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耳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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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发现,我认识王二川的时间比想象的还要早,至少可以追溯到那个干旱的秋季。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年的秋天来得很早,像是一片在半空中飘来飘去的落叶,寒蝉一叫,秋就快速地沉淀了下来。从大暑开始,小城连续三个月没有下雨。穿城而过的义水河,水量骤然少了一大截,与之对应的是河滩贪婪地扩张,将义水河拧成一条麻绳,紧紧地缠在手里。河水没有挣扎,它像时间一样,安静地待在那儿,如同发生的事情与它毫无关系。
  不知道何时,河滩上长出了一棵空心树。空心树长得飞快,不消多久就长到了三四米高,将天际一点点抬高。树的枝叶翠绿翠绿的,迎风摆动,在一片秋黄肃然之中显得唐突,甚至有些晃眼。王二川当时就站在树底下。他表情凝重,右手紧握一个黑漆漆的东西放在耳朵旁,侧耳倾听,目光跟随瘦弱的河流向远,再向远。不一会儿,他猛然发出奇怪的叫声,时而急促,时而舒缓,像是一头野兽在叫唤。我分不清他是兴奋,还是悲愤,只觉得有一股力量要将他撕碎。我很好奇他在干什么,只不过胆子小,不敢去招惹,只能远远地望着。
  第二年夏天,小城遇上连续的暴雨天气。城内发生洪涝。学校放了抗洪假。大人们在河堤上忙着抗沙包、堵窟窿,孩子们帮不上什么忙,就被留在了家里。不出门就可以玩水,孩子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抬出红色的塑料大脚盆,坐在里面划水,打水仗,玩得挺疯。等收假了,大家把手伸在一块,双手由于在水中泡的时间长了,清一色的发白起皮,像是一只只枯树枝。不知是谁提议比一比谁的手最白。手越白、起的皮越多,越会玩水,大家都想争一争这个名头,纷纷响应。我坐在教室的角落,把双手紧紧插在裤兜了。我妈没有像别人那样一起去扛沙包抗洪。她说她怕死,那些日子整天待在屋子里,锁上门,无论谁喊她,她都不应。我哀求她,说想去出去玩会儿,她拒绝了。我是她的独子,她也怕我死了,就让我回房间去看书学习。我很生气,当然不会看书的,什么都没干,实在无聊了,就在房间里转转,所以我的手不仅没有发白起皮,反而很红润。我屏住呼吸,希望大家不要注意到我。正在这时,大胖注意到我了。他见我闷不做声,冲到我身边来,拉扯我的衣服,想要看一看我的手。我坚决不肯。这一下,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我身上来了,发现了宝贝似的,围拢过来。大胖更得劲了,死命地拽着我的手。我快耗尽了力气,差点僵持不住。这时老师进来了,喊了一声。大家四散跑回到座位上,我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老师屁股后面跟着一个小孩。他皮肤白皙,个子矮小。老师说是新来的转班生,叫王二川。
  大家鼓掌欢迎之后。老师让王二川作个自我介绍。王二川如同没听见,闷不做声,目光游离,一会儿盯着天花板,一会儿落到地板上,又像是看着窗外,就是不看大家。老师以为王二川没听见,又说了一遍让他作自我介绍。王二川目光更加游离了,跑出了教室,瞅着窗外扑腾的喜鹊。老师见状,只得作罢,直接给他安排了座位。
  王二川坐在我的身边。他摘下书包,从里面掏出一叠乱七八糟的草稿纸和半截铅笔,笔柱被咬得坑坑洼洼。他安静地坐在我身边。我偷偷瞄了一眼他。他在草稿纸上画些我看不懂的东西。我们互相故意不说话,那种气氛不太让人舒服。于是我小声地跟他打个招呼。他没理我。我立马后悔了,不该主动打招呼。
  大胖回过头,给我使了一个眼神。起先,我以为大胖还在打我的主意;后来发现大胖对王二川更感兴趣。王二川太瘦了。我心想,大胖要是一拳打在王二川的身上,只需用三分力度,他特定会晕过去;力气再重一点,说不定会死去。我没理会大胖。大胖转而盯着王二川。
  过了一会儿,王二川碰了一下我的胳膊。我以为他招惹我,转身瞪了他一眼。他给我塞了一张皱巴巴的纸条。我本想拒绝。他硬塞到我手里。我打开一看,纸上就是他刚才画的那些奇怪的符号。正当我一头雾水的时候,王二川凑到耳边轻声地说,这个是符。
  符?
