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深处

来源 :文学港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dtc6493829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生来如此
  早上拉开门,一股寒气扑面而来。院子角落一垛堆着的枯叶上积了层白霜,像是覆盖了一块绵柔的绒布。小虎对突然改变的形状有点疑惑,叫了一声,伸出爪子,试探性地踩了一下,立刻,那些晶莹的霜白簌簌掉落。此时,村里青黑色的屋顶上都落了层霜花,昨晚,是谁伸出了奇异的手,在村道、槐树、渔网和门前的竹篱上洒了白霜?他想起来,今天是小雪了。小雪小抲,瓦上霜白的时候带鱼肯定旺发。
  他的视线落到了主屋旁的那间矮屋,那是他用砖块和石头垒起的杂物间。那年,也是这样,瓦上积了一层浓浓厚厚的白霜,成群的带鱼像是一起约好了似的,拼命往他们的渔网里钻。整个村子溢满了带鱼的腥气,人们似乎被鱼包围,他们那两间逼仄的房子装不下那么多的鱼,晚上,他们在鱼的气息中入睡,感觉似乎在海风飘荡的大海上,和带鱼一起在海浪中沉浮。
  天明,和很多人一样,他动手筑房。他想,多好,带鱼从大海来到陆地,享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他觉得带鱼长了一副不讨人喜欢的面相:头尖,口大,凶眼,一直瞪着,诉说着人们听不懂的语言,对这个把自己带离故土的男人,它用这种方式表达不满,即便无可奈何,也不改变表情。他避开带鱼的目光,继续做事。比如,把鱼去腮去内脏,抹点盐,腌上两三个小时,趁着天气晴好,把它们在竹篱上铺开,放在通风口,渐干的时候收起来,做成风带鱼,用钩子穿过鱼嘴,挂在竹竿上,像一排整齐列队的步兵。阳光穿过矮屋里仅有的一扇窗户,风跟着溜进来,在它们的身上追逐玩耍,带鱼咧着嘴巴轻轻摇晃身子,仿佛被呵了痒痒,想要装出一副凶样,还是憋不住。这些,他都没有看见。只有家里来客人的时候,他会走进去,摘下几条,把它们切成段块,放在锅里,蒸熟时撒上绿色的葱花,色香味俱好。他知道這点,看着客人大快朵颐,咧开嘴,满意地笑了。
  还有一次,他想摘几条送人。刮台风,还下暴雨,他好几天没有出海了。走进矮屋的时候,他闻到了一股迥异于常的气味,慢慢的,他的眼睛适应了里面的黑暗,眼前的鱼们,吊在竹竿上,以一种蔫蔫的姿态沉默。那种白亮如银的光泽消失不见,一种淡淡的赫黄色布满斑驳的鱼身。这时,一道亮光突然射进来,他惊讶地发现,雨不知何时停了,太阳罕见地从云堆里半隐半现。他看见了鱼面渗出的黄色油滴,正渐渐滑落,滴于泥地,鱼肉内有白色的虫子蠕蠕而动。仿佛宿命,他有点惊恐地感觉,那道突然而至的亮光仿佛为了提醒他,一个生命的腐败如此迅速难以预料。
  很多时候,他选择竹篱上的带鱼有点干燥时,把它们放进缸或罐坛中,放入酒糟和盐,密封起来。过了一段时间,他走进那间矮屋,似乎闻到扑鼻的香味。生命以这样一种形式加工时,他更为心安理得,因为不用再面对带鱼不满的眼光和叫嚷的嘴巴。有时,他从罐里取出两三片,蒸熟,香味自始至终,他用筷子夹入嘴里,忘了带鱼最初在海里的生命状态,也忘了它所有的不满。他以为,每个生命都有它该有的宿命。就像自己,生来就以捕鱼为生。
  带鱼吃肚皮,说话讲道理。他肯定带鱼无数次听说过这样的话,它在海里,听到有关它的一切,便会支楞起耳朵,那些说话大嗓门仿如吵架的渔民,时不时拿它出来跟对面的人嚷嚷,这会使它感觉非常有趣。没人懂得,它凶猛的外表下藏着一副柔软的肚子,这使它忧伤起来。
