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白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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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老街上的老豆腐酒店已经开张,人声和豆腐香长了腿脚,漫进街对面的“清白居”。晨起的时辰没有变,夏日的阳光没有变,佝偻在床上的上老依然闭着眼睛蹙了蹙鼻子,将一只胳膊摸进身边的被子里,横竖摸了摸,空的,上老一下子明白了。自从二十多年前,他以广州人的身份从广州回到银城,他的身边就是空的了。
  上老慌慌张张起了床,他把陪伴在枕边的一个金丝楠木手串捉在手里盘起来,盘过一颗一颗的珠子,心便静下了几分,也愈加深刻地体悟到物件比人有安全感。上老习惯在床边搭着两条腿醒一醒神,渐渐清晰的意识告诉他,他现在要一如既往地把自己收拾干净,跨过那条老街,去重复二十多年来都在重复的日子。一旦过了老街,他就成了张大嘴。
  上老又开始想张大嘴这个人物了。老豆腐天天早上向他诉说着张大嘴这个人物的过去,但除了长相和一些平淡的往事,老豆腐从没有透露过其他,上老也从不追问,他觉得停留在这种程度中最好,无论是对人还是对己,就这样一辈子走到头儿。
  其实处处逃脱不了老豆腐,无论是漫天的香气,还是吃在嘴里真真儿的嫩,就更别说活生生的老豆腐这个人了。隔着清白居的窗望出去,正好望到老豆腐酒店一楼的大玻璃,里面已经坐满了人,低着脑袋吃老豆腐。前些年的时候,这扇窗还是一溜平房中的一扇,望到的是酒楼前那片停车场上支起的白布帐篷。那时候不称“酒店”,称“摊儿”、“楼”,或者“馆儿”,又或者干脆在白布帐篷边上竖一木牌子,红漆的仨字——“老豆腐”。人都坐在帐篷里吃老豆腐,年轻的“老豆腐”一身白褂,一早上弓着腰叫上几百遍:“再来一碗老豆腐,不加香菜,好嘞。”
  对于此,上老则说,过去与现在是一个得与失的关系。在每天每场天南海北的闲聊中,每个人都为上老这样独到的想法折服,没人清楚这其中的得与失的真實内容。如今是听不到那老豆腐的叫声了,只剩下响亮的车喇叭和进进出出的人群的嘈杂声。
  大概又是周末,银城这座唯一的文化古玩城已经在初阳中热闹起来,文玩武玩汇聚的小集市已经开始了买卖。你能听到卖二手书的三轮车车轴早早缺了油,“嘎吱嘎吱”地来到这个小广场上铺摊子,卖刻石的已经开了刀,卖藏饰的已经挂了起来,还有卖菩提子的、卖苍耳的……上老对这些人和景儿都熟透了。
  上老回过头来,伸手抓了一把横在身前的大束阳光,捉到眼前,打开手掌,什么都没有。他恨恨地又抓了几把,剩下的依然是他的一只空手掌。他一生都没有停歇过那双紧紧抓住阳光的手,可他抓住了什么呢?他摇了摇脑袋,起身朝着卫生间走去。
  住进清白居已有十年之久,他的身边本就空了,儿子又娶了媳妇,最重要的是时代变得丰腴了,文学艺术的起源又有游戏之说,物质丰腴之上才能有本钱游戏,索性,和他一样闲情惬意迷恋书画的人越来越多,越迷恋越研究,越研究越有些自己独到的道道儿,崇尚他这道道儿的人就越多,用今天的话说叫粉丝。粉丝常常谈着谈着便激动到半夜不肯离去,上老干脆住进了清白居里。
  清白居里有两个屏风,靠门口有一个,向里走,屋子的三分之二处又有一个。两个屏风都是红木雕花,门口的是竹石雕,里面的是兰石雕,屏风一挡,便有曲径之感,中国人讲究含蓄是几千年不变的。屏风再一挡,外间是画廊,里间为起居,上老就这样身体和精神大一统地融在这个清白居里。
  卫生间在起居室的西北角,一人横卧的空儿,四壁灰白,里面已经很多年没有镜子了,上老都是照着白墙梳理他花白的长头发,不一会儿,就会传出电动剃须刀的嗡嗡声。上老没有留胡子的习惯,每天都要把白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这张脸带给了上老无穷尽的痛苦,脸皮下的肉无时无刻不跳动着密密麻麻针尖般的刺痛,刺痛之余便是奇痒无比,尤其是又近了夏日。他已经这样子熬了二十多年了。
  临迈出门的时候,上老定要将一顶瓜皮帽扣在头上,这样他才会感觉到整个人是安全的。这条长胡同般的古玩城林立着满满的字画店铺,什么斋、廊、居、楼、舍、堂、轩都仍在闭门,渺无人烟的样子。只有零星的一家卖美术用品的灰白间和几家做南洋木雕的开了门,老远就跟上老打招呼。
  走出这条漫长的街,阳光泛着热辣扑过来,八月是蝎子般毒热的日子。迎口就是古玩城的广场,那文化集市便在这里。在热浪中又经历了一番招呼后,上老终于越过了老街,去吃他的老豆腐。
  老豆腐早早像惯常一样候在大厅最东头儿的那张餐桌上,他一直坚定地告诉上老,这张桌子的位置,就是他们三兄弟当年结义的位置。老豆腐顶着满头的花白头发起身和上老打招呼,又和上老一起面对面坐下,每人一碗老豆腐,一人一半火烧,吃吃停停,隔着玻璃望老街对面的古玩城。
  这是二十多年来一贯的情景,每天早上,两个人除了这样耗费半个多小时吃掉一碗老豆腐,就是重复聊起一个关于失踪的张大嘴的零星话题,聊的时间久了,时间就会把假象变成了真相。上老看不得老豆腐那副绝望的样子,看不得他时而咄咄逼人,时而充满渴望,时而充满乞求的样子,就干脆不止一次地把自己认定为是那个失踪的张大嘴。老豆腐却面对着上老这张陌生的面孔,再次摇着脑袋否认:“你和他不一样。”
  老豆腐一边嚼着火烧,一边往自己的碗里再次放了一撮香菜,说:“你现在不吃香菜了,
  我那个老朋友就从不吃香菜。”
  “还在等?”
  上老抽动了几下脸,伸出右胳膊去拿醋瓶子。那小片红枣大的胎记又被老豆腐盯上了:“我那个老朋友和你一样有这个记。”
  “那我倒真是对你这个朋友感兴趣呢!”
  说到这里,两个人谁也不看谁,都默默地喝起了老豆腐。大厅里的人一波走掉,又来了一波,每天都要流动到近十点,也就到了楼上二、三、四层包房上客的时候。老豆腐的儿子刘志像一只飞虫从大厅里穿梭,以他的想法,老豆腐已经做成了豆腐全宴,这么大的酒店做对外开放的早餐的概率几乎为零,要朝着高端走。但父亲坚守着老豆腐离不开百姓的老主意,他与父亲隔着的不是父子间的距离,而是两个时代的距离。每一次老豆腐听到儿子的远大理想时,都会想起当年张大嘴的下海故事,那都是泡沫,本分干活才是真的。   两个人用了快一个小时吃掉一碗老豆腐,老豆腐说:“你和他有几分像,你帮着感应感应,他还活着吗?他肯定是会回来的!”
  上老觉得好笑:“世界上别说习惯一样的人多得数不清,就是长得一样的人也多如牛毛。”他把不小心遗落在碗里米粒大小的一点香菜沫舀到老豆腐的碗里说:“我怎么能感应到呢?”
  老豆腐停下了咀嚼的腮帮子。他老了,眼睛泛着墨蓝色的光,时间经久打磨后的锈迹都积淀在那墨蓝色里,有等待和失望,还有继续将等待和失望轮回下去的倔强。他盯了一会儿埋头喝老豆腐的上老,没有回应,又盯起了那点香菜:“人不是说了,越是像的人,越能心有灵犀。”
  “那我猜呀,他不会来了。”
  上老的话刚落,老豆腐急了:“谁说的?你说得不准,我们是从小长大的伴儿,是兄弟,我知道他早晚会来的。”
  上老觉得自己再一次被打了一個响亮的耳光,但他平静地笑了笑:“好,好,你说了算。”
  两个人都不再作声,匆匆吃光后,上老起身出门。老豆腐的儿子端着一勺子老汤赶来,他们习惯喝到最后要添上一点老汤,这是老豆腐最精华的东西。汤没有添上,门已被推开,老豆腐喊:“等会儿我去你那儿溜达,”他又打了一个哏:“张大嘴我拿不准,王多多肯定要来了!”
