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水生春(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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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俊山庄庄主秋晚来为了争夺武林盟主之位,给臭名昭著的女魔头岳五鹿设下圈套,意图夺取她的功力,正要得手之时却被断水宫宫主叶成蹊意外打破了他的计划。不甘心的秋晚来死前转而给叶成蹊下毒,只有吸取岳五鹿的功力才能解毒。叶、岳二人年幼时曾有一段情缘,他虽然不愿,却也在机缘巧合之下夺走了岳五鹿的功力。满心愧疚的叶成蹊决定庇护功力尽失的岳五鹿,抵挡前来找岳五鹿寻仇的来俊山庄……

第五章


  山雨欲来前的宁静维持了三日。
  第四天,昆吾山下再无安宁,盟主之位的诱惑太过于强大,一队一队的人马集结而来。他们和来俊山庄的人一样,在悬翦宫扑了个空。占得先机的来俊山庄,巧舌如簧,很快便让人相信是断水宫包庇了悬翦宫,但也有少数不信的人,觉得不能耗在昆吾山上浪费时间,转而下山寻人。
  在来俊山庄的带头下,断水宫被浩浩荡荡的人马团团围住。断水宫的侍卫也不示弱,横剑伫立宫门前,不让来人再进一步。
  秋晚苍却站在队伍的最后,只是不露声色地给手下下达指令。
  没一会儿,就有脾气火暴的人在宫门前叫嚣:“叶成蹊,把悬翦宫的人交出来!”
  “想不到断水宫标榜武林正义,到头来还是和悬翦宫狼狈为奸!”
  “叶成蹊,快把人交出来,躲着藏着算什么英雄好汉!”
  ……
  谩骂声愈演愈烈,断水宫的侍卫一向以叶成蹊为荣,怎肯一再忍受。再加上叶成蹊带岳五鹿来断水宫本就是秘密行事,他们确实也不知。很快有年轻气盛的侍卫们高声辩解:“你们住嘴,我们断水宫早就和悬翦宫断绝来往,由不得你们诬蔑!再血口喷人,可别怪我们刀剑无眼!”
  聚齐在断水宫外的武林人士,早就急红了眼。从武林盟主的诏令一出,到现在他们集结于此,也不过一天的时日。但这些人都是觊觎武林盟主之位许久的,任何风吹草动,他们比谁都更快地嗅出来。如今这诏令一颁,他们就像见了血的鲨鱼,不咬下一块肉是绝对不会离开的。
  这时,藏在人群中煽风点火的来俊山庄的人不冷不淡地道:“你们如果真的问心无愧,就让我们搜宫!”
  “对,搜宫!”
  “搜宫!”
  群情激动,纷纷加入呐喊中。也不知道是谁开始推攘,很快两方人马的剑撞在了一起。
  断水宫的侍卫何时受过如此大辱:“你们算什么东西,也配搜我们断水宫!”
  言语加上身体的冲突,剑拔弩张之下,也不知道是谁先动了手,混战开始。
  断水宫的侍卫一向训练有素,但受的都是团战训练,而聚众在此的武林中人却各有各的绝技,打得毫无章法,一时之间,侍卫们落下阵来。
  围宫的人越战越勇,有人抢得先机,钻了空子,一个飞身就越过宫门。
  然而他的双脚还没沾上断水宫的地,只觉得眼前飓风涌动,胸前一记重击,人已经软绵绵地飞了回去。还有想强行入宫的人闪避不及,更是受他牵连,全被他的身体撞飞了出去。一群人闷哼连连,纷纷倒在地上。第一个闯宫的人,胸前的衣服上赫然一个清晰的脚印,脚印四周的布料竟已经被内力震得残破不堪。
  叶成蹊从空中飘然落下,颀长的身躯站在宫门前,他的身后是深深真气,汩汩不绝,让人再不敢越雷池一步。只听他一字一字说道:“谁敢搜宫?”双眼熠熠扫过众人,声音不大,却不怒而威。
  众人看了一眼躺在地上只顾哼哼的一行人,渐渐恢复理智。断水宫屹立武林多年,不仅仅是因为他们行事光明磊落,更是因为叶成蹊的强大,极少有人能撼动。
  “不怕死的尽管试试。”
  留下这句威胁十足的话,叶成蹊转身回到宫内。
  慑于叶成蹊的武功,围在宫门外的众人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他们面面相觑,既不愿就此罢休又不敢以身犯险。
  站在最外围的秋晚苍,虽然不动声色地看着发生的一切,但叶成蹊的气势已然让他嫉妒得牙痒,他的拳头捏紧了一次又一次。
  来俊山庄的人渐渐聚拢到他身边,压着声音问:“二庄主,现在怎么办?”
  秋晚苍沉思片刻,分析道:“叶成蹊只是不让人搜宫,却不澄清悬翦宫的人是否在断水宫里,这不是很可疑吗?”
  曾经追杀过岳五鹿的几个人已附和道:“二庄主说得是,叶成蹊和悬翦宫的人绝对有关系。”
  秋晚苍摆了摆手,制止了身边七嘴八舌的人,最后定夺道:“我们先回悬翦宫,天黑了再探断水宫,我就不信这断水宫毫无破绽。”
  而其他帮派的人马也都各自为营,凑在一起商量对策。
  有人说:“叶成蹊难道就不想要这武林盟主之位,他何必包庇悬翦宫的魔女?”
  “对呀,如果那魔女在他手上,说不定早杀之后快了。”
  “那悬翦宫的人到底去了哪里?”
  “也许他们真的逃到别的地方了?”
  “但还有一种可能,魔女已然落在叶成蹊手上,他等着势头一过,就去领盟主之位了!”
  “那我们就要从叶成蹊手中抢人了?”
  说到这,他们不由自主地一阵寒战。
  “万一搞错了,那我们可是和断水宫为敌了!”
  “对呀,为了这一种可能,白白得罪了叶成蹊……”
  也许不久之后,叶成蹊就是武林盟主了,虽然他们嘴上没说,但心里已经开始觉得这种可能性越来越大。
  有人开始打退堂鼓:“算了算了,我们先去别的地方打探……”
  秋晚苍看着越来越多的人下山,露出了轻蔑的笑:“不过是一群陪跑的人,你们就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找吧。”
  没有下山的人都纷纷靠近来俊山庄,打探他们的打算,还有人直接把宝押在了来俊山庄上,自告奋勇地要和来俊山庄共进退。秋晚苍来者不拒,都安顿在了悬翦宫里。   一入夜,不同几批的人马都换上了夜行服,悄悄潜入夜色。
  断水宫外的侍卫已经撤退,但宫内仍然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看来他们已经被编排为巡逻队。
  夜行者贴着宫墙,待听到脚步声远去,便一个纵身翻入墙内,可也不知道怎么的,好像就有人等着一样,黑暗中适时地伸出一只脚来,毫不留情地把他们踢飞了回去。
  看来断水宫除了明面上的守卫,更有不可低估的暗卫。没有得逞的夜行者灰溜溜地回了悬翦宫,再去商量对策。
  叶成蹊坐在议事厅的案前,灯火通明,朱神安恭恭敬敬地站在他的面前。他看着自己的少主眼睛一刻都没离开过眼前的信件,那是断水宫密探们送回的信。也不知怎么的,叶成蹊忽然对几年前传言被岳五鹿杀死的武林前辈好奇起来。
  “我们已经击退了三批来偷袭的人马。”
  “很好,让他们盯紧了,不要松懈。”
  “是。”朱神安领了命,却没有立刻离开,显然还有话要说。
  叶成蹊抬头看了一眼朱神安。
  朱神安搔搔头,满脸惑色:“少宫主,我现在知道了这天下人为何都要和悬翦宫结仇了。可是我还有一点实在搞不清楚,我们断水宫要不要也和悬翦宫结仇啊?”
  叶成蹊沉默了一会儿,他的目光渐渐坚定起来:“你只需知道,只要有我在,就永远没有人能杀得了岳五鹿。”
  “可是……那盟主之位?”朱神安更加不解,以他对少宫主的了解,他断不会将盟主之位拱手让人的。
  叶成蹊却将手上的信往桌上一掷,眼中的神色不自觉地冷了一点:“如果没有人能杀得了岳五鹿,那条诏令迟早要作废的,殷盟主任期一到,总要再拿出别的继位办法。”
  朱神安忍不住嘟囔:“可是这样我们不就得要和整个武林对抗,何必要如此大费周章……”叶成蹊却蓦然抬头,扫了朱神安一眼,吓得朱神安赶紧噤声,他讪笑着说,“那我去巡逻了。”逃之大吉。
  叶成蹊的目光遥遥地看向西南角萧介的药房所在,他怕自己现身会惹到岳五鹿,自从把她们安置好后就没再出现过。他只跟萧介打听,却听他说这几日岳五鹿犹如常人一样,吃饭睡觉,毫无不安或者异样,偶尔看书喝茶,甚至对外面的事毫无兴趣。
  她真的就这样安心呆在断水宫吗?
  叶成蹊一边对岳五鹿的配合开心不已,一边却还是觉得隐隐不安。
  外面不时又传来了异动,注定今夜是个不眠夜。
  斷水宫的固若金汤让还留在悬翦宫的众人头疼不已。夜袭受伤的人越来越多,而悬翦宫本来就没有什么物资,根本不够这些外来人的挥霍。很快,秋晚苍发现呆在悬翦宫的诸多不便。
  “二庄主,要不你先回庄内,这里我们留一批人继续寻找机会。”有人这样建议,“我相信,断水宫总有松懈的一天。”
  秋晚苍颔首,算是接受了这个建议。
  “断水宫有任何人出入,都要事无巨细,一一向我汇报。”临走前,秋晚苍再次下令。
  看秋晚苍都撤走了,留在悬翦宫的其他门派也跟着走了一大批。
  这一夜,朱神安发现偷袭断水宫的人马渐渐少了,他松了一大口气。但是叶成蹊吩咐过,萧先生的药房要时刻保持高度警惕。于是他决定在向叶成蹊复命前,先绕道去药房附近巡视一番。
  天色深沉,乌云蔽月,只有微弱的星光照亮着前路。朱神安才走到药房附近,却看见一抹白色身影。他心头一紧,却见那身影转了过来。半弯的月亮正好从云层中钻了出来,微凉的月光照亮了那人如凝玉一样的脸。他是见过岳五鹿的,但在月光下这样骤然相逢,恍惚间竟觉得仙子降临。他忍不住在心里感慨,世人怎忍心杀这样一个人?
  朱神安迎上去,一时找不到怎么称呼岳五鹿,竟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岳五鹿清冷的声音响起:“朱侍卫,可否劳烦带我去见叶成蹊?”
  朱神安怔了怔,这才会意过来,赶紧点了点头。他拔腿向议事厅走去,岳五鹿也不多话,只安静地跟在身后。走了一会儿,朱神安却忽然愣住,现在正是断水宫非常时期,议事厅周围更是守卫林立,人多口杂,他这样贸然地把岳五鹿带到那里去,暴露了她,指不定叶成蹊的一个眼神就能杀他于无形。
  看朱神安忽然停住,岳五鹿略一思索早已明白了几分,轻声问道:“是不是叶成蹊所在的地方我不方便去?”朱神安一边使劲地点头,一边在心里感谢岳五鹿的冰雪聪明,然后他听到岳五鹿提议道,“那我去他房里等他可还方便?”
  朱神安想了想,爽快地领着岳五鹿朝叶成蹊的房间走去,反正他第一次见到岳五鹿就是她从叶成蹊的房里出来。虽然他不便探究自己少主和岳五鹿的更多关系,但是即便迟钝如他,也知道这可是第一个从叶成蹊房间里走出来的女人。
  看着岳五鹿进了房门,朱神安才转身回议事厅。议事厅里正好有人收到密信向叶成蹊呈上,他认得信封上力透纸背的字,是殷盟主的手信。
  叶成蹊展信浏览后,放在了一边。
  朱神安适时送上一个好消息:“少主,来夜袭的人已渐渐少了,估计是耗不下去了。”
  “知道了。”叶成蹊淡淡说道,看不出来有一点的高兴。
  殷盟主来信,他不用看也知道,是来询问他真正的意图。他要世人都杀不了岳五鹿,以致让殷盟主的诏令失效,这势必会和殷盟主决裂。
  叶成蹊可以不顾世人的说辞,但殷盟主却不一样,他是长辈一样的存在,必须给他一个交代。
  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他,让他知道来俊山庄并不如表面那样的正义凛然?可是殷盟主又能理解岳五鹿几分呢?毕竟在岳五鹿身上背负着人命,派出去的密探得回的消息竟然一致指向凶手是岳五鹿。在过去的两三年,岳五鹿以比武之名,依次残杀了洛伽派掌门裴离、武当长老长远真人、少林北宗禅师灵斡、莲花门门主符尘、逍遥城城主冯不易。
  如果说岳五鹿杀来俊山庄的人是为了自保,但和她无怨无仇、毫无交集的武林前辈,为何一定要杀?叶成蹊百思不得其解。
  见少主眉头紧锁,朱神安拿不准要不要汇报岳五鹿的事,只好犹犹豫豫地站立一旁。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叶成蹊长身而起,却见朱神安还在一旁候着。
  叶成蹊问道:“你怎么还在?有事?”
  朱神安有点拿不准地回道:“悬翦宫的岳五鹿在你的房里等你,好像找你有事……”却见叶成蹊已跨步出了议事厅,临了果然还是没逃过少主的一记能杀死人的眼神。朱神安哀叹一声,看来他又选错了,他在心里默默警告自己,以后岳五鹿的事都要排在首位汇报。
  叶成蹊一面快步地走回自己房间,一面奇怪着岳五鹿竟会主动找他。待他推门而入,却见房间内空无一人,难道是岳五鹿等太久先回去了?
  正思绪间,内室里忽然传出一声惊呼。叶成蹊身形一紧,下意识就以为是岳五鹿遇险了。他提敛真气,移形换位,一个箭步冲入内室。
  内室却还是空无一人,倒是床上的帐子都被放了下来,遮了个严严实实。叶成蹊不疑有他,早一个飞纵蹿入帐子,却只看到岳五鹿一双乌黑的眼睛看着他,正愣神間,岳五鹿已经灵巧地顺着解开的帐角滑了出去,紧接着有什么东西在他的鼻尖散开,他以自己最快的速度捂紧了口鼻,却依然觉得四肢在瞬间失去了力量。
  在沉沉睡去前,他想到自己可能中了上霄峰的迷药,以及明白了岳五鹿这几日的安静配合不过是为了让他放下防备。
  叶成蹊在如此狭小的空间,吸入一整团迷药,想必可以睡很久。
  岳五鹿在帐外站了很久,直到没任何动静,才把帐子收起别在床的两边。她看着熟睡的叶成蹊,终究还是不忍,扯了被子盖在他的身上。
  做完这些,她退出房间,掩上了房门,朝药房走去。
  此刻夜已深,除了偶尔列队走过的守卫的脚步声,再无其他声响。
  岳五鹿拿上自己的行李,回头看了一眼这个让她安逸度过几日的药房,自语道:“沈约,很抱歉,我没办法和你道别了。”
  “你要走?”
  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岳五鹿脸上一惊,但很快平静下来,她转过身来,看到朱神安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正一脸困惑地看着她。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是的,我已和叶成蹊辞行。”
  朱神安点点头,只单纯地想着难道是岳五鹿也知道这会儿外面追杀她的人少了,所以趁此良机赶紧撤离?看来这悬翦宫的人也很是通情达理啊,知道自己的存在会让断水宫成为众矢之的,竟然趁着夜色偷偷离去。
  朱神安愉快地道别:“那再见。”
  “再见。”岳五鹿走了一步,又转头轻声道,“对了,叶成蹊已经睡了,最好别去打扰他。”
  朱神安更觉欣慰,这悬翦宫的岳五鹿根本是个体贴入微的好姑娘,决不可能是魔女!少主想要保护的人,果然不会是坏人!朱神安再次慎重地告诫自己,重新确定了唯叶成蹊马首是瞻的准则。
  岳五鹿才没走几步,却看到萧介在前头等着。萧介是断水宫除了叶成蹊外还知道她武功尽失的人,定不会就这样让她单独离去。没想到他竟然未睡,岳五鹿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打发他。
  萧介却一脸了然,他叹了口气,说道:“我正想下山买药,让我送你一程。”
  这下轮到岳五鹿惊讶了:“你要送我?”
  萧介点点头说道:“反正留不住。我只是奇怪,叶成蹊竟然会放你一人走。”而让萧介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的是,一向跟随叶成蹊左右的朱神安,竟然会笑容满面地和岳五鹿说再见,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岳五鹿不觉脸上一热,想到叶成蹊苏醒后会有的表情,她不禁有点心虚,只好敷衍道:“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萧介便没多问,转而说道:“我备了马车,你随我来吧。”便带着岳五鹿走向药房的后院,又让人找来一身药童的衣服让岳五鹿换上。
  随后两个人上了马车,一声马鞭响,马车缓缓移动。没一会儿听到车外有人在说:“萧先生这么晚还出去啊?”
  萧介淡然回答:“是的,缺了一味药,需要去山下药铺一趟。”
  “现在路上有点不太平啊,要不要我们随行?”
  “不用了,你们忙你们的吧。”
  断水宫的人都知道住在宫里的萧先生一是不过问江湖事,二是经常心血来潮就出门去买药,都习惯了。也没多想,就让马车出了宫门。
  守在暗处的来俊山庄的人竖着耳朵,听着宫门内的对话,声音虽不大,但在这寂静的夜晚,却听得一清二楚。
