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法墓天·立地成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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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伏羲宫主
  五千年如真似幻,一点光难辨吉凶
  会龙江淘洗善恶,伏羲宫阴阳永隔
  04伏羲,起死回生
  他们走过长长的甬道,沉默、紧张。
  甬道上、石壁上,满是狰狞的痕迹:利器劈斩而留下的深壑、重物击打而生成的龟裂,一条条、一片片,仿佛记录着一场恶战。
  蔡紫冠伸手轻轻一抹,指尖上已有一层细细的粉末。
  “那是‘玄冰神甲’冻碎的石粉。”胡九公头也不回,微笑道,“之前有一个人潜入伏羲宫,弄得伏羲宫人仰马翻。”
  蔡紫冠沉吟着,擦净了手指,不置可否。
  再走出数里,原本平坦的甬道忽然断裂,下方壁立千仞,深不见底,长虹飞架,在那漆黑的山涧中,一颗巨大的神像头颅浮现了出来。
  一、
  那神像窄额巨目,阔口利耳,长发散开铺下。
  “这里便是真正的伏羲神宫了。”胡九公介绍道。
  “这是……伏羲神像?”蔡紫冠借着神宫中透出的灯火,隐隐分辨出了神像的面目。
  那名动天下的伏羲宫,竟然是这样一尊藏身在地底的巨大神像。那既像是理所当然,却又透着无尽的诡异与疯狂。
  从这个角度看去,那神像简直像是一只自巨大的河流中探出头来、觊觎人间的水怪。
  胡九公微微一笑,笑容里填满阴影。他在前面带路,通过一条铁桥,从侧面走近神像,自伏羲的左耳中走了进去。
  一入耳廓,神像的脑内俨然又有一间大殿。黑瓦朱门,大殿前一片小小的空地,十几个黑衣人列成两队。他们鸦雀无声,都穿着纯黑的披风,兜帽下的脸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无一例外的,是一片凝重。
  看到蔡紫冠一行终于到来,殿前的气氛无疑骤然又肃穆了许多。一双双望向他们的眼睛里,有仇恨、有敌意、有怀疑,却又像有解脱。
  “蔡公子、公主。”胡九公将他们带到那朱门大殿的长阶前道,“伏羲宫主就在里面等候二位,请。”
  “就这么让我们进去了?”蔡紫冠怀疑地问。
  “也许你们很快就会后悔,巴不得他们不顾一切地把你们拦在外面。”胡九公微笑道。
  “那我呢?”阴小五叫道。
  “宫主只请了破宇、灭宙进去,其他人等都请在此守候。”
  “你才是‘其他人等’!”阴小五不满地大叫起来。
  但对方的态度坚决,纠缠却也无益。那也许摆明是一个陷阱,可是蔡紫冠和摇光的傲气,却因此而给激发开来——刀山火海,他们两人并肩作战,又真的有何人能敌?
  “你在这儿等我们。”蔡紫冠简单地叮嘱阴小五道。然后他和摇光一起踏上石阶,来到那赤红色的殿门前。
  那殿门巨大、沉重,不知材质,表面上一层层扁扁的凸起,触手所及,像恶兽的鳞片。转动时,门扇反射火把的光线,竟似将光明与黑暗一同打开了。
  火光摇曳,那大殿深约七丈,别无装饰,只在正中筑有两座神台,其中一座空着,另一座供着一尊神像,只是又被灰色幕布给遮盖着。
  那两座神台前,负手站着一个人。那人身形高大,披着伏羲宫的黑色披风,质料极佳,又与外面的信徒有所区别,乌沉沉地反着薄光。
  一看见他的背影,蔡紫冠的第一个感觉……居然是孤独和疲惫。
  这个搅动天下,令九州翻覆的神秘人物,一个人站在这不对称的神台间,不左也不右,像是无所适从,像是格格不入。
  听见蔡紫冠他们走进来,那人肩膀垂了一下,像是先叹了一口气,然后才回过头来,露出他那张戴着面具的脸。
  那副面具惨白、光滑,没有五官,只有两道乌黑的泪痕。
  “蔡紫冠、摇光公主。”他喃喃道,“你们终于来了这里。”
  “因为我们真的很想看看这祸乱天下的伏羲宫宫主,到底是长了什么样的三头六臂!”蔡紫冠冷笑一声,身形一晃,已经在摇光身边消失,而出现在了伏羲宫主身边。
  ……不,如果再准确一点地说,应当是他出现在了伏羲宫主原本该在的位置旁边,而伏羲宫主却已向后稍退了半步。
  只是半步之遥,但蔡紫冠去抓伏羲宫主的右手,便落了一个空。
  蔡紫冠一愣,身形再闪——
  这一闪,他的身子已然侵入了伏羲宫主立身的空间。
  可那不容交睫的瞬间,伏羲宫主却又及时向后一退——仍是只退半步,蔡紫冠一闪而现,与他几乎是鼻尖对鼻尖地站着。
  摇光冷哼一声,灭宙使出!
