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

来源 :西湖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wylaar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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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当你搬家、收拾废品或者清理某只箱子时,偶然翻出一样来自过去的物品——无论它是一件带有垫肩和圆形领口的女式西服外衣,还是几本二十年前的《大众电影》,或者甚至是一个不知在壁橱里摆了多久的铝制饭盒,都会感受到那种时光流逝的味道……那仿佛积了厚厚一层尘土一样的味道。但是,有时,在这些来自过去的物品中的某一样东西,却穿越了时光的阻隔,到今天看起来仍然是鲜活的、恰当的、毫无过期的味道,仍然是那么的神采奕奕,而另一些,另一些带着过去味道的物品,则毫不留情地苍老了,成为了遗迹。
  我常常在想,那些隔世已久的人,比如一个经历了长期牢狱生涯的犯人,是不是对于他们而言,第一次见到久未谋面的家人时也会产生这样的感觉,感觉到家人的苍老,感觉到时光流逝把他们变成了一种遗迹,感觉到那种扑面而来的尘土的味道。
  而当我们和家人朝夕相处时,我们觉察不到这种遗迹感,觉察不到他们是“过去的物品”。这全然因为他们还活着与我们在一起,他们时时拂去脸上的尘埃。缺乏耐心的天性,使我们无法注意到自己亲人的某一部分已经老去,他们的面容上开始有了皱纹,他们饱满的两颊开始下垂,他们开始听不懂最新流行的歌曲了,她们,他们心灵中的某些部分已经成为了遗迹,可我们却看不到,比如爱情。爱情正是一种很容易成为遗迹的东西。
  照片则是我们可以为过去留下的另一种人为的遗迹。那些化纤成分过多的、带着垫肩的女式上衣可能很早就已经被捐献到灾区或者当作废品卖掉了,可是照片还能为我们保留下它们的影像——那往往是在一个婚礼上拍摄的照片。只有在这样隆重的聚会里,你的妈妈才会穿着那件衣服。她穿着它,肩膀显得又平又宽,而这衣服又确实能使她在一群亲友中显得出众。再看照片中央的新郎,他烫着在当时很时髦的卷发,穿着同样质地不好的豆青色的西服,他身边的新娘,脸蛋被涂成一大块红疙瘩,嘴唇也红得好像是刚吸了一个人的血(可这口红又确实是从法国带回来的真正名牌口红)……天。
  照片有什么价值?我常常感到当我站在某个美丽景色前照相时,我知道只有在二十年以后,这照片才对我产生价值。我才会久久地望着它,寻找着关于它的点滴回忆。这正是为什么只有当我们在博物馆里,才会久久地望着玻璃橱里摆着的某一只孤零零的瓷碗。我又突然想到,那对新婚男女如果现在还在一起,应该也是一副颓废疲惫的中年人的样子了吧。女人内在的精神倒是永不会颓废,这点和男人不同,但是她会显得更老,更丑,更像她妈妈了。
  有段时间,我突然非常想念自己童年时读过的一些画册。我非常想重新找到一本大16开的彩色故事书《大象巴博的一家》(Le Chateau de Babar)。准确地说这不是一本书,而是一个系列故事集。故事好像是法国人编的,讲述了大象巴博和他的妻子还有几个孩子在一起快乐生活的故事。故事的内容大都与一些平淡而快乐的家庭生活有关,比如有一个故事讲圣诞节来临了,巴博家来了年长的亲戚,大家去迎接亲戚、买圣诞节礼物、最后一起迎接圣诞夜的来临。还有一个故事讲巴博一家在假期里先去看画展,然后去海边沙滩快乐地度假。总之,都是一些非常恬淡的故事(刻薄的人会把这些故事形容为中产阶级的童话,正如他们形容《小熊维尼》那样)。