  大雪的时候,真的下了一场雪。这在鲜少见雪的海岛是稀奇事,人们纷纷跑出来,欢快放肆地大叫,堆雪人,打雪仗。很多船已经出发,他和船员们在历年的捕捞生涯中掌握了规律,大雪大抲,冬至旺抲。现在,船在洋面上,天渐渐黑下来,月亮升上天空,白茫茫的月光让人想起一首古老的歌谣。他们看见不远处出现淘米浆水色的海面,那是迥异于周围蓝得发黑的海水,那些成千上万的带鱼集群在海水的下面,看到亮如白昼的光,它们拼尽全力,使劲向着有光的方向上升,它们身上那层银白色的鱼鳞出卖了它们。往往,鱼以为,鱼多便是力量,它们集聚起来,给彼此壮胆,却不知,它们钻进了早就为他们撒下的网,它们无处藏身,互相拥挤挣扎,现在才明白,同类太多不是一种力量,光有时就是一道陷阱。还没等它们思考和总结结束,网已离开水面,在出水的那瞬间,扑入眼帘的是澄净无云的天空,它那么远,那么深,那么亮,好像是它们的家园。很多很多的带鱼被倾倒下来,它们来不及感受甲板的滋味,看不到那么多白花花发亮得耀眼的自己,在看到天空的那瞬间,它看到自己轻如烟尘的灵魂漂浮起来。它想,如果有来世,还是希望回到大海里。
  逐光而来
  一个无风无浪的早晨,海平静得像是一面硕大的镜子。他坐在院子里补网,那些堆叠的旧网匍匐在他脚下,散发出一股海腥味,他深深地嗅着,仿佛听到了大海的召唤。这时,传来一阵响似一阵的拉网号子,儿子站起来,不等他说话,挽起墙角的篮子,光着两脚,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他找出两只箩筐,一根扁担,朝海滩边快速走去。他的脚前阵子在船上受了伤,走不快,一只脚拖着一只脚走,踩在沙滩上的脚印,看起来潦草凌乱。前面乱哄哄的,很多人,拎篮挈筐提篓,朝一个方向涌去,却不见儿子小小瘦瘦的身影。他觉得儿子像是一阵风,五岁半的孩子,几乎每天扑爬在海滩上,无师自通学会了游泳,捉沙蟹,回家时从来都是泥渍遍身,脏污满脸,他不说他,觉得这是渔村孩子都要过的关。养得太金贵,将来出不了门。
  一拉金嘞嗨哟哟,二拉银嘞嗨哟,三拉珠宝亮晶晶,大海不负抲鱼人。……一六哎嗨,要里格赛力啰,要好啰咳啦,要啰好来咳啦,要啰好啰,三来。
  这号子喊得让人热血沸腾,一些男人放下手里的东西,冲上去,帮着拉网并往岸上拖。船在海水里摇摇晃晃,鱼在网里左冲右突,溅起的水花像下了一场飞花雨。他站在旁边看着,等着渔船卸货,之后开走。那时,日头已高照,他和人们在海滩边捡拾那些剩下的渔获物,个头小,但到底是鱼,何况有儿子喜欢的海蜒。他捡了两半箩筐,才想起儿子,以往,儿子总会比别人快的速度捡拾鱼获,他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稚嫩的童音响彻海滩,人们笑起来,甚至故意漏下几条鱼让他捡拾,听听他欢快的大呼小叫声。   他听到了儿子的哭声,他很少听到他哭,以致他呆了一会分辨,直到别人提醒,他的目光在海滩搜索,看到儿子小小的身影,站在礁石上。他快速走去,看见儿子对着大海愤怒地哭叫。潮涌上来,喷溅起的水花打湿了礁石,他大声叫喊着让儿子下来,一边走过去,礁石湿滑,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儿子伏在他的肩膀上,说大海偷走了他捡拾的海蜒。他的篮子里,已经有了小半篮,那些细小的只能看到头部小黑点的海蜒在里面蹦蹦乱跳。他听着儿子的哭诉,说,我知道了,你放在礁石上的海蜒不见了,一定是螃蟹偷走了你的海蜒,成了它的美食。他们转过头,看见几只小蟹从礁石边探头探脑地溜上来,看见他们,飞快地溜走了,几乎神速。哈哈,你跟螃蟹抢海蜒,你到底是抢不过它的。
