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吟?山海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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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情提要
  天刀门五雄远赴西域寻人,以解门派危难,却不料一路困难丛丛。到达目的地,遇到一场诡异的无头死尸事件,当众人惊愕未定之时,又有来路不明的少年男女出现。五人与青年男女大打出手,却不料惨败,幸得突然出现的师叔祖相救,然而前途依旧坎坷……
  


  第二章 雪山老怪
  十里陌路勿探问,酒香巷子深,正好醉孤魂。月上柳头影起舞,后池蛙声乱纷纷。薄被颇可寝,粗碗粥尚温。琴倚门后弦结网,剑卧囊中锋生尘。早没了少年意气,眉梢眼角不再恨。但将是非询他处,何言寂寞能袭人。
  万金山等四人在门外呆了片刻,北风渐紧,树梢呜呜作响。
  贺水桦道:“大师兄,师叔祖真的走啦,咱们回屋去吧。”
  四人回到屋中,谭火池兀自愤愤不平,恶狠狠骂道:“难怪师父说过,这个涂松林是个弄不懂的货色,果然没有说错。”
  吴土焙道:“师叔祖没给你治病,你就这样骂他老人家!”
  谭火池道:“哈哈,老人家也叫上了,你说得不错,他没给我治伤,我能不骂他么?要是他没给你小子治伤,你也不会老人家老人家地叫了!”
  吴土焙道:“我却没那么下品。”
  谭火池怒道:“你说谁下品?”
  吴土焙回敬道:“谁下品,谁就下品!”
  谭火池大怒,手掌便抬起,腰椎顿时疼痛钻心,又悲又气,一掌拍在床板上,叫道:“大师兄,你不如一刀劈死我算啦!”
  万金山喝道:“都住口!师叔祖说得有理,咱们不能在这里久留。老二,你去马棚里收拾好鞍鞯,咱们准备走。”管木锡答应一声,出门自去收拾。万金山、贺水桦伤势轻,打点包裹家伙。
  谭火池哭丧着脸道:“大师兄,我怎么骑马?”
  万金山一怔,皱眉道:“哎呀,这倒是一桩难事。老三、老四骑不了马,这可怎么办?”贺水桦早就想到这桩事,却没什么解决办法,叹了口气。
  谭火池焦急起来,哭声道:“大师兄,你们不会不管我了吧?”
  吴土焙割开那牧人家的一床被子,取了些棉花,塞在左肩伤口处,望了谭火池一眼,冷笑道:“你刚才不是说让大师兄一刀劈了你吗?劈了你,就不用管你了。”
  谭火池勃然大怒,骂道:“放你妈的……”但旋即醒悟,此时自己毫无还手之力,倘若其余四位师兄弟当真起了此心,那便糟糕至极。脸上的怒意顿时变成凄惶,两只小眼睛圆圆瞪起,望着万金山,看样子眼泪便要流下。
  吴土焙笑道:“四师兄,你好本事,竟然生生把那个‘屁’字咽下去了!”
  谭火池心思猛醒到同伙是否管自己这一节上,于他的话竟然恍若未闻。
  吴土焙笑了几声,牵动肩头的伤处,笑没多久也就笑不出来,说道:“四师兄,我早想到了个主意,这家院子里便有一驾马爬犁,咱们抱十床八床被子上去,你卧在上面,大概还不妨事吧?”
  西域之地,一年之内,半年大雪覆盖。雪野中,寻常车辆行进极是困难费力。牧人便用平滑木料制成大雪橇,以马驱拉,十分方便,当地人称之为“马爬犁”。
  谭火池听吴土焙为自己想到这一节,不禁感激涕零,说道:“好主意!五师弟,不用十床八床被子,三两床也就够啦!”
  吴土焙笑道:“你不说我放我妈的屁了么?”
  谭火池神情忸怩,讪讪笑道:“五师弟,你四师兄脾气急说话没深没浅。这个就算我放了她老人家一个……一个……好啦。”
  吴土焙笑骂道:“你还是放自己老娘的好了!”
  万金山、贺水桦均笑。四人身上都有伤,这一笑少不得夹着呻吟呼痛,然而先前的不和气氛却一扫而空。
  天刀门师兄弟五人共套了三驾马爬犁,管木锡、谭火池同乘一驾,万金山、贺水桦、吴土焙同乘一驾,另一驾拉了一垛干草,将所余两匹马拴在后面。五人更将牧人的衣裳服饰捡来穿了,一可以御寒,二可以遮掩面目,再无不妥,驱赶马爬犁,离开了喀拉苏村。
  临行之前,天刀门五雄已将全村的地窝子一一搜查过,找到许多煮好的冷牛羊肉,竟然还有好几袋酒,此时都放在马爬犁上。那马爬犁长可近丈,宽约四尺,高不过一尺多些,连驾车的也可卧在上面,无论驾乘,都远比马车轻松。五雄一路向东,按照计议,要赶到轮台去,等伤势彻底痊愈,再作入关回乡计较。
  上路之初,五雄生怕遇到那少年少女的同伙,人人踡卧在爬犁板仓里,连话都不敢多说,只驱着马匹快行。
  好在马有五匹,可以替换,是以行进颇快,走了三四个时辰,算来已有七八十里地。天上下起了雪,北风呼呼,割人耳面。好在五雄有先见之明,从喀拉苏村带来的被子不止十条,每人身上盖了两三床,丝毫不惧风雪。
  五雄在车上啃了点冷肉馕饼,天快擦黑时,方敢找了一个避风处休息,从后一驾爬犁上取了些干草喂马。
  天黑透之后,風渐渐小了,雪野之中一片银白,茫茫然不知何处是尽头。
  五人商议行止。贺水桦道:“这里一片大雪,天上又看不见星星,难辨方向。不如就在这里歇息,明晨再走。否则,只怕会走错了路。”
  吴土焙虽则服了那涂松林的豹胆雪莲丹,制住了伤处的寒气,毕竟气力不济,不想再行,言间与三师兄看法相同。
  万金山道:“不可。那两个小家伙武功太过高明,咱们万万不是对手。眼下离喀拉苏不远,他们同伙追上来,我们再也无法抵挡。”
  谭火池道:“不是有二师兄的神镖么?”
  管木锡也知自己的两支飞镖之所以能伤敌,自然是涂松林暗中的手段,由不得脸上一红,不接他话。
  谭火池又道:“我是不打紧,走也好,不走也罢,咱们还是听大师兄的。”
  万金山道:“反正坐着爬犁,人是累不着。就怕牲口受不了。嘿,咱们五人的坐骑,跟着我们辗转了上万里地,如今落了个拉车,也真难为这些牲灵儿。”这话一说,事便算定了。   贺水桦想到一事,叹道:“大师兄,我等五人远赴西域,总算是见到了师叔祖。不过,就这样回去,我们怎么向师父交代?”这话说到痛处,众人均默然。
  过了一会,管木锡道:“嘁,各位师兄弟,我算是看出来了,其实找到师叔祖也行,找不到他也罢,于事无关紧要。我问你们,师父派我们五人找师叔祖,为着什么?”
  谭火池道:“这还用问,当然是想问他那件大秘密。贼娘皮,那姓白的务必要跟我们天刀门争这正宗名分,约定今年八月中秋在玉皇顶跟师父一比高下,到时谁得胜谁坐镇泰山。师父身系天刀门正宗,如何能让那白贼抢去名分?这才派我们找涂师叔祖,向他打听天刀门刀谱中缺失的那三页要旨。二师兄,我们谁不知道身负的重任,还用得着问吗?”
  贺水桦道:“二师兄,你说这话,自然有你的用意。”
  管木锡呵呵一笑,说道:“我岂能不记得咱们出来是干什么的?可是众位师兄弟,今年中秋之约,那姓白的好像稳操胜券,广邀鲁豫一带武林同道,到时大伙儿同上泰山玉皇顶,看师父跟他比武。大家想想,他为何敢这样张扬?”
  其余四人只感一阵北风吹到颈子里,人人都不由自主缩了缩脖子。万金山咳了一下,道:“咱们五人生死一体,你想到什么,只管说出来好啦。”
  管木锡道:“我若猜得不错,白贼已经得到了那三页刀谱。”
  好似雪天忽然响了个炸雷,一刹那间,四人均是失魂落魄。原来据师父童浩声所说,天刀门刀谱中的最后三页,所记均是发力要旨、内外功融合之道,没有那三页秘诀,就算将前面的所有刀谱练得滚瓜烂熟,也不过仅得其形不得其神。数十年来,天刀门上下无不将那不知在何处的三页刀谱视作佛家之雷音寺、道家之蓬莱阁,梦想有朝一日得此真经,从此练成世上第一的刀法镖技,傲视天下武林。
  管木锡这一言却不啻是晴天霹雳,人人只觉得耳鼓嗡嗡作响,半天作声不得。
  过了好一会,贺水桦艰难道:“二师兄,你为何会这样猜?”
  管木锡叹道:“我再不想骗你们。昨天夜里,我发飞镖伤那两个娃娃的时候,飞镖刚一离手,便觉得一股劲力一推,镖的去势陡然加快。现在想来,那自然是涂师叔祖用隐身之术,在一旁相助。各位师兄弟,他老人家的武功,你们觉得怎么样?”四人均叹说那自然没话可说。
  “这老人家的武功,自然是那三张刀谱的功劳。我们千万莫要忘记,他提到师父的时候,口气很是不屑,但说起白秀龄白贼来,却好像很是器重。各位,若是我猜得没错,这几十年来,白老贼必定是找过这位师叔祖,并且得到了那三页刀谱。”
  四人面面相觑,但想来想去,这道理应当如此,再无别的说法可以解释。
  贺水桦道:“假如真的如此……”
  谭火池插话道:“那是必定如此。”
  贺水桦点了点头,接着道:“那么中秋的比武,师父……师父……唉!”他言下之意那也不必说了。
  五雄均是心头沉重,万金山道:“好啦,咱们听天由命,今后的事情且不管他。我看咱们在雪地上留下的印子,风早就刮平了,也不必担心敌人再追上来,就在这里歇息过夜。老二,你取出酒来,咱们喝些御御寒气。”
  这一夜,天刀门五雄便在风雪之野露宿。
  第二天一早,风势小了一些,五人复又行路。
  随着路程越来越远,重伤如贺水桦、吴土焙两人自服下涂松林赠给的豹胆雪莲丹后,伤口愈合甚是见效,虽在寒冷天气,却也没有恶变。
  五人的心越来越宽,料想那少年少女的同伙,再也不易追上己等。只不过人粮好办,马料难筹,他们带来的那一爬犁干草,到了第五天,也就慢慢见空。
  五人商议,此后不必再贴着山脚行进,找到平坦之地,寻到河流,溯河而行,总有村落人家可遇。定下计议之后没过半个时辰,管木锡便指着左前方叫道:“造化,那里便有一片树林,应该有人家!”