  等马车走远了点,一身夜行装的人便一个飞身跳上了马车顶,他整个身体趴在马车上,垂下手来偷偷掀开车帘子,然后探头去看。只见里面坐着两个身形一大一小的男子正昏昏欲睡,看起来也不像什么练家子,对于他的偷窥更毫无所觉。夜行者看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猫腻,就翻身下车不再跟随,转而回去继续盯着断水宫的动静。
  萧介睁开眼,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声:“人走了。”
  药童打扮的岳五鹿也缓缓睁开眼睛,轻声说:“谢谢。”
  这几日,岳五鹿再怎么两耳不闻窗外事,也感觉到断水宫的紧张气氛。她只当是来俊山庄的人来悬翦宫寻仇,发现人去楼空后,他们肯定联想到之前在半路截杀她时,叶成蹊的出手相阻,所以把寻不了仇的气撒到断水宫上。只是她没想到来俊山庄竟如此锲而不舍,还派了暗哨留在宫外,盯着断水宫的一举一动。而她更加不会想到的是,现在整个武林已经红了眼,就等着拿她的命来换取权力之位。
  下山的马车走得飞快,不一会儿就到了一个小镇,停在了萧介熟识的药铺前。这药铺的东家本来就是萧介,伙计都认得这马车,就算是三更半夜,也利索地开门,把萧介和岳五鹿迎了进去。
  岳五鹿找了个偏房换下药童的衣服,换上自己出门常穿的男子衣物。
  萧介正等在大厅与她告别,他递给她一个小包袱,说道:“这里面有些救急的药,你带上吧,药效我都在瓶子上标示清楚了。”
  岳五鹿接过包袱,收好。一时间好像忽然多了个人如此照顾她,竟让她有点不适应。她再次说了声:“谢谢。”
  萧介却自嘲地笑了笑,他所做的好远不及加害在她身上的坏,如何当得了这声谢。但岳五鹿却好像早已忘记了这些,她不曾怨恨任何人,反而放下一切又独立前行。明明是那么勇敢的她,他却莫名地觉得有点心疼,忍不住问她:“你准备去哪里?”   岳五鹿虽没有把握,语气却有几分坚决:“我也不好说,我需要先找到我师父,如今悬翦宫无人庇护,我只能先找回她。”
  萧介轻轻颔首,他看了一眼岳五鹿,便没再细问。
  临行前,岳五鹿却恳切地看着萧介:“萧先生,我还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你说吧。”
  “我的侍女沈约,这段时间都要在你的药房打扰了。她从小住在宫里,性情天真,不谙世事,希望你照顾她一二。”
  萧介满口答应:“放心吧,她以后就是我药房的贵客。”
  “谢谢。”岳五鹿笑了笑,终于再无牵挂地走了。
  萧介看着岳五鹿的身影消失在漫漫夜色中,不觉低声自语道:“你既然不愿意我们庇护你,希望你的师父能庇护你。”
  为了万无一失,萧介在药铺里带了一个药童和他一起回断水宫。
  回到宫内,他先去了一趟叶成蹊的房间。叶成蹊正无知无觉地在床上安然熟睡着,萧介提起他的手搭了搭脉,叹服道:“叶成蹊啊叶成蹊,我真想知道你是怎么被岳五鹿迷晕的。”
  第二天,沈约去敲岳五鹿的房门却没有得到回应时,她预感到自己最不想看到的事只怕还是发生了。她推开房门,果然看到桌子上有岳五鹿留给她的信,寥寥数语,只说她自己去找师父了,让沈约守护好悬翦剑。
  沈约抓着信,呆呆地在椅子上坐了半晌,胡思乱想着这会儿岳五鹿去了哪里,会不会遇到危险。
  而朱神安在日上三竿却不见叶成蹊起床的时候才意识到不对劲。他在门外呼唤了几声“少主”仍得不到回应,情急之下,推门进了屋里。
  叶成蹊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但呼吸均匀,好像睡得很沉。朱神安一头雾水,试着唤醒叶成蹊,却毫无反应。他越想越不对劲,慌不择路地跑去药房找萧介。
  不一会儿,朱神安满头大汗地站在萧介面前,焦急地说道:“萧先生,你快去看看,少主他好像不对劲。”
  萧介却是不慌不忙,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朱神安啊朱神安,你这侍卫当得不行啊。”
  听到这话,朱神安脸色刷白:“难道少主他中毒了?还是受了重伤……”
  蕭介一边一脸悠哉地拣着药材,一边慢条斯理地说道:“没那么夸张,他只是被迷晕了,估计天黑了才能醒。”
  朱神安是一副却比听到天要塌了还严重的表情:“这怎么可能,少主他怎么会被迷晕!”但想到真真实实躺在床上的叶成蹊,朱神安几近崩溃,“到底是谁做的?明明守卫没发现任何异常,甚至连一点打斗的声音都没听到!”
  萧介当他是朽木粪土般看着他:“你这死脑筋,你想想看,昨晚上谁见过叶成蹊。”
  一语惊醒梦中人。朱神安只觉得心中某人的形象轰然倒塌了——岳五鹿!悬翦宫的魔女岳五鹿!他昨晚是疯了才觉得她是通情达理的好姑娘!
  朱神安恨不得把昨晚的自己抓出来暴打。
  悬翦宫的人绝对不能相信!他告诫自己一百遍。
  朱神安亡羊补牢地拉住萧介:“萧先生,你确定少主他只是被迷晕,没受其他伤?你不去诊治一下吗?”
  萧介挣脱朱神安的铁手:“昨晚我看过了,就只是迷晕。”顿了顿,他忽然脸色凝重地看着朱神安,“比起这个,你更应该担心叶成蹊醒来后的面子该往哪儿搁。我想他比你更不能接受自己竟然被岳五鹿迷晕的事实。”
  朱神安傻眼了,好不容易他想到了沈约,便摩拳擦掌地说道:“昨晚岳五鹿是一个人离开的,她的侍女是不是还在这里?要不我去把她抓起来?”
  萧介给他一记白眼:“你别添乱,沈约是我的客人。”
  朱神安越发糊涂,不免激动起来:“萧先生,她……她怎么又成了你的客人?你可别像我一样被悬翦宫的人迷惑了,我们断水宫好歹让她们避了几天难,那岳五鹿竟然恩将仇报,迷晕了少主就跑……我觉得她们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我们有什么问题?”一声清丽的质问声传来,沈约正站在药房的天井,对朱神安怒目相向。面对理直气壮的沈约,朱神安一时语塞。没想到沈约反而伤心起来,她在房间里思前想后觉得还是不能让岳五鹿孤身在外,就想着来萧介的药房“拿”点药,然后找个时间偷偷溜走。没想到刚进了天井就听到岳五鹿的名字,言语里还诸多怀疑。
  沈约想着岳五鹿,明明是再好再努力不过的一个人,明明受尽了常人都难以承受的苦,怎么到头来都是说她的坏!再加上岳五鹿的离开和自己寄人篱下的光景,沈约的眼泪就扑簌扑簌地往下掉。
  萧介头疼地看着傻站着的朱神安,出言道:“你把人家女孩子气哭了,快道歉!”
  朱神安面对这样的控诉,指指自己又指指哭得比谁都伤心的沈约,欲辩无力。
  萧介只好亲自出马:“沈约,你就安心住在这里,你是我药房的客人,别管断水宫这些不相干的人。”
  沈约却像是有无尽的委屈,她一跺脚哭着说道:“谁愿意住这里!”人早已跑开了。
  朱神安简直怕了沈约,指着她的背影,惴惴然问道:“她怎么这样?”
  萧介用眼神谴责了一遍朱神安,才说道:“我看她们主仆感情很好,现在她就这么一个人被扔在这里当然伤心啊。”
  “我们断水宫哪里比不上悬翦宫,她至于这么伤心吗?”
  面对大惑不解的朱神安,萧介再次感慨断水宫果然是光棍的圣地,他同情地拍了拍朱神安的肩,说道:“你就一辈子跟着叶成蹊吧。”
  朱神安果然一颗心都在叶成蹊身上,想到还昏睡着的叶成蹊,不禁失声叫道:“糟糕,少主现在一个人……”转身也火急火燎地跑了,为了安全起见,他决定把守在房门外直到叶成蹊清醒。
  当意识回到叶成蹊的大脑时,他就被懊恼吞噬了。他不确定自己昏睡了几个时辰,但显然足够岳五鹿跑得远远的。他颓然坐起,揉了揉太阳穴,走向门口。
  门外光线幽暗,已然近黄昏。
  朱神安欣喜地迎上前来,殷勤问道:“少主,你醒了?”
  这简直是在叶成蹊的脸上来了一巴掌,他的面色愈发难看:“我去找萧介。”他扔下这句话,便径直朝药房而去。朱神安想起萧介所说的叶成蹊的面子问题,只敢远远地在后面跟着。   叶成蹊闷头进了药房的天井,往台阶上随意地一坐,生无可恋地说道:“萧介,拿你那难喝的药酒来!”他的头顶是深蓝的天色,一如他的心情,凝重。
  萧介听言扔出一瓶药酒,叶成蹊伸手接住。
  上次他如此挫败地坐在这里喝酒还历历在目,一时间心中百味陈杂。
  萧介手上提着两瓶药酒,找了个旁边的位置坐下:“叶成蹊啊叶成蹊,我这儿的药酒可没办法解忧。”
  叶成蹊不管不顾地灌了一大口,说道:“聊胜于无吧。”
  萧介只得安慰他:“既然岳五鹿不愿留在断水宫也勉强不得,我看岳五鹿也不是毫无自保能力,她竟然有上霄峰的迷药。”
  叶成蹊一时倒沉默起来,半天,才艰难开口说道:“保一时可以。但是殷盟主下了追杀令,杀岳五鹿者可得武林盟主之位。你觉得她一个失去武功的人,能躲得过整个武林的追杀吗?”
  萧介轻呼:“怎么会这样?”终于也不再从容。
  叶成蹊只仓皇说道:“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大概以为我要她来断水宫暂住,不过是为了躲来俊山庄的追杀。”他不敢想象此刻的岳五鹿会身处于怎样的险境,而他想朝她伸一下援手,都不知道该伸向哪个方向,他不由得深深愧疚起来,低头将脸埋入掌心,干涩地挤出一句话,“要不是我害她失去了武功……”
  “原来是你!”沈约杏眼圆睁,怒不可遏地从萧介的药柜后跳出来。她在房里痛哭了一回,又振作起来偷偷来到药房,想趁萧介走开的时候拿点药。却没想到萧介去而复返,她还来不及脱身,只好一直躲在药柜后,直到叶成蹊到来,把他们的谈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沈约一面不由分说地朝叶成蹊攻去,一面骂道:“难怪你们断水宫这么好心,难怪小鹿怎么也不肯留在这里,原来你们都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叶成蹊断没料到萧介这里还藏着一个沈约,他起身看着狂怒的沈约挥拳冲了过来,竟直直地站着,不去躲闪。
  沈约的拳头重重地落在叶成蹊的胸膛,而叶成蹊却纹丝不动。沈约只恨自己的手上没有带着悬翦剑,她凝聚真气,再次朝叶成蹊出手。
  听到异响的朱神安箭步沖了过来,伸手隔开沈约的攻击,疑惑不解地问道:“沈约……你这是怎么了?”
  沈约也不回答,一咬牙拿出不要命的招式和朱神安拼斗起来,却奈何自己的武功实在浅陋,很快就被朱神安逼得节节后退。最后朱神安一手将沈约的双手控制在身后,一手握住她的一半肩,直接牢牢地把她箍在身前。沈约又羞又恼,想挣脱又没办法,情急之下,低头张嘴在朱神安的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
  朱神安吃痛,松开了她。沈约闪身离开,不知道是刚刚的缠斗还是不可抑制的愤怒,让她大口喘气着。当得到片刻的喘息,她便指着众人,凄然绝望道:“我知道自己技不如人,不能拿你们怎么样!”
  萧介试图安抚:“沈约,你先冷静点,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岳五鹿让你留在这里,自有她的道理。”
  沈约此刻的心情哪听得进什么话,她想到连日来脸色苍白的岳五鹿,隐忍着不曾有过半句怨言,而如今又只身离去,怕是就为了给她找这一个藏身之所,就忍不住泪珠迸出:“你们不知道这对她来说失去的是什么,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叶成蹊只觉得这是他应该遭受的责难,他没有任何反驳的资格,只能承受沈约言语的凌迟。而他的沉默在沈约看来却是那样的刺眼,她不想示弱地擦了把眼泪:“哪怕我现在离开断水宫就会死无葬身之地,也不想在这个假仁假义的地方多呆一刻!”
  沈约头也不回地跑回自己的房间去收拾细软。
  朱神安正自顾捂着被咬出血的手臂,疼得直龇牙,却听到叶成蹊的声音传来:“朱神安,你跟着沈约,保护她的安全。”
  “什么?”朱神安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下一刻他意识到自己竟然在公然质疑自己主人的命令,吓得赶紧俯首说了声,“是!”
  叶成蹊沉声命令:“还不快去!”
  朱神安赶紧追了上去。
  看着远去的两人,叶成蹊的心情已经郁结如此刻擦黑的夜色。
  萧介看着不说话的老友,虽然担心却无从说起,也只能苍白地问他:“你没事吧?”
  叶成蹊却再次颓然坐下,双手撑着额前,低头问道:“萧介,岳五鹿应该也是像沈约这样恨我,厌我,一刻也不想看到我吧?”
  萧介在叶成蹊的身旁坐下,带着怀疑反问:“我以为你只关心她的安全,却为何这么在意她对你的态度?”
  叶成蹊侧头看了一眼萧介,挫败地说道:“因为这不是她第一次拒绝我的保护……”
  萧介不明所以:“什么叫不是第一次?”
  叶成蹊眼角跳了跳,努力想扯出一个笑来,却是异常的苦涩,只好缓缓说道:“十年前,她备受她师父的虐待,我本想带着她一起走的……”
  “什么!”萧介仿佛是经不住这连环的惊吓,直直跳了起来,“我一直以为你不近女色,想不到十年前就、就……”
  “你先听我说完再惊讶……”叶成蹊拉住连连失态的萧介,提起那段往事,他总是对自己充满了嘲弄,“可是最后我们并没有一起逃走,她在我说了那个提议后就消失了,也可能是躲起来了,躲了我十年。”
  “为什么?”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叶成蹊的声音更加落寞,“这十年来,我无数次想当面问她。但没想到,我们再次见面却是这样的!”
  萧介已失声问道:“你是说……岳五鹿被迷晕而你中毒的那天,是你们十年来的首次见面?”
  叶成蹊点了点头。
  “那你们的首次见面不就让她失去了武功……”说到这,萧介才自觉地噤了声,他默默地坐回到老友的身边,抓过旁边的药酒瓶子塞到叶成蹊的手上。
  叶成蹊提着酒瓶子,第一次这样无措地看着黑不见底的夜色,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萧介:“所以我该怎么办?我该如何去保护一个避我唯恐不及的人?”
  萧介却像是在考虑一个重大的问题,他揽过叶成蹊的肩:“也许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你大概不知道吧,那天晚上她迷晕你后还给你盖了被子。”   叶成蹊皱起眉头,不明白萧介的奇怪关注点。
  萧介像在说一个重大发现:“你不觉得,如果她对你只有憎恨讨厌的话,完全没必要给你盖上被子吗?”
  叶成蹊感觉阴郁的心情亮了一块。
  最后萧介盖棺定论:“不管怎么样,你们十年前可是要一起私奔的关系!”
  叶成蹊无言以对,他举起酒瓶喝了一口,看着夜色陷入沉思,在停顿的片刻中,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从容:“谢谢你的酒。”他把酒瓶还给萧介,“不管怎么样,我总要先找到她。”他收拾心情,起身准备离开。
  “等一下。”萧介却叫住他,脸上不尴不尬地笑着,“其实是我送岳五鹿离开的……”
  叶成蹊傻眼:“你怎么不拦住她?”
  “我怎么拦?”萧介叫屈,“她连你都迷晕了,朱神安那小子又欢天喜地地和她道别,我硬拦不就两败俱伤?”
  叶成蹊扶额,显然他有那么一刻智商降为和朱神安一样的级别。
  “其实我也是不放心她一个人离开,所以……”萧介狡黠一笑,“岳五鹿临走前,我给了她一些药,里面加了一种特殊气味的药粉,我后院养着的那只青鸟能循着味找到她。”
  叶成蹊阴郁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太好了!”他伸手在弱不禁风的萧介肩头拍了一个赞赏的巴掌。
  萧介一个踉跄,差点摔下台阶,他欲哭无泪:“这怕是欺骗岳五鹿的报应吧……”
  趁着夜色,萧介将青鸟带到宫门前,打开笼门,将它放飞,叶成蹊策马跟随其后。
  这青鸟仿佛是识得人的心意,就只在叶成蹊马前的一丈开外飞翔,青蓝色的翅膀犹如一小束幽蓝的火在夜空中熠熠生辉。
  叶成蹊却是心急如焚,想着此刻不知在何处的岳五鹿,不禁挥动马鞭,让马跑得更快。而青鸟也不示弱,始终在一丈前飞着。
  黑暗中,潜伏在宫外的尾随者们也毫不掩饰,直接跳上马在叶成蹊身后紧紧跟随。叶成蹊不悦地皱了皱眉,一拍马背,便飞身而起。他凌空走位,抬足间就把身后的追兵一一踢下了马。同时他借助踢人的反作用,身子竟如纸鸢一样又飘然落回了自己的马背上,马儿未减半分速度,继续追着青鸟而去。