  上老走了,老豆腐的儿子刘志立在门口:“爸,你别再跟上老唠叨你那些老事儿,再别往人家身上硬安些不清不楚的。这么多年,这不折磨人吗?”“你懂个屁!”老豆腐捉着自己的空碗掠过儿子,回头说:“做豆腐如做人,这老豆腐开到今天,全靠你爷爷传下来的一个‘德’字。”他继续穿过大厅,朝着后厨房走去,“我昨晚梦见王多多了。”
  2
  清白居里已满了人,茶香袅袅,懂行的几个画家一进门,就知道喝得是上等大红袍,烘焙的木香沉着,淳厚绵软,像穿了暗花绸缎的女人散发出的气息;吸了之后,周身都是享受。五六个人围坐在屋子中央的八仙桌旁,上老依旧靠北端坐,烧水,洗茶,洗杯,问候每个人。这样的一幕从银城这座文化古玩城建起后就开始上演,日日如此。
  上老的儿子刘清风和媳妇两个人刚刚从门外急匆匆赶进来,对一屋子人视而不见,直朝着二楼的装裱室奔。一是因为最近排着装裱的活儿太多,夜里加班多,二是因为清风一心对老梁和张装裱师两个人不待见,懒得搭理他们。但他还是被几个人七嘴八舌地唤住了,他朝媳妇抬了抬头,媳妇自顾自上楼去了。
  “清风,清风好啊,两袖清风!”老梁,左邻海云轩的画家,每天上午必要点个卯。许是除了上老之后,年纪最长的了,他倚靠在椅子背儿上,把脖子挺得直直的,笑盈盈地朝着清风说。这又是一天新的开始,人总是要重复无数次的开始,面对这熬人的重复,梁画家已经把这句无聊的话重复了无数次。张装裱师,右邻墨石斋的,得了空儿就要来清白居溜一趟,在银城里的手工装裱术算是挑大梁的了,他也跟了上来,说:“清风真是任劳任怨的,现在这时代,年轻人能这样真得算个角儿了。”老豆腐每次遇见清风,都要唠叨上几句:“怪了,我怎么看清风都觉得像张大嘴,真像。”梁画家不厌其烦:“逢来就说张大嘴,到底有没有这个人?”
  “这话说得,张大嘴是我兄弟呀!”老豆腐一说到此就要较真儿,这是清白居的人都知晓的。清风不言不语,只是笑呵呵地帮着烧水。
  不说话的人都扬着脑袋赏四壁的字画,有明清山水,有近代几大家的墨迹,也有书法拓片,还有当红画家们的作品,传统的,抽象的……自然还有些好东西是藏在人眼皮之下的,用樟木箱子装着,一般的人也看不到。
  老豆腐不会画不会写,但就是好听好看,从二十年前就好这一口。他正和去年退下来的刘部长一直盯着那幅齐白石画像唏嘘:“上老这是花了几年的工夫画的?”上老正在给各位斟茶,应道:“在白石老先生面前,怎敢称上老,白石先生是天人合一的大气。”老豆腐到现在才突然转到了方才说起清风的那根筋,他转过身子,对着清风说:“不管什么时候,这‘德行’好啊,才能行得久,行天下。”人和人之间习惯了说客套话,刘部长也转过身子说:“看看环境多重要,做豆腐的都成了文豆腐,吃了他家的老豆腐,都长了德行,通了诗画了。”满屋子起了笑声。但凡进了这个屋子的人,说话都会不自觉地跟着环境变得自己都不认得了。
  刘部长文玩玩得精致,一手盘着一对儿官帽,在手里无声无息地对着游:“我原来也是喜好这些文人字画,但那时候倒不出时间来。”
  “现在可是有大把时间了。”
  “这不,天天泡在清白居。”
  一行人正乐呵,屋子里进来了一个胖胖的年轻人,一身的链子,脖子上是一串草绳粗细的黄金项链,手腕上同是一串草绳粗细的手链,手指上是草绳粗细的戒指,一连戴了五个。年轻人冲着一桌子人点头哈腰,为每个人分发了一张自己的名片,又收了对方的名片,随后,一声不吭地坐着喝茶,听大伙聊天。
  外面广场上的文化集市热闹极了,各种为了交易而你争我夺的声音灌进了清白居,接续昨日探讨的关于齐白石书画精神的话题。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老梁来了劲头儿。他善武玩,将两颗狮子头盘得啪啪响,然后继续拥护着昨日上老说的两个论道,一个是齐白石的天趣,一个是读白石与赏白石的区别。他侃侃而谈,一手捉着茶杯,一手指向墙上的齐白石像:“因才疏学浅,必要习,习则惑出,惑则思,思则虑,不想得于画中!尤甚白石画作,若只识白石小趣、童趣,那就错了。白石为天趣,天人合一之大趣,大气!有感,融万物生命,胸中丘壑,才得大气、清气、正气!吾只得先领其神,悟其笔意,修其笔力,一生不见得真正,努力才是!”
  老梁不自然地晃动着脑袋,被年轻人的掌声掴醒了。年轻人竟然站了起来:“真是行行有道,行家一说就见血。”老梁谦虚起来:“这都是上老探讨了多久的了。”张装裱师起身要走,他厌恶老梁那副不自知的样子,可是被上老叫住了:“在一起,就是你谈谈,我说说,才有趣。”
  只有老豆腐笑出了声,倒不是因为老梁的那副模样,而是他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个故事。“要我说,我喜欢齐白石是因为齐白石画的《多子图》中的一群雏鸡和我小时候养的那群小鸡的缘分,还有……”老豆腐停了停,“还有与我一个兄弟的缘分。那时候在村子里上小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家里还让孩子养鸡或者割草。我那一窝刚出生的鸡崽就放在我家的一张破床上,我的这个大嘴同学,放了学来看鸡。其中一只我最喜欢,而他偏偏把它捧在手心儿里。那时候小,心眼儿也小,我说:‘你放下,不然,它在你手里拉屎!’”老豆腐滚动着一对小眼睛看了一圈儿:“你们猜怎么着了,那小鸡还真拉了,拉在我兄弟的手里了。我到现在都忘不了我兄弟那张脸!”   一说到脸,上老的脸猛地抽动一下,他用两只手紧紧地上下左右搓,仍然无法阻挡脸皮底下的肉惊慌地上蹿下跳。众人皆笑,只有感到无聊的老梁嗤着鼻子:“转来转去,又转到你那兄弟身上了!一辈子就那么点屁事儿!”年轻人满头雾水:“这和齐白石有什么关系?”老豆腐抬高嗓门儿:“有啊,关系大着呢,齐白石画的鸡崽说不定就是我那鸡崽呢。人不是讲轮回吗,鸡也一样,说不定我那鸡崽的前辈子就是齐白石那鸡崽呢!”屋子里哄然大笑,不经意间,集市上那些卖玉的、卖玛瑙的、卖二手书的、卖藏饰的、卖刻石的、卖菩提子的、卖苍耳的……不知何时,一股脑儿都插空挤进了清白居,这里就是个上天入地、芝麻和西瓜、私事和国事、民生与政治、文化和艺术都能海聊的自由的地方,你会看到在众人的笑声里,老豆腐笑着笑着就眼睛湿润起来了。
  离晌午不远了。对于这些人,你可以说他们拥有大把的时间来浪费在这些闲聊中,你也可以说,生活就是从这闲聊中来的,生意也是在这闲聊中成就的。此时,上老接着昨日的话题继续开始了:“读齐白石的体会真是说不清,我读了一辈子。‘读’这个字真是复杂,也累人,也成就人,人莫说一辈子能真的读懂一个人,就是读懂自己都难说,就因为读不懂,才一辈子修为。中国的传统思想深啊,天人合一,多一点满,少一点缺,不多不少才能‘读’到那个‘懂’字。可是真懂还是假懂,怎样是真懂了,怎样是假懂了,谁能读得那么准,懂得那么真呢?赏就不同了,‘赏’字是人心在外的多,自我向心的修为少,估计是离喜欢多一些,离真和懂远些吧。”一通话下来,几个人折服了,热闹了一上午,大家都在推崇上老的缘由上再次钉了个钉子,年轻人听了一上午,心里也有数了:“高人就是高!”
  “这才走到哪里呀,山外有山,根本就没止境。中国还是老子高哇!”上老不再烧水,把壶里的茶匀给每一个人,一滴不剩了。他从不任着性子一下子走到底,他会适可而止,几个人也都习惯了上老这规矩。
  临走,年轻人把嘴凑到上老的耳朵边嘀咕了一阵子,上老不緊不慢地回道:“我会替你保密,也可让你老父亲常来这里玩儿。”对老梁和张装裱师来说,不用听,也知道年轻人来此的目的。
  3
  上老这些日子常常在夜里回到他位于银城北边的家里居住,到了次日清晨又早早回到清白居。清白居的夜里门闭灯黑,让一些迷恋者们着实不习惯。虽然白天仍然是大通路的闲聊,大伙彼此都相安无事,但左邻右舍的海云轩和墨石斋却比拼着灯火通明到通宵。
  为此清风一直怨气十足,每天夜里和上老两个人赶到家里都要聊上几句。清风一边擦窗户,一边对上老说:“明知梁和张那两个是拆台的,还容着他们暗地里搅和。”面对儿子,上老从不急躁。这个久未居住的家,高高的屋角结了蜘蛛网,他想起了离他而去的爱人。从擦窗户、擦地开始,每一个缝隙他都要打扫干净,他的爱人是一个对环境要求极度苛刻的人。
  “清风,人得能容,凡是利人的事,必有利己的一面,远近不一罢了。”
  “爸,你那是对君子的一套,对小人,就得惩。”
  上老突然停了下来,站在客厅里一个硕大的空画案子前,或许是自言自语,或许是说给自己的儿子,又或许是说给他的爱人:“这是最后一次!”他把案上一卷画毡铺展开来。因为画案过长过宽,画毡过重,清风跑来帮忙:“那年轻人一直没有再来,肯定又是他们俩的事儿!见缝插针,什么生意都抢了去。”上老喘了口粗气,他摸着画毡上的墨迹,手在抖动:“最后一次!”画毡再次展开的是他挣扎了二十年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只有他自己,那个世界里没有上老。
  过了好一阵子,清风说:“爸,你已经说过无数次了。”上老这才从那个世界里走出来。他把清风新买来的墨汁和宣纸、毛笔摆在画案上,回答关于梁和张的问题:“就是因为有他们,年轻人才会来!”清风从来都觉得父亲的想法古怪而不合时宜,转身去收拾他母亲的卧室去了。“再说,人家还没定下来,他们就准备,到头来可能一场空呢。”上老自信极了,“他一定会到我这儿来!”