  他们回家,烧开了水,把篮里篓里的海蜒往锅里一倒,海蜒煮熟了,晾晒在院子里的席子上。儿子对做这些热心得很,不断地跑来跑去,听命他说的拿东西,搬物什。甚至偷偷翘起两根手指,拎起几条海蜒往嘴里送,一边看着他得意地笑。那里边有他的劳动果实,他是为此骄傲的。天气很好,日头高照,很快,这些海蜒会晒成鱼干,有人专门来收购,打包外运。当然,那是在海蜒丰收的时候。这些,只够他们爷俩平时当菜吃,比如海蜒蒲瓜汤,海蜒炖蛋,还有儿子最喜欢吃的海蜒肉末蛋炒饭。因为做的次数多,他几乎可以闭着眼睛操作这些流程:煎好鸡蛋,依次加入海蜒、肉末、胡萝卜,煸炒片刻,再加入热米饭翻炒,最后加入盐、葱,翻炒几下即可出锅。端着满满一碗的红、绿、白,儿子吃得满脸是汗。香喷喷的,好看,好吃。他抬起一张笑脸对着他爹,乐呵呵地说。有时,他累了,捞一把海蜒炒花生米,喝几口酒,算是犒劳一下自己。
  他希望自己的脚不会落下残疾,所以,他遵照村里医生的嘱咐按时敷药,并推迟了这个季节的出海。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是医生跟他说的。的确,他是捕鱼好手,他相信自己。
  時间过得好快。似乎转眼的功夫,儿子长高了很多,说话像小大人,说昨晚做了一个梦,手里提着一盏灯,很多海蜒往身边涌来。它们身后跟着很多螃蟹,又要跟他抢海蜒,心一急,醒了。
  他若有所思,今晚,他便要与人出海。现在,海蜒的价格越来越高了,他看到村里阿东家的海蜒经过加工包装,上面贴了字:海蜒---海上虫草。他听老辈人说过,海蜒营养丰富,可以治疗很多疾病,比如慢性肠炎、肺结核什么的,他没试过。他们家里人都很健康,除了偶尔伤风感冒,没有其他毛病,对于他们这样靠以渔为业的人,这是非常幸运的一件事。
  吃过晚饭,儿子嚷着要跟去,他不许,儿子9月份要开学,他要他在家里写写字看看动画片,等他回来便好。我会给你带很多的海蜒,绝不让螃蟹吃掉一根。他向他保证。
  他的船往幽蓝的海面上驶去,一种久违熟识的感觉在他心中蔓延。他竟然有点感慨,眼眶湿润起来,他有些难为情,看了看黑乎乎的四周,朝海面响亮地吐了一口痰。回头,村庄已离开很远,岸边,连在一起的灯光在黑暗中影影绰绰闪亮,让他确定自己刚才来自那个地方。他穿着一件长袖罩衫,风打在脸上有点疼,海上温度比陆地低了很多。他知道,等会他会热得流起汗来。
  他在一个荧光灯罩内装上了四只大灯泡,强烈耀眼的灯光照亮了他附近的海域,他觉得自己在幽暗的海面上如一只火炬燃烧起来,他和他的小船,在天空和大海眼中,是一个灼灼闪亮的光点。就像他看到不远处的微弱灯光,判断那是海钓船发出的光亮,他不是茫茫大海中一朵孤立的花。
  他所在的这片海域,盐分较高,是海蜒们喜欢呆的地方。船上的灯光是召唤海蜒的号角,无声却有力。他知道这点,所以并不心急,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慢慢地抽起来,眯着眼,观察着海面的变化。他知道它们正以自己的方式往这边涌来。他手里的烟雾,没来得及停留,很快被风送走。等他扔掉烟蒂,探身往海面一看,只见被灯光照耀的海面,一团团状如白云的东西向他和船周围集聚涌来,他伸出一只长柄网兜,一撩就是满满一网兜,不一会儿,舱板上挤满了活蹦乱跳的海蜒。
  不知道捞了多久,他感觉小船到了吃水线。惊讶中,发现那些团状物还在不断涌来。生命悬在一线,它们却义无反顾,这种飞蛾扑火般的态度让他伸出去的手微微颤抖起来。难道这些被称之为眯眼海蜒,细小如火柴梗,长着只看到头部一小黑点的东西,真的是缺脑不知末日来临吗?他捞得两手发软,决定抛下这些不知后果的小鱼儿。他知道,如果几天不来,它们会长成小鱼形状,眼睛变大,变圆,身形可以看出背部、腹部和尾部,呈现清晰的状态,在人们口中,眯眼变成了中桂,当然,不如眯眼海蜒价格来得高。到6月份快落市时,它把自己长成了一条真正的小鱼,色白,体大,人们称它为秋白,相对于细桂或眯眼海蜒,想必海蜒会喜欢秋白这个名字。它的价值只对那些利用它来赚取钱财的人们而言,而对于在海洋上存活了很少日子的中桂或秋白们来说,即便暂时逃过了人们的捕杀,在它有限的生命中,至少存下了一段关于海洋的记忆,这些,好过还没长成便被捕上岸的细桂们。