第六章


  天色渐明,沈约终于停下狂奔的脚步,一时间只觉得胸闷气短,双脚发软。不远处的茶铺为了生计,早早支起了棚子。沈约一屁股坐在简陋的木凳上,向伙计要了壶茶水,狠狠地给自己灌了一大碗,总算缓过气来。但她看着茫茫前路,又开始发起呆。她负气离开断水宫,却发现江湖茫茫,她该去哪儿找岳五鹿?
  她不由得抱着脑袋哀号:“小鹿啊小鹿,你到底在哪里?”
  这时一个油腔滑调的声音传来:“哟,起得挺早啊!怎么?你们也想去悬翦宫碰碰运气?”
  听到悬翦宫三个字,沈约赶紧抬头去看。两个江湖人士打扮的人一前一后地走进了茶棚。
  “那是当然的,这种好事怎么能少得了我。”
  “你就不怕自己成了那魔女的剑下亡魂?”
  “怕!当然怕!所以我决不冲在前面,等那些厉害的角色打得差不多了,我在后面捡个漏什么的。”
  “真巧,我也是这么想的!”
  “英雄所见略同啊,来来来,我们先喝碗茶。”
  两个人旁若无人嘻嘻哈哈地说着,占据了茶棚下的一张桌子。
  茶棚的伙计赶紧端上热茶和几盘点心。伙计一边殷勤地抹着桌子,一边好奇地加入了他们的谈话中来:“两位英雄这也是要去悬翦宫吗?为什么最近这么多人去悬翦宫,到底有啥好事啊?”
  一人嘲笑道:“你一个伙计,知道了也没你份!”
  伙计也不以为意,赔笑着说:“我就好奇好奇!”
  “我来告诉你吧……”另一人吃了口点心,故作神秘道,“当今武林盟主殷寒崖发了诏令,谁能杀掉悬翦宫的岳五鹿,就能当下一任盟主!”
  沈约早听得一肚子火,到了这一刻再也忍不住,她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拍案骂道:“你们算什么东西,也敢去悬翦宫?”
  这两人把来势汹汹的沈约从上到下扫视了一番,有点拿不准沈约的来头,但看她孤身一人,不免又有了底气,只不屑地问道:“哪里跑出来的野丫头,敢管爷的事!”
  伙計看了一眼势单力薄的沈约,赶紧息事宁人地过来给沈约倒茶,一边劝慰着:“来来来,先喝口茶消消火。”
  沈约却是一根筋地想要维护悬翦宫,维护岳五鹿。她指着眼前的两人,掷声问道:“悬翦宫做什么了?岳五鹿又做什么了?你们凭什么喊打喊杀的,凭什么杀了岳五鹿就能做盟主?你们咋不去杀了旧盟主就能当新盟主了呢!”
  “你这丫头怎么还不分青红皂白地给悬翦宫的人说好话了!”那两人中的一个也拍着桌子站起来,“难道你不知道悬翦宫的岳五鹿是我们武林的公敌,她杀人不眨眼的时候咋没见你指着她的鼻子骂?”
  沈约却斩钉截铁地表示:“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你出去打听打听,江湖上谁不知道岳五鹿杀人成狂,这三年来专挑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前辈下手!今日就算没有殷盟主的诏令,也是人人得而诛之!”
  沈约看那人说得言之凿凿,一时语塞,憋了半天,才孩子气地拍胸口保证:“你们肯定搞错了,我认识的岳五鹿绝对不是这样的人!”
  那两人很快从沈约的话中听出了端倪,两人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不动声色地调整了站位,拦住了沈约的去路。
  “你这小丫头看来来头不简单,听你的意思是认识魔女岳五鹿?”
  “认识又怎样?”沈约下意识地抱紧自己的包袱,那里面可藏着悬翦剑。
  两人相视嘿嘿一笑:“那就有劳你带我们去见见你这位朋友,到底是不是我们搞错了!”
  沈约自小呆在悬翦宫,哪里看得清这两人的真正意图,还天真地以为他们是真的想搞清楚岳五鹿的好坏,便掏心掏肺地说道:“可惜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她一个人不知道去了哪儿……”
  “不在悬翦宫?”   沈约神色黯然:“不在。”
  “那如果我们散布消息说你在我们的手上,岳五鹿会不会自己找上门来?”
  沈约一愣,这才意识到两人不怀好意,她赶紧背起包袱,环顾四周找全身而退的出路。
  两人步步紧逼:“想跑?没那么容易!”
  沈约提脚挑起长凳,踢向挡在自己面前的男子,再轻巧转身一抡手臂,將桌上的茶壶扫向另一个男子,趁他们躲闪的空挡跑了出去。
  那两男子轻易地躲过了障碍物,飞身一跃,依然一前一后挡住了沈约的去路。沈约稍一侧身,两男子的拳脚已经齐齐攻了过来。沈约的武功本就弱,又没有什么实战经验,面对两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又气弱了几分。没一会儿,她就两手不敌四拳,越来越难以招架。
  那两男子正得意,欺身缠得沈约越来越近,手脚也不老实地专门向沈约的胸前袭去。
  沈约又气又急,只顾拼命去隔开他们的手,却再也顾不得脚下,被他们找准机会绊了一脚。她一个踉跄,向前扑去,却忽然腰上一紧,整个人被稳稳地扶住了。沈约抬头一看,竟是朱神安赶到了,只听他问道:“没事吧?”
  明知道断水宫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但面对朱神安的出手相救,沈约却也不好马上恶言相向,她只好憋着一口气,将头偏向一边。
  “哪儿来的狗东西,敢管大爷的事!”
  眼见着马上就要得手的两人却被朱神安坏了好事,就没那么好说话,早重整了拳脚,骂骂咧咧地攻向朱神安。
  身为断水宫一等护卫的朱神安,哪看得上这两个江湖混混。他一边揽着沈约将她移到自己身后,一边凌空一脚。那跑在前面的人还没看清楚怎么回事,就觉得胸口一阵剧痛,人已经飞了出去。另一个人看着同伴的遭遇,正心悸迟疑之际,腰上也挨了一脚,顿时只觉得犹如腰斩,身子委地,贴着地面滑出了几丈开外。
  朱神安也不恋战,转身拉上沈约:“我们走。”
  沈约却不依,甩开了他的手。
  朱神安哪懂得沈约的心思,板着脸说道:“跟我回断水宫。”
  闻言,沈约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狠狠地推了朱神安一下,赌誓道:“我死也不要去断水宫!”
  朱神安被推得连退了几步,脸上就有点挂不住了:“萧先生说,你家小姐临行前把你托付给断水宫照顾,你这么跑出去,武功又不行,出事了谁负责?”
  沈约冷笑一声:“我怕回了断水宫,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呢!”
  “你这是什么话?我们断水宫光明磊落,既然答应了你家小姐,就会护你周全的。”
  沈约忍不住讥讽:“光明磊落?我看是道貌岸然吧。”
  “你……”朱神安本就不善言谈,只气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沈约紧了紧自己的包袱,转身就走。
  朱神安想起叶成蹊下的死命令,只好沉着脸跟了上去。
  “你跟着我干什么?”
  “保护你的安全。”
  “不用你这么好心!”
  朱神安加大脚步,和沈约并列而行。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得耐着性子问:“为什么你忽然对我们断水宫意见这么大?难道就因为我说了岳五鹿的坏话?但是你也没客气啊,竟敢对我们少宫主拳脚相向。”
  不提叶成蹊还好,一提到他,沈约的怒火更甚:“你别在这儿装糊涂,你会不知道叶成蹊对我家小姐做了什么?还说什么是大侠,我看是狗屁!”
  那声气势磅礴的屁字,再次喷得朱神安目瞪口呆。
  沈约却仍不解气,连连质问:“凭什么你们要说我家小姐是魔女,还颁什么狗屁诏令,说杀了岳五鹿就能当下一任武林盟主?我家小姐到底做了什么,你说!你说!”
  朱神安咳了一声,正色道:“首先我真不知道少宫主对你家小姐做了什么让你这么生气,其次你家小姐真的杀了很多人。”
  沈约一愣,努力搜索着朱神安脸上撒谎的痕迹,最后却在一脸正气的朱神安面前败下阵来,只好挽尊道:“那她杀的都是坏人!”
  “都是好人。”
  “不可能!”
  “断水宫的密探都查过了,都是真的。”
  “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我说不可能就不可能。”
  朱神安一副被打败的样子:“人不可貌相,你还是不要太天真了。”
  沈约回给他一个杀人的眼神:“是的,人不可貌相,看叶成蹊就知道了。”
  朱神安差点崩溃:“你说吧,我家少宫主到底做了什么?”
  “他……”沈约话到嘴边又忽然顿住,不,她不能把岳五鹿失去武功的事情说出来,多一个人知道她就多一分危险。
  朱神安等了半天,却见沈约憋不出一句话,再次苦口婆心道:“你们之间肯定有什么误会,你跟我回断水宫,当面说清楚……”
  沈约灵光一现:“你说得对,肯定有什么误会……”
  看到沈约忽然脑筋转过弯,朱神安喜极而泣:“这么想就对了。”
  沈约一把抓住朱神安的手,眼睛闪闪发亮地盯着他:“你们都说岳五鹿杀人,肯定是有什么误会!你告诉我,我家小鹿到底杀了谁,我要去查明真相!”
  朱神安这才发现他们说的根本不是同一件事,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又一口气,为了让沈约死心,只好把自己知道的尽可能详细地道来。
  “远的不说,近的就有一个。他是岳五鹿杀的第一个人,洛伽派的掌门裴离。洛伽派多年来威震湘楚两地,自古湘楚多匪患,但因为有洛伽派的牵制,匪帮们才不敢太过放肆地下山抢掠。可随着裴离被杀,洛伽派群龙无首,这些土匪们不仅肆意作乱,搞得民不聊生,还伺机报复,没几日洛伽派就死伤无数,如今只剩下裴离的一个儿子裴值带着几个残徒在这附近买了个庄子住着……”
  沈约拉着朱神安拔腿就走:“那你快带我去他住的庄子,我要当面问问。”
  裴庄。庄子显然有点年头了,庄子大门上的漆色已经发黑,匾额上苍劲有力的“洛伽”两字却依稀能看出曾经的气派。   朱神安上前去叩门。一个老仆把门打开了,看到朱神安,虽是满脸惊讶却有几分恭敬。
  洛伽派最后能落址在这里,也算是和断水宫有因缘。当初湘楚匪患疯狂地报复洛伽派,叶成蹊得到消息后便带着朱神安和宫里其他人马赶了过去。可谁知匪帮们下手又快又狠,洛伽派大势已去,叶成蹊只好让朱神安带着洛伽派残余人马撤走,自己留下善后。
  所以洛伽派上上下下自然對断水宫的人心存感激,连忙将朱神安和沈约请了进去。
  进了庄门,就看到偌大的庭院里十几个劲装打扮的人正虎虎生威地练拳。庄里看着简陋,却也是井井有条。
  老仆将沈约他们请到了偏厅,又忙着斟茶倒水。朱神安赶紧谢过:“老人家你别忙了,我今日冒昧打搅,不知能否见裴庄主一面?”
  “能、能!我这就去请,你们先用茶。”
  沈约见老人走远了,忍不住问道:“他对你怎么这么客气,你们认识?”
  “之前断水宫算是帮过他们吧。”朱神安也不邀功,只是大略地把事情经过说与了沈约听。
  “所以,说来说去,你们的意思就是我们家小鹿的错……”沈约心情黯然,但她怎么也不会认为岳五鹿会无故杀人。
  不一会儿,裴值就风风火火地赶来了。那是一个饱经沧桑的中年男子,脸色黝黑,两鬓却是斑白的发。他看到朱神安,客气地拱了拱手。
  “不知朱护卫要来,有失远迎啊。”
  “裴庄主别来无恙,是我冒昧了。”
  裴值豪爽地笑了笑:“不知今日来敝庄,所谓何事?”
  朱神安也不绕弯,开门见山说道:“我这次来,是想了解下裴离前辈的事。”
  裴值脸色顿时一变,父亲的死是洛伽派永远的痛,他的脸上露出难堪的表情:“朱护卫为何忽然对家父有兴趣?”
  朱神安尴尬地咳了一声,他当然不能说是因为岳五鹿的侍女想调查真相,所以才跑来这里揭人伤疤。他抱歉地看着裴值,硬着头皮说道:“裴庄主,我知道自己今日前来实属不该,但我确实有难言之隐,想请求您告知我裴前辈到底是怎么死的。”
  心底的伤疤忽然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被揭开,裴值定定地看着朱神安,就在朱神安几欲放弃的时候,他沙哑的声音自喉咙里溢出。
  “三年了,我一刻都不曾忘记过,我记得那天天色已暗,忽然来了个年纪轻轻的女孩说要挑战家父。家父还当她是闹着玩的,根本没当一回事。但那个女孩说自己是悬翦宫的岳五鹿,想验证一下自己的武学到什么水平了,还说家父是她打听到公认的武林高手,务必要和她正经比试一番,否则就是沽名钓誉。家父看她如此较真,只得答应了。刀剑无眼,当时家父和她找了个无人的空地比武……”
  裴值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那个可怕的夜晚,悔恨、不甘、愤怒夹杂着痛惜一齐涌了上来,让他如鲠在喉。
  沈约正听得心焦,忍不住上前一步想要催促裴值,朱神安赶紧拉住沈约,用眼神制止了她。
  果然裴值并没有沉浸在痛苦中太久,他挺了挺背,继续说道:“当时我不放心,就偷偷在远处看着他们。悬翦宫的武功果然高深莫测,那岳五鹿年纪轻轻,却也不容小觑。我看着家父招架得越来越吃力,最后……终于败给了她……”忽然裴值眼中的仇恨迸现,“我明明看到家父已经认输,她也收手了。可谁知道,这魔女假意离去,就在家父放松警惕的时候,竟然杀了个回马枪!我看到一道白光闪过,家父就倒在了她的悬翦剑下!”
  不知为何沈约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高声问道:“悬翦剑?你说你的父亲是死在悬翦剑下的?”
  裴值看着冒冒失失的沈约,皱了皱眉,才勉强说道:“没错,悬翦剑天下闻名,难道我会认错?”
  “既然你没认错,那你的父亲就不是岳五鹿杀的!”
  一想到自己可以为岳五鹿洗脱罪名,沈约忍不住兴奋起来,但这看在裴值眼里,却是非常不敬,再加上沈约竟然否认岳五鹿是杀人凶手。裴值难掩怒气,口气不善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敢说这样的大话!天下人都知道悬翦剑是悬翦宫的,岳五鹿杀人一向用悬翦剑!”
