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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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家的冬天,雪是你早晨推不开的门,是你路上迈不开的腿,是你必须跟着大人缩在房里炕上的“猫冬”,是你压缩和变小了的冷冻世界。
  冬天是一年中最漫长的季节。感觉是粮食才收进仓,冬天就追着秋天的脚步儿赶来了。一阵紧过一阵的北风刮过,雪花就飘飘洒洒,铺天盖地,将世界捂了个严严实实。乡村小学的寒假也就跟着无休无止地放了起来。往日村庄上空的歌声和朗读声,被雪埋了。
  从心里说,猫在炕上,躲在屋里的一个冬天,多数时候我是不快乐的。我眼巴巴地等着外面放晴,最好是出一点小太阳的时候——那时,我和丫蛋儿、二妞,就会像小鸟一样飞出去,像子弹一样射出去,我们的目的地:村东头小学操场!
  一到操场,就会迫不及待地干一件事:比赛堆雪人。堆雪人是一件体力活儿,你要去扫雪、压雪、垒雪,要在很短时间里,在同一个地盘上,找到足够的堆雪人的材料,当然,还得跟打仗一样,要看形势,抢地盘,讲究眼疾手快,还要拼谁的体力好。其实,在这个比赛环节,我们条件都差不多,因为我和丫蛋儿、二妞都是同一级同一班的同学。虽然丫蛋儿比我胖,二妞比我高,但是要论力气,掰手腕儿时,丫蛋儿不是我的对手,挑柴火时我从来没让过二妞。我妈说,我是人小志气大。有我妈这一句表扬,我心性就更大,就更是时时处处要跟丫蛋儿、二妞争个高低输赢,却不知道我是上了我妈的当——她总拿激将法来刺激我上进,养成了我从小就争强好胜的脾气。这对女孩子来说,未必是好事呢!
  堆雪人要比体力,它的好处是让你累,甚至让你累到发热出汗的地步,累了热了,在雪地里就不容易被冷着冻着,就不会感冒生病花钱吃药。这样,不花钱还有地方混,家长才会让你逮着不多的冬日晴天,出门玩个痛快。但是光比体力比不出个输赢,没有输赢就没有奖励,没有奖励就没有刺激。要知道,我们赢家获得的奖励,通常会是一大把糖块儿——那可不是一般的糖,而是包了很好看的玻璃纸,而且味道很香甜诱人,有的糖块儿还会自己变魔术,那是当时在东北乡下很罕见的广东水果糖哦!
  发糖果的人是铁塔。严格说,我们该管他叫铁塔叔,或者铁塔爷。但是却没人那样当面叫他。他也不气不恼,好像叫他叔啊爷啊不正常,直呼其名或者不叫他,反而最正常。
  铁塔是我们堆雪人比赛唯一的评委。
  可以说,我和丫蛋儿、二妞一伙人,有那么高的积极性,不远千米来操场比赛堆雪娃娃,就是因为有铁塔这个忠实的评委和他诱人的奖品。
  铁塔在村里是个怪人。他的家就建在学校操场边,房子比村小的校舍还高大,每天从他家大门进出的,却总是他一个人。春夏不见他下地伺候庄稼,秋天当然也见不着他到场上翻晒粮食,冬天,没人到他家大房子去“猫冬”,他也从不去别人家凑热闹。他就像飘在村里的一个孤魂野鬼。但却不是吓人的讨厌的那种鬼。他其实一点也不让人讨厌——至少我们小学生不讨厌他。他经常就在自家门洞里一坐一整天,手里捏一个酒壶,时不时往嘴里凑那么一口,双眼死死看着学生飞进飞出教室,看着村小热闹了空寂了,然后,直到手中酒壶空了,他把自己也坐成了一座雕塑。