  对,道士画的符。王二川对我说了之前的事。上半年,他舅爷爷去世,他跟着母亲去参加葬礼。现场有一位红袍道士做法祛灵。王二川见着新奇,就在一旁模仿道士的举动,并学着道士的语调唱祝词,有模有样。王二川尖锐的嗓音打乱了道士的节奏,把道士给惹恼了。道士恨不得踹他一脚。一屋子亲戚死盯着王二川,摇头摆耳。任凭母亲骂他、拉他、打他,他像一枚钉在木板上的钉子,就是不动。母亲觉得太丢脸,懒得管他,强忍着泪水直接走了。然而法事还要继续,道士实在没辙,心生一计,连哄带骗,教王二川画符。本来道士是随便让他画画,不碍他的事就好。说也奇怪,王二川对于画符一点就通,对着符文临摹个几遍,他就能流畅地畫下来,越画手越有劲,线条畅达飘逸,有如神来之笔。道士见状,惊讶不已。王二川将道士带来的黄纸全部画完了才肯定罢休。画了一百多张符。
  我问他,这是什么符?
  王二川说,不知道是什么符,师傅说是祛霉运的符。
  听了王二川的话,我仔细瞅着纸上的符,不像是胡乱画的,繁复的符文呈现出的神秘感让我没有办法不信,想到这符或许能保佑我考试及格,就爽快地收下了。
  王二川见大胖老瞅着他,以为大胖也想要符,如是又画了一张符,趁着下课赠送给大胖。大胖本想逗王二川玩,见王二川直奔他走过来,知道眼神挑衅有效果了,立马直起身子,做好了应战的准备。王二川却塞给他一张黄纸。大胖疑惑地展开一看说,画得乱七八糟的什么鬼东西。王二川说是符。大胖认为王二川故意戏弄他,顿时气得耳红面赤,将黄纸撕碎了,扔在地上,用脚蹍了蹍,然后一把抓过王二川,一拳头下去了。大胖对王二川又打又骂,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王二川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一声不吭。王二川那种静默的状态产生了一种反作用力,狠狠地打到了大胖的身上,他吓到了,猛然收了手,啐一句王二川是怪胎,跑回了座位上。风一吹,符文的碎片吹得到处都是,王二川趴在地上一片片拾起。他重新把符文拼了起来。当最后一张碎片放下去的时候,我亲眼看见他笑了,露出两颗虎牙。
  直到大胖结婚的前晚,我们几个老同学聚在KTV包间,商量明天接亲的事。大家喝多了,忽然有人提起了王二川,便笑着说:那小子最后是不是被开除了。   记忆就是这样奇妙,大家对很多同学的容貌和名字都模糊了,却对怪胎王二川印象深刻。我趁着酒意问大胖,当时怎么打人打到一半就跑了。大胖说,信了邪。那会儿大胖特皮,天不怕,地不怕;他妈骂他,迟早有一天,鬼会来惩罚他的,到时别追悔莫及。他打王二川的时候,见到王二川那个鬼样子,像极了鬼,或许就是要惩罚他的那只鬼,他有些怕了。他怕王二川。说到这里,大胖一口气灌了一瓶百威。大家笑着说他这是壮胆。
  老同学叙旧叙了一大晚上,桌上的酒还有不少,往事快到了回忆干净的地步。王二川无疑开了一个新口子。有人提议每个人轮流讲一个关于王二川的奇葩事,讲了的喝一瓶,讲不了的喝三瓶。他们讲那些有关王二川的事,似有印象,又似没有印象。正在我思索的时候,轮到我讲王二川的故事。
  我坐在倒数第二排靠里面窗户的位置,王二川坐在我旁边。他上课从来不抬头看黑板,闷在那里画符。听说他比我们大几岁,成绩上不去,留了好几级。老师拿他没办法,只要不闹事,也不愿意管他,随他去。王二川对上课提不起兴趣,除了音乐课。每周三下午的第一节课是音乐课。他周一就开始念叨要是周三就好了。到了周三,他从清早就开始兴奋起来,也不画符了,端正地坐好,眼睛直盯着墙上的时钟,恨不得用目光拨快时针。
  终于到音乐课了。上课铃响了,他激动得把背挺得笔直笔直的,似乎音乐老师一走进来,第一眼就可以看到他。我在一旁,都能听见他不停地咽口水。
