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日的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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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想都没想过老风会垮得那么快。
  老风不老,才三十多一点,他的真名叫陈家旺,可是大家都叫他老风。老风是个木工头,一个慷慨大方的建筑工地木工包工头。他的慷慨大方实在不是一般的慷慨大方。记得刚认识老风,也就是我刚给老风干木工时,他率先实行每天九个小时工作制。而当时,其他的木工头们还施行着每天十个小时工作制,这一举动,让那些做了好多年的木工头瞠目结舌。晚上加班三个钟头,别人最多派送两块钱的夜宵,他实施的却是六块钱夜宵:一个三元炒粉加一支三元啤酒,吃得民工们眉开眼笑,干劲十足。
  虽然老风在木工行业打拼了十多年,可是他能当上木工头,却不是凭自己的硬本事,也不是靠关系,而是继承了他弟弟的“衣钵”。老风的弟弟叫老江。开始,老江给一个湖北佬做木工。老江脑子活,会说话,同湖北佬的关系不错。有一阵子,恰逢湖北佬劳力不足,老江趁机叫了一帮人,从湖北佬那里分了一点工出来。开始,湖北佬只给老江一点厘头。后来,湖北佬的人手越来越少,老江的队伍却日益壮大,干脆就独立了,老板也就自然直接找他,结果湖北佬自然退出。老江自立门户后,就慢慢培养老风给他带班看图,自己做甩手老板。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年后,老江在一个晚上逛街横穿马路时,被一辆疾驰而来的大货车撞得血肉横飞。老江的后事由老风全权处理,司机赔了老江一笔数目不小的钱,听说老风从中捞到了不少好处,更重要的是老风顺理成章取代了老江的位置,一夜之间成了一个拥有几十个民工的木工包工头。这是许多民工做梦都想不到的。
  屈指算来,老风只做了两年半的木工头。老风其实也有野心的,他常说没有野心的男人不是真正的男人,没有野心的人是赚不到大钱的。他要做大木工老板,他要让别人像机器一样为他印钞票。我常常望着老风琢磨不透,这个精瘦精瘦的小男人,躯壳内究竟掩藏着一颗怎样的心。
  那年五月,我正在广州串工地。老风拼命给我不停地打电话,仿佛要把我的手机打烂才罢休。老风说,他在东莞有一个大工地,要我和黑牛马上过去。黑牛与我同村,也是我最忠实的搭档。黑牛很黑,连屁股都是黑的。
  我和黑牛想都没想就赶到东莞。果真,老风正在招兵买马,准备大干一场。工地也真大,有二十八层,包括三层地下室,占地面积有四五千个平方,工地分施工区和生活区。生活区同施工区之间相距很远,要经过三个红绿灯。我们上班,如果步行要走二十几分钟。老风以身作则,买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然后对我说,你买一辆自行车吧。我说我不会踩自行车呢,买了也是白买。老风一脸的鄙夷与惊疑:一个大男人怎么不会踩单车?我是真的不会踩单车,读书时,我学过踩单车,一次不小心连人带车掉进了一个直立的地窖里,差点把腿摔断。
  老风又找到黑牛游说,黑牛倒是爽快,说买车可以,你出钱。老风说这里半年都做不完,每天上班下班四趟呢,太辛苦了。一辆二手车才七八十块,做完了还可以卖掉嘛。黑牛说我喜欢走路呢,从小我就上山砍柴,翻山越岭走惯了,没事的,你放心吧。
  老风好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说不出话来。最后黑牛说,如果大家都买,他也买,绝不拉后腿,你先看大家怎么说。
  结果是,除了老风,还有三四个老实人买了自行车外,其余的都没买。
  上班走路就走路,反正走的是你老风的时间,你老风不想耽误功夫,你就买车给我们,要我们掏钱买车,谈都不用谈。
  
  2
  南方的六月,天气变幻莫测,像小孩子的脸,刚才还是晴空万里,一下子就乌云密布。顷刻间,暴风骤雨接踵而至,空气里始终弥漫着潮湿又闷热的气息。
  工地正做地下室。十几二十米深的地下室里,四面都是水泥墙壁,犹如一个大铁桶密不透风。人呆在里面,闷热难当。因为下雨,地上总积着一洼浊水,天长日久,散发出一股夹杂着尿腥的难闻气味。
  “眼镜,上来开会啦!”