  黑白世界中,她挥剑向伏羲宫主刺去。
  剑尖刺中那男子肩窝,可是一瞬间,那男子却忽地向后退去。那并不是伏羲宫主在灭宙中仍然能动,而是摇光的一剑刺出,剑尖刺在他的肩上,将他“推”得向后滑去。
  虽然已为静止的时间所凝固,但那男子高大的身形竟像是一片柳絮,轻不受力,就连锋利的剑尖刺破薄薄的衣裳时所需的一点阻力,也是不行。
  摇光脸色一变,短剑化刺为挑,斜挑伏羲宫主的面具。短剑挑上面具的下颌,伏羲宫主偌大的身子轻巧巧地飞了起来。他整个人挂在剑尖上,顺着摇光的剑势,飞过她的头顶,头上脚下地来到了摇光与蔡紫冠的身后,悬停在半空。
  蔡紫冠蓦然回身、出手!
  在静止的时间中,破宇燃起熊熊金焰,他一掌向伏羲宫主的前心打去。掌心中,浮起能将一切事物打碎重组的黑白格子。
  “嗡”的一声,这一掌击中伏羲宫主的心口。
  白光一闪,蔡紫冠一个踉跄,向后退去。而伏羲宫主向后飘开,胸前黑袍,毫无异状。
  灭宙解开,破宇罢手,蔡紫冠重新站好,那伏羲宫主头上脚下地摔出去,半空中轻轻巧巧地一转身,又安然立在地上。
  ——没有用!
  蔡紫冠的手运足了破宇神通,在那一瞬间,固然已经吃掉了他们两人之间的空间,令他那一掌结结实实地打在了伏羲宫主的胸膛上。可是伏羲宫主的身体里,却像是一直压抑着另外一股力量。蔡紫冠的手掌碰到他的一瞬间,那原本被灭宙凝固的力量忽然找到了宣泄口,猛地喷薄而出,登时在破宇不及发威之前,将两人分别震开了。   ——而且这个人轻得,简直像是一条鬼影!
  蔡紫冠和摇光对望一眼,都有些毛骨悚然。之前力胜淳于滩,他们的神通刚刚大有进步。可是遇上这伏羲宫主,一上来两人抢攻五次,居然未立寸功!有力使不上,竟像是在辛京皇城中,与火二相对时的情形。虽然还不能断言胜败,但那萦绕心头的不安,却越来越清晰了。
  伏羲宫主站在那儿,面具后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果然有所进步,淳于滩也算没有白死。”
  “他是你派来送死的!”蔡紫冠低喝道,“你让他来帮我们修炼神通,真是多承你伏羲宫的美意,可是你的属下就这样被你害死了!”
  “这份公道,倒不劳你多虑。淳于滩对此无怨无悔。事实上伏羲宫的任何人,都早已心死,再多死一次,也没有什么。反过来,你们若是不够强,伏羲大神无从复活,才是我们最不能接受的。”
  蔡紫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摇光在一旁,身子也是微微一颤。
  ——现在他们几乎已经可以肯定,自己是陷入到了一个可怕的阴谋之中。
  ——只是这个阴谋,到底是从何时开始,又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将他们牵连其中,他们竟到了现在,还一无所知。
  他们惊疑不定,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那伏羲宫主见两人不再动手,忽然向后一扬手,抓住了遮蔽神像的幕布,向下一扯。幕布哗然滑落,露出里面的神像。
  火光跳动,一瞬间,伏羲宫反射神像漆皮的光芒,竟似又亮了几分。
  右手持剑,左手托印,那巨大的神像居高临下。长发、尖耳、独角、阔口、金甲、人身——重要的是,蛇尾!一根粗大、绵长的尾巴,自他的腹下延伸,从他的左手外弯曲,盘过他的头顶,延伸至他的右手边。
  在这一瞬间,蔡紫冠蓦然感到一阵眩晕。
  ——堕云峰中,雪飞鸿长声惨叫,额角崩裂。七邪养鬼术在他的身体中养成的那只狰狞厉鬼,化作黑风,猛地自那道伤口破体而出。皮肉苍白、如同浮尸,身形若山岳。
  ——辛京宫里,傅山雄抖肩怒吼,旗门大开。他的身后白光冲天而起,一只狂戾恶鬼猛地自白光中探身跃起,凌空扑至,他身披铁甲,锈迹斑斑,铺天盖地,威风凛凛。
  共同之处在于,他们都是人身、蛇尾!