  冬天里村小放寒假,铁塔就看不到进出学校的学生娃了。看不到学生娃的铁塔就更孤独了。于是,他就想出了晴天让我们去操场堆雪人比赛。我们紧张忙碌垒雪人时,铁塔在一旁袖手旁观,不多言语。只是会不时将酒壶往嘴里凑上一口,然后哈一口酒气,像是为我们助兴。他的年纪据说已经五十开外,头发花白,背有些佝偻,但还是可以想象得出,他年轻时一定有铁塔般的身材。铁塔只是东北乡下一个过早衰老的老头儿,穿着却是南方款式——那时,北方乡下爷们儿都是黑棉衣黑棉裤黑棉靴,有钱人家则在穿戴上点缀些早已经少有的皮毛;而铁塔是羽绒裤羽绒衣羽绒帽,里面像充气一样鼓鼓囊囊。这些衣服已经不新了,有的地方还扎破了洞,那里就像老人拔牙的嘴一样,瘪下去。这身打扮,穿在一个北方乡下老汉身上,滑稽多于时尚。
  铁塔平时是个言语寡淡的人,只有在开始评奖时,话才会多起来。评奖的规则当然也是铁塔制定的。他说,不比谁的雪娃娃块头大,而比谁的雪娃娃最好看。说这话时,他总会有意无意地瞥我一眼。我知道,在我和丫蛋儿、二妞三人中,当然数我最漂亮。
  铁塔又强调说,堆雪人的比赛,不仅要比体力,更要比艺术。也就是说,是雪娃娃的选美赛。
  有谁不爱美呢?提到美,就会触动女孩子最敏感的神经。雪娃娃选美赛,不是就等于做雪娃娃的女孩子在参加选美赛吗?
  对美最不自信却希望自己最美的丫蛋儿,就开始动起了脑筋。她说她一动脑筋,后脑勺儿就会生疼。所以她在学校的各科成绩总是垫底的。但是为了获得铁塔的糖果——其实更是为了证明自己有美的能力,她也不怕疼了。
  丫蛋儿想到的招数是:给她做的雪娃娃穿一件花衣裳。她堆好雪娃娃后,就毫不犹豫地脱下了自己身上穿的套在棉袄外的牡丹红花衣。她想,雪娃娃被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如此美丽,这回铁塔的奖品,肯定非她莫属了。
  但是到了铁塔发奖时,奖品在丫蛋儿跟前绕了个弯儿,还是发到了我手里。
  丫蛋儿一双圆眼睛顿时从希望变为愤怒。
  铁塔说,丫蛋儿的雪娃娃虽然穿上了红花衣,但是两只袖子却是空挂着的:“难道你的雪娃娃是断臂维纳斯吗?”
  我们从课本里知道,断臂维纳斯是外国古代很好看的一个美女。老师说,她的残缺美,是没有任何人可以复原的。丫蛋儿堆的雪娃娃当然无法跟维纳斯比美,但是丫蛋儿却不甘心就这样认输。她听罢铁塔的解释,愤怒的眼睛很快又燃起新的希望。她赶紧找来树枝插在雪娃娃两臂的位置,又把红花衣裳的袖管儿套了进去。
  丫蛋儿圆眼睁着,话没出口,大家却都听见了潜台词:断臂修好了,看你怎么说!
  我们一看丫蛋儿修好断臂的雪娃娃,更乐了:那哪是两只手臂啊,僵硬笨拙,分明就像发胖变肿的一个傻大粗白的十字架!
  还是铁塔说得更准确,他说,丫蛋儿堆的就像秋天地里吓唬麻雀的稻草人。你看,树枝上的枯叶还在瑟瑟抖动呢,它是不是在吓唬想偷嘴的麻雀呢?   说得丫蛋儿小嘴一憋,眼看要哭了。铁塔赶紧说,你看秀秀堆的雪娃娃,要鼻子有鼻子,要眼睛有眼睛。关键是,人家眼睛里还有两颗黑眼珠,是不是比你们做的要生动好看呢?
  原来,我把妈妈做衣服剩下的两颗黑纽扣悄悄带来派上用场了。
  铁塔又说,这次我们发一个一等奖,当然是奖给秀秀了,再发一个二等奖,奖励给开始喜欢动脑筋的丫蛋儿,虽然丫蛋儿的雪娃娃做得像维纳斯和稻草人,但是已经有很大进步!