  迷蒙中,从板面上的那个通气孔里,传来黑牛扯破喉咙的叫喊声。开会?又是开会!我在心里嘀咕。才来这个公司不到一个月,已经开了几次会了。这个鸟毛公司,似乎不同于其它公司。其它公司难得找民工开个会,即使开会,也是在生活区把民工召集起来,会场还要布置一番,像个开会的样子。有时还会发个香皂牙刷之类的小礼品。在这里动不动就是现场会。哪里出了一点问题,都要把民工召集起来,说上一大堆,什么质量什么安全什么浪费材料等等,啰啰嗦嗦,让人心烦,更让老风们心痛。
  “走,开会去!”
  “在下面快憋死了,上去透透气。”
  “开什么鸟会,把食堂的伙食搞好,生活区的卫生搞干净一点还差不多,老找我们的岔子干吗?”
  几个人嚷嚷着,开始攀着钢管架往上爬。我把扳手从螺帽上抽出来,收拾好锤子,也往上攀。
  说实在的,开会也好不开会也好,都与我们做事的民工无关紧要。就是罚什么款也是罚老风他们的。我们家乡有句俗话,叫做放牛娃赔不起牛。就像那次黑牛锯板被胖子监工老管抓住,罚了两百块,这两百块钱最终还是落在老风头上。尽管当时还拍了照贴在黑板上。你想想,一个做事的,累死累活干一天才几十块,两百块可是几天的工资。再说锯板也是老风安排的,如果罚民工的钱,以后谁还敢锯板,电锯恐怕都没人敢动了。所以老风对于锯板,一般不会责怪民工,他只能私下里招呼我们,不要锯大板新板,锯时要背着管理人员,如果被抓住了,老风只能自认倒霉。
  钻出通气孔,感觉一股清新空气扑面而来,心情似乎也变得舒畅多了。
  “都往这边来,都往这边来。”几个带白色安全帽的工地管理人员,在那边向我们招手。那边装好木板的板面上,已经坐了一些民工。
  “把安全帽戴正,把安全带系好,都说了好多次了,还是老样子。这都是为你们好,万一出了事,吃亏的还是你们。”老管在那边嚷嚷。
  我和黑牛坐下来,公司的管理人员站在那里议论什么,他们说的都是广州白话,我们听得不甚明了,但从他们说话的情形分析,工地上似乎出了什么大事。
  “衡阳毛仔,工地上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事?”黑牛忍不住问坐在旁边的衡阳汉子。
  “日他娘的,我又没动手。真正打架的人没抓到,却抓住我了,真是倒霉。”高大的衡阳毛仔愤愤地说。
  工地并不是老风一个人包的,还有一帮四川人。不过四川人没有老风的人多,两帮人在一起干活,常常为譬如材料工具什么的发生口角,矛盾在所难免,打架的事却是头一回。
  打架的事是这样的。
  衡阳毛仔是吊材料的,今天没材料可吊,就去帮忙锁剪刀墙。磨擦就发生在与四川木工班交界处那里。一个瘦小的四川仔说,他们有一蛇皮袋锁扣不见了,怀疑是衡阳毛仔拿走的。衡阳毛仔争辩说,我们怎么会拿你们的锁扣,我们的材料倒是常被你们偷走。那个四川仔听衡阳毛仔这样说,就拿螺帽扔衡阳毛仔。衡阳毛仔胆小不理他们,四川仔见此情形,更加有恃无恐,抓了一把螺帽朝衡阳毛仔几个人扔来。衡阳毛仔说你们不要扔东西,我们没拿你们的东西,再扔我们就不客气了。四川仔仿佛被激怒了,猛地跳出来冲向衡阳毛仔,衡阳毛仔见来者气势汹汹,就往后退,嘴里说你不要过来,想打架呀?