  音乐老师是一位中年男子,他以前教过几年思想品德,后来调去管后勤,负责监督烧锅炉,最近学校缺老师,他兼职带着教音乐课。他既不会乐器,唱歌又难听死了,除了照本宣科讲一讲难懂的乐理,就是教我们唱那些耳熟能详的革命歌曲。反正又不考试,他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上他的课一个个都无聊死了,还不如去上体育课。
  王二川却不一样,他很认真的听课,做笔记。只不过王二川唱歌的声音有些奇怪,不像是唱歌,反而像是念大麻经,如同一只旱鸭子和一只青蛙的合声,嘎嘎嘎呱呱呱如此重复。大合唱的时候,我们总能轻易地分辨出他的声音,然后全班哄堂大笑。当然,我们在合唱的时候也能轻易分辨出音乐老师的声音,他跑调跑得太远了,只不过我们乐在心里,没说出来。而王二川就不一样了。见合唱被打乱了,音乐老师很不高兴,让王二川声音小一点。又来了一遍,合唱又中止了,音乐老师警告王二川别捣乱。王二川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声音与众不同。再唱一遍的时候,王二川的声音其实好小,我坐在他身边几乎都听不到。大家却不约而同地分辨出了他的声音,一同中止了合唱,发出了嘲笑声。音乐老师生气了,干脆让王二川别唱了。大家都乐了,鼓掌表示支持。
  王二川一下子愣住了。他恳切地望着音乐老师,希望自己也能唱歌。老师撇过头,懒得理他。他又望了一下我,似乎希望我能帮上忙。我顿时不知所措,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不去看他。
  不一会儿,王二川调整了自己的状态,他又恢复了兴奋的状态,一边跟着合唱节奏摇头,一边轻轻打着节拍,似乎沉浸其中。我猜想,他觉得如果自己表现得足够认真,老师看到了,会褒奖他的,让他唱歌。
  合唱结束了,王二川还是没等到唱歌的机会。按照音乐老师的习惯,在快下课的最后几分钟,他会点人起来唱一首歌,拖一下时间。王二川积极地举手,希望音乐老师能点到他,让他唱一首歌。他一激动,直接就站了起来。音乐老师见状,严厉地批评他,让他坐下别乱搞。王二川也懊悔刚才的冲动惹得音乐老师不高兴。于是他端端正正地坐好,举起笔直的右手。直到下课,音乐老师走出了门,他還不放下手。他总觉得音乐老师会突然回过头,点他的名字,让他走上讲台唱歌。
  过了许久,王二川突然,转过身问我,他唱歌怎么样。
  我反问他,他自己觉得怎么样。
  他笑着说,他认为自己唱歌挺好听的。
  我喝了一口百威,本想将一瓶酒都灌下去,可惜酒量不太好,灌一口都呛到了。大胖他们都喝得有点多,喝嗨了,拿起话筒就开始鬼叫狼嚎。我听他们唱歌就烦,冲上去一把夺过了话筒。他们一脸无辜地看着我。我说,唱得什么鬼,不会唱就别唱,喝酒!他们笑了起来,喝酒就喝酒,还是喝酒好。我一口又一口,把那瓶百威喝完了。昂起了头,忽然想起了王二川说的话,他说他唱歌好听。也许王二川真的唱的是另外的一种好听的歌,只是我们听不懂而已。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开始有意识地孤立王二川,连与他说一句话都是见不得人的事,更有甚者上交的作业本都不愿跟王二川的放在一起。大胖理所当然的成为了监督者。他特别关注我,因为我是王二川的同桌。王二川回到座位还要从我身后穿过。在那种环境下,我跟随大家的脚步,尽量不跟王二川说话。王二川也知道自己的处境。他几乎不和别人说话,包括我。每次他要进出的时候,就给我使眼神,我立马领会到了,站起来让位。
  王二川安静地坐在里面画符,画完一张,拿起来看一眼。无论好坏,他都会将黄纸揉碎,塞进书包里。再拿出黄纸,重新画,如此反复。只有星期三的时候,他不画符,从早上开始就端正地坐好,等着上音乐课。音乐老师一进教室就提醒王二川别捣乱,合唱没几句就要将他拎出去。音乐老师每次都这么说,也说烦了,干脆让王二川课上没有经过他的允许,不许开口唱歌。都上了半学期的音乐课,王二川一首歌都没唱全,他端端正正地坐好,满心期待着老师能让他开口唱歌。当然他每次都是失望的。
