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婴儿(长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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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顺流而下
  1923年,赤坎镇堤东路一家烟草店发生火灾,大火迅速向两边蔓延,许多房子在短短的时间内被烧成了灰烬。六岁的外公站在大街上,看着张扬的火苗把自家的房子吞没。房子突然坍塌,被火烧得通红的房梁压在来不及躲避的人身上。外公再次见到自己父母的时候他们已经死去,被火烧焦的尸体蜷在马路中央。
  无家可归的外公流浪到潭江边,踏上常年在水上生活的渔夫的木船离开了。
  船在水中浮动,黑烟弥漫的赤坎镇渐渐被雾水遮掩。江上风很大,渔夫收起长篙钻进船舱,任小船随着江水漂流。这户水上人家有四口人,渔夫夫妻俩带着他们的儿子和小女儿。渔夫是个身板结实的矮个子,他撑着小船穿过江上的雾霾来到江边时看到外公躺在冰凉的岩石上,就提着油灯摇摇晃晃来到外公面前,把微弱的灯光洒在外公惊恐的脸上,问:“要不要跟我走?”
  夜里,渔夫坐在船头抽烟,他的妻子和小孩横躺在船舱里。外公感到筋疲力尽,那场大火还在他脑海中燃烧。江风越来越大,开始的时候木船像摇篮,随着晃动的幅度变大,外公忍不住呕吐起来。渔夫钻进船舱给他递来一碗清水,轻轻抚摸着外公的后背安抚他入睡。外公听到鱼儿在船底下游动的声音,听到鸟儿轻轻掠过江面的声音。
  蓝色的鸟儿站在船头挂油灯的铁钩上啼叫。外公睁开双眼,小女孩蹲在身前对着他笑。他走到船头,惊走了蓝色的鸟儿,木船已经漂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江面宽阔,江中有好几个长满杂草的沙洲。他已经不再晕眩,只是饥饿难耐。
  “我们就要漂到入海口了,再过一阵子就可以看到大海了。”小女孩跟在他身后,手上捧着一碗鱼粥,“我叫小清,他叫木朗。”她指着船头的男孩说,“我们都不是他们的小孩,他们收留了我们。”
  小女孩叽叽呱呱说了许多,外公只顾着低头喝粥。渔夫的妻子黄氏又给他递来一碗鱼干,他吃了个精光。太阳来到头顶上方的时候木船来到了海湾。海水汹涌澎湃拍打着木船,外公感到晕眩。渔夫把木船撑到较为平静的海域,并在那里撒网捕鱼。外公坐在船头望着广阔的大海出神,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大海,蓝色的海洋与天空一样开阔。
  夕阳西下,黄氏在船头烧饭,渔夫带着三个小孩坐在船尾望着尚未燃烧尽的晚霞闲聊。“别去想岸上的事情了。”他对外公说,“靠水生活的人一定要会游泳,像鱼儿那样在水里穿梭。”渔夫让外公跳进海中,外公没有犹豫就跳了下去。他拼命蹬着双腿,脚尖却够不着地面。他惊恐地挣扎着,身体不断下沉,海水灌入他的身体。
  渔夫把他抬出水面的时候他呛得直咳嗽,还没等他缓过劲来渔夫又把他推了下去。海浪拍打着他的胸膛,把他按进水中,他不停蹬腿和划动双手,身体轻飘飘地浮出了海面。
  夜晚,海上雾重,看不到月亮,外公早早就钻进船舱睡觉了。小清躺在他身旁,轻轻贴着他的手臂。白天被太阳暴晒后又在海水中泡了一个傍晚,外公感觉皮肤要裂开一样疼痛难忍。他把脸贴在木板上,鱼儿在船底游动的声音又传到了他的耳朵里。鱼儿似乎在亲吻船底,船底肯定长满了青苔与水藻。
  木船离开大海,逆着流水往潭江上游驶去。外公渐渐掌握了在水上生存的技能,他坐在船头,看着大海渐渐被江中的沙洲遮挡住,往来的船只轻盈地从身旁漂过。一位白发老人站在船头一边撑船一边唱着悲戚的咸水歌。这是一次没有收成的航行,无数的木船挤在河道里往上游驶去。零星的鱼儿箭一般从船底漂过,赶往上游产卵,途中它们将会被无数张渔网拦截。
  每到一个地方就有一批木船向岸边的码头靠拢,江面渐渐变得开阔平静。回到赤坎镇,渔夫把船撑到河滩上,用绳子拴住河滩上的木桩,呼唤船上的人上岸。外公不知所措,站在船头久久不肯上岸。
  “下来吧,我们拿海鲜到镇上去换粮食。”小清向外公呼唤。
  最终外公选择留在船上看家,赤坎镇骑楼与碉楼的影子在竹林后面忽隐忽现。天色渐暗,渔夫他们久久没有回来,江边响起一片蛙鸣,外公的孤独感一下子以眼泪的形式涌出眼眶。他躺在船头,皎洁的月色使江面铺满银光。对岸点着幽暗灯火的小船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凄凉的歌声。
  渔夫他们回来的时候外公已经在船头睡着了,小清唤醒了他。“你怎么哭了?”她用湿毛巾擦拭外公的脸。船头上的油灯已经被点亮,船舱里头放着柴米油盐,黄氏低声哼着歌儿整理船舱的杂物,渔夫坐在船尾抽烟,蓝烟与白雾缠绕混淆。半夜时分下了一场雨,雨水敲打着江面,敲打着船板以及乌篷。外公被清凉的江风唤醒了,小清的小脚丫搭在他的肚子上,他往船舱外面看去,天空才微微泛白。
  赤坎以西河道密集,有多处险滩,源自粤北山林的莲塘水和南边的蚬冈水最为险峻。赤坎以东则多为平原,江道宽阔,流水缓慢,赤坎、三埠的渔民多在夜间放任渔船在江上漂流,如果不搁浅在江心河滩上,天一亮,木船就可以漂到新会双水,江水充裕的春夏季节木船甚至可以到达银洲湖。渔人只需要避免与其他船只碰撞,很快就能够穿过崖门口来到黄茅海。黄茅海上岛屿星罗棋布,西面为台山广海,古兜山不高但是临江而望也几有气派,再往海外驶去就会到达上下川岛;东面为崖门凤山,崖门早已不如当初,山上没几门大炮,光几个兵卒看守着,再往前便是被葡萄牙占领的澳门。上游多险滩土匪,下游多沙洲海盗。土匪海盗不找水上人家的麻烦,一是同为水上人,二是水上人家除了一条破木船便一无所有了。
  渔夫的木船很少到潭江上游去,最远也不过去到了锦江里,外公曾站在船头看到过锦江里最高最堂皇的瑞石楼。潭江发源于阳东牛围岭,在牛围岭与锦江里之间还有相当一段路途,而且南北两边支流密集,假如再往西走,各处让水手难以招架的险滩肯定会一一遇上,外公想。但是渔夫并没有继续往西走,他解开码头上的绳索把木船撑到江心,木船又随着江水漂到了银洲湖。在辽阔的湖面上常常能够听到岸边女子的歌声,黄氏也有一个会唱咸水歌的好嗓子,不过她很少唱,只在心情明朗的时候一边整理渔网一边低声哼唱。
  “上游多险滩,这木船够破旧的,碰到岩石就散架了。”渔夫常以这样的理由跟外公他们解释。但是他常常会跟他们讲潭江上游的地理、人家以及風俗,使外公觉得上游是神秘又美丽的地方。“开平与恩平交界处有个叫蒲桥的地方,蒲桥北边有一条莲塘水,发源于天露山五马巡槽跟燕子尖山之间的老虎坑。这条河流水湍急,河道深,两边都是悬崖峭壁,多结实的船都不敢从险滩下来。在滩上沉船的人要么淹死在了冰冷的河水中,要么就爬到岸上被老虎吃掉。都说会游泳的鸭子淹不死,那里是天险,水上功夫多好的水手在那里沉船的话多数都一去不回了。”渔夫说话的口气有点得意,三个小孩一声不吭围着他坐在船头。黄氏在船舱里织渔网,不时说几句话打断渔夫,埋怨他尽对小孩说些有的没的东西,然后把他唤去整理渔网,自己在小孩身旁坐下,伸手到江面沾湿手指,在船头干燥的木板上教小孩认字。用水写出来的字很快就渗到木板里去了,外公暗想黄氏肯定在船头的木板上写过很多故事,这些故事只有她跟木板知道,或许渔夫也会知道。   “我们在木船上生活了快二十年了,虽然很少到上游去,但是上游的很多事我还记得清楚。”渔夫每说起上游总会泛起泪光,“蚬冈水发源于恩平五点梅花山,流水湍急,水中的岩石下石螺成堆。每到下河捡石螺的季节,岸上人家的脸颊都是深深凹陷进去的,因为吸石螺太用劲。”渔夫一讲起上游的事就没完没了,黄昏时候才站起来到船尾去收网。
  银洲湖上来往的船只很多,大的小的,急着向岸边码头靠拢。东边的凤山遮挡住了晚霞,凌云塔的影子倒映在湖水当中,塔尖刚好倒映在外公的旧木船旁,他趴在船上伸手去摸水中的塔尖。晚霞烧尽后四周暗下来了,崖门上的灯塔有光亮稀稀落落飘到江面。湖上行舟已经很少,只有几条黑色木船缓缓向黄茅海开去。在湖里捕不到鱼,渔夫也只好不顾夜色到海湾中去。刚到出海口,海浪挺大,拍打着木船,渔夫不敢冒险出海,只好把木船停在广海东边的码头上。
  从码头往广阔的海面看,月光洒在海水当中溅起白光,远处的岛屿只剩下一个个黑色的影子,岛上葱郁的树丛中有海鸟在盘旋。藏在树丛中的,除了海鸟还有海盗。海外岛屿上猖狂的海盗不时拦截过往的商船,穷困潦倒时甚至撑船进入港湾上岸抢劫。
  相对其他地方而言广海是个热闹繁华的港口城市,码头边招待水手的妓院随处可见。外公不知道这些灯光明亮的场所为何所用,他趴在船头望着灯光沉思。小清来到他身边说她想到渔夫所说的上游去,她會在一片小竹林中搭一所小房子,对江上俊俏的水手唱歌。小清回到船舱以后船头就只剩下外公一个人了。岸上还有人在吵闹,水手喝得酩酊大醉就在石阶上睡去了。很少有人会在江上溺死,即便掉进水中,也是在水面浮一个夜晚,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随着水流漂到了一个荒芜的沙洲。
  广海有相当一部分的客家人,因此岸上不时会传来几句客家话。水手要么在码头上的酒家饮酒,要么就到骑楼上去找妓女,客家女子不做本地人的生意。当地人曾与客家人发生多次械斗,彼此不相往来,因此听到岸上醉酒水手喷出的客家话,外公不免会提高警惕,担心那群高大凶悍的客家人到木船上来找麻烦。夜已深,海风有点凉,海浪推攘着木船,船上的人摇晃得厉害。外公看一眼黑色的大海,被乌云挡住的月亮只发出一点晦暗的光。海雾上来了,如淅淅沥沥的小雨,外公回身进入船舱,躺在小清身边,沾在衣服上面的几点雾水染湿了那张用来做被子的薄布。可能是因为寒凉,小清的身体紧缩在薄布里,外公小心翼翼翻了个身,睡去了。
  小木船在海上行驶较为艰难,抵达上川岛的时候在浅水沙滩上被白色的沙堆堵住了。上川岛的沙滩很长,海水不深,能够看到鱼儿在海藻中穿行。小清喜欢这片白色沙滩,从船头跳下来,在阳光下泼着海水。上川岛上居民不多,岛上还有当年葡萄牙人留下的建筑。虽然葡萄牙人到澳门去了,岛上也不安全,海盗就躲藏在远处的树丛中,或许就在不远处的礁石林里。渔夫不敢靠岸,只能在礁石边寻找海鲜。三个小孩海豹似的在海水中寻找海螺跟海参。
  “看啊,是一块青色的石头。”外公浮出海面,趴在木船上举着手中的石头对黄氏说。
  “是一块台山玉,是个好东西呢,说不定能卖个好价钱。”黄氏说。
  “不卖。”外公把台山玉放回背篓里,在海螺中台山玉显得晶莹碧绿。
  白色的水鸟停靠在大船的桅杆上,也有停在小船船头上的。这些水鸟丝毫不惧怕水上人家,多已跟渔人熟悉。傍晚的太阳并不温和,但是那股热气消散得很快。江面上波光潋滟,船只拥挤在码头边,岸上已经开始躁动,在水上漂流多日的水手早已上岸到妓女的房间里去了。黄氏带着小清上岸去卖海鲜,渔夫也提着满满的一桶海螺跟了上去。木朗站在船头,外公站在船尾,岸上有几个赤裸着臂膀的纤夫在吆喝。
  外公望着荒凉的江面,渔夫曾跟他们说过宋王朝在崖门口灭亡的事情,十万宋兵浮尸在银洲湖上,那时银洲湖湖水都是红色的,就像被晚霞烧过的江面。崖门上的炮台长了一层青苔,外公从来没有看到这些石头一样的长炮轰鸣过,但他知道比脑袋还要大很多的火药可以在江水中轰出一个巨大的漩涡,来往的船只要么在炮火中被击沉,要么被漩涡拖进江底。天色慢慢降下来以后黄氏跟小清还没回来,或许憋了一天已经快要发臭的海鲜并没有多少人问津。外公掏出兜里的台山玉捧在手心,像一片树叶,他还拿出平时挖蚌蚬肉的小刀在台山玉上打磨。他的手很灵巧,很快台山玉就出现了树叶的形象。天已经完全暗下来,岸上灯火通明,在码头边卖海鲜的渔人纷纷上船了,外公担心渔夫他们认不得自己的木船就点亮船头的油灯。
  有一段时间外公手心里一直握着一片树叶形状的台山玉,他打磨了很久,还花了很多心思在上面钻了一个孔,可是他不敢上岸去给玉片打蜡。他有些浮躁,木船来到三埠镇的时候他曾站在船头看到过一个银匠。银匠肯定有蜡油,他当时这样想,但是他对上岸充满了恐惧。他曾从船舱里炒菜用的鱼油中提取了一点涂在台山玉上,涂上鱼油的台山玉有一股难闻的气味,为此他把台山玉放到海水中泡了好几天才去除了那股气味。
  “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黄氏早已看透了外公的心思,在其他人忙着整理渔网的时候跟外公说。
  “没有。”外公低下头去,小手握得紧紧的。
  “拿出来吧,我等会儿要上岸去买米,顺便帮你拿去打蜡。”她深邃的眼眸里有一股羡慕的眼光,似乎想到了自己少女时的温情。
  外公张开手掌,没想到手握得太紧,树叶的尾端折断了,崭新的断口一点都不光滑。外公惊恐得脸色苍白,紧张地望着黄氏。黄氏也有点慌乱,把台山玉接过来看了几眼说:“没事的,只是崩了一点点,我这就上岸去找蜡油。”黄氏把台山玉包裹起来塞进兜里,到船舱里去收拾了一下就要上岸,小清本想跟着上去的,被她推回来了。
  外公整日心不在焉,他打磨了好些时日的玉差点被自己捏碎了。黄氏在傍晚来临前回来了,提着好几袋东西。她把手上的东西放下,走到外公身边偷偷往他手里塞去一个精巧的小布袋。外公走到船头,打开小布袋,看到了一片精巧的绿树叶。黄氏不仅拿台山玉去打了蜡,在打蜡前还叫工匠好好琢磨了一番。外公把绿树叶放在手心,不敢握紧,害怕把这片精巧的树叶捏碎了。   小清的两根锁骨之间多了一片翠绿的叶子,开始的时候她常把这片叶子藏在衣服里面,后来就袒露在黝黑干净的皮肤前了。船上的人都知道叶子是外公送的,但是他们并不过问。小清有点不自在,她多想黄氏或者渔夫问她一句:这片玲珑的叶子哪里来的?那时小清会说,捡来的,在船头两块木板的缝隙里。
  有一段时期潭江流域土匪海盗为所欲为,叫人不得安宁。中上游地区较为封闭,多为小股盗贼,以拦截山下过路人抢小钱财为生。中下游地区则是势力较大的团伙,以广海陳祝三、叶兰初与单眼英最为人知。土匪强盗的势力大到甚至可以光明正大进城抢劫,还能对抗军兵,盗匪据点古兜山常使过来人毛骨悚然。陈祝三带领土匪攻陷广海城以后,渔夫就不那么经常出海了。江上作业收获不大,因此日子也过得清贫。
  时节已是中秋,江风清凉舒适,黄氏总是抱怨渔夫给小孩讲土匪海盗的事情。外公他们倒是喜欢听,听完心里当然会惊恐。小清脸色煞白,锁骨间的那片叶子就会显得特别绿。外公没有表露出自己的恐惧,倒是做了几次噩梦。后来广州城来了两支剿匪的官兵把广海的匪巢一窝端了,在广海南湾处决了三百多名土匪。很多人到南湾去观看了那场处决。外公跟小清站在船上张望,没能看到处决的场面,但是他们听说那片处决地都被鲜血涂红了,人头掉下来以后滚了很远。
  渔夫又一次把木船划到了上川岛,这一次或许是消除了顾虑,他把船停在了沙滩上,让小清他们去抓螃蟹。那真是一片开阔的海滩,小清从没有海水的地方开始往大海跑,跑了很久,海水也才浸到她的肚皮。海浪把她推倒了好几次,她爬起来狂笑不止。外公站在木船上不敢上岸,黄氏在一边劝了他很久,让他跳到礁石上去找海螺。他踌躇着,脸上显出恐惧。最后他跳入了海中,踩着细软的白色沙子,他不敢离开海水。小清跑过来往他的身上泼水,还牵着他到海的深处去找海胆、鲍鱼。
  在海中作业将近两个小时,海浪越来越高,小清跟外公挎着装满海鲜的竹篓从海水中钻出来。木船孤零零停靠在沙滩上,风很快就变得冰凉。他们爬上船,没有看到渔夫、黄氏以及木朗。正要换下湿透的衣服,小清脸色突然间煞白了,她感觉脖子上一点重量都没有,那块绿叶消失了。她不安地用手摸了摸锁骨间的坎,台山玉真的不见了,在她跟海浪追逐的时候海浪轻轻解开了她脖子上的绳索。
  “哪里去了?”小清惊慌地叫喊起来,低下头四处寻找,“肯定在海里丢失了。”说完小清就跳进海里,往寻找海螺的礁石丛游去,可是哪里还找得到。
  外公也跟在小清身后下海了,艰难地钻到海底。海浪很大,轻易就把他们冲上浅岸,要么就是把海底的沙子卷起来模糊他们的视线。小清跟外公很快就精疲力竭了,天色渐渐暗下来,风也更冷了。
  “上船吧,不找了。”外公游到小清身边拉扯着她往木船靠拢,小清挣扎着,哭闹着。
  夜色降临以后外公点着了船上的油灯,小清还在哭泣,任凭外公怎么劝都没用。没多久,渔夫带着黄氏跟木朗从岸上的丛林里走了出来。他们佝偻着背小心翼翼靠近木船,解开沙滩上的绳索就划着木船往崖门口方向驶去了。“岛上有海盗。”渔夫轻轻在小清耳边说,“我们躲了一个下午才找到时机逃了出来。”小清马上不哭了,可能是惊恐,瞪着眼睛看着越来越远的海岛。
  “我会到海里再找一片台山玉,雕成更好看的东西送给你。”夜晚睡觉的时候外公轻声对身旁的小清说。
  小清没有说话,转过头来看了外公一眼,红红的眼睛还有眼泪。她闭上眼睛睡去了,外公却没能睡着。渔夫在船头驶船,尽管土匪已经被剿灭,他还是不敢在广海的码头停泊。船桨击打水面的声音很清脆,外公想着自己要划船到布满礁石的很危险的海湾去寻找台山玉,事实上他再也没能找到一块绿色的玉石。那片叶子就像一滴汗水,滴在海里就与大海混为一体了。
  时间走得飞快,潭江孕育了三个小孩的身体,很快木朗跟外公的个头就有渔夫那般高大了,而小清的身体也不断圆润成熟。看得见的在变化,看不见的也在悄悄变化。渔夫跟黄氏动房事的时候也尽可能避开他们三个,有时上岸去了,躲进乱草丛中,急着脱下衣服就抱在了一起。有时已经尽可能遮掩也难以挡住别人不经意的一瞥。那天太阳很晒,木朗跟小清躲在船舱里面打瞌睡,外公把船舱里面的鱼干拿到船尾晾晒的时候听到了草丛后面的声响,通过一丝缝隙看到了那一幕。外公当时害羞得脸蛋滚烫,急忙转身钻进船舱,不敢面对小清跟木朗,侧着脸假装午睡,心跳得很快,连呼吸都颤抖。
  渔夫跟黄氏回来以后,外公不敢正面看黄氏一眼。因为在乱草的缝隙里瞥见过她的身体,他心里产生了负罪感。夜晚他总是难以入睡,闭上眼睛听周围的声息,有时他会听到黄氏的喘息声。在那张轻薄的布帘后面,他知道渔夫跟黄氏又抱在了一起。他翻过身去,微微睁开眼睛,看到小清正看着自己,渔夫跟黄氏的喘息声同样使她无法入睡。外公没有让小清知道自己清醒着,他翻过身,看着木朗的背影,不清楚木朗是沉睡着还是醒着。
  少年的身体生长得快,破旧的木船渐渐就显得拥挤了。夜晚,为了睡得舒适,木朗跟外公常常轮流睡在船头。夏秋时节倒是清凉,冬春季节就难受了。冬天江风刺骨,春天江雾很重,还经常下冷雨。渔夫时常对着江面说木船再也住不下他们五个人了。
  外公在船上生活的第十二个年头木船已经腐朽不堪,腐朽的船底钉了一块又一块的木板。
  “我们得去买一艘新船,或者自己打造一艘,这里再也住不下我们几个了。”渔夫对外公、小清以及木朗说。
  木朗是个沉默寡言的小伙子,他望着秋日苍凉的江面并不言语。外公与小清对于离开这艘生活了十二年的木船也不情愿。几天后渔夫从一位老人手上买来了一条已经有一定年份的渔船,他撑着渔船把黄氏接了过去,往潭江的上游驶去。外公他们三个站在船头面对渐渐消失在浓雾中的小船沉默不语。那天夜晚他们三个围在船头想要商量些什么,但是好久都没有人打破沉默。外公似乎感觉到他们三个总有一天也会分开各自生活。
  江面漂浮着一点星火,他们以为渔夫回来了,纷纷站起来眺望。等星火飘近却发现是一只萤火虫。   小清叹了一口气打破了沉默:“不管如何,我们还是要生活在一起,我不能和你们分开。”
  木朗点点头钻进了船舱,外公坐在船头望着岸上楼房漆黑的影子发呆。小清走到外公身旁,贴着他坐下,把脑袋靠到他的肩膀上问:“你会像他们那样离开吗?”
  “离开这里我还能去哪里?”外公回答。
  第二天早晨小清把外公与木朗早早唤醒了,说要到上游去找渔夫他们。她说虽然不能生活在一条船上,但也可以生活在同一个地方。腐朽的木船摇摇摆摆往蚬冈水驶去,河道不断变小,河床也逐渐变浅了。深秋时节上游的河流没有多少河水。小船艰难地往上游爬去,两旁的山林变得幽深,依旧寻不到渔夫与黄氏的身影。木船在河滩上搁浅了好几次,傍晚时分撞到了一块岩石,船底被撞开了一个大口,河水涌进船舱,小船很快就沉入了河底。他們在河中挣扎了好久依旧不能把木船抬出水面,只好爬到岸上歇息。外公趴在岸边的岩石上,不敢上岸。那是他在船上生活了十二年后第一次上岸,他惊恐不已。
  外公嗅到了久违的泥土的气息。长时间生活在水上的他感觉僵硬的土地硌疼了他的身体。世界不再浮动了,他找不到站起来的力气,多想转过身钻进河水当中抬起沉重的木船然后躲进船舱里。
  小清看到了外公脸上浮现出来的惊恐,走上去紧紧抓住外公的手企图把他拖到岸上,“不用怕的,常云,不用怕的,你总有一天要离开小船走到岸上来的。”
  “我们找不到他们,是因为他们上岸了吗?”外公说的是渔夫和黄氏,自从那次分离,他们再也没有出现过。
  外公爬到岸上站稳了,他难以挪动自己的双腿。眼前的世界不再浮动了,他的眼睛与脑袋一时难以适应,他感到头痛,弯下腰来呕吐起来。“不行,我不能再走了,得赶紧修好木船回到下游去。”外公扶着身旁的竹子坐下,头痛欲裂。
  小清扶着他往丛林深处走去,他们需要找到人家帮忙抬起木船。外公走了好长一段路才渐渐适应了陆地的感觉。他们走进小村庄借来绳子与木板,在夜幕降临前把木船修好了。
  船里很多东西掉进河里随着河流漂走了,船上沾满了淤泥,小清用水冲刷了好几遍,依旧难以清除淤泥的气息。外公疲软地躺在船头。潮湿的木板上到处是泥沙,蓝色的鸟儿飞到船头啼叫,木朗撑着破木船躲开一个个沙洲往河流下游驶去,小清在船舱里头整理没有掉到河里去的东西。夜色降临了,他们像打了败仗回来的战船,在江雾的笼罩下来到了赤坎镇。
  下埠桥上人来人往的热闹非凡,闹市中各种呐喊声飘到江边孤寂的木船上。小清到镇上买东西去了,木朗叼着渔夫留下来的烟斗坐在船尾钓鱼。岸上灯光明亮,江边还有好几艘点着昏暗灯光的乌篷船,一个老人坐在乌篷船的船头望着岸边纷繁的闹市抽烟。外公厌恶这些吵闹声,他希望小清马上回来,然后他们就把小船撑到江中央任江水把他们带到海边。
  小清的身影久久没有出现,外公看到桥上站着一排穿着艳丽的女子,她们挥动手中的纱巾向自己招呼。外公感到不自然,热血涌到脸上。一个红衣女子沿着石桥的阶梯慢慢走到江边。她化了个淡妆,身上传来一股淡淡的芳香,“水手,上岸吗?”她对外公说。
  外公紧张得说不出话来,晃了晃脑袋。红衣女子沿着江边走,不一会儿便牵着一个结实的水手到岸上去了。外公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岸上漆黑的泥土在召唤他。他又想起走在陆地上的感觉,当他的双脚踏上告别了十二年的陆地,他竟然疲软得不会走路了。
  小清回到船上的时候夜已深,她放下刚买回来的物品躺在外公身边,疲惫使她急着闭上眼睛进入睡梦中。外公侧过身子看着小清,她的身体也在生长发育,红润的嘴唇,丰腴的身体,挺拔的乳房随着她的呼吸起伏。小清突然睁开双眼看着外公,脸上浮起一团红晕,“你在看什么?你不是已经睡了吗?”