  这情形惹火了一个人,那就是强哥。强哥早站在一旁看了很久,这时实在忍无可忍,蹿出来揪住四川仔的衣领。强哥又高又大,一身力气,四川仔瘦小,根本不是强哥的对手,他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身上早挨了强哥好几拳。
  这时,我们湖南和四川的两帮人纷纷围过来。有的看热闹,有的大声呼喊助威。工地保安施工员管理人员迅速赶来,他们看到的是衡阳毛仔和四川仔扭在一起。有几个四川人操着钢筋铁棍木棒想冲过来,却不敢贸然行动,毕竟我们湖南的人多啊。强哥早趁着人多溜了……
  大家陆陆续续来到楼面上,三三两两参差不齐地坐着,公司五六个管理人员,站在前面表情严肃,几个保安拿着警棍站在一边,以防发生意外。
  老风,把你的人都叫过来,坐拢一点,不要太散了。老管发话了。
  直到此时,我才发现,老风一声不吭地独自坐在一边,似乎在想什么,似乎又什么都没想。听到老管的话,皱皱眉什么都没说。
  老管开始发言,他不急不缓地说:“刚才发生的事情,想必大家都知道了。公司的规章制度条条款款,每次开会都跟大家讲了,重复过多次了,在工地上严禁打架斗殴。你们明知故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无规矩不成方圆。今天的事,按照公司的处罚条例,你们两个木工班,每个班都处以两千元的罚款……”
  “我们不同意这样处理,罚款应当讲道理,有理也罚无理也罚那不乱套了?”
  “这也罚那也罚,我们今后怎么做事?”
  “罚款可以,但也只能罚一方,才能服众。”
  ……
  下面顿时一片喧哗和不满。
  只有老风还是木然地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大家都知道,罚款是要罚他的,两千块啊。
  “吵什么吵闹什么闹,大家安静,听我说,罚款这是公司的规章制度,我们赚不到一分钱。”老管扯大嗓门说。我们渐渐地安静下来。有人在想,罚就罚吧,反正不是罚我的,罚的是老风的银子。
  “公司从今以后,还要加强管理,上班必须戴安全帽,而且必须把安全带系好。不准穿拖鞋,要佩带工作证,穿公司统一发的工作服,方可进入工地。”老管大声宣布。
  “我们没衣服,怎么办?”有人大声问老管。“公司统一发。下午我叫阿良去公司仓库领几百套回来发给你们。”老管回答。
  “工作服要钱吗?”
  “当然要,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四十块钱一套。”
  “太贵了,我们在其它公司都是公司免费发的。”
  “那么贵,衣服又那么差,我们不要!”
  话题很快又拉到工作服的问题上,这关系到民工的切身利益啊。
  “这是公司规定的价格,你们可以不要。我在这里说,如果你们谁觉得自己不能适应我们的公司,适应这里的一切,你们可以离开工地,另谋高就。”老管怒气冲冲地吼道。
  随即便有人拍拍屁股拿起工具站起来,开始离开会场,向楼梯走去。楼梯是钢管弄的,可以通到地面。
  一个、两个、三个……会场上一片骚乱,眼看着就走了大半。
  “老风,叫你们的工人都回来,有话慢慢说。”老风依然一声不吭,像一尊木雕,仿佛没听见老管的话。
  面对如此场面,公司几个平时威风八面的管理人员,面面相觑,保安也束手无策。尤其是老管,平时在民工们面前趾高气扬,大耍派头,此时,肥胖而丑陋的脸早变了形,却无计可施。
  
  3
  就在此时,姚老五出现了。
  姚老五是在得知情况后赶来的。
  姚老五是总包工头,也就是我们的总老板。四十多岁,高个且瘦如一条排骨。以前在工地上见到他,给我的印象是,他似乎总是到处指手画脚,很严肃,一本正经的样子。
  姚老五堵住了地下室通往地面的惟一通道。他端端正正地戴着白色安全帽,穿着白色短袖衫,高档华伦天奴长裤,锃亮的皮鞋在阳光映照下闪着光亮。眼神里放射出一种咄咄逼人的光芒,不怒而威,刀削般的脸上,却露出一种浅浅的让人捉摸不透的微笑。走在前头的强哥,不知怎么竟向后退了一步。后面的人也跟着退了下去。
  姚老五不慌不忙地走到下面的一个歇息台上,面对工地,面对着下面的民工和管理人员,开始说话。
  姚老五的声音铿锵有力,在整个工地的上空回荡。姚老五说:“工友们,你们辛苦了。我代表公司,对你们的辛勤劳动与付出表示衷心感谢。因为没有你们,就没有我姚老五的今天,也没有公司的今天。在你们当中,有年龄比我大的,可能可以做我的叔辈,也有年龄小的,那是我的兄弟,有的甚至是我的侄子辈。无论年龄大小,你们都来自五湖四海,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来到这个工地,我相信你们都怀着一个共同的目标和愿望,那就是用你们自己的双手,用你们的辛勤劳动,多挣一点钱回家,建设自己的美好家园,让你们的亲人过好日子。工友们,既然如此,你们是来求财的,不是来求气的。我也跟你们一样,做过泥水工木工铁工,也经历过日晒雨淋的滋味。我理解你们的心情,但是我也希望你们能理解我们的心情,理解管理人员的难处。有什么事情,为什么不能心平气和地同我、同管理人员谈?心平气和地解决?为什么非要吵要闹,采取这种极端的做法呢?”