  他不知道这些海蜒们的忧伤,想到在家里等待他的孩子,他有些骄傲地想,自己终于可以跟儿子说,这次,没人跟他抢海蜒,它们是跟着他的光而来。
  夏发东南风
  祖父手里擎着一盏点燃的油灯来到院子。晚饭后,天光还微亮着,这个季节,天日渐长。火焰因为他的走动摇摇晃晃,他缩了背,放慢了脚步,粗大的手掌还是护不住摇曳的火焰,直到在一个葡萄架下站定。他的身旁,有几株矮牵牛盛开着,漏斗状的紫色花瓣镶了一圈色边。这时,火焰微微颤抖了一下,他耐心等着,直到火焰倾斜了身子,仿佛想脱离油灯往上飞去。
  祖父微微笑了,自言自语道,夏发东南风,乌贼好起畚。今晚,他用了油灯的测试方式,以确定是否开船。他想象着,夜归的路上,身上的背篓里装满了乌贼,擎着的油灯照亮他脚下的路,光幕之外,模糊的身影,黑魆魆的树枝,皆都跌落一片黑暗混沌之中。他在灯下一路前行,直到推开院子木门,轻轻地“吱呀”声,给人一种笃定的安稳感。
  白天,海面上,立着一簇簇如黑色矮丛林般的礁石,海浪绕在其脚下浅吟低唱,湛蓝的海水清澈如镜。那是一个海风习习的天气,人在阳光下几欲昏昏欲睡,祖父站在岸礁上,手里拿着一根木柄长长的撩篷,在海藻茂密的海域里,搜寻产卵索饵的乌贼,一撩就是一网兜。沉甸甸的背篓压弯了他的腰,他吃力地直起身子,不得不放弃浮游在海面上黑压压的乌贼。   这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他的眼前经常会浮现出祖父捕捉乌贼的情景。现在,夕阳渐渐隐没在山背后,留下一抹胭脂红照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他摇着一艘小船出现在稻礁附近,这块礁形似一株水稻,两边细长,中间拱起的部分像稻穗。他知道,每年这个时候,乌贼喜欢聚集在海藻茂密的礁丛里,把卵产在水中的礁石。它们把这里当做安乐园,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命运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悲剧性,一旦产完卵,便会死去。眼前,海面平静,潮流平缓,作为猎手和猎物,他和乌贼似乎心照不宣。他把船锚泊后下网,在船舷搭架火篮,在铁丝捆缚的篮中燃起炭火,火光燃起来,照亮了暗下来的海面,似乎海水也在绵延燃烧。
  他带了米饭和咸鱼烤,坐在船上边吃边耐心地等。抬眼望去,海面上,皆是团团闪亮的点点渔火,他知道,很多人和他一样,点燃了火篮,让它们在黑暗中亮起来,稻礁附近的海域一片亮光,仿若天上的星星落到了海面,璀璨明亮。这样的方法屡试不爽,果然,乌贼循着光来了,它们从海底深渊往有亮光的地方拼命游去,这种赴汤蹈火的劲头曾让他暗暗吃惊,不过,现在,他已经见怪不怪,心中泛不起涟漪了。听说东岛的渔民用灯光挂在扳罾网上,诱捕乌贼,那些在黑暗中白亮得耀眼的光芒,让无数的乌贼前赴后继,网罾之内,全是白茫茫互相压叠的乌贼,几乎把网坠破。他暗暗羡慕,那种通了电的灯,果然神奇,不像他的火篮,每次起网要添加燃料,整个夜晚不得停息。
  该收网了,他拨开网袋,看见里面一只只肉质丰厚、白净耀眼的乌贼。那些趋光而来的乌贼,在网里东突西窜,拼命吐墨,附近的海水在火光下一片漆黑。这时,他突然发现一只游离于网边的乌贼突然窜向空中,快速如飞,只看到一个黑点隐入海面,这样的速度令他咋舌。
  他想,乌贼遇到过无数的险敌,它以为喷射墨汁的方法屡试不爽,只有在人类面前,它无计可施。捕食小鱼小虾的时候,它身体变幻的彩光如碧海之花,它可曾想过小鱼小虾们的困惑和悲伤,现在轮到它了,它的悲伤是不是和它们一样?