《大象巴博的一家》里面还有一只小猴子,它总戴着一顶贝雷帽,它是巴博一家的朋友,总是和它们在一起。你可以想象一只猴子和几只小象一起坐着轿车去城里买圣诞节礼物时的有趣景象。有一次那猴子还惹得巴博不高兴了,它很尴尬,可是到了下午,巴博就忘记了不快。我始终无法忘怀这个故事集的画风……那么美丽,好像是蜡笔画,又好像是水彩画,可颜色又比水彩画更浓,线条也更清晰。只记得讲述度假的那一册里,画面中是没有过渡的浅蓝色的天空,天空里飘着几朵淡淡的白云,而沙滩是金黄色的。巴博家的成员都长着长鼻子,就只能靠个头和他们的衣着特征来进行区别。当它们去看画展时,画展里的那些画,往往就是两叶船帆。你明白嘛?那种只画了两片三角形的船帆,就能使你想象出观看整个画展的喜悦。而在城市里,当华灯初上时,一切景物都是那样充满梦幻色彩。它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些廉价的贺卡上的绘画。它的画风是那么朴拙,又是那么使一个孩子难忘。但决不是因为它朴拙,所以才区别于那些大量的庸俗的作品。区别往往只是在那一点点无法形容的细微之处,而这细微之处,又是形容不出、模仿不来的。
  最近,我充满期待地在Google中键入这套故事书的名字进行搜索,可是很遗憾,我连一个链接也没有找到。失望地关掉网页后,我意识到,网络并不能搜索到一切。网络不是万能的。我至今不知道这套书是哪家出版社出版的,不知道它的绘画者叫什么。
  我还曾想搜寻自己童年时代看过的一部拉丁语影片《玛丽娅》的相关信息,从网络上我依然找不到它。
  前几天在收拾自己东西时,我翻出了一些自己青少年时写就的文稿,包括几个本子和一摞作文纸。它们被满满地塞在一个破旧的大牛皮纸袋里——其中大部分是半途而废的作品。有时你矢志不渝做一件事走一条路,走到半路,自己最初的执着也会被忘却。我甚至不记得我在年少时辛辛苦苦写过这么多稿子。由于对其中的细节已经遗忘,这使我终于有可能以一个真正旁观者的角度去审视这些文字。在这些手稿中,有一篇没有完成的短篇小说,在翻阅它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它就是那种突破了时间、到现在看来仍然有一部分是鲜活着的东西。那部分鲜活着的东西,或多或少压抑了文笔上的生涩幼稚所带来的那种灰尘感。这个未完成的短篇,它起源于我中学毕业后与母亲的一次短期旅行。我们去了四川省的九寨沟,这个旅游区在中国非常有名,景区有尚未被污染的自然世界的风貌。在那样一个返朴归真的地方,我偶然遇到了一位异族的姑娘,她引发了我内心的某种波澜。这样的经历大概会使所有的人都很难忘怀吧?这就是构成这篇小说的全部核心。然而,为什么它竟没有写完呢?这让我感到非常可惜,说不定它本来会是一篇不错的习作。读到它,使我联想起那次旅行所留下的一些照片,它们仍然很漂亮,色泽非常鲜艳,一点也不显得过时。我仍记得我在长海湖乘坐汽艇时妈妈为我拍的照片……一个身上系着橙色的救生背心、戴眼镜、表情木讷、略微发胖的男孩。因为汽艇里座位挨得太近,拍出的相片全被我的半身像占满了,从照片里几乎看不到我身后的什么风景。有一次,我看着这张照片,用圆珠笔在照片中我自己的上唇和下巴上画了一些胡须,就是看起来像古人那样的髯髭。这样一来,照片里那个令我不舒服的人看起来就舒服多了。昨天下午,我坐在床边把这篇写在笔记本上的小说重读了一遍。   夏天,我没有找到工作,也不打算再继续上学了,就陪母亲一起报名参加了一个前往四川九寨沟的旅行团。我们先在成都逗留了一日,参观了我向往已久的武侯祠和杜甫草堂,然后乘车沿岷江北上,前往九寨沟。