  工地上一片沉寂。有人坐着,有人站着。
  姚老五挥挥手,颇有大将风度,继续大声说:“现在,我向你们表个态,工作服每套只收二十元,那二十元我出,其他办证的费用一切由我负责。还有,我请你们留下来,你们到哪里都是上班都是打工。开完会你们继续上班,我以我的人格向你们保证,绝不拖欠民工一分钱。还有,如果你们有什么事情,可以私下向我反映,我一定尽力帮你们解决。”
  会场开始出现热烈场面,只差热烈欢呼了。是啊,民工们是很容易满足的,需要尊重和关爱。
  最后,姚老五叫大家安静下来,他要给大家说几句心里话。他说:“工友们,不管你们是来自湖南的,还是来自四川的,既然你们来到这里,走到了同一个工地上班做事,那就是有缘。有缘千里来相会。你们今天在一起上班做事,而明天呢,做完了这个工地就可能各奔东西,或许有的人还有机会见面,而有的人,就可能再没机会见面了。人是有感情的。整天生活在一起工作在一起,应该亲如兄弟,应该互相帮助关心照顾、友好、和睦相处,没有必要为了一条木方,一个锁扣而拳脚相向,打得头破血流。年龄大的可以让一下年龄小的,你可以把他当成你的弟弟你的侄子看待呀。年龄小的为何不可以尊重谦让一下年龄大的,你应该把他当作你的大哥你的叔叔。你们来到这里,我就要对你们,对你们的家人负责。当你们的父母、妻子儿女、兄弟姐妹,目送你们踏上打工旅途那一刻起,他们不仅仅盼望你们能够多挣一点钱回去,更盼望你们能够平平安安、毫发无损、健健康康地回家。所以,我希望你们,也要求你们,千万千万要注意安全,完全百分之百按公司的安全规定作业,不然,万一出了什么事情,我怎么向你们的家人交待……”
  姚老五的话,在这炎热的夏天,像一阵清凉的风吹进心坎,令人舒适而感动。
  可是后来,老风告诉我,公司还是扣了他四十元一套的工作服,而只扣民工二十元一套,他就每人贴了二十元。
  
  4
  黑牛从他女朋友那里回来了。
  他的脸上写满了伤悲,还横七竖八地躺着几条血红的手指印。那是他女朋友的杰作,也是留给他最后的纪念。
  那天,黑牛正有说有笑地上班,锤子叮叮当当叫得正欢,突然他的手机唱起“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黑牛一看电话号码,忙跑到一清静处接了。好一会儿,黑牛才铁青着脸出来。一上午他都没说话,心事重重,一张脸始终阴沉沉的。下午黑牛没上班,去了塘厦,中饭都没吃。
  黑牛的女朋友在塘厦。黑牛的女朋友是贵州的。黑牛的女朋友我不认识,只见过她的照片,白白胖胖的,个子不高。黑牛跟我在一起说得最多的是他的女朋友。他们是经人介绍认识的。黑牛的女朋友原先在我们那儿谈了一个男朋友,后来分手了。可她对前男友念念不忘。黑牛对女朋友很在乎,有求必应百般呵护。他的女朋友从未来过工地。一次,我跟黑牛开玩笑说,我还没见过你女朋友,你把她带到工地上来,让哥们儿也认识认识。黑牛神色黯然,说她不来。
  我问怎么啦。
  黑牛说我和贵州婆吵架啦。
  吵架就吵架,你多哄着她点就没事的。
  黑牛要我陪他喝酒,喝着喝着就哭了。黑牛说他和贵州婆分手了,他不想在工地上做了,他要进厂。贵州婆看不起他,说他黑,说他连工厂都进不了,只能在工地上混……
  晚上,哥突然打电话给我。哥很少打电话给我。我们家还没安装固定电话,哥是走两里路到街上打的。有什么事他都是叫堂哥给我发短信,堂哥是我伯父的儿子,他有一部他儿子给他的波导手机。
  哥说:“妈病了,病得很重。”
  我问:“妈什么时候病的。”
  哥说:“前天。”
  妈的身体一向都很好,爸过世这么多年,她从未去过医院,从未打过针吃过药。
  “妈哪里不舒服?”