  从傅山雄的背后、雪飞鸿的额角飞出的时候,那条粗大的尾巴,仿佛是一条根,一条连贯着他们和宿主的风筝线。
  一瞬间,蔡紫冠只觉那巨大神像俯瞰下来的碧绿眼睛,仿佛令他整个地沉入到冰冷的湖水中。
  当日在辛京看到傅山雄放出的巨鬼时,他已经因为那似曾相识,而隐隐不安。今日再在此处见到这巨鬼的神像,三次映照,终于让他仿佛抓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这……这是……”
  “这便是伏羲大神。”那伏羲宫主双手合十过顶,向着神像深鞠一躬。
  “不可能啊……”摇光奇怪道,“伏羲,不是长这样的。”
  ——伏羲,应该长什么样子?
  那是传说中最初的上古大神:混沌初开、阴阳两分,伏羲与女娲兄妹降临人间,女娲造人、伏羲传艺,才令这九州之上,生生不息,有了一代代的文明。
  “伏羲是人,怎会有蛇尾?”摇光抗声道。
  民间绘画、塑像里确是常有伏羲的形象,他高大魁梧,授人以耕种之术,毫无疑问,是以双足立于大地之上。伏羲宫源远流长,却将自己信奉的大神塑造成这妖魔之状,不由令人意外。
  “可是伏羲本就是蛇尾!”伏羲宫主嘎声道,“若你们去仔细搜寻史书,便会发现,伏羲大神的形象,在史书中遭人篡改甚多。他是人形的说法从无到有、从少到多,被不断强化,可是你一旦向前追溯,则会发现,越向前,那些细节的矛盾之处便越多——在最初的时候,他根本是人身蛇尾的。”
  “为什么会有人篡改这种事?谁会改这种事?”
  “所有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帝王将相、才子异人、豪杰志士、贩夫走卒——至少有一半在隐藏这个秘密。”伏羲宫主大笑道,“而另一半,则已被这个秘密吓死了。”他的脸忽地一转,望向摇光,“比如,摇光公主的亡国先祖,和大端朝的开国皇帝。”
  二、
  两百年前,天下大乱。
  大茉最后一位皇帝觉宗,年轻时志大才高,勤政爱民,做太子时与梁王一起,南征北战,力挽狂澜,将一个原本已有些摇摇欲坠的王朝重新扶正,颇似一位明君。
  可是,在他终于继承大统,而梁王又去世之后,他却不知怎的,忽然变得昏聩起来,数十年沉溺于所谓的寻龙之道,以至于朝政崩坏、民不聊生。
  九州风起云涌,产生了十七路义军,齐聚雄州,终是葬送了大茉朝五百年的江山。
  十七路义军,十七路反王,各自以“星”为名,沙场征战,相互敬重。在攻入都城辛京之前,歃血为盟,约定日后轮流称帝,以绝弄权之祸。
  可是,城破那一日,却发生了大变!
  那一天,辛京内外杀声震天。旌旗蔽空、硝烟弥漫,大茉军队最后的抵抗,在义军洪水一般的攻势中全然不堪一击。而这中间,最早冲入内宫的是十七路反王中的武海星、文秀星、虎厉星、开山星。
  这四人,在十七路反王中,也是威望最高、战功最显的几位。江山在望,他们血染征袍,杀气腾腾,一起杀入了觉宗的御书房。手下精兵尽数留在外面,他们正是要将手刃昏君的荣耀,留给自己独享。
  可是在那静谧的书房中,檀香袅袅。在满地摊开的书本和字纸中央,那亡国皇帝当此之时,仍在对着书案上的一幅地图发呆。
  “狗皇帝!”四王之中,最暴躁、勇武的虎厉星大喝道。
  觉宗听声,只是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视线虽向他望来,却又像穿过了他,望向了更远的地方。然后那皇帝便又垂下了头,对照地图,紧锁眉头,不住写写画画。
  虎厉星性格暴躁,原是山贼出身,眼看已是胜券在握,正得意洋洋,居然被这昏君视而不见,不由大怒,抖起手中钢叉,便向觉宗刺去。   觉宗目光停留在地图上,信手一抬,单掌已将虎厉星的钢叉接住。他面白如玉,可是一只手却漆黑如铁,虎厉星沉重锋利的三齿钢叉刺在上面,火星四溅,竟被挡住了。
  “你……你有神通?”虎厉星惊道。
  觉宗愣了一下,抬起头来,看看自己的手掌,竟似也颇觉意外。随着他眨了眨眼,那手的颜色迅速变淡,转而又变成了白炽之状。然后他手起掌落,一掌砍在虎厉星的钢叉上,“哧”的一声,钢叉一股应声斩落,如同一截蜡烛一般。
  ——这人竟不像传闻中的,被丹石毁了身体!而且,居然还有了神通!
