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特张诞生记一部人民和解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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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1年夏末的某一天,老六(张立宪)接到高群书的短信:再给你个影帝当当。让老六参演他筹备中的一部新片。老六说,这个“再”字用得有些不恰当,上一个影帝就是这么吆喝又莫名其妙转手给别人的。高群书上一部纪实风格的电影《千钧一发》,老六就是高群书开车上路前准备的那几个备胎之一,后来弃而不用,高群书的官方解释是,老六说不了东北话,而主人公是个东北人。
  又过了一阵,入秋时节,在一次饭局上,高群书重提影帝的事,老六扭捏着:俺可不是那种随便给戏就上的人儿。高群书不示弱:俺也不是那种随便给戏就导的人儿。好吧,模仿着那些大牌演员,老六矜持地提出,先把剧本发来看看。
  剧本是《神探亨特张》,编剧高群书。“神探亨特”是20世纪80年代末期风靡中国的一部美剧,几乎到了家喻户晓的地步。“张”是张惠领,北京双榆树派出所警察。“神探亨特张”,辖区内老百姓把前两者嫁接到一起,这么称呼他。所以,这就是一个真人真事改编的故事,亨特张在七年内抓获了1600多名犯罪嫌疑人,再现警察捉小偷的人世百态。
  在那次饭局上,高群书诠释他的导演理念:我要拍的,一句话来概括,人民暴力史。看过剧本的老六,深以为然,老百姓之间彼此伤害,相互糟践,抛开法律层面的执法者与违法者、罪与非罪不谈,影片要表达的,就是善恶是非融会贯通在一处,温情与残酷犬牙交错在一起的那种状态。
  而现在观众的观影体验越渐丰富,众口难调,怎么做到更新鲜?电影明星制下,如何免俗?“从高群书找我这样手脚不利索的老男人来主演这一桩事儿就可看出,就是有一派电影人,跟观众的看片经验、观影期待拧着来,你以为是什么,你想看到什么,他偏不这么着。”老六说。
  这种“反高潮”的理念,也许是高群书的追求。他不会让你看到猛警恶匪,而是一些比你还落魄的市井人物。他也不想讲述一个结构圆通、跌宕起伏的传奇故事,剧情就像我们正在经历的生活,一天挨着一天地过,一件事摞着一件事,有的事突地出现,有的人蓦地消失……
  高群书也说,就不是奔着票房去的。你不就想看张明星脸吗?他偏不,给你来个全中国坛子脸大展映。于是,周云蓬、王小山、作业本、顾小白、张发财、宁财神、慕容雪村、鹦鹉史航……齐齐上阵,群魔乱舞。
  周云蓬演一个大反派,在剧中是一个双目失明的老小偷,影片最后才出场。戏拍到一半时,还没定下谁来演。有一次,高群书对老六提到周云蓬,他们有几场重头戏。“担心老周没有那个岁数感,”高群书担忧。“你是没见过他真人吧,那张沧桑的脸啊,比赵本山还老气呢。”老六心里其实很期待。于是,40岁的周云蓬从大理赶到北京,演了个50多岁的小偷。
  周云蓬片中的角色叫张发财。而现实中,也有个张发财,是平面设计师,历史作家。他的戏份只有十几秒,为了这十几秒,他从广西飞过来。在这十几秒的时间里,他要被人抽十几个耳光。演抽耳光的,是“舌尖上”的陈晓卿……
  影片中非职业演员有三十几个,除此之外,还有很多纷纷表示甘愿沦为龙套的“大牌”没有角色安排上。高群书说,他选演员的两条标准:跟他喝过酒,跟他吃过烤串。这两个条件并不难实现,遇到好演员,拍完戏再喝顿酒,吃次烤串补上就是。