  沈约却一副了然的样子,说道:“悬翦剑是属于悬翦宫没错,但三年前悬翦剑根本不在岳五鹿手上。”
  “那在谁手上?”
  “当然在她师父岳画心那里。”
  裴值怒极反笑:“这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岳五鹿那时候还没有悬翦剑,人不是她杀的!”
  “所以你想说明什么?岳五鹿负责打头阵,她师父却暗地里杀人?悬翦宫为什么要这么做?何必多此一举!”裴值耐心用尽,“我见你是朱侍卫带来的客人,对你已经够客气了。如果是你想知道家父的死因,我也如实相告了,但我不明白你到底想干什么!”
  沈约急得直跺脚:“您怎么就不明白了,岳五鹿是岳五鹿,她师父是她师父!您就不能和世人说清楚,杀人的不是岳五鹿啊!就是因为这些误会,让所有人都以为岳五鹿是坏人,还让武林盟主下了什么追杀令……”
  裴值脸色一凛,冷笑道:“我明白了,你说这些原来是想为岳五鹿脱罪!单凭你空口白话,如何让我信服?我只知道家父死于悬翦剑下,悬翦宫就是我的死敌!我裴值自知技不如人,不能亲手为父报仇,但是能看到岳五鹿死于武林群雄之手,也算是为我们洛伽派报仇了,我们洛伽派绝对支持殷盟主的决定!”
  说完这些,裴值背手走开,摆出送客的架势。
  眼见要谈崩的架势,沈约头脑一热,想直接亮明自己的身份:“我说的都是真的,因为我就是悬……”
  朱神安早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一边急急地告辞:“裴庄主,打搅了。”
  “恕不远送。”裴值连头都不回,冷冷地应了一句,用尽了朱神安之前建立的好感度。
  “朱神安你放开我,我还没说完呢!”沈约虽极力挣扎,还是被朱神安拖出了裴庄。
  朱神安低声警告:“在这当口,我劝你以后还是少提自己是悬翦宫的人。”出了庄,他才把一脸心不甘情不愿的沈约放开。   好不容易找到了破绽,却有理说不清,这让沈约百爪挠心,她烦躁地在原地走来走去:“这个裴庄主怎么就说不明白呢?”
  朱神安却很是冷静:“这事本来就说不明白。”
  沈约跳脚:“怎么就不明白?”
  朱神安凉凉地反问:“你说三年前悬翦剑不在岳五鹿手上,有何证据?你又是谁?别人为什么要信你?”
  沈约赶紧举起一只手保证道:“我们悬翦宫全体上下都可以作证!”
  朱神安扶额叹气:“说你傻还是天真?你们悬翦宫自己人给自己人作证,谁会信?也不想想你们悬翦宫在江湖上是什么风评……”
  沈约傻眼,哀号起来:“这种事本来就是自己人才知道啊!”
  朱神安被沈约号得头疼,半信半疑地问道:“如果你和裴庄主说的都是实情,那么人就不是岳五鹿杀的,而是她师父岳画心杀的?可是她师父为什么要嫁祸给自己的徒弟?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
  “这……”沈约暴躁不安,“岳宫主一向是阴晴不定心思难料,我一个小侍女又怎么会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朱神安仍是将信将疑地看着沈约。
  被人不信任的感觉竟是如此打击人心,想到岳五鹿背负着这些骂名,在这险恶的江湖之中孑然前行,沈约悲从中来:“难道连你也不信?我和小鹿从小一起长大,她在宫里的事我一清二楚。一年前,岳宫主忽然离宫,才把悬翦剑交给小鹿。悬翦剑一向是我们宫宫主的象征,那时候我还以为小鹿终于熬出头,谁知道成了背黑锅的!”
  沈约的肺腑之言,让朱神安心中一惊。因为叶成蹊最近才调查过岳五鹿的杀人案件,所以他记得很清楚——
  朱神安神色复杂地看着沈约:“据我所知,那些被岳五鹿杀死的武林前辈都死在悬翦剑下,时间都是在两三年前,无一件是在近一年发生的。”
  沈约跳起来:“我就说嘛!所以小鹿她不止背了一次黑锅,她把所有的黑锅都背了!朱神安,你说我该做点什么?我不能看着小鹿就这样被冤死!”
  她眼巴巴地看着朱神安。
  眼前这个不谙世事,却一脸真诚的沈约,终于让朱神安也站在了她这一边。他想了想,说道:“你我人轻言微,不论说什么估计都不会有人信的,除非可以想办法让岳画心自己站出来,说出事实真相。”
  沈约绝望了:“可是岳宫主她自从把剑留给小鹿后就失踪了,我们找了一年都没找到。”
  “这……”事情越发复杂了,朱神安也没了主意,但幸好他还记得自己的任务,“要不你先和我回断水宫……”
  “我决不回断水宫!”没等朱神安游说的话说完,沈约已经一口回绝了。
  “那你要去哪里?”
  “不管去哪里,反正不去断水宫。”沈约整装,一边给自己打气,“不管是岳宫主还是小鹿,我总要找到她们中的一个!”
  朱神安长叹一口气,为了少主的命令,只得继续跟着沈约。
  沈约一路无话,只顾埋头赶路,在天黑前投了客栈。朱神安默默入住了沈约隔壁的房间。
  累了一天,沈约在房里异常安静,朱神安听了一会儿动静,没发现异常,便也和衣躺下了。
  半夜,朱神安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他连忙翻身而起,打开门一看,却是沈约。
  沈约一把拉过朱神安就往自己的房间去。
  朱神安对她不按理出牌的作风很是无奈:“沈约,大半夜不睡觉你干吗啊?”
  沈约把朱神安推进了自己房间,无比亢奋地说道:“我有个好主意需要你帮忙!”
  朱神安还在懵圈,沈约已经朝他扔了一件花花绿绿的衣服。
  “你这是干什么?”
  “我需要你假扮岳五鹿!”
  “什么?”
  “特大号女装我都给你做好了!”
  “什么?”
  沈约忽闪着因为熬夜而发红的眼睛,步步进逼:“要我帮你穿上吗?”
  “等、等一下!”朱神安闪躲不及,只好伸手将沈约隔在一臂之遥,“我为什么要假扮岳五鹿?”
  这个问题换来沈约的义愤填膺:“现在是不是整个武林为了得到武林盟主之位,就想杀我们家小姐?”
  朱神安点头。
  “可是又有几个人真正认得我们家小姐?是不是谁有悬翦剑就觉得谁是岳五鹿?就像那个死脑筋的裴庄主!”
  “好像是这样……”
  “所以我要你假扮我们家小姐,这样他们就找不到真正的岳五鹿了,这样小鹿她就多了几分安全!”
  “说得好像你有悬翦剑一样?”
  “我有!”
  朱神安始料不及,抵挡沈约的左臂一软。
  沈约已凑到了跟前:“我帮你穿上?”
  朱神安如丧考妣:“我自己来……”
  沈约拿出做侍女的热情,把朱神安请到了屏风之后。不一会儿,朱神安穿着女装,哭丧着脸出来了,沈约赶紧把他拉到桌子边坐好。朱神安这才看到桌子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胭脂水粉和……笔墨纸砚?一旁的沈约已在摩拳擦掌:“接下来,让我给你化个美美的妆。”
  朱神安脖子一伸,摆出了就义的姿势。
  沈约在朱神安的脸上一阵忙乱后,她端详着朱神安,对自己的杰作非常满意。
  朱神安欲哭无泪。
  沈约却开始铺纸研磨:“来笑一个,在这儿坐好。”
  “你这又是要做什么?”
  “給你画个像啊!”
  朱神安越来越糊涂:“画像?为什么?”
  “明天你就等着看好戏吧!”沈约早已提笔作画,一边抑制不住地激动喃语,“小鹿啊小鹿,你老说我没江湖经验,我这就证明给你看,混江湖也不一定要有经验的……”
  朱神安看着沈约寥寥几笔,却已经在纸上勾勒出了他的大致相貌,忍不住叹道:“你倒是什么都会。”
  沈约笔不停画:“谁让我们家小姐每天都在练武,倒是我闲着没事把小姐该学的东西都学了一遍。”   “可谁能想到最后都用在了我身上……”
  在朱神安哀叹命运捉弄人的时候,沈约已经把画像画好了。朱神安那原本完全男性化的脸庞配上女性的妆容发饰,说不出的别扭滑稽。
  沈约提起画吹了吹,小心地叠好收进怀里,然后两眼放光地看着朱神安:“现在就看你的表现了!”
  她拉起朱神安,直奔客栈外。正值夜半,路上空荡荡的,没有一个行人。这让朱神安倒自在了些,至少不会被人看到他这身打扮。
  沈约一直保持着亢奋的样子,拉着朱神安在进城的路口背身摆好姿势,再把悬翦剑送到朱神安手上,用一种背着大人做坏事的语气说道:“等一下看到有人过来,你就拔出悬翦剑吓唬他们!”
  朱神安看着手上传说中的悬翦剑,忍不住一阵失神。这江湖上人人闻风丧胆的悬翦剑怎么就到他手上了?
  忽然,沈约激动地抓着朱神安的衣袖:“快快,做好准备,有人来了。半夜不睡觉,就活该你倒霉了。”
  夜色中来了一队身穿藏青色道士服的人,隐约听到他们边走边交谈着。
  “这里离昆吾山不远了吧?”
  “快到了快到了,也不枉费我们连夜赶路。”
  “累死我了,快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怪只怪我们道观太闭塞啊,收到消息的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岳五鹿那个魔女不会已经被人杀了吧?”
  ……
  “搞什么?现在连出家人也想对我们小鹿下手?”沈约气得直咬牙,一边伸手去推朱神安,“就他们了,千万不要对他们手软!”一边自己跑到暗处躲了起来。
  “什么人?”
  那群道士听得异动,连忙止步握剑,却见路口一个庞大身影,长发翻飞,状如鬼魅。
  朱神安捏着嗓子细声说道:“你们不是很想知道我是不是已经被人杀了吗……”然后一个转身,施展轻功,展臂飞身而来。
  那群道士乍然看到一个巨大的黑影扑来,近了又看到一张浓妆艳抹的诡异大脸,再联想到杀人如麻的岳五鹿,马上就对号入座,惊慌失措地叫起来:“是魔女岳五鹿!是魔女岳五鹿!”
  朱神安拔出悬翦剑,一道白光闪过,道士们哀号阵阵,只觉得脸上一阵冰凉,忙惊呼着抱头掩面。朱神安又冷笑一声,从他们头上掠过,如鬼魅的般声音阴惨惨地响起:“就凭你们也想杀我……”
  道士们瘫软了一地,眼看着朱神安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
  “快走快走!”道士们半跑半爬地朝有灯光的街市里跑去。黑暗中的沈约忍不住大笑起来。没走多远的道士们听着忽然响起的笑声,更觉凄厉,更加没命地跑起来。
  沈约追上朱神安,笑得直不起腰,话都说不齐全:“他们落荒而逃的样子也太好笑了……想不到你……吓起人来还挺有一套的……”
  受了沈约的感染,朱神安也忍不住笑起来。江湖上的权力争斗,被沈约这样一闹竟然显得如此可笑。
  回到客栈,朱神安终于可以换下别扭的女装,美美地睡了一觉。
  天一亮,朱神安去敲沈约的房门,却发现沈约早已起床。朱神安一惊,赶紧下楼去柜前问人,却见沈约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跑进来了。她拉起朱神安,边走边说:“我找到昨晚那群道士了,快跟我去看好戏。”
  “你慢点……”朱神安反手拉住沈约,让她避开了提水而来的小二。
  沈约回头抱歉地做了个鬼脸,仍是一心拉着朱神安,全然不知此刻自己的手和朱神安的牵在了一起。
  他们在一座茶楼里看到了昨夜那群道士。此刻他们一改昨夜的孬样,正添油加醋地和茶楼的众人讲述着昨夜的遭遇。
  “你们不知道昨晚上有多凶险,我们刚进城就遇到了杀人魔女岳五鹿。谁能想到那岳五鹿不仅身壮如牛,长得更是罗刹夜鬼一般。但是我们毫不畏惧,当下就把她团团围住了,就在我们将要制服她的时候,忽然一道白光,犹如闪电一般划过我们的头顶,她拔出了那把令人闻风丧胆的悬翦剑!”
  说话的那人停下来喘气,马上有另一个道士接上去:“这世上又有多少人能在悬翦剑下生还,我犹记得昨晚我们师兄弟抱着一死也要为武林除害的心是多么的悲壮,多么的无畏。我们就硬生生地挡下了岳五鹿的这一剑,但最终我们还是元气大伤,让这魔女跑了……”
  听众也很上道,赶紧安慰:“道兄,果然厉害,虽败犹荣啊!”
  又有人豪言壮语:“看来岳五鹿这魔女就藏在我们这里啊,可惜我都没见过她长什么样,要是被我遇到了,一定不会放过她!”
  “对呀,道兄,你再好好和我们说说那魔女到底是什么长相?”
  道士们清了清喉,准备再次投入说书行业中,忽然茶楼外响起一声叫卖:“魔女岳五鹿的画像!十两银子一张!先到先得,错过了就再没有机会了!”
  茶客赶紧拥到楼外,却见一个小叫花子拿着一叠画像在叫卖。
  众人正疑心之际,有个道士已经好奇地看了一眼画像,这一看已让他失声叫道:“就是这画里的人,这就是岳五鹿!”
  得到目击者的认证,众人已经团团围住了小叫花子。
  “这小叫花子好大的神通,竟然有岳五鹿的画像!”
  “有了这画像,找岳五鹿就不需要大海捞针了!”
  “对呀,有了这画像,盟主之位还远吗?”
  众人闹闹哄哄,说说笑笑,没一会儿都各掏腰包把小叫花子的画像买光了。
  在一旁看热闹的朱神安早就目瞪口呆了,他怎么也想不到沈約昨晚画的他的肖像,会被复制了这么多张,并且大张旗鼓地售卖起来。
  沈约却信心满满地拉上朱神安,偷偷跟上了小叫花子的脚步。他们在一个偏僻的后巷碰了头。小叫花子一看到沈约就笑开了花:“沈姑娘你果然厉害啊,我们发财了,发财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捧出白花花的银子。
  沈约老实不客气地接了过来,将银子一分为二,收起了自己的那部分,将另一部分递给那个小叫花子:“来来来,我们一人一半,以后你也不用去要饭了,拿这些银子去谋个营生吧。”   小叫花子受宠若惊地将自己的那份银子收起来,一边忙不迭地说道:“是是是,沈姑娘您简直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沈约故作老成,微微一颔首,说道:“那就这样,再见了,后会无期了。”她挥挥手,潇洒离去。一回头,却见朱神安还呆头愣脑地站着,只好又退回来把朱神安拉走了。
  恍惚间,朱神安喃喃问道:“你这是什么神操作……”
  他简直要五体投地。
  沈约高高地昂起头:“怎么样,本姑娘混江湖还是可以的吧?以后我们每去一个新地方就这么搞一次,很快我们就腰缠万贯了,而且再也没有人会找到真正的岳五鹿了!”
  朱神安不由恭敬地竖起了大拇指。