  那之后的一个周,年轻人在海云轩和石墨斋经历了一段繁忙的夜晚,最终来到了上老的清白居。年轻人真的来了,那是在一天早上,老豆腐送来传说中的老朋友王多多终于要来的惊喜的前夜。因为前夜的事,上老彻夜未眠,早上从家里赶到清白居,又眯了一阵,随后被敲门声惊醒。老豆腐几乎蹦跳着进门,一定要让上老一起去吃老豆腐。
  上老对着白墙仔细地梳洗自己,他甚至有些惊慌。这两个“来了”齐刷刷地来了,前夜,年轻人,对,叫王胖,一进门,就向着上老竖起大拇指:“高德,跟您这样厚德的人做买卖,心里踏实。”这么短的时间,王胖大致摸清了书画行当的门道,他头头是道地说着,“如今买齐白石的画不合算,价高,增值空间不大,不如买年轻有潜力的画家,买时便宜,且买了就像买了支只增不减的股票,最重要的是,活人在你眼前,保真货。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给我爸了个心事。”上老听着王胖已经像半个行家了,认真地点头:“你从梁和张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呢。”没容得王胖露出窘态,上老笑着问,“还有呢?”王胖继续说:“书画这行,水太深,又看了些其他名家的,不好讲。”上老笑呵呵地倒上一杯茶:“书画这个东西,最重要的就是随心。客要是一心好上了,一辈子都忘不掉,可再好的画,客不好,生拉硬拽,没得说了。”
  王胖抢着话说:“可不是,您算是说到点子上了,我爸一辈子都喜好白石的那棵白菜,着了魔一样。”
  “喜好白石画的人多了去了。”
  上老一边说着,一边起身朝着靠墙的一只雕花樟木箱子走去,示意王胖上前一起抬一抬。王胖等待着上老将那把老式锁打开,看看满箱子的珍宝字画,而上老却从箱子挪开后空出的一格木缝里,取了一个细瘦的纸卷出来,是三幅齐白石的画。王胖的眼睛瞪出来了:“就是这几棵白菜。”“那就这么定了,就这尺寸,这模样,这价码。”王胖摊开了一张纸条,上老在价码处划了一道,又新添了“5”字:王胖对着“5”字:“这,这,这……您不亏了!”上老说:“看你难得的孝心,就这么定了!”   眼下,白墙上恍惚钉着三颗人头,一颗是上老的,一颗是王胖昨夜惊喜的笑脸,一颗是模糊不清的王多多。现在,上老该去看一看王多多了。临走,上老还是重新爬上了床,透过窗户清晰地望老豆腐酒店的大玻璃,老豆腐正在一个人的面前走来走去,眉飞色舞。
  上老转出古玩城来到广场上,又是一个周末的集市,一片热闹。一路上,上老低着脑袋回应纷至沓来的招呼,他在想纠缠了老豆腐二十年的事情,关于他们三兄弟的事情最终到底是好是坏,与他相像的那个朋友是怎样一个角色,这些疑问搅得他无法看清自己。他无法预测,当想象变成了真相,他是成为老豆腐传说中的那个朋友呢,还是坚决地否认,他上老就是上老,跟那个失踪的人没有什么瓜葛。可时间这东西太狠,他在每天老豆腐的唠叨中渐渐褪去了上老的身份。
  “上老,你的眼圈儿怎么黑了?”上老一进门就被老豆腐挑出了毛病,“快来看看,看看我的老朋友,我就说他一定会来!”老豆腐湿乎乎的手抓着上老来到朋友的面前,上老突然觉得自己在这个王多多面前就是张大嘴。“王多多,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兄弟王多多!”
  “相貌哪里也不像啊?”王多多说。上老没来得及问声好,就看到对方一脸的激动和惊喜,“倒是说话的声音、走路的姿势有些像大嘴。”上老开始左顾右盼,一时无法断定,自己应该以上老的姿态还是张大嘴的姿态继续下去。和王多多一样被激动和惊喜惹得不成样子的老豆腐,抓起他的胳膊冲向了王多多:“也有这记,也有。”上老抽回了胳膊:“那就把我当张大嘴吧。”老豆腐没有笑,两只胳膊捂住脸,抖开了老泪:“就差张大嘴了。但不管怎样,这辈子还是见到你王多多了!”
  “边庄的小学搬到镇子上去了,我也老了,教不了学生,不然,我才不会来银城儿子家里,我们父子就是陌路。何况人在边庄生,在边庄长,还想死在边庄。”王多多一说死,老豆腐的抽涕一声紧似一声,还是脱不了年轻时柔软的性格。
  “爸,你这是干什么呀?”刘志来给三个人送热火烧,一并问候上老和王多多。“你这儿子多好,你的老豆腐有后了。”老豆腐半截身子立起来:“没学到真东西!整天要做什么皇家酒店,”老豆腐的眼神赶着他的儿子回到了大厅的人群里,“老豆腐哪能离开这些老百姓呢!”
  上老和王多多几乎异口同声:“也得跟上时代变化呢。”三个人对视了一下,王多多从上老的眼神里没有找到丝毫的做作和躲闪,也没有找到当年张大嘴的影子。三个人吃起了老豆腐。在上老来之前,老豆腐和王多多已经热切地回忆了一遍他们三兄弟的过去,老豆腐也讲了关于上老的故事。现在,三个人喝着老豆腐,品了起来。要说起来,老豆腐是银城一家极耐品的老字号,也是银城地方的名吃。银城人没有不喝老豆腐的,天天喝,天天没个腻。
  王多多舀起一勺老豆腐,一半儿在勺中,一半儿在勺外,上下一掂,那白嫩嫩的豆腐脑上下颤两颤:“老哥,二十年没喝这老豆腐,质地更绝了!”银城的老豆腐确是一绝,有弹性,又弹得恰到好处,嫩,又不懦,爽滑的嫩,清凉的嫩,再加上秘制老汤,真美。王多多喝了一小口:“味儿可是更地道了。”老豆腐撇撇他的儿子,告诉他们,是他儿子做的,又指指手里的火烧,他亲自打的。上老说话了:“严师出高徒,你这是严父出高子,还不知足。”
  老豆腐咀嚼着火烧,腮帮子碾磨一样。到了他们这个年龄,吃火烧这样劲道的东西就是磨时间。“你说,我们那时候的人心就是根实心儿的铁柱,真的就是真的,信就是信了,我们都信了张大嘴,就算是心里偷偷往坏里想一想,也会立马折个弯儿,说自己小人了。”王多多说:“现在,就是不知道张大嘴去了哪里,还活着吗?”他喝了一口老汤:“我猜摸着他是遇到难处了。”老豆腐瞧了两眼上老:“这个,我问过上老,让他给感应感应。”三个老头都笑了,你有时候觉得,在某一场景下,他们默契得似乎就是当年的三兄弟。老豆腐一边吃一边又自言自语起来:“我们仨那时候怎么就没怀疑过那幅画是真是假呢?大嘴是个从小嗜画的人,也不知怎么打听到邻村的老姚头家里有那么幅画,把收的百姓的苇箔钱都带了去。”
  老豆腐憋住了一会子才继续出声:“这一去就没了影儿。也可惜那个画的主人老姚头死了,人都死了,还有什么真假。”
  “要是搁现在,肯定得问个真假。”
  上老插了话:“你们买过画?”
  “嗯,是齊白石的两棵白菜。”王多多点着头,“上老是行家,你说说。”
  上老就着最后一口火烧喝掉最后一口老豆腐:“不见东西,那不好说。”他在这一时刻最先想到的不是曾经三个兄弟买过的画是个什么样子,而是昨夜的那个王胖,王胖要的正是白菜。
  老豆腐表现出比平日里期盼两个老朋友还要绝望的眼神,茫然地盯着两个人:“说不定我们等了一场空呢?”