  “咳嗽发烧出气不匀。”
  “有没有去张医生那里看?”
  “开始,妈不肯去,怕花钱。昨天抵不住了,才去打了针吃了药。”
  “好点了没有?”
  “今天没吃多少东西。”
  “那我回来吧。”
  “我跟妈说了,她不让你回来,说你回来车费要好几百,还要耽误工,等过两天看看再说。”
  ……
  回到宿舍,一个人躺在床上无法入睡。爸去世时我还不懂事,是妈把我和哥拉扯大。给哥娶了老婆,还让我读了高中,这对一个没有文化眼睛不大好的农村妇女来说,其中经历的艰辛与困苦可想而知。如今妈病了,作为儿子,我却远在千里之外,不能照顾她,不能尽一个做儿子的责任。想着想着,泪水不禁汹涌而出。
  
  5
  黑牛终究没能进厂。
  不久,堂哥发来短信告诉我,妈的病好了,不要挂念。叫我安心上班做事,我的心逐渐开朗起来。
  广东的气温越来越高,天气越来越热。而这时老风又不合时宜地安排我和黑牛去拆模。拆模是最累最需要出力的活,谁也不愿意干的活。而在地下室拆模,几乎就成了一种煎熬。地下室只有一条通车道,几乎密不透风,酷热难当。站在钢管架上,一拿起铁臂,手心里直冒汗,挥动几下,全身都湿透了。为了让地下室通风,公司特意在通车道口架了两台大鼓风机,整日地转动着。我和黑牛干上一会就爬下来,跑到鼓风机前,让鼓风机拼命地吹,那种惬意舒适劲,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每天,我们的衣服都是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开始,黑牛只管挥动着十几二十斤的铁臂,只穿一条裤衩,拼命地干活。可是两天后,他就变得牢骚满腹,怨气冲天了。一次他干脆把铁臂一扔,坐到木板上,愤愤地表示不干了,说,死老风,天天叫我来拆模,老子不干了,老子搬材料去。
  我说搬材料有小工呢。
  黑牛说才几个小工,都是大工在搬材料。听说搬材料的人都在下面睡觉。
  怎么会呢,老风不管吗?
  管得着吗?七八十个人,地下室又那么大,里面又黑洞洞的。他们是轮流睡觉的,留一个人望风,看见老风来了,他们就装模作样地做得很卖力的样子。
  看来这栋房子老风是赚不到钱了。
  岂止赚不到钱,可能要亏很多。老风又不会管理,更不会安排工作,一点点事情也要叫上几十个人全部上班,你想想,七八十个人一个小时的工资就是几百块。老风身边连一个得力的帮手都没有,他哥老秋也不肯帮他。大家都担心,老风亏多了会不会拖欠工资……
  我在心里不禁暗暗为老风捏了一把汗。
  
  6
  那天早上,我洗刷完毕,拿了锤子卷尺,准备去早餐摊位上吃早餐上班。早上,我们一般不去公司食堂吃早餐,那里的稀饭一块钱一碗,而且稀得可以照出人影子。不知何时,在上班的路口,一下子冒出来两三个卖早餐的。在那里,大家可以吃到自己想吃的面包粽子麻花炒粉鸡蛋,价格实惠,有时还可以混水摸鱼,吃到一顿免费的早餐。
  来到早餐摊那儿,才发觉有点不对劲。平日里,大家各自买了早餐一顿狼吞虎咽,然后一个个地离开去上班,而今天几十个人竟围坐在那儿“开会”。
  “已经三四个月没发工资了。老风说每月发百分之八十的,简直是放屁。”
  “连零用钱都支不到呢,还说发工资。”
  “没钱做起来手软得很,没劲!不做了!”