  四王又惊又怒,齐喝一声,文秀星出剑、开山星抡斧、武海星拔刀、虎厉星手持断叉,立时从四方抢攻。
  觉宗端然不动,单手挥洒。那一只手时而硬如浑铁,时而利如神兵,时而炽热如火,时而呼啸如风,竟将这当世四员猛将的攻势一一化解。
  斗到分际之处,武海星纵身跃起,一刀劈下。
  觉宗随手一挡,一只手如同风暴眼,忽然间已喷出澎湃气浪,将武海星高高震起,“噔”的一声,更令他手中的钢刀猛地斩入书房顶梁。
  武海星给这一掌震得头晕目眩,手中死命攥着钢刀,挂在半空中,向下一望,忽然一愣。从这个角度看去,他刚好看到了觉宗书案上的那张地图。
  “这……这是什么?”武海星惊道。他在遽斗之中,忽然与战团脱节,登时显得极为突兀。
  觉宗听见他的声音,抬头一望,见他的神色,突然也愣了一下。然后觉宗蓦然长身而起,单手一攀,紧挨着武海星,也将自己吊在了房梁上。于是觉宗也居高临下地看清那地图。
  一瞬间,觉宗脸色大变。“嘎巴嘎巴”一阵炒栗似的轻微爆响,在他身上发出,他的身子颤抖,竟是浑身的骨节相撞,发出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他脸色惨白,两眼发直,仿佛看见了世间最恐怖的东西,紧接着手一软,已经扎手扎脚地摔下地去。
  地上的虎厉星、文秀星、开山星,早已蓄势待发,看见他落下,立时叉斧并举,迎了上去。
  这一回,觉宗失魂落魄,竟不知反抗,登时给钢叉搠入腹中,又给大斧劈倒在地。鲜血迸溅,白刃起落,这不可一世的末代皇帝,瞬间被三大反王乱刃分尸。
  虎厉星大功告成,满脸溅血,仰天长啸。可就在这时,他的视野边缘,却突然闪过一道厉光!
  一直被吊在半空的武海星忽然从天而降,手中长刀如风,一刀便已将虎厉星的头颅劈成两半!文秀星、开山星大吃一惊,不及反应,武海星抬腿一蹬,虎厉星的尸身撞上文秀星,武海星顺势后跃。半空中刀光一闪,开山星的大斧斫中他的后肩,而武海星的刀锋却已掠过开山星的咽喉。
  “当啷”一声,开山星大斧落地。他踉跄后退,一手掩着自己的喉咙,双眼圆睁,怎么也想不到,一向勇猛义气的武海星,居然会突然背叛大家。
  而就在他的注视中,武海星摔倒在地,就势一滚,又已欺近文秀星。
  文秀星刚给虎厉星撞了一下,晕头胀脑,双目又为血污遮蔽,还不及反应,已被武海星的一刀,自下而上,刺入肚腹之中。一瞬间三大反王尽殁,文秀星、虎厉星的尸身扑倒,只有开山星兀自捂着咽喉,死死地盯着武海星。
  武海星半身浴血,跌跌撞撞地,又来到了那终于被打翻的书案旁。他捡起那张已被踩得稀脏的地图,两眼越睁越大,脸上满是一副活见鬼的样子。
  ——所以那地图上到底有什么?