  满载着三十名游客的巴士车不久便驶入了连绵不断的岷山山脉。对于久居平原的我,川北高原的山川景貌,立刻让我感到了震撼和敬畏。透过车窗,我发现半边天空都被那巨大的黑色山影所遮蔽,浓稠的云雾浸裹着那矗立的山巅,久久不散,使人无法睨其全貌。
  也就是在那里,我第一次开始怀疑,世上是不是真的有神。
  行程长达一天。如同甲虫爬行在身体上,中型巴士车穿行于沟壑纵横、山峦起伏的岷江河谷。黄龙旅游局的导游小姐一路为我们讲解沿途的地理景致和人文风俗。
  在叠溪,我们下车休息。我站在山崖旁向下鸟瞰,发现脚边草丛里一张一寸见方的白色纸片,上面油印的神佛画像隐约可见,在这人际罕至的山路上,我对它感到好奇。我把它想象成画书的一页,或是教徒的某种咒符。它在地上,已被露水浸透。
  中午,我们在松潘城内进午餐。它是一座建在半山坡上的具有传奇色彩的古城。据导游讲,在重修它的北城门时,将箭楼的方向弄反了,成为笑谈。虽然早就进入了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但是在松潘,我才头一次见到那么多藏胞——虽然真正穿着民族服装的并不多。
  我们在一家小饭馆用餐。我吃不多,提前出来,在街头闲逛。这里是一个上午能见到的最大的城镇了。一条条街巷纵横交错,行人如云。城内大部分的民居,还有临街的店铺,都是木制结构的三层阁楼,木原色的楼体,漆红的栏杆和飞檐,雪白的天花板,还有黑色的楣框,无一不弥漫着浓浓的藏族地方风情。各类店铺里摆满了食品、土产、药石或者日用品。我甚至看到一家李宁运动服的专卖店。
  饭后,我们不敢耽搁,很快又上车出发了。听导游小姐说要到九寨沟,还得赶上一段路程。
  天色放晴,车窗外的景色让人心旷神怡。公路两旁到处是绿油油的草甸和清洌的溪流。偶尔一株或艳红或明黄色的勿忘我,高耸在那一簇簇一团团盛开着的白色杜鹃之中,分外醒目。远处,那些威严沉默的巨山上,蓊郁挺拔的杉林绵延不绝,但这时候,我也隐约开始感觉到了登临高原时身体的不适。
  我们的下一站是人称小西天的尕米寺。它是位于松潘县北三十公里处松南公路旁的一个藏族本教寺院。本教又称苯波教,据传说已有一万余年的历史,它的咒语最为灵验。这天恰好是该寺活佛讲法布道的日子,我们到达尕米寺之前,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的游客和当地信徒。
  我们在导游的带领下,按照当地习俗在寺内进行了参拜、上香和请愿的活动。我和妈妈求神保佑的对象,恰好都是对方。
  从大殿回到院落里,碧蓝的天空上突然洒下零星的雨露,寒意渐渐侵入肌肤。
  人们忙着摄影留念。
  我也想为妈妈和她身后瑰丽的庙宇拍个合影。我举起相机,可几个脏兮兮的小教徒跑进了我的镜头。他们想要点零用钱。在妈妈用糖果温和的哄劝下,几个调皮的孩子才跑到了远处。方才围坐在一旁草地上的老僧人,这时陆陆续续走了过来。我把他们披着赭红色袈裟的身影也摄入了照片的背景中。
  准备离开尕米寺的时候,导游小姐迟到了一会儿。她跳上车来,回过头对大家说:“我找了两个藏族姑娘给你们唱歌啦!”
  还来不及大家感到意外,两个与我们不同的身影就出现在车门口。她们踏入车内,把背包放在司机身后的行李堆上,然后转过头来,见到车厢里坐满了人,便在并不宽敞的车前廊倚门站下了。她们有点拘谨。
  我,妈妈,还有车里所有的人,都好奇地望着她们——这两个藏族女孩。
  我的座位最靠近车门,两个人就站在我身边。我很少这样近地观察过藏族同胞。想多瞧瞧,可又不好意思就那么一直眼睁睁地盯着她俩。我垂下眼皮,我看见了长长的袍子,巨大的腰佩,和手腕上那些雕银嵌玉、纷繁缭乱的饰物。
  被我看着的那双手害羞地藏到身后。
  车子启动了,车厢里没有人讲话。导游小姐又回过头来说:“我们藏族的姑娘个个都是天生的歌手,今天我就请她们两位给大家唱支歌听听,大家说好不好?”