  外公反应不过来,重新躺下说:“睡不着,本想问问你岸上的情况。”
  “还不是一样嘈杂,现在岸上很乱,听说战争很快就会爆发,土匪山贼趁机闹事,到处杀人放火。”
  外公转过身背对着小清,通过竹帘看着岸上昏黄的灯光。他心跳得很快,仿佛鱼儿用坚硬的脑袋撞击腐朽的船底。那一晚他翻来覆去一直没有睡着,天气变得凉爽了他却冒了一身汗。他能够感觉到小清均匀的气息,他讨厌这种感觉,他掌控不了,爬起来走到船头用冰凉的江水洗了一把脸。小船已经远离了赤坎镇来到一处宽阔的河湾,江风吹开白雾,天上的繁星清晰可见。洗过脸后外公清醒了许多,身体也不再发热了,他拿起木朗挂在船头的烟袋大口大口地抽烟。
  中午时分,木船已经接近出海口了,广阔的江面上船只来往如梭。木朗在船头驶船,外公和小清在船尾整理渔网。“你昨晚整晚没睡?天还没亮我就看到你坐在船头抽烟。”
  “翻来覆去睡不着。”外公看了一眼小清深邃的眼眸说。
  “怎么了?还在害怕上岸?”
  “没事,会适应的。”
  “昨晚我也没能睡着,感觉身体里面有一股热流在燃烧。”
  外公低着头尽量不说话,那股热流同样在他的身体里燃烧。江面越来越宽,进入蔚蓝的大海之后视野就没有边际了。外公将木船驶到鱼草繁茂的海湾,秋日的太阳依旧炙热,他戴上草帽坐在船头喝水歇息,船头上晾晒的衣服迎风飘扬。外公突然看到小清浅色的裤子上残留着一块洗不掉的血迹。他心跳得很快,仿佛偷窥了小清的身体一样浑身不自在。他整天心不在焉,裤子上面的血迹愈加显眼,仿佛一朵正在燃烧的火花吸引着他的目光。
  傍晚时分外公筋疲力尽地收网,并没有多大收获,挂在渔网上面的海藻让他心烦意乱。他收起渔网,没有像往日一样在夜幕降临之前整理好渔网,而是转身跳入海中,潜到大海深处不愿浮出水面,希望冰冷的海水能够浇灭他体内的热流。他爬到木船上的时候小清已经把渔网整理好了,走到他面前捧起他的脸问他怎么了。外公嗅着她身上的气息眼前又浮起了那朵鲜艳的火花。他突然把小清搂进怀中,把脸埋在她的胸前。小清也紧紧搂着外公,温热的嘴唇紧贴着他的额头,身体在剧烈地颤抖。外公看到木朗的身影才放开了小清。   晚上,他们围着木桌默默吃饭,刚炒热的菜很快就凉了。晚饭过后小清早早就放下床铺睡觉了,外公跟木朗坐在船头抽烟。青烟与雾水纠缠着在海面飘。木朗望着凄凉的海水沉默不语,海上不时有黑影飞过。夜晚海浪太大,木船承受不了海浪的拍打,他们把木船驶到一个荒凉的沙洲边。沙洲上住着一群野鸭,外公坐在船头也能听到野鸭的叫声。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木朗突然冒出一句话。
  外公早就预料到他会这样问了,说:“我们没什么,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但是我们真没什么。”随后两个人又开始了长久的沉默。
  外公钻进船舱在小清身旁躺下,小清健康丰腴的身体就在他眼前。他克制自己不去想那些可耻的念头。他知道如果他跟小清的关系发生变化,木朗肯定会离开他们,他们三个从小一起长大,他接受不了谁的离去。而且他不清楚自己对小清的感情是不是爱情,他似乎只是因为她女人的身体而跟她抱在了一起。夜半时分他睡得迷迷糊糊的感觉有一个柔软的身体紧贴着自己的后背。小清用鼻子磨蹭他的脖子,他能够感受到她温热的气息。小清的身体痉挛,气息越来越重。外公转过身去看着小清湿润的眼眸。小清寻着外公的眼睛亲吻,随后他们又紧紧抱在了一起。
  清晨,下了一场细雨,江面湿气很重,船头的木板被染湿了。木朗坐在船舱口茫然地看着烟雨迷蒙的江面。风渐渐把雾霾吹走了,江边一小片竹林外有一条被遗弃的破木船。木船上面有好些凌乱的竹板,乌篷已经破烂不堪,船身爬满了黑色的青苔。木朗看着木船出神,他想到了离开。昨晚他一直没有睡着,他背着身能够感觉到外公跟小清的身体在颤抖,他能够感受到他们的气息。他想去找一条小船像渔夫那样离开,往潭江的上游漂去,或者往下游漂去,就算进入了大海中央也不回头,让海浪带着木船漂到无人的荒岛。
  木船逆着风逆着水行驶,外公坐在船头看着不断逼近的河岸码头。他们又来到了赤坎镇,赤坎镇上阴沉的碉楼耸立在低矮的房屋中显得十分孤傲。
  傍晚降临的时候外公站在船头多次想跳到岸上去。好奇与恐惧在他的内心斗争,最终还是好奇战胜了恐惧,他纵身一跳来到了被江水泡湿的岩石上。他再一次体会到了脚踏实地的感觉,内心既激动又惊恐。小清正在船尾整理凌乱的渔网,木朗坐在她旁边用瓦片清洗鱼叉上面被海水泡出来的铁锈。夕阳很快就西沉了,他们的背景渐渐变得昏暗模糊。他们并没有转过身来看外公,外公也没有呼唤他们。
  外公来到二马路,两旁繁闹的店铺在他的脑海里还残留着一点印象。街上人不多,商铺里面凌乱的商品摆了很久都无人问津。外公看到了那群浓妆艳抹的女子,她们站在街边招揽客人。外公站在路边注视良久之后还是离开了,他沿着街道往堤东走去,被火焚烧过的街道上早已盖起了新的房子,当年他就是坐在这条街道上看着大火吞没了他的家。
  外公的叔叔司徒权戴着老花镜在店铺里面敲算盘,突然他抬起头看着门外。站在对面巷口的外公以为司徒权认出了自己,他正要走上去的时候司徒权又低下头来继续敲算盘。外公回到河堤的时候小清站在码头焦虑地等着他,船头那盏昏暗的灯随着江风的吹拂摇摆不停。
  “你怎么上岸了?”小清躺在外公身边用手指轻轻在他的背上划动,然后用指尖指着他心脏所在的地方,企图去感受他在想什么。
  外公没有说话,小清爬起床走到船头解开了码头上的绳索,让木船顺着流水漂去。秋冬时节江水很浅,流动缓慢,因此木船并没有漂到下游,依旧在码头旁边那潭死寂的水上停留。外公听到小清在自己背后睡去了,他翻过身来看着小清的身体,发现自己向往的只是小清的身体,像向往每一个女人的身体一样。
  江风愈加冰凉,外公醒来的时候天刚亮,他冷得缩成一团,最后已经没有睡意了便把自己单薄的被子盖到小清身上。他走到船头,江上白雾茫茫,江水又下降了一层,木船已经搁浅在褐色的泥土上。黎明那段短暂的时间周围一片寂静,鸟儿尚未醒来,鱼儿趁机浮出水面吐气。外公叼着烟斗深深吸了几口才感觉身体不那么冰凉了。桥上一个白色的身影飘过,沿着石阶来到码头上。女子蹲在江边洗衣服,外公透过白雾看清了她白皙的面孔。她异常小心,轻轻搓揉着衣服,似乎担心自己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她抬起头看到了坐在船头的外公,微微一驚,对外公点头一笑就低下头继续洗衣服了。
  外公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女子白皙的脸庞上,她飘动的头发偶尔会遮挡住细长的眉毛。最后她洗完衣服站起身,把木盘里剩余的水泼到了江中。浮在江面吐气的鱼儿受惊沉到了江底,竹林里的鸟儿开始鸣叫,天空更加明亮了,江面的浓雾渐渐散开,岸上冒起一柱蓝烟,外公跟在白衣女子的身后上了岸。
  女子沿着堤西路走。堤西路风情街已经没有了以前的繁华风貌,有几家商铺已经开门营业,街道上被积水泡烂的树叶发出一股腐味。女子钻进阴暗的小巷,青石板铺成的石阶上还残留着浓雾留下的水珠。她打开院子的门栏在房前的竹竿上晒衣服,然后走到房子里,爬满藤蔓的青瓦下冒起一股青烟。
  堤西路风情街大多是关姓人,司徒人不喜欢与关姓人来往,正如关姓人不喜欢司徒人一样。小时候外公很少到风情街去,对关姓人的地盘并不熟悉。外公从堤西走到堤东,朝正在扫地的男人叫了一声“叔”。司徒权抬起头来看着外公,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话。大火焚烧整条大街的时候外公的叔叔几乎找遍了整个赤坎镇都没有找到外公的身影,没想到他跟着水上人家在江上漂流了十几年。他们坐在厅堂上沉默着,路上来往的人不时朝商铺里面看几眼,但是直到中午时分依旧没有一个人进来光顾。外公的叔叔婶婶没有小孩,他们希望外公回来住但是又担心往后外公会把他们赶出去,于是想说的话一直没有说出口。
  傍晚时分外公又来到了堤西路那位女子的院子前,女子白皙的脸庞整天在他脑中闪现。小巷里秋虫在鸣叫,女子在院子里收衣服,发现了躲在门栏后面的外公,朝外公走了过来。
  “你怎么在这里?你找谁?”
  外公愣在院子前不知所措,许久才挤出一句话:“我就来看你一眼,你好看。”说完他一溜烟儿跑了出去,沿着堤西路一直跑到石桥上。   木船凄凉地搁浅在河滩上,夜色已经降临,船上并没有灯火,小清坐在船尾望着缓缓流动的江水发呆。外公跳上木船的时候脚下的木板发出一阵凄厉的声音,这条木船经历了十几年的风雨后已经残破不堪,这声凄惨的声音并没有影响他持续了一整天的激昂情绪。他钻进船舱没有看到木朗才产生一丝不安,小清坐在船尾并没有转过来看他一眼。
  “发生了什么?”
  “木朗走了。”
  清晨小清醒来的时候发现船上只有自己一个人,外公跟木朗不知到哪里去了。她站在船头张望,繁闹的街道让她不安,骚动的人群从石桥上匆忙往来。中午时分木朗撑着一条破木船从下游驶过来。小清隐约感觉到了什么,面无表情地看着木朗把两条木船推到岸边。木朗一声不吭从旧木船上简单收拾了些行李走到小清身边,把她紧紧搂在怀里,然后跳上他划过来的木船离开了。
  “我在船上等你的时候心里很煎熬,担心你跟木朗一样撑着船往上游去了。”
  夜深时小清在外公肩上睡着了,他把小清放倒在船上盖好被子,然后坐在船头抽烟。西边的江面烟雾缭绕,他多希望木朗撑着木船从烟雾中钻出来。烟雾笼罩过来,潮湿的空气带着江水的腥味,他的内心涌动着阵阵波澜。后来烟雾越来越大,渐渐地变成了淅淅沥沥的秋雨。外公唤醒小清,回到船舱里,听着清脆的雨声他久久不能入睡。
  岸上的竹林中突然冒起一行火光。细雨中,这一行火光悄悄穿过石桥往小镇奔去。是土匪,外公站在船头望着土匪的火光分散在小镇的各条巷道,接着岸上多处燃起了熊熊大火。尽管天空下着雨,火焰依旧张扬着窜出屋顶。随着火光亮起,岸上到处都是哭喊声以及土匪的呵斥声。外公站在船头望着岸上熊熊燃烧的大火惶恐不已,他又想起了十几年前的场景,那时大火毁灭了他的家庭。土匪在岸上疯狂地放火抢夺,不久,喧嚣的街上传来了厮打的声音,密集的枪声在小镇的天空回荡。石桥上传来一阵女人的尖叫,外公的心脏突然一紧,想到了早上遇到的那位白衣女子。他刚想跳到岸上去,却被小清在后面拦住了。
  “你要做什么?岸上那么乱那么危险。”她把外公拉到船舱里。
  岸上的枪声渐渐平息,火光也熄灭了,哭喊声隐隐约约还能听见。外公躺在船舱里看着天空不断变得明亮,细雨依旧淅淅沥沥,一行黑色的身影骑着瘦马拖着满满的几车东西穿过石桥往郁郁葱葱的山林走去。这个早上比以往都要寒冷,江水上涨了许多,江边原本褐色的泥土变成了黑色。外公打开竹帘,注视着石桥旁边的石阶,等候白衣女子抬着木盆到来洗衣服。这样细雨霏霏的早晨她会戴着斗笠穿着蓑衣,像一个渔女。然而,他并没能等来那个女子。刚从纷乱中平息下来的岸上人家站在被抢夺一空的房子前低声哭泣。因为下雨,石桥上行人不多,被火烧后的房子冒出一团团蓝烟,小镇的天空被烟雾笼罩着,昏暗且潮湿。
  小清走出船舱冒着细雨跳到码头上解开木栓上面的绳索。她披着蓑衣站在船头用竹篙把木船推到江心。天响起闷雷,木船划破江面往下游漂去,赤坎镇苍老的身影在烟雨中渐渐模糊。外公坐在船舱里焦虑不已,走到小清身边说:“我们留在这里吧,为什么还要到下游去?现在出海捕鱼那么困难我们就在潭江上简单过生活好了,而且下游有好几处河滩比较浅,这个季节江水枯竭,我们会搁浅在河滩上不能上下的。”说完他就要把小清手上的长篙夺过来制止木船往下漂,但是小清紧紧抓住竹篙不肯放手。
  “你这两天怎么偷偷跑到岸上去?是不是被岸上的什么东西迷惑了?你要離开木船到岸上去吗?”她说话的时候声音哽咽,似乎马上就会哭出来。
  “不要到下游去了,靠岸吧。”
  “不,我不能让你离开,我的身边只有你了。”小清还是忍不住哭了,她放下手中的竹篙紧紧搂住外公。
  船越漂越远,赤坎的影子已经消失在白茫茫的雾雨中,两岸灰黄色的芦苇在细雨中垂着枝叶。冷空气南下,寒冷的风在江面呼啸。夜色朦胧的时候雨停了,外公走出船舱坐在船头油灯下望着苍凉的江面唉声叹气,寒风吹过后江上变得更加萧瑟。小清也走出船舱坐到外公身边把柔软的身体靠在外公的背上。
  “你是不是也要离开?如果你真的想离开这条木船,离开潭江和大海到岸上去,没有人会拦你,一个个都离开了,我会像他们离开时那样伤心一段时间,但是我还会一直留在这条船上。”
  外公转过身来看着小清,上岸的欲望愈加强烈。小清在他背后轻声哽咽了一会儿便转身钻进船舱了。江上的风一阵比一阵寒冷,风吹开了天空的乌云,凄清的月亮露出半张脸。外公心烦意乱,焦虑在他的胸口燃烧,他感到整个身体都火烫,他突然站了起来,扑通一声跳入江中游到了岸边。木船依旧随着江水漂流,孤独的灯火如一点荧光在江雾中渐渐消失。
  我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舅舅,一个姓关,一个姓司徒。关乙与司徒甲在长相方面找不出相异的地方,因此许多人都不知道他们两个谁是哥哥谁是弟弟,包括他们自己。
  我的外公司徒常云回到岸上没多久他的婶婶便去世了,死得不明不白。早晨,外公的叔叔司徒权醒来翻过身子,发现躺在自己身边的妻子已经死了,死之前没有任何征兆,死后也没有找到原因。司徒权安葬好妻子便把外公唤来一起住。外公很快便夺得在码头上认识的白衣女子阿敏的欢心,并娶她为妻。一年后阿敏的肚皮胀成一个半球,在一个闷热的夏夜外婆的叫喊声冲出铁窗在街巷回荡,随后我的两个舅舅甲和乙便从她血淋淋的产道探出了脑袋。外公以及他的叔叔司徒权兴奋异常各自抱着一个小男孩在房里走动,很快他们就忘了到底哪个小孩先从母亲身上钻出来。
  “不管了,就当他们两个同时出生的。”外公把一个银手镯戴在自己怀中小孩的手上说:“从此你的名字就叫司徒甲。”他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银脚环扣在司徒权怀中的小孩的脚上说:“你就叫司徒乙。”
  1938年日军打到南方来了,粤西地区虽然没有被日军占领,但是如果日军西进,粤西人就得面临炮火的轰炸,于是身在赤坎镇的外公每天都在担心日军会打过来蹂躏赤坎这片安土。他时常跑到小镇最东面的路口或者跑到码头上往东面张望,每次来到下埠桥看着滚滚东去的江水都会想起自己以前在船上的生活。他曾站在码头上等待小清的出现,但是小清再也没有在外公的视野里出现过。或许她像渔夫夫妇俩和木朗一样撑着木船去了潭江的上游;或许她在木船上睡了很久很久,木船载着她去到了一条陌生的河流;或许她也跟自己的婶婶一样睡着睡着就去世了,然后她的尸体随着木船来到大海之上被海浪带着毫无目的地漂流;这些猜想是外公许多个无法入眠的漫漫长夜因为焦虑而产生的。   我的两个舅舅三岁那年,外公牵着他们来到码头,刚下过大雨,江上流水湍急,残枝败叶随着江水从上游漂往下游。外公看着滚滚流动的江水回想这几年迷迷糊糊的日子,他焦虑不安,每天担心日军西进或者土匪下山,日复一日的麻木生活影响着他的精神状态。几年过去了,他依旧不能适应岸上的生活,不过两个儿子的健康成长使他感到欣慰。
  江水卷走了许多人家的木柴甚至是房梁,有人拿着铁钩把江面上的木柴钩到岸边占为己有。外公看到一个方形的黑影从上游漂来,以为是一条船,当黑影来到脚下他才发现是一个被打开的棺木。他看到了棺木里面狰狞的白骨,赶紧拖着两个小孩离开。回到家中外公依旧不能平静,愁绪又在侵蚀他的精神,他头痛难忍,钻进被窝里昏昏沉沉睡去了。他梦到一个个棺材从潭江上游漂下来,棺材里面躺着的都是自己熟悉的人。他们都已经死去,一动不动随着江水漂往下游。后来他在一个棺材里看到了小清,就惊醒了。
  土匪山贼不时下山敲门抢劫,官府又来勒索过好几次,日军的飞机不时从赤坎镇上空掠过,街上饿死了许多人。外公曾跟他的叔叔司徒权和妻子阿敏说过要造一条船搬到水上去生活,岸上的生活一团糟,不但每天担惊受怕还要为生计发愁,在水上生活随着江水到上游或者下游去,不但可以避开紧张的局势,他还可以靠捕鱼来维持生活。最后司徒权和阿敏都以沉默拒绝了他。司徒权太老了,体弱多病,担心在狭小的木船上自己连伸展手脚的空间都没有,而且他本来就已经生锈的关节还有可能惹上风湿病。阿敏没有在水上生活过,她晕船,不想一家人每天都躲在一条小船上生活。在那段烦躁的日子里外公喜欢带着两个舅舅到石桥上去,站在石桥上他总以为自己还生活在木船上,这种错觉让他欣慰。后来乙不愿再跟着他到石桥上来了,因为站在石桥上张望脚下的流水实在无聊透顶,而甲一如既往地跟在身后陪伴外公。后来外婆又怀孕了,这次她的肚皮胀得没有前一次那样圆,因为肚子里面只有我母亲瘦弱的身躯。
  我的母亲出世以后外公的生活得到了一丝好转,他的注意力从焦虑烦恼的事情上转移开了。不过这种日子并没有持续很久,他很快又开始做那个梦了,无数个棺材从上游漂下来,棺材里面躺着他认识的人,包括他出世不久的小女儿。这个梦没日没夜地重复着。
  日军占领江门后,与江门相隔不远的赤坎镇形势更加紧张了,许多人已经躲进山林或者逃到西边更偏远的地方。外公站在石桥上想,如果自己有一条船他就可以撑船到上游去,或许还能在蚬冈水或者莲塘水上遇见小清、木朗以及渔夫夫妇,他们准会喜欢自己的三个小孩。甲坐在他的身边玩弄桥栏上的青苔,手上的银镯被晚霞烧成金色。
  当天夜里外公依旧做了那个重复的梦,棺材如黑色的牛粪从上游飘落。他把目光放在脚下,企图发现棺材里面新鲜的面孔。后来他在棺木里看到了自己,他惊讶不已,目光追着那个棺木。躺在棺木里头的自己安详地闭着双眼,没有丝毫焦虑不安的神情。外公站在石桥上眼看装着自己尸体的棺木漂走了,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满脸泪水。
  外公爬起床站在窗前望着月光下寂静的小镇,不远处传来一阵狗叫声,他心头一紧,担心是土匪下山。狗叫声很快就平静了,潭江如一条银带延伸着。他突然想造一艘船,心潮澎湃,重新躺下以后再也睡不着了。
  天亮以后外公跑到院子里面到处寻找能够用来造船的木材。妻子埋怨他不务正业尽想些无趣的事情,“日子已经过不下去了。”她抱着年幼的女儿骂道,“你看看你的三个小孩,这样子能到水上去吗?不小心掉进江里就喂鱼了。”生完小孩她的身体臃肿了许多,已经没有了当年在码头洗衣服时的清纯气息。
  “我是为你们着想,我每天都在替你们担惊受怕才想回到江上去。”外公低下头来继续敲敲打打。
  外公的木船是在夏天造好的,当天夜里他站在院子里看着崭新的木船兴奋不已。他收拾好工具准备买酒回来庆祝一番,没想到妻子从屋里举着一把大刀来到木船面前,在木船上砍了一刀,留下一个狰狞的刀口。
  “我不会跟你到江上去的,你也别想自己一个人离开。”她哭喊着还想点火烧木船,被外公制止了。天空突然划过一道闪电下起了倾盆大雨。
  大雨连续下了好几天,天空一直是灰暗的,乌云并没有因为下雨而散尽。赤坎镇上的人都躲在房子里面,街上一片泥泞,不知谁家的鸭子逃出围栏跑到了街上,在积水上嬉戏。江水上涨了许多,浑浊的江水漫上了石桥,漫上了江堤,堤西路与堤东路已经被江水淹没。外公站在门前望着外面的雨帘沉思,院子里面的木船上装满了雨水。他冒着大雨走到院子里躺在木船上,妻子在楼上窗口指着他骂他是疯子。外公在心底搜索过好几次,当初对妻子的爱到底藏到了何处,如今他内心更多的是厌恶与无奈。他想念小清,当初他认为自己只是眷恋小清的身体,他克制着自己的恶念跑到岸上来,对陌生女子的新鲜好奇蒙蔽了他的内心。
  外公静静躺在木船上,妻子回到房间里头哭泣,儿子甲站在屋檐下看着他。外公喜欢甲,他想带甲到船上去,如自己小时候一样在潭江流域生活,但他知道妻子是不会允许他带甲离开的。他站起来回到屋檐下,坐到甲身边。
  “如果阿爸走了你怎么办?”外公问甲。
  “要么留下照顾阿妈和小妹,要么跟你走。”
  外公轻抚他的小脑袋,没有说话。院子里的泥土被水浸泡得软绵绵的,被他踩踏过的地方钻出了几条蚯蚓。蚯蚓被雨水泡白了,慵懒地挪动着躯体。外公留下的脚印很快就填满了积水。他站起来欠了下身子回到房子里頭,妻子还在床上大哭,小女儿坐在地板上玩自己的脚趾。外公来到窗前看着雨水如注的天空,天空下的码头已经被江水吞没,湍急的江水开始涌到街上。几户水上人家穿着斗笠蓑衣在雨中企图将木船划到岸边,连接着船头与码头的绳索绷得紧紧的,绳子一断他们就会被江水冲到下游去,甚至直接卷入江底。看着被江水摇撼着的木船外公能够体会船上那些人的紧张,仿佛自己就在木船上。他感到疲惫,眼睛疼痛难忍,于是脱下被雨淋湿的衣服钻进被窝。妻子臃肿的身体在被窝里面发抖。
  “阿敏,阿敏。”外公看着妻子的后背轻轻呼唤了几声,妻子没有回应也没有转过身来,他不知不觉就进入了睡眠。   寒冬,江面日渐凄清,两岸也萧索,好几处河道江水几近枯竭,甲撑着木船艰难地躲开露出水面的河滩,船底不时碰撞到江底的泥石。外公看到岸边芦苇丛下有一条被抛弃的破烂不堪的木船。被遗弃在江边的木船有一半已经沉入江水当中,船舱沉积着厚厚的淤泥,腐朽的木板已经变成黑色。外公觉得是时候离开了便在船头大声哭泣起来。甲习惯了外公反复无常的情绪,并没有意识到外公将要离开。
  第二天外公就走了,什么话都没有留下来,在天将亮之时忍着关节的疼痛到下游萧条的芦苇地里找到了被遗弃的木船,从此就在潭江流域消失了。
  当甲醒来,发现木船上那个瘦弱的身影消失了,他在船头望着荒凉冷清的江面愣了好长时间。那年秋天特别干燥,潭江宛如一条枯竭的血管,只剩一丝江水在流淌,木船不知不觉又随着江水漂到了海口。甲在海湾停留了好些天,焦虑烦躁,做任何事情都没有头绪。他撑着木船往上游去的时候多处河段已经干涸,木船无法再到上游去了。他不得已又放下手中的船篙躺在船头任木船往下游漂去。
  上游已经没有江水流下来,因此木船在河湾停了下来。河湾四周没有人家,夜晚降临以后幽静漆黑,秋虫的叫声从杂草丛中响起,蚊虫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在甲头上缠绕着不肯离去。甲的内心被一股莫名的惆怅占据着。
  甲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去了,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只有一丝白光在天际徘徊。白光渐渐扩散,天空变成了银白色。秋天的太阳出来得晚,天色朦胧。甲钻出船舱,江水又枯竭了不少,大片的河床露出了水面。两岸丛林钻出茫茫白雾,成群的鸟儿飞到江上寻找无处可逃的鱼儿。甲看到对面有一个黑色的影子,一个妇人站在河床淤泥上拖拉搁浅在淤泥里的木船。她的木船已经破败不堪,船身缝缝补补好多处,船篷是用竹篾跟破布搭成的,当她使劲拉扯的时候木船几乎要变形了。
  甲跳下木船朝对面游过去,没游多远就碰到了江底的泥石,江水只有他膝盖那般深,于是他只能踩着淤泥走到对岸。“这木船够古老的。”甲对妇人说,“淤泥这么深,你这样拖它会散架的。”
  妇人对甲笑了笑又低下头去:“昨晚还想顺着江水漂到银洲湖的,醒来发现木船已经搁浅在河滩上了。”
  “你也喜欢在夜晚任木船随着江水漂流?春天江水充裕的时候木船可以一夜间漂到出海口呢,但是你这木船不行,太破旧了漂不动。现在河水枯竭,放任木船漂流很危险,不小心触碰到坚硬的石头你这木船就散架了。”说完甲走到木船后面帮忙。
  “你怎么会在这个河段?这里没有人家也没有码头啊。”
  “我原本打算到赤坎去的,但是前面出现了断流,上不去了,只好又到海边去,这水不流动,一晚上过去了才来到这个河湾。”
  “今年真是够干旱的,这样的大江都枯竭了,我們靠水生活的人都没有地盘了。”
  他们费尽力气拖了一个早上,木船才向前滑了一个身位。甲已经汗流浃背,他喘着粗气问妇人:“这船上就你一个人吗?”
  “原本有五个人的,后来他们一个个离开了,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也是一个人,我阿爸昨天天还没亮的时候悄悄走了,我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或许他去找小清了。这条江上所有人都见过那个叫小清的女人,除了阿爸和我。自我七岁那年起阿爸就造了一条船到江上来找她,一直没能见上一面。你有见到过这个人吗?”