  那便是开山星最后的意识。
  他所不知道的是,在那之后,武海星又设计将其他十路反王杀害,独自登基,并软禁剩余三位反王,以之为挟,令三万义军远赴甘州,兴修水关。
  伏羲宫主望着摇光,两只眼睛在面具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光芒:“摇光公主,你引领复国军日夜苦战,却根本不知道,大茉朝的覆灭和大端朝的兴起,其实都只在这个秘密。”
  “这到底是个什么秘密?”蔡紫冠嘎声道。
  那面具下的眼睛弯了一下,似在笑,却没有回答。
  “你为什么知道这种事?”摇光道。
  “那是伏羲宫为了复活伏羲大神而做的上一次努力。那时天下间还没有那么多神通异士,起初我们是想要说服觉宗在九州各地埋藏尸王,结果却让他因此发现了一点九州的秘密,制成了寻龙地图。这人实在也是一时豪杰,只是一点真相而已,居然就令他获得了了不起的神通。只是如此一来,他也再顾不上朝政了。”
  摇光哽咽一声,觉宗治国,历来为人诟病。即使是在复国军,也有人将亡国之恨归咎于他,说他是一代昏君。可是现在,她终于知道,自己的这位先祖,终究不是一个无用之人。
  “可是造化弄人,他研究了半辈子,却也无法解开九州的秘密。而四王在围攻他的时候,只一瞬间,武海皇帝误打误撞,就抢在他之前,发现了进一步的真相。那武海星在十七反王中,武艺、智谋,都不是最佳,可是决断之力,却称得上天下无双。为了要将那秘密隐藏,短短一瞬间,他便已下定决心,当即痛下杀手,不仅诛杀各路反王,更在立国之后,兴建甘州水关,又大肆围捕伏羲宫,令我们宫中志士损失惨重。”
  这其中原来还有这么多的曲折,而“九大尸王”的培养,原来竟是伏羲宫从二百年前,就在计划着的。
  “所有的秘密,都在地图上?”蔡紫冠咬牙道。他也曾多次看过九州的地图,可是却实在不曾看出有什么问题。
  伏羲宫主大笑着,忽然两手一分,在他的手中,蓦然闪起一团红光。红光一起,大殿中的光线也随着一暗。一暗之后,渐渐又有绿光浮起。那巨大的伏羲神像身上,赫然浮现出一层碧绿荧荧的图案。
  那些图案复杂无序,却因此而格外丰富。那上面有山川:眉山、堕云峰、麻石岭……有深谷:迷魂谷、赤龙谷、铁剑峡……有城市:坛城、辛京、屏风镇……有一条大江——回龙江——自伏羲神像的腹部流出,顺着长尾蜿蜒盘旋,绕过了他的左手、头顶、右手,越来越细,渐渐消失在长尾近端之处。
  那……那是画在伏羲神像上的九州地图。可是为什么,那些地图,如此熨帖,几乎没有座山、一条河,是超出了伏羲的轮廓呢?   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九州的分布更加明显:辛京所在的雄州,正是伏羲的胸部;堕云峰所在的孚州,正是伏羲的腹部;长尾延伸,依次穿过端州、甘州、吉州、墨州;托印的左手,是狭长的阼州;持剑的右手,是盛产铁矿的侑州。
  而伏羲宫所在的寿州,正是伏羲的脑部!
  “我说过,那是足以令整个世界为之颠覆的秘密。”伏羲宫主放声大笑,笑声中已经有了疯狂。
  三、
  阴小五等在伏羲大殿外。蔡紫冠和摇光进入到大殿中时,她也想进,却被阻止了,于是只好在外面等着。一个人,百无聊赖,在一众伏羲宫信徒中,很孤独。
  那是前所未有的孤独,出了事,蔡紫冠、摇光、杜铭、花浓,一个一个的都不在她的身边。而在她的体内,魔刀姬、妖月姬、神药姬,也都已不在了。
  分心小箭的奇妙用途,死于本人分身、抑或为分身小箭抹杀的人,能力和性格都会回到另一个分身的体内。可若是被别人杀死,则消失的分身,就会连同能力、性格,一起消失。
  因此蔡紫冠、摇光,最后都有惊无险,全身而退。而只有她,变得真正残缺不全起来。她站在这儿,身体里面,血流成河……在魔刀姬、妖月姬、神药姬,逐一消失之后,她的离去,到底会是在什么时候?
  巨大的失落感无声无息地涌来,淹没了她。
  在大殿中,光影动荡,天旋地转。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和背后隐藏的巨大真相,直令蔡紫冠和摇光眼前一阵阵发黑。
  “伏羲大神死后,身体化为九州。为了要保守这个秘密,历来知道真相的人,才会努力扭曲,经过千百年的努力,才将伏羲大神的形象由人身蛇尾,改造成了四肢健全,而武海皇帝这种人,甚至会在回龙江上兴建水关,试图斩断‘蛇尾’,误导世人。可是伏羲大神的血肉滋润大地,而他本身所蕴含的灵力,则散溢出来,充斥于天地之间,无时无刻不影响着我们。我们天然地便知道他的存在,又用他的身体,来为各州命名;因他双手六指,而以‘六’作为吉数;而世间神通:术、通、炼、御,不过是通过不同的方式,将那些伏羲灵力收集起来,加以利用而已。”
  ——大梦大梦大梦大梦大梦醒来……
  “伏羲宫的法宝,千变万化,也不过都是伏羲大神骨殖碎片的变形。你们的破宇、灭宙,之所以天下无敌,则是因为它们是伏羲大神唯一的、最宝贵的眼睛所化。”
  伏羲宫主的声音,轰隆隆响着,如同雷鸣。
  那伏羲神像,仔细看去,果然有一只眼窝中空空荡荡,是没有眼珠的。
  ——皆是泡影泡影泡影泡影泡影……
  “蔡紫冠,你的好友百里清短命、杜铭濒死,你却无计可施。所以你有没有想过,天下间神通千万,为什么却没有一种神通,是令人起死回生的?因为我们的神通,全是来自于已死的伏羲大神。所以我们注定无法超越他的极限,他都死了,我们的神通又岂能活人?”