  “空”这个字让三个老头吃完早饭后,在座位上空坐了几分钟,他们谁也没有再说话。直到王多多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老豆腐,我倒是一直有个念头,不管张大嘴回不回来,就请上老帮衬着做一次张大嘴,咱们仨九月份回趟边庄,把这个债清了,也清了人的心结,人的心里不能藏心结。”
  老豆腐回应了几声:“我也这样想过。”
  上老再次被空气呛了一口。上老这辈子已经无法再次抵抗这个频繁出现的“债”字,他已经什么都扛了。他的脸剧烈地疼起来,即使背后的汗一直冒到了脖子,脸还是泛成泡白色,不会出一丝汗。上老痛苦地擦了擦脑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老豆腐天天念叨你们,硬缠了我二十年。”“能猜到的。大嘴是个爽朗的人,当年大嘴收百姓的苇箔账,一笔一笔清清楚楚,还找我帮忙抄过一份。不过,后来……”听到“一笔一笔”,上老的心在平静的面孔下不停战栗。王多多拍了几下上老的后背,反倒令上老重新挺直了腰杆。
  现在想来,眼前的情景确是与当年一模一样了,除了人老了,头发花白了,心不急了,热情不那么火焰一样高涨了,再就是这个张大嘴真假难辨。
  4
  三个人来到清白居之前,老豆腐领着王多多和上老将老豆腐大酒店的楼上楼下转了一圈儿。又到了古玩城文化集市,几个朋友看上老的面子,给老豆腐和王多多每人一个仿檀木手串。这样一来,做豆腐的、教书的都一股子文玩儿气。其实,银城早已刮起了古玩字画的玩儿风。   老豆腐听到“严谨认真”四个字,眼睛放了亮光:“人还不就得严谨认真,上次说起了要回边庄还债的事情,想让上老帮忙代替张大嘴,如何?”这是个令人猝不及防的事情,上老毕竟是上老,他现在是以上老的身份存在着。上老缓缓把画册合上,越过屏风,回到他的起居室,等转出来的时候,上老說:“那恐怕要等一个月后,九月行不行?”一股热水冲进玻璃杯,一根一根嫩绿的绿茶立在水中,清茶又被冲进三个人的喉咙,这才发现,他们一直没有来得及喝茶。“我倒要去看看你们说的边庄。”
  从白石的书画世界里走出来,这个世界里已经艳阳高照,几近中午。恢复了平静后,他们简单聊起了各自的家事,这是久别重逢后必会谈到的。王多多得知,上老是广东人,父亲是一个军官,从小在军营里长大,爱人也是军人世家,从军营中长大。提到他的爱人时,上老的脸才在微妙的两下抖动中停下来,他的话在停顿中跳了过去。
  5
  事后,上老的角色换成了王多多。每天早晨,王多多骑着从边庄一起被搬到银城的那辆大轮自行车,赶到老豆腐酒店,与老豆腐一起喝老豆腐吃火烧。他们总要唠起上老与张大嘴的关系。老豆腐说,这么多年我在心里都认定他就是张大嘴,说不定他遭了什么灾,毁了容了。王多多一边点头,一边摇头,张大嘴是个风风火火的人,他这个名还不是当年咱们起的,还不就因为他那张裤筒子嘴,什么事他拐过弯儿啊。转过头来,王多多又说,可是人得变啊,说不定他搞了一辈子这字画,性子都给养平了。老豆腐又说,那个清风是姓刘呢,张大嘴可是姓张啊。接着他又转过心眼儿来,说不定儿子是随妈的姓呢。两个人就这样琢磨来琢磨去猜测着,最终都要以九月回边庄还债的结果而告终。也许,凡事要有个理清才行,他们要用余生把这件事情弄清楚,还自己一个清白才甘心。而上老日日夜夜在他久未居住的家里闭门不出。
  清白居里依然人来人往,谈诗论画。清风坐在了上老的位置上,已有了几分上老的样子。他招呼着老朋友们,适时到楼上片刻,帮媳妇装裱字画,客人们就自行动手。其间,王胖来过几次,说是要找上老说些事情,都被清风挡了回去:“父亲最近回了广州老家,回来后第一个跟你联系。”当时的刘部长也在一旁,说道:“上老可该回去看看了,也有年数没回去了吧。”王胖有时也会到楼上装裱间看一看,侧面里问问关于上老的事情。清风的媳妇是个温婉的女人,扎着围裙,一边托画心儿,一边说个只言片语:“等等父亲就会回来。”自此就这一句话,再无下文,继续忙她的活儿了。
  外面的世界已经陆陆续续被上老忘掉了,清风只是在一次送午饭的时刻,将这些日子刘部长的话捎给上老:“‘大鱼’通了,什么时候找鉴定师,提前吱声。”
  那时候,上老已经闭门五天了。五天里,那间硕大的画案上仍然是前阵子与清风一起收拾的样子,案子右上角摆着墨汁、砚台、笔洗,笔筒、笔架上满是粗细不一的毛笔,案子下边是上老专程制作的一层层与画案齐长的格子,每一层放着不同尺寸和质量的宣纸。一切都尘封未动,那上老这五天都干了些什么呢?
  这个屋子简直就是一个人的庞大回忆,进了这个屋子,上老就彻底被回忆绑架了,这也是他久不来此居住的原因。可以说屋子的每一处都生长着他的爱人,没有当年的爱人,就没有当年的张军,就没有今天的上老,她成就了他,同时,也毁了他。
  上老已经很久不去碰触那些记忆了。因为他的爱人,他曾经得以披满了成为广州人的虚荣,是她令他从广州这个新天地里从头开始。他的爱人是个美丽善良的女人,父亲是个军官,而她是某军区的医生,他们在广州那间推拿所里相遇。他的爱人带着退休的老父亲去推拿。推拿所是张大嘴开的。张大嘴携了边庄百姓的苇箔钱到广州来卖齐白石的画,即使是赝品却还卖了大价钱,也卖了自己的野心,那时他的心里也被这张赝品带来的暴利撬动了一下,但他还是索性横下心来,决定忘记银城的所有事情,重新生活,拾起他们张家的推拿祖业,安安稳稳过一个城市人的日子。那时候他已经不是张大嘴了,他是张军,是的,到了广州他就彻底改头换面变成了张军。张军还不是这样一张脸,张军的最初还是张大嘴那张脸,那是一张从小小的银城奔向大城市而充满热情与真挚的脸,是全国各地的人们都在下海的热浪中勇往直前、永不服输的样子。他们结婚后,他的爱人告诉他,她就是爱上了他那张充满“真”的脸,因为脸是连着心的。
  都是这“真”给闹的,婚后的日子并不平静。爱人在每天的反复追问下解剖着张军,她要用手术刀子一丝一丝剖开张军的过去,张军就在这一次次解剖中制造着无数的谎言。他能在广州有一番自己的小天地实属不易,他不能够让过去把现在给毁了,所以,他要把他生命中有关银城的过去统统抹掉,变成一系列他在现实中所需要的内容,比如,他干脆说自己是个孤儿,或者说自己是个没有身份的人。他的谎言越多,假象就越多,漏洞越多,爱人的追问就越凶,直到他在一夜之间急火攻心,次日早上,他的脸上长满了痘疮,八月的毒热,让这张脸烂成一个沼泽地。剧痛中,他自己偷偷去了一个广州的私人诊所彻底整了容。当他的爱人第一眼看到这个陌生人,听到自己的丈夫的声音,她当场晕了过去,从此便无法接受并时刻处在一种似清非楚的模糊中。最重要的是,他的爱人永远记住了这张陌生的脸,而永远不会知道这张脸的背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不知道那一夜的“急火”到底是因何而起。
  入静对于一个人是极为艰难的事情,在这间屋子里,他每天都在努力克服掉心里的杂乱,他必须忘掉他的爱人,忘掉张大嘴,忘掉张军,甚至忘掉上老,可有些事情是心病,他就坐在自己的案子前、床前、窗前看白石的画,读白石的一生经历。他必须找到另一个自己。
  第七天的夜里,上老终于站在了画案前。青花瓷笔洗里冲了清水,石墨砚台里倒了上好的一得阁墨汁,宣纸铺开,屋内屋外陷入了一片空前的寂静。这白菜在他心里装了一辈子,从那个破庙里第一次展开那幅白菜起,他就喜欢上了。他熟得不得了,根、叶,以及每一根生长在肌肤里的茎,都在记忆里浸着活生生的嫩汁。
  上老拿起笔,蘸了水和墨汁,用篆书的笔法写成了白菜的茎,一笔中间茎,两笔侧面的茎,三笔侧面的茎,第三笔的茎在上老抖动的手中弯弯曲曲停了下来。“那像个什么东西?是三条打结的绳子吗?”上老自言自语地捉着那只毛笔到画案旁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真的老了,断断续续的气息真实地告诉了他这个结果。“这是最后一次!”他的屁股还没有沾到椅子,就坚定地起身回到画案子前,准备重新再来。他把这张废掉的画平铺到了案子的另一头儿。   裁好的四尺斗方的宣纸早早备在了一边,上老大概准备了近二十张,他曾想,也许这些还不够。他打开一张新的纸,双指用力捉住毛笔,按照方才的顺序开始画。他几乎是一鼓作气完成的,随后,他又蘸了些墨,几笔大墨块儿成了叶子,这时,他是极为满意的,贯通的气息几乎是在笔下流淌出来的。他顺势画第二棵白菜的茎,那茎长到了一个破庙里的一张破桌子上。那个桌子实在是小,是半块儿残碎的石墓碑,笔也是破旧的,一只破碗里装了墨汁,就像他从小在自家的院子里、地头上、卫生纸上、破报纸上认真画画一样。他捉着笔在那破桌子上画着,当时画的就是一棵仿白石的白菜。破桌子因为过于窄小,画着画着,总是在画第二棵白菜的时候,画到空的位置,笔就会将纸戳出一个洞来,整幅画便失败了。上老的笔突然戳到了纸上,如今的纸下是雪白的画毡,并非是一片空缺,可画还是被结结实实地戳出了裂缝,一幅即将完成的画就这样结束了。透过那个黑墨间的裂缝,上老恍惚间看到了张大嘴的样子。