  那天,他慢慢地把船摇到稻礁附近,看那些绿色的海藻,在水里如窈窕女子般翩翩起舞。它们根植在海里,海水是它们的土壤和养分,乌贼找到它们,把卵产在上面,看过去,如一串串葡萄挂在上面,随着海藻的起舞不断荡漾。他和人们一样,把树枝捆成一束束,投入海中,乌贼把这些在海里浮游的树枝当成海藻,在上面静静地产卵,期待新生命的诞生。而他们一劳永逸,把这些一网打尽,心里充满喜悦和成就感。人和鱼类之间,从来不会换位思考,这是不是彼此注定的命运?他突然想起一则传说,皇帝带的算袋掉到海里变成了乌贼,应该,这是一个有灵气的算袋,所以才会化作海洋里游动的生命。只不过,这个传说终究不能改变它的命运。
  阳光朗照的日子。午后,他走过晒场。那个晒场原来是片很大的灘涂,荒凉寂寞。人们驾驶着小船靠岸,把越来越多的乌贼运到岸上,如何处置成了一道难题。于是,有人想到了海塘围堤,原本废弃的滩涂便成了最好的晒场。那些密密麻麻望不到边的乌贼,长眠在一张张的竹笠子上。阳光是最好的烘干机,如今,它们曾饱满丰润的身子呈现敞开扁平的状态,所有的内容被丢弃或吹晒干燥。现在,它们有了一个新的名字:乌贼鲞,或叫螟蜅鲞。人们或蹲或站在其间,翻晒,整理,齐整,曾经鲜活的生命静止在晒场上,成为这个季节里绵延不绝的一道风景。
  西风渐作北风呼
  夜半时分,他被门前的叫声吵醒。呱呱呱,咕咕咕,鼓噪不休,像许多青蛙齐鸣,响彻之声欲破门而入。他起身,半坐床前,月光透过棉布窗帘,洒在八仙桌上,圆肚长嘴的酒壶,剩了半截未喝完的酒,或许年岁渐老,不胜酒力,早早睡去,又不堪声响扰乱,一有动静便激灵清醒。
  他披衣下床,打开门,白茫茫的月光如水一般哗地倾倒进来。离家不到百步,便是大海,他坐在用石块堆砌而成的海塘上,那些声响从海面上传过来,愈发响亮。咕咕咕咕,似集聚了生命里所有的能量,通过这种方式表达出来。热闹的气息遍布四周,大海在这种声响里开始躁动不安,被鼓动的海水在月光下波涌浪滚。
  天明,他站在码头,目送很多船只出发。隆隆的马达声震碎了海面波光,矗立的桅杆如一把把长剑直指天空,仿佛胜利者打出的手势,所有的结果都在不言自明的气息和暗示里。
  他在返回途中看见火红鲜艳的石榴花,挂满了树梢,微风拂过,红花摇曳,仿佛整棵树燃烧起来。他突发奇想,莫非黄鱼嗅到了花朵盛开的气息,匆匆洄游至岱衢洋产卵,用这种方式回应着大自然另一种生命的盛开和璀璨。
  不久,传来了渔船回归的消息。人们奔走相告,岱衢洋大黄鱼旺发哪!谁家的船因为捞上来的鱼太多,把网都涨破了。他在那些人喜不自禁的脸上读到的信息,却让他久久不能高兴起来。
  村里忙活起来了。很长日子,从码头通向村里的路一直没有干亮过,月光下,反照着湿漉漉的光,一直往模糊黑暗的远处延伸。站在树叶哗啦作响的大树下,他嗅到了经久不散的鱼腥味,似乎从树叶的脉络里徐徐析出。每个人的身上,都有这种来自海洋里的气息,就连他每天喝的黄酒,似乎也浸染了这种味道,让他食不知味,愁眉不展。
  门外,人们挑着抬着满箩满筐的鱼经过,家家户户的餐桌上,每天都有这道叫大黄鱼的菜,或清蒸或红烧或晒或腌,主妇们的厨艺在这些日子里突飞猛进,她们想方设法让它们变换各种滋味,以避免黄鱼们腐化变臭,倒进海洋。据说,它们的头被切割下来,倒进大粪池里,与粪便揉在一起,过后当做肥料。村民们避开了他追问的目光,对这些避而不谈。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到了初冬,西北风渐紧,一阵一阵刮过村庄上空,门前的海浪在厚重的乌云压沉下,独自翻滚。镇上冒出了好几家制作鱼鲞的鱼厂,他们在地面挖开一个个巨大的地洞,把经过桐油浸渍后的木桶埋入土中。把捕来的黄鱼剖开,取出鱼鳔,鱼子,鱼白,用盐拌匀后落桶。之后,它们在晴天里被捞出来,洗净血污,吊挂在西北风和阳光下。黄鱼受此折腾,渐渐晒至骨髓枯干,在风不经意的吹拂间,常能听到空气中传来干燥坚硬的声响,那是黄鱼晒干的肉质发出的触碰声,细细辨听,似乎有风和阳光的气息和温度。   那天,他背着手一直往村口走去。晒场上的竹笠子晒满了大黄鱼鲞,密密麻麻,仿佛处在酣睡状态。细看,那些鱼头已被中间劈开,身子破膛而分,只有尾巴保持着最初的完整模样。有妇女走在其间翻鲞,她结实灵活的手臂如蜻蜓点水,让人不及细看。他想起大黄鱼在海里的时候,鳞光灿烂,悠游自在,金光闪亮了蓝色的海域。生命形式变得如此面目全非,让他不由暗自吃惊。