  蔡紫冠摇摇欲坠,两眼虽然大睁,却几乎已看不见任何东西。
  ——杀尽杀尽杀尽杀尽杀尽苍生……
  “所以觉宗一旦发现世界的真相,立时便可以运用天地间散溢的灵力,拥有过人神通。而你们的破宇、灭宙,却也不能赢过早已洞悉灵力运行规律的我和火二。”
  “火二……火二也知道真相?”蔡紫冠惨叫道。
  “知道啊。”伏羲宫主笑道。
  二十年前,一个愤怒、悲伤的男子,熊熊燃烧着,闯入伏羲宫。
  他形销骨立,伤痕累累,手持一杆长矛,周身燃烧烈火,将伏羲宫杀得人仰马翻。
  ——广来峰火二!
  ——名震天下的战神火二!
  他刚刚安葬了自己的爱人,转过身,就来找这些害死了她的邪魔外道复仇。伏羲宫猝不及防,高手倾巢而出,各种法宝、神通,雨点似的向他招呼过来。可是一切攻势,碰上那长矛喷出的怒焰,却都如雪花一般,稍触即融。
  “是你们害死了她!”那绝望的男子怒吼着,踏着火焰与尸骸,一路冲到了伏羲大殿。大殿中有两座神像,一为伏羲、一为女娲。在这里,他终于遇到了上一代的伏羲宫宫主。
  赤火金风蛇骨矛对上了法宝翻天印、日月图。
  翻天印印章所向,可令一切生命臣服;日月图长卷展开,更将目标的记忆再现,并将其任意篡改。
  双宝合击,终于勉强将火二如潮的攻势挡住。但挡住之后,马上迎来的,是更强烈的反扑!
  “装神弄鬼,害人不浅!”火二大喝一声。在那一瞬间,那一位伏羲宫主几乎能看到,天地间的伏羲灵力,甚至是伏羲像、女娲像上的伏羲灵力,都被硬生生地拔出,如同百川归海一般,汹涌地涌入火二的身体里。
  “破!”火二一矛刺出——在绝境中,他猛地弹起,一矛直刺。那黑蟒一般的长矛如有灵性,从翻天印、日月图夹击的缝隙中,轻轻巧巧地一穿而过,不差分毫。
  “腾!”烈焰奔腾!
  长矛刺中伏羲宫主的肩窝,那人登时化作一截焦炭,燃烧的尸身重重摔碎在伏羲神像之下。
  火二微微喘息,在杀掉了“首恶”之后,终于稍稍放松下来。
  大殿外一片惊呼,伏羲宫信徒又想保卫神宫,又被他的神勇吓破了胆,一个个在门外大呼小叫,却不敢真的进来。
  望着伏羲、女娲两座神像,火二的怒气渐渐又起。长矛上炸开火光,他大喝一声,纵身而起,如同牵出一头火龙,袭向伏羲像。
  可是红色的火光跳跃,他忽然看见那巨大的伏羲神像上,浮现出了一幅萤绿色的地图。
  他的反应快捷绝伦,千钧一发之际,已看出异样,大吃一惊,匆忙间一转手,火龙偏离伏羲,转而撞上了女娲神像。
  “轰隆”一声爆响,女娲像炸得粉碎。
  泥块纷飞,如雨而下。有的泥块砸在火二身上。全无防备之下,即便是他,也给砸得头破血流。可是火二全然顾及不得,他站在地上,瞪视着那伏羲像上的九州地图,敏捷的头脑一瞬间便已经明白了一切。
  “这……这是不可能的……”火二魂飞魄散,“当啷”一声,连蛇矛都扔了。他踉跄向后退去,脚下一绊,整个人摔倒在女娲神像的碎块中。   那一堆碎块,正是女娲神像的头部碎裂而成。火二一摔进去,一手正撑在眼部的碎块上。“喀拉”一声,那碎块再次裂开,外面包裹的泥层剥落,火二一滑,正按在内里一颗青白色的宝珠上。
  忽然“唰”的一声,他已消失在满地的狼藉之中。
  大殿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声息皆无。大殿外,伏羲宫的人一片沉默,一双双眼睛看着阴小五,像是狼群围着一只孤羊,眼中的敌意越来越盛。
  其中有一个男子,岁数不大,面容清秀,忽然越众而出,向她走来。
  胡九公翻着眼睛,脸上神色一峻,半途拦住了那人:“你做什么?”