  上老的心又乱了,他停下了笔,他知道想画好,必须要脱离张大嘴,必须要脱离张军,他必须是上老,他本就是上老,他就是上老,这是银城的人给他的最有价值与意义的名字。他站在窗前,语无伦次地想着。已经进入八月的中旬,天气热得厉害,窗外的冬青一年四季都散着绿,这一成不变的绿色面孔,迷惑着人们对春夏秋冬的认知,包括它们自己。这让他想到他的脸,他伸手摸着自己的脸,这么多年,刺痛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刺痛只能够被强迫遗忘,被他平静的表面所遮盖。他摸着摸着,竟然出现一阵紧似一阵地胸闷,喘不过气来。
  上老就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胸口,拼命地上下捋。所以,他必须坚信自己是上老,才能平复这种心病。要是他的爱人在身边,他也许在当年经历第一次买卖的诱惑之后就再不会画这棵白菜了,他也许一辈子会是一个出色的推拿师,真正持续他们张家的祖业。但是,他没有,变成这张脸后不多久,他再也无法在广州待下去,他决定从广州回到银城继续生活。也许是因为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的男人、陌生的屋子、外面陌生的银城,他的爱人在这个新家里再也无法承受这种熟悉与陌生混杂的纠结,每天都要不安地问上几遍:“你到底是谁?”她从嫁给他那天起就没停止挖掘他的过去。她从没见过他的父母,甚至他的兄弟姐妹和朋友,他就是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
  这让上老明白了一件事,世间的爱情是脆弱的,他从来没想到,变了一张脸,爱情就变了。爱人走后再也没有回来,儿子清风跟着他自此开起了清白居,他做回了老本行。
  上老已经很久没有回忆起过去了,他的思想在回忆中乱作一团,时常本该想到东却又想到了西。他本是一个可以随时把自己切断的人,可以切断银城的张大嘴,也可以切断广州的张军,他再一次清醒地确认,自己现在是上老,上老坐在卧室的地板上,望着空洞的房子,一间又一间的,全是空的。
  期间,有几次清风来送饭,送来了王胖要急着买画的消息,以及刘部长关于下一步找鉴定师的问题。但上老始终没有开门,他需要封闭,绝对的封闭。大概到了第十天吧,上老被淹没在大团的废画中,每一个硕大的褶皱纸团里都印着棵白菜,或者浓淡不合时宜,或者笔调不够白石的力透纸背,或者行笔不够稳健,或者笔墨过于单薄,总之,他无法仿出白石的白菜了,无论从外形还是神韵,甚至无法与当年的张大嘴相比,他的气已经没有那样足了。
  直到再一次想起说给清风的话——“这是最后一次”,他就在一天里反复强调这句话。他是真的决定这是最后一次,就像面对即将来临的死亡一样,人才能得到身心的释然。他就在内心里不断念叨这句话后逐渐平稳下来。再一次开始作画。
  那是个晴朗的早上,上老早早起了床,未来得及梳洗,蓬乱着头发,就在画案前舞动起来。那一刻,他瞬间几笔就将白菜的轮廓画了出来,他在如此平静中完成,笔墨浓淡处理得当,初晨的阳光照射在叶子上,泛出了汁液。在那幅画完成的时刻,上老顷刻间虚弱而瘦削下来,他的气仿佛被那两棵白菜吃掉了。他顶着两个乌黑的眼圈儿坐到了地板上,竟然自顾自地低泣起来,向着他的内心深处低泣。脸的疼痛瞬间就将他拉回到了现实里,一大早的炎热就把这张脸憋得发闷,汗毛孔因为曾经的深度腐烂被彻底破坏,就像一张人造皮革扣在脸上,无法呼吸,无法生长汗毛,无法排汗,无法像正常人一样表现极为复杂的表情,它只能表现出一种不易被打破的平静,它仅仅是一张皮。
  直到夜里,他还是无法从作画的兴奋与复杂中分身出来。每一次作画,对于他都是一场人格的颠覆,他反复起身看了一阵子画案上的画,又急于在屋子里寻找着什么。他找到了那个雕花樟木箱子,从里面又找出了白石印,一方方的印章整齐地码在一个方木盒子里,白石、白石翁、白石山翁、齐璜、阿芷、凤祥堂盖了章。又在箱子的最底层,找出了一个破旧的罐头盒子,里面装着一些破草纸、粉红色卫生纸,龇牙咧嘴的样子,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一些数字和名字,收了谁家多少捆苇箔,合计起来要多少钱,这是张大嘴欠下的债。他把每一张都从头看到尾,上老从这些旧物件中看到了他的一生,他的一生成在这两棵白菜上,也败在这两棵白菜上。
  6
  接下来的清白居里夜夜通宵,清风和媳妇开始了字画做旧的工作。透过古玩城大街的夜色望去,两个人的模糊身影敏捷地在二楼的画案前晃动,这身影告诉银城的人们,清白居的名声不是叫着唬人的,是清白居人的世代勤劳带来的。回到清白居的上老虚弱极了,他回归了原本生活的样子,在每天早上到老豆腐酒店里吃老豆腐,与老豆腐和王多多聚一聚。上老形如枯槁的样子,在另两个人的眼里已經与张大嘴的形象相去甚远,他们只字未提关于九月的事情,上老却在吃老豆腐的间隙里,重复着一句话:“是不是真的张大嘴就那么重要吗?”老豆腐与王多多被猛地问到了,他们思量了半天,说:“重要,清白很重要!”三个人似乎都在自问,又似乎都在询问对方。吃过早饭之后的上老,继续重复着与前来清白居的人们聊天的生活,只是上老几乎没有什么言语,他彻底成了一个听客。
  没有人追问上老在那遥远的广州的家事,人们只知道上老的爱人在多年以前因为无法适应银城的生活而回了广州,便一去不复返。人们面对挚诚的上老,“上老”这个神圣的光环便让人们不自觉地产生距离,从而被这距离产生的神秘感与崇拜感笼罩着。   当字画制作好的时候正是一个夜晚,刘部长、张和梁都聚到了清白居。寂静的古玩城里只剩了这一处模糊的灯盏,灯光下,几个人围在字画四周,赞不绝口。刘部长说:“大鱼怎么没来?”这是他们的行话。清风回:“王胖不接电话,短信也不回。”张和梁齐发声:“走下一步。”几个人头攒动的过程里,上老没有作声,他除了在眼前的字画上回味作画时的激动,剩下的全是恐惧,他没有任何可说的了,说什么呢,任何人都无法看清画背后的那些庞杂的世事和人心。
  王胖终于出现在清白居的时候,是大概半个月之后了。这半个月里,王胖的别墅楼里异常繁忙,刘部长、张、梁几乎每日到此聚一聚,除了谈些字画的行情,就是谈论那幅白菜。王胖在一段时间里生出了诸多的怀疑,他怀疑那幅画的真伪,那个价钱不可能买到真迹,张的一句话倒是点醒了王胖:“真迹是肯定的,再说了,就算是仿画,也是高仿极品,怎么说,你都赚了,也绝对能对得起你老父亲。”别墅群里瞬间刮起一片胜利的笑声。
  与王胖同来清白居的还有一个老头儿,上老第一眼看到这个老头儿的时候,一大块铅块堵在了心口。上老那张脸下激烈地抖动起来,穿透皮肉,疼痛刺到了现实里,他唯一能抵抗的只有一个想法:“世界怎么这么万般折磨人。”
  王胖带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王多多。上老正在沏第一壶绿茶,用洗茶的水清洗每个人的杯子,他好几次隔着修长的茶夹被热水烫到。几个人坐定后都有些吃惊,王多多指着王胖:“我儿子,说是給我个什么惊喜!”上老突然确认自己老了,若是年轻的时候,王胖提起他父亲一生喜好那棵白菜的事情,提起用此画给他的父亲过大寿,他就应当想到这个父亲的角色是王多多。他若是早早猜到,他绝不会让这“最后一次”发生在王多多的身上,几十年后的这场世事竟然成了过去的再一次重复。
  屋子里立时有点乱,几个人都在说着王胖藏得够深了。上老一边倒茶一边说:“难得孩子有这份孝心。”“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哪里比得了清风。”王胖出奇地老实,任凭父亲怎样说,终不回口。王多多撇了撇王胖:“他那心眼儿我知道,眼前房地产不景气,总想转到字画行当里来,什么文化产业要大兴,想归想,认真做好一件事就行了。”王胖终于塞进来一句话:“我那只是想,还是得干老本行。”王多多叹了口气:“清风好,清风干的是实在本分的劳动。”几个人都各自发声,大都是赞许王胖的,刘部长说:“时代不同了,你那眼光也跟不上了。”张说:“地球都大同了,你还是银城的老眼光。”梁说:“一个国家强不强,还得是文化。”
  清风笑了笑,把画取了来,几个人都围到了画案前,上老没有动,他需要这把椅子的支撑。巨大而混乱的现实压过来,这半生,他的清白居,他这个微名尚存的上老,他还是张大嘴,他面对的是王多多……这些混乱潮水一样推动着他随着惯性向前走,他听着背后的人群在赞许那幅画的大气与朴素,他觉得嗅到的是纷至沓来的虚伪的毒气,他在瞬间瓦解之时,努力挣着自己的身子,用力定一定神,做出上老惯有的姿态,朝着门外的古玩城大街望去,向着逃离清白居的任何遥远的方向望去。
  在唏嘘声中,王多多迅速退回到座位上,他的气有些短,连续喝了几杯茶。那一瞬间,王多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发现自己分明看到了当年的白菜,在这张陌生的脸上看到了当年的张大嘴。座位上的两个人竟然被什么堵住了喉咙,他们面对面,两双衰老的眼睛碰到了一起,几十年如一日的眼神碰到了一起,都在瞬间颤抖,都在瞬间湿润,都在瞬间清晰,都在瞬间坚硬,又都在瞬间融化,迅速隐藏起来……
  “你这是要你老子的命!”