  “老风说他亏了。怎么会亏呢?”
  “昨天,我去找老风支钱买烟抽。他说没钱要等两天。抽烟的钱都没有,还做个鸡巴。”
  “罢工,罢工,今天罢工!”
  “不做了!不做了!大家一起都不做了。”
  “走,回去,回去……”
  几十个人浩浩荡荡地往回走。
  上午,九点。老风铁青着脸出现在各宿舍门口。宿舍内,有人躺着睡觉,有人在聊天,有人在打牌,把牌甩得山响。大家对老风的到来视而不见。
  老风开始说话:“你们今天怎么都不去上班?”
  老风一大早早餐都没吃,就骑着车子到了工地等民工上班,可是等啊等啊,才等到几个人来工地。
  没有人回答。躺着的干脆佯装睡着了,聊天的装作没听到,打牌的依然旁若无人地打牌。
  竟然没人理会自己。老风黝黑的脸剧烈地抽搐了几下,默默地走出来。在走廊上怔怔地呆了一阵,望一眼远方浩渺的天空,叹息一声。
  是啊,这年头做一个包工头也难啊。民工的工资在飞涨,而承包的价格却只涨了一点点。民工的工资要付百分之百,不能拖欠他们一分钱,而公司一般付的是百分之六七十的进度款。民工也不像工厂里的工人那样好管理,他们自由散漫没有纪律性,对他们管紧了,他们会说你心黑,对他们管松了,又赚不到钱甚至亏死你。
  老风像是鼓足了勇气,走进另一间宿舍。
  宿舍内情形依旧。老风大声说,你们究竟是为什么,大晴天的都在家睡觉打牌谈白话,都不上班,这是什么意思?
  宿舍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没有人回答老风的话。老风显然发火了。
  胖子,讲一下你今天不去上班是什么原因?
  “老风,莫怪我讲得直,你自己知道,今年我都给你做了半年了,才给家里寄两千块钱。叫我老婆孩子吃啥?你原先说好每月最少发百分之八十的,可现在呢,连抽烟买洗衣粉的钱都不给。现在日头那么大,大伙儿每天像晒鬼似的给你做,有什么意思。”
  “我是说过那些话,可现在除了我把从公司拿到的钱都一分一厘发给你们外,还自己从银行取了三万块,现在人多啊。”
  “那些东西,我们管不着,我们是给你打工的,做一天就向你要多少钱。你从公司拿多少钱我们也不管,当老板就那么好当吗?”
  “现在你看看,哪个木工头做工地不是自己要垫个几万的。要想赚大钱却舍不得投资,那是不可能的。”
  “老风给你说,亏是你亏的,赚百万千万也是你赚的,我们只要你先前说的多少钱一天就行了。如果你认为我们做事不行,值不起那么多钱一天,就早点结账给我们好走人。”
  最后,老风答应马上去银行取钱,每人发两百块零用。大伙儿下午照旧上班。
  罢工事件,来得快去得也快。
  工地就是工地。
  
  7
  老风做梦都想不到,第一个向自己发难的,竟是自己的哥哥老秋。
  那天中午,老风看见自己的老婆小玉同老秋的老婆春桂,不知在争吵什么。老风息事宁人地拼命拉自己的老婆往屋里拽。可是晚上,老秋就来找老风结账说要走人。
  老风同老秋的兄弟关系原本不错。老风很敬重这个哥哥,老秋也十分疼爱老风这个弟弟。可是自从老江车祸死了后,两人的兄弟关系就出现了裂痕。有人猜测可能是在处理老江的后事上,老风捞到了不少油水,还白白捡了个老板做。可能老秋什么也没有得到。
  老风张张嘴想解释什么,却被老秋截住,说老风你不要说了,我肯定不会在这里做了。你老婆以为自己是老板娘,就欺负我老婆,也就是看不起我这个哥。我还是去别处做我的打工仔,不沾她这个老板娘的光。
  老风说了很多好话,可老秋铁了心要走。老风叹息一声,把老秋和他老婆的账结了。
  谁知老秋前脚一走,后面就拥进来七八个人,都要求结账。他们都是老秋带来的。
  老风似乎意识到什么,说没钱结什么账。
  第二天,那七八个人就停工了。
  三天后,老风只好给那七八个人结账。因为他们不上班,老风却要付给他们每人八块钱一天的生活费,一天就是六十多,何况他们每天在宿舍玩,让公司的人看见影响不好,还动摇人心。
  房子一天天地往上建,老风的脸色却越来越凝重,脾气似乎越来越暴躁。
  
  8
  老秋走后,老风的情形每况愈下,他的队伍在一天一天地精减。
  民工们都在想,老风啊老风,连你的亲哥哥都不愿意帮你,都不相信你,我们还敢跟你干吗?