  妇人抬起头看着甲,过了很久才说:“没见过呢。”
  “那这条江上只有三个人没有见到过那个叫小清的女人,你我还有我那可怜的阿爸。”
  快到中午时分了他们才把木船从淤泥中拖了出来,甲拍拍腐朽的木板倚着木船歇息。妇人爬上木船说要做一顿饭宴请甲,回报他的帮忙。“如果不是你来帮忙可能我要在这个破地方呆一个冬天呢,春水不来我都不能走出这泥潭。”妇人钻进船舱把好吃的东西都搬了出来,“你跟我认识的一个人长得很像。”妇人一边烧火一边跟甲谈话。
  “这个人是不是叫乙,住在赤坎镇风情街?我们是双胞胎,七岁之前没有人能够一眼就分辨出我们谁是谁。七岁那年阿爸独自搬到木船上去了,他说在岸上生活他会崩溃。阿妈带着我们改嫁风情街的一个裁缝,我不喜欢裁缝就逃了出来,和阿爸在船上生活。从那时起我跟乙就往不同的方向生长了,他长得越来越俊,我却越来越粗。”
  “我说的那个人不是你的兄弟。”
  “原来不止一个人跟我长得像。”甲无奈地笑了。
  “你们兄弟相处得不好?”
  “原本我们相处得挺好的,我还打算搬到岸上去,但是我看上的那个女孩不喜欢我,喜欢他,就因为他长得清秀而且继承了裁缝的家业,我就打消了搬到岸上去的念头。我想沿着海岸线周游。但是昨天阿爸离开以后我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
  “情感真是奇妙。不过岸上的生活就是这样复杂的,你只有在船上才能看清岸上的面目,它们无时无刻不在躁动。”
  甲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妇人说:“阿爸也说过这样的话。”
  妇人低下头来烧火。吃过饭他们还坐在船头聊了很多,关于岸上的、关于水上的、关于上游的、关于下游的,将近傍晚的时候才道别。甲到海边码头去了,他要尝试着在大海的边缘游走。妇人则进入了一条狭小的支流。
  天色渐暗,江上起雾了,夜晚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雨水不大,但是下了很久,枯竭的河道渐渐被江水覆盖,江水弯弯曲曲延伸着。
  南国黑雪
  如果我没有记错,陈垚比我晚两个小时出世。他是乙舅舅唯一的孩子,长得比我高大,因此总是不满把我叫表哥。出世之前,一个算命先生跟乙舅舅说小孩命里缺土,于是就起了关垚这么个名字。1968年乙舅舅在潭江上游被水淹死了,他的妻子周氏在他死后第二年嫁给了街对面的陈家区,关垚因此改姓陈。很多人不知道“垚”字怎么念就直接叫他陈土。
  1976年,“文化大革命”已经接近尾声。这场漫长的革命结束后陈垚的童年也结束了,他已经十七岁。十年“文革”中他难以找到能够在日后回味的记忆,开始的时候到街上去看批斗还是很新鲜刺激的,后来便成为生活中最寻常的事了。日子恢复平静,动荡之后的平静往往让人空虚与迷惘。紧张的气息消散以后整个赤坎镇成了一个疲软枯烂的落果,没有一丝生机。有人在这种氛围下自杀了,上吊的悬在路边,服毒的倒在树下,潭江上还发现了一具浮尸,跳江自杀的人是住在城东的老西医。几个年轻人撑着木船到江心去把老西医的尸体抬到岸上,那是自1968年以后江面上第一次出现木船。   陈垚跟继父陈家区的关系很好,新婚以后陈家区没有再要小孩,把陈垚视为己出。“文革”刚结束的时候陈家区跟很多人一样担心革命会再次爆发,食不香寝不安,最后独自一人搬到了山脚一所木屋里去管理茶林。陈垚常到茶林中去,并在那里认识了司徒雪莹。当时雪莹正在茶林采茶,挎着一个竹篮,头戴一顶草帽,汗水从她白皙的额头落到肩上。雪莹比陈垚年长两岁,不久前嫁给了堤东路一个砖瓦工,陈垚还能在她身上看到残余的少女气息。
  “干嘛躲在树林里鬼鬼祟祟地偷看?”她当时发现了陈垚,把他揪了出来。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片茶林采茶?”陈垚来到她身边,帮她采摘嫩绿的茶蕊。
  “这里清静。”她故意带着大人说话的语气。
  “我不是小孩,我已经十八岁了。”陈垚说完她扑哧一声笑了。
  茶林不远处有一条溪流,白花花的流水冲刷着手指大的鹅卵石。他们坐在溪边歇息,雪莹脱下鞋子走进溪流中,白皙的脚丫激起了流水中的淤泥。天气炎热,空气中泥土的气息很重,尘土无息地飘浮着。
  “你一个人跑这里来做什么?”雪莹问陈垚。她还站在溪流中,脸上带着少女的稚气,只是乳房已经发育得圆润。
  “我阿爸管理这片茶林,我来帮他打理。”随后他们都没有说话,雪莹看着脚下的鹅卵石不知在想些什么。“我叫陈垚。”他突然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我还以为你叫陈土呢。”
  “你认识我?”
  “见过,以前街上开批斗大会,都能看见你,他们都叫你陈土。”
  “‘垚’字三个土,所以他们就叫我陈土了。”
  “我叫司徒雪莹。”
  司徒雪莹这个名字给陈垚很大的好感,他一直觉得司徒是个高贵的姓氏,如果不是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他也应该姓司徒的。“是个好名字。”他情不自禁地说道。
  雪莹走到岸边把竹篮放到阴凉的地方,“这茶叶晒萎了煎出来的茶是苦的,我家男人对茶可挑剔了。”她瞥一眼陈垚,看见他眼神失落就后悔提及自己的婚姻,后来她不说话了,走到山上去采茶。
  夏天的夜晚来得迟,陈垚躺在树荫里睡着了,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醒来的时候太阳还挂在山头。雪莹从山上下来,脸蛋晒得通红,她来到溪边洗了把脸就要踏上回小镇的黄泥路,“我要回去了。”她跟陈垚说,“这样的天气躺在树荫里睡觉舒服吧。”
  “我梦到了你。”陈垚望着她的背影说,被汗水濡湿的衣衫紧贴着她的后背。她停了下来,转过身来看着他,“我梦到你挺着大肚子站在上埠桥上哭,天还下着大雨。”陈垚并没有告诉她,站在雨中的她滿身鲜血。
  “我们认识还不到一天。”她转过身去,“我已经结婚了。”她沿着弯曲的黄泥路越走越远。夕阳沉入山中以后晚风吹过,茶林变得凉快,夏虫四处鸣叫,林间钻出一股白雾。
  陈垚回到他父亲的木屋,坐在门前的竹椅上仰望璀璨的星空,山风在耳边呼啸。他总感觉胸口有一股气憋着,叹了几声还不能释放出来。他无法接受雪莹结婚这件事情,脑海里满是她站在溪水中撩动鬓发的情景。他坐在门前的竹椅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还早,他站在山前望着山下迂回的黄泥路,焦急地等候雪莹的出现。太阳渐渐升高,炙热的阳光蒸腾着大地,她迟迟没有来。
  中午时分,他走到门前,看到小溪的阴凉处有一个纤瘦的身影,欣喜若狂,上衣都没有穿就跑了出去。炎热的太阳炙烤着他黝黑的皮肤。“我还以为你不会来。”陈垚对溪水中的雪莹说。
  “你昨天的那个梦让我觉得奇怪,我为什么会在雨中哭?”她脸上疑惑与恐惧的神色交集。
  “我也不清楚怎么会做这样奇怪的梦。”
  “我还挺着个大肚子?”
  “是啊。”
  “是个不好的梦。”
  “你也别在意,梦这东西说不清楚,可能你也会梦到下雨天我在上埠桥上哭呢,当然也有可能挺着个大肚子。”
  雪莹微微一笑,依旧被这个梦困扰着。陈垚跟她说了好多话,包括上埠桥、潭江以及发生在潭江上的外公跟小清的故事。
  “你阿公为了找到小清,一辈子都没有再上岸,好深情。”
  “如果你是小清你会回到我阿公身边吗?”
  她认真地想了很久说:“如果我是小清,我还是会像小清那样做。”
  陈垚陪她沿着黄泥路往小镇走去。路边的杂草很高,阳光柔和了许多。田野中间有几座被荒废的碉楼,像撒落在田野当中的干牛粪,在黄昏下特别阴森。他们经过碉楼,站在碉楼的影子下感到阴凉舒适,听着脚下碎石发出的声音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
  “你丈夫是个怎样的人?”陈垚打破了沉默。
  “一个普通工人。”她不想在陈垚面前提及她的丈夫,实在无法避免就几句话略过。
  又恢复了沉默。来到小镇街道的时候她要求分开走,以免招来闲言。走过石桥,她往堤东路走去,陈垚本该往西走的,不知不觉跟在她身后走了过去。雪莹住在堤东路靠近上埠桥的地方,房子面对着潭江,跟以前外公住的房子相隔不过一百步。她的丈夫也姓司徒,陈垚猜想他们夫妻之间肯定有不宜跟外人透露的秘密。她打开门走了进去,背影在灯光中特纤瘦。陈垚看到了屋里的男子,他长得结实俊秀,脸上带着一股阴郁的怪气。陈垚像泄了气一般浑身难受,是一股自卑让他疲软无力。
  天色暗下来,他来到外公的房子前。这所房子长年没人居住,被外公的堂弟用来堆放杂物。朽烂的木门虚掩着,里面一片漆黑。“文革”过后赤坎镇集市依旧没有起色,零星的几间店铺早早就关门了。陈垚沿着潭江往堤西路走去,一路上江风带着江水的湿气环绕在他身边,青蛙在岸边鸣叫,路灯能够照射到的江面漂着许多垃圾。他看到一个船影在江中漂浮,船上没有点灯,很快就从江面掠过漂往下游了。陈垚想起了外公,他不可能找到小清,假如他还活着,还是会孤独地在潭江之上浮荡。他总认为外公已经死了,他曾经梦到过外公死去的情形。外公躺在他那条破木船上随江水漂流,木船撞到河滩一块坚硬的岩石上散架了,他的尸体跟木板一起浮在水面,然后被水草拖入江底化为一捧泥土。无论如何,这是外公的河。   陈垚母亲坐在昏暗的灯光下发呆。周氏老了许多,才刚过四十岁头发就花白了。“文革”刚结束,社会上的许多秩序尚未建立,她每天呆在家里惘然无措。她看到陈垚走进家门,本想为他煮点东西的,陈垚说不饿,然后回到房间躺下了。
  陈垚的梦让司徒雪莹不安,丈夫和她恐惧怀孕,每次动房事她跟丈夫都尽可能小心谨慎,不让种子在她的身上萌芽。有一次,她丈夫没能控制住,把种子留在了她体内。“快,站起来,跳,用力跳,抖出来。”他脸色难看,盯着雪莹不让她停下来,每停下一秒他就开口大骂:“你是不是想生个怪胎啊?快抖出来。”看到白色的液体从雪莹大腿边滑落他才放松了紧绷着的面孔,而雪莹累得双腿麻痹站不起来了。
  从茶林回来,丈夫接过竹篮拿茶叶去炒,她走到楼上,换了一身衣服,脑袋里突然闪现出陈垚的模样。“文化大革命”时期她经常看到陈垚跟在红卫兵队伍后面押着各路牛鬼蛇神去游街。后来他的奶奶,也就是我的外婆被揪了出来,他常跟我到小学门口去看她。那时候我跟他都不知道有一个女孩在窗台上面关注着我们。那时他还姓关,名字不是特别让人印象深刻。雪莹回想起陈垚赤裸着上身跟她在小溪边说话的情景,真是个莫名其妙的人,她想。
  饭桌上,她跟丈夫的话很少,各自盯着自己的饭碗把饭菜填入空洞的口中。日子从他们结婚当天就是这个样子了。有时她丈夫会找一些话来说说,她跟着应和。有时他会突然勃然大怒,每次大怒只会让下一次沉默的时间更长。她从不跟别人提起自己的婚姻,毕竟不是一件好看的事情。
  待她洗完澡,跟每个夜晚一样,她丈夫总要在她身上搅和一番。他让她趴在床上,背对着自己,然后扒下她的裤子,将下身靠过去。他只用这个姿势去做爱,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说这个姿势不易怀孕。做爱期间他从不去看她的脸,因此也不知道她脸上的表情。他把排泄物遗在雪莹的大腿边,完事以后躺在床上问她:“这次怎样,舒服吗?”看到雪莹点头他才满意地闭上眼睛睡去。雪莹用腥臭的抹布擦干净大腿边的白色液体也躺到床上去了。
  她常常翻来覆去睡不着,又生怕弄醒了丈夫。如果他半夜醒来,不管雪莹是否情愿,也要在她身上搅和一番,直到筋疲力尽才睡去。雪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风从窗口吹进,清凉舒适。她侧着身子望窗外,月光正好,夜空干净得没有一丝多余的云。可人生从未如意过啊,她感慨地吐出一口气,许多往事一下子就浮了起来。
  她母亲在她结婚前去世了,有人说是报应,因为她父亲在“文化大革命”时期做尽了恶事。她父亲司徒瀚民是堤东路红卫兵的领头,多次组织队伍押着牛鬼蛇神游街,批斗大会上他的行为也是最激烈的。他带队去挖掘各家的丑事,挖不出来就伪造,把许多无辜的人捉出去批斗。那时候雪莹从不敢出门,因为她父亲得罪了太多人,她常被其他小孩排斥甚至殴打。“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她父亲遭到所有人的唾骂,她更不敢出门了。她母亲忍受不了别人的咒骂,抑郁成病,又因为雪莹婚姻的闹剧,伤心过度去世的。天渐渐亮了,她走到窗边,望着潭江上戏水的燕子发呆。她母亲去世后,婚礼还是照常进行。这桩婚事也是报应,她心里想,眼角有泪水滴落。
  陈垚想接近雪莹,又不敢破坏她的生活。他在家懊恼了好长时间,最后跑到茶林跟陈家区生活。改革开放后重新划分土地,陈家区舍弃了农田争取到了茶林,每到采茶时间他就雇几个勤快的妇女帮忙,靠卖茶叶赚了点钱。陈垚把溪水引到茶林下面一个荒芜的浅洼里养鱼,在鱼塘四周养鸡鸭。他精心打理茶林跟鱼塘,在风吹日晒中变得粗犷黝黑。他养了好几条黑狗,每天带着到三圭山上去游荡,不是去打猎,只是不愿闲下来以后想念雪莹。周氏曾好几次带着镇上的女子来茶林,她们都长得标致好看,但没有一个能博得他的喜爱。
  那一年,陈垚卖掉鸡鸭鱼,帮陈家区把茶叶包装好推销出去赚了一笔钱,在茶林下盖了一栋新楼房,就在木屋旁边。他不忍心拆掉小木屋,每当太阳下山他总喜欢在木屋前乘凉。他坐在摇椅上,叼着香烟,看着夕阳消失在三圭山幽深的丛林中。有一天将近黄昏时分,他带着狗到三圭山上去闲逛,原本还在树丛中玩闹的黑狗突然发现了什么,吼叫着朝前面的空地奔去。陈垚推开杂草,看到一个女子被黑狗包围着,是雪莹,她晃着镰刀吓唬迫近自己的黑狗。
  “你怎么会在这里?”陈垚赶走黑狗迎着雪莹走过去。
  她脸上浮起一阵红晕,“到这里来采野茶。”
  “你可以到我家的茶林里去采茶。”
  雪莹转过身去继续采摘茶树上已经枯黄了的茶蕊,“你今年干了不少活嘛,还盖了新楼房。”
  “你呢?”
  “我也过得不错,在一家小饭店里帮忙,虽然不富有,但也不会饿肚子。”
  夜色将要来临她才想起要离开,陈垚让她到家里来取已经包装好的茶叶,她急着离开就没有去茶林。陈垚把跟在身后的狗赶回去,跟着雪莹往镇上走。好久不见她成熟了许多,少女的稚气已经消散,少婦的韵姿显露,他跟着她的脚步嗅着她身上淡淡的汗味。天色渐暗,山路特别安静,秋虫在脚边跳跃。
  “前些日子我又梦见你了,你站在窗前,望着在江面的燕子流眼泪。”
  雪莹停了下来,身体在颤抖,他的话影响了她的情绪。难道陈垚真的可以感知自己?还是他偷窥了自己的生活呢?她低着头沉思。
  “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陈垚也想不到自己敢袒露自己的真实想法,“不知为什么我特想见你。”
  “我结婚了。”雪莹继续走路,故意加快了步伐,枯黄的茶蕊被颠簸了出来。
  走到田边,幽暗的碉楼里传来蛐蛐的鸣叫,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四周一片寂静,碉楼阴森的轮廓令人毛骨悚然。
  “不管怎样,我会想尽办法去见你的。我知道你有自己的家庭,我不想破坏你的生活,但我也有自己的情感,我就是想去见你。”陈垚打破了单调的脚步声对雪莹说,“我不会跟你打招呼的,就远远地看着你。”
  雪莹突然转过身抱住他,用温热的嘴唇亲吻他的胸膛、脖子、脸蛋。陈垚惊住了,像木头一样站着一动不动。蚊子被他们身上的汗味招了过来,在头顶缠绕。他把雪莹推进碉楼,伸手去解她的衣裳,抚摸她的身体。那是他第一次接触女人的身体,手脚很不利索,僵硬地压在她身上没摇晃几下就瘫软了。   “他是我的亲表哥,自小在我们家里住,很爱我,拿着刀强迫阿爸把我嫁给他。如果我不嫁给他,他就杀了我,杀了他阿妈然后自杀。”雪莹把脸贴在陈垚的胸膛上,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空洞,“结婚后他一直不敢要小孩,怕是个怪胎。”
  “你爱他吗?”
  “我爱他就不会跟你做这种事了。”
  陈垚撩开雪莹脸上的头发,每几分钟就俯下身去亲吻她。夜已深,雪莹想要回去,被陈垚留住了。“你满身灰尘,回去肯定被他发现。”陈垚带她往茶林走去。那一晚他们躺在同一张床上抚摸着彼此的身体久久不愿睡去,担心时间在他们睡着后悄悄过去了。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雪莹就离开了,陈垚不知道她以怎样的借口去隐瞒这件事情。
  “我会没事的。”她离开前对陈垚说,转过身越走越远。
  雪莹也曾做过一个跟陈垚相关的梦。她梦到自己与陈垚一丝不挂站在溪水中谈论外公跟小清的故事。醒来后她侧过头来看身旁的丈夫,心里一阵失落,又转为愧疚。这个梦过于晦涩,因此她没有跟任何人说起,成了她生命中的第二个秘密,第一个是她的婚姻。
  虽然只是一个梦,但足够让雪莹明白陈垚已经闯进她的生活。在她生命的前二十年,她的世界只有两个男人,她父亲以及她的丈夫,如今多了一个叫陈垚的人。她不再到茶林中去,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她常分神,脑海里不断浮现与陈垚一起往镇上走的情景。当时他们走到碉楼的阴影里,她停了下来。尽管他们什么都没有做,甚至连话都没有说一句,她却来了高潮,这是她跟丈夫动房事都不曾体会过的。她还发现,跟丈夫动房事的时候心里想着这个梦她会好受许多。睡不着的夜晚,她常常会想自己做这么个梦到底是对是错。想了多个夜晚,她越来越确定那是人们经常提及的爱情。得出这个结论,她激动得睡不着。可惜爱情从来没有好结果,她叹了一口气,开始发愁,她可是个结了婚的人。
  雪莹一直克制着去茶林见陈垚的念头,她知道,就算他们之间是爱情,也不可能是光明正大的爱情,注定要死亡的爱情还不如在它尚未萌芽之时就把它掐死。这也是报应,她无奈地笑出了声音。
  她去看望她的父亲,她结婚后他就搬到小镇南边的山林里去了。镇上的人怨恨他,看见他就朝他吐口水,扔石头。开始的时候他还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直到上面发出文件,指出“文化大革命”的错误,平反各种冤假错案,他才开始回顾自己这几年来的所作所为。“我是太迷信政府的指令才做了错事。”他经常跟别人说这样的话,还逐一拜访那些被自己伤害过的人家,不管是在世的还是已经死去了的,向他们磕头认错。那些人嘴上说事情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了,这是无法原谅他的一种说法。政府派人来安抚他,说不是他一个人的错。他心里依旧难受,变得无比胆小,整日担心别人会把他抓起来绑在赤坎小学门前的榕树上烧死。他不敢抛头露面,整日躲在房子里面,当他一手带大的外甥举着刀要霸占他女儿的时候他一句话都不敢说。
  “雪莹啊,我老想着死了算了。”他老了许多,也瘦了许多,脸上布满了皱纹。他以为搬到这里会活得清静一些,可是每个夜晚都睡不着,担心在批斗中死去的人回来找自己。后来镇上人知道他躲到这里来了,每到深夜就有人朝他的竹房子掷石头。有一次他的房子被人点了火,幸亏发现得早,不然他早被烧死在里头了。“我知道是我错了,我错了,过去的事情谁还补救得回来呢。”
  雪莹看到房子里面有一个神坛,上面插满了被烧得仅剩下木梗的香烛,地上到处是大小便,因为害怕,他夜晚都不敢到门外去方便。雪莹同情她的父亲,替他收拾好房间,清理掉里面的脏物,打理好一切才离开。
  回到家门口,看到自家的房子在黄昏下愈显破旧,鼻子一酸,差点流出眼泪。晾晒在电线上的衣服被风吹到了地上,也没人帮忙捡起来。看到丈夫已經喝醉了趴在桌上,她本想去泡一杯热茶给他醒酒的,才发现茶叶已经用完,她马上想到了陈垚。
  她不敢到茶林去,生怕遇见陈垚后已经被抑制在心底的情感再次萌发。她决定到三圭山上去采野茶。野茶带点苦涩,更有味道,炒得脆的话,淡化了苦涩,茶水会更香。丛林里突然闯出来的黑狗把她吓了一跳,她高举着镰刀与黑狗僵持着,陈垚就出现了。
  她本能够把持住自己的情感,不让它爆发。当陈垚站在碉楼的阴影里说出那番话,她再也没能控制住,不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做爱的时候他们是面对着彼此的,而且陈垚喜欢跟她亲嘴,因此她很快活。陈垚要求她到茶林过夜,她答应了,她可知道第二天回去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在陈垚的床上雪莹整晚不愿睡去,她咬着陈垚的嘴唇,吻着他的身体,不知疲倦。她在思考该怎么对丈夫隐瞒这件事,女人为了感情总能想到千万个谎言,“我在三圭山迷路了。”为了使这个借口更真实,她在回来的路上滚了一圈,身上沾满了泥土。喝得酩酊大醉的丈夫脸色憔悴,眼睛布满血丝,可知他在门后等了她一个晚上。“我真的迷路了。”她解开衣服,让丈夫看她身上的伤口,“摔到了丛林里被荆棘划伤的。”早上她在陈垚的房子洗澡的时候才发现陈垚在她的乳房上吮出了一块红印,为了不让丈夫怀疑,她从路边折下一枝荆棘在红印上面划了两道伤痕。
  她丈夫关上门,蹲下来在她两腿间嗅了好久。雪莹捏了一把冷汗,幸好没有嗅出什么,不过一顿毒打在所难免。他把雪莹拖到床边,一只手用力按住她的后颈,一只手扒下她的裤子……
  一阵痉挛过后他平静下来了,这次他没有问她舒不舒服,毕竟是带着惩戒的心理完成的。雪莹面无表情,她甚至感受不到身体的疼痛,这是可怕的,她铁下心去追求自己的爱情了。
  1986年暑假,一个大学生到陈垚的茶林中去拜访他的时候发现鱼塘边上的两排桉树生机盎然,随口说了一句:“桉树是造纸的主要材料。”没想到这样一句话毁了整个赤坎镇。
  “速生桉是个新品种,不用怎么打理,生长得很快,而且市场很广,能致富。”陈垚像发现了宝藏一样,说话神神秘秘,“大学生见多识广,有想法。”
  他父亲反对他的做法,跟他吵了起来。最后他父亲放弃了,独自一人搬到小木屋去住。   “茶林就像这小木屋,你既然肯留下小木屋就不应该烧掉茶林。”
  “你会看到我成功的,不能让这片山林荒废着。”
  “没有荒废,茶叶也能卖钱。”
  “茶叶不能致富。”
  陈家区不说话了,转身走进小木屋关上了木门。
  秋天,陈垚雇了十几个人去清理茶林,看到工人当中有雪莹的丈夫,走过去给他递上一支烟说:“这天气够热的,坐下来歇歇。”
  雪莹的丈夫顺势坐在刚砍倒的树枝上:“这么好的茶林砍掉了怪可惜的。”
  “是可惜,不过我不能一辈子坐在山下守茶林看鱼塘。”陈垚深深抽了一口烟又说,“时代都在变,要懂得向前看,稍微一恍惚就落后了。”
  “你认识我老婆司徒雪莹?”他突然扬起认真的脸看着陈垚问。
  “认识,她常到三圭山去采野茶,经过这里的时候我叫她到我的茶林来采茶,不用去三圭山采那些苦茶叶,你们两个人的家庭能用得了多少,但是她很少到这里来。”
  “山上的茶蕊是苦涩了点,不过是好东西。”说完他把手上的烟头掐灭在泥土中,站起来干活了。他叫司徒晓棠,温顺的性情下根本看不出他会有杀人的心。
  工人花了半个月时间才把茶树砍完,光秃秃的山头一片狼藉,倒在地上的茶树等候风干,鸟儿纷纷飞来寻找树枝下的蛆虫,赤红色的泥土暴露在蔚蓝的天空下。又过了半个月,陈垚来到已经枯朽的残枝败叶前,放火将茶林烧了。天空弥漫着茶香以及被烤熟的泥土的气息,浓烟升上天空遮住了烈阳,大火烧了一整天,傍晚的时候才熄灭。
  天空下了一场小雨,雨点接触到火烫的泥土就被蒸发了,当晚的空气闷热又潮湿。鱼塘边安静了许多,只有青蛙浮在水上叫喊。陈垚走到门外看了一眼木屋,里面昏黄的灯光在浮动,茶林被烧后他父亲心里肯定不好受。他点着手电筒来到木屋前敲了敲门,陈家区没有回应。
  一整晚无法入眠,陈垚早早就爬起床,沿着迂回的山路往小镇走去。雾水尚未散开,他点着香烟,黄泥路上沾了雾水的尘土泥泞了他的破皮鞋。秋收完的田野特萧条,有人家早早就把鸭子赶到田野里来了。陈垚来到碉楼前,爬满青苔与藤蔓的墙壁上还能看到抗日时期留下的弹孔。他站在碉楼前吸了几口陈旧的气息,在石阶上坐下,回想起第一次与雪莹相拥的那个晚上,他们急着触摸对方的身体,他生硬的肢体让雪莹尴尬得脸上发热。在碉楼前面坐了一支烟的时间,田间的雾水很快就被蒸腾上天,陈垚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烟灰继续往小镇走。天上突然聚满了乌云,昏暗的街道上人们来去匆匆,还在滴水的衣服晾晒在电线上宛如一面面旗帜。陈垚看到了雪莹的身影,她在门前望着天空犹豫着要不要把刚洗好的衣服收进屋里。枯竭的河道露出了狼藉的河床,一只灰鹭单脚站在江中央的石头上伺机捉鱼。雪莹看到了陈垚,转过身从屋里提着一个篮子走了出来,轻轻掩上门,转过街角,趁没人注意走进一条无人的巷道。陈垚紧跟着走了上去,打开外公旧房子的门,看了一眼漆黑的角落,把门关上,紧紧搂抱着雪莹,抚摸她的身体,嗅着她脖子上的体香。
  “你今天怎么了?这么早就到镇上来了。”
  “一整晚睡不着,特想见你。”
  “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烧了茶林。”
  “这个我知道。”
  “我原本还坚持自己是对的,昨晚突然就难受了。”
  “别乱想了,反正都已经烧了,以后是怎样还不知道。”
  陈垚赤裸着身体躺在床上睡着了,雪莹穿好衣服来到窗边。外面下起了雨,泥泞的街上没几个行人。她提起竹篮,从房子侧面的窗户爬了出去,贴着墙壁走到了集市。集市上没几个人,摆在路边的青菜沾满了泥水。雪莹挑了几棵青菜就往家里走,來到门前,看到电线上面晾晒着的衣服在雨中滴着水,衣服上面沾满了黑色的尘埃。她的心情突然变得阴郁,把衣服收回去,看到丈夫正坐在桌边喝酒。她没有跟他说话,把湿衣服塞进木桶,放下竹篮走进房间。她刚脱下被雨淋湿的衣服她的丈夫就打开门走了进来。他把雪莹推到床边,扯下她的裤子,掏出裆里的毒蛇贴到雪莹背后。雪莹嗅着他身上的酒气很不情愿地任他摆布。好不容易完事了,她瘫软在床上喘气,她的丈夫拉起裤子就走了出去。
  以前司徒雪莹心里有两个秘密,一个是她与陈垚的爱恋,一个是她的婚姻。后来她就仅剩一个秘密了,那就是跟陈垚偷情。偷情必然是罪恶的,她心理负担很重,忠诚与背叛在她心中较量,大部分时候是背叛抑制了忠诚,她一次次从丈夫的眼皮底下溜出去与陈垚见面。“我担心,你知道吗,我每天都忐忑不安,担心他发现我们的事,他会杀了我,也会杀了你,他真的会那样做。”她骑在陈垚身上,享受这种感觉,这是除亲嘴以外身体给她的第二个美妙之处。后来陈垚买下了外公的旧房子,他们之间的来往更频繁了。当偷情成为习惯,她心头的那份恐惧不安也淡了许多。抱着誓死的心,偷情也成了理所应当。
  天空飘着烟尘,陈垚烧茶林之前没有跟她商量过,如果她说的话有用她肯定会阻止他。她喜欢那片茶林,喜欢茶林下的溪流。陈垚把溪水引进池塘以后溪流就干涸了,如今他还把茶林烧了。会有事情发生的,她心里默念着,溪流跟茶林的变化暗示着他们感情的变化,报应终究是要来的,她不自觉地悲伤起来。那一刻她无限渴望陈垚就在自己的身边,害怕再也见不到他了。她回想起当初在溪水边跟陈垚说话的情景、在碉楼里面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的情景,天亮了。
  她早早就起床到江边去洗衣服。下过一场雨,江水上涨了许多,她隐约看到一条黑色的木船漂在江上,站起来眺望着木船。潭江上已经很少有这种木船出现了。船上没有任何动静,江水托着木船渐渐消失在下游的白雾中。她情不自禁想到我的外公与小清,那才是美丽的爱情,她想,而自己跟陈垚之间的来往无疑是丑陋的。江水映出了她憔悴的面容,司徒雪莹不是一个长得好看的女人,却有一种天生气质,这种气质是她白皙的皮肤以及细柔的头发带来的。头发是女人的第二张面孔,皮肤则是第三张,她的这两张面孔弥补了她第一张面孔的不足。   把衣服晾晒在电线上,阴沉的天空下她看到了陈垚落魄的身影。
  “烧了茶林我心里难受。”陈垚叹了口气。
  “可有什么办法呢,事情都已经发生了。”
  陈垚跟雪莹说他母亲一直在给他物色女孩,他母亲的脑袋时灵时不灵,清醒的时候急迫地劝陈垚娶媳妇,迷糊的时候她连陈垚是谁都不知道。雪莹的担心是有必要的,每个男人都抵不住女人的诱惑。跟陈垚做爱的时候她贴着他耳边反复说自己不能失去他,反复问他爱不爱自己。她不能跟陈垚一起过夜,离开前提醒陈垚不能去找其他女人。“你有没有想过跟我过一辈子?”她问陈垚。
  陈垚点点头:“但是我目前还没有办法帮你摆脱他。”
  雪莹对他的回答感到满意,纸包不住火,这种事情瞒不了一辈子,她趴在陈垚的胸膛肚子上思忖,起床穿好衣服,从隔壁房间的窗子跳了出去。
  下雨了,所有的事物都在变化,这种变化陈垚也感觉到了,不过她庆幸自己跟陈垚的感情还没有出现变化,至少在那一刻是这样的。
  寒冬一过陈垚就雇来一批工人到山上去挖树坑,第一场春雨过后桉树苗就种下去了。黑色的灰炭已经跟赤红的泥土混合。桉树苗在光秃秃的山头显得幼嫩,宛如刚插到田野上的秧苗。树丛下的鸡鸭在追赶,牲畜粪便的臭味四处弥漫着,蚊虫缠在耳边。鸡鸭的粪便被扫到鱼塘中作为饲料,而鱼塘中的水一满就会溢出来,沿着沟壑流进溪中。浑浊腥臭的溪水穿过田野注入潭江。陈垚带着一群狗往三圭山走去。自从烧了茶林他就很少到山上去散步了,雪莹也不再来采野茶。
  这些年上山打猎的人越来越多,山林中基本看不到野猪跟野兔的影子,甚至连鹧鸪都很少。陈垚站在槐树下眺望,一眼就看到了自己那片荒凉的山野,赤红色的泥土如一道伤疤。不远处传来了一阵狗叫声,陈垚往山下跑去,看到自己家的黑狗跟两条猎犬对峙着。树丛里走出两个猎人。
  “你家的狗很不错,够结实,带着上山打猎肯定可以咬死野猪。”
  “不会打猎,就到山里来走走。”
  “那片山林是你的吧。”一個猎人给陈垚递去一支香烟然后指着对面萧条的山头说,“烧山种桉树就等于毁了我们的活路,我们靠这片山林活着。”
  “就算这片山林没有被烧也会被你们猎人啃光。”陈垚深深吸了一口烟,整个人顿时振奋起来,浑身是劲,“是大麻?”猎人点点头给陈垚打了一个眼色便带着猎犬往山林深处走去了。
  改革开放初期,大批毒品从缅甸走私到国内,其中大部分落入两广地区。陈垚来到镇上,小镇的陌生人越来越多,破旧的楼房很多都被拆掉盖起了红砖房。他从堤西路开始,逛遍了整个赤坎镇,发现了两家偷偷贩卖毒品的店铺,一家以卖西药为幌子坐落在小镇的西北角,另一家则是酒商,在赤坎镇的东北角。
  天黑以后,陈垚低着头往西北方向走。江边风很大,指间的香烟烧得快,他把烟头抛到江中,那点星火触碰到江面就熄灭了。对岸仿佛有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唱咸水歌,他停了下来,望向苍茫的江面,只有垃圾在水上漂浮,没有看到船影。
  他在西药店门口徘徊了很久,没有发现可疑的人才走了进去。“听说你们这里有特殊的香烟。”他跟一个身穿白大褂的药师说。
  “我们这里只有西药,买香烟可以到外面的商店去。”
  “是两个猎人介绍我过来的。”说完陈垚警惕地看了一眼门口。
  药师端详了他好一会儿,觉得他不是公安才引他走到院子里面,“想要什么货?”