  铁塔一席话,说得丫蛋儿破涕为笑了。
  我把奖品——铁塔奖给的一大捧花花绿绿的糖果,拿到正为我们赶制夏衣的妈妈跟前。妈妈知道了糖的来历,停下裁剪活,告诉我,你铁塔叔这大半生人啊,先是给毁在钱上,后来——妈妈说到这时,顿了顿,才说,他给毁在女人上。
  原来,铁塔在年轻时,虽然长了个大高个儿,也有一身好力气,却因为穷,娶不上媳妇儿,三十多了还打光棍,在村里混得抬不起头。后来就赶上了农民外出打工,他是全村第一个南下去广东打工的。村里人都以为他挣着钱了,因为他陆续将村里年轻后生带去了广东,后生们一去都不复返。就在他把村庄的年轻人差不多淘空了的时候,他却回来了——他多出来的是一大包钱,少了的是右手四根指头。原来,手指是被机器齐刷刷地切去了。他要用那包钱娶在村小代课的林老师,又在操场边修了新屋,他的理想就是守着林老师,生几个娃,过好后半生——因为那时他已经四十多了。从未出过远门的代课老师却要求铁塔带她去一趟广东,林老师想亲自去看一眼那能制造好看衣服好吃糖果、磁铁一样吸引年轻人的地方。谁曾想,林老师这一去再没回来。据说二十多岁的林老师也被那遍地流金走银的地界吸住了,跟了一个比铁塔年纪还大的香港人。当铁塔懊悔不迭地自个儿回到村庄时,他整个人就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都是钱财惹的祸。妈妈说。
  如果林老师不走,铁塔的娃也该跟你们一般大了。妈妈又说。
  他带你们玩,可以。他给你们糖吃,也可以。不能进他那屋啊。妈妈特别提醒说。
  林老师,其实是妈妈的亲表妹——这是妈妈当时没跟我说的。
  铁塔屋里有什么恐怖秘密呢?没人知道。我们只看见那屋跟铁塔一样,很快老了,二楼的玻璃窗户原本像明亮的眼睛,那玻璃窗在林老师走后不久,莫名其妙地自己就破了,铁塔干脆就在上面蒙了黑布,变得丑陋狰狞,让人想起铁塔那断了指头的手;大门打开时,从外往里看是黑洞洞的,开关时门轴会咿咿呀呀发出吓人的怪声音。谁敢进去呢?再说,铁塔也从未邀请人进去,包括我们这些在他跟前嬉闹的孩子。
  但是我们依然喜欢在冬天难得的晴天去堆雪人,去争铁塔给的奖励。
  上一次什么奖励也没得着的二妞,接下来的一次比赛中也使出了绝招:她在堆好的雪娃娃眼里,按进两颗算盘珠子,又黑又亮的算盘珠子确实比纽扣眼睛好看多了,关键是它那两个空心的小圆洞儿,就像眼睛珠子反光时出现的亮点。有它“点睛”,整个雪娃娃都神气活现。
  但是铁塔还是把头等奖给了我。因为,我不仅在雪娃娃眼睛里装了黑眼珠,我还在雪娃娃鼻子上安了红鼻头——我将舍不得吃的冰糖葫芦上那枚红得透亮的山楂果,嵌进了雪娃娃的鼻子尖儿,这样,雪娃娃就像马戏团里最惹人喜爱的小丑,一出场就博得满场掌声!
  丫蛋儿和二妞,不管她们怎样动脑筋,却总是赶不上我。
  因为,下一次,我出其不意地给雪娃娃围上了红领巾!
  再下一次,我给雪娃娃装上了安琪儿的翅膀!
  总之,每次丫蛋儿和二妞,她们中有一个也可能会获得带有安慰性质的二等奖,但是,一等奖总是毫无悬念地被我独占。
  既然比艺术比聪明,丫蛋儿和二妞永远不可能取胜,何不换一种思路比赛呢?于是,她们两人就像商量好了一样,突然向铁塔发难:要继续比赛就必须修改规则,要不,她们就集体退出了!
  她们提出的新规则是,雪人不仅要堆得好看,更要堆得高大!