  有一天,高群书不禁对众诡异长笑,两千万票房有保证啦!众人不得其解,为何?高群书神采飞扬地说:我算了一下,这些演员的微博粉丝数,加起来都有两千万了。两千万粉丝,如果不算那些博主彼此之间的粉丝有所重合(物以类聚,这是有可能的),不算这两千万个粉丝是否个个给面子的话,即使真有两千万人要进影院看,一张票三十元计,那也是六亿。况且,谁想一个人孤孤单单坐在影院里啊,每人再拉上自己的男女朋友,就是十二亿票房。其中有些粉丝还有孩子,有些粉丝还特孝敬老人……
  对了,高群书选演员的标准还有一条:要有微博。
  隆冬时节,北京街头,《神探亨特张》开机,四十二天后杀青。
  每一个演员到位,高群书就跟他们说,别理剧本,你自己发挥,把那意思演出来就行了。比如,史航演一个街头骗子,没给他台词,只交代了任务:你把对方说得信你,愿意把钱掏给你,就行了。史航马上进入创作状态……你知道,他本来就是编剧。
  以至于到最后,《神探亨特张》原本是高群书一个人写的剧本,这么一折腾,集众人之力,变成了几十人来当编剧,并且临时创作出许多对白以及细节和情节。
  当然很多人会想,这些人都没演过戏,会不会晕镜头、入戏慢、浪费时间、效率不高?没错,他们确实在一开始拍戏时紧张得“汗比尿多”,拍无数遍也找不到想要的状态,把导演急得“尿比汗少”。他们也不懂什么拍摄技巧,该摔跟头就实打实地摔,该挨耳光就把脸扇成猪头,如果剧情需要喝酒,他们就把自己先灌个五迷六道……
  这其中,也有人坚持不下去。史航的街头算命大仙角色,原本由张恩超来演,在演之前,给自己灌了三瓶小二六听啤酒壮胆,候场的过程中巧舌如簧,把围观的美丽女群众说得花枝乱颤。但一面对摄影机……第二天就临阵脱逃了……
  老六说,曾经有一次,他陪严歌苓去看《金陵十三钗》的初剪本,其中有个镜头,是把十几个国军战士一一扫过。这些战士中有几个国内一线男星,也有普通的群众演员。严歌苓长居海外,不认识这些人,看后给张艺谋提观感,她毫不留情地说,这些明星都让电视剧给毁了,跟那些群众演员一比,显得太不搭调,把这个镜头删了吧,太刻意。
  真到自己创作的时候,老六不禁去想,演戏是否真的就要忘掉镜头的存在,忘掉自己的存在,忘掉表演的存在?在他眼里,答案是否定的。镜头存在感,是一种陋习。“我毕竟是个编辑,举手投足之间还是有点文化味,我也没有非得在这个片子里掩盖这些东西。”
  这种不靠脸蛋和身材的电影,在不伤害影片本身的情况下,无招胜有招。这是高群书的独特爱好,他喜欢使用非职业演员。像《命案十三宗》,许多来自河北农村的演员此前连摄像机都没见过。这些非职业演员,没经受过科班训练的污染,保持了原生态的神色和表情。用艺术评论的语言来说就是,人性的,更人性的。
  而这一次,高群书说,相比以往,玩得更过瘾,有一种高手对话的感觉,这是拍这部电影最大的乐趣。老六也说,我们没演技,但我们有智商。大家的智商水平和审美比较接近,都懂得“杰克李”(节制、克制、理智)的可贵。所以还能玩得下去,电光火石,见招拆招,迸发出许多亮点。另外,到一定岁数,就自然知道收敛了。电影是个限制性极强的艺术产品,不到两个小时时间,却要交代好要交代的事情,完成要完成的使命,如何分配自己的那点儿智商,成为很消耗智商的事情。到拍摄后期,我的心得是:演电影实在不应该是件抖机灵的事儿,真正有智商的演员,是不会凸显自己的聪明伶俐的。   什么叫智商?