  其余四人均受鼓舞,谭火池道:“这几天天天吃雪,有人家便能喝到热乎乎、香喷喷的奶茶啦!”
  管木锡道:“你还是少吃喝点好,这几日你又拉又尿的,没少累你二师兄!”手中缰绳一拉,驱赶马爬犁,向那片林子赶去。
  行不多时,便看出果然是一处村落。正是午时,村中炊烟袅袅。五雄正是饥寒交迫、伤病交加之时,见到人烟,兴奋至极。
  管木锡早学会向导也德力的话,大声喊人。话声未落,只听得狗叫声大起,十余条大狗、小狗、白狗、黑狗、花狗从村中跑出来,围着三辆马爬犁吠成一片。
  便在犬吠声中,两家地窝子打开门,走出两名牧人来,斥退狗群,满面堆笑,伸出双手,远远迎来。
  五雄心下大喜,随两名牧人进村。不一刻,牧人来了十多个,一名老者拄着拐棍对五人寒暄着,五雄来西域时日不短,多少会了些当地牧人语言,当即回应。
  牧人们见他们会说自己族语,好客之情更增,当即迎到那老者的屋子里去,谭火池不能行走,被大伙儿抬了进去,安顿在毡床上卧下。
  那老者是族長,住的虽然也是地窝,却比寻常的地窝子大出很多,墙壁上饰以挂毯、狼皮、弓箭,地毡中间放了一张长条矮木桌,摆着奶疙瘩、酥油碗、蜜饯干果之类。其余四雄被让到矮木桌旁席地而坐,老者居中坐下,村中年长些的牧人相继陪坐,团团围了二十余人。牧人妇女上来重新收拾了宴桌,捧上香喷喷的奶茶。天刀门五雄均知牧人的规矩,并不客气,喝茶吃点心。
  大约过了近一个时辰,地窝子飘进一阵香气,一名青年牧人端着一只大铜盘进来放在宴桌上,里面煮好的羊肉热气腾腾。老者动刀,从羊头上割下小小的一片,递给万金山,接着依次发放,完后将小刀交给一名青年牧人,那牧人把羊肉削成一片片的,堆放在大铜盘中,众人随即以手抓了取食。这叫做手抓羊肉,是西域北区牧人待客的最高礼节。
  众人正在这里吃喝甚欢,忽听得外头犬吠大起,却是又来了外人。两名青年站起来,出去看看究竟,余人仍旧吃肉。尤其是天刀门五雄,这几日糟践得狠了,吃起肉来,简直奋不顾身,浑不管吃相如何难看。   突然一声惨叫响起,犬吠之声尤烈,接着人声乱作一团。屋内众人听得不对,纷纷抢出。管木锡也跟着出去。却见村里不知何时来了十余骑,马匹都是一色纯黑,骑士均是头戴鹿皮帽,身穿皮袄皮裤,紧袖裹腿,策骑而进,手中举着弯弯的长刀,一刀挥出,便斩下一个人头来。那十余名骑士追逐砍杀,顷刻之间,便有二十多名牧人妇女小儿人头落地。当地牧人最是老实善良,遇到突变,纷纷奔逃。几名骑士追上,从后面一刀一个,又砍了七八人。
  管木锡抢回屋中,叫道:“不好了,砍人头的来了!”万金山、贺水桦、吴土焙拔出刀,跟着跳出。
  老族长惊得口歪眼裂,哭声道:“尼木尼?”
  谭火池知道他问的是“干什么,怎么了”之意,却哪里有暇回答,叫道:“你们挡住,别让人来砍我的脖子!”
  一名骑士见大屋中出来人,左手一带缰绳,迎上当先的万金山,弯刀平削,砍他脖颈。万金山又惊又怒,脚下马步站桩,一招天地相接,单刀发力,只听“咣当”一声,那骑士的弯刀被磕开。那骑士颇为惊奇,接着神色一狠,又一刀砍下。
  便从刚才那一磕,万金山试出骑士臂力强悍,刀法怪异,以往在中原从来没遇到过这等武功。他毕竟是天刀门掌门大弟子,在这柄单刀上已经浸染了数十年,虽然内伤初愈,气力颇是不济,然而底子还在。当下将劲力提到十成,大喝一聲,一招天龙地虎,右刀挡那骑士单刀,左手成虎爪之势,一把抓住他大腿。
  那骑士大腿被他抓住,急忙回刀砍他手腕。万金山左手撒开,右手已出,刺他右肋。那骑士双腿一夹,坐骑向前一蹿,万金山一刀刺空。骑士口中呼哨,回刀再攻。忽然间坐骑一掀,嘶鸣声中,扑倒在地。原来管木锡上前一刀砍断了一条马前腿。
  那骑士蓦然遇变,却毫不慌乱,弯刀急舞,护住己身,从马上跃下,叮叮当当,眨眼间向万金山连砍了七八刀,却被一一挡下。
  万金山看准空当,单刀一招长河落日,正中那骑士心口。那骑士一声惊呼,口中冒出血来,垂歪倒地。万金山杀了这名骑士,不禁大喜,信心大增,正待拔出刀来,忽然眼前黑影一闪,刀风扑面。他一记凤点头躲过,头上“噗”的一声,帽子被砍成两片。只听得叮叮当当,万金山抬头看时,管木锡、贺水桦、吴土焙已与四名鹿帽骑士战在一起。
  鹿帽骑士长刀此起彼落,攻势异常猛烈。危急时刻,三名师弟不用提醒,已踏上天刀五行阵步数,堪堪抵挡数名骑士围攻。万金山精神一振,叫道:“我踏土位,你们变阵,右刀左镖,射人射马!”他们四人行起阵法,便足有十六人之力,反将那四名骑士围住。只听得马嘶犬吠,杀器相击,一时之间,宁静的牧人小村变成了厮杀剧烈的战场。
  余下六名鹿帽骑士见情形不对,不再去追杀牧人,策骑赶来,加入战团。天刀门四人打开阵形,放敌人进来,顶住骑士冲击,抽隙发镖。那些鹿帽骑士身手颇是矫健,或躲或挡,飞镖没有济事。他们的弯刀长约六尺,便是四雄发镖打马,也被磕飞。加上他们骑在马上,刀势怪异凌厉,天刀门的四人阵法渐渐抵挡不住。
  忽然一声惊呼,管木锡后背中了一刀,棉衣开了一个大大的口子,幸亏他见机不慢,躲了开去,背上皮肤只划破一道小口子。他这一躲,五行阵法顿乱,贺水桦、吴土焙本来就身负重伤,连连遇险!只拼命舞动单刀,挡住那些骑士兜头兜脑的砍。
  万金山见情势紧急,左手一扬,叫道:“这个!”两枚飞镖嗖地向一人射去,这一招叫做燕子双飞。天刀门五雄并肩作战已非一日,他的三位师弟听他一声“这个”,也一齐向那人发镖。八枚飞镖到处,那骑士挡开两枚,余者全中,尤以脸上、额上、咽喉最厉害,惨呼一声,坠马而死。
  余下的九名骑士惊怒之下,口中呼哨,刀势更剧。当此关头,天刀门四雄如何肯稍纵时机,只听万金山“这个”、“这个”声中,又有两名骑士落马。
  这情形说来话长,实则时短,从天刀门四雄与鹿帽骑士接战,中间不过喘十几口气的工夫,其间生死一线、兔起鹘落,情形一变再变,四名鹿帽骑士战死,只余下七人。
  一名骑士见势不对,呼哨一声,其余六骑均向他拢去,七匹高头大马扬蹄奔驰,对南侧位的管木锡、吴土焙冲去。
  二人见对方势猛,急忙着地滚开。一名骑士身子一弯,长刀砍下,管木锡大叫声中,右小腿被硬生生砍下。便在此时,只听“啊啊”两声,两名骑士后心被万金山、贺水桦飞镖射中掉落下马,只不过隔着皮衣,未能致命,爬到一边去了。
  余下五骑掉转马头,更向万金山、贺水桦冲去。万金山叫道:“这个!”左手往后腰摸去,却只有一枚飞镖了,不假思索,向当先的那名骑士射出,那骑士挥刀磕开。
  此时,贺水桦道:“大师兄,我的镖没了!”当先的骑士似是能听懂汉语,哈哈狂笑,挥刀砍去,贺水桦没能躲过,被他长刀劈中右肩,连胳膊都被砍下,鲜血飞溅,昏死倒地。
  万金山又骇又怒,他内伤未愈,眼看两名师弟倒在血泊中,剩下自己与五师弟断难扛住五名骑士的长刀,心道:天刀门五雄便死在这里了!此念一起,只觉得连刀都提不住,被两名骑士一左一右砍到,可怜他天刀门掌门大弟子,竟被活生生砍成三截。一名骑士身子一弯,长刀挥出,贺水桦脑袋被砍了下来,双腿抽了一抽,再也不动。
  五骑掉转马头向还能站起来的吴土焙慢慢逼近。管木锡忽然间蹿了起来,叫道:“五师弟,你快逃命!”说完就地滚进,砍断一骑马腿,接着身子滚动,又将一匹马的前腿斩断。
  马背上长刀闪闪,管木锡叫了几声,身上鲜血飞溅,身子断成好几截,双手离开身体,仍兀自抓着单刀。
  天刀门五雄自幼便在一起长大,五人虽是性情各异,平时也不大和睦,然而天长日久,早就手足相连,吴土焙眼见三名师兄惨死,怕到极处,反将生死置之度外,提刀骂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如此灭绝人性,简直禽兽不如!我今日死在你们刀下,化作厉鬼,也必定不饶你们!”