  王多多留给王胖一句话,当时的王胖正在竭尽全力地辨识这幅画的真伪,以他的鉴赏力,这幅画绝对真。清白居里的人都将目光投向了王多多急速走出的背影,没人知道那背影突然间匆匆离开的真正缘由,更没人知道那个王多多给清白居留下了一个如何庞大难解的谜。人们只是觉得王多多与王胖没有处理好父子关系,没有过多理会,继续投入到欣赏中去。
  此时,清白居里走进三个人,打碎了平静。清风迎了上去。来人个个西装革履,最后一个人手里拎着一个密码箱子。第一个人高高瘦瘦,一副儒商的模样,径直朝画案走去,他和第二个微胖的人看了几分钟,坐到了座位上,与上老寒暄起来,上老的惊人变化,着实让来人吃惊:“上老可是瘦了。”“老来瘦。”上老的话音刚落,第三个人将密码箱放到了茶桌上,微胖的人说话了:“今天,这画可取走了。”他伸了根手指头,指了指银白色的箱子,箱子沉重地挤压着桌子,“咔吧咔吧”的声音响在每个人的胸腔里。“这是现金!一百万!”
  清白居里的时间停滞了数秒钟,王胖几个人还没有缓过神儿,上老说:“这是有了主的,不能卖。”高高瘦瘦的人朝着清风望过去:“说好了,一手钱一手货。”清风朝着来人点头,又转向了王胖:“王总,上次跟你联系了数日,电话不接,短信未回,这不,这广州客户一直急等着。”王胖开始了他的动作,将圆滚的肚子前一个圆滚的腰包取下来,“呲溜”一声拉开拉链,钱币一捆捆向外流动:“这是一半定金。”来人干脆预备把密码箱打开了,几个人的视线从王胖的圆滚腰包上滚到了密码箱上,“吱吱吱”,密码锁在一圈圈滑动,庞大而复杂的世界就是这样被旋转起来。若“啪”一声,箱子打开,将会放射出万丈光芒,没人能阻挡得了。
  如今这桩事上老已无法抽身,他把那个“啪”声熄灭了,将一只手照在密码箱上:“人得讲诚信,清白居做清白事。”这时,刘部长携带着张和梁附和起来:“上老说的是。”王胖紧跟上:“我和上老可是早早签了协议的。”
  瘦高人的手指像一只长腿蜘蛛有节奏地在桌子上爬动,他斯文地将手指肚落在桌面上,不发出任何骚扰的声音。一同来的两个人等待着这几根手指发出的命令。王胖在几根手指的催促中略显慌张,他刚刚想起回应清风的话:“我那阵子是到处筹钱去了。”
  手指停了下来:“上老毕竟是上老,德在先,看在上老的份上,这次让了你。可不会有下次。”王胖的内心已经被这几根手指敲打得疑心全无,他立时决定买下来那幅画,再不犹豫。   三个人气冲冲准备离开,清风上前客气一番:“都是老客户,老朋友,大老远来,住上几天再走,再说,”清风看了几眼王胖,“再说,也认识认识王总,人遇到了就是个缘。”瘦高个多少有些不悦,跟王胖握了握手:“有机会到广州。”“今晚不走吧,我请客,上老的朋友就是我王胖的朋友。”清白居里已经一片和颜悦色,旁人说了些什么,上老丝毫没有听进去,直到清风送走了三个人,上老木讷地和来人一一握手,终没有离开他的木椅子。
  王胖及时定下了刘部长帮忙找的北京字画鉴定师。刘部长曾无数次在王胖面前说过,当年做组织部长时,认识了不少北京有名的画家和全国有名的字画鉴定师,也邀请他们来银城办画展,都是朋友。
  上老在几个人混杂的声音中说了一句话,他似乎只是在自己的内心里说了一句话,他微弱的气息仅仅像一根蛛丝抽在半空里,可是每个人都听见了:“都走,都走,不卖了。”这句话把所有的人都撵了出去。
  7
  上老病了,银城也病了,除了彻夜喧嚣不止,飞速突增的铝业加工厂的轰鸣声,就是强大工业散发的热量,令银城的八月更加毒热。上老离开清白居回到他的家,每天足不出户,坐在画案子前看空落的画案子,以及他空寂的房子。他感到这空落里塞了太多的东西,他就想一个人待着,把这些沉重的空落在内心里放空。屋子里还是能闻到经久不散的墨香,上老闻到一种潜藏在墨香中的另一种气味儿,哦,那是八月狠毒的致命气息,或者是即将来临的九月。他已经被折磨成一张枯瘦的人皮,那张单薄的脸皮下,依然被毒热侵袭着,释放着经久不衰的刺痛。刺痛一来,他就突然想到了什么,奔到那个上锁的樟木箱子跟前,打开,取出里面的另一个小木箱子,再打开,他看到了那些一笔一笔记录的账本,破旧的老黄纸已经快成了碎末,看了一阵子,又将账本放回小木箱,把铜锁牢牢锁上,紧紧拽了又拽,直到认定那锁真的锁上了。
  老豆腐酒楼和清白居里都不见了上老的影子,世界还是安然变化着。王多多与老豆腐吃早餐时,道出了儿子王胖为自己买白石画的事情,那白石画的卖家不是别人,却正是上老,那白石画正是当年的那两棵白菜,一棵都不差,老豆腐听着王多多一溜烟的话,只有不停地“嗯”着,点着头,吞老豆腐。王多多继续说,他看到上老的眼睛了,他觉得自己也看到张大嘴的眼睛了,虽然那双眼睛大小厚薄被重新整理过,由当年张大嘴的单眼皮变成上老的双眼皮。他再次吞了口气,肯定地说,确实是张大嘴的眼睛。说完,两个人一口气把早餐吃光,也没有再说话。老豆腐的儿子刘志正来到桌子前给他们添老汤,添了汤仍然立在桌子旁,后来,干脆坐了下来:“还非要回边庄,还什么债,这事儿根本就对不住人家上老。不过,我把钱凑上,在我爸这里,也是你们那辈人较真,總得把这事过了才心安。”老豆腐喝光最后一口,认真地望了望自己的儿子,迟缓地又把碗递给了儿子,他已经喝了第三碗老汤了。
  “你懂什么?那是全村的债!”
  王多多吞了一口老汤:“我也凑些钱,无论张大嘴回不回来,他这个人还在不在,上老是不是张大嘴,都不重要了,我们都得回去面对边庄的人。”
  “怎么想,都像一出闹剧!”
  刘志说完又准备给王多多添老汤,被挡了回来。他的碗里剩了几口老汤,成浓重的酱色,飘着总也散不尽的香气。这是老豆腐祖传的老汤,一辈一辈不断续地传到了今天。王多多看着这老汤变成一个时代又一个时代的混杂和积累,怎么能分得清呢?
  “刘志说的也对,也许是我们太较真儿了!”
  王多多看着老豆腐,两双衰老的眼睛又碰到了一起,他们没有先前那么激情澎湃了,他们没有遵守一个承诺之初的坚硬了,他们变得柔软,变得更加闪烁不定,更加湿润与低沉:“人这一辈子,谁还不犯个错呢!”