  《星球大战》中,哈里森·福特饰演的韩素罗船长和莉亚公主是一对欢喜冤家,两人一直把爱意表现为厌烦,吵个不休,直到《帝国反击战》一集,船长被敌人抓住,要被冻结成碳化固体来囚禁。生离死别之际,莉亚公主忍不住说出“我爱你”,老韩回答道“我知道”。据说乔治·卢卡斯原来的剧本中,他的对白是俗套的“我也爱你”,但被哈福灵机一动,改成了这个。
  这就是智商。
  而这种混不吝的信心是缘自何处呢?老六坦言,是因为大家都知道自己属于不可再生性演员,玩票又不是饭碗,过把瘾就息影。
  事实上,作为不拿片酬纯粹客串的业余演员,他们已经足够优待了。每天在片场的时间,“我们璀璨的演技也就绽放那么一会儿”,大部分时间,都在车里候场,等剧务、场务的工作人员忙活。漫长的候场,用手机上微博,成为他们消磨时间的最大法宝,一会儿冷到骨头里,一会儿笑到心坎上。 看微博上的吵吵闹闹,分分合合,不得不令人感慨,许多识文断字、文凭等身的人,比升斗小民、市井百姓还要狠毒。
  “现在,没有了冷风刺骨的极端环境,不用再百无聊赖地打发时间,我再看微博,也多了一些从容平和的心态。你不得不承认,总觉得某些人就是连你家宠物狗都不如的畜生。”老六说。
  片子快要拍完,高群书修正了自己的拍摄意图,我要拍的是人民和解史。“活在当下,你必须学会与你不赞成、不理解、不喜欢的人一起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这座城市里。人民和解史,是未来的愿景,也是现实的需要。人民与人民之间,是需要和解的,即使不和平,也要共处。”
  《神探亨特张》到了关机的时候。高群书对老六说:即使别的电影节没咱什么事儿,我们也会专门办一个北京市双榆树国际电影节,把影帝发给你。这是一颗定心丸。
  样片出来后,有位不明白演员身份的人问高群书:主演是你从哪儿挖出来的警察呢?当然也有熟人对老六谈其观影感受:你怎么看都像个编稿子的。如此这般,众口纷纭之下,他们已经完成了别林斯基所说的,由原型张惠领、导演高群书和主演老六三位一体,创造出了“这一个”。
  然后老六上台,演练了一下获奖感言:感谢高群书导演,把这么一群本应成为我公安机关打击对象的歪瓜劣枣,居然能够跟我人民警察打成一片。此时,现场围坐着参演该片的诸多牛鬼蛇神,与英勇可爱的广大公安干警,频频举杯,相互致意。
  2012年7月9日,“双榆树国际电影节”自娱自乐轰轰烈烈又举行,各路文化名人聚集在一起,现场设立评审团,导演何平任评审团主席,老六张立宪顺利获得“影帝”奖项。他的获奖词是:这部电影的主角不是我,而是这座城市。看,这回很正经。
  “即使像我这样的绝对男一号,在片中也连个特写镜头都没有。导演解释,一是因为老男人的脸太糙,没什么美感;二是坛子脸离太近会挤爆银幕。于是,我们这些在冰天雪地里辛勤出演的老胳膊老腿,都沦为影影绰绰的背影,而真正的主角,正是这座叫北京的城市。”
  事实上,一开始老六在看剧本时,就问高群书,你是想拍成《块肉余生记》,还是《清明上河图》?他回答:二合一。高群书用绝对业余的演员、绝对专业的摄影,记录下了这座城市在这个时代里的声音和质感、面孔与表情。
  “编辑《读库》的各类稿子时,我经常有一个感触,我们所知所居的北京,与中国任何一个乡村(哪怕只是在京郊)的距离,都远远大于北京与纽约、北京与伦敦之间。而在《神探亨特张》拍摄期间,镜头所及,我的感触更深,就在这个城市里,一座写字楼与旁边的贫民窟之间,也同样是遥远无比的距离;拥挤在一起的不同人群,也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陌生而不可知。 ”