  从与鹿帽骑士接战,吴土焙忙于搏命,没来得及仔细打量他们的相貌。这时他抱了必死之心,目光中全是仇恨之意,盯着几个人,似是要将他们的相貌牢牢记住,以便做鬼时复仇。只见这些鹿帽骑士深目高鼻,都留着卷曲的小胡子,不像当地牧人。尤其是目光之中闪着阴冷残忍之色,更与善良好客的牧人大相径庭。   一名鹿帽骑士鼻子一紧,口中恶狠狠地说了句听不懂的话,策马驱前,一刀向他砍来。吴土焙提刀格挡,那骑士脸孔狰狞,弯刀加力,“叮”的一声,将他的刀磕得脱手飞落。那骑士怪笑一声,又一刀劈落。
  吴土焙萌生与众师兄同赴黄泉之意,自知无计,索性站立不避,两眼盯着那骑士的刀锋,一念间只想:当真是老天让我死!可惜我到死还是糊里糊涂的,不知这些畜生的姓名。
  正当血洒当场之时,却听“叮”的一声,那骑士头领赶到,挡住前一名骑士的弯刀,两把刀交叉悬停在吴土焙头顶不足半尺。吴土焙恨意更盛,骂道:“你们这些畜生,还想干什么?”
  两名骑士叽里咕噜地说话,后面三名骑士咕噜叽里地插嘴。这些人当真凶狠无情,便是同伙之间,说起话来,也如同吵架咒骂。末了其余四人均住声,那骑士头领望着他,慢慢道:“你,汉人?”卷着舌头,声调听来极是怪异。
  吴土焙脑子迷糊,一时没听懂他的话。那头领又恶狠狠道:“汉人,你是?”
  吴土焙这回听懂了,昂首大声道:“大爷自是汉人。大爷天刀门吴土焙,今日死在你们手中,做鬼必当索你等性命!”
  那骑士头领眨眨眼睛,看来听不大懂他的话。吴土焙心念一闪道:“你的名字叫什么?”心想既然要“化鬼索尔等性命”,知道“爾等”姓名,毕竟省了好些麻烦。
  那骑士头领这次却是听懂了,笑道:“我的名字,你不知道。”五名骑士却不再理会于他,自顾说着,好像在商议如何处置他。
  吴土焙想到那地窝子之中还有一个谭火池,腰椎已断了,若是被他们发现,除了身首异处,更无好想。他极想有个法子引这几名恶魔离开,然而平时脑筋就不大灵光,这会儿更是一点主意想不出来,只心下默默祷道:四师兄,我平时是很讨厌你,但你明鉴,师弟此刻真心想保你活命,无奈本事不济,智力有限,万一我死后你被他们发现,那么咱们在奈何桥上结伴时再来拌嘴吵架吧。
  一时想起谭火池的种种好处,而自己身为师弟,对他这个师兄处处冲撞,念及此处,不由得又是惭愧,又是伤心。这庄上的牧人大多被杀,余下几个早已逃走,吴土焙望着满地的尸体,但觉脑袋嗡嗡作响,忽然想起那个涂松林师叔祖来。若自己有他那个能耐,往哪里一贴,就隐身不见,那该多好?
  人之临死,思绪纷纭,他又想到一件事:都怪这些年来忙于天刀门事务,耽误了娶老婆。自己如此,谭师兄也如此,活在世上,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活着又有什么意思?他抬起头来,望着阴沉沉的天空,不知道那万里无际的苍宇,哪一处是自己将来的栖身之处?
  刀又向他劈来了。他知道这些恶魔的刀极为锋利,可能还没来得及感觉到痛,他就已经身首异处。但他感到很痛,飞走的思绪回到现实之中,他意识到自己没死,刚才是有一名骑士在他脖子上砍了一刀,不过是用刀背砍的,正中右颈“扶突”穴道上,他站立不住,摔倒在地。两名骑士从马上跳下来,踏着他的脖子后背,用一根牛筋索将他捆得结结实实,扔翻在地。
  吴土焙大骂:“你们这帮畜生,为什么不杀了大爷?”
  骑士们却不理他,那头领骑在马上,其余四人均下马拾取人头,装进一个大皮囊中。不一刻,七八只皮囊装得满满当当,不下四五十之数。先前落马的鹿帽骑士有两名未死,卧在地上哀号,那头领一声令下,四名同伙竟将他们两人的脑袋也割下来,一样装进皮囊里,搭在坐骑两侧。
  吴土焙看得目瞪口呆,恶心欲吐,骂道:“操你们祖宗的,原来你们真的一点人性也没有啦。”
  一名骑士回头拽起吴土焙,口中呼哨一声,召唤一匹黑马过来,将吴土焙横置在马背上,在鞍鞯上绑紧了,牵了马缰,自己上了另一匹黑马。鹿帽骑士所骑的黑马是西域名驹,有个名称,叫做“黑走马”。
  此等良驹,步伐均匀,又极神速,骑在马上的人很少颠簸,是以此马极为贵重。众骑士似乎并不以为意,四处看看,呼哨一声,马群卷雪而行,片刻间离那村庄远了。
  马队离开村庄,穿过一片树林,涉过一条冻河,在白雪皑皑的山岭中一路前行。吴土焙一路咒骂,五骑士恍若未闻。
  吴土焙毕竟是伤重之人,又被像牲畜一样捆在马上,不待别人喝止,自己先没了力气,不多久便奄奄一息,神志不清。
  迷迷糊糊不知走了多久,五骑停了下来,支起一座帐篷过夜。第二日一早复又上路,走不多时,吴土焙已然半死不活,睁开眼睛却连东西也看不见了。
  那五骑停下时,他仅存一丝意识,只觉得自己被往什么地方一扔,算得落到了实地上。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的一丝魂魄归窍入府,慢慢张开眼睛,觉得眼前亮光一片,触目刺痛,忙又闭上。只听身旁一人“哦呀”一声,接着脚步蹬蹬,跑了出去。吴土焙吸了几口气,强聚精神,再睁开双眼,刺目的亮光慢慢退去,看清了周遭的景物。却见自己置身一间屋子里,四壁全是木板打制,里面摆着许多桌椅家什,只很杂乱,像一间库房。他瞥眼望望身侧,原来自己躺在一张床板上,不知什么人居然很是心细,给床板上垫了一层干草。
  吴土焙又惊又喜,暗道:原来我被好心人搭救了。试探着想坐起,然而浑身软绵绵的没半分力气。又想:搭救我的,一定是个世外高人。要不然,万万对付不了那些恶魔。
  他正在这里心生感激,屋门响处,一人步入,慢慢向他床前走来。只见是一个二十五岁上下的妇人,身着貂裘,颈上系着白狐尾围巾,头戴一顶很宽松的缎顶红皮帽,上面缀着玛瑙宝石。这一身华贵的衣饰之内,身段娉婷,一张娇美的脸庞顾盼生姿,两道弯弯的细眉要连到一起,眉心处一块鲜红的宝石光彩夺目,当真是个天国女神一般的模样。
  吴土焙当真想不到自己的救命恩人是这样一位神仙样的人物,先自呆了,嘴巴结结地说不出话来。泪水却极不争气地滚下,喉间咕咕,终于抽泣起来。
  那高贵妇人一怔,眉头微颦,嘴角轻轻一撇,似是很瞧不起吴土焙这般抽抽噎噎的没出息。接着一双黑宝石般的眼睛一轮,像是有了什么主意,脸上露出笑来,一瞬间仿佛一朵不知名的艳丽奇花蓦然绽放,又向前走了两步,轻启朱唇,露出两排白玉般的牙齿。   吴土焙不禁惭愧异常,定定心神,嘴唇总算能够正常开合了,说道:“神仙娘娘,您老人家救了小人的命,小人感恩戴德,只是身子骨没力气,不能爬起来给您老人家磕头。”
  那高贵妇人眼光中透着好奇与不解之意,忽然间脸上笼了一层寒霜,说道:“我很老吗?你叫我老人家?”竟然是汉语,只不过舌音有些卷,也全无音调,但声音很是好听,如同泉水叮咚,又似曼陀铃振响。
  吴土焙喜得眼泪再度滚滚而下,结结巴巴道:“神仙娘娘,你老人家能说我们汉人的话!小人不是说你老人家老,不过小人心里感激,你……你岂止是不老,你年轻美貌,小人一辈子没见过你这么美丽的神仙娘娘。”他急于向神仙娘娘表白,虽是费力结舌,却总算说明白了,不禁松了口气。
  那贵妇听得欣然高兴,向身后跟来的两名仆人说了句什么,二仆人躬身退出。那贵妇笑道:“你,谢我的救命大恩?我是神仙娘娘?”
  吴土焙勉强聚起一点力气,撑起身子,从床板上滚落,跪地拜道:“小人承蒙神仙娘娘的大恩大德,真不知该怎么报答才好。”
  那贵妇转着眼睛,点了点头,抿嘴而笑。不一会,那妇人咬着嘴唇,似是颇为踌躇。稍顷,回头望了望门口,小声说道:“你不要哭,把头抬起来我看看。”
  她一言便是圣旨,吴土焙赶紧抹去眼泪,抬起头来。
  那妇人半垂下眼皮望着他,长长的睫毛将眼珠中的精光大半遮住,眉头微皱,脖颈轻轻转动,似是思索什么大事。吴土焙满腔希冀,盼望这位神仙娘娘有什么吩咐好让自己去办。至于自己刚从鬼门关逃回命来,三魂丢了两魂半,有没有本事完成神仙娘娘的吩咐,则根本无暇去想。
  那妇人艳容上忽然腾起一层红云,呼吸变得急促,胸脯起伏明显加快。吴土焙大是奇怪,问道:“神仙娘娘,你……你怎么啦?”