第七章


  月沉日出,周而又复始,青鸟仍殷勤探路,但叶成蹊的心却不停下沉。
  这条追寻岳五鹿的路竟然如此熟识。多年前,他为解洛伽派之围也曾这样马不停蹄。如今洛伽派早已凋零,而那里的匪患却在官府的多次围剿之下,反而凝结成团,盘踞在九宫山上。如今的楚地,经常有悍匪下山抢劫行凶,简直后患无穷。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岳五鹿会选择这样一个穷凶极恶的去处,他只希望自己早一点、再早一点寻回岳五鹿。
  青鸟还在奋力地飞行,叶成蹊紧跟其后。
  忽然,官道上拥出了很多形色慌张的人,叶成蹊勒紧缰绳,避免冲撞到人。
  “快跑啊,山贼又来了,山贼又来了!”
  更多的人拥上官道,很快就把叶成蹊前进的路堵死了。
  叶成蹊抬头望去,青鸟却仍然朝着人群相反的方向飞去。眼看就要失去踪影,叶成蹊只得弃马,跃身而起,借着官道两旁的树木,一路飞掠而去。
  哭喊声入耳,眼前出现了被土匪洗劫后的狼藉。这群被官府通缉的亡命之徒倒是不敢太过凶残,下山就为了求财,但他们所到之处还是闹得人仰马翻,鸡犬不宁。为了掠夺财物,难免造成了不少人的伤亡,地上东倒西歪地半躺着或坐着见了血的受害者,周围散落着他们被洗劫过的衣物用具。
  这时,青鸟在上空盘旋了几圈,竟朝一个侧身倒地的人飞去。叶成蹊只觉得轰的一声,仿佛一个疾雷在脑中炸开,他近乎跌落,俯身去拨开委地的长发,展露出的陌生脸庞让叶成蹊暂时找回了神智。
  他正欲走开,却见到这人身下一地破碎的药瓶子。
  是萧介送给岳五鹿的药。
  她曾在这里!
  “岳五鹿!”葉成蹊沙哑着声音叫了一声,只有失去药物指引的青鸟,扑棱着翅膀回应了一下。他凝神极目四顾,但那惊慌奔跑的,搀扶而走的,抱肩哭泣的,都没有她!他许过的要保她平安的诺言还犹在耳,可此刻她在哪里?是受伤了?被掳了?抑或已经被杀了?曾经天下无敌的她,会死在区区无名无姓的匪类手里吗?
  叶成蹊又是骇然又是懊悔,脑海中焦灼地闪过无数可怕的念头,他逆行站在逃窜的人群里,心底深处翻出陌生而汹涌的情愫来,他从来不曾觉得这样害怕过,害怕失去。
  有人慌乱中撞在了他身上,他伸手抓住他,问道:“那些山贼往哪儿去了?”
  行人胡乱地指了个方向,挣脱了叶成蹊的掌控,急急地跑开了。
  叶成蹊轻点足尖,凌空踏步,朝行人所指的方向而去。
  半山腰上,两个短褐布衣的矮壮汉子正扯着一个瘦弱的男子往山路上爬。那瘦弱男子穿着一袭对襟青衫,细胳膊细腿的,虽毫无反抗能力,却也一声不吭。
  其中一个汉子却抱怨起来道:“我们帮主也太饥不择食了,这小子生得再好看也是个男的啊,竟要我俩大费周章地弄到山上去!”
  另一个汉子嗤笑道:“别瞎咋呼了,我们帮主那是什么眼力,上百个女人面前那么一瞟,就能挑出哪个是最好看的!帮主能看上她,我就料定这小子是个女的扮的!”
  那抱怨的汉子听了就直溜溜地往瘦弱男子身上看去,伸手就把男子头上的束带给扯了。青丝泄肩,衬出一张如新月清辉的脸,脸上一双美目,如漆色点就,幽黑澄亮。
  汉子的动作粗鲁,让岳五鹿吃痛,但她仍是紧咬着唇,只竭力地别开脸。当山贼来袭的时候,她本是混着乡民一起逃跑的,却没想到独独被扯了出来,硬是被拖到了半山腰,半途还摔了一跤,将萧介赠送的药包撒落了一地。此刻她的双手还被他们钳制着,丝毫动不得,虽然怀中还藏着药师给的迷药,但也是无计可施,手掌上的擦伤火辣辣地疼着,像是在提醒她这一切不是在做梦。她竟沦落到了这样的处境,失去武功后,她真正低到了尘埃里,沦落到任人践踏。
  “果然好看!”那两个山贼犹自对着她啧啧称赞,一面探出手去摸岳五鹿的脸,“这小脸嫩得……”
  不堪的话才说出一半,忽然“嗤嗤”两声响,两个山贼忽然抱着手惨叫起来,只见他们手上竟直直地被插入了两片苍绿的树叶,入肉三分,鲜血流了满手。
  原本在挣扎中的岳五鹿,骤然少了牵制,一时用劲过猛,加上山路又崎岖不平,反而失去了平衡,便直直地向山下栽倒。惊慌失措间,忽然一阵劲风袭面,却见叶成蹊临空而来,右足连踢两脚,那两山贼高高飞起,哀号着摔去山下,紧接着他拦腰挽起岳五鹿,几下飞纵,已经带着她稳稳落地。
  叶成蹊慢慢将岳五鹿放开,见她头发散乱,衣服脏破,白皙的脸上留着几道灰黑的指印,不由得心中内疚,言语中多了一分心疼:“对不起,让你受苦了。”一只手抚上她的面颊,细细地为她擦去指印。
  岳五鹿却是一副受惊过度的样子,她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充满防备地站在那里,散落的青丝垂在脸颊两旁,只露出盈盈的双眼,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叶成蹊。
  她的一颗心突突地跳着,竟有一种牵扯的疼痛,她明明已经跑得那么远那么远,远到让她以为自己和从前一样又与他再无相干。可是他却又忽然出现了,将她从不堪的处境中搭救出来,用从前看她的眼神看着她,用从前说话的语气关心着她。她这才惊觉,自己一刻也没有忘记过从前,那些因为恐惧被埋葬了的回忆,竟仿佛又有了新的生命力,它们一点一点地破土而出,不停地瓦解着她的心防。   可是她不能,那样的从前是她永远都不能回去的!
  她听到自己近乎虚弱的声音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叶成蹊怔在那里,像是不相信她重见他的第一句话竟是这样,沉默了半天,才沉沉说道:“我总有办法找到你的。”
  岳五鹿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他离她这么近,黑亮的眸色中,倒映着自己的影子,她避开叶成蹊的视线,说道:“我以为我说得做得都够明白了,你何必还来找我。虽然你今天解了我的围,可我并不会感激你的,只求我们以后仍是各走各的路。”
  再次听到这样赶人的话,叶成蹊像是有了免疫力,他学着她的话说道:“我也以为我说得做得都够明白了,我不可能不来找你,我说过我要护你周全。”
  “你……”岳五鹿一时语塞,她竟不知叶成蹊会是这样,赶也赶不走,骂也骂不走,心中不免着急,脸上渐渐有了怒气,语气又冷了几分,“你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因为你的愧疚,可是大可不必,我早说过了,失去武功我并不怪你,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你别再纠缠我!”
  叶成蹊心中骤然一寒,脸上却还是努力维持着平静:“我对你不止是愧疚,不止是同情。岳五鹿,你怎么能抹杀掉我的一切?我们不是陌生人,哪怕你再怎么讨厌,我都不可能对你袖手旁观!”他说得很急,眼中有不易察觉的悲色,他这样一厢情愿,一路寻来,心急如焚,却得不到她一丝的好脸色,可是他仍无法控制地满心满眼都是她。
  他忽然瞥见了岳五鹿手上有半干的血迹,他拉过她的双手看,只见上面全是一道道擦痕,泥沙混着血珠糊了一手。
  他的眉头一下子就皱了起来,转头打了一个呼哨,落在后面的坐骑疾驰而来。他像是已忘记了刚才的争吵,只一心记挂着她手上的伤:“我先带你去清洗下伤口。”他上前一步,打算将岳五鹿抱至马上。
  岳五鹿本能地侧身避开,将受伤的手藏在了身后。叶成蹊看了她一眼,像是也生出了一股倔劲,又欺身再去拉她的手,岳五鹿后退几步,仍是一味地想躲,避无可避之时,她低低地,却无比固执地喊道:“我说了不用你管!”
  叶成蹊的动作忽然一停,脸上的表情渐渐凝固起来,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仿佛天地间都静止了一般,只有他的心向那黑冷的虚空沉去。他怎么做都不对,怎么做都没用,他靠近一步她却后退两步,只能这样僵持着,僵持着。
  岳五鹿终不肯示弱,带着决然的决心,掉头就走。
  她努力将背挺得笔直,每一步都迈到最大,想要逃离身后那如炬的目光。她想起从前叶成蹊待她最是温和,脸上总是含着笑,这一次她真的把他惹急了,所以才会这样心寒地看着她。她以为自己的心早已是一块冰,再没有温度了,但不知为什么,叶成蹊的目光像一把炙热的剑,将她的心划出了一道痕迹,竟是生生地发疼。
  忽然她身后响起马蹄踏在碎石上四下溅开的声音,紧接着她的腰上被一条手臂紧紧围住,还来不及挣扎,她的身子一轻,整个人就被捞到了马背上。
  叶成蹊的气息如潮水般包围住她,既熟悉又陌生,夹杂着林间若有若无的松柏清香,密不透风得像要将她淹没了一样。他在她耳边咬牙说道:“岳五鹿,如果要我看着随便什么人都可以伤你却不管,不如直接杀了我!”
  岳五鹿怔在那里,仿佛听不懂叶成蹊的话。
  叶成蹊已经一把拉过她的手,探向系在马鞍上的断水剑。她的手掌还在火辣辣地痛着,碰到冰凉的剑柄上,不可抑制地抖了一下。
  叶成蹊的声音在她耳边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怅然和哀伤:“剑就在这里,你可以随时动手,权当算是还了我欠你的,也省得我这样放不下,走不开……”
  岳五鹿挣扎着想抽回自己的手,但叶成蹊的手却紧紧按着她的,常年练剑长出的硬茧磨砺着她的手背,给人的感觉却是温暖而坚硬,好像可以为她抵挡一切。岳五鹿仿佛听到自己的心防轰然倒塌,她整个人松懈下来,像一只紧绷的刺豚忽然泄了气,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马背上,闷声说道:“我不想杀你。”
  叶成蹊等了一会儿,才慢慢松开了手,语气竟有几分无赖:“你不杀我,我便要继续纠缠你。”
  岳五鹿转头去看叶成蹊,一侧的身子轻轻擦过他修长的手臂。她昂起头,也只看得到他下颌鲜明的线条,那里曾经被师父划开过一条血线。她忽然又害怕起来,对师父发下的誓言仍犹在耳,她瑟缩地躲了一下,险些失衡滑下马来。叶成蹊早已长臂一揽,将她稳住,低头正好对上她的一双眼睛,含怨带愁,似悲似哭,仿佛藏着不能说出来的千言万语。
  叶成蹊心头一动,不知为什么忽然回忆起了曾经的一幕。
  儿时的岳五鹿也曾这样看著他,让他帮忙埋葬一只死去的兔子。她说她还记得小兔子身上温热的触感,所以不敢去碰它现在冰冷的样子。
  虽然她没有说兔子是怎么死的,但他分明看到了贯穿兔子身体的剑伤。那时的她就像被困在一张无形的网里,她的害怕不可自知地泄露出来,让他心疼得手足无措。
  他问道:“岳五鹿,你在害怕什么?”
  岳五鹿却早已敛睑垂首,只是无比慎重地说道:“我可以让你跟着我,但如果我找到师父了,你必须马上离开。”
  叶成蹊久久地看着她,像是想从她淡漠的脸上寻找一个答案,但最终只是叹息着说了一声:“好。”
  得到叶成蹊的应允,岳五鹿安定了不少。她挪了挪身子,重新坐好,叶成蹊便提缰纵马,马儿自顾撒蹄奔跑。不一会儿,骏马收蹄,丛林深处竟出现了一汪湖水。那湖水倒映着四周的树木,山风不进,波平如镜,仿若九天之上掉落的一块巨大的碧玉盘子。
  叶成蹊带着岳五鹿下马,拉着她在湖边的石头坐下,掬了湖水给她清洗伤口,又从马背上拿出药箱,上药包扎。
  岳五鹿虽然乖乖配合,一面却又不放心地说道:“我就算让你跟着我,但你不能左右我的行踪。”顿了顿,又想起来一件要紧的事,“你也不可以对我使用武力。”
  叶成蹊不禁笑起来,语气温和,一如往昔:“都听你的。”他将药箱收好,起身牵过白马,问道,“现在去哪儿?”   岳五鹿站起来,她看着逶迤无尽的山路盘旋而去,像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说道:“我要去梅鹤逸馆,有人说在那里见过我师父。”
  黄昏时分,半个山头还沉浸在太阳的余韵中,像披了一块巨大的金纱。那金纱的边缘就是楚地令人无限向往的梅鹤逸馆。
  岳五鹿站在逸馆前,微微喘了口气,她跨上天青色的石阶,拾级而上几十步,便看到一条白石板铺就的四方楼台,楼台前后连着两人高的围墙,绵延数里。台子里侧垂着薄如蝉翼的轻纱,被山风吹得飘飘扬扬,婆娑起舞。透过薄纱的缝隙,隐隐绰绰的是一片梅林,横枝错节,虽已是三月的光景,但山中温差很大,花期本就晚,枝上仍有繁花点点,寒香凛冽。林下闲庭信步着红喙白羽的仙鹤,偶有几声清唳的鸣叫,回荡山间,衬着远山叠翠,云蒸霞蔚,恍惚如世外仙境。
  楼台正北,却是一面兵器墙,墙上挂着各色刀剑枪戟,森寒冷冽,仿佛在诉说着曾经的腥风血雨。墙下立着一张漆木柜面,一位焦眉冷脸的老头站在柜台后,兀自翻着一本书籍。
  岳五鹿侧脸对叶成蹊低声说道:“如果我师父就在这馆里,你就别进去了。”那样的小心翼翼,像是从前他随着她偷偷溜进悬翦宫时,那种胆小害怕的样子。
  叶成蹊并未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两人走到柜台前,那老头就当没看到人一样。
  岳五鹿问:“劳烦尊驾,这馆里是否住着一位叫岳画心的?”
  “没有。”老头眼睛都未抬一下。
  岳五鹿愣了一下,一时间竟像是反应不过来,站在那里出神了半天,才又不死心地问了一句:“您可记仔细了?”
  老头“啪”一声将书合上,抓过一旁的账册和毛笔,声音很是不悦:“不信的话,你自己进去找!”
  岳五鹿回头看了看叶成蹊,才咬一咬牙说:“那就给我们办入住吧。”
  老头蘸了蘸墨,提笔问道:“姓名?”
  “岳小五。”岳五鹿不假思索地回道。
  老头龙行几笔,再沉声说道:“本馆规矩,入馆留兵器,馆内忌动武,不守规者,我们有权终止服务,你可都明白?”见岳五鹿点了头,老头伸出一手,“若有兵器,请交予本馆暂管。”
  “我并未带兵器。”岳五鹿再次轻声答道。
  老头神色更加不屑,提笔在小五的名字后写了“无兵器”三个字,便转脸对着叶成蹊,傲然问道:“姓名?有无兵器?”
  叶成蹊却没有马上回答。岳五鹿疑惑地转头去看,却对上他似笑非笑的一张脸,黑亮的眼眸熠熠生辉,正别有深意地看着她。
  岳五鹿脑袋里顿时嗡的一声,脸上渐渐浮起一抹绯红,像是天边的晚霞落了一片在她的脸颊,竟一路晕染到了脖子上。
  每每她男装出门的时候,总喜欢化名为岳小五,所以今天她脱口而出的也是这个名字,却忘了叶成蹊在场!
  “我以后不要叫你小鹿,我要叫你小五!”少年叶成蹊曾经这样愤懑不平地说。
  那年叶成蹊的师父叶行知过生辰,断水宫里宾客满堂,觥筹交错,热闹非凡。席间上了一味甘菊冷淘,是用粳米泡足了水再细细碾碎做成稀薄粥汤,再加入槐、菊叶等各色香料,用清凉井水降温而成,甚是清热解暑。
  他想起岳五鹿畏热,便命人装了一大碗,封在食盒里,偷偷地去悬翦宫找岳五鹿。
  断水宫和悬翦宫不和,这个时候,悬翦宫定是闭宫不出,眼不见为净。
  叶成蹊翻了几道围墙,好不容易看到岳五鹿,正压着嗓子叫她:“小鹿,小鹿。”
  结果院子里又跑出一个圆脸的女孩,声音洪亮地叫着“小鹿”。理所当然地,岳五鹿只听到了那个小女孩的呼叫,跟着她跑了。
  叶成蹊凉在墙头上,连片遮阴的都没有,只有知了在不遗余力地叫着。他又热又累,最后直等到甘菊冷淘变成了甘菊热淘,岳五鹿都没有回来。叶成蹊只好无功而返,再次见到岳五鹿的那天,叶成蹊便提出以后要称呼她为“小五”。
  “下次如果你听到有人叫你小五,便知道是我了!”他气鼓鼓地说,“这样就不会被人捷足先登了。”
  “小五?”岳五鹿弯着眼,要笑不笑,虽然她觉得“小五”这个名字有点滑稽,但是看叶成蹊认真的样子,她又欣然接受了,“那你就叫我小五吧,叶哥哥。”
  叶成蹊却仍不满意,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还有,如果你听到连着五下敲门声,那也是我来找你了。”
  “那如果你听到连着五下的敲门声,那就是我来找你!”岳五鹿也跟着说。
  叶成蹊想了想,不禁开怀大笑起来:“那这就是我们俩的暗号!”
  岳五鹿卻从不会像叶成蹊这般肆意地笑,只是嘴角噙着一抹笑意,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仰脸望着他。夏日的阳光落在她的脸上,通透而又明媚,让人不禁从心底里也欢喜起来。
  叶成蹊心情大好,他一抬手将断水剑放在柜面上,朗声道:“叶成蹊,断水剑一把。”那老头不由得正眼去看叶成蹊,只见他清隽的脸上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是一种说不出的丰神翩翩,温文尔雅。
  待老头一一记录在案,兵器上墙,早有穿着青衣的童子在前面引路。
  叶成蹊走在岳五鹿身边,看似无心地说道:“原来你还记得。”语气里却是难掩心中的欣喜,仿佛岳五鹿还记得从前的事,便是一件让他再开心不过的事了。
  岳五鹿只觉得自己艰难筑起的高墙忽然被开了个窗口,躲在里面的自己一览无余,慌乱间,她看到带路的童子已经走得很远了,便赶紧加快脚步,逃也似的追了上去。
  叶成蹊低低笑了一声,缓步跟在后面。
  梅鹤逸馆坐落在山凹中极大的一块平地上,馆内按照二十八星宿的方位建有二十八个小院,每个院落之间以梅树相隔,鹤鸟相伴,或掩映或对照,围成偌大的一圈,圈内中心处又有酒楼食肆若干,俨然如一座世外之城。而它确实也是一座世外桃源,这里不同于普通的驿站别馆,来此入住的人多半是厌倦俗世纷扰,只求一隅,与外界相隔片刻,没有江湖纷争、权势显贵,只有梅鹤相伴、杯酒言欢。   引路的童子在梅林中穿梭,岳五鹿紧跟其后,忽然她脚步一停,择右而去。落在后面的叶成蹊心下疑虑,不免加快步子追去。赶到的时候,却见岳五鹿被林中的一个陌生男子推了一把,正踉跄后退。叶成蹊单手在岳五鹿的腰上轻轻扶了一下,便稳住了她的身形,低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岳五鹿像是才回过神来,眼睛却死死盯着那男子手上的东西,喃喃说道:“那簪子……”
  叶成蹊已觉得事有蹊跷,抬眼望去,看到那男子手里拿着一枚柳叶形状的碧绿玉簪子,那簪子即使在黄昏的光线下,仍泛着翠色的幽光,青翠得像是要滴出水来一样。
  “哪来的小子,上来就抢我的东西,也忒没礼貌了!”那男子推了岳五鹿一把,犹不解恨,仍是愤愤地看着岳五鹿。他的旁边还站着一位明霞色绫罗纱裙的女子,云鬓轻绾,明眸皓齿,却像是饶有兴趣般直勾勾地看着岳五鹿。
  “我认得那簪子,是我……”岳五鹿想了想,才说,“是岳画心的。”
  那男子神色变了变,但马上又镇定下来,冷笑了一声:“这世上的首饰相似的多了去,还有一模一样的呢,我就不能有这样一枚簪子吗?”说完,也不去理会岳五鹿,只转身对身旁的女子殷勤地笑了笑,又将簪子拱手送上,轻声细语地解释着,“青菱,我本就想将这枚簪子送你的……”
  岳五鹿却是十分肯定这是师父岳画心的簪子,可又苦于无力解释,只咬紧了唇执拗地看着那对男女。
  “你说这簪子是你的,那你可知道这簪子上刻着的字吗?”叶成蹊忽然出言问道。
  那男子打量了叶成蹊一番,又胡乱翻看了一下手上的玉簪子,不满道:“你们别再胡搅蛮缠,这小簪子上能有什么字?”
  叶成蹊笑了笑,反而拱手对旁边叫青菱的女子说道:“还请劳烦这位姑娘鉴定一下,这簪子本就是以柳叶为形,中间那一道叶脉却是由一行草字组成,乃家师叶行知的笔迹,写着知心一片,莫失莫忘。知心二字,便是暗藏了家师叶行知和师叔岳画心的名字在里面。”
  岳五鹿听他这样说,脸色微变,竟像是非常意外,但也只是看了一眼叶成蹊,仍是未发一言,反倒是一旁的青菱见他说得言之凿凿,生了十分好奇,一把拿过那玉簪子,细细地辨认,半天才惊讶地说道:“确实有字,和你说的一模一样。”
  
那男子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温绍安,怕这真的是人家的簪子吧。”青菱倒毫不徇私,杏眼斜睨着满脸窘迫的男子,“既然是别人的东西就还给人家,我可不要。”
  
那叫温绍安的男子只“哼”了一声,反手忽然将簪子扔了出去。
  
叶成蹊眼疾手快,一把抓在了手里,他将簪子交到岳五鹿手中,抬眼看见温绍安正欲举步离去,便出声制止:“慢着。”
  
温绍安在青菱面前失了面子,脸色越发难看,恨恨地回道:“簪子都还你了,还想怎样?”
  
叶成蹊问:“这簪子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捡的。”
  
“哪儿捡的?”
  