  “好。”异口同声,就像幼儿园大班的回答。
  其中一位姑娘接过导游的麦克风,举到嘴边,轻轻地“喂”了几声。话筒似乎并不好使。她和同伴低声商量了几句,这才抬眼看着我们说:“我们两个就为大家唱一首《青藏高原》吧。”
  手执话筒的姑娘说完就唱了起来,另一个女孩唱和声部分,独特的音律很自然地融合在一起。
  “是谁带来远古的呼唤?是谁留下千年的祈盼?难道说还有无言的歌,还是那久久不能忘怀的眷恋……”
  我以前从没听过这支歌,只觉得她俩的嗓音高昂嘹亮,神秘、豁达而又似深藏着伤感。尤其是歌曲的结尾,她们的声音仿佛一下子滑上了高空,绚丽、迷幻,把那首歌的灵魂淋漓尽致地宣泄了出来。
  根本不需要什么麦克风。
  歌声一落两人就说:“唱完了谢谢。”
  掌声很寥落,我有点恨汉族人的内向和木讷。
  “唱得好不好?”导游问。
  “好。”又是齐声回答。
  “比导游唱得好。”我突然冒出一句,大家都乐了。于是他们又要两个姑娘再唱一首。
  “我想一想,让我想一想,唱个什么呢……”拿话筒的姑娘红着脸连连说道。
  就这样,她们又唱了两支山歌。
  我这才把她俩看了仔细。两人都梳着长辫,身上、两臂都戴满饰物。唱和声的女孩,脸廓分明,有窄长的鼻梁和深陷的眼窝。她皂绿色的藏袍外套着一件领袖口均饰有绒毛的白色外衣,那是时下大城市里最时髦的女装款式。
  而那个唱主音的姑娘,穿一件合体的紫红色绒袍,左腰边系着一个巨大的银色腰佩,一个玲珑的坤包斜挎在肩上,包下系着一头银制的小象。她的胸平平的,胸前挂满了一串串的项链。她有一张方脸膛,当她不笑的时候,眉梢微微皱着,唇角略略撅着,像是严肃,却更流露出少女的执拗与娇稚。当她笑的时候,眼睛就眯成了一道缝,薄薄的红唇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在我眼里,她的笑憨态可掬,如同年画上的孩子,喜洋洋的,十分耐看。   唱过两支歌,车内的气氛也放开了,邻座的阿姨问那个紫衣姑娘腰佩是不是银制的,说着还用手去摸了摸。“真轻啊。”她说。
  我也指指自己的手和耳朵,说她们的首饰好看。紫衣姑娘没有听清,十分认真地伸出手来,“这是戒指。”她告诉我。
  我比划着,重复说:“好看!这个和这个,都好看。”
  她们两人笑开了。“这个也好看,那个也好看,就是人不好看——”紫衣姑娘拖长了声音说。
  “都好看。”我连说道,我抬起头,望见她含笑的目光,狡黠、纯真,像透明的湖。是真的好看,不骗人。
  “我就是开个玩笑!”她冲我露出十分顽皮的表情。
  邻座的阿姨也附和着,指着紫衣姑娘的同伴说:“是好看啊,高鼻梁大眼睛的,多俊!”
  她挽起同伴的胳臂说:“她爸爸是法国人。”同伴很内向,不讲话,只是乐。
  有人打趣地追问:“那妈妈呢?”
  “妈妈是藏族人。”那略略含着藏语腔的汉语,每句话的最后一个字总是拖长了声音。
  不知怎么,一看到我,她又捂住嘴前仰后合起来,“你的鼻梁也那么高呐?”
  “我爸爸是藏族人。”我顺口回答她。我被某种新鲜的东西感染了,浸透了。莫名其妙地活跃起来,全忘了窗外险峻的山路和异域的瑰丽。我只顾着看她们俩,冷不丁车子颠簸了起来。
  “小伙子,要坐稳啊!”她上气不接下气的,话音未落就又笑成一团。
  谁说快乐不是涟漪呢?笑声正在车厢里扩散开了。连妈妈也拉过那个内向的藏族姑娘,让她坐在身边,指着窗外的一些新鲜事向她询问。
  紫衣姑娘问邻座的母女俩:“阿姨你们从哪儿来呀?”