  “大麻。”
  陈垚买到大麻后,被药师通过另一个门口带到一条幽静的小巷里。他紧张地四处环顾,担心黑暗的角落藏着公安。走出巷道以后,街上已经没多少行人,夜已深,他朝南边山林走去。四周一片漆黑,他看到了碉楼孤独的身影,本想到碉楼里面去的,但碉楼被政府封锁起来修整了。实在忍不住了,他坐在石阶前胡乱卷了一根香烟就狠狠抽了几口。他心旷神怡地舒展身体,整个人有了力量,朝着黑暗的山林走去,隐隐约约听到茶林那边传来了狗叫声。
  雪莹的父亲去世了。警车在她家门前停了下来,载着她跟她丈夫到竹林里去。她父亲是被火烧死的,雪莹来到竹林的时候,竹房子已经被烧成一堆灰烬,她父亲的尸体上面盖着一张白布。她揭开白布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只顾着流眼泪。这是他杀还是自杀呢?雪莹想不清楚。
  往后,雪莹整日心不在焉,感觉报应已经到来了。改革开放以后,很多人都到东南沿海城市去工作了,她丈夫一直呆在赤坎,靠做散工过活。他不放心雪莹一个人在家,他怀疑雪莹会背叛自己。结婚几年来,他渐渐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如果是在“文化大革命”时期,他不知要被红卫兵拖出去批斗多少遍。他爱雪莹,这种爱发展成一种病,因此动房事的时候他不敢去看雪莹的脸,他知道自己在伤害自己最爱的人。他每天浸泡在酒精当中,以此来减轻自己的痛楚。
  一家造纸厂将要搬到城西,建筑工地上需要大量的劳工,雪莹报名去工作了,试图让工作来减轻心里的恐惧,填满陈垚不出现给她带来的空虚。工地规模很大,打桩机把一根根比树干还粗的铁桩打进泥土中,挖掘机只用了几天时间就把荒地上的土堆铲平了,纵横交错的钢筋水泥构成了楼房的框架,工人们在框架的基础上砌砖,一堵堵墙壁、一栋栋楼房就这样建起来了。雪莹看着工地上的新鲜事物沉思,世界变得很快,陈垚的桉树林、小镇的水泥公路、翻新的碉楼以及眼前的造纸厂,她有点力不从心,感慨自己不属于这个时代,应该早出生三四十年。如今她还没到三十岁,却像六七十岁的老人一样对未来茫然无措。
  从工地走回来,潭江上出现的船影使她惊喜不已,她站在岸边,望着木船久久不愿转移目光。那是曾经产生过爱情的木船吗?她突然想跟陈垚逃到木船上去,像他的爷爷一样在船上生活一辈子,但陈垚不会上船去的,跟他的名字一样,他喜欢土地,喜欢他的山林,他是属于这个时代的,雪莹叹了口气。木船漂远了,她来到家门口,看到陈垚的身影闪入了外公的破房子。
  外公的房子成了一栋烂尾楼,墙上的石灰能够一张张撕下来。陈垚把吗啡抽进针筒当中,注入手臂。他在发霉的床上颤抖着,抽搐着,听到房子里面传来声响,以为是公安,赶紧躲到床底。   “陈垚。”雪莹轻声唤道。
  陈垚从床底钻出来,身上沾满了灰尘。“我还以为是谁。”他躺在地上喘气,一时还找不到爬起来的力气。
  “除了我还有谁,你怕什么?”雪莹看到了闪着寒光的针头惊讶不已,“你在吸毒?这会害死你的。”
  “不要喊那么大声。”他无奈地站起来,倒在床上。
  “你戒了它吧。”
  “哪有这么容易,而且不吸毒我心里难受。”
  “他好像发现了我们的事情,最近疑神疑鬼的,我担心事情暴露后他会杀了我。”雪莹骑在陈垚身上蠕动着柔软的身体,陈垚瘫软在床上丝毫不主动。
  “那你就少点过来吧。”
  听到这句话她委屈得流下了眼泪,从陈垚身上爬起来,穿好衣服,通过隔壁房间破败的木窗跳到了阴晦的巷道,背靠着巷道的墙壁低声抽泣起来。垃圾堆里钻出一只流浪狗吓了她一跳,她用衣袖擦干眼泪就回家去了。
  那天晚上她感觉腹下有一股气,这股气越积越厚,烧得她浑身发热。开始的时候她以为是跟陈垚做爱后阴道撕裂造成的灼熱感,显然不是,她的下体没有丝毫疼痛,只是一股热流在回荡。她又以为自己将要来月经,不管是什么原因,那一晚,热流烧得她难以入睡。她丈夫死死地睡去了,酒精泡坏了他的身体,他已经很少跟她做爱了。她心想,这也是上天对他的报应,她的身体再也不会遭到他的折磨。报应也在她跟陈垚身上发生,陈垚染上了毒品,他的身体很快就会被毒品摧毁。毒品给他身体带来的快感无疑比做爱更有吸引力,甚至比爱情更有吸引力。想到白天陈垚吸毒后瘫软在床上那副模样她就感到恶心,加上肚子里面那股热流的搅和,她突然很想吐。
  那年冬天寒冷干燥,小溪已经完全干涸,仅低处的泥土还有点湿润,鱼塘则干成了平地,手指大的裂缝如渔网,陈垚后悔没有在鱼塘干涸之前把肥沃的泥土挖到山上给桉树做肥料。周氏坐在客厅望着墙角上的蜘蛛发呆,最近她要么是坐在桌边发呆,要么就在庭院里走来走去。她反应迟钝,总忘记自己想要做什么,这是老年痴呆的早期症状。陈垚知道这种病的麻烦,情绪有点低落,拿出香烟,轻轻吸一口,才感到振奋。他越来越依赖毒品了,开始担心身体会被毒品摧残。他有想过戒毒,但是毒瘾发作的时候这个想法就灰飞烟灭了。
  他父亲一直住在小木屋里。夏天台风肆虐的时候小木屋差点被吹倒了,他父亲冒着大雨跑到屋后扶着倾斜的木桩,雷电在他身后闪烁不停。陈垚走到木屋前,听到了父亲的咳嗽,长久的咳嗽声细软无力,推开木门,迎面扑来一阵老人的汗酸味。陈家区听到木门被打开,转过身来看了陈垚一眼又把脑袋藏进棉被里面。他老了许多,自从茶林被烧他心里就阴郁难受。
  “跟我到城里去看医生吧。”
  “我躺一下就好了,不用你担心。”他的声线因为喉咙发炎而沙哑。
  “茶林都已经烧了,桉树都有两个拳头那么大了,你还怨恨什么?”陈家区没有说话,陈垚说开了就不愿把话憋在心里,“我知道茶林对你很重要,等桉树长大卖出去我就租用其他山地,在这里重新种上茶树让你打理。阿妈精神出了点问题,我想是老年痴呆,再过一段日子她可能连大小便都不能自理了,你搬过来住吧,对你对她都好。”
  陈垚走出小木屋,空气冰冷且新鲜。他搂紧衣服朝小镇走去,路途遥远,没走几步脚底就冰冷了。他一直想买辆摩托车,但那笔钱很快就被他拿去买毒品花完了。田野萧条冷清,远处几户人家的烟囱冒出一柱柱蓝烟。原本坑坑洼洼的泥路铺上了一层薄水泥,水泥铺下没多久就被踩裂了,裂缝中露出的赤红色泥土宛如血肉。
  来到镇上,他习惯性地观察四周,没有发现公安,穿过上埠桥往西北走去。为了躲避寒风,街上人家都紧关着大门。江边每十米就有一棵装点绿化的芒果树,树底下堆满了药瓶以及涂满血迹的卫生巾。陈垚小心翼翼地走进街角的西药店,买到毒品又沿着熟悉的幽暗的巷道往外走。来到堤东路,看到雪莹家的门虚掩着,她的身影出现在楼房的窗后。陈垚看了她一眼就往外公的烂尾楼走去,打开生锈的铁锁,房子里面尘埃飞扬,地上堆着他忘记带走的垃圾。尽管是寒冬,蚊子还是很多。他在铺满灰尘的椅子上坐下,想起刚才雪莹头发凌乱神情恍惚的模样,猜测发生了什么事。他烦恼,烧了几支烟,舌尖辣辣的。他睡着了,雪莹从窗口爬进来,扑到他怀里,低声抽泣着。
  “你怎么了?”他睁开睡眼搂着雪莹柔软的身子问。
  “你真没良心,这么久都不来一趟。”雪莹说完忍不住哭出了声音,“他这些日子疯疯癫癫的,每天喝得酩酊大醉,他会不会已经怀疑我们了?”
  陈垚没有说话,亲吻着雪莹,把她推倒在床上。完事以后雪莹赌气地跟他说:“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跟我做爱满足你的身体。”
  “我会想办法的。”他望着雪莹离开的身影说。雪莹悄悄打开木窗跳了出去,房子恢复了寂静。
  陈垚勒紧衣服沿着漆黑的街道往南走,走到上埠桥的时候风特别大,隐约看到埠头边上有一条木船。他没有看多久,寒冷的风使他不得不把身体尽可能藏进衣服里面。回到家里他感到口干舌燥,吞了几口冰冷的水后躺倒在床上。窗外渐渐明亮了,鱼塘边的鸡鸭在啼叫,他爬起床走出去,坐在客厅桌边发呆的周氏吓了他一跳。
  “吃过了吗?”他走到周氏身边问。她对他点点头,又继续对着墙角的蜘蛛发呆。
  陈垚走到门前,没有听到陈家区的咳嗽,有点不安。打开木门,一股刺鼻的恶臭扑面而来,地上都是呕吐出来的污秽,他父亲在床上艰难地喘息。
  “你还好吗?”他摇摇父亲的肩膀,没有得到回应,就把陈家区抱回楼房里去了。
  整个寒冬,房子里面都充斥着一股药味,每个夜晚,陈家区的咳嗽声让陈垚难以入睡。有好几次他以为父亲就要死了,那时陈家区躺在床上连呼吸都感觉艰难。后来天气回暖了,陈家区的病情才有所好转。
  周氏的状况一日不如一日,智力连三岁小孩都不如,每天在地上爬来爬去,吃喝拉撒都要有人照料。陈垚喂饱周氏以后走到门外,眼前飘起了丝丝的小雨,他欣喜若狂,拿起铁锹跑去疏通小溪到鱼塘的水渠,忙完以后坐在鱼塘边的木棚里抽烟,看着越下越大的雨水灌进干燥的泥土中。白色的泥土很快就变成了赤红色,鹅卵石上的灰尘被雨水冲走了,干涸的大地宛如水绵一样咕咚咕咚吸收着雨水,好久都不见饱满。   不远处的路口有一个女子的身影,是雪莹。陈垚跑过去,扶她回到房子里面,拿来母亲的衣服给她穿上。
  “发生什么事了?”陈垚望着雪莹哭红了的眼睛问。
  “我怀孕了。”雪莹低着头细声说。
  “谁的?”
  “你的,我和他很久都没有上过床了,胎儿已经一个多月了。我该怎么办?如果让他知道了肯定会杀了我的。”
  “我会想办法把你从他身边带走的。”陈垚搂着雪莹说。
  “如果你没有办法,我就去打胎。”
  “不,不能打掉,再等我一段时间,会有办法的。”
  雨停以后他把雪莹送走了,来到鱼塘边上。这场大雨没能让鱼塘蓄上水,裂缝底下的泥土不知还要多少雨水才能灌满。毒瘾发作了,他试图克制自己的欲念,躺在床上挣扎着,眼泪鼻涕直流,仿佛有人要掏空他的身体。傍晚时分他实在忍不住了,从抽屉拿了钱就往镇上走。
  陈垚戴上帽子低着头直往西北走去,找到药师,急着要来毒品在药师的院子里坐下,把白粉吸入鼻腔,宛如找到了真正的自己,他马上就振奋起来了。
  “这东西救了你。”药师拍拍陈垚的肩膀把他从小巷送出去。
  “这东西迟早会害死我。”说完陈垚走出大街,并没有往南边的山林走,而是走进了堤东路外公的烂尾楼。他买了许多干粮,把东西往桌子上一放就急着躺到床上去了。
  司徒雪莹又做梦了,与陈垚相关的梦。她梦到陈垚瘦骨嶙峋蜷缩在一间石室里,冰凉的石室只有一个方形窗口,他面无表情坐在地板上,用膝盖托着下巴。是个安静的梦,这种安静的氛围是那么不祥,她想起那天与陈垚私会的情形,他吸毒了,身体跟精神都很不健康。“那你就少点来。”当她向他诉苦,寻求爱与高潮的时候他说了这样一句话。她顿时失去了性欲,从他身上爬起,穿好衣服离开了。
  天还早,她不急着下床去,望着屋顶沉思。什么是爱情?爱情并不非得让两个人生活在一起,这是她最后得出的结论。她认为自己往后应该少与陈垚见面,期盼与他相见的那种感觉才是爱情。与陈垚见面时要尽可能克制着不去做爱,做爱会降低他们爱情的质量。使她想不通的,是男人眼中的爱情。丈夫是爱自己的,这点毋庸置疑,只是他把这种爱理解成占有她的身体了。以前她认为丈夫是情有可原的,因此不曾想过要背叛他,直到爱情在她的心底萌芽。既然丈夫为了爱可以霸占她的身体,那么她同样可以为了爱而背叛他,因此她在碉楼的阴影里亲吻了陈垚。可陈垚对爱情的理解是模糊的,跟她发生关系之前他日夜思念着她,那是爱情;当他们发生了关系,那段感情受阻于她的丈夫,陈垚绞尽脑汁想要帮她脱离苦海,那是爱情;当他们习惯了以偷情的方式来往,他的思念就减轻了,占有欲也减轻了,甚至可以接受别人长时间占据自己的爱人,控制他们的情感,这时就不是爱情了。如今陈垚对自己的爱,跟丈夫对她的爱是一样的,都是病态的爱。
  想到这里雪莹又哀伤起来,转过身去看丈夫。他丑陋的阳物在晨勃,看来他的身体并没有被酒精泡坏。他不跟她做爱或许是良心发现,觉得自己这些年来对爱的占据方式错了,畜牲一样的性交连他自己都觉得恶心;或许他已经发现了她跟陈垚的关系,但是不忍心伤害她,只好退到一边默默忍受。司徒雪莹不由得同情起自己身边的两个男人来。
  天亮了,城西工地上打桩的声音响起,所有赤坎镇居民的心跳跟呼吸都被打樁声打乱了节奏。人们纷纷从睡梦中醒来,赶往工地,雪莹就在这群工人的行列当中。她整天迷迷糊糊,腹中的热流在滋长,烧得她浑身发烫。血太满,她还是如此认为,当晚就去买了棉条。月经迟迟没有来,那股热流越积越厚,雪莹怀疑自己怀孕了,是的,怀孕这件事她以前想都不敢想。那是罪恶的,所有人都认为她跟自己表哥产生的种子是个恶果,所以结婚好几年了,对于她一直不孕这件事,四周邻居都心里有数。肚子里的小孩显然不是她丈夫的,他已经好长时间没有碰她了,这是陈垚的孩子。
  发现自己怀孕以后,雪莹每天心神不定,有时异常激动,毕竟作为一个女人,她跟所有的女性一样渴望有自己的小孩;有时她又恐惧,她丈夫发现了肯定会大发雷霆,他会杀了她,腹中的孩子同样难逃厄运。她站在窗台边,想去找陈垚,向他诉说这件事,诉说自己心中的矛盾与恐惧。每天洗澡时她都在镜子前站好久,看肚皮有没有比前一天更凸显。她不得不去找较宽松的衣服来穿,担心丈夫看出自己身体的变化。她故意不跟丈夫同时上床,担心他突然来了兴致要跟她动房事。总之那些日子她神经兮兮的,好不容易盼到了陈垚的出现。
  陈垚身边已经足够多烦心事的了,他日渐呆滞的母亲、对茶林被烧耿耿于怀的父亲,当他听到雪莹怀孕的消息,脸上的烦恼又多了几分。
  “先不要打胎,我会想办法的。”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雪莹看到了他的胆怯。他如此胆小,他的手在颤抖。
  雪莹又想到他们初次见面时陈垚跟她说的那个梦,下雨天,她挺着大肚子站在石桥上哭。跟陈垚见面后雪莹知道,他根本没有办法留住孩子。
  雪莹迟迟不去打胎并不是在等候陈垚所说的办法,她喜欢小孩在她腹中的感觉。孩子不是恶果,恶果是婚姻以及爱情。她轻抚着微微隆起的肚皮忧伤不已。陈垚再也没有出现,可能被毒品熏坏了脑袋,可能他在逃避,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司徒雪莹在那段时间常到山林中去,站在山水间,闭上双眼,感受着周围的宁静。孩子注定是短命的,他没有机会去感受这个世界,他将被自己的母亲亲手杀死。雪莹尽可能把日子拖到迫不得已的那一刻,让腹中孩子的性命能延长几天。或许他能够通过自己感受到周围的事物,每当她站在荒野当中闭上双眼,总能感觉到她的灵魂跟孩子的灵魂摆脱了肉体的牵绊在丛林里自由自在地飞翔。
  地上凌乱放着几个空酒瓶,有一个被打烂了,晶莹的玻璃反射着从窗外钻进来的一丝幽暗的光。门后的木桶里堆满了垃圾,几个废弃针筒上面还残留着血迹。桌面上食物的残羹招来了大群蚊虫。落地扇疲惫地旋转着,终于转不动了,冒出一股黑烟停了下来。陈垚迷迷糊糊坐在了床上,毒品的劲儿还在他的体内消磨他的肉体以及精神。已经是初夏,闷热的空气使他冒了一身汗水。他晃晃脑袋,乏力地爬起床,走到窗前看了一眼天空,已是黄昏时分。他轻轻叹了口气,走到水龙头前刷牙,看着镜子里面瘦骨嶙峋的自己沉思,水龙头喷出一柱流水击打着生锈的铁盆。   陈垚回到房间,顺势拿起酒瓶把里面剩余的酒吞进腹中。保险丝断了,房子里面没有一丝灯光。不过他已经足够熟悉身边的一砖一瓦,走在昏暗的房子里没有被任何东西绊倒。他来到门后,把耳朵贴在木门上面细听了好久,打开木门,像以往那样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隔壁管理水电的白发老头行动缓慢地爬上木梯修理电表。刚踏上街道就下起了骤雨,他冒着雨往繁华的堤东路走去。街边的路灯陆续亮起,石桥下漆黑的流水上漂着白色的泡沫,一条破败的木船停靠在河边埠头。木船里面钻出一个老妇人,她拖着将要入土的身躯爬到码头上蹲在桥边卖海螺。
  陈垚从便利店买了一瓶烧酒跟两块饼干,边吃边留意路上的行人。他的手剧烈地抖着,饼屑撒到了肮脏的地面。他又犯毒瘾了,翻翻口袋,仅剩几张褶皱的纸币,擦干净嘴边的饼屑点着最后一支香烟。看到两个公安正悄悄靠近自己,他机灵地站起来,钻进涌动的人潮中摆脱了公安的埋伏。
  身体颤抖得更加剧烈,鼻水流出,牙齿间涌出酸酸的口水。西药店门前的人很陌生,因此他不敢上去买毒品,摇摇晃晃又往回走。街上已没几个行人,他走到石桥上,卖海螺的老妇人已经走了,河边的木船上亮着一盏昏黄的灯。
  老头没有修好电表,所以外公的烂尾楼一片漆黑,他倒在床上昏昏沉沉睡去了。半夜时分门外响起一阵悲伤的喇叭唢呐声、女人的痛哭声,他不愿醒来,翻了个身再次睡去了。第二天他饥肠辘辘醒来,看到马路边一辆货车上放着个棺材,修水电的老头死了,昨晚他僵硬的手不小心触碰到一条被老鼠咬烂的旧电线,电线冒起火花,电流把他放倒在地。陈垚钻进老头漆黑的房子,老人的家人围在尸体旁边痛哭,老头躺在厅堂中央的竹床上,被电流烧黑的身体僵硬地伸直。雨后的空气潮湿,阳光照射下来,一股闷热涌上心头,陈垚蹲在街边呕吐起来。他产生了杀人的负罪感,虽说老头的死完全是意外,但如果不是他的风扇坏掉时烧断了保险丝或许老头还能活一段日子。
  陈垚买了烧酒走到江边,身后两个人一直在跟踪他。他在漆黑的岩石中寻找藏身之处,攀爬在岩石的背面,脚下是涌动的江水。便衣公安已经来到赤坎埠头,在岩石丛中到处寻觅。陈垚背后冒出了汗水,已经精疲力竭,看一眼脚下的江水,不敢多想就跳了下去。他扶着江边的岩石逃走了,上岸后看到两个便衣在外公的烂尾楼前徘徊。他不敢回去,只好躺在潮湿的小巷里休息。他突然感到寒冷,紧紧缩在墙角,脸色苍白,两片薄唇颤抖得剧烈。他躺在泥泞的巷道里忍受着胸口那份压抑与空虚,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就大声呼喊起来,口水鼻涕和眼泪混在一起铺满了整张脸。他在巷道里疯狂似的叫喊,摔打着旁边的垃圾桶。
  陈垚在小巷里昏迷了,醒来的时候躺在四面都是白色墙壁的监狱戒毒所。他被绑在了铁床上,两瓶药水一滴滴注入他的血管。他被打了麻药,浑身没力,逐渐清醒以后毒瘾又浮上来侵蚀他的身体,就仿佛他的灵魂要挣脱他的身体离去。他空虚,惶恐,无力地叫喊着。他试图挣扎,最后大小便失禁,难以呼吸,医生往他的手臂注入一支药水,他即刻瘫软在床上。
  “你吸毒有点久了,不可能马上戒掉,我每次在你无法忍受时就给你注入一定的药量,这个过程是漫长的,希望你能振作点。”医生站在铁栏之外跟他说。
  在牢狱戒毒的那段漫长时间陈垚痛苦万分,想过自杀,但是在麻药的作用下他连自杀的力气都没有。他很少言语,时常面对着雪白的墙壁沉默。他想雪莹,一伤心就大声哭喊。他还会想他的父母,不知彻底失去自理能力的他阿妈死了没有,不知他阿爸有没有熬过第二个寒冷的冬天。
  雪莹曾给他写过信,说她确实打掉了胎儿,是个男孩,她痛苦万分,搂着那团红肉哭了好久,埋掉小男孩之前还给他取了个名字叫陈淼,她希望水能够唤醒土。陈垚看完信马上就撕掉了,把纸屑扔进马桶冲走了,回到床上望着雪白的天花板沉思,开始他漫长的牢狱生活。
  司徒雪莹犹豫了好久,无数次想过逃跑,实在想不到藏身之处了,就走进了医院。躺在雪白的手术床上,她从来没有如此惊恐过,仿佛医生将要杀死的不是腹中的胎儿,而是她。既然已经躺到手术床上,她就没有任何回头的机会。自从国家实行计划生育政策,医院每天就派一辆白车开着大喇叭在大街小巷宣传几分钟无痛人流,其实雪莹在手术室呆了将近半个钟,而且差点痛得昏迷过去。
  “好了,可以了。”医生对她说,并要求她离开手术床,“回去好好补补身体,毕竟是身上的一块肉,不要做剧烈运动,更不要动房事。”
  雪莹依旧躺在手术床上,找不到一丝力气。医生护士在周围为下一个堕胎的人准备手术。过了将近十分钟,她才在护士的帮助下走出了手术室,坐在门外的椅子上。等候手术的还有好几个女生,有两个甚至穿着校服就过来了,她们眼神淡定,或许已不是第一次做这种手术。雪莹倚在墙上,麻醉药消退后腹下的疼痛更加剧烈了。身边的女学生还有她们的小男友陪在身边,而自己孤身一人,她感到孤独,突然想到了什么,她挣扎着站起来,來到手术室门前踮起脚往里面张望。她剧烈地拍打着手术室的门,值班室的护士跑过来制止她,她跪在地上哭了起来:“我的小孩还在里面,我要带他走。”
  手术还没开始,里面的护士打开门了解情况,无奈之下只好放雪莹进去。“在我们这里做手术的人都不会要回死胎的,都是我们自己处理掉的,所以……”护士指了指墙角一个套了黑色塑料袋的白色垃圾桶说,“在那里。”
  垃圾桶里面有染了血的棉花、纱巾、白色手套,以及烂掉的人体部位,幸好死胎只有一个,不然雪莹真不知道自己的小孩长什么样。她问护士要了一张纱巾,捧着死胎走出了手术室。来到医院门口,她再也忍不住了,蹲在水渠边呕吐起来。腹下剧烈疼痛,为了不让更多人看到自己,她忍着疼痛回家去了。她丈夫喝了酒趴在桌上睡去了,雪莹揉揉面孔,让自己看上去自然一点,然后悄悄走到屋后,把死胎埋在菜园的角落里。为了让那里看起来像个坟墓,她在泥土上面放了一块青砖。