  有一天放学,我揣着五毛钱,正想着去小卖部买辣条还是买方便面。王二川突然冲到我的跟前。他满头大汗,红彤彤的脸吓了我一跳。我想着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刚想开口问他。他当着同学的面,拉着我的袖子一通狂跑。我小看了他,他身材瘦弱,力气却挺大的。我拽不动他,喊也没用,只得跟着他跑。
  王二川把我带到一个荒废的小院前。门前的铁门上锁了。他带我从铁门底下钻了进去。我问他到底要干啥。他也不理我,径直地走向花坛的茶花树。我过去一看,花坛杂草丛生,几棵茶花树却长得挺拔苍翠。王二川见我没反应过来,他指着茶花树侧面的树枝。我伸头一看,是一窝鸟蛋,不知道是斑鸠蛋,还是鸽子蛋,小小的,圆溜溜的,可爱极了。   王二川说他观察几天了,发现没有大鸟。
  我说:好可怜呀,大鸟要么死了,要么就不管这些蛋了。
  王二川焦急地看着我说:没有大鸟,这些蛋能孵出小鸟吗?
  我在电视上看过用保温箱孵小鸡,便说:能吧,只要保持温度,不如找着保暖的东西给他盖住。
  王二川思考了一会儿,他脱了内裤,将鸟蛋团团的包裹住。欣慰地说,内裤是最保暖的,不知道行不行得通。
  我虽然笑了,但是我没有觉得用内裤包鸟蛋有什么不妥的,我期待鸟蛋能孵出小鸟。
  安顿好鸟蛋之后,我转过身,发现这个院子的水泥地上有一个用粉笔画的巨大的符,一看就知道王二川花费了不少心思。在符的旁边还有一个跳房子的格子。
  我问王二川是不是经常来这边玩。
  他点了点头说,这个院子是他的,没有人来惹他。
  我指着地上,问他和谁玩跳房子。
  他说和影子。我不信。他演示了一遍,然后眼巴巴地看着我,他没说出来。我知道,他是邀请我一起玩跳房子。其实我有心动,然而,那一瞬间,我想到了大胖,以及同学们的目光,我有些害怕,逃也似的钻出了铁门。
  刚一出门,我就遇到追上来的大胖一伙人。大胖拉着我的衣领,质问我是不是和王二川玩在一起了。
  我摇头说没有。
  他又问我是不是和王二川说话了。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头。
  大胖问王二川去哪儿了。
  一想到那一窝鸟蛋,我的心一下软了下来,没有对大胖说王二川在院子里,而是说王二川在半路上跑了。我为证明自己说的是真话,表示还可以带他们去找王二川。
  大胖不信,他也没为难我,让我走了。我庆幸自己没事,还保护了鸟蛋,乐癫癫地跑回了家。第二天,我一进教室,所有的同学都抬起头看着我,气氛很是诡异,吓得我怔住了。我跟之前玩得好的小伙伴打招呼,他们避之不及。我像是瘟疫一样,走到哪儿,哪儿的人都迅速避开。发生在王二川身上的事,居然发生在我身上了。我完全不知所措,强忍着泪水,孤零零地站在一旁。
  王二川发现了我的窘态,主动找我搭腔。我甩开了他的手,让他别烦我。直接回到了座位上。王二川慌张地看着我。我撇过头,心里嘀咕,这都是王二川害的。他之前留给我的好感全都灰飞烟灭了,我认定他是一个实足的怪胎。我为什么要跟这个怪胎坐在一起,再这样下去,自己也变成了一个怪胎。不行,我得改变。
  我第一件事,就是不让王二川从我座位上进去。哪怕他要撒尿,急得脖子通红,我也不让他过去。王二川可能习惯了,他也没提出异议,他趁我不在的时候,快速地跑出去,再又立马回到里面,有时整天的待在里面不出去。
  除此之外,每次下课,我都去找大胖,跟他说我是如何讨厌王二川,我和王二川是绝对不会成为朋友的。我知道大胖不信,于是我说我会做一件事让他相信的。
  那天放学。班上的人都走光了。我坐在座位上。王二川过不去。他只能等着我走了,他才能离开。好几次,王二川识趣地没有找我说话。他闷闷地坐在里面,时不时转头看看我,一副委屈的样子。