  他们几乎是同时将目光转向了街对面的古玩城。在被称为现代城市的阔大版图里,古玩城就像是一个过去的影子活在现代里,清白居就在其间。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问了对方:“怎么有些日子不见上老了?”
  清静了几日后的清白居,迎来了北京的一个字画鉴定大师,姓刘,骆驼一样高大,扎着粗壮的花白马尾巴,一身深蓝色亚麻唐装,在前引路的是刘部长和王胖,在后跟随的是清风的媳妇,她从一个几乎足不出户的装裱师,摇身一变,成了鉴定师的秘书。一大早,她驱车去了飞机场,将大师接了来,进屋子,她就极其熟练地应付着各种为鉴定而做的准备。
  清风在沏茶,刘部长在询问刘大师的旅程安排,是否能在银城多住些日子,大师眯缝着眼睛,满嘴里只有一个“好”字和“忙”字,王胖被眼前的景弄得恍惚,紧随其后附和。茶香飘起了,清风媳妇将拎进来的密码箱层层打开,在里层取出一个公文夹,又将其中的东西一件件摆在桌子上,“中国字画鉴定中心”、“国际鉴定师证”等五花八门的金色或墨色字迹印满了桌子:“王总,鉴定之前要先看看鉴定师的水平。”“早就耳闻大名了,早就耳闻了,再说,有刘部长。”王胖赶紧起身,胡乱地将证书一一收好,放回到密码箱里。
  “不是刘部长,不是上老,我不会来。鉴定要到北京去。小地方人,疑心重。”大师说起上老,朝着屏风后望了望,“老先生呢?”清风回:“父亲身体有点不大舒服,不过,没大事,静养一阵子就好了。”“哦,清风你得多干些了。”大师喝了口茶,“可是有些年没见上老了。”
  清风取出了字画,平展在案子上,大师用两根手指肚捻捻宣纸角,又将画举到眼前,用力看那方印章——白石翁:“白石先生的章一大特点,单刀切,冲刀,它是一边齐,一边毛。”说完,他把印章指向每个人,示意都确认一下他的说法,每个人都在遥远的距离上点着脑袋。
  大师继续鉴定整幅画,几个人都屏住了呼吸。“白石先生爱家乡,爱祖国美丽富饶的山河土地,爱大地上一切活生生的生命。”大师指在两棵白菜的茎与叶上,“白菜这样的平凡之物,都能化平凡为神奇,登堂入室。”他的手指随着画面的线条抑扬顿挫地游走,“这笔墨,沉着,拙朴,不凡。”他已经不是在鉴定了,是在享受,“这是幅精品,只有白石先生才有这独创精神——‘我行我道’、‘我有我法’。”大师在慨叹中反反复复欣赏着这幅画,几乎被这作品感动,牵引着每个人体会着画作的博大精神。   “您就是活证明!”王胖激动极了。
  最后,大师将目光转向那一串长长的题款:“清白人家——借山老人齐璜画并篆此四字。”他自言自语道,“鉴定最重之处要看题款,画若是仿得真,字就难了,最易露怯。”屋子里的人们在这最重之时停止了呼吸。
  “这幅画本就是白石先生的一幅无年款的作品。”大师从白石先生的世界走出来,在画上按上了“现场鉴定真品”的印章,同时,只见王胖飞跑着到了门口的车里,迅速把一个密码箱子取来,递给了清风媳妇:“鉴定费,您收着。”清风的媳妇仍然是一副严肃的面孔,这严肃让眼前的鉴定显得更为真实而有力量。
  就这样,大师像一阵清风一样刮过清白居,匆匆赶往下一个需要鉴定字画的地方,临走,他摇下车窗:“回北京开鉴定书。”
  8
  上老在进入九月的第一天早上,如约来到了老豆腐酒店。他依然穿着一席中国风的唐装,扣上了那顶帽子,将长头发束起,他俨然就是上老。虽然看上去已经瘦了几圈儿成为一个纸扎,声音却洪亮极了,他冲着在大厅里忙碌的刘志喊:“志儿,来碗老豆腐!半个烧饼!”
  王多多和老豆腐正坐在他们的“老地方”等待着,只管吃老豆腐,嚼火烧,反而在逃避,再不轻易谈起关于八月与九月的事情。上老吃了几口老豆腐后说话了:“明天,回边庄吧,我去当一次赎罪的张大嘴。”
  九月二日,清晨,是银城秋老虎最肆意的开端,三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去了边庄,司机是刘志。清风主持清白居无法抽身,王胖在四处筹款,准备开他的楼盘。一路上,刘志都在高谈他的老豆腐酒店的改革畅想,这畅想已经和老豆腐背道而驰了很多年,他要将老豆腐酒店在银城餐饮行业挂上星。老豆腐在车座后面堵了一句:“还挂月亮呢,老豆腐是老百姓吃的东西。”“美国的肯德基、麦当劳都是百姓吃的,依然能登得厅堂,入得厨房,赚了我们中国人多少钱!”谈到国外,刘志更为兴奋了,“我还要做老豆腐连锁,开到国外去。”上老把老豆腐跃跃欲试晃动的身子挡住了:“年轻人就照着自己的想法做吧。”
  刘志的畅想并没有挡住三个人的复杂心情。车子在银城的中心一路向南,奔向那个一直存在于记忆中的边庄。当记忆再次沦为现实,多少让人手足无措,真实地面对过去的事情,还是需要些勇气的。几个人都不说话了,王多多对着刘志:“先去边庄看看,再去三十里铺镇子上,边庄都搬到了镇子上。”他们随着车子颠簸着自己的身体,车子平稳时,依然颠簸着自己的身子,车子直行时,他们齐刷刷地将眼睛盯向路的尽头,盯住那个生长着无数庄稼和破房子的边庄。
  银城多少有了一个城市的模样,城区已经向南蔓延到了十里铺。再向南,再向南四十里,就到了,全程仅用了半个小时。车子趋近边庄地界时,三个人都伸长脖子,去找那个露出地面的一小截石灰柱子。那个石灰柱子标志着边庄的存在,据说是当年穆桂英练兵时留下的拴马桩,从他们记事起就扎根在他们的记忆里了,旁边还有一截柱子上面标有“边庄”两个大字。但是,现在地标不见了。
  王多多第一个下了车,蹲在地上摸边庄的标记,地面一片平坦,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凸显这片土地叫边庄了。紧跟下来的是老豆腐和上老:“回来看看边庄吧,还记得那个凸出地面的石灰柱子吗?”王多多用手指向下挖着,下面依然是干硬的黄土。虽然这里离银城并不遥远,但老豆腐自从离开边庄,就再没有回来过。老豆腐也蹲下来,和王多多一起挖了起来。上老仍然以上老的身份踩在这片土地上,他执着地表现着上老应有的沉稳与儒雅,一直站在一步之外的路上看远处弯曲的土路。这是一条进村的路,歪歪斜斜,每走几步,就会在路左边或者路右边陷出一片坑洼,乡村的路总是不能坚硬得持久些。
  车喇叭响了几声,刘志在车上打招呼呢,他高喊着:“直接进村看看吧。”三个老头再次上了车,面对已经不复存在的边庄,他们焦急起来:“幸好你一直留在村子里做了小学教师,”老豆腐对着王多多说,“不然,我就是回来,也找不到边庄了!”
  王多多看了一眼老豆腐和一旁默默无言的上老:“我们可是曾经一起上村小学的,原来那条土路还是我们用脚丫子踩出来的哩。”
  他们在坑洼的村路上摇摆着,路两边是成排的杨树,一度要倾斜倒下的样子。透過密密的杨树叶子,他们无法找到当年的边庄了,当年的边庄到处是槐树和榆树。一路上,几个人都在向着路两边寻找着过去的痕迹。老村落所处的位置也已经模糊,本该是弯曲的胡同和横七竖八的平房,如今都成了一片平地。车子驶进边庄的村口才停了下来,却一个人也看不到。
  边庄呈现出一片荒芜,他们循着村子的唯一一条中心路向村西那个破庙走去,他们靠着记忆的方位,寻找那个破旧的老庙。可没等走到近处,就看到那里已经被临时的石制或者木制栅栏围圈着,挖掘机和推土机正在那片废墟上蠕动。
  几个人去找司机打听。两个司机都说了一句话:“再过几天,连这废墟你们都找不到了。”在机器的叫喊声里,老豆腐跟着喊:“师傅,这里要干什么?”挖掘机庞大的手掌向地面抓去,在几个人的眼前抓出一个深坑,师傅才把脑袋伸出来:“建铝厂!”