“你!”温绍安气极,恨不得一掌劈过来,但碍于梅鹤逸馆的规矩,他忍了又忍。
  
“哪儿捡的?”叶成蹊却没打算就此算了,仍是盯着温绍安问,目光逼人。
  
温绍安的拳头握紧了又松开,那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已被捏得泛起青白色,但他仍是紧闭着嘴巴,硬是不回答。
  
“叶少主,别来无恙。”忽然一个苍劲的声音远远传来,打破了胶着的气氛。
  
众人转身望去,却见一顶四人抬着的敞轿缓缓而来。那轿子上坐着的人在稀疏的梅影中渐渐露出面貌来,一头苍苍白发,脸上眉目却是精烁,真真是鹤发童颜。他一身白衣宽袍,懒懒地半靠在椅轎上,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叶成蹊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礼:“梅馆主,也别来无恙。”
  
梅馆主看着叶成蹊,脸上却显过一丝哀痛,哑然道:“你倒是长大成人了,可惜你师父他……”
  
叶成蹊神色还是寻常,淡淡说道:“家师生前时常提起馆主,只恨路途遥远,不能常来常往。”
  
梅馆主也不知想起什么,苦笑了一声,摆摆手说道:“伤心之地,不来也罢。”
  
叶成蹊却似不懂,疑惑地看着梅馆主。梅馆主也不解释,他像是才看到温绍安和青菱一样,只瞟了一眼,眼神却是异常凌厉:“温绍安,你在这儿做什么?”
  
温绍安像是很怕梅馆主,唯唯诺诺地说道:“没做什么……”
  
梅馆主低声喝道:“那还不快走。”
  
温绍安像是得了赦令,赶紧快步离去。
  
叶成蹊皱了皱眉,终究还是忍住没再问什么。
  
梅馆主低头对带路的小童吩咐:“你快带他们去住的院子。”又对叶成蹊说,“待你安置好了,再来我院里好好叙叙。”
  
叶成蹊点了点头。梅馆主又挥了挥手,抬轿的人早会了意,穿林而去。
  
在一旁看热闹的青菱却仿佛没受半点影响,她的眼神炙热,只一味看着岳五鹿,见人都走了,便冲着岳五鹿说道:“这位公子长得可真好看。”楚地的女子本就泼辣热情,再加上她像是没有半点男女之防,反而显得天真烂漫。
  
岳五鹿微微笑了一笑。
  
青菱像是得了鼓励,娇俏伶俐地说道:“我和姐姐青莲在馆里开了一间酒肆,你安顿好了就来找我。这馆里没有别的好玩的,就只有我们那儿的酒还值得一尝。你们说的那个岳画心也是我那儿的常客,我可知道很多岳画心的事哦!”
  
岳五鹿愣了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连忙点头应允。
  
青菱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青衣童子重新带路,很快便行至他们入住的小院。院门一侧,悬挂着一面桃木的符匾,上面用隶书写着“虚宿”两字,正处于北面。推开院门,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大道直通廊下,院中沿着围墙仍种着一排梅树,寒梅疏影,冷香缕缕。上了走廊,便能看到三个房间,两间做了卧室,中间却是客厅的摆设。房间都是极大,有一股艾草的清香味,想必是山间多蚊虫,便是四处悬挂了艾草来驱蚊。   
岳五鹿选了左边的房间,叶成蹊便去了右边的房间。
  
没一会儿,岳五鹿已经出来了,她站在廊下,蜂腰长腿,亭亭玉立,虽然提高了音量,但仍是清清淡淡的:“我去找青菱了。”
  
叶成蹊站在房门前回道:“我去见见梅馆主,便来找你。”
  
岳五鹿出了院门,便往南而去,虽然有梅树掩道,但她只管一路向南,走不过几百米远,便看到一座屋檐低垂的酒肆,一面写着“酒”字的旗子在山风中飘飘荡荡,檐下三三两两坐着喝酒的人,不远处几只仙鹤闲庭信步,悠然自在,竟一点也不怕人。
  
青菱正当垆卖酒,语笑嫣然,远远看到岳五鹿过来,早跑出来招呼。
  
“公子好生心急啊,是为来看我呢,还是来打探消息的?”青菱快人快语,拉着岳五鹿找了一张空着的酒桌坐下。
  
岳五鹿也没有不自在,反而想起沈约来,沈约也喜欢这样拉着她。她笑了笑,说道:“我是来打听岳画心的事的。”
  
青菱的脸故意垮了垮,转而又狡黠地说道:“我们这是有规矩的,你要是能喝酒喝赢了我们姐妹俩,我们就告诉你岳画心的事。”
  
岳五鹿面有难色。
  
青菱兴致却很高,她转身招了招手,娇嫩嫩的声音叫道:“姐姐,快来。”
  
不一会儿,柜台后走出一个和青菱模样相似的女子,眉目如画,作风也是泼辣辣的,她看了一眼岳五鹿,便抿嘴笑起来:“好一个俊公子,难怪把妹妹急的。”
  
青菱也不在意,只拉着岳五鹿问:“怎么样?比不比嘛?”
  
“我酒量不行。”岳五鹿实在不敢应战。
  
“两个对一个,不公平。”一个玩世不恭的声音适时插了进来,紧接着一个清瘦修长的身影大喇喇地翻身跳过酒肆的栏杆,两三步便走到了岳五鹿身边,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们两个跟你们两个比,这样才公平。”
  
岳五鹿侧脸抬头去看,却是自己不认识的人。那人一身玄衣,却是极好的面料,举手投足间,是养尊处优的自傲。他对着岳五鹿眨了下眼睛算是打了招呼,便勾起嘴角,笑嘻嘻地看着青菱姐妹。
  
姐妹俩对看了一眼,只听得青菱咯咯笑了几声,说道:“虽然你比这位公子长得逊色了点,不过也算不错,就给你个机会吧。”
  
那人嬉皮笑脸地说道:“两位姐姐真是爽快人。”
  
岳五鹿心有疑虑,又细细打量起那人。
  
那人却毫不在意地对上岳五鹿的视线,一面用拇指轻轻划过嘴唇,露出一个暧昧不明的笑,一面吊儿郎当地说道:“别看了,加我一个你又不吃亏,我就是酒瘾犯了,要是呆会儿赢了,也不用你谢我。”
  
岳五鹿虽仍有防备,但心一横还是对姐妹俩点了点头,说:“那就比吧。”
  
青菱到底是妹妹,喜形于色,欢呼了一声,去酒柜里抱出了两大坛酒放在桌子上。酒肆里的客人像是知道这青莲、青菱姐妹惯常喜欢和人比酒似的,也一边喝着酒一边看起热闹来,议论着这次到底谁能赢。
  
叶成蹊见完梅馆主,来到酒肆的时候,就看到岳五鹿面颊微红,醉眼氤氲,一手扶额,一手扶杯,虽不胜酒力却仍在极力自持,一旁的青菱还在东倒西歪地给她倒酒,桌子底下横七竖八地已经空了好几个酒坛子。而在岳五鹿身边的是一个陌生的男子,他的脸色本就晒得微黑,倒看不出来有无醉意,只是一海碗一海碗地自斟自饮着。而他对面的青莲已经撸起了袖子,一脚半跨在椅凳上,面色绯红,云鬢微乱,却仍不示弱地拼着酒。
  
酒肆的看客越聚越多,言谈间,倒是难得看到青莲姐妹要输酒了。
  
叶成蹊哭笑不得,也只得先找了张桌子自顾坐下,等着这场较量结束。
  
眼看天色转黑,山风渐紧,吹得梅花如雪般纷落,看客们簇拥成一团取暖,就在大家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终于青莲和青菱娇叱一声,举手投降,岳五鹿身边的男子大笑起来,犹自斟了一满碗酒喝下。众人见他这样的做派,不禁纷纷拍手赞叹。
  
青莲瞪了他一眼:“你这肚子里怕不是有个无底洞吧。”
  
“小爷我拼酒就没输过。”那男子神色自若,大手一挥,“这酒钱就记在我账上。”
  
青莲顿时眉开眼笑。
  
岳五鹿双手撑着桌子,缓缓站了起来,靠向青菱:“那关于岳画心的事可以说了吧?”
  
青菱向岳五鹿勾勾手指,凑向岳五鹿的耳边,细细说了起来。那男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虽是一言不发地坐着,但显然是全神贯注地在听青菱所讲的话。
  
听了半晌,岳五鹿神色反而怔忡起来,她皱了皱眉,抓着青菱问道:“那你知道她现在去了哪儿吗?”
  
青菱摇了摇头,语焉不详地说道:“我们姐妹只知道发生在这酒肆的事儿。”
  
岳五鹿便没再问下去,她怔怔地站在那里,若有所思的样子。倒是她边上的男子,脸上的失望一闪而过,他将酒碗一推,拍拍手站了起来,又恢复了之前玩世不恭的样子,说道:“酒都喝完了,就各回各家吧。”他也不等别人反应,便扬长而去。
  
围观的众人热闹看完了,也都随着那男子四散离开。
  
青莲早已喝茫了,也不管酒桌凌乱,挪着凌乱的步子进了酒肆的后院。只有青菱强撑着醉眼,和岳五鹿相扶着,絮絮地说:“岳画心每年都来我们这喝酒,她的事我知道得最清楚,你下次来,我再单独告诉你一些。”
  
岳五鹿一边点头,一边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她面色本就白皙,喝了酒后便像是敷了一层胭脂,从白里透出嫩嫩的粉来,倒像个弱冠的少年郎。她一出酒肆,夹杂着梅花花瓣的山风便吹了她一脸,那花瓣受阻,纷纷扰扰地落在了她杏白的素色长袍上,像是在她身上描了一幅浅浅的工笔画。她也不去掸落,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住的院子走去。   
叶成蹊因为不确定岳五鹿到底喝了多少酒,便也没有说话,只和她并排走着,一心防着她步履不稳。
  
好在住的地方离酒肆本就不远,没一会儿工夫便回到了虚宿。吹了风,岳五鹿像是清醒了一点,临进门前,岳五鹿拦住叶成蹊,苦恼地说道:“我身上的酒味太臭了,你等我下,我还有话问你。”
  
叶成蹊在房间里等了一盏茶的时辰,百无聊赖地推开了窗,却发现窗外还有个后院。虽然今夜月色晦暗,但因为窗外挂着防风灯笼,所以还看得清那院子是用了篱笆稀稀疏疏地围着,院中一棵环抱粗的金槐树,花期未到,只星星点点长出了一树的嫩叶,其中恰好有一粗枝横生,差不多跨越了半个院子,枝上吊着粗粗长长的麻绳,底下绑着一架秋千,显得生趣盎然。
  
岳五鹿却不知是什么时候也出来了,正静静地站在秋千架旁,她已经换了一身颌领的罗布长袍,外面披着一件白色长衫,虽是男子的衣物,却没有束腰,只是轻飘飘地挂在身上,反而显出别样的俊逸清瘦,潇洒风流,仿如一支独立迎春的白玉兰。
  
叶成蹊找了台阶,向那秋千架走去。
  
岳五鹿听到声音,转过身来,看到是叶成蹊,歉意地说道:“我本来想吹会儿风,去去酒味,再去找你的。”
  
叶成蹊微微一笑:“无妨,这里也不错。”
  
待他走到岳五鹿的身边,才发现前面的篱笆外竟是一处断崖,崖下黑洞洞的,仿佛深不见底,偶尔传来山林涌动的潇潇声。他这才知道这架秋千的真正妙处,凌空荡去,便是浮于林间之上,与飞鸟齐平,定是倍加惊险刺激,不由得感叹道:“这秋千看起来还真是别有用心。”
  
岳五鹿看了叶成蹊一眼,知道他别有所指,便开口问道:“听你和梅馆主的口气,倒是旧识?”
  
“师父在世时,曾随他来过一次逸馆,与梅馆主便在那时相识的。”顿了顿,叶成蹊自嘲地笑了笑,“不过,我还没有重要到需要他亲自出来相迎,倒是像来息事宁人的。”
  
岳五鹿微微点了点头,又问:“那你去见梅馆主,他怎么说?”
  
她的眼中不自觉流露出了期待,可叶成蹊却无奈地笑了笑,回道:“说的都是些场面话,只说岳师叔以前常来逸馆,可能是无意丢了簪子被人捡了去。至于现在岳师叔人在何处,他一概不知。”
  
岳五鹿脸上的失望一闪而过,想了想,还是说道:“青菱姐妹只告诉了我一些师父的旧事,也没说出师父的下落。”
  
见岳五鹿心思消沉,叶成蹊劝慰道:“慢慢来吧,这馆里这么多人,总会有人留意了师叔的去处。”
  
岳五鹿身形晃了晃,酒劲隐隐上涌,只觉得脑中黏黏糊糊地沉了一团东西,心中升起了几分平常少有的急躁。她嫌热一般,敞了敞长衫,露出那凝脂一样的粉颈,一面将左手攀在秋千架的粗绳上,借着力才站稳了身子,一面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绳子的纹路,好像只有这样才能一点点理顺脑中的千头万绪。
  
她无限苦恼地说道:“那簪子是师父最珍爱之物,决不可能就这样丢在这逸馆里的,我看他们的样子,都像是不肯实话实说。”
  
叶成蹊凝视着她,淡淡一笑:“总会找到办法让他们说的。”他的声音低缓而沉稳,在寂静的院落中飘散开来,竟是无比的让人安心。
  
岳五鹿怔怔地看了叶成蹊一会儿,像是费了很大劲才想起来问:“你是怎么知道师父的簪子上有字的?”
  
知心一片,莫失莫忘。那样的字句,她也是第一次听说。
  
叶成蹊眼中一时闪过黯色,却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小的时候见过那簪子的图纸,是我师父亲自做了送给你师父的。”
  
“原来你早已知道。”岳五鹿脸上显出迷离的神色,声音低低的,像是梦呓一般,“青菱说,我们师父原本是一对恋人,却在这逸馆里,你师父移情别恋,爱上了别的女子。”
  
她一向和师父交浅,只知她师父总是冷心绝情,在酒桌上乍然听青菱说起师父那样的伤心往事,一时之间,竟不知心中是怎样的滋味。她想起散席前青菱说的,师父每年都会去她的酒肆喝酒,想来这么多年仍是无法忘情,个中凄苦,万般无奈,只能付于酒中。
  
叶成蹊见她黯然不平的样子,忍不住解释道:“我师父他也是有苦衷的……”岳五鹿一时不解,只拿一双澄若秋水的眼睛盈盈地望向他,叶成蹊失了神,好半晌才想起来继续说,“师父他自知命不长久,又恐师叔性情刚烈,不肯独活,只好找人做了一场戏,让她恨自己。”
  
岳五鹿却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她微扬着脸,定定地看着茫茫夜色出了神。她想起自己偶尔撞见师父凝视那枚玉簪时的失魂落魄,原来那一片知心,纵使不曾忘却,也早已经被辜负。
  
叶成蹊脸上渐渐露出复杂的表情,似是心有不甘又似心有所期,他看向岳五鹿,目光灼灼,别有所指:“师父他这样做,大家都不开心,我也曾劝他不如把话都说清楚了,至少没那么多煎熬。”
  
岳五鹿却恍若未闻,她眨了眨几欲阖上的眼,不知是酒的后劲太强还是别的,只觉得身心都在发烫,像是要将她融化了一样,全身软绵绵的,使不上一点力气。忽然眼前的景物向一边倾斜,人早已经直直地倒了下去。
  
叶成蹊眼明手快,伸手一捞,将她拥在怀里。他俯首看去,眼前的人双目迷离,似睡非睡,淡淡的酒气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幽香袭来,他终于问出口:“小五,这十年来为什么要躲着我?”
  
岳五鹿鼻息微动,却已然睡去。
  

第八章


因为酒醉,岳五鹿这一觉睡得甚是酣沉,醒来已经是晌午。她起身坐起,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昨晚自己是何时回的房间。她浑浑噩噩地穿衣梳洗,出了房門,发现叶成蹊已等在门外,约她一起去吃午饭。
  
梅鹤逸馆住客的饮食都需自己来逸馆中心的酒楼食肆解决,所以这里半亩方地和那二十八院子相比,倒是热闹异常,人来人往,宛如集市。   
岳五鹿和叶成蹊甫一踏入酒楼门槛,大堂里却忽然静了下来。等那尴尬的安静过去后,有人拿了一张画像指给叶成蹊看:“叶公子,你应该认得岳五鹿吧?是这人吗?”
  
两人一脸狐疑,往那画上看去,却发现那画像之人浓眉大眼,棱角分明,却浓妆艳抹,很是不伦不类。
  
叶成蹊微一沉吟,声音不低不高,却能让所有人听清楚:“既然身在梅鹤逸馆,又何必谈江湖事。”
  
那人自讨没趣,拿着画像走回自己的桌子,仍然和人四下讨论着,言谈里说的是这画像得来如何不易,又是花了多少银子,以及眼下岳五鹿是如何的炙手可热。
  
岳五鹿蹙着眉,仍是望着那画像。叶成蹊怕她听出更多的事,赶紧拉了她,找店家要了一间包厢。坐定后,岳五鹿才说:“那画像倒是很像你的侍卫。”
  
叶成蹊细想一下,恍然大悟,那眉眼轮廓确实像朱神安。他忽然看向岳五鹿,面有难色。岳五鹿心明如镜,这会儿已经苦笑出来:“沈约她不会已经离开断水宫了吧?”
  