  那妇人身上抖了一下,晃晃脖子,慢慢吁了一口气,小声道:“你是他们带回来的活口,外面还有很多人要杀你,你躲在这里,不要乱跑。你的东西我会让人送来。”
  吴土焙听她说话这般关切,低声道:“我有什么东西?我没什么东西的。”
  那妇人“噗”地一笑,急忙捂住嘴,生怕别人听到似的,向他狠狠望了一眼,转身出去了。两名仆人将门带上,“咣啷”一声,上了锁具。
  吴土焙呆呆跪在地上,双耳中似乎还能听到那妇人离去时皮靴着地的声响。她的影子深深映在脑海,吴土焙带着眼泪无声地笑起来。他忽然沉下心来,大着胆子向前爬了两步,对着艳丽妇人刚才站立留下的脚印磕下头去,心里只道:老天待我竟这样好。我们五人,只有我一人活下来,救我的又是这样一位神仙娘娘!脸上一会儿笑一会儿悲,如何糊涂滋味,当真是连自家也弄不明白了。
  不一会两个仆人送来饭食,像是那神仙娘娘安排的,吴土焙顾不了其他,饱食之后,体力略微恢复,仍然躺在床板上休养精神。过了一会,只觉得胸腹间升起一团热气,似是什么药力发作的征象。他先是有些惊惧,接着便想明白了,不禁更加感激那贵妇人的良苦用心,想道:原来她将给我治伤疗养的药剂放在茶里了。她这样做必定大有深意,或是因为不方便明送药汤,或是怕我欠人情债太重。
  心里只感暖烘烘的,那热力从胸腹间发散开来,向四肢百骸蔓延,只感身上各处懒洋洋的,却又生机勃勃,极想大喊大叫、冲拳踢腿。这时连脑筋也变得醺然兴奋,不知怎么,那贵妇的影像闪现出来,似是近在眼前,呼吸可闻,他忽然热血澎湃,忍不住便要抱住那贵妇。觉得一种前所未有的诱惑,恨不能去亲吻那张美艳的脸龐。他悚然一惊,清醒过来,眼见天色暗了,原来又要到晚上了。
  门再度打开,两名仆人这次却抬来了一个大木桶,揭开盖子,里面冒着热气。二仆比画手势,吴土焙更加惊喜,原来是给自己洗澡所用。他本是一个江湖粗汉,自入西域以来,哪有讲究洗澡?见这里的主人想得这样周到,除了感激与羞惭,更无他念,待两名仆人出去,当即脱了衣裳,跨进浴桶。
  那库房只有一个小小的窗子,透进黄昏的天光。吴土焙倚在桶内,真觉得一生之中,从未如此舒服。一直泡到水渐渐凉了,方从浴桶中爬出,穿了仆人给他预备好的干净衣裳。不一会,仆人又进来,给他拿来被褥,抬走了浴桶。
  吴土焙刚从地狱脱身,此际卧在暄床暖被之中,飘飘然如同进入天堂。可惜不知怎么,一丝欲念越来越炽,当真令他不能自已。他自语道:“你还是不是人?那神仙娘娘待你这样恩重如山,你却尽想那些龌龊无聊之事!”打了自己两记耳光,强定心神。
  又过了一会,天完全黑了,屋中的景物模模糊糊的。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一个人卷着香气走进来。吴土焙不用问也知道是谁来了,腾地坐起,只觉得一颗心蹿起来,堵住了嗓子,竟然喘不动气。
  那贵妇掩了门,来到床前,站了片刻。吴土焙不知老天要降临一个什么样的大幸福给他,抬起头,看着那贵妇的影子,努力吸进一口气,深深嗅着她的香味,只觉得一切似在画里,如在梦中。
  那贵妇向前一步,慢慢伸出双手,捧住他的头,按在自己的腹间。“嗡”的一声,一股热血冲进吴土焙的脑袋,他浑不知天地为何物,自己在何处,那神仙娘娘化作法力无边的一团彩云,将他裹进了醉人的昏暗中。
  他如同被一股力量推托着,飞越上了万仞的山巅,又像断了线的风筝,飘飘摇摇,落进万劫不复的谷底。
  不知过了多久,吴土焙终于落到了地面上,但见那贵妇静静卧在自己怀中,曲着双臂,身上的肌肤如同刚刚擦拭过的羊脂玉,在夜色中散发着柔光。一头卷曲的长发散在他右肩上,那张美丽的脸庞半隐在秀发之后,像是从浓密的常青藤后偷偷升出的明月。吴土焙忽然爬起来,退在床角,向那贵妇使劲磕头。
  那贵妇吓了一跳,低声道:“尼木尼?”但旋即想到他听不懂族语,改成汉话道,“你干什么?”
  吴土焙泣道:“神仙娘娘待我这样好,我便是再活三辈子都当牛做马,也是报答不了啦。小人、小人不知说什么才好。”
  那妇人开始有些戏谑之意,看他真情流露,不禁感动,拉他的手坐起,手不松开,一根手指轻轻地在他掌心画着,说道:“我不是神仙娘娘,我是人。”   吴土焙自然知道她是人,然则在他心中,这人与神仙娘娘有什么两样。妇人与他面对着面,相去不足半尺,借着夜光,看见她眼睛很亮,有一点泪花闪耀。吴土焙伸手替她抹泪,那妇人牢牢捧住他手,捂着自己脸庞,泪水大颗涌出。
  若说此前吴土焙对她是崇拜感恩,这妇人眼泪一落,却激出他无限的怜爱之情,他一把将妇人搂进怀里,低声道:“你不要哭,你一哭,我……我难受得很。”
  那妇人果然抹去眼泪,从他怀中挣出,笑嘻嘻地望着他。吴土焙见她笑靥,不禁大喜,跟着“嘿嘿”一笑。那妇人更乐,手背掩口,双肩抖动,显是乐不可支,哧哧地道:“你是个傻瓜。”
  吴土焙道:“是啊,我很傻,可是我知道你对我好。”
  妇人又笑,却只笑了两声,变成幽幽一声叹息。
  吴土焙一惊,忐忑道:“你……你后悔了?”
  那妇人一怔,奇道:“我后悔什么?”
  吴土焙支支吾吾,抓耳挠腮道:“我……我这么笨,是个傻瓜。你不后悔吗?”
  那妇人睁大眼睛望着他,伸手捂住他的右膝,轻轻抚摸。吴土焙也望着她,两人四目相对,夜中两个模糊的影子有着清晰的眼睛与真实的呼吸。慢慢地,各人面容轮廓渐渐清楚起来,小窗户中透进薄薄的晨光,天就要亮了。那妇人忽然轻声道:“你想不想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吴土焙咽了口唾沫,使劲点头道:“当然想。”
  那妇人轻轻一笑,说道:“我的名字,叫阿依古丽。阿依,月亮;古丽,花。阿依古丽,就是月亮花。你记住了没有?”
  吴土焙轻声道:“阿依,月亮;古丽,花。你叫阿依古丽,月亮花。”阿依古丽以笑示嘉,吴土焙又道,“阿依古丽,阿依古丽。”只感一种大欢喜弥漫全身,全非语言所能形容。
  他的喜悦没延续多久,阿依古丽开始穿衣服。吴土焙想问不敢问,想留不敢留,颤声问道:“阿依古丽,你……你要到哪里去?”
  阿依古丽转过身去,却扭过头来,轻声叹道:“你这个汉人,我救不了你。我不敢放你走。”
  吴土焙吃了一惊,急问道:“你说什么?”
  阿依古丽幽幽一声长叹,道:“我放了你,他一定会打死我的。”
  吴土焙吃惊更甚:“他是谁?”
  阿依古丽摇了摇头。吴土焙暗道:原来她背后有一个厉害人物。听她口气,那人却是想杀了我。假若我此刻便逃,想这阿依古丽没本事拦住我。不行,我若一逃,她害怕的那个人必定会打死她。吴土焙呀吴土焙,她明明是迫不得已,你若有半点良心,便不能害苦于她。
  当下点头道:“好,我知道了,我不逃。你,你不用担心。”说完此言,心里当真又苦又涩,想要再问问什么,脑子里却一片混乱。
  却在此时,忽听得远远传来一声长啸。那啸声悠长中和,毫不断续,听来便在耳畔。吴土焙毕竟是练家子,不禁大吃一惊,心想此人中气充沛,内家功夫比起自己的师父不知高出何几。一刹那间,便明白许多,心如死灰道:“阿依古丽,你快走吧,他……他叫你回去啦。”
  阿依古丽一片疑惑之色,也凝神听那啸声,摇头道:“不是他。”
  吴土焙问道:“不是他,那又是谁?”其实于“他”是谁一节,吴土焙也并不知道,只不过莫名地感觉十分惊奇,随口问问而已。阿依古丽奇道:“我不知道啊,我得走啦。”疾步走出门去。听得合门之处,她用族语急急说了句什么,门外有仆人跑来依旧上了锁子。
  此時,吴土焙却听高远处那啸声歇止,一个苍老豪迈的声音笑道:“哈哈,雪山老怪,老夫找了好几年,终于找到你的老窝啦。老怪物还不出来迎客吗?”过了片刻,又道,“你这老怪,老夫大清早便上门拜访,殷勤之意,何以言表。你如何能学那缩头乌龟、进壳王八,不懂得待客之道?”虽是说笑之言,却均以内力发出,直震得群山遥遥呼应。隔了三两霎,没人答应,那苍老豪迈声音又道,“雪山老怪,我知道你就在听老夫说话,老夫既然已经找到这钟山上来,不见你的面,还会走吗?有种就出来跟老夫打三百回合,这样躲着不出来,没的让老夫笑掉大牙。”
  却不知怎的,他要找的那个“雪山老怪”就是不露面。那苍老声音不耐烦起来,开始口出污言咒骂,不一刻,将雪山老怪家八辈祖宗、男女老少骂了个遍,可口中的雪山老怪仍然没有现身。
  吴土焙听得又是惊奇又是好笑,心想这人身负如此高明武功,骂起人来,却直如泼妇无赖,许多精彩之处,只怕尤有过之。怔忡片刻,手忙脚乱地穿起衣服,跑到门前,用力去拉门缝想要瞧个究竟,不料那门却很结实,根本拉不开。倒是门外有人用外族话大声呵斥。忽然之间,听得两声惊呼,看守之人摔倒在地。接着屋门打开,一段木头直撞进来。
  吴土焙吃了一惊,定睛看时,那段木头却是一个人形,正是师叔祖涂松林。吴土焙又惊又喜,便要下拜。涂松林一把拉住他,骂道:“真是笨东西!”说着便往外跑。
  吴土焙只见外面山势险峻,许多古松顶雪傲立,夹着一道宽阔的冻河。门外倒伏着六七名仆丁,想来都是涂松林的手段。吴土焙跟着涂松林一口气奔进树林,方停下步来。吴土焙大喘了几口气,说道:“师叔祖,我说是谁骂人骂得这样好,原来是你老人家来救我。”
  话未说完,忽感不对,原来那苍老豪迈的骂人声还在,只听这回骂得更奇,连猪羊驴骡都成了雪山老怪的亲戚,鸡狗猫鸭便是他姑表兄弟。吴土焙循着声音透过树枝望去,只见对面耸立一座山峰,竟是一整块大石生成,四周光溜陡滑,连雪都不能沾覆。峰顶上隐约能看清站了一人,正比比画画,骂得甚欢。
  涂松林贴在一棵松树上,嘿嘿笑道:“我老人家便练一辈子,也学不到雷六鼎的骂人功夫之十一。徒孙儿,我老人家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前来救你,没想到你是这么个笨东西,早知如此,还不如不管你死活。”
  吴土焙刚要道谢,忽然想到一事,说道:“哎呀,我不能走,师叔祖,我若走了,有个人就要倒霉啦。只是徒孙合该要死好几次,这次非死不可,你的好意,徒孙心领啦。”便要奔回那木屋去。   涂松林一把拉住他,给了他一记耳光,骂道:“童浩声那个花花肠子,怎么会有你这样一根筋直到底的徒弟!”