  “我们从北京来。”
  “哎呀,那好远啊。”
  “你们去过北京么?”
  “没有。”
  “以后欢迎你去玩。”
  她又问那个年轻的女孩:“你是她女儿?”
  “是呀!”
  她又转向我和我妈妈看了看:“你是她的儿子?”
  我点点头。
  “你们全是一家一家的?”这个年轻的藏族女孩,对这个也感到好奇和有趣,她说:“我们就唱一首歌,献给这几位远道而来的阿姨好了。”
  她俩又唱了一首名叫《母亲》的藏语歌曲。她们唱得很动听,只是曲调我现在已经记不得了。
  唱完歌后,车里有年轻人问:“你俩多大了?”
  紫衣姑娘想了想说:“我们两个加起来有五十岁了。”
  “没那么大吧?我看你们加起来也就三十岁。”
  “三十岁?太夸张了!”
  “你们普通话讲得不错嘛。”
  “我们从小就讲汉语。我们这儿的孩子要学藏语、汉语,还有英语。”
  “还学英语啊?”
  “Yes——”语音一落,她就把同伴推到前面,自己躲在她背后,然后侧过头冲我作了个淘气的鬼脸。而我,然而我,只会一味地冲她乐。她似乎有那么一点不同。和这车里的姑娘们相比,似乎真的不同。她们早已丧失的某种东西,正在她的笑意中闪烁着。这难以形容……我又能说什么呢?素昧平生,萍水相逢,又是第一次来到这异乡之地,谁又能说这不是幻觉呢?面对着无邪的她,我又能说些什么?
  “给我们唱个英文歌吧!”大伙又闹起来。
  “我不会啦。”她连连说。
  “你俩加起来要真有五十岁,那你们一定都结婚了吧?”有人问。
  “还没有。”
  “还没有啊?我们导游小姐可说了,藏族姑娘一结婚就戴红头巾,你那头绳也是红的,是不是结过婚了?”
  “就是,无名指上还套着戒指呢。”
  “导游小姐说你们九寨沟有一妻多夫的风俗,你们以后是不是也这样?”
  车里年轻的女孩子们快人快语,七嘴八舌地问开了。两个藏族姑娘十分淳朴地一一作答。我看到开车的司机师傅也不时地被逗乐了。
  导游小姐回过头给她俩解围:“我们九寨沟的姑娘,三十八岁才结婚哩。”
  “还是晚婚呐!”女孩们打趣。
  “不光晚婚,而且还要抢亲呢。你们不要老问人家的婚事。待会儿藏族姑娘一生气把你们车里的小伙子也一起抢走了。”
  女孩们尖叫起来。因为车里男人本来就不多,我又最年轻,于是她们就拿我取笑开了。我觉得这很傻,可同时又因为能得到别人的注意,而暗暗地感到高兴。两个藏族姑娘也站在一旁,喜盈盈的,一会儿望望我,一会儿望望大家。
  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我们已经路过了岷江的源头。那是几缕泠泠的细流,从山坡上渗出来,汇集成一条仿佛快要流尽的小溪。溪边是几栋小木屋、几匹吃草的马、和一排五色幡旗。这一切和岷江下游那黑色巨山下湍急不羁的江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大家并不在意这些,只是毫不领情地要两个姑娘再唱支歌。她们唱得也确实太美了。大家叫着:“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这些山里的姑娘啊,她们的心灵,就像是漫布在高原上的花朵,是那样淳朴,又是那样容易怒放。紫衣姑娘羞红了脸,壮起胆子,学着电视里明星的样子问大家:“还要不要?”
  “要!”大伙叫着。
  她又倚着女伴的肩,低头问我:“还要不要?”