  她们说,美是人的眼睛说了算,高大是尺子说了算;美是随意的,高大才是硬道理,才有硬杠杠,扯根皮尺,就能量出谁高谁低。
  当丫蛋儿和二妞以蛮不讲理的方式讲出这番道理时,铁塔居然妥协了。
  比高大就比高大,谁怕谁呢!我说。
  无非是丫蛋儿比我块头大一点,二妞比我身材高一点。就凭这两样,我就一定比不过丫蛋儿和二妞吗?
  于是,雪娃娃选美赛变成了雪人竞高赛。
  以高为第一优胜规则出来后,没想到我从此居于下风。
  第一个回合,丫蛋儿和二妞采取联手战术——她们用两人共同收集的雪块,集中先堆一个大雪人,再随便堆一个小雪人,这样,又高又大的雪娃娃就稳坐了第一把交椅。
  下一回合她们还是以相同战术,只是将第一把交椅换一个人去坐。这样,她们就永远可以占据第一位置,轮流当第一名,比赛的冠军头衔从此与我无关了。
  当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家时,等着吃我的冠军糖的妈妈,以及她身边一堆女大人,正在议论铁塔呢。
  一个当初跟铁塔外出务工,如今从广东回乡过春节的后生,说起了铁塔那些用作奖品的糖果的来历:原来是铁塔当初娶林老师时,准备办喜事而储备的广东喜糖。还没来得及在村里办喜事,林老师却离他而去。这些糖,就被铁塔收藏起来,后来陆陆续续用在了他认为应该跟他的孩子同龄的我们身上。
  一个吃过我带回去的冠军糖的阿姨听了直呸呸:太恶心了,他怎么把快十年的糖还拿来给孩子吃?
  另一个也吃过糖的阿姨不相信:糖搁不了十年,尤其是夏天,它怎么也会化的。
  回乡的后生崽告诉了她们其中的秘密:铁塔专门在自家屋里建有挖得很深的地窖,他把糖和他认为的一切秘密,都藏在了地窖里。
  十年前的广东糖!那其中有像棉花一样柔软的棉花糖,有可以在瞬间染黑牙齿舌头的魔鬼糖,有又香又浓的怪味儿奶油糖,有会在嘴里跳来跳去的“跳跳糖”,有可以吹出泡泡来的泡泡糖……棉花糖、魔鬼糖、奶油糖、跳跳糖和泡泡糖,都一样新鲜、香甜、美丽,至少从表面看不出一丝岁月的痕迹。铁塔是怎样用心用情来呵护这些糖果的啊!这些糖果在他生命中,又是占有怎样重要的位置和分量啊!我很后悔把这些赢来的糖一块不剩地都吃进了肚子,而且连糖纸都没保留一张——不是因为恶心它来自十年之前,而是觉得自己太没心没肺了!   我发誓要重新得到冠军,赢回铁塔珍藏了十年的广东糖块!
  吃过了腊八粥,离除夕大年夜的日子就越来越近了,北方乡下的年味儿也越来越浓了。二踢脚、鞭炮会冷不丁在你脚前炸响,把你直吓一个趔趄;将要被屠宰的年猪在拉出圈门时,那绝望的嚎叫声会穿越一座村庄,听到嚎叫声的大人小孩面色都喜气洋洋的。平素躲在屋里“猫冬”的人,突然变得格外活跃,走村串户,访亲拜友,原本空巢孤独的老人们,一夜之间,变得年轻了,腿脚活络了,脸色喜庆了,返老还童了。人们见面时,不再是像以往那样问,你吃了吗?而是问,大小子回了吗?二闺女到家了吗?那个看不见的 “年”,把所有庄户人的血都点燃了,烧热了,煮沸了!
  二十五,扫尘土;二十六,烀猪肉;二十七,杀年鸡……我和丫蛋儿、二妞堆雪人决战,就是在农历二十八这一天早上进行的。
  那天一大早,妈妈就要我去村西头姥姥家取窗花纸。姥姥每年都会为从身边走出去的子女每家每户剪窗花,她剪的窗花,有老鼠嫁女,有孟母教子,有年年有鱼,也有五谷丰登,每年都换着不同主题,剪出她心目中的花样年华。那些上了蜡的大红油光纸,一贴上窗玻璃,节日喜庆的劲头儿就会从里往外透,仿佛窗玻璃就会不打自招地大呼小叫:过年了!过年了!