  吴土焙却没心思跟他分辩,急道:“师叔祖,徒孙既已答应别人决不逃命,怎么能够说话不算话?那可不成了放屁么?”
  涂松林“嘿嘿”冷笑一声:“别人,别人是谁?是那个阿依古丽么?”
  吴土焙呆了一呆,说道:“哦,原来师叔祖也知道她的名字。”
  涂松林摇头冷笑,指着他的鼻子,问道:“你个蠢物!我问你,你知道她叫阿依古丽,却知道她是什么人么?”吴土焙摇了摇头。
  涂松林哼了一声:“这个阿依古丽便是雪山老怪的女人。你个臭小子,给雪山老怪戴了这顶便宜绿帽,此刻不逃命,雪山老怪不将你活剥了皮才怪。这次不是他的厉害对头到了,他顾不过来,我老人家也不敢救你。”他说话间望望钟山之巅,那雷六鼎兀自大叫大骂。
  吴土焙道:“师叔祖,你老人家怎么知道她……她是雪山老怪的……女……女人?”
  涂松林气得脸色都变成了酱肝色,吁吁喘着气道:“我从那铁热克村一路跟着你们来到这钟山之下,一看那情势,便知道你被当作活口,带到杀人魔王的老家啦。我老人家一生和诸葛亮一样谨慎,来到这等险地,岂能不小心行事?谁知在暗中却将一筐子可笑之事看了个饱。他奶奶的,你见了那个外族娘儿们如何直了眼睛,她见你如何动了邪念,又如何让仆人给你饮食之中下了春药,你小子又如何作丑,我老人家全看在眼里啦。”
  吴土焙脸上发烧,当真无地自容,想到一事,问道:“原来那个村子叫铁热克村。师叔祖,你救出我谭师兄了吗?”
  涂松林“呸”了一声:“他已经瘫了,救不救有什么差别?再说,我若救了他,背着那么个废人,我老人家累也累死了,还怎么能给雷六鼎报信?”
  吴土焙略有明白,虽对他不救谭火池心怀不满,却感念他一番好心,赞道:“原来那个骂人高手是师叔祖引来的。咱们既有这等高手助阵,便不怕那个什么雪山老怪。那些鹿帽骑士是他的手下,他自然是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头。我们不如跟那雷老前辈联手,索性铲除了这个魔窟。师叔祖,我们天刀门行侠仗义,见恶不除,不是武林中人本分。”
  涂松林身子从松树上一晃闪出,变成一只雪狼似了,面容狠恶,摇头道:“亏你小子敢跟我老人家说什么武林本分、行侠仗义!你想杀其夫霸其妻才是正经。你以为那个外族娘儿们看上了你什么?不过是雪山老怪的弟子仆人没人敢勾搭他的女人,那娘儿们骚情没有着落,才找了你这么个蠢货。”
  吴土焙这才明白其中缘由,脸色登时好生黯然,然而热爱之心,一旦点燃,岂是三五瓢冷水可以浇灭。涂松林虽是活了一把年纪,却不懂这些曲折幽婉,见话生效,催道:“怎么样,你小子这回跟师叔祖走了吧?师叔祖还有许多事要问你,咱们找个安全地方去。”
  吴土焙被“杀其夫霸其妻”六个字引燃了心思,如何肯走,说道:“师叔祖,眼下两大高手很快便要对决,这样一饱眼福的机会,我……我不想错过。再说那雷六鼎老前辈既然是你老人家叫来的,咱们扔下人家独自跑了,可也太说不过去了些。”
  涂松林又好气又好笑:“奶奶的,你小子给我听清些,雷六鼎是我引来的,却不是我叫来的。他若是见到你,也一样非宰了你不可。”
  吴土焙吃了一惊:“莫非……莫非他跟阿依古丽也……也……”
  涂松林一拍大腿:“你奶奶个熊的,这小子怎么尽想这些事。你们师兄弟五人伤了雷六鼎的宝贝孙女儿,他会跟你过得去吗?你们叫我师叔祖,我也跟着倒了大霉。此时再不跑,到时你就恨你爹娘少生了八条腿。”
  吴土焙“啊呀”一声,说道:“原来那个少女是他的孙女儿。”虽知那飞镖是二师兄所发,二师兄已经死了,雷六鼎未必会迁怒到自己身上,况且真正发镖伤了他孙女儿的,便是眼前师叔祖,然而这话如何说得出口?期期艾艾,但再找不出借口不走,却在此时,眼前忽然一亮,低声道,“师叔祖,你看!”
  只见七骑人马从一道山坳间急速奔出,卷起一阵雪尘,径直奔向那钟山脚下。吴土焙一见这些鹿帽骑士,不禁又怕又恨,回看师叔祖时,却已没了影子。他低声叫道:“师叔祖,师叔祖!”
  脚下一团雪兀自嫌他声音太大,瓮声瓮气道:“小声些,把他们引来,你小子就完啦。快趴下!”
  吴土焙依言趴下,望着身边的这团雪,仔细分辨,才能看出是涂松林,低声道:“师叔祖,你这隐身的本事当真了得。”那雪团“哼”了一声,露出的一只独眼眨了眨,望着钟山脚下。
  七名鹿帽骑士蹿到山下,却没本事爬上那滑不留雪的钟峰,便在山脚大声呼哨喊话,他们所骑的黑走马两侧均挂着鼓鼓的皮囊,想是从哪里猎头刚刚回来。
  那雷六鼎浑不理会七人的呼哨喊叫,在峰顶上边骂边来回走动,一会儿弯腰,一会儿直起身子,看来是搜查雪山老怪的藏身之所。
  那七名鹿帽骑士见雷六鼎不为所动,又奈何不得他。几人商议几句,忽然拉开裤子,抬头大声呼喊,一齐对着那雷六鼎撒尿。
  雷六鼎弯了一下腰,再直起来时,手臂挥动,撒出几个小黑点。那小黑点飞速降落,越来越大,至半山脚时已看出均是西瓜大小的石头,足有十来块,径向那七名骑士砸到。
  石头上蓄了雷六鼎的强大力道,下坠速度匪夷所思,七名骑士反应过来,连忙躲避,奈何“方便”之际,竟不方便,六名骑士逃开,有一名抖胯提裤子错过良机,欲待闪时,已经不及,正被一块石头砸中头顶,顿时瓢开瓤出,死在当场。其余几块石头砸在地上,直没入积雪下冻土之中,发出几声巨响。
  吴土焙看得大是解气,心道:这些鹿帽骑士气焰嚣张不可一世,在雷老前辈眼中却直如蠢豬笨狗一般容易对付。
  其余六名鹿帽骑士既惊且怒,更复惧怕,正懵然不知如何,只见那雷六鼎长啸声中,从钟峰顶上飞奔而下。那山壁几乎垂直,雷六鼎双足兀自加劲,其势比直接下坠更快许多,便像一只缩翅收翼的猛禽,挟风俯冲而至。六骑士急忙飞身上马,拔刀准备应敌。忽然之间,雷六鼎双足一蹬,离开山壁,向其中一名骑士扑去。   那骑士弯刀上举,向扑来的雷六鼎挥出。雷六鼎头下脚上,左手稍探,伸指在刀上一弹,“叮”的一声,那骑士弯刀脱手飞出,直插入右侧同伙的胸膛之中。雷六鼎身子一翻,已经抓住眼前这名骑士,过背摔出去,自己伸足在那匹黑马背上一点,纵身扑向左侧一名骑士,脚下那马嘶声倒地。同一时刻,胸膛被捅穿的骑士、摔在石壁上的骑士同声惨呼,中间夹着那匹黑马的悲鸣,听来分外惊心动魄。
  左侧骑士一刀砍向雷六鼎面门。雷六鼎缩头躲过,钻进那骑士怀中,将他直冲下马,那骑士惨叫声中,雷六鼎从他身上站起,吴土焙竟未看出他用什么手法又杀了这名骑士。
  转眼之间,他已杀了三名骑士,余下三人策骑便逃。雷六鼎站在当地,哈哈大笑,叫道:“谁跑得快便先杀谁!”这时他在山脚下,看出他身形不高,甚至比常人都要矮小,精瘦强悍,一件粗布棉袍极为陈旧,头发花白,全都散着,一张脸瘦得几乎只有一层皮,两只眼睛精光烁烁,活像一只在山野里称王多年的老猴。
  突然间他动了起来,两臂叉开,便如一支箭也似,转瞬间追上了逃在最前面的那个鹿帽骑士,一把扯住马尾巴,也不知他小小身躯内何以能有如此力气,健马竟被他生生拉住,扑倒在地。雷六鼎一步跨上,抓住那鹿帽骑士背心,高高抛起。
  那骑士也并非泛泛之辈,半空中身形转动,头下脚上,双手握刀,要与雷六鼎作搏命一击。雷六鼎冷哼一声,突然出腿,一招“一字朝天蹬”,正中那骑士的刀背,刀锋倒转,“噗”地斜刺骑士下腹,余力未衰,切割至胸,掉下地时,已经断气。
  雷六鼎俯身抓下死者的帽子,回头扔出,正兜在第二骑的马头上。那黑走马受惊,人立而起。马上骑士滚落下地,爬起来跑时,雷六鼎早到了他面前,双手叉腰,肚皮一顶,将那骑士撞翻在地。那骑士就地打了个滚,翻身再跑,雷六鼎上前一脚跺在他后心上,就势一踩,骑士扑倒抽搐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
  吴土焙当真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一个声音从心里涌出,直冲自己双耳:世上竟然有这样的武功!欢喜之下,不自觉便要站起。却被涂松林一把按住。涂松林唯恐被雷六鼎发现,轻轻堆了一团雪,覆在吴土焙的毡帽上。
  剩下的那名骑士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不敢再逃,勒住坐骑,傻傻坐在马上。雷六鼎笑道:“乖娃子,下来!”