  “要。”我看着她回答。
  她的表情那么无邪,那么甘甜。她的牙齿那么白。她总是害羞,又总是淘气。可她一唱起歌来,目光总是眺着窗外高远处,像是在憧憬,又像是在回忆,似乎什么都已忘怀。不再有害羞,不再有陌生,有的只是投入和歌声。而这时,我也终于敢认真地望着她了。
  两位姑娘不只会唱藏族民歌,也会唱时下流行的歌曲。她们有滋有味地唱了一首《常回家看看》,博得全车人的好感。他们一再叫她们再唱些歌。
  紫衣姑娘像个孩子那样地说:“别急嘛,让我一个一个地唱。”她的同伴小声地给她出着主意。我那时在想,不知导游从哪儿招来了这两位姑娘。她们平时是以唱歌为生么?导游付给她们多少钱呢?一定不会太多吧,而这些旅客只会叫她俩唱个不停。   面对我们这些人不断的请求,她做出无奈的样子,举起麦克风说:“现在广播开始。”然后又背过脸伏在同伴身上。当有人一声声“姑娘”催得紧了,她就学着汉人的腔调说:“干啥呀?”惹得年轻人不停地起哄。她的一举一动,都未经过雕琢和打磨,她不像我们,是流水线上的产品。
  “再唱最后一首吧,”姑娘说道,“唱完这首,我们也该下车了。这首歌的名字叫《九寨情缘》,是我们这里自己编的歌,送给大家。”
  美丽的诺日朗/奔流匆忙/ ……/一棵小树失落在路旁/独自梳理着一缕忧伤/天上的月亮/来去匆忙/……/一弯湖水失落在山里/心中珍藏着一轮月亮/噢  月亮啊月亮/不曾转念想/不曾回头望
  就业、竞争、人生展望、生活质量、婚姻、住房、时尚、网络……在她们那如醉如痴的歌声里,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这一切,都显得那么陌生,那么遥远,那么微不足道,那么不可信任。我赤裸裸地,发现自己原来那么白嫩和弱小,这想法使我感到愉快,我变得轻如鸿毛,可我是这大地的子民。我还是一个“人”。
  最后一曲终了。大家鼓起掌来。
  姑娘说:“谢谢你们稀稀拉拉的掌声!”
  掌声夹杂着笑声再次响起。“这次怎么样?”有人问。
  “这次还凑合吧。”她回答。
  车子这会儿拐入了下坡道。道路两边全是原始杉林。不见了辽阔的远景。
  “大家记得了,每次数过路上二十道弯,就到九寨沟了。”姑娘说。
  车里渐渐地安静下来。本来单调的旅程,竟在不知不觉中走完了。大家望着窗外,有的在想别的事,有的也留心着汽车拐过几道弯,大家都没再讲话。
  我一个劲地盯着窗外,渐渐地,好像再回过头变得很难了。我不过是想再看看她,那个胸部平平的藏族姑娘。
  “你们在数么,这是第几道弯了?”我听见她的声音,才发现自己已经数乱了。
  在我们下榻旅馆所在的镇子里,两个藏族姑娘下了车,她们拿着自己的背包,和车上的人热情地道别,这些素昧平生的轻飘飘的人。
  我望着她俩的背影。车子启动了,车门自动关上。她没有再回头看一眼。我不知她住在哪儿,也没有问过她的名字。甚至没与她留过一张合影。她不过是个搭车回家的普通女孩。
  我再也没有碰到过她。
  我们到达镇子时已经不早了。我们住在一家藏族夫妇开的旅店里。旅店很新,是三层的木制阁楼,别具情调。我们安排好行李和房间,再吃过饭,就已经是晚上了。天幕很快地降下来。镇子坐落在一个山谷中。包围着这个山谷的巍峨的群山,这时成了一些黑色的轮廓。在那边临河的院落里,可以看见蓝荧荧的炊烟正在袅袅而上。和远处山巅上依稀的云影似乎融在了一起。我和妈妈的房间在二楼。很晚了,还能听到楼下卡拉OK厅里的几位旅客在唱歌。他们唱个不停。房间外的走廊里有人走过时传来踏在木地板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我躺在床上,渐渐辨出了远处小河湍湍的水声,还有那回响在群山间遥远的天籁之音。第二天一早,我从旅店里下楼来,到镇上走了走,我遇到了几个兜售首饰的藏族姑娘,可她们都长得不美。我幻想着还能再遇到那个穿紫色衣服的姑娘,可这怎么可能呢。周围环绕着的绿色的高山上飘过阵阵的雾气,仿佛是它们正在呼吸。