  如何为大黄鱼呈现一种完美的状态?这种想法让他的步履匆匆起来,回到家,他检查那些已经晒干水分的鱼鲞,此刻,它们被绳子串起来挂在屋檐下,彼此轻轻触碰,又缓缓散开,以这种形式表达从海里到达陆地的惶惑和不解。风吸干了作为鱼新鲜肉质的细滑和软绵,像是一个标本,互相打量,感觉如此陌生。房子的角落里,有一口大缸,里面盛满黄灿灿的稻谷,他把它们摘下来,轻轻放入其中,郑重其事做着这些,仿佛在完成一个仪式。盖下缸盖的那瞬间,他直起身子,长吁了一口气。
  多年以后。有一天,他的子孙掀开屋角那口大缸,在满缸的稻谷里拎出那些黄鱼鲞,它们如见天日,在空气里依旧发出沉闷干燥的碰响,淡淡的鱼香弥漫了整间屋子,让他的子孙们立刻垂涎欲滴。
  大海深处
  朋友从南太平洋回来的时候,说给他带来一样东西,让他在小区门卫室等。朋友长得人高马大,黑不溜秋,当他从车的后备箱扔下一冰黑乎乎的鱿鱼时,他不由笑起来。
  现在,它们躺在地上,看起来体型巨大,整并连在一起,像一个硕大的海底怪物,或者像一个脏污的箱子。朋友离开后,他拎来一桶水,泼在上面,鱼要化冻,然后,再分解开来。
  到了下午,他试着用锤子砸了几下,用了力,把它们一个一个从冰的包围中掰离,分袋子装好。它们现在如此紧密团结,凝结成一个巨大的团体,之后又被人为拆开。它们的肉体已不再鲜活,在静止的状态下保持着犹存的霸气。
  鱿鱼很大,肉质丰厚,他用剪子剪开它的腹部,感觉像剪一张厚韧的纸张,从里面露出内脏,那个白色球状的东西,人们称它为墨鱼蛋,光滑充实像是一只剥壳的煮鸡蛋。在海里的时候,它的内脏如船舱里深藏的一架机器,神秘,莫测,现在完全袒露在他面前,像是无意窥见的隐私,让他有点脸红。他很快摒弃这种想法,抓住鱼头,快速将内脏撕离鱼肉,那条像船一样的脊骨是一张白色的薄片,现在,他不会像儿时一样把它收藏起来,当做粉笔在地上画画,或者当做玩物,无聊的时候拿出来堆积在一起,白色的骨头在泥土里显出刺眼的白。记得一次调皮,小腿摔出了血,他的爷爷用手指在白骨上刮下细细的白粉,敷在他的腿上,很快就止住了血。
  用剪刀在鱼头后部剪掉内脏,去除鱼眼,挖掉鱼嘴,他发现自己做这些时手脚利落,像是熟悉的一个程序,不用思考。当撕掉鱼身上的那条尾鳍时,他稍稍犹豫了一下,它在海里时如一条纱绸质地的裙子,现在,躺在他刀下的鱿鱼再也没有了当初的妩媚飘逸之态。他把整张鱼皮撕下来,露出鱿鱼洁白的身体,鲜嫩,肉感,让他想起一个成熟女人的胴体。鱿鱼须上的吸盘像密密麻麻的圓圈,如泥沙一般的粗粝,他冲着水边洗边搓直到把它们全部抠干净。
  上次,他在菜市场买了几条小鱿鱼,在一个水盆里倒上白醋、料酒,再加上少量盐,鱿鱼在里面浸泡20分钟,拿出来用手轻轻一搓,鱿鱼的吸盘全都掉下来,这个方法还是菜场的摊主教给他的。他想,果真哪儿都有高人,哪儿都有学问哪。他不记得从哪里看过一句话:鱿鱼是那些似乎没骨头,却长了无数“情感需求”吸吮盘的人。
  晚上,他请朋友在饭店里吃饭,算是为他接风。朋友在南太呆了两年,回来后买了一套房子,这点,让在单位拿着死工资的他们羡慕不已,觉得再苦也不过是两年的时间。当然,寂寞,和家人分离,每天漂在海上,四周汪洋一片,不见山影船影人影,甚至连一只鸟都不会从上空飞过。但想到钱,便是动力,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别以为在南太钓鱿鱼是那么美。朋友对他们露出的好奇和羡慕笑起来。其实,钓鱿鱼不是拿着一根钓鱼竿,优哉游哉坐在船上,吹吹海风,哼哼歌曲,鱼上钩了拉上来。刚开始,是在塑料线上绑一串钩子,经过滑轮放入水里,有鱼上钩再拉上来。鱼多的时候要整个晚上不停地拉,套了两层手套,十根手指被磨破了皮,露出了红肉。白天,太阳无遮无拦,不知道晒脱了几层皮,就盼着阴天,逢上下雨天,穿着雨衣雨裤钓鱿鱼,一天下来脱衣洗澡的时候,身子被汗水浸渍后白得像一具乳猪。朋友说完,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他的笑声很有感染力,你无法想象他在海上遭受的那些痛楚。