  每当天黑,雪莹的丈夫都会醉倒在桌面上,她就趁机走进菜园,跪在青砖前伤心落泪。陈垚被判了两年有期徒刑,她曾想过去探监,最终还是抑制住了这个念头。她给陈垚写了一封信,告诉他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后来她连信都不写了。是恶果,那就趁这两年忘了它吧,她抱着这样的决心恢复了陈垚出现之前的生活。但生活哪有这么简单,感情不会这么简单,更何况是爱情。她丈夫成了一具行尸走肉,他比她更脆弱,对生活没有了激情,对房事也非常冷淡,很长时间都不愿解开她的衣服。雪莹好几次看见他在浴室里面自慰,对着深不见底的下水道。她心里过不去,既然决心摆脱过去重新生活,就必须活得好好的,于是,一天晚上,她脱下衣服躺在床上等待丈夫进来。那是她第一次主动找他做爱,他却用枕头捂住自己的脸。司徒雪莹在她所认为的“报应”中生活得无比艰难。   1989年秋,天刚下过一场细雨,路面到处都是积水,天气转冷,道路两边的树木已经开始枯黄,陈垚站在监狱大门外感受着这一切。饱受药物的浸泡以及痛楚的折磨,他身体臃肿,脸上布满了皱纹,出现在烂尾楼街区时没有人能认出他来。他站在外公的房子前,推开木门,里面幽暗阴森,一股令人窒息的恶臭扑面而来,很多东西已经被盗走,地面上尽是垃圾以及他当年吸毒留下的器具。陈垚看一眼地上散乱的针筒身上就冒起鸡皮疙瘩,转过身走出去,在街角看了一眼雪莹家的房子。跟那个街区的所有烂尾楼一样,只要一阵台风雪莹家破旧的楼房就会倾倒。
  城南已经由村落发展成一个喧嚣的小城区,陈垚在街边看到了雪莹,没有马上追上去,而是跟在她背后往野外走。来到了田间的小路,雪莹感觉到背后有个脚步在跟踪自己,转过身去,看到了陈垚。
  陈垚走上前紧紧抱着雪莹,擦掉她的眼泪说:“我在街上看到了你。”
  “你总算回来了。”
  他们突然不知该说什么,钻进树丛急不可耐地脱下衣服亲吻对方。陈垚很快就软了下来,他的身体已经大不如从前,他趴在雪莹下坠的乳房上喘着粗气,“我需要一点时间来恢复身体。”他对雪莹说。
  回到家中,已是夜晚,他家的狗不认得他,对着他龇牙咧嘴,嗅到他身上的气味才摇着尾巴上前舔他的脚。他父亲在大厅上睡着了,母亲则坐在地上流着口水发呆。
  “阿爸。”
  陈家区睁开眼睛,还以为是在做梦,眼泪直流,对着他一个劲儿点头。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是下午三点,陈垚饥肠辘辘,走出房间,母亲在厨房拿刀割自己的手臂。她布满皱纹的皮肤已经被割开,血流了出来,她张着嘴巴痛得直哭。陈垚替她处理好伤口,把她带到大厅。他父亲干活去了,庭院萧条破败,鱼塘没有一滴水,小溪变成了一道堆满淤泥的臭水沟,两边的木棚里有几只鸡鸭在歇息。唯一让陈垚感到欣慰的是生长得郁郁葱葱的桉树,树干已经有大腿那样粗。
  回来后的那段时间,陈垚经常带着黑狗,拄着拐杖到山间田野去。监狱的四堵墙壁禁锢了他太久,他必须不停地走,满足自己获得自由的双脚。他来到一个河湾,被周围宜人的风景迷住了,于是躺在草地上张开手脚面对着天空。他的身体在渐渐恢复,逆生长一般掉了一层死皮。
  一天中午他突然出现在雪莹家里把她吓了一跳,“你怎么突然来了?”她赶紧跑到房间去看丈夫在不在,又去关上大门。
  “放心,他被我叫去砍桉树了,天黑之前是不会回来的。”说罢他把雪莹推向床边,一边亲吻一边解开她的衣衫。他有点紧张,上一次的失败使他怀疑自己的身体是不是被毒品和药物摧残了。后来渐渐得心应手他就兴奋了,在雪莹身上猛使劲,似乎要把在监狱里头受到的苦以及毒品对自己的伤害都发泄甚至报复出来。
  那个冬天他把桉树卖出去赚了一大笔钱。他买了一辆摩托车,承包了三圭山的大片山地,还跟政府谈判租到了下游那个风景优美的河湾并在河湾边上建了一栋新楼房。“我们搬到新房子去住。”他对陈家区说。那时茶林荒凉凄清,光秃秃的山头只有干枯凌乱的树皮。他父亲没有说话,一勺一勺往呆滞的周氏口中送饭菜。
  离开前陈家区特意到山头走了一趟,他在回忆当年茶林的面貌,但已经模糊不清。鱼塘干裂的泥土上有几只鸟儿在寻找昆虫,小溪的面貌惨不忍睹,沟壑中早已不能找到流水的印迹。
  “清明后这里还会种上桉树,鱼塘里也能种一小片,这房子就留给工人住了。”陈垚兴致盎然地说。
  “小木屋呢?”
  “都这么破旧了就用来放工具好了。”
  他父亲不再说话,爬上残留着桉树脂香的车厢,一脸茫然望着被自己抛下的茶林。装满家具的卡车喷出一股黑烟,往潭江下游的河湾驶去。一路上颠颠簸簸,陈家区晕车,他让司机停车,然后把同样头晕得难受的妻子拉下车。“我知道那个河湾在哪,你们先过去,我们走过去就行。”
  卡车掀起的尘土在天空翻腾了好久才沉下来,道路两边的树木被厚厚的尘土盖住了,低垂的枝叶正要枯死。路途遥远,周氏几次坐在地上不愿往前走,来到河湾的时候天色已晚,陈垚已经安排人把家具搬进了新房。河湾比茶林下的鱼塘大得多,而且跟潭江相连。陈垚雇人在河湾边上搭建了木棚,种上了茶树,鸡鸭在树丛下嬉戏。天渐黑,河湾边的新楼房亮起了灯光。
  三圭山是一座大山,水桶大的树木随处可见,而且山林幽深,杂草丛生,清林进度很慢。陈垚站在被砍伐下来的树木间发愁,天空昏暗,这片山林的树木不可能在春雨到来前清完,为了能够在春雨时节种下桉树他安排人在十几个地方同时点火把三圭山给烧了。烟尘遮住了太阳,整个赤坎镇跟台山北面的天空都一片阴沉,灰尘纷纷扬扬,还保持着草木原本的形状。
  “好像在下一场黑色的雪。”雪莹说,“你还会难受吗,像烧掉茶林的时候那样?”
  “不会了。”
  陈垚雇人开着卡车、拖拉机往山林里去,整个三圭山都是伐木的吵闹声,一车车被火烧过的木材被运往家具厂。卖掉木材的钱足够他支付山林的租金以及工人的工钱,也就是说陈垚白白获得了整片山林十年的使用管理权。完工的那个晚上他买来烧酒独自在家里畅怀大饮,渐渐地有了一点醉意,身体空虚,精神迷惘。他想到了毒品,吸毒的快感以及戒毒的痛楚在他的回忆里交相辉映,后来他躺倒在地上睡着了。
  清晨,第一股南下的冷空气把他唤醒了。他浑身疼痛,从地上爬起来以后脑袋还有点晕眩。鸭子跑到空地上迎接冬雨的到来,陈垚抬头一看,雨点纷纷扬扬飘落了。他喝了几口昨晚剩下的烧酒,饥肠辘辘但是又不想吃东西。他看一眼亭外的雨,雨是灰色的,他把手掌伸出去,打在手掌上的雨水夹着黑色的尘埃。灰色的雨下了好一阵子,鸭子本想用雨水来清洗身上的羽毛的,怎知越洗越脏就躲到木棚里去了。屋里传来一阵喧嚣,他父亲在叫他。陈垚跑过去,看到周氏坐在地上双手在脖子上抓出了血痕。
  “她把秤砣吞了下去。”陈家区站在一边像个无助的小孩。
  “幫她吐出来啊,把手指伸进她的喉咙里抠。”陈垚说完自己就蹲下去把手指伸进周氏的咽喉。周氏呕吐了几次,但是秤砣太重,根本吐不出来。“把榨油拿来。”陈垚对他的父亲说,刚说完周氏就咬住了他的手指,他痛得直喊,好不容易才撑开她的烂牙把手指收回,手指上四个深深的牙痕冒出血来,来不及处理伤口就往周氏嘴里灌榨油。周氏倒在地上一个劲地呕吐,都快吐出血来了秤砣还卡在喉咙里。“带她去医院,不然她会死的。”   陈垚拖出摩托车,把周氏绑在身后带上陈家区一同开往开平市区。他不敢开得太快,周氏在背后挣扎着,经过坑洼的时候车头摇晃得更厉害。“抓紧她,不要让她乱动,掉进潭江就死定了。”陈垚侧过脸对身后紧张不已的陈家区吼道。
  将要到达开平市区的时候周氏才平静下来,趴在陈垚背后喘气。陈垚以为她撑不下去了,就加大马力朝医院开去。来到医院门口,他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濡湿。陈家区坐在车尾不能动弹,手脚麻痹,筋疲力尽。陈垚把他扶下车,又把笨拙的母亲抱了下来。她站在旁边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样愚蠢地笑着。
  “她把秤砣吞了下去,卡在喉咙里。”陈垚对医生说。
  医生并不着急,镇静且细腻地看了一下周氏张开的大嘴说:“她已经吞进肚子里去了。”医生洗了一把手坐在桌前写病单。“她的喉管磨损得厉害,去抓药吧,记得按时服药。”
  “那她肚子里的秤砣呢?”
  “过两天会拉出来的,拉不出来就给她喂点泻药。”
  陈垚牵着周氏走出诊疗所,看到他的父亲失落地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要走了。”他对陈家区说。
  回到河湾边,陈垚把周氏抱回房间,生病以后她每天都吃很多东西,身体浮肿沉甸,把她放到床上后,他疲惫不堪地走到大厅,打开烧酒喝了几口。陈家区坐在长椅上歇息,“我想带你阿妈搬回茶林去住。”他突然抬起头对陈垚说。
  “为什么?”陈垚在对面坐下,手里还拿着酒瓶。
  “就想两个人安静地生活。”
  陈垚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茶林那房子已经给工人住了。”
  “那我们就到镇上的旧房子或者你爷爷的烂尾楼去住。”
  “鎮上的房子在我坐牢前已经卖掉了,烂尾楼也很快就会翻修。”
  陈家区没有再说什么,站起来走向漆黑的房间。那天夜晚陈垚浑身难受,他知道他父亲不想跟着自己生活,尽管他已经尽可能按照茶林的模样来设计河湾。陈家区从来不赞成陈垚烧山种桉树,这些年他一直保持沉默,不去理会陈垚的生意。几年前那场大病差点夺去了他的性命,如果不是周氏需要人照顾或许他早就不想活了。
  春天的第一场雨在元宵之前降临了,那时春节的喜庆气氛将要接近尾声。陈垚带着几卡车桉树苗从外面赶回来。他把树苗卸在茶林前,并叮嘱院子里的农民工开始干活。在房子里面藏了一个春节以后工人们穿好雨衣戴上帽子慵懒地伸展身体。他们挑着树苗往三圭山走去。烟雨蒙蒙,三圭山黑色的影子在春雨中宏伟且孤寂。陈垚随着工人上山,泥泞的小路摩托车走得艰难,最后他不得不把摩托车推回茶林,穿上雨靴再出来。一路上他看到不少附近的居民挑着担子在山下跟着种树的工人走。陈垚感到奇怪,春雨才刚落下,元宵尚未到,赤坎镇居民竟大批出动到田间来。后来他发现山脚刚种下的树苗被挖走了,就连树坑里那捧撒了肥料的泥土也被挖走了。陈垚明白了附近居民大批出动的目的,他沿着山路往回走,路上还看到了几个居民。他们用树叶遮住篮子,看到陈垚,莫名地紧张,不敢抬起头看他。陈垚已经闻到担子里面的肥料发出来的刺鼻气味,他没有揭穿,从那些人身旁走了过去。
  那天傍晚他来到雪莹家中,雪莹的丈夫坐在大厅上准备晚饭喝的酒,雪莹在厨房炒菜。陈垚直接走进去,“准备吃饭了吗?”他朝雪莹的丈夫说,“你还是那么嗜酒。”
  “我是好这一口,但是在干活的时候我从不会喝醉酒误事。”
  “那的确没有发生过。”
  “这么晚来找我有事?”
  “是有点晚,今天上山种树苗,刚从山上下来,还没来得及洗掉身上的泥土呢。”
  “你怎么请外省人干活都不请赤坎人?”刚从厨房出来的雪莹插了一句话,“很多人都对你有怨言,说你发财了就走奸商的路,为了省几个钱请外省人来工作。”说罢给陈垚倒了一杯茶,茶叶还是以前三圭山上枯黄的野茶。
  陈垚笑了几声说:“看来最重要的不是茶叶,而是炒茶人的手艺,怪不得你那么喜欢喝野茶。”陈垚对着雪莹的丈夫说。
  “野茶比较有劲,虽然有点苦,但是苦中有一种焦香是茶园里的茶树没有的。”雪莹的丈夫说。
  “而且还能解酒。”陈垚说完他们都笑了,“可惜三圭山被我烧了,以后你们就很难采到野茶了。”他把杯子里的茶喝完后又倒了一杯,“不说茶,反正都已经烧了,我来找你是有正事的。刚才她也说到了,我为什么不请自己人种树,原因是我知道他们工作之余会把树苗扔到山下杂草丛中傍晚时分再偷偷带回家,我知道他们会把肥料一包包搬回家,甚至直接倒到他们的田地上。所以我不敢请他们干活。可是,我今天发现,我没有请他们工作他们就自己到山上来了,挑着担子跟在种树工人身后,把刚种下去的树苗掏走,把树坑里的肥料挖走。所以我想请个人帮我巡山。”
  雪莹的丈夫神情凝重,“我要怎么做,拿着刀赶走他们吗?”
  “你不用做什么,就跟身边的人说你在巡山,你带着一群狗在山上早晚走一趟。那群狗会在你之前把人赶走的,就算那些人不怕狗,你就上前劝他们走,然后告诉我这些人都是谁,我相信镇上的人没几个是你不认识的。我会带人去找这些小偷赔钱,得到的钱都给你,而且你还会得到一份不薄的工钱,怎样?”
  “夜晚还要巡一次?”
  “早上六点,晚上六点。”
  “那我岂不是要住在三圭山上?”
  “白天你可以回来买酒。”陈垚轻轻一笑说,“我明天就请人到山上去盖一所泥砖房。”
  “你会陪我搬过去吗?”他转过身来问雪莹。
  “我才不去,我还要到城西工地做工呢,这里的活谁打理?如果你白天不回来的话我给你送饭去。”雪莹说完走进厨房把饭菜端了上来。
  “我是想找年轻人,不想找那些老头,三圭山是挺阴森的,到处都是坟墓,要是你不敢的话我就去找其他人。”
  “我当然敢。”
  “那就这样定好了,收拾收拾,后天就搬过去。”说完陈垚就站起来要出门。   雪莹在身后喊道:“不吃饭再走?”
  “家里还有两个老人,我吃饱了他们可是饿着。”
  回到河湾的时候他的父亲正躺在长椅上打瞌睡,母亲因为饥饿坐在地上哭泣。“你怎么不给她做饭?”陈垚有点气愤,他知道父亲在跟自己冷战。他走进厨房炒了几个鸡蛋,把炒好的鸡蛋拿出来,陈家区已经回到房间里头睡觉了。陈垚喂饱周氏,把她哄睡后抱到床上去。陈家区蜷缩着身体面对着墙壁,陈垚知道他还没睡着,对着他的背影说:“我知道你不想跟我一起住,你不用搬走,这个河湾就是为了补偿你的茶林而租过来的,过两天我就搬到镇上去住。”说完他轻轻掩上门走到大厅,在大厅坐了一晚,天一亮就骑车出去了。
  一开始就错了,从陈垚烧茶林的那一刻起。雪莹以为他在监狱的两年时间里能想通许多事情,但回来没多久,在茶林收获了巨大利益后他就放火烧了三圭山。他在一步步毁灭自己,毁灭他们的爱情,她想,茶林跟三圭山都是他们萌发爱情的地方,如今都沦为了一片灰炭。更使她吃惊的是陈垚火烧三圭山时不再感到愧疚,当年他烧了茶林,跑到镇上在她怀里哭了好一阵子呢。是监狱消磨了他的怜悯。
  大火烧了两天两夜,整个赤坎镇都被烟尘笼罩着,连雨点都是黑色的。雨停之后,雪莹出门洗衣服,看到江上许多鱼死了,她洗完衣服就匆忙回家去,不敢看外面的事物。她完全没想到陈垚会安排工作给她丈夫,以此来获得跟自己在一起的时间。陈垚对她的占有欲越来越强。一开始,他的身体还没恢复过来,他几乎是垂头丧气完成了性交。后来他的身体恢复了健朗,每次做爱他都像一头牛犊冲撞着自己的身体,在监狱的两年憋坏了他。以前雪莹从来没有试过跟陈垚在一张床上睡到天亮,自陈垚把她丈夫叫去巡山,他们几乎每个晚上都睡在一起。雪莹满足与陈垚相拥而眠的感觉,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终于可以生活在一起。后来她发现陈垚每个晚上都做噩梦,白天他看上去比任何人都镇静自若,一到了晚上就胆小如鼠。她怀疑陈垚跑来跟自己过夜,不过是因为恐惧,他害怕独自一人度过漫长的黑夜,孤独的夜晚会勾起他对监狱生活的记忆;他消耗自己的身体在她身上剧烈地摇晃,也是因为恐惧。她同情陈垚,他受了太多的苦,他在跟一切做斗争。她从来没有同情过自己,她生命里两个爱她的男人,先后都以蹂躏她身体的方式来表达他们的爱。
  陈垚回来以后赤坎镇发生了很多事情,造纸厂带来了严重的污染;越来越多的山林被烧,每个山头都种上了桉树;政府大规模修复碉楼跟骑楼,有些人家被轰出了他们原本的房子,有些房子因为阻碍旅游设施修建不得不拆迁;几条水泥公路横穿过赤坎镇;潭江之上架起了一座宽阔的水泥桥,上埠桥跟下埠桥只给人往来,不再通车。本地事业的迅速发展,使很多到东南沿海大城市工作的人回来了,许多陌生人也来赤坎镇寻工作。
  不管人们是否情愿,时间还是把他们带到了20世纪90年代。时代的步伐进行得更快了,赤坎镇的很多富贵人家都买了摩托车甚至轿车。曾一度让他们引以为豪的凤凰牌自行车被遗弃在小巷门口长满了铁锈。雪莹从一个退休老干部手上买了一辆破旧的凤凰牌自行车,经常骑车到山间小路去找野茶。她在山野间穿行,每次出门都异常快活。四周的山丘都被烧了,她想要找到野茶就不得不去更远的地方,有时候来回一趟要一整天的时间,回到家里,揭开篮子,里面只有几片枯老的茶叶,可她的心情依旧是愉悦的。出门能让她忘记许多不愉快的事情,也让她想通了许多事情。
  后来她发现自己又怀孕了,当腹下一股热流在滋长,她惊恐得脸色苍白。三年前自己亲手杀死了胎儿,如今她还得再次充当杀人凶手这一角色。毫无疑问,胎儿还是陈垚的,他一次次猛烈地冲撞着自己的下体,留下了这颗种子。一开始跟陈垚做爱的时候雪莹还担心自己会怀孕,一年过去后,她以为监狱生活弄坏了陈垚的身体,使他丧失了生育能力,就无所顾忌了。晚上,陈垚在她身上搅和一番之后沉沉睡去了,她还没有把自己怀孕的事告诉他。他还会像以前那样胆小,甚至比以前更胆小。
  清早,她走到屋后,跪在菜园的青砖前,回想起当年独自一人去医院堕胎的情景。这个世界是恶毒的,又一个还没出世的婴儿将要被光明正大地杀死。她哭出了声音,为自己的软弱,为自己的无能为力。她搬开青砖挖掘下面的泥土,当年埋下去的胎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一张腐烂的纱巾留下几丝线条。她把青砖捧在怀里,无限渴望留下腹中的孩子。婚姻已经杀死了一个爱情的结晶,再也不能杀死第二個了,她马上就质疑了这句话,不确定是否应该用爱情结晶来形容胎儿,毕竟这是陈垚在她身上猛烈冲击留下的种子,失去了爱情的美。她把怀孕的消息告诉了陈垚,还跟他说自己再也不能去堕胎了。跟三年前一样,陈垚一片茫然,不知所措。
  “你去杀了他吧,为了爱情,为了你的小孩。”她目光坚定,是时候结束那段恶毒的婚姻了,这是她想了很久才下的决心。她觉得自己应该反抗了,不能再沉寂下去。可陈垚做不到,他恐惧,浑身颤抖,他尝过监狱的生活,绝不愿意再去过那种生不如死的日子。
  “给我点时间,会有办法的,通过法律途径,或者将你藏起来,有很多办法。”他害怕得哆嗦起来,仿佛正在去杀人的路上。
  春雨过后江水上涨了许多,陈垚又看到了那条残破的木船,木船在江心漂流,老妇人站在船头盯着岸边的他。陈垚被吓到了,车头摇晃了几下,差点摔到路边的水沟里。来到雪莹家,她丈夫已经到山上去了。他推开雪莹家的木门,从工地回来正在换衣服的雪莹被他推到了床边,扯下了刚穿上的衣服。他从来没有如此孤独过,啃着雪莹的身体直到筋疲力尽。
  “你今天怎么了?”雪莹问。
  “没事,心里有点难受,我阿爸不愿跟我一起住。”
  “你不是还有我吗?你千万不要沾毒品,不然以后谁都救不了你。”
  “有时候真他妈想用毒品来麻醉自己。”
  “当你想吸毒的时候你就想想你死去的儿子。”
  元宵节那天赤坎镇喧闹了一整晚,古老的楼房前挂满了灯笼,整个小镇都沉浸在灯光与硫磺气息中。雪莹的丈夫白天回来买了酒菜就到山里去了,陈垚跟雪莹站在窗台前望着外面璀璨的灯光紧紧相拥着。元宵过后工人们拿到工资便如候鸟一样北去了,陈垚开车去茶林,田野间的路又被修了一遍,两边的秧苗扭着柔软的腰。碉楼被翻修了几遍后已经很难找到古旧的痕迹,宛如堂皇的堡垒。人去楼空,茶林破败萧条,被工人遗弃在门口的垃圾发出一阵恶臭。陈垚原本打算翻修这所楼房搬回来住的,在门前站了一会儿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当天傍晚他回到镇上的烂尾楼,政府发来通告要翻新镇上所有的碉楼以及骑楼,整理市容发展旅游业。消息出来以后居民纷纷响应,有些则故意刁难说拿不出那笔钱,目的是为了从政府的金库索取更多。陈垚当晚没有到雪莹的床上去,躺在烂尾楼硬邦邦的木床上整晚睡不着,脑海里不断出现当天看到的碉楼以及茶林的模样,情不自禁地又想到了他的父亲。   那是20世纪最后一个十年,赤坎镇轰轰烈烈的翻新建设开始了。街道上到处都是敲砖破瓦的声音,一堆堆陈旧的泥土瓦砾被清除到街边,泥头车不知疲倦地把这些瓦砾运到荒野去填坑洼。雪莹的丈夫早上巡完山林就回来帮忙翻新他们那所烂尾楼,陈垚躺在外公的烂尾楼里听着四周嘈杂的声音心里很不是滋味。政府人员几次来跟他谈判,开始的时候他还接待他们,后来干脆闭门不见了。他走到街上,看着被修整过的楼房,除了结构保持原来的模样,其他的全被翻新了,人行道上铺了地砖。他骑车开往三圭山,经过一个春天的滋润桉树已经抽出翠绿的枝叶,黑色的灰炭跟红色的泥土都被树荫遮住了。在山林呆了一会儿,抽了几支烟,他感到无趣,就想去河湾看他的父母。
  院子里面杂草丛生,好似很久没有人居住了。陈垚感到不安,他已经两个多月没有回来,如果他父亲出事了,他母亲肯定也会饿死。鸡鸭满地乱走,鱼塘里不少鱼饿死了,死鱼的腥臭在整个河湾弥漫。陈垚走进楼房,没有看到他的父母,房子里面空荡荡的,陈家区带着周氏离开了。
  陈垚到处去寻找,又骑车来到茶林,他不知所措,坐在地上皱起眉头抽烟。回到小镇的时候天色已晚,他打开烂尾楼的木门,嗅到一股新鲜的水泥气息,房子里面凉飕飕的。他点着昏暗的灯,看到房子已经被翻新一遍了,桌面上是一叠厚厚的文件,关于翻修费用,关于政府的协议……他疲惫不堪,本想躺下休息的,但是床上铺满了泥沙。他走出门口,拐过街角站在河堤边观察雪莹家的四周,没有看到她丈夫的身影才走上去敲门。
  “我阿爸走了,带着我阿妈。”在床上没挣扎几番就疲软了的陈垚趴在雪莹的乳房上一边抚摸着她的身体一边说。
  “去了哪里?”