  吃过早餐,我们便乘车进山,前去游览九寨沟真正闻名的景致。
  我们乘坐游览车,沿着溪涧逆流而上。导游为我们介绍沿途美丽的景观和它们的传说。车窗外时而嶂林漫漫,时而仙瀑涟涟,时而瑶池幻现。一路上赞美的感叹不绝于耳。对于久居市井的游客,这样的环境是难以想象和难以言喻的,只是我们再也不能融入其中了。我们这些走马观花的人,全都丧失了自然的灵魂。
  对我而言,和九寨沟的山水相比,我更喜欢长白山的天池。它们二者在地质环境、生态环境和自然景观上都有一点相似,只是站在长白山上,极目所见,是辽阔的大地,而在这里,山外有山,重峦叠嶂——我说过的,更多的感触是压抑和敬畏。九寨沟的溪水来自原始森林,处处可看出千百万年前火山喷发的遗迹。
  车子很快走完了全程,我们从车上下来,开始了一天的徒步旅行。我们一行人沿着山路,穿越了原始森林。那是真正的森林,地面上积年的落叶形成了极松软的腐土。密林深处腐朽倒下的老树躯干依稀可辨。各种花草、灌木和菌类盘根错节、相互依存——一切都是自生自灭,没有人为的痕迹。我不知道那些杉树究竟有多高,但一定比一栋六层的建筑要高得多吧。
  女孩们尖细的笑语声不时响起在这威严沉寂的山林之中。我看到同来的旅伴,她们穿上向藏胞租来的服装,跨上路边的牦牛,兴致勃勃地照相。那种亮绸做的彩衣,和藏胞们自己的服装似乎大不相同。可游人们并不在意这个,他们只是沉浸在愉快之中,不想自拔。
  从原始森林往下走,不久就再一次见到了九寨沟最迷人的溪涧池潭。那一汪汪的泉水,蓝得像梦境,绿得像幻影,乳白色的潭底纤毫毕露,这样的水,用晶莹剔透、美轮美奂来形容是不能尽现的。它们难以言喻,你会产生幻觉,一心想跳进去。那明明是一潭潭的花露、香水和融化掉的宝石。那明明是满溢的硫酸铜,明明是含着剧毒的目光。
  它们就这样从山上顺流而下,形成一湾又一湾的琼池,然后满溢出来再向下流,形成另一层瀑布和湖泊。绵延不断的泉水。绵延不断的风景。
  当地的人为这些潭水起了许多动听的名字——芳草海、天鹅海、镜海、孔雀河道、珍珠滩、火花海……它们来自于潭水不同的风格及人们浪漫的联想。
  有的海子上面布满了芦苇,静谧忧伤;有的海子里生满了盆景似的灌木,奇诡动人;有的海子池底深浅不同,幻化出池水不能形容的色彩更迭。有的池塘被密林和沙棘包围着,有的却铺着悦目的黄沙,那纯金般的光泽一直缓缓溶入透明的碧水中,和湖底碳酸钙质特有的乳白色连为一体。你站在沙滩上,望见忽绿忽蓝的水光里,那万年朽木交错的枝桠,如今静卧在池底,被池水染透了。
  你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什么是透明的,什么叫作色彩,你从今天起才算见识过了。   就像高潮只有一瞬。面对着梦境,头脑里反而一片空白。整整一个上午,我们用来浏览这些湖泊和瀑布。我们时聚时散,开着玩笑,忙着拍照、赶路、赶路、拍照。
  下午是短暂的,我们呆呆地站在崖岸上,望着那一湾湾绿色的水晶,呼吸着清冽的森林气息,彼此都感到疲劳,和那种空虚的快感……
  稿子写到这里便中断了。但是在稿子的头一页和最后一页仍有一些草草的笔记,对之后试图写出的情节作了备忘录。根据我当时的构想,接下来的情节中仍要依次描写我这次旅程中的见闻,在小说即将结束的时候才会用简短有力的方式抒发感情。这篇小说选择这种单线程的游记结构是对的——我为我那时的判断感到一丝欣慰。在这个笔记本中,还夹了一张从64开的小记事簿上撕下的一页纸。在那张纸上还记录了一些关于黄龙的情景的文字(那显然是我在火车返程途中写下的,文字歪扭得几乎无法辨认):