果然叶成蹊无奈地说道:“她知道了,便死也不肯留在断水宫,我只好让朱神安一路保护。”见岳五鹿忧心忡忡,只好又勉强说道,“朱神安他还算可靠的。”
  
岳五鹿点点头:“别的也没什么,就是我把悬翦剑交给她保管了,怕给她惹祸上身。”又带着几分不解说道,“那画像倒像是沈约的手笔,却不知道为何要朱侍卫冒充……”那“我”字生生地吞了进去。
  
来包厢伺候的店家小二,已经提着热茶进来了。
  
叶成蹊此刻却想通了几分,沈约既已知道江湖上人人想要岳五鹿的性命,便是想尽办法混淆视听,让人找不着真正的岳五鹿。这份良苦用心,也是主仆情深。但他如何能对岳五鹿明说,如果让她知道了殷盟主的那道诏令,又不知要给她添加多少愁苦烦恼。于是他岔开话,说道:“我们先吃饭吧。”
  
岳五鹿点点头,她一向对吃的不甚讲究,只为饱肚,便推给叶成蹊点菜,自己扭头向那窗外看去。映入眼帘的全是梅树,因为年岁甚长,梅枝欹疏曲折,错综复杂,再加上落梅无数,纷纷乱乱,窗外的景色就像是一张解不开的网。
  
那网中忽然多了一个黑点,渐渐放大,才看清是一身玄衣的男子。岳五鹿“咦”了一声,眼波一转,仿佛有水光潋滟,竟是说不出的伶俐动人。她忽然俯身靠过来,在叶成蹊的耳边说了些什么。
  
叶成蹊只觉得一股淡淡的馨香盈鼻,只是一个恍惚,岳五鹿已经起身离开,走出了包厢。叶成蹊失笑了一声,便不动声色地站起来,推窗向外看去。
  
不一会儿,岳五鹿已经出现在酒楼外的台阶上,昨日拼酒的男子正迎面款款走了过来。
  
岳五鹿和他打了招呼,便攀谈起来,因为那台阶略有高度,所以岳五鹿便微微俯身向下,那男子反而昂首向前,靠得极近。忽然那男子像是感受到楼上叶成蹊的目光,抬起头看了过来,他的脸晒得黑黑的,一双细长的眼睛,眼尾微微上翘,嘴角一勾,便露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他扬手和叶成蹊打了个招呼:“在下冯未歇。”
  
叶成蹊回道:“在下叶成蹊。”
  
冯未歇愣了愣,但很快又继续和岳五鹿交谈起来。没多久,岳五鹿引了冯未歇进到包厢,见桌上已经琳琅摆满了吃食,他便拱了拱手,说道:“小五兄、成蹊兄,多有叨扰。”人倒是老实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吃完这一顿,岳五鹿和冯未歇才真正熟识起来,他们两个连日来形影不离,倒有几分相见恨晚的样子,又纵情酒色,一味地包了青莲青菱姐妹的酒肆,日日笙歌买醉。那冯未歇像是有无尽的银子,大把大把地花到青莲酒肆里,又能言善道,总将姐妹俩哄得娇笑连连。而青菱对岳五鹿更是青眼有加,迷得三荤五素。这两对璧人便日渐亲近起来,岳五鹿更是不避嫌地带了她们姐妹回自己的院落,在后院中玩起秋千。那姐妹俩最是胆大妄为的,就站在秋千架上,荡得半天高,衣袂翻飞,欢声笑语,凌驾于山间野林之上,真真是肆意非常。
  
叶成蹊却仿佛不胜其扰的样子,躲去了梅馆主的院子里。
  
青衣童子双手奉上了热茶,便垂首退下。
  
梅馆主与叶成蹊对坐,漫不经心地说道:“你那小兄弟倒和冯公子玩得开。”
  
叶成蹊笑了笑:“他小孩子心性,又难得出门,当然爱玩。”
  
梅馆主抿了口茶,倒是很理解似的:“逍遥城的少城主,你那兄弟倒是会挑人,难怪会玩得这么疯。”不过是无心的一句话,也不等叶成蹊的反应,又岔开了话去说别的闲事。
  
叶成蹊微一踌躇,仍是端了茶品了一口,只是那端茶的手指修长皙白,隐着森森力道。
  
再一日,岳五鹿出门去找冯未歇的时候,却被叶成蹊拦住了,破天荒地说道:“今天我跟你一起。”
  
岳五鹿眨了眨眼,奇道:“你确定?”
  
叶成蹊也不解释,人已率先出了院子,一面问道:“今天你们打算怎么消遣?”
  
岳五鹿的兴致颇高,嘴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青菱约我们出去踏青。”
  
他们还未走到青菱的酒肆,便远远看到姐妹俩和着冯未歇已经在门口等着了,冯未歇的手上还提着一个篮子,里面隐约能看出是几个青瓷小酒瓶子和一些吃食。岳五鹿心情雀跃,忍不住小跑了几步,扬起手和他们招呼起来。
  
青菱欢呼一声,拉了姐姐青莲,奔了出来。
  
看到在岳五鹿身后跟着的叶成蹊,青菱笑容不减:“是你啊,今天叶公子也想加入我们?”
  
叶成蹊微微点了点头。
  
青菱喜不自禁:“人多熱闹,我们赶紧去吧,晚了就没好地方了。”她素来爱热闹,赶紧招呼着众人,快步向馆门口走去。
  
冯未歇见到叶成蹊,便淡淡笑了笑,提着篮子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走着。   
出了逸馆,青菱在前头带路,沿着山路七转八弯地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忽然豁然开朗,眼前出现一片清澈的湖泊,那湖甚大,沿着山势,蜿蜒不绝,湖上早有人轻架扁舟,有三五两人丝竹奏乐,也有单独一人饮酒自乐。湖岸上更是热闹,芳草如茵,燕舞晴空,行人如织,不时有小贩们吆喝着,兜售各种特色吃食、琳琅器玩。
  
空旷的草地上,一群少年正围着一只蹴鞠踢得起劲,楚地民风奔放,不时有少女们呐喊助威,也无人见怪。山坡上芳树萋萋,架着秋千,三五成群的少女们言笑晏晏,或坐在秋千上,或站在秋千旁,或推着秋千绳,纱裙如锦,翩飞如蝶。
  
这样的情景,实在让人心旷神怡,青菱“哟呵”地叫了一声,便拉着大家加入了踏春的人群。
  
他们沿着湖边,一路走一路看。岳五鹿的视线忽然被吸引了,竟无限神往地向半空中看去,却原来是几个小童在放纸鸢,那纸鸢做得甚是精巧,有鹤、燕、蝶、蝉等各色形状,点缀着五彩颜色,在半空中迎风飞舞。童子们扯着线,嬉笑着跑来跑去,比着谁的纸鸢飞得高。
  
青菱她们从小就玩厌了纸鸢,哪还有什么兴趣,瞟了一眼便又向前走去。只有岳五鹿在悬翦宫长大,孩子那些玩具她从未有过,便依依不舍地看了又看,才跟上了众人。
  
忽听得一声铜锣响起,有人高声说着:“快来看快来看,蹴鞠比赛,赢的人有大奖!”
  
原来是走街串巷的人在这里设了个台子,那台子的三面搭了架子,上面挂满着珠翠冠朵、篦环绣段、画领花扇、官窑定器、孩儿戏具之类的物什。台子中间立着一个怀抱大小的铁圈,台下站着两个身形矫健的汉子。那吆喝的人取出一只蹴鞠,拿在手里轻轻转了转,说道:“一次三文钱,只要将这只蹴鞠踢进铁圈内,台上的东西随便挑。谁想试一下?”
  
那台上的东西,样样价值远超三文钱,实在诱人。很快就有人拿了钱送到那人手里,接過蹴鞠往地上一放,便一路踢着蹴鞠向台子靠近,谁知那台下站着的两个汉子身手了得,见来人靠近,便轻轻松松拿脚一拨,就把蹴鞠踢开了。
  
看客不由得喝起彩来,那踢蹴鞠的人也不示弱,又连番几次进攻,但每每靠近台子,蹴鞠都被铲了出去。最后无奈之下,他便在远远的地方,提脚一射,蹴鞠自然未踢进铁圈。
  
吆喝的人又赶紧敲了声铜锣:“还有哪位好手想要一试?”
  
便又有人不死心地给了钱去挑战,怎奈那台下拦人的两个汉子,身手实在了得,挑战的人只能远射,不是射偏了,就是射过了。
  
青菱和青莲看得津津有味,忍不住催着身边的几位也去试试看。
  
冯未歇早心痒了,勾着唇,笑问:“你们看上台上哪个奖了?”
  
青菱和青莲异口同声地回道:“当然是哪个贵要哪个!”
  
冯未歇心领神会,摸出三文钱丢过去,那人便将蹴鞠丢过来,他拿胸一顶,蹴鞠顺着他的身体滚到脚下,他提脚一拨,便慢慢向守台的人攻近。三个人你争我抢,好一番缠斗,最后冯未歇瞅准了机会,一个提射,蹴鞠准确地落进了铁圈中。
  
四周响起一阵欢呼,青菱和青莲冲到前面,指着台上的一匹薄薄的雾绡云縠,欢快地叫着:“要那个!要那个!”
  
摆台的三人脸色已经变了又变,负责吆喝的那位万般无奈地将那匹布送到了冯未歇手上,一面肉痛地说道:“公子技艺了得,那两位姑娘也是眼光毒辣啊。”缓了缓又重新振奋起来,继续吆喝,“各位看到了嘛,三文钱换一匹雾绡云縠,这样的买卖去哪里找啊,都来试一试啊!”
  
那雾绡云縠叠在一起虽是薄薄的一层,但也是价格不菲。众人们羡慕不已,青菱已经高兴得手舞足蹈,将那匹布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一旁的篮子里。
  
岳五鹿见着不禁也十分开心,叶成蹊看了她一眼,心中一动,便朝着那还在吆喝的人走去。
  
那人见叶成蹊是和冯未歇是一伙的,便心中有点发怵,暗地里和守台的人使了个眼色。
  
叶成蹊打小在断水宫也常常和人玩蹴鞠,那动作也是十分老练,守台的人更是十分害怕,若再被踢中一次,他们这一天就白忙活了,便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来防守。叶成蹊左突右进,行云流水一般,眼看就要突破,忽然守台的人佯装去铲,却对着叶成蹊的小腿下脚。叶成蹊不得已起跳了一步,另一个守台的人看准机会,飞起一脚,将蹴鞠往那湖里踢去了,那蹴鞠在湖面上画出一道长长的弧线,慢慢进了水,眼看就要沉没。
  
就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叶成蹊已飞身而起,轻点湖面,轻轻一捞,就将蹴鞠救了回来,他脚下夹着蹴鞠,展臂飞驰归来,甫一落地,便抬脚踢射,他的位置离铁圈还有一段距离,角度也略偏了点,但那蹴鞠不偏不倚,“哐当”一声入了圈里。
  
众人齐声喝彩。
  
那吆喝的人脸色白了又白,垂头丧气地走到叶成蹊身边,问道:“恭喜公子,不知看中哪个奖品?”
  
叶成蹊随手一指,却是那最平凡无奇的纸鸢。
  
那吆喝的人呆愣半晌,仍是不信地问道:“你确定?”
  
叶成蹊微微一笑,几步跨上台,伸手将那纸鸢取下,复又回到台下,在众人迷惑不解的眼光中,将纸鸢递给了岳五鹿。
  
青菱和青莲万分可惜地叫道:“哇,你怎么拿个纸鸢啊,也太浪费了!”
  
叶成蹊像是不经意般地看向一边,说道:“玩儿而已。”
  
只有岳五鹿拿纸鸢的手在微微发烫。
  
玩过了这个小插曲,他们终于找了一块草地,坐下来饮酒进食。春风拂面,湖光山色,实在让人坐不住。青菱便携了岳五鹿去放纸鸢,岳五鹿笨拙地抬着纸鸢,青菱扯着线在前头跑,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急得叫人来帮忙。先是青莲加入,接着冯未歇也加了进来,只有叶成蹊对纸鸢一窍不通,只能在旁边站着看。摆弄了许久,纸鸢终于上了天,几个人像是回到了孩童时代,喜不自禁地呼喊了一声。   
青菱玩了一会儿直喊累,便将牵引的线递给了岳五鹿。
  
岳五鹿虽极力掩饰,那脸上的神采却是万分期待的,她冲着青菱冁然而笑,那精致的面庞在日光下吹弹可破,眼中仿佛藏着璀璨星光,让人沉醉。
  
青菱傻傻地看了半天,却发现岳五鹿实在不会放纸鸢,歪歪斜斜地险些要坠落,不由得大叫起来:“快,向右边跑。”
  
那纸鸢终于又找对了风向,摇摇晃晃地升高了一点,几个人不敢掉以轻心,一路指挥着岳五鹿忽左忽右地跑,好在那纸鸢很是争气,越飞越高,渐渐超过了天上所有的纸鸢。
  
岳五鹿这才停下步子,额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也顾不上去擦。一旁玩耍的孩童围了上来,满眼崇拜地看着她,直夸她的纸鸢飞得高。她莞尔一笑,玩心大起,半弯下身子,让那几个小孩轮流去扯一扯那纸鸢的线玩,童言戏语,很快便闹成了一片。
  
叶成蹊见她玩得如此开心,忍不住也跟着嘴角上扬,看着她被一群孩童团团围在中间,一直紧随着她的目光便慢慢松懈下来,环视之间,尽是春容满野,花絮翩飞,坠入湖中。不过是一转眼,叶成蹊再看向岳五鹿,却不见了她的踪影。叶成蹊拔腿穿过人群,迎面撞上了青菱和青莲。
  
叶成蹊急急问道:“小五呢?”
  
青菱只当平常,回道:“纸鸢断线了,小五哥和冯公子去追了。”
  
叶成蹊神色一变,看向青菱的目光竟透出几分寒意:“往哪个方向去了?”
  
青菱有点发懵,慢了半拍才抬手指了个方向,叶成蹊已急不可待地追寻而去。
  
那纸鸢飞得高,掉得也远,岳五鹿又不忍弃之,便一路寻找,好不容易在一个山坳里发现了纸鸢的身影。岳五鹿赶紧去捡了出来,那山坳里本就无人问津,草木丛生,出来时身上带出了一身的枯叶落絮,她胡乱地撣了掸衣襟,冯未歇已经伸手过来,将她拉回了坡上,看到她的头上还落着一瓣花絮,不由得抬手向她伸去……
  
岳五鹿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人已经被扯着避开了好远,她惊呼一声,却见到叶成蹊如临大敌般挡在她的身前,虽是极力掩饰,却仍是听得到他狂奔后的喘息声。
  
冯未歇尴尬地站在那里,手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是指尖多了一瓣花絮。
  
岳五鹿茫然地问道:“怎么了?”
  
叶成蹊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他盯着冯未歇,沉默了良久,才轻轻移动了一下步子,说道:“你们离得太远了,赶紧回去吧。”
  
“那就回去吧。”冯未歇像是对刚才的对峙毫无感知一样,将手中的花絮一扔,拍了拍手,轻松跟上了叶成蹊的步伐。
  
岳五鹿只得一头雾水地跟着他们往回走。
  
很快,青菱和青莲迎了上来,脸上甚是担忧,但看到三个人好好的,也没再说什么。青菱忍不住打趣岳五鹿:“刚刚叶公子一听你和冯公子去捡纸鸢了,那脸色变的,我都怀疑他是不是怕冯公子将你拐跑了!”说到这,青菱自己先笑了起来,笑了几声才发现没人附和,她赶紧尴尴尬尬地收了尾,却见岳五鹿手中抓着纸鸢,神色复杂地呆愣在原地,一旁的叶成蹊和冯未歇也是高深莫测的样子。
  
青莲看着气氛不对,赶紧对青菱使了个眼色,说道:“时候也不早了,出来这大半天,是不是该回去了?”
  
青菱捶了捶腿,赶紧附和道:“没错,我走得腿都酸了,也想回去了。”
  
一行人便这样不清不楚地回了梅鹤逸馆。
  
自此之后,四人行变成了五人行,叶成蹊虽参加他们的行动,却又不甚积极,不过是冷眼看着他们玩闹,只是有时候又像是有意无意地在防着冯未歇。见到他这样,心直口快的青菱偶有抱怨,但好在一个冷冷淡淡不露声色,一个大大咧咧不为所动,倒也一直相安无事。
  
渐渐地,馆里的住客对岳五鹿一行人时有侧目,但也是一副羡慕嫉妒的样子。只有温绍安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得了空,拉过青菱,私下里劝道:“你们姐妹俩自小长在馆里,不知道外面的人险恶,别被骗了。”
  
青菱哪里肯听,她脸上的笑意还未消退,对温绍安的眼神却是不耐烦:“那冯公子家里富可敌国,随便拿出一样东西都是价值连城,骗我们什么。”想了想,她又痴痴笑起来,“再说我贪的是小五哥的美色,那样好看的人,多相处一日也是我赚了。”
  
温绍安脸色铁青,恨恨地走了。
  
这一晚,温绍安经过青莲姐妹的酒肆,又听到里面觥筹交错,娇声细语,他一发狠,已拔足而去。夜色寂静,四下里人影也无,温绍安观察了一会儿,便翻身进了挂着“翼宿”牌子的院子,正是冯未歇住的地方。
  
温绍安是梁上客的行家,身手一向敏捷,哪怕在黑暗中也是行动快速自如,他几经飞纵,便将翼宿摸了个遍,胸前的衣襟渐渐鼓了起来。
  
正在他准备全身而退的时候,一豆灯光倏地亮起,轻飘飘地落在了桌子上。
  
温绍安大惊失色,待眼睛适应了忽然的光亮,就看到叶成蹊抱胸倚门站着,仿佛是来了很久一样。他这样惯常了谨小慎微的,竟一点都没察觉出来。温绍安心知不妙,但仍想奋力一搏,转而夺窗而去。可叶成蹊的身形快得超乎他的想象,他只觉得肩上一疼,像是有千斤重担一样,人已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然后眼前一黑,便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再醒来的时候,温绍安发现自己被堵了嘴,五花大绑起来,窗门都紧闭着,屋内一片昏暗。他试图动了动身体,只觉得胸前硌得慌,一低头才发现自己盗取的财物仍在衣襟里藏着。待眼睛适应了屋内的光线,才看清眼前站着三个人,除了抓他的叶成蹊,这会儿还多了和青菱姐妹厮混的岳小五和冯未歇。温绍安直把肠子都悔青了,整个人像泄了气一样瘫在了地上。
  
冯未歇提了油灯过来,仍是吊儿郎当的语调:“人赃并获啊,报官吧?”   
温绍安拼命地摇头,他本就是官府通缉的大盗,所以才躲到这梅鹤逸馆。如果他能控制住自己的手,用偷盗的钱财在梅鹤逸馆住完下辈子也未尝不可。只可惜,他先是一时手痒偷了岳画心的玉簪子,现在又忍不住对青菱口中富可敌国的冯爷动了心思。
  
“不想报官也行。”冯未歇的声音再次响起,温绍安的心中升起一线希望,“告诉我岳画心去了哪里?”
  