  我跟你们说,那些上钩的鱼儿是不甘心的,它们不停地喷墨,把蔚蓝的海水染成了黑乎乎的颜色。有时,拉它上船会猝不及防喷你一脸一身。你腾不出手去抹掉那些脏污,只能凭感觉不停地拉,手痛得握不住筷子,晚上睡觉时脚抽筋被痛得醒过来。鱼多时要连日连夜地拉,捕上来还要剖洗,装盘,称重,进冻,出冻,过包,把冻鱼移到另一艘大运输船上。鱼多时,甲板上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秘鲁海域的大鱿鱼,大的有五六十公斤,几乎一个人的重量,你想想,那么大的鱼从海里拉上来的感觉。
  他们从饭店吃完饭又去茶室,一直到凌晨两点才各自散开。他睡不着,满脑子想着朋友的话,那个阳光下蓝色水域飘荡的太平洋,那些在海水里像一根根蜡烛直立的鱿鱼,它们看见灯光如飞蛾扑火,拼命朝有亮光的地方钻。朋友说,他们在船上装了诱鱼灯,把鱿鱼诱聚在鱿钓船的周围海中,那些硕大的鱿鱼,在海里游泳的时候,头部两侧那两片像鳍一样的东西翩翩舞蹈起来,像是它的长发,在水中轻轻散开,它戴着纱绸做的帽子,在深黑色的海水里独自翩舞,尾鳍在水中舒展开来,如18世纪洛可可风的欧洲宫廷裙子,轻盈,飘逸,柔美。
  他躺在床上,想起朋友讲述南太钓鱿鱼的经历,恍如只是一个故事,他的寂寞和痛苦,如在影院里观看电影,那种感觉和情绪很快就会淡忘和消失。即便没有感同身受,他曾经想辞职去南太钓鱿鱼的念头不会再起。毕竟,所有的收获都不是凭空而来,他不再做如此非分之想。现在,他终于看清了自己,并为之暗暗羞愧。
  那已是几年后。他和一帮钓友上浪岗山,据说那里的鱿鱼肉质鲜嫩。南太的鱿鱼虽肉质丰厚,但缺少鲜度。他们准备了木虾,他想起朋友的话,在拉鱿鱼上船前,先让它在水里把墨喷干净,一个朋友没经验,被鱿鱼喷的满脸墨黑,像一个非洲和尚。其中一条鱿鱼抱饵太紧,怎么也摘不下来,他只好用手抓住鱿鱼,一手去摘木虾,手指一痛,呀的大叫一声,低头一看,左手食指血流如注。他一直以为鱿鱼一副光秃秃的形象,没有锋芒凶恶的一面,不像大鲨鱼,给人一种恐怖凶残的感觉,所以人才会有提防之心。原来在生命将灭之时,鱿鱼也会急得咬人。
其他文献
大 雪  “大雪压青松”,一早起来  虚境破空而来。可惜,此地未雪  出门送女儿上学,已风雨交加  她后座上撑一把透明伞——  与日常构成巧妙和解  在这以外,处处坑洼、颠簸、残损  “把头靠着我些,我要加速了”  人群呼啸  从雨幕的切面里滚涌而去  从紧紧依偎身体的罅隙中穿行  没有比这更深切的画面可用来斧刻  有人降临到雪花内部:  透彻且疏离,昏暗的雪从未现身  霾色凝重。雪和青松若隐若现
期刊
回乡小聚,怀弹枪  我的左侧,坐着被庆大霉素  打瘸了右腿的丙生  右侧是被黄牯牛顶断了肋骨的戊娃  正面那个缪莽子,刚从监狱出来  他婆娘偷人,他找上门去  挑断了奸夫的脚筋  酒过三巡,我的这些穿开裆裤的朋友  说起了当年。我是有名的弹枪手  曾临空射下过叼吃小鸡的鹞子  左腕上豆大的疤,曾是口口相传的神话  他们的学历止步于初中,而今  都已升任爷爷或外公了  作为一名射手,我确实没有保护过
期刊
上兰书院  它应该是砖木结构  白墙,灰瓦,龙脊上蹲伏的水兽  和我们一起反对雷电、火焰  但它却接纳暮色和云中的河流  天井深暗,风铃清脆  树荫里的阶梯,接纳书生的脚步  也接纳阴影中欢喜的狐狸  老虎狮子喜欢安卧  我的树冠和身体,成了它的巢穴  但你无法窥见其中的幽深  我们用课堂上的桌椅  组成犬儒主义者沉睡的图案  也可以筑一个虚无主义者的讲坛  让他对着天空,滔滔不绝  讲述一个人背