  “我来向大英雄的母亲,表达敬意。”他微笑着,眼睛弯弯的,牙齿雪白,可是笑容却像是滴了剧毒的美酒。
  “不要做多余的事。”
  “这是我的爱好,你不要多事。”那年轻人蓦然脸一沉。
  他只是稍一翻脸而已,可是那猛地透出的杀意,却令人不寒而栗。那是高高在上,享受了无数跪拜、乞求,而生成的霸气;是浸泡了太多的血泪、支配了太多人的生死,而只将生命当成是一块烂肉,随意炮制的冷酷。
  强如胡九公,也不由得在一瞬间打了个寒噤,而稍一迟疑,那年轻男子便已绕过了他。
  “阴五前辈,啊,不,广来峰阴五前辈的替身在上,晚辈这厢有礼了。”他来到阴小五的身前,深行一礼。
  阴小五正烦躁着,仓促应付道:“公子有礼。”
  “在下诸葛星。”那年轻人微笑道,“自我介绍一下,在下有个小小的爱好,便是折磨别人。”
  这话头已是在挑衅,阴小五愣了一下,才对他真的留意起来。
  “我最喜欢的,是看人们绝望崩溃、无助心死的样子。尤其是当他们发现自己的信仰已不复存在,所有的努力毫无意义,那时他们涕泪横流,每个表情都很精彩。”
  “哼。”阴小五冷笑一声。
  “那么,我怎么才能让你露出那样的表情呢?”诸葛星微笑着,甚至认真地挠了挠头,“比如,我告诉你,你最喜欢的那个男子——广来峰火二——是死在我的手里的?”
  “啊?”阴小五大吃一惊。
  她面上的震惊,令诸葛星的眼睛猛地亮了。
  “没错,你们还不知道吧?我先前去了辛京,用蔡紫冠作为要挟,用言语挤对住了那个假皇帝。然后,那个绝世高手就那么绝望了,老老实实地自焚而死了。在我面前,他和他那个死了二十年的情妇一起,烧成了一堆灰烬。”
  阴小五愣在那儿,然后忽然反应过来:“那我要给他报仇!”
  虽是群敌环顾,但她一旦动气,哪会顾忌?叫了一声,已自袖中抽出一柄阔刀,向诸葛星砍去。
  诸葛星早已等着她,一见她出刀,立时反击。
  他的双手一展,笼在袖中的双手已展开了一幅长长的画卷。
  画卷展开,上面却是一片空白。阴小五岂会为了一张画纸而变招,一刀便砍上画卷的背面。
  霎时间,光华万道!
  那画纸不仅未被砍破,反倒猛地放出一片雪亮的光芒,仿佛是那一刀劈裂了太阳。
  强烈的光芒,竟将阴小五照得几近透明!
  光华暗去,阴小五也随着模糊,整个人竟给画卷“吸”了进去。
  而面对诸葛星的画卷正面,却马上出现了漫长的、连续的画面。每一幅皆是阴小五,仿佛她被刚才的光华“切”成了无数薄片,平铺在画卷之上。
  ——那正是伏羲宫最顶尖的法宝之一,《日月图》在此!
  “不如,我把你对火二的感情,抹去吧!”
  画卷上所展示的,并非是阴小五单纯的“切片”,而是她这一生的不同瞬间。诸葛星手持画笔,只需在她的画面上涂抹,便可以将她的记忆改去。
  瞬息之间,《日月图》的效力达到极限。光芒再现,阴小五从画卷中被“吐”出,向后一个踉跄,勉强站住。
  “哈哈哈哈哈!”诸葛星一手提着画笔,笑得腰也直不起来了,“你真可悲啊!你的记忆,甚至没有什么可修改的!”