  “离开好一阵子了,找了很多地方都没找到。”
  “怎么办,要不要报警?”
  “他是自己离开的,又不是被绑架勒索,公安哪有心思替你找人?”陈垚从雪莹身上下来,张开手脚喘气。
  “你不要去工地干活了,帮我打理河湾吧,我出去找他们。”
  雪莹没有说话,躺在陈垚的臂弯里。第二天她被摩托车的喘气声吵醒了,爬起床来到窗前,陈垚已经开车走远了。
  那个夏天,陈垚骑着摩托车几乎寻遍了整个赤坎镇都没有发现两个老人的身影。他风尘仆仆从城西到城东,从城里到山林,不知疲倦地来回奔波。一个雷雨夜,他回到河湾,浑身发热,来不及脱下被雨淋湿的衣服就爬上床躺下了,体内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第二天早上雪莹过来喂鸡鸭,看到门前的摩托车,走近房间,陈垚胡乱躺在床上,满身都是红色斑点。她把陈垚身上湿腻的衣服脱下,在他额头上放了一张湿毛巾。陈垚憔悴苍白的脸上布满了皱纹,胡渣已经好久没有刮,如铁丝一般硬。
  “你没事吧?”看到陈垚睁开双眼雪莹马上靠前去问候。
  “好很多了。”
  “还是没找到?”
  “沒找到。”
  “算了吧,既然他们不想跟你住,找到了他们又能怎样?”
  “不行,我阿妈是病人,像一个小孩,饿了就会哭,我阿爸什么都没有带走怎么能照顾好她?”
  “你都找了那么久,不也是没找到吗?你能不能替我想想?”雪莹的眼泪快要掉下来了,“我怀孕了,这次我一定要保住胎儿。”
  陈垚在床上张着嘴巴愣住了,“他有没有发现?”
  “还没有,不过他又开始怀疑我们了,有人告诉他你在一大早上骑着摩托车从我家门口离开。我说你是急着去找你的爸妈才一大早赶过来叫我去打理河湾的,他被我隐瞒过去了,如果被他发现我怀孕了他肯定会杀了我,一尸两命啊。”
  “我去找个律师,通过法律程序帮你们离婚。”
  “真有这么容易就不会拖到今天了,他是个疯子,他不会离婚的,他会不择手段杀死我们母子。”
  “那怎么办?你躲起来吧,躲到其他地方,等我处理好所有事情我再去陪你。”
  “没用的,他会找到我们。你去杀了他吧。”
  陈垚脑海中第一次浮现杀人这个想法,内心冒出一股强烈的恐惧感。他不想放弃雪莹肚子里的小孩,他们已经杀死了一个儿子,堕胎跟杀人一样有罪,他想,杀死一个无辜的婴儿倒不如去杀一个魔鬼,于是开始谋划如何杀死雪莹的丈夫。
  雨后,鸡鸭的粪便被雨水带到路上,地面泥泞肮脏,整个院子都是臭味。被雨水带走的鸡鸭粪便通过沟渠注入河湾,注入潭江,鱼儿浮在水面抢着吞食。杀人的念头使他畏惧,双手不停地颤抖着。他走到家门口,骑着摩托车往三圭山开去。雨停以后江水没有减退,在一些河段江水甚至涌到了岸边。泥泞的道路使陈垚的车走得非常艰难。来到三圭山下的黄泥路上,摩托车陷入了淤泥当中,陈垚不得不下来推着车走。来到泥砖房前,他已经满身泥土,疲惫不已,坐在枝条编成的长椅上喘气。他看着山间迂回的山路,红色的泥土上有一片狼藉的脚印,两边的桉树已经有人那么高。雪莹的丈夫巡山尚未回来,陈垚的手指能够透过裤子感受到裤袋里面小刀的冰凉。山林静得出奇,听不到任何鸟鸣,桉树白色的树干如一堵堵厚墙。乌云飘得很快,不一会儿天空就明亮了,炙热的阳光照下来。陈垚紧张且焦虑地等待雪莹的丈夫从山上下来。
  那是漫长的一天,将近黄昏的时候雪莹的丈夫才从山下北面的小路走过来。早上在陈垚来之前他就把山林巡了一遍,然后走回了赤坎镇。他知道陈垚到山上来了,他看到了路上深深的车辙,看到陈垚的脸色特别难看,衣服上面沾满了泥土,简单打了个招呼:“找到他们了?”
  “没……呢,找遍整个赤坎镇了。”
  “人要是躲起来,就算他就在你附近你也很难找到。”雪莹的丈夫说罢在陈垚的身边坐下,拧开酒瓶喝起酒来,把酒瓶递到陈垚面前说,“你应该娶个女人了,没有女人照顾会很苦的。你娶了老婆有了个家庭,你阿爸阿妈自然就回来了。”
  陈垚喝了几口酒,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了,“你应该巡山了吧,桉树长大了,上山砍树的人还是会有的。”说罢他就拖着沾满泥土的双脚下山去了,开着摩托车在山路上艰难地往北走。   回到河湾陈垚还是不停地颤抖,杀人的冲动消失后反而成了恐惧与空虚。他躺在床上,就连呼吸都失去了节奏。往后的几天他连出门的力气都没有,雪莹还来河湾帮忙做活,顺便照顾他。太阳炙烤了几天,陈垚有力气走到门外之时,院子里的几棵茶树已经被太阳晒伤,叶子卷了起来,掉落在地上。
  “太阳像个火球。”雪莹扶着陈垚站在门口阴凉处说。
  “我下不了手。”他这几天一直在说这样的话。
  “那我过两天去把胎儿打了。”雪莹脸上不带任何表情。
  “不,再给我一点时间。”
  “这样下去你会疯的。”
  陈垚没有说话,在门前的长椅上坐下。太阳的确炙热,在阴凉处依旧能够感受到那股热气。他解开衣服,敞开胸膛面对着河湾。天空渐渐被一层黑烟遮住了,烟尘飘了下来。陈垚还以为是自己头晕产生的幻象,后来烟尘越来越多,飘到地上,落在他面前,他用手掌接住,是一片被烧成灰炭的蕨草。
  “哪里在烧山?”陈垚仰起脸来问雪莹。
  “百足山,梁金山,附近的山林都会被烧掉。”
  “为什么?”
  “种桉树,秋收过后田地都没人耕种了,都用来种桉树。”
  陈垚望着天上飘浮的灰尘感到不安,天空被烟尘遮挡住以后地面就阴凉了许多,他要出去看看,离开前他跟雪莹说:“先不要打胎儿,我会想办法的。”
  “你不会有办法的,你下不了手,我自己动手。”
  “我把农药拌进了他的饭菜里。”雪莹来到河湾跟陈垚说。
  陈垚吃了一惊,把她扶到房子里面坐下。雪莹坐在长椅上,拿着水杯的手颤抖着,把水洒到了自己身上。每听到一丝声响她就紧张地站起来,以为是公安来了,然后叫陈垚到门外去看个究竟。
  “没人,没事的,你到房里去躺一下吧。”
  “不,我睡不着,我要在这里坐着,你快找人去看看他死了没有。”
  “现在去肯定会引起怀疑,明天再去。放心吧,你不会有事的,我们就说他喝醉了,把农药当酒喝了。”
  他们坐在长椅上熬过了一个晚上,天还没亮,雪莹就神经兮兮地叫陈垚到山上去看她丈夫死了没有。陈垚独自走在寂静的路上,困倦不已,他没有骑车,担心太引人注意,来到三圭山前,直接钻进桉树林悄悄往泥砖房走去。露水打湿了他的头发,林中没有多少杂草,但是脱落的树皮经常拦住去路。树林里白蚁很多,它们钻进陈垚的鞋子在他脚上咬了几个包。陈垚无暇去留意桉树林,急匆匆赶到泥砖房前,发现雪莹的丈夫一动不动躺在地上,没有死,地上吐了好几堆脏东西。不远处有个铁饭盒,饭菜被吃完了。还好没有死,陈垚想,又有点不甘心,转身往山下走。看守山林的那群恶狗一动不动躺在路口,都死了。太阳已经挂在山头,他大汗淋漓往赤坎镇走去,以清理桉树脱落的树皮为由请了几个工人上山去。
  “不用怕,他没死,看上去好像中毒了,但是没有死。”陈垚跟雪莹说,“那群恶狗吃了他倒在地上的饭都中毒死了。”
  雪莹无力地坐在地上,陈垚把她扶到房里躺下。他已经疲惫不已,躺在大厅的长椅上等候工人回来告诉他雪莹丈夫在山上中毒的消息。躺下没多久便睡去了,是雪莹把他摇醒的,贴着他的耳边说:“起来,快起来,外面来人了。”
  陈垚爬起来,头隐隐作痛,他晃晃脑袋朝门外走去。天色已近黄昏,几个工人在黑狗的阻拦下一步步艰难地往前走。他对那些人带来的消息不感兴趣,因为他早已知道。
  “山上死人了。”一个工人迫不及待地说。
  陈垚停了下来,吃了一惊,他怀疑雪莹的丈夫是因为中毒时间太长才死去的,又开始烦恼起来,脑袋嗡嗡响。“死了?”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工人点点头还说了些什么,他没有听清楚,开着摩托车就往山上走。
  一路上他都责怪自己没有在第一时间把雪莹的丈夫送到医院去。他开始谋划如何处理尸体,如何瞒过公安。来到山下,天已经黑了,泥砖房前站着三个工人以及雪莹的丈夫。陈垚先是吃惊,又松了一口气,往昏暗的房子走去,在墙角处看到了周氏,而躺在床上的,是他的父亲。看到陈家区紫色的面孔,眼泪立即涌上来模糊了眼睛,他跪在床边大声哭喊起来。
  “早上我喝醉了,没去巡山,是工人发现的,在山谷,喝农药自尽的,发现尸体的时候你阿妈正在不远处啃泥土。”雪莹的丈夫上前拍拍陈垚的肩膀,帮忙把陈家区的尸体抬往河湾。
  雪莹已经离开河湾,恐惧几乎掏空了她全部的力量,她每走几步就不得不停下来歇息。回到家中换一身衣服就躺下了,她睡不着,听着门外的声响等候丈夫的归来,又不知该如何面对他。肚子里面拳头大的婴儿在蠕动,她决心去打胎。她已经杀过丈夫一次,可他没有死,无论杀他多少次,他始终会缠在身边,因为那是报应。
  早上从床上起来,双腿疲软得难以站稳,窗外传来的吵闹声让她心烦意乱。她坐在屋里什么也干不了。一直到中午时分,她丈夫还没有回来,她就抬脚往医院走去。她熟知打胎的疼痛,还没走到医院门口就哆嗦起来了。不过更令她痛心的是她将要亲手杀死自己的第二个小孩。躺在柔软的手术台上她的情绪平静了许多,她已经心灰意冷了,望着耀眼的灯光在想该给小孩取一个怎样的名字。
  医生还没开始手术她就晕过去了,因此也没怎么感觉到疼痛婴儿就从她的身上被摘下来了,红彤彤的身体尚未舒展开来,五官尚未发育完善,是個女孩。醒来以后,医生让她在医院休养几天再走,但她爬起床捧着婴儿的尸体就走了出去。
  “你应该住院休养,你流血过多,不能做剧烈运动,不然很危险。”医生对着她苍白的面孔叮嘱道。
  雪莹强忍着疼痛回到家里,面对空荡荡的房间又忍不住流泪。婴儿被她埋在屋后的小院子里,在前一个被打掉的小孩的坟墓旁,坟土上面依旧只放了一块青砖。她想了很久都不知道该给死婴取什么名字。腹下疼痛得愈加剧烈,她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她走到窗台前,看到丈夫正一步步疲惫不堪地向家里走来。
  他回来以后没有什么异常举动,一直在抱怨疲惫,“陈垚阿爸阿妈找到了,在三圭山一个谷底被工人发现的,他阿爸喝农药自尽了,他阿妈在树下啃泥巴。”他一边找东西吃一边说,“我帮他料理完他阿爸的后事才回来的,他整个人像傻了一样不知自己在干什么。他阿妈吃了一整天东西,吃不下去又吐得满地都是,还爬到床上把饭吐到他阿爸的脸上,真是可怜。”匆匆吃了点东西他就走到房间去睡觉了。   天黑以后雪莹到房间去唤他,“不用去巡山了吗?”
  “我都替他通宵处理事情了,还要我去巡山吗?”他不愿起床,“那群恶狗被人毒死了,我一个人在山上静悄悄的。”说完他又闭上困倦的双眼睡去了。
  夜深以后雪莹爬上床,整个脑海里都是陈垚的身影,多想马上就去河湾看他,安抚他,但是她的出现肯定会让他生不如死,因为她刚去打了胎儿。她又想起了那个梦,她挺着肚子在雨中哭,陈垚还梦到过什么跟自己相关的呢?她当时想,直到后半夜才疲倦地睡去。睡梦中她感觉脖子跟胸前一阵湿热,艰难地睁开双眼,窗外已经有白光溢进来,她丈夫正趴在身前亲吻她。来不及阻止,一股热流钻进她的身体,“啊——”她痛得大叫一声,把她丈夫吓了一跳。随后,一股热血从她两腿间涌出,染红了床单。
  雪莹死了。她丈夫抱着她朝医院奔去,还没来到医院门口她就垂下了沉重的脑袋。她表情痛苦,衣服上面布满了血迹。天下起了暴雨,行人撑着雨伞站在街边看着他们在雨中艰难行走的身影。雨水打在雪莹身上,把她身上的血迹刷了下来。
  大雨连续下了几天,江水不断上涨,陈垚站在岸上望着不断迫近脚下的江水发愁。陈家区去世对他的打击很大,悲伤尚未散尽,新的忧愁又来了,鱼塘快要保不住了。如果江水漫过铁网,他将损失惨重,但他无法阻止江水上涨。他还不知道雪莹去世的消息,在替她肚子里的小孩担忧呢。他整日浸泡在酒精当中,每想起烦心事就头痛。
  江水最终还是漫上来了,大片土地被江水淹没。江水是红色的,夹带着泥沙。陈垚把他笨拙的母亲背到二楼,又把鸡鸭赶到屋后的小山丘。一楼的家具已经来不及搬走,江水迅速把房子包围起来。陈垚担心周氏掉进水中被水淹死就在她腰上捆了一条绳子,拴绑在二楼的桌角上。他爬上天台,顶着滂沱大雨坐在楼上俯瞰被江水淹没的大地。雨水打在身上,他感觉自己宛如置身于一条溪流中,躺在溪水之上,溪水清脆的声音在耳边萦绕,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雪莹,冰冷的雨带来的孤独感包围了他。
  傍晚时分,潭江中上游好几处临江的山岭发生了坍塌,江水夹带着大量的泥沙奔向下游,于是赤坎镇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水灾爆发了。江水翻腾着,卷着泥沙翻过江堤涌进大街小巷。刚翻新的烂尾楼倒塌了一大片,居民推着木板搬着重要的物品往高处游去。
  雨是在夜半时分停下来的,天亮时地面的水已经开始退往江中。陈垚来到楼下,积水依旧可以浸到他的肚脐。他踩着深深的淤泥往屋后的小山丘走去,鸡鸭浑身湿透躲在茶树下,在饥饿与寒冷中它们看到陈垚仿佛见到救星一般大声叫唤着。院子里的积水中不时有鱼儿甩尾巴,困在河湾里的鱼儿被江水赋予了自由。陈垚想到城里去看雪莹,江水漫上来,她家会最先受到江水的冲击,但是江水破坏了各条大路,他寸步难行。
  第二天江水才退回江中,陈垚来到楼下,厚厚的泥沙堆在地面,家具上也到处是淤泥。他穿上水靴来到河湾边上,浑浊的水里不知还剩下多少只鱼儿。山丘上的鸡鸭看到江水已经退回江中,赶紧下来寻找食物,可是才跳进淤泥当中双脚就陷入泥沙当中不能动弹了。
  陈垚沿着潭江往小镇走去,到处都是淤泥,江边的芦苇被淤泥压倒了,田野上也覆盖了厚厚一层泥沙。许多房屋倒塌了,江上漂着许多房梁,甚至是茅房的屋顶。上埠桥的桥栏被洪水冲垮了,几根黑色钢筋还跟桥身牵连在一起,粘在钢筋上的水泥已经掉进江中。烂尾楼街区大片楼房倒塌了,包括雪莹的家以及外公的房子。倒塌的房屋一片狼藉,瓦砾陷入淤泥当中,无家可归的人还在搬开瓦砾寻找有用的东西,有的人坐在瓦砾上不知所措。陈垚没有找到雪莹,也没有看到她的丈夫,准备回河湾的时候才得知了雪莹的死讯,整个赤坎镇的人都知道了他跟雪莹的勾当。
  “你就要死了,她丈夫会杀了你。”一个妇人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话。
  陈垚来不及思考自己的安危,跪在淤泥中双手抓着头发痛哭起来。天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不过很快就停了,陈垚站在大街中央惘然看着狼藉的小镇不知下一步该往哪个方向走。他听不到周围的任何声息,几近失去知觉,在大街中央一直站到夜色降临。
  赤坎镇的水电设施被洪水彻底破坏了,夜幕降临以后四处一片黑暗,瓦礫中偶尔会冒出一点烛火。大部分无家可归的人都跑到中华路临时搭建的帐篷里去了。陈垚踏着淤泥到一家小商店里买了两瓶烧酒,坐在瓦砾上痛饮起来。夜深以后,几条流浪狗跑来偷吃他吃剩的食物。他醒来,觉得身体空虚难耐,酒精已经不能麻木他。从坚硬的瓦砾上爬起来,手臂被石头磕出血来了,他没有丝毫疼痛感。他朝西北方向走去,街上没有任何行人。西药店地势较高没有受到洪水的侵扰。他来到西药店门前,用力拍打着木门。几年过去了,药师还是原来的模样。
  “是你,你来做什么?”
  没有经过药师的同意他就走了进去,药师赶紧关上门。“给我打一针,我难受,我有钱。”
  药师把他扶进漆黑的房间,点着蜡烛,在他手臂上注入一针吗啡。陈垚抽搐了一下,舒出一口气,躺在木床上睡去了。
  “你的模样一点都没变。”带着毒品从巷道走出来的时候他对药师说,“都说毒品是最好的保养品,是解除烦恼的仙药,在你身上得到印证了。”
  “我不吸毒。”
  陈垚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转身走远了。街上人们正忙着清理街上的淤泥,他来到外公的烂尾楼前,倒塌的瓦砾中他看到了自己的衣物,仿佛被压在瓦砾下的是他的尸体。雪莹家的破砖碎瓦就在不远处,他到瓦砾中翻出雪莹的衣物拿回去埋葬了。
  洪水过后,四面八方的卡车运着各种造纸材料驶进赤坎镇。城西原本是一片萧条的田野,随着造纸厂的到来,道路两旁纷纷盖起了楼房,早餐店与快餐店顺势摆开,油腻腥臭的垃圾高高地堆在两旁。造纸厂高高的烟囱冒出一股浓烟,从厂内伸出来的铁管直接通向潭江,废纸上面的墨迹混合着高浓度漂白水形成一股黑色液体随着江水奔往下游。
  “是造纸厂的墨水。”在埠头洗衣服的妇女说。她手中的衣服很快就沾上了黑色颗粒,怎么刷都刷不掉,只好挑着衣服到古井边上去洗。潭江水是黑色的,两边的泥土也都是黑色的。小镇的居民不敢投诉造纸厂,担心造纸厂搬走后自己会失业或者山上的桉树无处出售。   污水已经蔓延到河湾,洪水过后不知河湾还剩多少鱼了,陈垚无心打理,连房子里面的淤泥都没有清扫。他母亲在楼梯上啃泥巴,整个身体都是泥土。陈垚看了她一眼,很是厌恶。他以为周氏生病后不会活太久,但是几年过去了她还是活得好好的,什么病痛都没有。他已经心灰意冷,不想再去照顾她。就让她饿死好了,他头脑中冒出这个邪恶的念头。雪莹去世以后他一直呆在河湾,每天酗酒吸毒,河湾边的鸡鸭快要被他卖完了。房子四周长满了杂草,茶树已经被藤蔓缠死。除非毒品或者烧酒用完他才迫不得已到镇上去一趟。他花完了所有的积蓄,正打算转让三圭山的桉树林,但是他已经好久没有到山上去过,根本不知道桉树长得怎样。
  酒又喝完了,陈垚开着车到镇上去,远离江边,因为江上那股刺鼻的气味使他难受。四周的山头都生长着繁茂的桉树,除桉树以外,其他树木的影子都难以发现。山下的田野也种了桉树,地面干裂,一道道裂缝如血管延伸。陈垚看到树丛中的碉楼已经倾斜,几乎就要倒下,不少游人在楼上参观。
  一切都变了,他不免有些失落,烂尾楼街区的瓦砾早已被清走,外公的房子成了垃圾场。陈垚买了酒就回河湾,不愿在镇上停留。接近上埠桥的时候他看到一条破木船搁浅在黑色淤泥中,船上没有人,船舱里面一片漆黑。
  回到河湾没多久,一个农民跑过来跟他说三圭山桉树林里有一具死尸。这情景跟发现他父亲尸体那个傍晚相似,他突然惊怕起来,没多想,开着摩托车载着农民就到山上去了。山路长时间没人修理长满了杂草,泥砖房已经破败不堪,屋顶被一根折断的桉树树枝砸破了,黑瓦上长着几棵芒草。走了一段山路他就闻到了尸臭。死去的是当地的一个老头,他上山收树皮被毒蚁咬了,茂密的桉树隔绝了他与外面的联系,树叶在风中喧哗,掩埋了他的呼救声。他倒下以后一直没有被人发现,看样子已经死去好几天了。
  陈垚报了警,跟公安到镇上去解决这件事。公安局门前有个水井,水井边摆满了水桶,古井很深,但井里只有浅浅的一层水。赤坎镇饮用水严重短缺,居民在不同地方挖水井,挖了十几米深都找不到水源,难得挖到水了,水却是黑色的。政府不得不从北方的山林引进自来水,水量极其有限。陈垚在公安局一直呆到夜晚,走出门口,看到车旁坐着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乞丐瞪着眼睛看他,手上还拿着一把生锈的小刀。陈垚叫公安来把乞丐赶走了才骑车回河湾。
  天亮以后,他昏昏沉沉爬起床,饑肠辘辘,翻了好久都找不到吃的,他母亲把他买回来的干粮啃完了。他一脸无奈走到门外,天空飘着黑色的烟尘,一片灰尘轻轻落到他的手心,是一片破碎的桉树叶,过去的情景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午后,一辆警车来到河湾,公安要求陈垚到公安局走一趟,说是一个乞丐烧了他的桉树林。陈垚张着嘴巴愣住了,脚下一个趔趄差点倒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来到公安局,被铐起来的乞丐坐在椅子上咧开嘴巴对着陈垚笑。陈垚花了好长时间才认出乞丐就是雪莹的丈夫司徒晓棠,看着那诡异的笑他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陈垚没有追究雪莹的丈夫,警局还是把他拘留起来了。回河湾的时候他心不在焉,摩托车的车灯突然熄灭了,他摔到了沟渠里,满身都是脏污,花了很大力气才爬了起来。坐在路边,毒瘾发作了,身体一直在颤抖,他蹲在路边拿出大麻,点了两支烟才平静了下来。
  回到河湾,他头痛得厉害,在床上躺下没多久便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时才想起他母亲。房子里面没有找到周氏,他走到门外,在河边找到了她。周氏一动不动跪在水中,整个脑袋陷进了淤泥里。鸭子在她的尸体旁边嬉戏,不时把嘴巴伸进水中寻找鱼苗。
  陈垚把周氏臃肿的尸体抬进屋里,清洗干净,换上新衣服。傍晚时分,他骑车到镇上去订了一副棺材,回来的路上摩托车怎么都打不着火,他气喘吁吁拖着摩托车回到河湾。回来没多久送棺材的人也到了,他顺便雇佣这些人在他父亲的坟墓旁边挖了个坑,把周氏安葬下去。
  打理好所有的事情,陈垚换了一身衣服躺在床上,没有特别伤悲,只是疲惫。想到自己在世上再也没有亲人了,甚至可以说自己跟这个世界没有多少牵连了,就如同解脱一般他安稳地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毒瘾犯了,他到处去寻找毒品,没找到。摩托车还是打不着火,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往赤坎镇走去。
  刚走进西药店,门口突然闯进一群公安把药师按倒在地,陈垚趁机钻进院子里面,通过狭窄的小巷往外面跑,两个公安紧追不舍。他绕了几个弯,最后筋疲力尽躲在一堆被遗弃的旧家具中。他藏进一个破柜子里面控制着自己的气息,侧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尽可能让身体蜷缩在黑暗中。声音越来越近,是一条黑狗,他被吓了一跳,缓过气来舒展了一下手脚。黑狗看到柜子里面有人,惊叫一声跑开了。
  陈垚在旧家具中躲着不敢出来,直到夜色降临。他来到街上,蹲在街边不知所措。后来他去了城东,那个贩毒点也被公安查封了。天下起雨来,这或许是夏天最后一场雨了,有点冰凉。陈垚蹲在街边一家商店门前抽烟,紧箍着身体,口水鼻涕哗啦啦地流。
  夜深以后,身后的商店关了门。因为下雨,街上没几个人。陈垚走到雨中,来到上埠桥。江边烟雨迷蒙,路灯昏黄,他突然想到了死。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他翻上桥栏,张开双手就跳了下去。随着一阵落水声,桥底传来一声痛喊。江水太浅,他没有被水淹死,只是摔断了左腿。他强忍着疼痛,从淤泥中拔出双腿,无力地躺在水面被流水冲到了桥底。他抓住边上的石头,顺势趴在岸边,黑暗中看到一条木船的影子。陈垚艰难地爬上木船,点着船头的油灯,惊起了一团苍蝇,一股尸臭扑面而来。他把灯光伸进船舱,看到老妇人已经死了,赶走苍蝇,忍着恶臭撩开了死者脸上的长发。原来死者并不是妇人,而是一个长发老头。陈垚认真端详起来,越看越觉得熟悉,他想到了“文革”时期撑着木船到潭江上去寻找外公而被水淹死的乙,也就是他的亲生父亲。但是乙早已死去,陈垚亲眼看见他被埋在泥土里了。于是陈垚就知道死者是乙的双胞胎兄弟甲了。甲是中毒身亡的,水壶里还装有黑色的江水。
  陈垚钻出木船,忍着左腿的疼痛把木船推到江中央,让流水在枯竭之前把甲的尸体带到大海。随后他爬上岸,一拐一拐往北走,消失在缥缈的烟雨中。   金属婴儿
  医院里,一堆人挤在半圆形窗口前等着取药,我在其中。另一边,一两岁大的小孩躲在父母的怀里逃避医生手中的针嘴,逃避不了,只好放声大哭。医生熟练地给这些面黄肌瘦脸色难看的小孩打针,在纤细的胳膊上涂上凉凉的药水,把针嘴刺进去,拇指把针筒缓缓按下去,药水就在小孩的身体里四处扩散了。过高的金属铅伤害了小孩的身体,他们普遍个子矮瘦,脸色铁青,思维迟钝,五官朝着不同的方向生长。
  提着沉甸甸的一袋药,我跟妻子司徒白若走出了医院大门,天又下起了冰冷的雨。两个月前,也是这样一个下雨天,白若指着我骂道:“你这个坏人,你在我身体里面做了什么坏事?”