  吴土焙认出那骑士正是抓自己的首领。只见他扔了弯刀,跳下马来,双手举起。
  雷六鼎道:“阿该西!”说的是当地族话,乃是“过来”的意思,只语音生硬,带着汉话腔调,听来是中原口音。
  那骑士头领着地跪倒,挣了几下,然则动不了,却是被吓得手足俱僵。雷六鼎走上前去,问道:“雪山老怪在哪个地方?”
  那骑士结结巴巴道:“主人……主人……”牙齿打战,不能成句。
  雷六鼎听他会说汉话,喜出望外,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提起,说道:“你别害怕,我不杀你。你告诉我,雪山老怪那个老王八蛋躲在什么地方?”
  那骑士头领指指钟山,说道:“就在……就在那个山上面。”
  雷六鼎道:“我也知道他在那个山上面,可山顶上除了一点点雪、石头,什么也没看到。你说得再详细些。”
  那骑士摇头道:“我嘛,那地方上不去。主人在上面练功夫,自己上去,我们没有人知道上面的样子的。”
  雷六鼎大是失望,瘦小的脑袋转动,眨巴着眼,要看那骑士是不是撒谎。忽然手一推,把那骑士摔倒在地,问道:“我问你们,你们这些家伙到处杀人,割人家的脑袋拿到这里,这是干什么?”
  骑士要哭出来,吃吃说道:“主人要……要的,要一千个人头,我……我不知道干什么用的。”
  雷六鼎挠了挠头,想着怎么处置这个骑士。那骑士眼巴巴望着他,目光中全是乞生之意。雷六鼎犹豫片刻,笑道:“你会说我们汉人的话,可见雪山老怪对你很好嘛。你是他的大弟子吗?”
  那骑士道:“我……我是队长。”
  雷六鼎呵呵失笑,说道:“队长!这老怪物,还当自己是将军不成?队长、将军,哈哈哈!”不知这“队长”一语触动他哪根心弦,只听他放声大笑,笑到后来,却充满悲伤苍凉之意,引得群山一片回响。他正对着的北面一座山峰积雪震动,慢慢滑落,越滑越多,声势渐大,到后来轰隆隆声中,形成一片雪瀑,摧木折树,泄落谷底。
  吴土焙从来没见过雪崩,虽然离了尚有两三里,却也被那情势吓得呆了。那钟山四周,却是一片平地,雪崩到不了这里,雷六鼎的笑声在雪崩声响中时隐时现,直如天神降临。
  在这雪崩声中,吴土焙突然听到一声惊呼,声音尖细,却是一名女子所发。他的心一下提到嗓子上,果然见北面一片洼地四个人奔出,向高坡跑来。最后面是一个女子,脚步不快,边跑边叫,想来吓得狠了。只见她白帽紫裘,不是那个阿依古丽又是谁?吴土焙失声惊呼,跳起来便要奔出。
  涂松林低声道:“他奶奶的!”伸手拉住他裤脚,扯翻在地,扑上去死死按住,口中低声大骂,“干你娘的,你作死么?”
  吴土焙道:“师叔祖,你放开……”口中一凉,被涂松林塞进一块冰雪。
  涂松林两只眼睛警惕地望着雷六鼎,心里暗暗庆幸:多亏雪涛势大,他没发现这处有异常。仍是觉得不妥,从雪地中悄悄起身,爬上一棵树,隐身其间。
  雷六鼎看到阿依古丽,两眼一亮,问道:“那个女人是谁?”
  骑士头领道:“是夫人。”
  雷六鼎道:“夫人?谁的夫人?”
  骑士头领道:“主人的夫人。这里只有主人有夫人,我们都没有。”
  雷六鼎哈哈一笑,叫道:“这便好啦。”
  那骑士头领看出他眼睛中的凶光,吓得失声道:“老爷,你说过不杀我!”
  雷六鼎笑道:“老爷有时说话不算话,你不幸碰上了。”
  那騎士头领道:“老爷怎么能说话不算……”可惜道理没有讲完,雷六鼎的掌力已震断他心脉。
  与阿依古丽一起跑出的还有三个仆人,一见雷六鼎,四散奔开。雷六鼎身形晃动,追上阿依古丽,一把拉住,问道:“你是雪山老怪的老婆吗?”阿依古丽吓得又是点头又是摇头。雷六鼎冷笑道,“老怪物贼毛病到死不改,你这老婆,定是他霸占的。”   阿依古丽连连点头,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雷六鼎笑道:“老夫不杀你。”抬起头来,对着钟山之巅大声道,“老怪物,你老婆在我手上,若是你再缩头不出,老夫索性把她带回中原卖到窑子里去,你老婆姿色不坏,生意必定兴隆,自会让你老怪物戴一千顶、一万顶绿帽子!哈哈,到时你雪山老怪改称绿帽老怪,武林中人提起,必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悦诚服。”雪涛此时已停,他的声音直送出去,山谷回音,四处“绿帽老怪,心悦诚服”袅袅方绝。
  然而不论雷六鼎如何激将,雪山老怪始终不见踪影。雷六鼎牵着阿依古丽在钟山下走了个遍,回到原地,随手点了阿依古丽腿上穴道,命仆人为自己生火做饭。自己将那几匹散失的黑走马圈住拴起,解开马上的革囊,全拖到一起,倒出三五十颗人头。
  雷六鼎守着人头呆立,忽然放声大骂道:“你这个雪山老怪,当真从头到脚,从皮到毛,再没一丁点地方是人。你为了练那狗屁千佛神功,支使恶徒杀害无辜牧人,这等伤天害理,便是老天也不会容你。那邪门透顶的见鬼千佛神功,只要有老夫在,就让你到死也练不成!”说着骂得更是大义凛然、久久不绝,一直等到饭熟,方止住吃饭。
  仆人给他做的饭菜颇是丰盛,雷六鼎便在雪地中放了一张小桌吃喝。不过天气寒冷,不待吃完,饭菜已经冷却结冰。雷六鼎抹抹嘴,叫道:“痛快!老怪物,你看我杀了你的弟子,使唤你的仆人,不生气吗?”纵声大笑。哪知这一回笑得不畅快,没几声之后便接不上气来。
  忽然之间,雷六鼎脸色大变,指着那几个仆人道:“大胆东西,胆敢给老爷饭菜里下毒!”捂着肚子乱跳。三名仆人见情势不对,全四散奔逃。雷六鼎强忍疼痛,弯腰抄起一团雪来,捏成一个实疙瘩,随手扔出,正中一名仆人后脑。那雪团中蓄了内力,坚若铁石,竟将那仆人砸得头破而死。
  雷六鼎如法炮制,又将其余两名仆人打死,“嘿嘿”笑了两声,此时药力已经发散,他再也支撑不住,踉跄几步,翻了一个空心筋斗,大叫一声,栽到地上,又翻腾了几下,叫道:“雪山老怪,老夫做鬼也饶不了你!”终于两腿一伸,没了声息。
  吴土焙没想到竟然会是这等场面,眼睛瞪得大大的,嘴中又麻又苦,不知怎么,急得快要落下泪来。心里直埋怨那雷六鼎:老前辈武功如此了得,这心计却忒也少了些!怎么能想不到雪山老怪的这些恶仆会在饭菜中下毒?你这一死不打紧,从此后谁还能治得了雪山老怪?治不了他,阿依古丽又怎么能重获自由?又想到一代豪侠竟然死得如此唐突,不禁悲从中来,不能自已,叫道:“雷老前辈,你不能死,不能死!”
  那阿依古丽穴道被点,耳朵却没关住,叫道:“汉人小伙子,是你吗?”她身子转不过来,却是看不到他。
  吴土焙道:“是我。阿依古丽,你没事么?”
  阿依古丽急道:“我没事。小伙子,你快跑吧,我的丈夫就要出来啦,他出来,你就跑不了啦。”
  吴土焙向那钟山之巅望望,却没有什么动静。他壮着胆子,慢慢爬起。这半天卧在冰雪之中,手足俱麻,活动了一会,方能行走。当下扶着树干走了两步,回头叫道:“师叔祖,师叔祖!”却听树林中一声轻响,一团雪趟开一溜脚印奔得远了。
  吴土焙自语道:“师叔祖,你老人家有这等本事,却胆小如鼠,不是英雄。”话虽如此,不自觉又向那钟山望了一眼,确信没什么异常,一步步从树林中走出,跑到阿依古丽身边。
  阿依古丽神色惊慌,低声道:“我的丈夫会杀了你,你还不快跑!”
  吴土焙定定心神,说道:“阿依古丽,你跟不跟我走?”
  阿依古丽眼看要哭,急道:“你疯了吗?你快跑!”
  吴土焙转了一圈,咧嘴笑道:“我没有疯啊,你先等等。”走到雷六鼎尸体之前,着地跪倒,磕了三个头,叹道,“晚辈吴土焙,跟你老人家磕头啦。你老人家是笨死的,您的武功,天下无敌,你只是太笨啦!老前辈,晚辈无福,不能侍奉你这样的人物一天半日。晚辈从这里离开之后,自会想法子传出消息,让你的后人前来收尸。”抹抹眼泪,牵了一匹马来,来到阿依古丽身边,问道,“你跟我走么?”
  阿依古丽眼神中全是惊恐,摇了摇头。吴土焙惨笑一声:“是了,我当你是一见钟情的女子,你不过当我……当我……”说不下去,抬头吐了口气道,“我要走啦。”
  阿依古丽一语不发,脸色像吃了一个麻核一样苦。吴土焙咽了口唾沫,转身要上马,忽然间叫道:“我就是要带你走!”