  四、
  ——大梦醒来,
  ——皆是泡影。
  ——杀尽苍生,
  ——以为证明。
  仿佛一道道霹雳打响在耳边,火二昔日的绝笔,疯狂地闪现在蔡紫冠的眼前。那绝望、那愤怒、那不甘、那荒谬、那幻灭,令他只觉得自己头痛欲裂,仿佛一脚踏空,正跌入到无底的深渊中。
  “火二……他去了哪里?”蔡紫冠颤声道。
  “他去了二十年前的——三天之前。”伏羲宫主笑道,“那便是他火烧辛京、自绝于广来峰,却又弑君窃国的真相。不过在那之前,他还做了一件事,便是将灭宙神通,给了摇光。”
  摇光身子一颤,如遭雷殛。
  “伏羲大神的躯体化为山河,灵力散溢四方。伏羲宫历经千年研究,终于发现了数种可将灵力汇聚,形成特有神通的方法。其中之一,便是建造伏羲神像,以形聚气。寿州是九州中灵力最强之处,我们在这里建成伏羲宫,又在灵力最盛之处建成这座汲灵神像,终于在它的眼部,培育出了破宇神通。
  “而灭宙神通,却是意外在和它同时建成的女娲神像中形成。破宇每二百年形成一次,灭宙汲取女娲灵力,每三百年成熟一次。它们是这世上最纯粹的大神灵力,引领我们的大业。
  “这一次,破宇灭宙刚好同时成熟,原本是我们复活伏羲大神的最佳时机。可是二十年前的那一次异变,几近成熟的‘灭宙’被火二碰巧得到,才令他穿越回了三天之前,后来又把那神通给了摇光。”
  “我……我没有……”摇光本能地在身上一摸,反对道。
  “破宇、灭宙不是法宝,而只是被汇聚起来的,强横无匹的灵力,需要融于孩童之身——我们伏羲宫历代的使用者,也都是如此。火二被它带回到三天前之后,索性将它给了他最深爱的女子的女儿。”伏羲宫主看着那伏羲神像的空洞眼窝,微笑道,“后来我知道了这件事,觉得很有意思。我想,火二这个人一辈子倒霉,他深爱复国军的明妃,于是将‘灭宙’给了明妃的遗孤。那么我就做个好人,将‘破宇’交给深爱他的广来峰阴五的孩子好了。”   ——蔡紫冠瞪大眼睛,可是却什么也看不见。
  ——他想要阻止伏羲宫主说下去,可是却已发不出声音。
  “于是我杀了你的父亲。”伏羲宫主道,“阴五奋力反抗,想要避免你落在我的手上,结果也死在我手中。那时你还没有出世,我也只好作罢。可是我没想到你居然是一个棺材仔,即使母亲已死,你也终于还是来到这个世界了——那么,这是你的命。我也只好让你成为破宇的承载者。”
  蔡紫冠大叫一声,一口血喷溅而出。他重重跪倒在地,一瞬间,已是泪流满面。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伏羲宫主沉静下来,在这一瞬间,他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些悲哀。
  “是的……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你们知道吗?火二已经死了,彻底地死了。二十年前,他穿越回到三天前,与三天前的自己相遇。于是一个火烧辛京,又为师门所杀;而另一个,则索性超脱了世间一切的道德律法,躲在辛京皇城,与艳僵厮守。可即使是这样的人,他为了不让你们面对这样残酷的事实,也不惜在我的威胁下自焚而死。”
  蔡紫冠跪在地上,眼泪和血,一起滴落。
  摇光站在一旁,这才知道,那战神一般的人物,在他们十几人的围攻下,挥洒自如的火二,原来也已经不在了。
  “可是我却知道,逃避终究不是一个办法。真相就在那里,你逃不开的。你为什么要痛苦,为什么要难过?你的感情,根本一钱不值。我们只是生活在一座巨大的坟墓里、一具古老的尸体上。”
  那面具下的一双眼,绝望地望着蔡紫冠和摇光,终于说出了最后的、最残酷的秘密:
  “我们只是一群蛆虫,一群女娲大神制作出来的——为伏羲陪葬的偶人而已。”
  阴小五站在那,手中的阔刀重逾千钧,竟拿捏不住。
  那令人厌恶的诸葛星还在笑着,笑得畅快、笑得恶毒,令人简直想要杀死他。
  ——可是为什么杀他?
  “原来你根本不喜欢火二。你只是被制造出来,然后被人告知,你是‘喜欢’火二的。可是你几乎没有和他在一起的记忆,根本不知道如何去‘喜欢’他。你这徒有其表的偶人,我根本不需要改变你的记忆,你就已是个悲剧了。”
  “当啷”一声,阴小五的阔刀终于落地。
  四周伏羲宫的人,视线全都落在她的身上,讥诮、鄙夷,仿佛看透了她衣物下的木雕泥塑。
  ——是了……她只是木雕泥塑。
  即使和阴五长得一模一样,但也没有人真的把她当成是那个人。她不是人,只是一具傀儡,连菜品的咸淡都尝不出来。一直以来,她在努力地忘掉这一点。可是现在,这一点,却被那讨厌的年轻人毫不留情地揭露出来,在大庭广众之下。
  阴小五僵硬地站在那里,身体里的机栝“咯”、“咯”地响着,似乎随时会炸裂开来,碎成一地的木条、土块。
  就在这时,大殿的门一开,摇光脸色惨白,孤魂一般走了出来。她脚步踉跄,像是随时都会跌倒。
  阴小五看着她,忽然很恨她。伏羲宫的人发出一点骚动,也没有人来阻止她。
  于是摇光就这样从众人中间,穿了过去。
  她一直走,一直走,最后消失在甬道,没有方向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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