  她怀孕了。我很吃惊,也有点惊喜,把她的肚子搞大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了不起的事情。
  胎儿才四个月大,白若就要我每天到医院去买降铅药,为了防止小孩一出世就体内铅含量过高。
  雨是有颜色的,细细的雨粒粘在毛发上就如灰尘,皮肤和头发上的光泽暗下来了,人显得疲惫、低落。因此,出门前,我先给白若戴上口罩,穿上能包住整个身体的雨衣。因为下雨,街上寂静萧条,前两年才翻新的骑楼被雨洗过几遍也顷刻变得陈旧了。至于那些更加古老的碉楼,藏在雨后看不见了。白若的脚步挪动得慢,小心翼翼的。我在想,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白若肚子里的孩子的名字都会是關冬雨。
  冬天的雨是安静的,可南方人不喜欢。雨又冷又湿,下的时间长,人容易烦躁。关之洲给自己尚未出世的小孩取名冬雨时没有喜欢与不喜欢,只是这雨给他的感触特别深。他觉得冬天的雨,带有颜色的雨,能代表那个充斥着金属气息的年代。
  整个赤坎镇,桉树漫山遍野。那几年,冬天下雨的日子没几天,可这雨一来,整个小镇都显得阴沉压抑。雨是不完整的,有半圆的,有破碎的,有的甚至像海胆一样带着刺,落在地上有金属碰撞的声音。雨黏人,粘在身上甩不掉,它会沁入皮肤腐蚀血肉。因此,比起漫山遍野的桉树,关之洲认为冬天的雨才是那个时代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东西。
  白若对那场冬雨并不敏感,从医院出来,她的感知力全聚集在薄薄的肚皮上,她小心翼翼,想听清楚肚子里面那条幼小的生命生长的声音。这个声音是神秘的,细长而柔和。关之洲跟她说要给尚未出世的小孩取名冬雨的时候她才回想起那场早已过去了的雨。她想她该好好听听那场雨的,这干旱的天,下一场雨要等到明年春天了。
  春天,白若的肚子胀成一个半圆,躺在床上,宛如一座沙丘。赤坎镇南边有个采沙场,抽沙机把管子插进河中,启动发动机,管子的另一边,潮湿的夹着淤泥的沙子越堆越高。成为采沙场之前,这片河滩是小孩的娱乐场所,他们堆沙人、印沙饼、挖沙坑,在沙堆上追逐、摔跤,这细柔的白沙从来不知道疼痛。后来河滩被租出去了,镇上小孩贪玩,偷偷跑去玩沙,失踪了好几个,沙会吞人。
  “我们在沙堆上面玩,他脚下的沙子就开始下陷了,爬不起来,后来整个人都被沙子吞了进去。”一个小孩战战兢兢地说,脖子跟手臂还沾有沙子。大人们来跟采沙场负责人理论,政府人员以及采沙场的工人拦在大门前,他们身后,一辆黄色挖掘机在小孩所指的地方挖出了一个深坑。潭江水沁透了沙子漫入坑里,这个坑就无法挖下去了,被沙子吞进去的小孩也无法找到。
  “十几年前我就在这片河滩上玩了,从来没有发生过沙子吞人的事情。”我帮着失踪小孩的父亲跟采沙场里的人争辩。
  “十几年前这里是沼泽地。”一个女子在我身边捂着嘴巴笑着说。她就是白若,住在堤东路,我们就是那天认识的。
  关之洲跟他母亲关氏住在一栋三层高的旧楼房里,赤坎镇普遍是这样的楼房。
  关氏很喜欢白若,每次看见她就笑着迎上去捧着她的手,“白若,你要多来,这房子不小,两个人住总觉得空荡荡的。”
  赤坎的夜空多数时候是明净的,空荡荡的,总觉得星空要比其他地方开阔。白若喜欢到天台去,靠着关之洲厚实的肩膀,嗅着他身上淡淡的汗味。他们会一直坐到深夜,不说一句话。这种感觉对白若来说是很奇妙的,这样的场景能够激起她心底的欲念。夜深以后这种欲念就会渐渐溢满身体,她会渴望身体接触。当然也有失落的时候,就如关氏向她暗示结婚生小孩的事情。
  白若站起来,走到楼下。院子里有个小花坛,即便是暖和的春日花坛里的花也开得不自在。白天看这些长得千奇百怪的花草心里会觉得别扭,因此在晚上雾水降下来的时候到院子里走一圈,观看花草的轮廓,内心才不会紧张浮躁。白若闭上眼睛绕着花坛转圈,以此来抑制自己的欲念。
  最后,她安静下来了,在花坛边沿坐下。不远处水井发出的臭味被风一吹就在院子里蔓延开了。她跟赤坎镇所有人一样,早已习惯了这种压抑的气息。
  对面房子传来小孩的哭声。几年来,在赤坎镇出生了许多病婴,他们被母亲挤出阴道的那一刻就体内铅含量过高了,慢慢就开始发育不良。在这样重污染的环境下小孩怎么可能不长歪?就像花坛里的花草一样,白若想。自造纸厂搬到城西,一切都在发育不良,所有事物都在变形。
  白若往房子里面走。关之洲已经从天台下来了,正躺在床上抽烟。他望着天花板不知在想什么,一卷卷白烟从他口中冒出来。白若走过去,躺下,关了灯,关之洲指间的烟头还在冒火。她背对着关之洲闭上双眼,不久,他就从背后贴上来轻抚她。在院子里面转圈的时候欲念已经被压制下去了,于是白若轻轻地把他的手推开了。
  得知白若坚决不肯结婚生子,关氏对白若越来越冷淡了。不想结婚的女人肯定是身体的哪个地方有毛病,关氏猜想,还把自己的猜测悄悄告诉关之洲,并替他物色其他女子。
  “我们得按祖宗留下的规矩做人做事,哪有人是不结婚生子的?”老人对关之洲说。
  关之洲对什么事情都没有主见,一方面他继续跟白若来往,从不跟她提结婚生子的事;另一方面他遵循母亲的话去跟其他女人见面。他喜欢跟陌生女人打交道,跟初次见面的女人开房做爱,完事以后就再也不联系了。这样的做法同时招惹到他母亲和白若了。   “怎么一个适合的都没有?”关氏总在晚饭过后追问他。白若只在周末晚上过来住,因此老人认为自己在儿子人生的策划中占有较大的优势,可是这样的优势并没有给她多少收获。
  关之洲躺在沙发上并不作声,一副慵懒的样子。
  “你身上有其他女人的气味。”白若站在花坛前对阳台上的关之洲说。
  风拂弄着她的裙,她不想再绕着花坛转圈子了,再克制自己的情欲,情感就会变得冷淡。她钻进漆黑的房门,把关之洲拉到床上,一口口在他胸膛上咬得通红。
  “我答应跟你结婚。”白若跟关之洲说,她是想了很久才做这个决定的,“你要答应我,结婚以后不能再去跟其他女人来往。”
  “是不是她身体有毛病?”关氏问儿子,“过了这么久了还没怀上小孩。”
  时间越久她问得就越频繁。有一天她悄悄走进关之洲跟白若的房间,发现了抽屉里面一盒盒的安全套,怒火冲天,指着门外开口大骂,一开始骂的是关之洲,后来就直接骂白若了。
  “阿妈催我们生小孩。”晚上当白若把安全套递给关之洲的时候他说。
  “我不想要小孩。”
  白若知道老人的想法,老人不敢开口跟她说这件事,只是不停地骂家里的母鸡不下蛋。白若有时候听听就过去了,有时候心里也会难受。
  “戴着套做爱就像戴着口罩亲嘴。”关之洲穿好衣服走出了房间。
  白若气得哭了,拿起床边的台灯朝门后砸去。关之洲变了,这是她当时的想法。门外在下雨,雷光闪过的时候把房子照亮,青蛙在河边叫得人心乱,关之洲久久没有回来。空荡荡的房间,她宛如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深渊。
  白若悄悄去了一趟医院,回来以后脸上带着喜悦,她把关之洲拉到房间,“不用戴套了,以后都不用了。”
  那天以后,每次房事关之洲都特别细腻、专心。白若心满意足,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她惊恐得叫了起来:“你这个坏蛋,你在我身体里面做了什么坏事?”
  她哭着要关之洲载她去医院做检查,确认怀孕以后她指着医生骂道:“我前不久才戴了环,怎么可能怀孕?你们这些狗屁医生一点用都没有,不是说只要戴了环就不会怀孕的吗?一个个都是废物,这两年来赤坎镇病怏怏的小孩你们一个也救不了,现在给人家戴个环都做不好?”
  降铅食品的气味使我感到恶心,这种由胡萝卜、白萝卜、玉米、雪梨等剁碎、煮烂后混在一起的东西会削弱人的意志。赤坎镇流行吃这些东西来降铅,他们买了瓦煲把蔬菜水果煮成烂泥,再一口口吃掉。只有对这种食物厌透的人才去医院买药,像我。
  白若的肚皮一天天胀了起来,肚皮越来越薄。她喜欢把衣服掖上去,把肚子露出来,这样舒服,对胎儿也好。我能看到她雪白的肚皮下一条条蓝色的血管。我不敢跟她靠得太近,睡觉的时候甚至用被子将自己缠住,担心自己不小心踹到了她的肚子,那层薄薄的皮总感觉轻轻一碰就会破。白若的心情开朗了许多,虽然脸上没有笑容,至少不再发脾气了。知道自己怀孕的那天她可是害怕得哭了出来。
  白若恐惧结婚生子,她的恐惧都是来自我们所生活的环境。母亲是个直性子的人,当初我带白若回家她就叫白若留下过夜,后来就直接唤她作媳妇,那时候我们还没有结婚的打算。
  得知白若不愿结婚生子,母亲暴跳如雷,“人都应该结婚生子。”她对着墙上父亲的照片说。
  白若怀孕以后脾气变得很暴躁,哭着闹着叫我陪她去打胎。母亲坚决不让去,说那是杀人。为了防止白若偷偷跑去医院,母亲每天把门窗关得紧紧的,夜里也不敢睡,有時甚至就守在大厅里躺在长椅上过了一晚。
  “再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她会想通的,等胎儿都发育了她会死了打胎这条心的。”母亲对我说,“你多去安慰她,一个家庭没有子孙后代怎么行,我们家就你一个男人。”
  母亲天天守在家里,有时甚至跟踪白若,观察白若的一举一动。她拿着白若的照片到赤坎医院去跟医生说:“不要给这个女人打胎,她精神有病,经常做傻事。”
  一天夜晚,白若从厨房走出来,手里握着一把剪刀,对我和母亲说:“不让我去打胎我现在就去死。”
  母亲突然哗的一声哭了出来,“打掉吧,带她去打胎吧,别逼她生小孩了。”
  去堕胎的那天白雾茫茫,我牵着白若往赤坎医院走去,母亲跟在后面。母亲边走路边低着头念叨,说她要把胎儿带回去埋在父亲的坟墓旁,好让父亲知道我们家生了个娃。来到医院,白若特紧张,紧紧抓住我的手,直到医生唤她进去做手术。我跟母亲在手术室外面等候,刚在走廊的椅子上坐下,手术室的门打开了,白若慌慌张张地从里面跑了出来。
  白若害怕做手术,害怕手术刀伤害到她的生殖器官。她答应把小孩生下来,她的情绪特别落寞。她自暴自弃,抓住什么东西就往地上摔。母亲被她吓到了,常躲起来哭。随着胎儿日渐发育成长,白若平静了下来,可这种平静接近于木偶,与之前的暴戾形成巨大的反差。她每天早上走到门外,坐在门前的石头上,直到天黑。我担心这样下去对她跟胎儿都不好,可是又没有办法,任何人靠近她,她就歇斯底里地叫喊。
  最近她情绪好了许多,常用手去抚摸不断膨胀的肚皮,她渐渐接受了婴儿的存在,甚至有点喜欢它了。胎儿在肚子里面蠕动,她脸上浮起了一丝柔和的笑容。
  “去医院买些降铅药回来吧。”白若突然开口说话。于是我们每天吃降铅药,熬降铅食品的生活便开始了。这些药能否保证胎儿的健康,我不清楚。
  小孩终于要出世了,但是难产,白若哭得特别凄厉。我站在一旁盯着她两腿间,看着一团布满血迹与黏膜的肉团从她体内挤了出来。跟我们担心的一样,孩子是个病婴,一出生就体内含铅过高,不得不跟其他病婴一起关在特殊病房里接受治疗。我坐在床边,握着白若的手。她的手抖个不停,脸是灰色的。
  “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
  “孩子不健康?”
  我摇摇头。
  “要不我们放弃他吧。”我思忖良久之后跟白若说。   “放弃?刚怀孕的时候你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当时你怎么不说放弃?”白若很激动,气喘吁吁,还轻声呻吟着,她跟医生说:“小孩名字的后两个字是他爸起的,叫冬雨,前两个字就应该由我来取,小孩跟我姓司徒。”
  于是我的儿子司徒冬雨短暂且悲惨的一生开始了。
  城西原本是一片荒地,长满了芦苇,是灰鹭的主要栖息地。挖掘机只用了两个月就把那片沼泽地填了,芦苇水草都被埋在黄土之下,造纸厂在那片荒地上盖了起来。一车车的废纸和桉树不间断被运到空地上,被巨大的机器绞碎,被高浓度的化学液体冲洗。废纸上的颜色与脏污纷纷脱落,被红色的铁管引入潭江。造纸厂运作的那天,潭江下游持续八年的灾难历史开始了。河边的水草形成了两种走势,不能适应环境变化的纷纷死去,顽强活下来的则像被霜雪烧过一样萎靡不振,枝叶上面冒出各种色素。灰鹭的记忆依旧停留在过去,世代相传的习性引领它们每年的冬春季节来到这片地方,只是栖息地从沼泽转移到了河边。很多灰鹭飞来以后就再也飞不出去了,吃了水中的鱼它们很快就生病了,身体变得沉重,羽翼上面沾上了各种颜色,有时候飞着飞着就掉了下来,被来往的卡车压扁在水泥公路上。
  赤坎人清楚水中的金属元素带来的威胁,但是他们不敢要求造纸厂去做改变。造纸厂入驻以后成了赤坎的经济生命线,各种产业以造纸厂为中心延伸开来。赤坎人担心造纸厂搬走或者转型带走了他们的致富梦,于是心甘情愿地吸收水中的金属元素,又想尽办法使用药物把这些金属元素排出体外。
  白若要求关之洲像自己一样每天坚持吃降铅食品,但她知道,关之洲常在她不留意间把她熬了几个小时的降铅食品倒掉。生完小孩白若仿佛一下子老了二十岁,皮肤枯黄,皱纹叠起,目光无神,又因为每天只吃降铅食品,营养跟不上来,人瘦得快。
  乡里有一种说法,一个家庭有小孩出生就会有老人去世。冬雨的到来没有给这个家庭带来喜悦,关之洲母亲看到冬雨的时候眉头皱得紧紧的,一连几天吃不下睡不着,后来就去世了。白若把冬雨留在医院,一是为了给冬雨维持生命的治疗;二是给关之洲一个平缓情绪的时间,好让他能够接受冬雨。
  冬雨每天依靠药物来维持生命,他蜷缩着身体,脸上的皮肤皱成一团,病痛在体内吞噬着他的生命。白若身体恢复以后整日跑到病婴房去看冬雨,站在玻璃墙前张望病室里面插着针管的婴儿。她舍不得走,直到护理人员劝她离开。阿英是受我们委托在医院照顾冬雨的一位临时护理工,才十七岁,她会替我们打理冬雨的生活,直到他离开这个白色空间。她告诉我们,像每个体内铅含量过高的婴儿一样,冬雨的身体发育得极其缓慢,但他比任何一个婴儿都要努力去赢得生存机会。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跟其他婴儿的父母也这样说,毕竟把婴儿遗弃在医院的人越来越多。
  降铅是个极其缓慢且难见成效的过程,冬雨身上插着针管,黄色的药水通过针管一滴滴注入他的身体。如果他不小心翻了个身,针管脱落了,是不是就会死去?我常这样想,但是这种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冬雨将近一岁的时候才能够自己翻身子,那时候他看起来健康了许多,脸上皱成一团的皮肤舒展开了,有时还会对着玻璃墙后面的白若笑。
  为了解决生计,解决冬雨的医疗费用,我找了一份工作,跟着政府派下来的田野调查小组到山间田野去考察。我的工作就是给他们带路,负责调查人员的后勤。我们去了好多地方,整个赤坎镇的山野几乎都种了桉树。赤坎之所以取名赤坎,就因为土地是红色的,红土贫瘠,适合种茶,如今泥土中的养分跟水分被桉树压榨。没有养分的泥土沙化得严重,风雨洗刷几遍便流失了,地上剩下坚硬的岩石,残留下来浅浅的泥土因为干燥而发白。桉树丛中只有零星的发育不良的杂草,像一群侏儒。
  自造纸厂搬到城西,时间已经过去八年了,尽管成天生活在重污染区,但赤坎镇从来没有爆发过抗议造纸厂排污的事件,于是像冬雨这样一出世就体内铅含量超标的婴儿一个接一个呱呱坠地了。
  几年来的积蓄在冬雨身上耗尽了,我开始思考花钱给他治病到底有多大意义。
  “趁没人的时候你拔掉他身上的管子吧。”我往阿英手上塞了一卷钱轻声叮嘱她,“我不能亲手掐死他,白若喜欢冬雨,但实在没办法。”
  阿英拒绝了我:“冬雨在恢复健康,他是个很乖的孩子。”
  “你是不是对每个小孩的爸妈都这样说?”我问阿英,她一时哑口无言了。
  “反正我是不会这样做的。”
  我看一眼玻璃墙后面,越来越多的婴儿床被清空了。冬雨惊慌地扭动手脚,眼眸中充满了恐惧,也许他能察觉到我的邪恶念头。
  关于冬雨的病,虽然医生跟护士都说他能挺过来,但是情况一直不乐观。弃婴事件越来越多,为了给小孩父母安慰,医院做了不少事情,包括减轻治疗费用、寄托医院照顾,以及给病婴父母各种看似明朗的信息。白若生完小孩以后精神状况很不好,整天坐在门外发呆。阳光把她惨白的皮肤晒得红红的。她不修边幅,衣衫褴褛,甚至不洗澡不打理头发。她每天煮一锅降铅食品,但也没吃几口,有时候根本没有动过,放凉了又加热,把水都烧干了。关之洲下班回来看到锅里糊成一团的东西就没有胃口。
  白若变得健忘,有时杯子就在身边,她却到处寻找,找不到就发脾气。她永远不能忘记的事情就是在傍晚时分到医院去看冬雨。
  “早知如此你就不该这么早出世。”白若隔着玻璃墙对病房里的冬雨说。冬雨不哭不闹,不时用小手挠挠鼻子。冬雨划动手脚的时候白若的身体会不自觉地痉挛,仿佛他的脚丫踢到她的肚皮了。
  “他肯定是想抓住天花板上的灯光。”负责照看冬雨的阿英来到白若身边说。
  “你说他长大后会不会变成傻子?或者变成侏儒?”
  “不会的,冬雨的病没那么严重,再过些日子或许就好了,他从来都不哭,比其他小孩都要坚强。”
  白若摇摇头,“他的眼睛都长歪了。”
  夜很晚了,我待白若睡去以后悄悄爬起床,穿好衣服,拧开大门走到寂静的街上。天空没有月亮,乌云密布,没走几步突然下起了大雨。我拖拖沓沓走在街上,不好回去带雨衣,担心惊醒了白若。街上的灯很暗,医院门前的灯光倒是明亮,四周没有人影,整齐摆放在门口两边的摩托车被雨水冲刷得很干净。值班医生跟护理人员趴在各自岗位上睡去了。我悄悄走到幽暗的走廊,找到冬雨所在的病房,拧开铝门走进去。灯光微弱,我拿起门后的手电筒寻找冬雨。我有点紧张,战战兢兢的。小孩身上的奶香暖和了整个病房。他们的喘息声均匀微弱,有一两个打着轻轻的呼噜。手电筒的光扫过一张张婴儿床上的名字,终于找到了冬雨。我掀开他床上的帘布,他没有睡着,睁着驚恐的眼睛看我。我本想拔掉他手臂上的针管就跑的,他大声哭了起来,旁边的婴儿也跟着大哭。哭啼声宛如山洪一发不可收拾。我惊慌失措走到门外,听到了医生护士的脚步声,赶紧在一个黑暗的角落躲起来。当慌乱的脚步声远去,原本漆黑的走廊一节节变得明亮,无数个长相怪异的婴儿从走廊两边拥挤着朝我走来,他们大声哭喊着,声音特凄厉。   我从梦中惊醒过来,额前爬满了汗珠。潮湿闷热的空气让我压抑,我爬起床在窗前站了很久,待身体平静下来了才钻进被子里。白若碰到我冰凉的身体醒了过来,睁开蒙胧的睡眼看着我。
  我吐出一口气,点点头。她撩开额前的头发,爬到我身上,开始的时候只是亲吻我的嘴角,后来慢慢往下移。她在我身上骑了二十多分钟,随后瘫软在床上再次睡去了。我还是睡不着,身体燥热起来,压抑的空气让我烦躁。窗外渐渐明亮,我光着身子来到窗前。天空下起了大雨,隐隐约约闻到了潭江上飘来的腥臭味。待雨停下来,外面的景象变得清晰了,潭江如画框里的一笔墨迹。
  白若醒来以后我跟她到医院去,跟梦中看到的一样,雨后医院门口两边的摩托车被洗得一新。医院挤满了人,一张张憔悴的面容排着长长的队伍等待治疗。候诊厅里有不少金属婴儿,看著他们矮小的身躯以及不平衡的四肢我想到了冬雨以后的模样。
  来到冬雨的病室前,我们依旧只能站在玻璃墙后面张望。冬雨趴在阿英怀里,捧着她的乳房。白若想到病室里面去抱一下冬雨,恳求了很久才得到医生批准。我们穿过一张张婴儿床来到冬雨面前,他的五官变形的幅度更大了,我轻轻瞥一眼就不想再看下去。冬雨静静地躺在白若的怀里,嗅到了自己母亲身上的气息,他快活地笑了起来。当他侧过脸来看我的时候,突然就哭了,紧接着,病室里其他的病婴也跟着哭,护士到处奔走哄他们入睡。我跟白若退出病房,站在玻璃墙后面看着一个个婴孩被护士插上针管昏沉睡去。
  关之洲多次想要放弃冬雨,也是为生活所迫。他清楚冬雨的病难以治愈。白若的产后抑郁症愈加严重,关之洲没有时间陪她,后来她母亲病倒了,很多事情需要打理。
  关之洲曾在一个炎热的傍晚去看过生病的老人。老人病重,活不久了。白若也知道这个事实,所以才搬过去住,就连去看一眼冬雨都没有时间。
  “冬雨还好吗?”
  “挺好的,阿英说他可以爬起来翻身了。”关之洲低下头思考了一阵子又说, “前两天医生把我叫过去,说冬雨身上的病已经是事实,降铅是个漫长又痛苦的过程,即使降铅有效果他的身体也会长歪,他会是一个侏儒。”
  “不准你说他是侏儒,他是你儿子。”
  “医院有一种模具,科学家设计出来的,可以帮助冬雨按照正常人的样子发育,等冬雨十二岁的时候就可以脱下这个模具了。”
  “这不就相当于把他放在坛子里面养着吗?他会很痛的吧?有没有人用过?”
  “没有,刚放到医院里来。就因为没有人用过所以医院才免费让我们使用,有个不好的地方,如果推广开来,这些在模具里面长大的小孩可能都长成一个模样。”
  “不行,冬雨不能跟其他小孩长成一个模样。”白若从老人的床边站起来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飘浮的尘埃长长叹了一口气,双手捂住脸哽咽。
  “至少不会长成一个怪物。”
  “但也不会长寿吧?”
  “你还想他能活到多少岁?”
  “我不准你诅咒他,还不是因为你,还有你那死去的阿妈,不是你们冬雨会来到这个世上吗?”