  吴土焙返身抱起阿依古丽,放在马上。他心口狂跳,正待翻身上马,忽然一个谦和的声音道:“这位公子,阁下欲要带走这个女子,可问过她的丈夫吗?”
  吴土焙身子一震,只觉头顶上浇下一瓢开水,顺着脊背直淋下去。他慢慢转过身,只见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一名高大的老者。那老者满头银发,足有四尺余长,滑顺柔软,直垂到腰际,将一张红润饱满的脸庞衬得如圆月、赛美玉,双眉黑中带白,压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鼻挺口正,不言自笑,身穿一件牙白茧丝袍,腰系玉带,足蹬薄靴,让人一见,便疑似天上神仙下凡,亦或是人间得道高士,不禁顿生自惭形秽之感。见到此人,吴土焙张口结舌,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那高大英俊老者向吴土焙抱拳微揖,说道:“这位女子乃在下小妾,公子若是喜爱,只要出言商量,便有余地。只不过如此不言不语,便要强娶,未免略显失礼。在下所言,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吴土焙道:“你……你是……”
  老者笑道:“在下姓潘,表字笑夫。蒙武林朋友抬爱,赠‘雪山老怪’四字诨号。不敢请问公子上下?”
  吴土焙听他说姓潘时,心里一松,待他说雅号雪山老怪时,又是一惊,听他問自己姓名,结结巴巴道:“我……在下姓这个……姓吴,表字……表字土焙。”吴土焙脑海中一片混乱,能记得自己姓什么,已是难能可贵,早已分不清什么名和字了。
  雪山老怪潘笑夫点头道:“原来是吴兄弟。”
  吴土焙点了点头,又慌忙摆手:“不不不,前辈称晚辈为兄……兄弟,晚辈……晚辈万不敢当,万万不敢!”   雪山老怪笑道:“咦,吴兄弟何必客气!兄弟既然抬爱贱内,你我便平辈论交。这样吴兄弟,在下尚有一件小事要办,稍顷再与吴兄弟商议让妾之事,你看如何?”
  吴土焙有如痴傻,连连点头,心道:这样一位谦谦君子,莫非当真要把阿依古丽让与我?赔笑道:“好好,兄台……不,前辈请便。”
  潘笑夫道:“称兄台即可。让兄弟等候,着实抱歉。”抱了抱拳,微微一笑,缓缓走向雷六鼎的尸体。
  他在离雷六鼎三四步前站定,叹道:“雷兄啊雷兄,小弟正闭关练功,听你前来探访,着实欢喜,无奈练功之时,不能起身相迎。心想只好等收了功,再与雷兄把酒言欢,一醉方休。没想到雷兄不等小弟,便让我那几个不懂事的仆人伺候。小弟管教无方,只是雷兄打骂他们,他们可不下毒害你?唉,这下可好,雷兄在小弟寒舍暴毙,让小弟其痛何如!”
  他这番话娓娓道来,情挚意真,吴土焙听得像是拨云见日,暗道:原来雷老前辈与他是故交。我刚才哭雷老前辈他一定看在眼里了,不然不会对我这样和颜悦色。师叔祖对他们怕成那样,只怕未必有道理。
  潘笑夫叹息几声,两手提起,吸气运功,忽然双掌猛推,但听“呼”的一声,一股劲风挟雪向雷六鼎的尸身扑去。吴土焙吃了一惊,嘴巴大张,不敢相信他方才还情意深深,转眼便会对亡者的尸身痛下狠手。
  忽然之间,他眼睛更张大了些,只见雷六鼎的尸身突然跳起,双掌一旋,迎着雪山老怪的掌力击上。但听一声巨响,数丈之内雪粉飞溅,劲风逼得人眼睛难以睁开。
  潘笑夫所养的仆人均是西域南疆胡人术士,众仆跟随他日久,他早将施毒法门传授数分。雷六鼎临死之前的种种情状,正与服下他所秘制的独门毒药“三跳奈何桥”一般无二,是以潘笑夫这才现身。他先入为主,没想到雷六鼎诈死,只不过见到宿敌身死,仍是余恨未消,才发出一记“裂云掌”摧残其尸。未料雷六鼎突然跳起以“海涛掌法”相迎。
  雷六鼎功力本来就高出他一二分,潘笑夫又是突然遇变,这一掌对下来,却是吃亏不小,只感胸口一窒,气血翻涌,受雷六鼎掌上的无俦压力,双足竟然站立不住,身子向后直滑出四丈之多,直到后心碰到钟山石壁上,这才停歇。雷六鼎跟着跳出雪雾,哈哈笑道:“老怪物,你可知上当了吗?”
  潘笑夫强运内息,压住翻涌上来的血气,问道:“老猴儿,你如何知道我独门药物‘三跳奈何桥’的法门,装得这般像?”
  雷六鼎咳了一声,笑道:“告诉你个老怪物,老夫那三跳却不是装的。不过你忘了老夫外号叫做什么了吗?哈哈,毒药却是奈何不了我!”
  雪山老怪暗骂自己该死。原来雷六鼎绰号“通臂猿”,一身“通臂易筋”功夫已臻化境。这功夫练到家,双臂能一只变长一只变短,全身骨骼伸缩自如,随意变化。其神奇之处,不在其表,更在其内,全身经络血脉可以逆行转移,正逆由心。
  雷六鼎发现仆人奉上的饭菜有毒,却全然不在乎,仍是大吃大喝,全因有“通臂易筋功”为恃。他服下毒药,将计就计诈死,暗中却逆行经脉,将“三跳奈何桥”毒性逼出,雪山老怪一时不察,竟然上钩。
  雪山老怪知道雷六鼎行动神速,若是逃跑,等于自寻死路,慢慢往石壁上靠得更紧一点,强笑道:“五年不见,老猴儿的掌力更威猛了些。来,上前来,让兄弟再领教几招。”
  雷六鼎冷笑道:“你这老怪物,尽会占便宜。背靠着山壁,好借力气吗?”
  雪山老怪笑道:“兄弟这几年参悟了一套功夫,叫做面壁罗汉拳,靠着石壁,岂不名副其实?老猴儿莫要胡乱挑刺。”
  雷六鼎哈哈大笑:“面壁罗汉拳,名称倒是不差。只不过老怪物面未对壁,反是臭屁股对着山壁。莫非老怪物果然是毫无人性,连脸跟屁股都分不清了吗?罢了,老夫不管你面壁也好,腚壁也罢,领教领教你这几年有无长进才是正经!”
  练武之人,谁不将高手比拼视作盛宴。吴土焙虽在此等险境,见两大高手便要决战,也禁不住瞪起眼来,生怕错漏一点儿精彩之处。
  只见雷六鼎脚下扎桩,腰马发力,一拳打出,却是一招最平常不过的“马步冲拳”。然而这一拳的威势却是吴土焙一生从没见过的,那拳势挟风裹雪,雷声大起,拳力未到,劲风先至,雪山老怪如此高手,也被拳风刺得眼睛眯起,白发飘扬,丝袍更是簌簌抖动。
  第三章 欢喜冤家
  相遇不知缘,那时节,轻楫拨开一池莲。采菱角,无意失落桃花扇。笑乍起,湿青衫,自此彩云常遮天。托杏腮,展望眼,未到万里山。离别亭,犹在杨柳岸。一浦人家,百户团圆。袅袅炊烟,更顺风,召问归来帆。便不是君,但可曾见?