温绍安一愣,又不住地摇起头来。
  
冯未歇一把拿下他口里的织物,循循善诱:“只要你告诉我岳画心的下落,我便既往不咎,连你今天偷的东西都白送你。”
  
温绍安喘了口大气,脸上仍是惊慌失措,只矢口否认:“我不知道,我不认识什么岳画心。”
  
“也许这枚簪子能让你回忆起来。”岳五鹿从暗处走出来,将岳画心的玉簪递到温绍安的眼前,問道,“岳画心的簪子,你是如何偷到手的?”
  
温绍安不由得抖了一下,强撑着镇定说道:“不是偷的,是我捡的。”
  
“你觉得这话我会信吗?”岳五鹿的嘴角浮起一丝冷冷的笑意,“岳画心是绝无可能丢掉这簪子的,你不如再想个别的理由。”
  
温绍安脸上已经一片惨白,但仍咬紧了牙,不肯多说一句。
  
冯未歇倒像是失了耐心,他将织物重新塞回他的口中,一副了然的样子说道:“做贼的最怕官了,既然你什么都不肯说,梅鹤逸馆也不是什么法外之地,你就等着官兵来抓吧。”
  
温绍安被堵了嘴,只呜呜出声,眼睛里都是惊恐,但三人已鱼贯出了房门,站在廊上。
  
岳五鹿低头沉思,良久才说了一句:“他看起来倒像是不敢说的样子。”
  
冯未歇也有几分赞同,半倚半靠在墙上说道:“先关着他,再找机会慢慢问。”
  
一直沉默不语的叶成蹊却忽然提议:“小五,不如你在这里看着温绍安,我和冯兄去探探他的院子。”
  
温绍安住的院子有什么好查的?岳五鹿茫然不解地看了一眼叶成蹊,却见他一脸肃然地盯着冯未歇。
  
冯未歇却无所谓地笑了笑,说道:“也行。”
  
月光寡淡如水,像在天地间笼了薄纱,梅影疏横,似是绣在纱上的剪影。
  
夜晚的逸馆安静得仿佛要消失了一样。叶成蹊走得很慢,他的脚踏在落花上,那舒展粉白花瓣被他一下下地碾碎,竟有点惊心动魄。
  
冯未歇亦步亦趋地走在旁边,偶尔抬手用拇指擦过唇角,好像这样能打发这寂寥的时间。
  
叶成蹊终于问道:“冯未歇,你可是逍遥城少城主?”
  
冯未歇像是一点都不意外,仍是玩世不恭的样子:“没错。”
  
“你果然早已知道岳小五就是岳五鹿!”叶成蹊看向冯未歇,周身戒备,忽然他身形一动,已将冯未歇牢牢隔在一棵梅树下,眼似寒星,“你这一路配合她的计划,如今温绍安已经入了圈,你意欲将岳五鹿怎样?”
  
冯未歇就势懒懒地靠在树上,还有心情笑了笑:“何必一副要杀人的样子,我之所以配合她,是因为我和她目标一致,也在找岳画心。”顿了顿,他的眸底一黯,连唇角的笑意都透着冰冷,“杀父之仇,从来都是岳画心。”
  
叶成蹊猛然怔在那里,手渐渐松了下来,他的心底竟不受控制地升起一丝难以名状的欢喜,那欢喜在胸前炸开,蔓延得无边无际。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又仿佛有了更深的疑惑。
  
“可是怎么会是岳画心?”
  
“我猜是因为你。”冯未歇瞥了叶成蹊一眼,漫不经心地抖落一身的树屑,“当日岳五鹿约我父亲比武,我心里好奇,便偷偷跟去观看。”他缓了缓,眼底的哀伤到底没藏住,一晃而过,“后来岳画心忽然出现,岳五鹿倒是替我父亲抵挡了几招,只可惜悬翦剑威力惊人,父亲横死剑下。我只听得岳画心对岳五鹿说,这样她便是邪,你是正,你们永远不用再见了。”
  
竟然是这样!
  
叶成蹊的身子一震,像是断流的堤坝忽然决口,积聚在心中的疑团顷刻间被冲散了,他终于看清楚了无数个日日夜夜,那单薄身影消失而去的方向。而他的心中又升起隐隐的痛,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那里碾过,让他不禁想起那山坡上的白色野蔷薇花,禁不住山风的吹袭,无力反抗地折卷了花瓣。
  
“倒是我欠了你。”叶成蹊恍然说道。
  
冯未歇不屑地嗤了一声:“冤有头债有主,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他忽然又无端地叹息了一声,声音里说不清是羡慕还是可惜,“不过,她这办法,到底没将你和岳五鹿分开啊。”
  
夜更深了,静到了极致,仿佛能听到花落的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宿命,随着绵长的山风飘转而去。岳五鹿站在廊下,若有所思。她初见温绍安那样的一双手,便知那双手什么样的东西偷不到,所以她动了心思,拉上冯未歇一起在逸馆做出那些招摇的事情来,诱温绍安入局。她也知道冯未歇并不是这逸馆普通的住客,他和她一样都在寻找岳画心的踪迹。她倒不在意冯未歇为何也要寻找岳画心,只是不解叶成蹊对冯未歇的态度,倒像是十分戒备,甚至有些许敌意。
  
她正想得出神,忽听得院门前脚步声传来,冯未歇已率先进了院子,对岳五鹿招招手,说道:“今夜就到此为止,你先回去吧。”
  
岳五鹿应了一声,便也出了院门,却不想叶成蹊站在门外。他看起来像是有什么不一样了,一双眼睛灼灼地看着自己,那眼睛仿佛这无边的黑夜,深不见底。他的脸上慢慢浮现出煦人的微笑,就像是从前他们在外面玩累了,他便是这样笑着说:“我们回去吧。”
  
回去?回去哪里?岳五鹿心中忽然莫名慌乱,她曾经用了怎样的决心才戒掉他,远离他,如何还能回去!回去了,她怕自己便再没有勇气离开。   
可是她头上悬着一把剑,一直在提醒着她,师父总归会回来,她是那样的强大,阻隔在他们之间,他们永远不可能回到过去。想到这里,她心中已是一片冰冷的恐惧,那种冷,仿佛是一种毒药,随着血脉行走,将她冰封起来。
  
她终究还是和他隔开了几步,一路无言地走回了虚宿的院子。
  
第二日,岳五鹿因记挂着温绍安的事,好不容易熬到天光敞亮,便动身准备去冯未歇的翼宿。人还未出院门,忽听到外面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负责她院子的青衣童子已拦在了院门口,高声说着:“你们干吗的,这院子已经住人了!”
  
岳五鹿正觉奇怪,只觉得身形一晃,人已经被拉到了大门后。惊呼声还未出口,嘴上已被温热的手掌覆住,她这才看清竟是叶成蹊拉着她躲了起来。叶成蹊收回手,竖着手指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岳五鹿心中虽有疑惑,但也配合他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只有一双漆黑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
  
那青衣童子如何能拦住院外的人,一群人很快便冲进了院子,一面说着要寻人,一面开始四处翻找,撞得那院门哗啦啦地响。
  
叶成蹊怕岳五鹿被门板撞上,便移了移身形,将她护在里面。那院门和围墙之间本就没多大空间,两个人躲在一处,便只能靠得极近,叶成蹊的呼吸近在咫尺,热热地喷在岳五鹿的脸上,仿佛要将她的脸烧着了一般,一直红到了脖子上。
  
岳五鹿窘迫地看了一眼叶成蹊,见他倒是一副神态自若的样子,不由得吁了口气,努力竖起耳朵去听外面的动静。
  
冲进院子的那群人很快就翻找完了整个角宿,只听得他们有人抱怨着:“又被她跑了!”也有人冷静地说:“肯定还在馆里面,我们再去别的地方找。”然后他们的头领重新安排了一番,分成了三队人马,准备去馆里的各处搜寻。
  
守门的童子见他们这样不懂规矩,恨得怒骂不止,见他们走远了,便跑去梅馆主那里告状了。
  
叶成蹊将门推开了一点,从门后走了出来,懊恼地说道:“是来俊山庄的人。”
  
岳五鹿一愣,小鹿一样的眼睛扑簌了一下,在梅鹤逸馆的这段日子,竟让她险些忘记了江湖上的这些恩怨仇杀。
  
来俊山庄和她这样的深仇大恨,又怎会轻易放过她。梅鹤逸馆再怎么隐逸避世,还是难逃人多口杂,来俊山庄终究还是找来了。只是如今她武功尽失,又未寻回师父,唯有躲过一时是一时。
  
岳五鹿勉强一笑:“眼下我也只能躲着他们了,好在逸馆里有不能动武的规矩,倒还挺适合我的。”见她这样说,叶成蹊不由得更加内疚,却见她微微别开了脸,略带苦恼地说道,“不知道这会儿去找冯未歇会不会撞上他们?”
  
“我跟你一起过去吧。”叶成蹊强压下心头的感觉,想着这里不宜久呆,早点问出岳师叔的下落也好。
  
岳五鹿点了点头,叶成蹊已先一步出了院门,打量了一番四周,选了一条偏僻的小路,朝冯未歇的院子翼宿走去。好在这逸馆有梅林掩映,来俊山庄虽人多势众,也没办法兼顾馆内的每一个地方,他们一路躲躲藏藏,雖绕了不少路,但好歹还是平安地进了翼宿。
  
“今天怎么这么热闹?”冯未歇站在廊下,一面和岳五鹿他们打了招呼,一面疑惑地看向院外。
  
“来了很多来俊山庄的人。”叶成蹊回道,神色警惕。
  
“他们来得倒真快!”冯未歇低头咒骂了一声,便示意门口的童子把院门关上了,然后将岳五鹿他们迎进了厅里。看到岳五鹿澄亮的眼睛,他苦笑起来,“温绍安那小子还在装死呢,威逼利诱都不管用。”
  
岳五鹿低头思索了一下,说道:“看来他是认准了我们不会真的报官,才死守了不开口。”
  
冯未歇在门上捶了一拳,愤愤道:“难不成我们还真报官啊?”
  
岳五鹿正想接话,忽见叶成蹊身形一动,他和冯未歇交换了个眼色,冯未歇已经几个阔步走向了院落。
  
原本关着的院门被一脚踢开了,来俊山庄的人拥了进来。
  
冯未歇几步迎了上去,脸上还是笑嘻嘻的:“什么人敢在逸馆里如此横行?”
  
带头的人勉强拱了拱手,说道:“我们来找人,多有打扰还请见谅。”
  
“找人?”冯未歇舌尖轻轻添过唇角,眼底渐寒,“找什么人竟找到小爷我住的院子里。”
  
来俊山庄的人已在逸馆搜寻了几处院落,里面的住客多少知道他们的名头,所以都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配合着,像冯未歇这样威胁十足的住客,他们还是头一次碰到。那带头的人不免心虚,气势低了一点:“我们在找岳五鹿,那魔女杀了我们来俊山庄的庄主,还请体谅我们报仇心切。”
  
冯未歇忽然仰头狂笑起来,就像是听到了天大的一个笑话,那来俊山庄的人先是面面相觑,又觉得这人实在狂妄,正待发作,冯未歇已经冷冷说道:“你们进这道门之前也不打听打听小爷我是谁,就算岳五鹿真的在这里,也轮不到你们!”
  
“好大的口气,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什么人!”那带头的人被激怒,大手一挥,余人便渐渐散开,将冯未歇团团围了起来。
  
“怎么,你们想在馆里动武?”冯未歇神态自若,顿了顿,脸上的轻蔑更甚,“我谅你们不敢。”
  
来俊山庄这几年风头无两,所到之处一向是高人一等,如何能受得了这样的言语奚落,哪还顾得上逸馆的规矩,带头人一声令下,个个亮出了拳头,向冯未歇招呼过去。
  
冯未歇也不迎战,只是一味闪避,闪避的同时还故意惹出各种声响,也不过是躲了十几招,忽然眼前一片青衣灵动,几十个青衣童子从院外飞身而来,持剑站立两侧,整齐清脆的声音响起:“尔等触犯本馆规矩,在此动武,请自行离开。”
  
来俊山庄的人心知不妙,悻悻停了手,带头的人出面解释道:“来俊山庄无意冒犯贵馆,皆因报仇心切,再加上这人有意阻挠,才一时冲动坏了规矩。”   
列队站着的青衣童子逼近一步,仍是齐声说道:“请自行离馆。”
  
带头的人愤然说道:“难道你们逸馆要包庇魔女岳五鹿不成!”
  
这样的罪名盖下来,青衣童子们竟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忽听得一个苍劲的声音缓缓响起:“梅鹤逸馆一向与世无争,何必硬将我们扯进江湖纷争。”那声音由远及近,音落时,一身白衣的梅馆主飘然走进院落。
  
冯未歇抱胸倚在门边,好整以暇地说道:“今天我这院子可热闹了。”
  
梅馆主对冯未歇却很是客气,特意颔首拱手道:“馆内招待不周,扰了逍遥城少城主的清净,还望包涵。”
  
冯未歇见梅馆主这样说,这才拱起手,吊儿郎当地说道:“梅馆主客气了。”
  
来俊山庄的人早已经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这才反应过来刚才冯未歇话语中的意思。众人皆知,逍遥城城主冯不易死于岳五鹿之手,他们找岳五鹿竟然找到了冯未歇这里,难怪他这么大的反应。
  
那带头的人硬着头皮向冯未歇施礼致歉:“鄙人不才,竟不识阁下是逍遥城少城主,刚才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冯未歇却不吃这一套,只冷哼一声:“来俊山庄倒是能屈能伸,你们不会以为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就能坏了这馆里的规矩吧?”
  
梅馆主微微闭目,沉声道:“你们既然触犯规矩,动了武,还是早点离馆吧。闹到被逐出去的话,大家面子上都不好过。”
  
来俊山庄的一行人知道再无回旋余地,只能悻悻离去。
  
梅馆主见事态平息,便再次和冯未歇拱了拱手,带着一众青衣童子悄然离去。
  
冯未歇仍是示意留门的童子关上院门,自己净了下衣摆,一个箭步跃上了走廊,正好对上岳五鹿漆黑的眼眸。他的嘴角一扯,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不无戏谑地说道:“糟糕,身份暴露了。”
  
岳五鹿脑海中有个模糊的面孔渐渐清晰起来,和眼前的人重叠在一起,她想起和冯不易对决的那个夜晚。那晚她勝了冯不易之后并未马上离开,而是在旁边躲了起来,然后她看到了忽然出现的师父岳画心。江湖传言和她比武过的那几个人都死在了悬翦剑下,她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师父岳画心,但在真实看到她的那一刻,她仍是震惊得无以复加。她跳出来和师父对打起来,她在心中有过那么一点奢望,也许自己已经强大到可以打败自己的师父了。可是师父无心应战,悬翦剑忽然出鞘,一道白光如灵蛇穿梭过她的耳际,刺入了冯不易的胸腔。
  
她是那般的惊愕和绝望,她问她为什么,师父只是冷冷地回道:“现在你是十恶不赦的女魔头,你是邪,他是正,你永远不用再见叶成蹊了。”
  
师父的这句话更像是一把利剑,直接扎进了她的心里,让她痛得几乎失去理智。就在那时候,忽然有人悲戚地喊着“父亲”冲了出来,她只模糊地看到一个影子,却能感受到他深深的恨意,她以为他是来杀她的,但结果他越过了自己,冲向了师父。师父已收回了悬翦剑,又对着他毫不犹豫地出招。
  
在那电光石火的瞬间,她翻手推出了一股真气,将那人的身形旁移了几分。然后那人被悬翦剑刺穿胸膛,师父毫无怜悯地收回剑,飘然而去。
  
看来是那偏差的几分,让他在悬翦剑下捡回了一条性命,也难怪他要寻岳画心。
  
“原来是你。”岳五鹿幽幽说了这一句,便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
  
“是我。”冯未歇回道,眼底的神色却很是复杂,他凝视着岳五鹿,欲言又止,却因瞥见叶成蹊的身影,神色一变,脸上又慢慢浮现出毫不在乎的笑意。他掳了掳袖子,说道:“你等着,我这次一定要撬开温绍安的嘴。”便径直去了关押温绍安的房间,那身影看起来竟有一丝说不出的落寞。
  

下期预告


终于有相信岳五鹿不是凶手的人出现,但岳画心的行踪飘忽不定,岳五鹿和冯未歇能成功找到她报仇吗?叶成蹊和岳五鹿的感情又能成功更进一步吗?精彩尽在下期《断水生春(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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