  要在往年,去姥姥家取窗花是我最最盼望的日子了。窗花纸的好看和传染给人的喜庆,就不用说了。到姥姥家,可以顺便饱各种口福,可以提前悄悄藏一点压岁零花钱,可以享受姥姥那里总是支取不完的爱。可是,今天,一大早我就看见天色放晴,看见了快进除夕年关时东北难得一见的太阳天,我和丫蛋儿、二妞约好的本年度最后一次堆雪人比赛,就在今天!
  领了妈妈的圣旨,我出门先往西,晃过妈妈的眼睛,然后一拐弯,往东跑去。我要提前侦察好最有利的地形,找到最佳位置,到时只等铁塔一声令下,我就要垒出本年度最高、最好看的雪娃娃,夺回本该属于我的冠军宝座——当然,我要理所当然地赢得铁塔珍藏版的广东糖,并且被我永久珍藏起来!
  没想到,我跑到操场边,还没顾得喘口气,丫蛋儿和二妞也像约好了似的,从村北和村南两个方向,前脚搭后脚地来到了。
  丫蛋儿背上背了个马架子,是军绿色的,我故意笑话丫蛋儿,这么大早的,你背着它,是要去占露天电影的座儿吗?
  丫蛋儿看看我,并不回答,却向二妞眨巴眨巴眼睛。她们在搞什么鬼?
  二妞手上提着酱油瓶,瓶是空的。原来,她妈让她打酱油,家里一大锅卤猪头猪蹄儿,正等着她打的酱油上色入味呢,她却把那样重要的事情抛到脑后了。可见,我们对年度决战,都到了怎样重视的程度!
  可是,我们却不见裁判长铁塔出门来主持赛事,宣布比赛开始。他不到,我们就算白来了。因为,我们不可能像现在许多领导那样,既当运动员,又当裁判员。
  我和丫蛋儿、二妞,就一起去敲铁塔的门。
  当当当!
  没人应。
  当当当!
  再敲还是没人应。
  我们三个人失望的表情,都写在了对方脸上。
  我从丫蛋儿红彤彤的脸上,突然想起了姥姥的窗花纸。我说,我还要去姥姥家取窗花呢。说着,我要往村西走。
  二妞看着自己手上提的空酱油瓶,也如梦初醒。二妞说,家里还等着我去打酱油呢。说着,她要往村南走。
  丫蛋儿背着的马架子不知道往哪搁,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走。看来,就她是没被家里指使派差,也用不着撒谎,一门心思就冲着比赛来的。现在,反而最不知所措的就是她了。她身子钉在原地,又气又急,一张大阔脸,像猪肝一样红里透紫了。
  正当我和二妞一个往西一个往南要撤退时,丫蛋儿背后的门咿呀一声开了。我和二妞立即像触电一样回过头去。我们看见,铁塔靠着大门的一侧,身子将门洞挡了大半。我们是第一次这样近地站在铁塔家门口,屋里一股浑浊的酒气和霉味儿,跟着洞开的大门飘了出来。我们都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铁塔却对我们笑着,说,几个该死的小东西,过节也不让人省省心啊,还要争个你死我活高低输赢啊?
  铁塔说话时,明显比以往的声音更弱,身子也明显比以往更佝偻了。但是几只好斗的小母鸡却都没注意到这一点。我们催他,快点宣布吧,我们准备好了!
  铁塔看看丫蛋儿从身上取下的马架子,又看看我,说,秀儿啊,要不你去我屋头,搬个骑马凳来先歇歇?