  民工们一批一批地离去,他们寻找着各自不同而又充足的理由,却采取着一种相同的方式:停工。开始,老风还极力寻找着各种方式、各种理由说好话甚至许诺,挽留他们。后来似乎麻木了,民工们要走就走,也不需要什么理由,只要跟他说一声,老风就会机械地说结吧。然后掏出本子拿出计算器,查查工分,加加减减,两分钟搞定。如果身边没现金,老风就会马上去银行取款。付了民工工资,老风总不会忘记说上一句:我老风绝不少工人一分钱。
  那天,老管找到老风说,老板已经吩咐,说现在工地要赶速,你的人手太少了,干脆就放弃吧,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没办法。等下你去财务室把账结了。
  老风点点头。
  
  9
  走出工地大门,才发觉我们只剩下几个人。
  天空阴沉沉的,很郁闷,像要下雨。回头看见新建的高楼上八个红色大字:百年大计,质量第一。
  老风的老婆小玉的神情有些异样:表情呆滞,脚步沉重,嘴唇紧咬,仿佛强忍着什么悲痛似的。走出工地好远又停下来,呆呆地回望。老风一个劲地催促走吧走吧,小玉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我发现小玉跟我刚认识老风那阵子判若两人。那时,小玉爱说爱笑,皮肤白嫩光彩照人,而如今的小玉,皮肤黝黑粗糙,面容憔悴,似乎苍老了许多。老风做了木工头,小玉也没闲着,整天呆在工地上,在男人堆里混,干着男人的活,经受着日晒雨淋之苦,老风管木工,小玉却成了小工的头。
  突然,小玉哇地一声蹲在地上,像个小孩子似的,毫无顾忌地大哭起来,好一阵子,嘴里喃喃自语:“十万,十万啦!”
  没有人去劝,没有人去安慰。不是不想劝不是不想给她安慰,而是不知怎么开口说什么才好。
  老风慢慢地走过去,神情悲怆。老风似乎真的老了,眼窝深陷,胡子拉茬。老风走到小玉身后,弯下腰,慢慢地拉起小玉,然后搀扶着她向前走。走了好远,我仿佛看见老风回过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这狗日的工地!”
