　把644482按箭头的方向排列，从上到下，刚好跟诗的行数一致：
　　当有天时间忧然散失……6
　　天使点明了通往那方的路 ……4
　　曾经梦想飞过的麦田……4
　　重重扼杀了我羸弱的幸福……4
　　我终于是决定离你而去……8
　　别了，我爱的若 ……2
　　每一句中对应的那个字抽出来以后，便拼成了可怕的一句：忧明想杀你了。
　　我终于是绝望了，夕，你一直都知道的是吗？夕，你一直为了让我和他保持距离而跟他在一起是吗？到底为什么，我的天使？夕，我爱你。
　　明，我爱你。同一个你，我始终无法认识。
　　一切似乎来不及我半点的思考，我闻到了乙醚的气味，明拿着洁白的手帕捂着我的鼻子。我渐渐地失去了知觉。
　　梦中的天使再一次向我走近，越来越近，我听到夕的呼吸，泪流满脸。
　　明轻轻地吻我的额角，在我的耳边轻轻碎碎地说，若，你真美，天使一样，和夕一样。你知道吗？人只有在死去才能把最美丽的瞬间留住。我一直很想把你们的美丽变成永恒。
　　我不知道此时明的面孔是慈爱还是狰狞，我已经再没有气力睁开眼皮了。明轻轻地说，若，你知道吗？夕一直想保护你，她知道你爱着我，她乞求我放过你。然后她心甘情愿地和我做爱，心甘情愿地写完那篇诗以后自杀了，为了让我不要再伤害你。夕很美是吗？若，你太美了。你知道吗？女人在第一次和人做爱以后是最美的，我将把它变成永恒。若，我爱你，爱夕，我爱你们。
　　我渐渐地失去了知觉，也再没有了疼痛，包括后来脉搏上流淌出温热的液体，魔鬼最后一次亲吻我的额角。
　　我做了一个婉丽的梦儿，梦中的天使向我微笑，说爱我。夕长着雪白而温暖的翅膀向我飞来，我泪流满脸。
　　有一天我想起天使的眼泪，小丑的微笑，及一切最初的事情：
　　 “若，如果有一天我先离你而去，我将长着翅膀在云边守候着你。”
　　 “夕，我爱你。”
　　 “若，我也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