  “在黄龙,仍然是一派平原上见不到的奇诡壮丽的景色。远处,白云飘在层层的山峦之中,仙雾渺渺。车在黄色的山路上蜿蜒而上。绿色的山坡上星星点点全是牦牛黑色的身影。汽车从它们身旁驶过,像一个玩具。不过因为海拔高,有些人还是吃不消。临座的阿姨在车上就吐了。休息的时候,同车的女孩从公路边的草丛里摘了一朵紫红色的勿忘我。‘很配你。’我夸她,我摸了摸勿忘我的花瓣,像缎子。在广袤的大地上,人是多么渺小而微不足道。可是人的内心啊……”
  在我重新翻出这篇习作后,甚至动了念头想把它写完。但我很快意识到这个想法的可笑之处。还没有等到最后的抒情,小说就中断了。这或许是件好事,一个不到二十岁的人,恐怕很难担负起一篇小说结尾的重量。结束好一篇小说,那可是成年人的功夫。
  关于那次出行还有些什么没有被记录下的细节?我完全记不清了。人就是这样,渐渐忘掉一件事情里最丰富、最有质地的内容,而仅在脑海里留下淡淡的几个形容词。如果不在恰当的时候故地重游,人们很轻易就会忘记一切,甚至包括自己亲手写下的文字,或者曾使自己刻骨铭心的人的容貌——这怎么可能呢?你问自己。然而这就是可能的。人的脑海如同一片荒凉的戈壁,茫茫无际而又很容易失踪,同时又有着残酷的气候,那种气候,没有一天不在腐蚀着那些曾经高大坚固的记忆的堡垒。到最后,所有那些不灭的记忆都将变成一座座毫无区别的土丘,而更何况是青春期结束前那数不清的天真的一厢情愿的偶遇中的某一次……早已化作风中的流沙了。我又想起了那位回族的导游小姐。她长得并不漂亮,素质也不高,但仍可算是一位标准的导游。不知她是否已结婚生子,现在又在做什么样的营生——导游这个职业终归是干不久的。她呢?那个可爱的藏族女孩呢?她结婚了么?她的婚姻幸福么?她是不是被人伤害过?她会不会已经离婚了?她会不会因为难产而死了……不会的,我为我自己会有这样的想法而感到滑稽可笑。她或许是不会离婚的,她平静自由地生活着,她毕竟不是大城市里的人。在电视台最近热播的一个家庭情景喜剧里,人物关系的设定竟是两个重新组织成家庭的中年男女和他们各自的孩子。这在过去的电视剧里是很少见的。一个重组后的家庭又能有些什么样的插科打诨的喜剧?我不知道。我感到疲惫,那种能经历的都已经历过了的疲惫。下一步该怎么办呢?我不知道。在妻子的眼里,在父母的眼里,或者在街头巷尾的那些人的眼里,我,不过是另一个在城市里讨生活的渐入中年的庸碌男子罢了。这想法有些可憎,就像那电视剧里男主角的面貌一样可憎。
  我并非彻底忘记了那次旅行的一切细节。我仍记得江边羌人旅社里度过的一夜(门廊里那只大老鼠和门外湍急的水流声),我仍记得车上那位女孩的妈妈用塑料袋在车上呕吐的样子,我仍记得我的天真所带给我的某种深刻的羞愧感。我竟曾一度认为,那两位搭车的女孩是导游付了钱特意请她们上车为我们唱歌的。每当我意识到自己的幼稚和天真时,我都感到深深的羞愧,虽然这原本是不值得羞愧的事。
  她们不过是搭顺风车的人而已。
  我知道我再也不会写出这么单纯的文字了,单纯得毫无意义,微不足道。在这篇稿子的第一页起首写着“无名”两个字。我反复读了读这两个字,不禁第二次为我年轻时的情感判断感到满意,然后我突然像个中学生那样顺手将那个笔记本扔在一边。我站起来,看着自己的房间。
  (责任编辑:钱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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