  “ 我们的拍摄,大多没有出四环路,却完全是《杜拉拉升职记》之外的一个北京,甚至也是我们目力范围之外的一个北京。那些拥挤逼仄的群租楼,猪笼寨般的城中村,平时从你面前流过、你的眼光几乎不做丝毫停留的人们。那个国际化大都市,就像被PS过的明信片,而被抹掉的,就是这些活生生、油腻腻、冷冰冰又热烘烘的市井烟火气。希望《神探亨特张》能把它捡拾回一点点。”老六说。
  奥地利诗人里尔克说过:灵魂失去了庙宇,雨水就会滴在心里。生活在这粗粝的世界,那柔弱的人心,是需要一座庙宇的。如果从这个角度来检视现如今的中国人的心灵生活,你满眼所见恐怕都是冰凉的雨水,从天而落,滴透人心。一部小小的电影,也许可以让你这样:“如果平时见到有点儿脏乱差和怪味道的劳作者,能够不甩出轻佻的嫌恶嘴脸;见到家门口的小区保安,哪怕不和声细语,但至少不盛气凌人;在饭馆吃饭,服务员又是给您倒茶又是给您打包,您多少帮把手,别跷着二郎腿就知道剔牙;快递员给你送件晚了些时间或怕丢东西求你下楼来取,别又投诉又抱怨的跟多大事儿似的;如果您在衙门口工作,能让老百姓少跑趟腿就耐心多解释一下;以后有了权力,制订跟买房升学有关的政策时,能想到你们家的孩子是天使,别人家的孩子也是孩子。就够了。”老六说。
  影片进入后期阶段,高群书给诸位演员发重要通知说:每人需按各自微博的粉丝数承包票房,敢不接受这一条款的,就把你最猥琐最面瓜的一面剪到片子里……所以,近几个月,微博里的《神探亨特张》,好不热闹。有人戏言,他们都回精神病院了。(高群书微博名为:他回精神病院了)
  第十五届上海国际电影节,高群书凭《神探亨特张》获得最佳导演奖。评委会给出了这样的获奖评语:影片题材新颖、手法独特,色调灰暗却掩盖不住光明的力量。导演选择非职业演员,体现出影片质朴的力量。
  7月20日,电影公映。
  《神探亨特张》人物谱
  神探 读库 (张立宪,著名出版人、作家)
  警察 宁财神 (陈万宁,著名编剧)
  无赖 作业本(孙杰,网络作家)
  贼王 周云蓬 (周云蓬,民谣歌手、诗人)
  领导 我真是特务小强 (张小强,著名翻译家)
  小偷A 王小山 (王小山,演员、作家、出版人)
  小偷B 王兵的围脖 (王兵,音乐策划人、制片人)
  公交小偷 张发财(张发财,著名平面设计师)
  私车小偷 全勇先(全勇先,作家、编剧)
  骗子男 顾小白 (许涯男,编剧、作家)
  骗子女 一枚泼妇 (方磊,专栏作家)
  碰瓷女 票爷 (陈露,作家)
  碰瓷团伙司机 赵明义(赵明义,黑豹乐队鼓手)
  咆哮男 牟春光 (牟森,先锋话剧导演、编剧)
  街头大仙 鹦鹉史航(史航,编剧)
  红衣帅哥 张阿信(张阿信,艺人总监)
  红衣美女 齐溪(齐溪,演员)
  偷窥男 孔二狗 (孔二狗,作家、编剧)
  处女 张晔子 (张晔子,演员)
  神探妻子 徐大蚊子 ( 徐闻,制片人)
  捐钱妇女 可文 (舒可文,三联生活周刊副主编)
  吃烤串路人 慕容雪村(郝群,著名作家)
  念经路人 共和国裁缝(张恩超,作家、榕树下网站总经理)
  碰瓷团伙头目 白燕升(白燕升,著名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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