  我是来比赛争冠军的,为什么要先歇歇呢?再说,我为什么要进他屋里去搬凳子呢?我想起妈妈跟我说过的话:不能进他那屋啊。我立即摇摇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铁塔。
  我却不知道,我的惨败就此注定。
  堆雪人比赛开始了!我把憋了很久的一股子气,都变成力量,变成速度,变成狠劲儿,快速地扫雪、压雪、垒雪。雪人在我面前一点一点地长高,长大,长结实;长得更高,更大,更结实。眼看着就超过了丫蛋儿和二妞堆的雪人。这时,丫蛋儿搬出她事先带来的马架子,展开,放到脚下,就当我以为她要一屁股坐下去提前认输时,却见她将身子站了上去,她顿时就高出了我好大一截,然后,不慌不忙地在更高处堆起了雪人。她砌出了雪娃娃头颅,又不慌不忙地掏出彩色有机玻璃纽扣,安上雪娃娃的眼睛,接着,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红纸,贴在雪娃娃的嘴上、脸上,一个有彩色眼珠、红色嘴唇、红彤彤脸庞、高出我的雪娃娃整整一个头的大雪娃娃,就诞生在丫蛋儿手中。
  丫蛋儿毫无争议地取得了胜利。
  我彻底败下阵来。
  那天的比赛虽然早早结束,我却忘记了去村西取姥姥的窗花纸,也忘记了是怎么走回家去的。直到妈妈在我面前伸出手要窗花,直到妈妈知道我又去为赢糖果参加铁塔组织的那个堆雪娃娃比赛,直到妈妈把我骂得狗血喷头,我还没醒过来。妈妈骂完了我,又接着骂那个我从未见过的林老师,骂她当初怎么不该抛弃铁塔,怎么不该当香港人的二奶,怎么不配做自己的表妹。骂着骂着,妈妈却自己流出了眼泪——这时我才知道,那个离开铁塔已经十年的林老师,竟然是妈妈的亲表妹,而她这个亲表妹,就在两天前,带着一个香港人和亲生的两个女儿,在深圳投海自杀了!
  这一切,是两天前从那边回来的后生带回的消息。
  年三十的夜晚到了。村里有钱的人家,已经有了黑白电视机,已经开始看一年一度的春节晚会。我们只能听听别人家传出的电视喧闹声,还不知道在电视上看春晚过春节是怎么回事呢。我们只是按节日惯例,忙着擀面皮儿,剁肉馅儿,一家人围着桌子包饺子。包好的饺子晾在簸箕上,等着时辰烧水下锅。却不料被鞭炮惊吓的大黄狗突然从那里窜过,一簸箕饺子全部倒在地上,妈的脸色顿时大变,慌乱中赶紧找出香蜡纸表,口中念念有词,也不分东南西北地敬起各路神仙。那个年夜,可想而知我们一家人是怎样度过的。
  更悲催的事情是第二天才知道的。第二天就是农历正月初一,也就是真正的春节。一般人,都忌讳这一天起早。早起就意味着劳碌命,即便乡下人逃不脱终年劳碌,一事无成,却到死也不愿意承认这是命定之事。我们一家人在惶惶中早醒来,却没一个人敢早起开门,都还横七竖八赖在炕上呢,却有急急的敲门声传来,那种不祥气息立即袭来。来人告知,铁塔死了,死的姿势很古怪,是站在操场边,靠着一棵大树死的。他的身上覆满白雪,被冻成冰雕——他留下遗言:愿以这样的方式,送给林老师表姐的女儿(天啊,那不就是我吗)一尊雪人,算是今生留在人世的最后礼物。他的身子,用腰带和树绑在一起,他的脚下,是一个倒空倒净的酒壶。可以想象,当一壶烧酒在他体内的热度慢慢退去,他的肉身和灵魂,就与冰雪世界融为一体。他是想让自己化为冰雪,变为水珠,再蒸发为一缕水汽,升腾空中,然后,去与万里之外的林老师相遇会合吗?
  铁塔屋里没什么秘密。除了一包留给我作为冠军奖品的糖果,地窖已经空空。堂屋墙上一排镜框里,全是十年前林老师褪色发黄的照片……
  那以后,我虽然还在故乡,读完初中、高中,熬过好多个漫长的冬季,却再也没有堆过雪娃娃,甚至也讨厌跟任何人说起这三个字。后来,我远走南方云南,定居在一年到头几乎见不到雪的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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