  我起身让王二川过去,他有所顾虑地看着我。我问他家住哪儿。
  王二川见我主动跟他说话。惊讶地看着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反应那么大。我以为他不想让我知到他家住哪儿。于是我随便编了一个理由,说我跟他顺路,想明天早上邀他一起上学。
  他呆在一旁没有说话。我再次追問他可不可以一起上学。他像是等着我的确认一样,眼睛忽然放光,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了。
  去王二川家的路,要经过那座废弃的小院。我们迫不及待地从铁门下的缝钻了进去,兴奋地跑到茶花树前看鸟蛋。王二川掀开包裹鸟蛋的内裤,高兴地说,快看,鸟蛋长大了。我探头一看,我也不知道鸟蛋昨天有多大,可能是期待能孵出小鸟,所以看起来似乎比昨天要大一些。王二川说,还要几天小鸟就出世了。我说不是,至少要几周,甚至几个月,邻居家的阿姨生孩子,大肚子一直从春天挺到了秋天。
  王二川对我说,玩跳房子吧。
  水泥地上的格子被风吹得不清晰了。王二川从地上捡起了一截粉笔头,沿着之前的线条继续划。我看天色不早了,正事还没有办。我把王二川从地上拉了起来,告诉他明天一定陪他玩,今天要先搞清楚他家在哪儿。
  王二川皱着眉头说:明天一定玩?
  我肯定地点头说,一定。我趁机从地上捡起了一块小石子,迅速地装进口袋里。
  王二川跟我一路走一路说,完全没有在教室里的沉闷。他看样子很是愉快,还给我学了一段道士唱戏。他学得挺像的。我听了哈哈大笑,说他有潜力成为道士。他说,那个道士就是要收他为徒,还跑到家里来劝说。王二川要成为道士,这个就更好笑了。王二川说,他才不干那个。
  跟着王二川走了大约十分钟就到了,他住在某个单位的宿舍楼里。我问那一套房子是他家的。他指着一单元二楼左边一户说,那就是。我记好了路线,也记好了地址,正准备回去的时候,王二川非要拽着我去他家。我实在甩脱不了,就跟着他进去了。家里面没有人。他让我坐在沙发上。他打开电视并调到少儿频道,刚好播放我喜欢的动画片《蜡笔小新》。王二川从厨房拿出杯子,泡了两杯橙汁。他一杯,我一杯。我们边喝橙汁边看了一会儿电视。
  王二川凑到我耳边小声地跟我说,他有一个宝贝。
  我问他是什么宝贝。
  他笑而不语,冲到房间里,拿出来一个铁盒子。他从里面拿出了一枚海螺。他轻轻地将海螺放在耳边,嘴里发出奇怪的叫声,跟他唱歌的声音一模一样。原来王二川一直在模仿海螺里的声音。
  王二川唱完了一曲,然后大方地将海螺对着我的耳朵。我骤然平静了下来。我听到大风呼啸,海水奔腾,把这些声音剔除开来,好似有人在说话。
  我对王二川说,我觉得有人在说话。
  王二川激动地说:你也听得见有人在说话吧。那个是我爸,我爸在跟我说话。那枚海螺是爸爸之前从海边带给我的。   我没有心思听王二川唱歌。我的手插在口袋里,手里握着那枚石子,人渐渐紧张了起来,脚也在抖动。原计划不是这样的。那天,大胖不满意我只是禁止王二川出入,他说这个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问大胖我做什么事,他才能相信我说的话。大胖让我自己想。我知道他在给我出难题。我想了一节课,犹豫了半天,又跑去找大胖。我郑重地对他说,如果我砸了王二川家的玻璃,他能信我吗。大胖点了头。本来我打算趁傍晚没人的时候,再来砸玻璃,这样王二川也不知道是谁砸的。
  我望了一眼王二川。他歪着头,满足地对我说:我学着海螺里的声音唱歌,我爸肯定能听到。