  王多多坚持要带着他们去找他待了一辈子的边庄村小学。他们又往回走,向着村东的小学校走去,但小学已经不见踪影。王多多分别瞅了瞅老豆腐和上老,这是他们仨一起念过的小学。上老一直压抑着越发鼓动的胸口,他不能说话,一说话就会彻底泄了气,他必须坚持住,必须变得坚硬无比,他就用一只手反复从憋闷的胸口狠狠捋到脸上。
  边庄属于三十里铺镇,镇子向南不足十里路处,他们去了镇子上。镇子已经变得很阔绰了,路两边先前的平房式的门市,都成了拔地而起的楼房,不高,上下三层,把街道划得笔直。隐藏在门市楼后面的是一排又一排的高楼。几个村子都已合并到三十里铺的镇子上居住了。
  他们在镇子的路上停停走走。路边一个熟食店里走出一个人,王多多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人是村子里老张家的三儿子,接了他父亲的班儿,地早早就不种了,在镇子上做熟食生意。王多多一边下车一边喊:“三儿,三儿!”“老师!”三儿一见来人是他的老师,把手里油腻的猪头肉放回到保鲜箱里,“老师,不是去银城了?”几个人全下了车,在三儿的熟食店里坐了下来。三儿成了他们此次行程的引路人,王多多简要向三儿讲述了当年的这个故事,三儿不断地重复:“我父亲原来念叨过苇箔的事,那都过去很久了。”直到上老从他的一个背包里取出钱来递给王多多,王多多又掏出那份誊抄的账本,三个老头儿扒拉着找到记录老张家的欠款数,在一张四方茶几上铺开一个日记本,开始郑重其事地计算着如今的欠款数时,三儿和刘志都明白了,三个老头儿不是在说趣话,这一切都是真的。   老豆腐戴上老花镜,把账本举到阳光里,字迹被岁月揉得太模糊,他张望了半天也没看出个准确数字来,又递给了上老,上老倒没有花眼,他紧紧贴到那张粗草纸上去:“三十领苇箔,十二元一领,三百六十元。”他念给老豆腐和王多多,老豆腐说:“三倍返还?”王多多看着老豆腐,递给了三儿一千一百元:“化零为整。”三儿对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只有发愣,他没有去接这些所谓的欠款,他觉得不可思议:“这都是过去的无头账,我爸已经不在了。”两个年轻人都立在屋子里不知所措,这样的场景像一场虚假的舞台剧,幕谢了,那只是一场剧。王多多把钱压在桌子上的白色茶壶底下:“这是当年欠你爹的!”
  9
  这场还债的故事持续了四天,在三儿的引领下,他们还了大部分村里人的债。村里人从未想过这种无头账还有一日可以解,人们开始从回忆里打捞张大嘴的模样。
  他们三人最终找到了当年边庄的“状元”,近百岁的状元干瘦如柴,却依然散发着力量。他被搬到了六层高的楼房里,每天和他偏瘫的儿子在窗户底下坐着望窗口。几个人坐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就像一座钟,一座记录着两个世纪的老钟。每个人跟他打着招呼,他一动也不动,像一只秃鹫一样瞪着他们,他的儿子用并不清晰的话告诉来人:“听不见了。”这个当年编苇箔的状元,全村种庄稼的状元,再也听不到这个世界的声音。
  上老站不住了,他坐在了状元的正对面,握着他的手,就像握着一把钢筋,他被抓住的一瞬间,大着嗓门儿冲着他的儿子喊:“谁呀?”“我这眼睛不好,得仔细看看。”他的儿子喊了他一句:“大嘴儿、豆腐、王多多。”“谁?王多多?”状元激动起来,他紧紧抓住上老的一双手,“学校没了,不是都到镇子上来了?”状元儿子说:“王多多不教了,到银城啦。”王多多凑到他耳朵边:“来还债呢!”他听不见别人的声音,他只能听见他儿子那含含混混的声音:“银城好啊!”
  “豆腐跟你说话呢,他说你还是状元,长命百岁的状元!”
  状元那张深陷下去的嘴展开了,他快乐极了:“老乌龟,边庄我那辈子的兄弟姐妹们,都快让我一个个送走了!”状元抽出一只手抖动着擦眼睛,再不说话了。
  几个人只能通过状元儿子之口,与状元交流着。上老说:“我是大嘴,和老豆腐、王多多,回来还债,苇箔。”状元儿子说给状元,状元听到大嘴和苇箔,将一只手伸到上老的脸上,这只手在上老的脸上游走了一个遍:“大嘴?是大嘴呀,大嘴怎么变成这样了,这不是大嘴。”他继续朝着上老的脖子、肩膀摸过去,“嗯,豆腐倒是像他爹。”他摸到上老过长的头发,“张大嘴这浑小子,当年全村的人都骂过你,要不是你爹娘死得早,跑到哪里也能把你找回来。”
  状元停了片刻,将脑袋转向老豆腐和王多多:“老豆腐?王多多?就是苦了王多多了,当年村里人快把他家的门槛踏破了,天天去问大嘴的消息。”状元重新将手放回到上老的手上,重新摸着这双手,“我就说,大嘴得回来,边庄不出那样的人!他们都不信,就我活得长,我说得准。”状元把上老的手举到半空,“你摸摸,和他爹一样,一双干推拿的好手。”
  上老在顷刻间全身的力气冲向那只被紧握的推拿手,他想抽回来,毁掉对张大嘴的一切佯装,但他又瞬间卸掉了,那股力量就憋在了胸口,柔软而平和地抽出丝来:“老爷子玩笑了。”
  状元继续他的话:“就是可惜了你爹那推拿的好手艺。”上老依然装作真实张大嘴的样子,终于哽咽了,他的泪太难流下来,他用力把泪吸了回去,就听见状元向每个人高喊着:“你们那时候年轻,在外边的人不容易,我看不如在家里種地。我那孙子和孙子媳妇都跑到城市里去,回来就满嘴的水泡。我告诉你们,孩儿,在外边要是太难,就回家!”
  状元不说话了,屋子里寂静下来,几个人站在窗口向外望这几排属于边庄的楼房。无论从哪个方向望去,都无法将此认作一个现代化农民居住的家。它像一个庞大的怪物,楼体上除了每家洞开的窗户,满墙体上还钉满了钉子,挂着些绳子和锄具,密密麻麻,像一张破旧的庞大的蜘蛛网,所有的人都被网在里面,又像是附着着一个又一个艰难向楼顶攀爬的人群。“我看有些楼像是空的?”刘志看了一圈儿。“大部分都到城里打工去了。”状元儿子说。
  状元在这一阵子寂静的空当,突然又想起了苇箔,他的精神又活跃起来,两眼放光:“我那时候日日夜夜都编,还拿了状元,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老豆腐和王多多把账本摊开来,上老掏出钱塞在状元的手里:“这是张大嘴的苇箔钱。”状元笑了:“都什么时候了,还苇箔,哪儿还有什么债。”状元再也没有说话,屋子里的人也再没有说话。直到几个人离开,状元的嘴都没有合上,从那个洞里出来的除了叹息,就是永远都无法弥合的岁月的深渊——“债哪里是钱那么简单的!”
  从那一刻起,状元儿子一直认为,今天来到家里的客人,是一群较真儿的人,其实,他们大可不必如此。这群人按照当年记录的账本,继续行走在每一家每一户,每到一个家里,他们就轮流着将过去的故事讲一遍。后来,边庄全村的人都在自家的楼房里、邻居家里,或者楼房下面的空地上,说着这件似是而非的事情,流传起这个较真儿的故事。
  总是上了年纪,三个人了结了这桩二十年的事情,都各自歇息了几日。在九月秋老虎仍肆虐的一天傍晚,他们如释重负般聚在老豆腐酒店的二楼包间里,碰着酒杯,热闹成一片。王多多和老豆腐给上老敬上三杯酒,感谢他这些日子顶着张大嘴的身份圆了他们多年的心愿。
  “可要感谢上老的。”老豆腐眯着眼睛,“今后我们仨可是要老到一起了。”
  王多多除了感谢再没多说什么,他似乎在等待着上老自行说出张大嘴的真相。但是,上老依然斯斯文文地回敬着。平日沾茶不沾酒的上老满脸烧红,他这张脸是见不得酒的,他不知自己此刻竟像脱了缰的马,听着老豆腐和王多多说着那些过去,自顾自地喝酒。那一日,三个人第一次喝到大醉。
  银城古玩街越来越热闹,清白居里仍是日日闲客不断。上老每日早上醒来,都透过清白居的窗口望向对面的老豆腐酒店。他能清晰地看到大玻璃窗里靠墙的方桌前坐着老豆腐和王多多,上老望上一些时候就回到他自己的住处去。
  已近十月的一天夜里,夜色中的清白居放射出昏暗的灯光,照耀着业已闭门的长长胡同。透过灯光你会看见,模模糊糊几个人影聚在一起。你只能看到这样模糊的程度了,无法再看清楚。大概是那张八仙桌上,清风,清风媳妇,上老依然还是上老,他正襟危坐,让清风依照规矩把几个红包包起来,红包上写着鉴定师、刘部长、张、梁,以及那三个突然闯入的买画人等。
  “这个桩算我的,其他人还按规矩。王胖若是来,告诉他,那幅画我送给他父亲。”
  清风和媳妇欲言又止,上老起身走进屏风,又走出来,他从未如此轻松,在清白居里转了几回:“清风,好生经营清白居。”
  过了些日子,王多多和老豆腐来找上老喝茶聊天,清风在二楼装裱字画,三个人一落座,清风洗杯、泡茶,俨然有了上老的样子。
  “有些日子没见你父亲?”
  “回广州我母亲那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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