  在车站,我们分手,各奔东西。
  我和老风从此再也没见过面,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责任编辑:鄢文江
  题图插图:石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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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小松站住不动,心里十分矛盾:“老大对我,其实真的很好啊!我不能背叛他……但李先生真是好人!看他的表情,听他说的话,他应该真没骗我……我要马上告诉老大……不,我,我自己先走,可是,李先生,李先生……”他实在想不出个结果来,却突然道:“我想放你走,但我弄不开这铁笼子,我不会电焊,也不会气割。就是出了这铁笼,你也走不了,一楼有好几个人看着,他们都有枪。”    三人被陈梦思这样一叫,吓了一跳,异口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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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省作协的小说研修班学习期间,我所住的宿舍与某位女作家的宿舍离得近,常去神聊,聊人生聊家常琐碎。对于生命,即便是频获文学大奖被认为是当今青年作家代表的她,亦有着同样的困惑。世人皆认为女作家睿智,对于生命的理解,理应更通透,其实因善感多思,却往往比常人更困惑。  那天午后,我早下课,要去她那里蹭晚饭,想买点水果。小路尽头,一大婶摇摇晃晃挑一担水果走来,身子干瘦,嗓门也低:“卖杨桃、桔子啦。”在午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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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种疾病的“不治而愈”法  1.关节炎:减肥是缓解疼痛的最好办法。不过,只要定期做运动,就可以缓解关节炎的疼痛,增强活动能力,甚至不需要减肥。  2.高血脂:如果你的饮食习惯是远离饱和脂肪,那么,血脂是可以自行控制的。  3.老年痴呆:对于面临认知能力下降的健康老人,推荐每天进行电话号码、地址等简单的记忆力训练。此外,体育锻炼比脑力活动更有益于大脑。  4.抑郁:锻炼是治疗抑郁最好的药物。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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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展雄,笔名含展,甘肃灵台人,青年作家,以散文见长、评论见长,著有散文随笔集《坐听蝉声》。    西安是个四方城,有城必有巷,条条巷道东西相连,南北交错。在我看来,与中国书法中的“九宫格”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在西安和平门内西侧,有一条紧挨城墙的小巷叫顺城巷,因为它是古时守城骑兵上下城墙的通道,也有叫马道巷的,还有个俗称:“下马陵”——是因了汉代鸿儒董仲舒墓迁至于此的缘故。  此巷缘何叫下马陵?还得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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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得知汶川发生了大地震,我立刻预感到此次灾情的严重,因为在论坛里,各地的网友都反映有明显震感,可想而知,震中地带的四川汶川,所承受的灾难是多么深重。整个下午,我无心工作,时刻关注着网络,不断地获知地震的最新消息,默默地为灾难中的人们祈祷。  回到家中,我将地震的消息告诉妻子和儿子。妻子已经知道,但年幼的儿子尚对地震一无所知,不停地问我什么是地震。我只好耐心地向他解释,可能是儿子听出我的语气与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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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崇贤,打工文学代表人物之一,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佛山文学院院长。在《作品与争鸣》、《小说选刊》、《人民文学》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出版长篇小说14部,中短篇小说集5部。1994年获广东省青年文学最高奖项——新人新作奖。    报社公布最新人员岗位的时候,我正出差在外。途中接了几个电话,差不多就异口同声:“记者站长都不干了?”紧接着又问我的新岗位:“通联是啥意思?”我说简言之,通联就是打杂的意思。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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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值的话费不见了怎么办?  我在一家二手手机店花268元买了一部二手手机,并请服务部一位女士给我充了50元话费。我打了三次电话,都是广东省内的,总共不到10分钟。晚上,我再次打电话,手机屏幕出现“服务未就绪,网络终结”字样。我是手机新手,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真不甘心近50元就这样报废了,也不敢再充话费,担心再次出现这种情况。请问,遇上这样的事该怎么办?  (佛山市顺德区冯新平)  本栏主持: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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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十多年前,我就与《江门文艺》结缘了。那时,我还在念书。  一天,在广东打工的堂哥回来相亲,他背回来一个鼓鼓囊囊的大行李。初时,嘴馋的我以为是什么好吃的,当我心急火燎地打开行李一看,竟傻了眼,包内除了几件T恤外,码得整整齐齐的全是厚厚一叠杂志。我拿起一本,仔细一瞧:江门文艺四个大字印入眼帘,封面上绘了几个武侠人物正在挥刀弄棒,大展拳脚,一较高下呢!素来爱好武侠小说的我如获至宝,连忙抢了几本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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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流行于海峡两岸的一幅淳朴、迷人的端午节风情画。  英国有风靡于世的下午茶,而我家乡闽南和台湾端午节的午时水可比英国下午茶更加有益有趣,有情有味。每年端午节,沐浴午时水、泡饮午时茶,蔚为一幅淳朴、迷人的动态风情画。  闽南和台湾人特别看重端午节正午的井水和正午的茶。一俟午时,人们像北方人赶庙会似的纷纷涌向村中的古井。提桶的,挑担的,大家只为一个共同的目的——等候提取午时的井水。午时水尤重一个“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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