  我嗯了一声。我的手在出汗,口袋湿答答的。此时此刻,我想到了大胖的脸——油腻、肥大,点缀着青春痘。我浑身都不舒服。我害怕被孤立,没有同伴,更害怕别人拿另类的眼光看待我,这给我带来了始料不及的恐惧感。虽然我可以装作无所谓,却会忍不住地伤心。我骤然理解了王二川的沉默。我看了一眼王二川,他乐呵呵地把玩着海螺。这样我更纠结了,我清楚自己不是那种下得去决心的人,如果今天不做,明天更没法鼓足勇气。然而我一想到所遭遇的那种冷漠的氛围,一股力量在我身体内复苏,如同一直奔腾的小鹿在我血脉中乱窜。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扇玻璃,身体乍然颤动了一下。
  王二川见我发呆,便说有东西要拿给我看。他从铁盒子里拿出一个红本。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看得出来这是他的宝贝。他从红本里面翻出了一张皱巴巴的文件正准备递给了我。我没接过来,甚至说。我根本就没有看到他,我只看到了我自己和那扇窗户,像是急迫地想从鸟蛋里钻出来的鸽子,赢得一次重生,我一闭眼、一咬牙把石子对着玻璃扔了过去。
  王二川自顾地说,他爸是英雄,也是一名海军,在大海里救人时牺牲了……
  王二川没说完,嘭的一声打断了他。他吓了一跳,望着碎成一地的窗玻璃渣子,目瞪口呆。我分明听到了心碎的声音。我不敢看王二川的眼睛,趁着他的目光转向我之前,我心虚地跑了出去。
  我拿起酒瓶坐到了大胖的身边。他喝多了,双眼迷离,脸颊通红,还是那样肥大。我踢了他一脚,他没多大反应,只喊再喝。我又踢了他一脚。他又喊再喝。趁着他昏昏沉沉的,我连踢了他三脚。我摇摇头,说他真没意思,还没开始就倒了。
  我自己灌了一口酒,望着大胖那副模样,笑了。大胖年纪轻轻,在义水河边上的小城混得风生水起,已经当上了科局级干部,再进步的概率非常大,凭他的本领,说不定能成为小城主政者。大胖结婚,我特地请了三天假,从深圳赶回来。一切都没变。小时候是这样,长大了还是这样。
  我仰靠在沙发上,在脑海里搜寻关于王二川的记忆。我清楚地记得砸了王二川家玻璃的那晚,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宿没睡。我对王二川的愧疚逐渐盖过对被孤立的恐惧。我不敢想象王二川当时的表情,他一定比我更加伤心。我悔恨自己不够勇敢,不够强壮,要是能打过大胖,那也好点。更让我不安的是,如果时间倒流,事件重来,我竟然还在纠结该如何做才好。无论如何,我想给王二川道个歉。
  第二条早上,我早早就起床。我昨天说好邀王二川一起上学,不知道王二川还愿不愿意跟我说话。我紧张地往他家方向走去。走到荒废的小院时,听见里面有动静。我跑过去,通过门缝发现小胖一群人把王二川团团围住。王二川手里捧着内裤包裹的鸟蛋。
  后来我才打听到,那天大胖叫人一直跟在我们的后面,好抓到我的把柄。那人跟着我们发现了小院,跑去告诉了大胖。只不过当时天色已晚,大胖只能清早带人过来一探究竟。大胖仔细检查小院,发现茶花树上的内裤非常奇怪,他觉得里面可能藏了东西,拿手中的棍子戳了戳。这时王二川出现了,大叫一声。大胖吓了一跳。王二川趁机冲过来把内裤连着鸟蛋抢了过来。
  大胖见状,放狠话,让王二川把东西交出来。王二川不肯。大胖一下子暴躁了起来,扬起拳头要打王二川。王二川一反往常,这回还手了,一拳头打到大胖脸上,大胖后退几步。大家见状一起上。王二川寡不敌众,被按到在地,痛打一顿。大胖觉得丢了面子,他看到王二川手机握着的内裤。他对着王二川的手一脚踩了下去。王二川拼命地用手护住鸟蛋。大胖却急了眼,连踩几脚。一声清脆的响声,蛋液从内裤里流了出来。王二川抬起头,刚好看到门缝里的我,他的眼睛闪着红色的血光,逼着我只往后退……
  鸟蛋碎了的声音一直在我脑海里徘徊,让我陷入迷糊的状态。等我清醒过来。王二川已经输了。我顾不了那么多,钻了进去,把血流满面的王二川弄了出来,我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他给我的符,塞进他的手里,然后背着他向卫生院跑去,一边跑一边撕心裂肺地喊着:我讨厌王二川!我讨厌王二川!!