  关之洲在医院看过那个模具,虽说是用橡胶做成的,但这模具摸起来硬邦邦的像铁一样。如果真是为了抑制骨头的生长,那肯定很痛。而且让骨头按照指定的方向生长也不清楚是否会影响身体内部器官的发育,更重要的是,这样的医学模式不符合社会的伦理秩序,关之洲在门外抽着烟胡思乱想。
  白若在厨房里头忙活的时候关之洲把身体贴上去抱住她。她瘦了很多,疲软的乳房已经下垂了。她把他推开了,没有心思做爱。自从上次她主动骑到关之洲身上摇晃了二十多分钟,他们再也没有亲密接触过。
  老人去世以后白若就搬回家了,我搂抱着她,她的身体竟然瘦得只剩下一具骨架。她像变了个人,沉默寡言,整天倚靠在玻璃墙上望着冬雨歪曲的五官发呆。她已经看到了冬雨将来的命运,因此心灰意冷。
  从老人那里回来的时候她的脸色就很难看,不是因为伤心,而是一种病态。她从街上往家里走的时候披着头巾戴着口罩,躲躲闪闪,依旧不可避免地被灰尘缠在皮肤上。不知什么时候她脸上长了点状的黑斑,我想我的脸上或许也长满了黑斑,只是我太久没有照镜子了吧。
  赤坎镇来了不少行为诡异的陌生人。他们在阴暗的巷弄租了房子,在房子外面的墙壁上贴满了广告,什么强骨药、补脑丸,来自世界各地的偏方都聚集在赤坎镇了。这些人不知是神算子还是骗子,都是冲着赤坎镇的病孩儿来的。不过也有人抱着婴儿去找这些人帮忙,毕竟这也是一种希望,总比在家里等死要好。我对这些江湖大夫没有好感,绝大部分药方都是骗人的,心地善良的骗子可能会给你一副安全的药,心地邪恶的可能就给你一包害人的黑色粉末。如果这些江湖大夫真有治病的本事也不会穷困潦倒暗地偷生,再说就他们胡乱抓的药比医院的降铅药贵出好几倍。
  白若心不在焉,行为诡异,时常跑到外面去,直到天黑才回家。她不是去看冬雨,也没有去打理她阿妈的遗物。后来我在席子下面翻出了好几张偏方,都是关于治疗侏儒病的。我还亲眼看见她躲躲闪闪在家对面的巷口把一叠钱递给一个身穿黑色皮衣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给了她一个包裹便低头离开了。她在为冬雨出院做准备。
  “你不愿把冬雨交给医院,宁愿给他喂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把白若藏在席子下的药全翻出来扔在地上。
  她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弯腰去收拾地上乌黑的草药,“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还不是为了救他,比起这些江湖骗子医院要安全得多。”
  “你知道医院安全?把冬雨交给他们治疗连见一面都难,说不定他在里面受的苦比吃药还要多,说不定他在里面任人屠宰,说不定十二年后还给我们的就不是我们的冬雨了。”
  “还会是什么,人家会吃了你的小孩不成?”
  “说不定还给我们的是个生产出来的木偶。”
  “你胡乱给他喂药迟早会要了他的命。”我把她捧在怀里的药又甩在了地上,原本用报纸包裹着的药草散了一地。   白若急了,哭了起来,大声吼道:“吃药道德,那个模具不道德。”
  “吃药怎么就道德了?”
  “你是不是恨不得他死在病房里?”她终于说出了憋在心里的话,转过身来用哀求的眼神看着我,像是在求我放冬雨一命。
  有一天关之洲和白若走在街上,白若突然转过身来问关之洲是谁。关之洲一开始还以为她是在开玩笑,直到白若清醒过来向他道歉,“对不起,我头晕。”
  自那以后这样的场景又发生了几次。关之洲曾到医生那里去打听白若的病,医生也不好做判断。
  “可能是用脑过度,营养跟不上,出现了短暂性失忆,你最好还是带她来做详细的检查。”
  关之洲从医院回来,不敢跟白若提这件事,也不敢叫她去医院做检查,担心她会想更多。日子一天天变得糟糕,关之洲认识到这一点。
  把冬雨从医院接回来以后白若的病情才有所减轻,她的时间都花在了冬雨身上。冬雨的病没有像医生护士所说的那样明朗,他食欲不振,从医院回来以后身体一下子瘦了许多。白若把绞碎的胡萝卜递到他面前。他晃着硕大的脑袋,把勺子推开了。
  白若很无助,几乎是带着央求的口气说:“吃吧,冬雨,不吃会生病的。”
  晚上给冬雨洗澡的时候,解下他的衣服,看到青色的肚皮紫色的血管关之洲差点失手将他沉在水里。冬雨的骨骼跟一般小孩的很不一样,细软无力,提起手臂挠痒都变得艰难。尽管冬雨的身体尚未发生大的变化,但是结果是不可避免的。关之洲不清楚骨骼不按常规生长的时候冬雨是否会疼痛,或许他的神经已经迟钝了,疼痛感也在减弱。关之洲把脸侧到一边,想吐又吐不出来,表情十分难看。他强忍着不让自己的神情在白若面前表现出来,白若会因此而憎恨他。在心里憋久了夜里就做梦,越来越频繁地做梦,尽做些奇怪的梦,梦到各种奇形怪状的东西。一天晚上他梦到一个被抛弃在街头的金属婴儿在跟踪他,他跑多快那个金属婴儿就跑多快,追了好远。最后他实在跑不动了,摔在地上,那个病孩儿一下子扑到他身上。
  关之洲惊醒以后发现白若的两条腿搭在他身上,他双脚麻痹不能动弹,而冬雨正躺在他的腋下。冬雨睡觉的时候眼睛半开,仿佛在凝望他。关之洲将白若的双腿移开,她忪醒过来,迷迷糊糊地问关之洲怎么不睡觉。关之洲捧着她的脸,让她完全清醒过来,然后凑到她耳边说:“白若,我还没做好准备当父亲。”
  冬雨将满两岁了还不能爬走,只能坐在床上。他的手脚很细,嘴巴有点歪,鼻子微微上翘,在白若怀里捧着奶瓶。接他回家那天,刚走出医院大门他就大声哭了起来,离开了医院熟悉的药味他惊恐不安。回到家里,白若把他安放在铁床上关上灯,他才恢复了平静。
  刚回来那几天,白若依照医生的叮嘱按时给他喂药,他还是不适应,夜间哭累了才肯睡去。每个夜晚白若难以入睡,不敢动一下身子,也不让我翻身,担心细微的动作都会把冬雨惊醒。有时候我不情愿跟冬雨睡在同一张床上,一味地将就他会影响我的睡眠,我每个早上要带调查小组到山野中去,得不到充足的休息会增加路途的疲惫。
  那段时间,几乎每个清晨都要下一场雨,出发之前我们都知道这一天要去的地方比前一天去的更遥远更偏僻。但这就是他们的工作,也是我的工作。
  我们去过最遥远的地方是百足山,那里桉树的树干已经有碗口那么大。被雨水刷下来的泥土从我们脚下滚落,注入沟渠奔向河流。那条沟渠原本是一条清冽的小溪,溪水枯竭以后沟渠上面铺满了桉树的落叶跟树皮。在百足山上,一位女同志突然倒下了,仰面躺在落叶上,口吐白沫。
  回到镇上,医生从她脖子上的伤口里夹出了十二只毒蚁,人还是没能活过来,遗体被安放在医院的停尸房,被毒蚁咬烂的伤口不断蔓延。当天夜晚调查小组就解散了。
  冬雨体内的铅元素一直没能降下来,我们都在做无用功。我有点烦恼,把被解雇的事情跟白若说了,她的脸色比我的还要难看。她知道我失业意味着家里唯一的生活来源断了。她低下头去继续给冬雨喂食,冬雨搂着白若的小腿躲开勺子。夜晚,她哄冬雨入睡以后来到大厅扑到我身上,她瘦得仅剩一副骨骼了,坚硬的骨骼硌在我的胸膛上。
  “现在怎么办?”白若拨弄着我下巴的几根须毛,身体在哆嗦,眼睛里都是恐慌。
  赤坎广场上搭起了一个平台,广场上挤满了人。几个身穿白大褂的专家整齐严肃地坐成一排,和平台下面的人说侏儒病并不是后天形成的,而是从胎盘里面带出来的。造纸厂排出的金属元素不仅是铅,婴儿体内只有铅元素过高,因此这场病与造纸厂无关。他们说这种病在很多地方都有暴发,有些地方无论大人小孩全是侏儒。最后他们提出一个结论:人不可能一直都在进化的,英国那个达尔文是错的,否极泰来,物极必反,侏儒病是人类退化的前兆。
  人类退化伦并没有得到赤坎人的接受,这个结论对他们一点益处都没有。关之洲站在人群最前面仰望着那排专家,本以为他们研究出了什么药物能够治疗冬雨的病,像人体模具,即便还有很多弊病,至少在一定程度上这种方法是可以给婴儿起到治疗效果的,关之洲始终对那套人体模具耿耿于怀。如今召开这么隆重一个会议就为了宣布这么一个没用的结论。
  关之洲离开广场的时候心事重重,退化的婴儿还是不是人?他一路上都在纠结这个问题。这些新生的婴儿不但在身体上发生了变异,智力思维与表达情绪的方式也在发生变化,可他们都是从正常人的身体孕育出来的。关之洲越想越觉得荒诞,人类退化论就是一个荒诞的说法,所有人都知道造纸厂排出来的金属元素导致了这场灾难。
  回到家中,看到冬雨在地上爬。冬雨的眼睛是歪斜的,眼睛向上翻,目光不能聚在一起,因此关之洲很难从他的目光中看懂他的情绪,更无法猜测他的思想。不过他狭窄的思维世界里绝大多数时间是被恐惧支配着。冬雨对外界没多少好奇,他的五官挤在一起的时候就表示他恐惧,他恐惧窗外的声音,恐惧阳光下的影子,恐惧飘動的灰尘。他如此脆弱,却表现着对生命的渴望,或许世上的每一条生命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被赋予了追求生命力的天赋。   医院旁边开了一个金属婴儿教育机构,很多年轻父母带着病孩儿过去学习,为了让这些先天残疾的婴儿在将来能够有能力应付这个世界的生存规则。白若也带着冬雨到这个教育机构去。病孩儿在治疗以及教育的过程中非常努力,或许是治疗设施让他们身上的病痛有所减轻,或许紧紧是他们生命力的一种表现方式。不过他们很容易疲倦,疲倦的时候张着嘴巴吐气,眼睛往上翻。
  1998年冬天的第一场雨淅淅沥沥滋润着被秋风吹了两个多月的地面。冬雨身体不适,噘起嘴巴多次想哭,但是没有哭出声音。夜色降临以后他脸色发青,体温不断上升,关之洲冒着雨送他去医院。被医生打了一针药水以后他沉沉睡去了,躺在小病床上,两瓶药水一滴滴注入他的手臂。白若靠在他的肩膀上睡着了,他们坐在安静的回廊里,第一股南下的冷空气虽说不强,但是夜半时分也足够让人冷得发抖。
  待药水注入冬雨的身体,从药房拿了一袋药他们就回家了。被雨淋湿后关之洲感觉浑身发热,脱下衣服,看到皮肤被烧红了。他走进冲凉房泡在冰冷的水中,差点晕过去,清醒过来以后踏出浴缸,浑身的皮肤绷得紧紧的。他用浴巾包裹着身体躺在铁床上,白若来看了他一眼,问他是不是不舒服。关之洲没有力气回答,她又转过身去照顾冬雨了。后来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半夜醒来的时候发现白若跟冬雨就躺在身边,他们已经睡着了。他艰难地走到大厅,开了灯,打开浴巾,看到好几处皮肤已经被灼烂,脓水挤了出来。他简单涂了点盐水就躺在长椅上,望着窗外的雨再也没能睡着。
  那场酸雨让许多人染上了皮肤病,患病的人浑身涂满了药膏。江里死了好多鱼,死鱼白肚子朝上浮在水面发出一阵腥臭。那时节田野里的庄稼已经收割完,山上的桉树并没有受到多大影响,因此人们也没有太在意这场雨,但这片贫瘠的土地已经开始走向枯竭毁灭了。
  “把他送到赤坎疗养所吧,我们干活挣的那点钱养不活他。”我对白若说。
  她转过头来,脸色很难看,冬雨也跟着哭了起来。
  到了晚上,白若说她母亲的老房子被人烧了,她要过去处理事情,冬雨就交给我。那是我第一次跟冬雨独自相处。看着白若离开,冬雨也显得慌张。我们在大厅昏黄的灯光下呆了很久,我坐在沙发上,冬雨在地上爬来爬去。冬雨不时抬起头来看我,一开始他保持警惕,后来就放松了。他发出含糊的声音,似乎在呼喊我。我弯下腰去靠近他,他握住我的手指摇晃着。他的手虽然是冰冷的,被他握住的时候我竟然被触动了。他紧紧握住我的食指对着我叫唤,那种声音像极了“阿爸,阿爸”。从来没有人教他这样发音,或许他根本不理解这个发音到底代表着什么,对我而言,我已经不能再逃避父亲这个身份了。我把他抱在怀里,夜深以后哄他入睡。他很艰难才能进入睡眠,而且睡眠质量好差。我抱着他摇晃了好久,在窗口来回走动,甚至哼起了歌。冬雨抱着我的手臂睡着了,我把他放到床上去的时候他依旧没有松手,因此我也只能跟着躺下。那一晚特别安静,窗外的天空格外明净,月亮很高,但我觉得那是月亮离我最近的时候了。
  白若整个晚上都没有回来,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她就坐在床边,很温柔地看着我跟冬雨。她告诉我她母亲的房子并没有着火,她是故意离开的,在亲戚那里住了一晚,就是要让我跟冬雨独处一个晚上,让我体会一下什么是亲生父亲。
  后面那段时间冬雨看上去健康了许多,我也慢慢接受了他的发育不良以及头脑愚钝,除了让日子一步步坏下去,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可做。冬雨能够站起来了,但是每走一步都很艰难。他已经摆脱了药物,说是摆脱,其实是我们买不起那些药。白若常带着冬雨到街上去,尽可能让他认识外面新鲜的世界。她没有因为生了一个丑陋的侏儒而沮丧,发育不良的孩童满街都是,镇上还新开了两间专卖金属婴儿生活用品的店铺。商店里面有一面巨大的哈哈镜,映照出来的东西都是变形的。为了让冬雨开心,白若把冬雨抱到哈哈镜前面。我跟白若的面孔被哈哈镜揉捏得不像样,冬雨的五官却很端正。我不由得同情冬雨,心想,如果不是这场病,他长得一点都不难看。冬雨看到哈哈镜里面的自己哭了,或许在他眼中,长得端正的自己才是怪物。
  一个沉闷的夜里,对面人家的狗叫个不停。白若睡不着,侧过身来看我,然后爬到我身上。我以为她早已在生活的压迫下丧失了性欲,人的身体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太长时间没有动房事,她的动作已经不灵巧,身体下面的铁床发出凄厉的呻吟。白若的身体已大不如两年前,没多久她就累得趴在了我的胸前。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声响,整个房子都震动了。我跟白若穿上衣服走到门外。四周邻居都醒了,点着手电筒到处照。飞扬的尘埃挡住了光线,手电筒的光照不到街对面。待尘埃沉淀下来,对面的两幢房子已经消失了,地面陷了下去,一个几米深的坑狰狞地出现在路边。深坑里面破砖碎瓦一片狼藉,沙化了的泥土如瀑布朝低处流去。光亮中我还看到了那条叫了一整晚的黑狗的尸体,被一块水泥板压着。公安、救护车跟消防官兵都来了,一边封锁现场一边搜救。我们各自回家,消防车的霓虹灯把彩色的光亮甩到了房子里。白若躺在我的臂弯里身体微微颤抖着。
  黎明时分,我走到门外。消防官兵坐在街上疲倦地抽烟,公路边一排白色救护床上躺着两个家庭的九具尸体,九具尸体当中有好几具衣衫不整,穿得很少,他们是死在睡梦中的。深坑已经被公安封锁起来。
  赤坎不是个多自然灾难的地方,酸雨过后又发生了坍塌事件,虽说赤坎居民日常很少提这些事,脸上总掩盖不了紧张害怕的神情。
  一天早上,下了一场雨,城东风情街的马路上又出现了一起地表坍塌事件。由于天色尚早,没有造成人员伤亡,但是坍塌的马路裂开了很长的一条缝隙,坍塌的范围也比上一次要大,路边的房屋差点就被那条裂缝吞进去。地下水流失以后雨水灌进干燥的地下泥土引起泥土收缩产生一股吸力导致了地面坍塌。这次事件引起了人们的恐慌,两旁围观的人紧皱着眉头,担心不知什么时候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家中,那时候地下的深坑就会成为自己一家人的坟墓。
  在一段并不特殊的日子里在各地读书的大学生陆续回到了赤坎镇,年纪长一点的赤坎人知道很快就会有大事发生了,跟历史上的许多大事件爆发前的征兆是一样的。大学生一回到赤坎镇果然组织在一起,白天到野外去拍照收集资料,学化学的甚至在自家做起了实验。大学生要求去参观造纸厂的内部环境遭到造纸厂工作人员阻拦。晚上他们聚在司徒氏图书馆里开会,一开始是偷偷地开会,后来就允许赤坎镇百姓旁聽了。造纸厂安排人偷偷潜入旁听。所有人都清楚这群大学生回来是要策划一场保护赤坎镇环境、拯救潭江、拯救金属婴儿的游行。   游行前的热身行动是印刷传单跟宣传口号一家一户走访派发,在人群聚集的地方宣传他们的活动。赤坎镇政府为了不让事件走到游行这个地步,派人前去协调,表示愿意跟造纸厂商量整治环境,加大力度治疗金属婴儿。这些措施治标不治本,大学生要求造纸厂撤出赤坎镇,政府没有给予回应。于是一场游行在赤坎古镇爆发了。
  天际的晚霞燃烧着,街上风尘滚动,轻薄的塑料袋子在半空打旋转,来往的车辆把飞舞的塑料袋子压在车轮下。我洗完澡坐在门前抽烟,花坛里的花草仅剩下枯枝败叶。我心想,几年前的那些夜晚白若绕着花坛转圈时心里在想些什么呢,绕着花坛转圈子她能获得什么呢?于是我站起身,绕着花坛走起来,一边转圈一边思考。走着走着,身上沾满了黑色的粉刺,是空气中的金属颗粒。刚洗干净的身体,在门外转几圈就脏了。我往门口走去,看到冬雨一动不动躺在地上。
  “白若,白若。”我对着空洞的房门喊了两声。
  白若急匆匆跑过来,看到冬雨鼻孔里流出来的两道鲜血惊叫了一声。
  抢救室的灯一直亮着,我跟白若在门口守候。白若在回廊来回走动,累了就在我身边坐下,没坐多久又不安地站起来走动。抢救结束后医生跟护士围在病床旁边走出来。白若拦住医生问情况如何,医生一边走一边说:“铅中毒,这个倒不是特别严重,严重的是败血症,体内金属元素破坏了他的造血系统,具体的检查结果还没出来。”
  我跟在后面听到医生的话心里很不是滋味,维持治疗肯定又是一个长久且艰难的过程。我扶着白若来到冬雨的病房,给她倒了一杯水。她双手颤抖着,眼睛一直没有从冬雨的身上转移过。医生说冬雨需要输血,但是不能用父母的血,直系输血有生命危险。输血需要一大筆钱,我跟白若坐在椅子上看着医生递过来的单子久久不敢接过来。
  夜晚,白若把我叫醒,冒着夜色走到城南。那晚很安静,天特别黑,走到那条阴暗的小巷。低矮的房屋前明晃晃的灯特别惨淡,好长一段时间内在我的脑海里晃来晃去。那是一个地下卖血组织,虽然卖血换来的钱不多,但是比医院献血给的补贴要多得多了。穿着白大褂的姑娘先是给我们验血,不同的血型价格也不一样。她用针头在我的手指上刺了好几次都没有刺破指尖上的茧,针头弯了,她又重新换一个,在白若的手指上则是刺了好几个洞都没有血冒出来。我们坐在阴暗的房间里等验血报告。验血报告出来以后那位姑娘问我们要卖多少,然后带我们到一个灯光较为明亮的房间。她把针头扎进我们干瘦的手臂,黑色的稠液通过管子流到透明的胶袋。白若的脸色一阵阵变得苍白,她用洁白的门牙咬着下嘴唇。
  我们想尽办法到医院去给冬雨支付治疗费用。护士拿出一小袋血挂在冬雨病床上,一滴滴血液注入冬雨的身体。那个夜晚我守在冬雨身边,看着鲜血缓缓进入他细嫩的血管。我在想,注入冬雨体内的到底是谁的血,而我们卖出去的血又将注入谁的身体?注入别人血液的冬雨还是原来的冬雨吗?我们的血液为何如此廉价,而他人的血液如此珍贵?
  第二天早上医生给我们带来了冬雨的检查结果。冬雨患的是败血病,造血系统已经完全崩溃了,至于还能活多久,医生摇摇头,没有给出明确的时间。
  冬雨的身体一直没有好转,他三岁生日过后白若又偷偷去卖了两次血。白若形如枯槁,头发枯燥,皮肤皱成一叠叠,手臂上有几个被针孔刺穿的伤口。床头边放着几粒干瘪的红枣,她不时拿一粒放在嘴里含着。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来月经了,仿佛提前进入了另一个年龄段。冬雨长时间躺在床上,被病痛折磨得瘦如一只青蛙。我和白若守在冬雨身边,看着他一点一点死去。如果我没有算错,冬雨活了一千一百八十二天,在第一千一百八十三天凌晨五点钟左右死去的。
  那天白若穿着单薄的睡衣跪在床边,捧着冬雨颤抖的小手。冬雨闭着眼睛眉头依旧没有解开,可想而知他死去的时候多么痛苦。我搂着白若坐在长椅上直到天亮,白若疲惫不堪地靠在我的肩上,没有哭泣。
  我冒着雨到镇上给冬雨订了一副棺材。棺材很小,把冬雨的尸体放下去以后还是空出了很大一片地方,还能再放一个冬雨。
  赤坎镇的游行事件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关注,镇政府班子被撤了。新一任政府班子入驻赤坎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造纸厂撤出去,随后成立了工作小组负责治理潭江。夏天一场大雨过后,江上的黑色淤泥被冲走了。
  那年的秋天赤坎镇特别萧条,街上没几个人。造纸厂搬走以后很多外地人带着他们的生活行当离开了,城西重新变成了一块荒地,杂草很快就爬上了废弃房子的墙壁。河边的芦苇冒着秋风伸直了腰杆,河水也渐渐变得清澈,但是潭江水依旧不能饮用,需要大自然长时间的分解与净化才能降低水中的有毒金属元素。
  金属婴儿是造纸厂时代留下的最让人痛彻心扉的产物。政府花了很大心思来拯救这发育不良的一代,效果并不明显。
  潭江上出现了一条船,是环卫局派来清理垃圾疏通河床的铁船。恢复工作注定是漫长的,毕竟十年的污染已经沁入赤坎人的身体。镇上的小孩喜欢站在江边张望那条发动机轰轰响的铁船,几个金属婴儿夹在其中,他们踮起脚尖,目不转睛。
  责编:周朝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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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启二年年初的京城,处处弥漫着惊慌不安的气息。往年的二月初,庆祝了“龙抬头”的日子之后,人们才像是睡醒了一样,最后回味一下正月里的欢乐和闲暇,走进新的一年,该做生意的认认真真地做生意,该耕种的准备春耕。然而在这一年,正月末廣宁沦陷的急报震动了京城。北京戒严了,上至百官,下至士民都惶惶不安,但凡有点门路的人都想着送走家眷或是直接南迁。  经历了焦灼的十余天,好一些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整个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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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梁启超第一次知道“张荫麟”这个名字,缘于《学衡》杂志的一篇文章。那篇署名张荫麟的短文,以《老子生后孔子百余年之说质疑》为标题,开门见山,驳斥了梁启超“老子生于孔子之后”的六条证据。后人虽然用了“言简意赅,文气贯通,逻辑严密,考辨精细”等褒义词评价了《老子生后孔子百余年之说质疑》这篇文章,但是一个悬念始终在我心里无法放下,大名鼎鼎的梁启超先生,是否会像二十一世纪的中国文坛中人,拍案而起,雷霆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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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期的青年作家力作,四个中篇小说,似乎是形态各异的“人在囧途”,在日新月异的现代社会里,像《背靠背的世界》中的刘大刚和“我”,一直致力于找安身立命的“场”,小人物的忐忑,面对越来越边缘化的人生困局,有突围,也有无力感;《忌口》里小雅的疑虑,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似浓雾,笼罩着都市里年轻的生命;如果说《秦村歉意》里的“歉”,道出了人生的痛感,指向历史中不为人知的隐痛,那么《麦瓶草》管窥的,除了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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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碑为谁立:关于《碑》(中篇小说 作者:尤凤伟)  山东济宁翟胜成  读罢《碑》,想起两句宋诗:名高不用镌顽石,路上行人口似碑。  小说以“我”为视角,以寻找老英雄为线索,用平实的语言,渐进的结构,自然而然向读者展开“我”的见闻,反映出官场浮躁虚夸、攀比邀宠的工作状态,揭示出养老、拥军优属等急需解决的社会问题,性格鲜明的松爷形象也逐渐丰满。  真正的英雄是为国捐躯的勇士,忘记他们就意味着背叛,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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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4日上午,168人参加了马晓康长篇小说《墨尔本往事》的线上主题研讨,79位评刊团成员发表了评述,15位评刊团成员现场发言。以下从79位评刊员评述中辑录其中精彩部分。  山东平邑张维菊  叙述的语气,是曾经沧海的平静。命途的多舛,人性的复杂、多变,被作者刻画得入心、入骨。在国外讨生活的华人们,一边窝里斗,一边同仇敌忾、抱团取暖,互相舔舐伤口。  平静之下有激流。那尖刺带来的疼痛,小说人物的,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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脊令在原,兄弟急难。  ——《诗经·棠棣》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杜甫《赠卫八处士》  1919年11月21日,鲁迅与周作人一家迁入八道湾11号。  在这一天的日记里,鲁迅写道:“上午与二弟眷属俱移入八道湾宅”。周作人记曰:“上午移居八道湾11号”。  这一天,周五,农历9月29日,天气晴朗,是个适宜搬家的好日子,次日便是寒衣节了。寒衣节,也就是俗称的鬼节,要给亡故的亲人烧寒衣。按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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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 佛  仿佛这就是全部。一条河流,有它  全部的辽阔和喧嚣;一棵树  也有它自己的前世和今生  甚至一朵小花,一株小草,一粒尘埃  它们卑微而顽强的身体,常常  让我羞赧和悲戚。鸟声消隐的地方  柔和的风,蜿蜒着吹向旷野  我站在这里,内心安宁  仿佛在漫长的一生中  得到了暂时的宽恕  许多事物从眼前经过  照彻窗前的月亮,还是创世之初的  那一轮。路过台阶的蟋蟀  还是多年前梦中走失的那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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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注意到这部作品,应该是在微信的朋友圈里看到一则新闻,说“莫言老家高密又现文学天才,90后美女文字凶猛锋利,力破《作品》60年不发长篇魔咒”。首先必须承认,这条新闻标题的确拟得很好,其中有三个要素最为吸引眼球。其一,强调作者徐晓是莫言的老乡。尽管说除了大家都共同致力于文学事业的创造这一点外,莫言很可能和徐晓没有一毛钱的关系,但这条新闻却非常巧妙地借助了莫言巨大的社会影响力。其二,强调《作品》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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