期刊
一  都说人一上了年纪,便容易怀旧,昨日读到月月《旧时光里寻往昔》,淡淡的笔触淡淡的情怀,如她飘舞在春风中的裙裾,淡淡的、素雅的,那些旧时光,便隐匿于细细碎碎的折痕里,令人无端怅然。  那时的豆蔻年少,我们唱着谁的歌谣?那时的青葱岁月,我们为谁流泪为谁心跳?  那时的天空,是否比今天辽阔与湛蓝?那时的笑容,偶尔在旧照片里觅得,纯粹而洁净。  很多时候,旧时的一切,我们能写下来的,也只是模糊的片段,
期刊
青年作家蒋话的《朝阳升》是一篇有意味的小说。本来艺术就是有意味的形式,强调意味或显多余,实则不然,当下大量的小说失去了基本的意味,成为词句的堆砌,生活细节毫无节制也无章法地罗列进小说,作品中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但缺少最基本的艺术提炼。《朝阳升》似乎有所不同,小说并没有采用时下流行的炫技式书写模式,作者用极其平和的文字叙述了自己童年的一段经历。  小说几乎没有故事,更没有矛盾冲突,似乎连最基本的起承
期刊
对于蒋话的小说,我起初是怀疑的。  在那些被称为武侠,抑或是悬疑小说的类型故事里,年轻的蒋话肆意挥霍着自我的才情。他笔下的故事当然精彩,这在《斋冷》《杀手的礼物》等令他声名鹊起的作品中早已证明过。  然而,我们总归要通过创作者的文字去辨认他的内心世界。即便是以类型为业,我们也会郑重地期待,创作者不应是生产故事的机器,而是有血有肉的人。他的爱与痛,悲和喜,情感或歌哭,都理应渗透在文字之中。于是,当这
期刊
Pac-5芯片通用说明手册  重要!重要!重要!  Ⅰ.Pac-5芯片只作用于人体痛苦的减轻,减轻程度表征受文化、政治、心理及不可抗力等因素影响,不存在感受上绝对一致的现象,因人而异。  Ⅱ.Pac-5芯片的材料经过国际智能医疗组织认定,对人体无毒;Pac-5芯片通過国际人工智能协会核心算法alPha-Pythagoras无差别测试,对同一性无本质入侵。  Ⅲ.针对任何以Pac-5为基础的权限修改
期刊
每年回家都约在这见,葡萄咖啡,靠里又靠窗的一张台子,服务员们有几年没换过一茬了,点单的时候双方既像熟人,又不像。每次都约在上午十点,乘电梯到三楼进店,里面总是空荡荡的,仔细听有后厨刷碗的声音,我是第一个到的客人。我总以为他们还没营业,可每一次都有人及时迎出来,穿红色绸马甲,头发盘在脑后,问我几个人。我往里走得很快,好像只有坐到那个熟悉的位子上了才能掌控状态,那种格格不入的感觉会一直延续很久,直到第
期刊
李贽作为晚明社会文化思想内部发生分歧和裂变的符号性人物,以“儒教的叛徒”和“不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为核心话语,建构独特的自我思想文化体系,并逐渐生成和确立了“叛逆者”“异端圣徒”“另类”“狂人”“奇人”“妖人”“罪人”等多幅面孔。从晚明至今,对李贽的文学叙事也多集中在对李贽的超常规和越轨行为的讲述上。李贽本人的《卓吾论略》《自赞》《感慨平生》,以及袁中道的《李温陵传》,汪可受的《卓吾老子墓碑》,焦
期刊
夜已经很深,黑色渗透到大地的各个角落,关掉灯以后,它也转身闪进了屋里,在我的眼前晃动着它模糊不清的身影。疲乏感顺着腰爬了上来,带来的是困意。不出意外的话这将会是一个睡眠质量很好的夜晚。我享受着夜晚给我带来的舒适感。它带着我朝一扇门走去。那扇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一束清雅的蓝光照了过来。只要走进去,再吱呀一声把门关上,我就彻底进到睡梦里了。  我正逐渐靠向那扇门,身体越来越放松。可就在马上要到达那扇门的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