  自那之后,王二川转学了。某一天,我发现我的课桌里多了一枚海螺。我见过那枚海螺,那是王二川的宝贝。只不过,我再未见过他了。我想把海螺还给他。
  KTV快打烊了,他们歌唱累了,几分钟就吃了一个果盘。我借机问他们,这么多年有过王二川的消息没。他们也都没再见过王二川,还对我开玩笑地说,既然王二川有画符的天赋,那可能去当道士了,高薪职业,比大家挣得还多。
  我没理他们。酒都喝完了,他们都醉了,我也有點醉。我看着闪烁的霓虹灯,头晕乎乎的,感觉有一棵树在脑海里发芽、生在,直至枝繁叶茂。猛然想起,我在王二川转到我们班之前就见过他。他站在义水河旁的那棵空心树下,右手放在耳朵上,手中是那枚海螺。他侧耳听着海螺里的歌声。那是他的父亲在教他唱歌。
  【责任编辑朱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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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春天,我等来一场醉酒  等来经过高温润料  堆积、发酵和蒸馏的酒神  我唤它作曲水流觞,兰陵郁金香  它都一一答应  大地为床,天空做衾,白云为枕  时光更丰腴了,河水像杯里的白酒摇摇晃晃  我半眯着双眼,在它的安抚下入睡  我要把梦做得更深,日子走得更稳更正  一个人空着,却拥有无限江山  我的高粱香,玉米甜,大米净,糯米绵  我要引来大运河的水酿制好酒  找一块湿地埋了  要在那块土地贴上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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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年龄已习惯于仰望  爬行的夜从指缝间冷冷地滑过  好久了,陷阱在地毯上  拥抱着静谧的真实  重新整理的日子  在森林的叶子间  恭迎月光点亮的时辰  其实,只有狂风就够了  那些用枝条削成的纪念碑  和它们拥有的土地  会为每一轮圆寂的葬礼  表达它们的疼痛和诚意  不必在意多少个路口  泪珠滑过的记忆  已经在肖像的背影中  越来越模糊  那些落叶飘过的声音  谁又能记得住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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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田小芬做了一个梦,有点怪异,梦醒后边泣边想却觉着不足为怪。梦境里,她站在一棵桃树下,身后是万丈深渊,耳际掠过白凄凄的水帘从悬崖挂下来的脆响。桃树上结着桃子,丰腴得像蟠桃,她伸手去采摘,可手及桃子倏忽传来吆喝声。她愣怔了下,便看见母亲,她在面前小道上蹒跚行走。田小芬缩回手道,妈,去哪儿?母亲不回頭,她佝偻着身子,后背斑白粗粝辫子外头,有只深青色包袱,左手拄着褐黄拐杖,右手戴着银白色手镯,老鸭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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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事实的诗意”的形成机制,不外乎两种情况:第一种,写作者依靠的是大开大合、大起大落的叙事,甚至是“抖包袱”模式,制造惊奇效果和悚惧效果,之所以有的诗人被误读为“段子写作”,盖源于此。这些“震惊式”的诗性叙述,我称之为“强戏剧性”叙述。第二种“事实的诗意”主要基于日常的、朴素的叙述,你看不到轰轰烈烈,看不到大开大合、大起大落,而诗意自呈且真力弥满,我称之为“弱戏剧性”。“强戏剧性”叙述,往往直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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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海岛,天空和大地  清新淡雅,我看见一朵云  越来越低,双手拥抱,向着  大地透明的深绿  那时,阳光暖和,轻飘的身体  匍匐而下,这暧昧的肌肤  不只是夸张的惑乱  那是一种神往,流溢着  奢侈的思念  我看见一朵云,越来越低  这原本是一次妙曼的邂逅  它以火燎的情怀  诱惑一个前世的暗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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