  雪山老怪潘笑夫咬紧牙关,左手一翻,裂云掌力推出,迎雷六鼎这一招马步冲拳。右手晃动,发出一重气波。两道掌力合在一起,一直一曲,一快一慢,与雷六鼎拳风相交,发出一连串“啵啵”声响。
  雷六鼎赞道:“老怪,你右掌的無影袖力比五年前强了不少。”说完便右拳收回,左手成掌,虚空劈出。
  潘笑夫笑道:“好说!”说着双臂交叉,掌心向上,连画三个圈子,化解他掌刀劲力。
  雷六鼎双手忽回,右腿斜刺踢出。他身材虽然矮小,然则通臂易筋的功夫却非常人所能揣度,明明与潘笑夫相隔有六尺之多,断不能踢到对手,然则一条腿忽然暴长,一晃间便踢向潘笑夫面门。
  潘笑夫双手的三个圈子还没画完,蓦见老对手变招,这时他臂上劲道将尽未尽,自知断不能接住通臂猿这夺命一腿,忙将劲力运到背上,引动背上肌肉,贴着山壁左移一尺。他脚下丁步却未来得及变化,拱起一个小小雪堆。
  雷六鼎一脚踢在石壁上,只听“啪”的一声,石屑纷飞,坚硬的石壁竟显出一个深达寸余的脚印。
  潘笑夫岂可放过这袭敌良机,待雷六鼎收足之时,脖颈一转,一头银发散开来,“唰”地甩出。雪山老怪一身邪异功夫当真匪夷所思,内力到处,根根头发便跟钢丝也似,散成一个径达七八尺的银伞。
  雷六鼎怎么也没料到他会突施此计,反应过来,银丝伞缘已到了眼皮底下,百忙中身形缩成小小一团,一个筋斗倒翻回丈余,身形弹开,站在当地,喜道:“老怪物,你这招‘白驴甩尾’极是不俗。我说老怪五年没见,怎么留了个白驴尾巴,原来有这等妙用。”左颊热辣辣的,原来方才虽然退得快,却仍被潘笑夫数丛头发扫中,划破几道小口子。   潘笑夫见此招得手,呵呵一笑:“好说好说。猴兄这招‘撅屁股跟头’也不见得差了。”心中却暗道可惜:我这招烦恼三千还是没练到家,没重伤到这老猴子。他吃了个亏,再引他上当,自必十分难了。
  雷六鼎吃了小亏,斗志更勇,叫道:“老怪物,再来!”猱身攻上。潘笑夫出掌迎敌。雷六鼎手臂双腿能长能短,变化无方,一拳一腿都快得令人眼花缭乱,挟着呼呼风声,只要一招打实,滋味断难消受。
  潘笑夫背靠山崖,守多攻少,招式与雷六鼎相比慢了不少,然而姿势潇洒,绵力不尽,恰与敌手的至刚至强之势相生相克,互为奇正。加上每遇险招,那“烦恼三千”招法便生奇效,逼得雷六鼎不得不退,是以两人攻守了一百余合,竟是分不出高下。
  雷六鼎越斗越喜,他立志要除去雪山老怪,与他交手已非一次。若论真实武功,雷六鼎自然胜他不止一筹,但每次都被他狡计逃脱,不能遂愿。两人上回交手已是五年之前,当时雷六鼎便觉出潘笑夫的一身邪异武功长进颇快,与自己越来越相当,担心假以时日,雪山老怪便会超过自己,那便大事不好。
  这回为了引出宿敵,不惜见机服下毒药,足见他除敌志坚,务求一役毙杀,永绝后患。然而一个人的武功到了没有对手之时,难免深陷寂寞,非常人所能体会。这十数年来,让他最为兴奋之事,便是能与潘笑夫放手一搏。此时看到潘笑夫练了这头发上的招数,不禁又急又喜。
  吴土焙眼见两大高手生死对搏,所用武功招式,无一不是闻所未所想所未想,看得如痴如醉、目瞪口呆。
  雷六鼎出招之时又叫又骂,每占上风,则必出言讥讽。潘笑夫偶尔回敬,但稍一分神,便被雷六鼎强攻劲力压制,好不容易方能扳平,索性再不开口,任雷六鼎笑骂。不知觉间,两人打了一盏茶时候,雪山老怪头上冒出缕缕白雾,心中对雷六鼎又惊又佩:老猴儿如此刚猛拳路,按说不能持久,可他偏偏越战越勇,如此耗下去,我只怕真要坏在这人手里。
  一面苦苦支撑,一面寻思逃脱之计。他背心已在山壁上换了好几个地方,初时尚以为背靠大山好借力,这时方知有一利必有一弊:想要施展闪转腾挪身法摆脱眼下困境,却也极为不易了。
  雷六鼎何等人物,于他内息盈亏、心思变化岂会不察,哈哈笑道:“老怪这一回算盘没打好,折了你奶奶的老本喽!再不出五十招,老夫必让你老怪物输得口服心服!”将通臂易筋拳法使得有如暴风骤雨,潘笑夫屡用发鞭功法,勉强相抗。突然之间,头发一紧,却是招数用得老了,被雷六鼎一把揪住。
  雷六鼎苦斗良久,岂会失此时机,左臂一抖,通臂易经神功到处,手腕竟然凭空转了数圈,将潘笑夫的一缕银发缠上两尺有余。潘笑夫勾着头挥掌猛击,却被雷六鼎一只右手一一接住,更被他忙里偷闲一脚踢中右膝,站立不住,单腿跪倒。
  雷六鼎笑道:“老怪物,你寿终正寝的好日子到啦!”“呼”地一掌,拍向他膻中大穴。以他的内力修为,这一掌若是打实,潘笑夫哪里还会有命在?当此关头,潘笑夫忽然一声大喝,脑袋猛缩,竟将自己头皮硬生生扯落下茶杯口大小一块,脱了牵制,右掌一盘,挡向雷六鼎左掌。
  雷六鼎见他竟敢跟自己比拼掌力,一声冷笑,掌上加劲,“啪”的一声,两人手掌粘在一起。潘笑夫但觉对方掌上内力汹涌而至,暗道不好,欲待撤时,却被雷六鼎手掌牢牢粘住。他大急之下,左手伸出欲要解救右掌,雷六鼎哈哈一笑,又是一掌,左掌又将他右掌吸住。
  两人四掌相抵,一时动弹不得。只是潘笑夫头顶上鲜血流下,沿着额头经过脸颊,从鼻尖上沥沥滴落,加上他单膝跪地,无复方才潇洒从容气象。这情形看来比刚才安静了许多,实则却是最为凶险的比拼内力之局,他最怕与雷六鼎比拼内力,哪知最终却还是难逃厄运,脸上露出恐惧的神情。
  雷六鼎笑道:“老怪物,你认输了么?”潘笑夫素知雷六鼎欲杀自己而后快,便是认输,也不过在临死前再受羞辱而已,微微摇了摇头。他全身劲力已集于双掌,其余皆是无力可使,这一轻轻摇头,被雷六鼎掌力压得双臂弯进数分。
  吴土焙终于醒过神来,心道:两大高手比拼内力,谁都无暇多顾。此时不跑,更待何时?见阿依古丽坐在雪地中吓得有如痴傻,上前几步低声道:“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阿依古丽望一望他,又望一望潘笑夫,摇了摇头,低声道:“他是我的丈夫,我怎么能不管他?”
  潘笑夫正全力苦撑,阿依古丽一言入耳,登时精神一振,开口道:“你捡一把刀!”声音低哑,勉强发出。
  他一言即是圣旨,阿依古丽当下站起来,就近捡了一把弯刀,慢慢上前,说道:“主人,刀拿来了。”在她眼中,这位夫君便是天神,从未见他头破血流之状,惊吓之下,声音发抖。
  潘笑夫刚才开口说话,双臂又被压弯了数分,内息翻涌,竟无力再开口。这情形说来复杂,其实就似千斤重担压在身上,勉强撑住,再多放一根稻草,便会被压倒。他暗里大骂阿依古丽:蠢笨女人,刀拿来,往这老猴儿背心捅下去便是了!牙关却紧紧咬着,心知只要再一张口,便会被雷六鼎内力震断心脉,口喷鲜血。只好用眼睛狠狠瞪着阿依古丽,示意她去杀掉雷六鼎。
  阿依古丽却越发惊慌,问道:“主人,我把刀放在哪里?”潘笑夫只气得险些背过气去。
  此时雷六鼎心下也暗暗叫苦,虽是内力占了上风,然则也一样不能稍动。只要自己掌力一撤,雪山老怪邪异内力必会乘虚而入,后果不堪设想。他心知阿依古丽不用使刀,只要在自己后背轻拍一下,便会震得自己内息走岔,从而一败涂地。他眼睛一转,肃容说道:“你这个小娘子太不成话。既然有丈夫,便不该再跟别人勾勾搭搭。你丈夫是天下第一醋缸,恨你给他戴绿帽子丢了他家祖宗三代的老脸,要命你自杀。”
  阿依古丽焉知是假,哭道:“主人,我……我……我不好,可是你天天在山顶上不下来,我真是想……想你想得坏啦。你不要让我死,今后我再也不敢了。”
  潘笑夫肚里大叫:你只要杀了这个老猴儿,便是偷他妈的十个八个汉子,老子也不在乎了。又气又急,双掌又回缩了寸余,手臂被压得咯咯作响,实是到了生死一线的险要关头。   阿依古丽见他面目凶狠,全无平日谦和自得之态,心里只道雷六鼎说得不错,自己一时风流,丈夫必是恨到了极处,以至话也懒得跟自己多说。她亲眼见过这个神魔一般的丈夫如何处置那些犯了错的骑士、仆人,暗道:我犯了这样的大错,他能让我自杀,已经是极大的宽容啦。哭道:“对不住,我……这是我自己该死!”刀锋一转,向脖子抹去。
  一人惊呼一声,斜刺里冲到,一把抓住阿依古丽的手腕。那长刀锋利异常,虽被夺下,阿依古丽的脖颈上仍然多了一道血印。阿依古丽恼道:“你做什么?”
  吴土焙见她脖子上沁出血珠,连忙掀开外衣,从里面衬衣上撕下一缕布条,不由分说给阿依古丽包扎上。阿依古丽只骇得面如土色,心想:完啦!主人一定对我恨到家了,不知会怎么对我?
  吴土焙捡起弯刀来,对潘笑夫说道:“潘老前辈,我对阿依古丽一见……一见钟情,你方才说要跟晚辈商议让妾之事,不知是真是假?”
  潘笑夫这当儿只想大哭,只听吴土焙又道:“若是真的呢,便请你眨一眨眼;若是假的,你就别眨眼。”
  潘笑夫心中一动:这个小子虽然愣头愣脑,却是练武之人。他自然看出我與老猴儿拼内力的凶险之局。莫非他要帮我?左右是个没好事,便是答应他又有何妨?当下眼睛快速眨了两眨。
  雷六鼎觉出不妙,只盼能在片刻之间耗尽敌人内力,解脱僵局。然而雪山老怪的裂云内力虽然已经显出枯竭迹象,却并非会立即穷尽。雷六鼎一生不知遇到过多少大战,却觉得竟以此际最为凶险,当下将通臂易筋功运到极限,双足离地,将全身劲力悉数压在雪山老怪双掌之上,骂道:“浑蛋小子,这里没你什么事,你赶紧滚吧!”
  潘笑夫暗喜:老猴儿到底计拙。你骂他,岂不激得他出刀更快?自己则连眨眼睛,表示于“让妾”一事,再无疑议。
  吴土焙说道:“潘老前辈如此身份,说话应该算话。雷老前辈便是证人。阿依古丽,潘老前辈已经将你许给我了,你应当……应当知道。”
  阿依古丽大是奇怪:主人明明将那瘦老头子举起来了,看样子过会儿便会摔死他。为什么却答应将我让给这个汉人小伙子?难道他厌烦我了,放我一条生路?却不敢轻易点头,只含含浑浑“唔”了一声。
  吴土焙道:“那么这事就这样说定啦。”
  潘笑夫肚里大骂:此人怎的如此啰唆!大眨眼睛。他头上流下血来,眨动之下,眼皮都要粘在一起,只唯恐吴土焙不能领会自己“让妾”心意之坚,硬撑着眨巴,眼睛所见,尽是血红。
  雷六鼎见事不妙,怒道:“姓吴的蠢材!雪山老怪向来是说话当放屁,你若是杀了老夫,他不仅不会把这娘们儿让给你,还会倒过来抢走你家七姑八姨、五妈六奶。小子,你他妈赶紧滚吧!”
  吴土焙向前两步,站在二人面前。雷六鼎这时想脱脱不出,想进进不了,暗道糟糕:没想到我雷六鼎一世英雄,竟会死在这个浑蛋小子手里!
  这时却听吴土焙说道:“既然话已经说清楚,潘老前辈,晚辈多谢你的恩德。只不过你支使门人杀害无辜,多行不义,吴土焙若是因为你对晚辈的好意便不分是非,那不是我天刀门行侠仗义本色。你死之后,就不要怪晚辈!”挥刀向潘笑夫胸膛刺去。
  潘笑夫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眨了数十次眼皮竟然换来如此一个结果,大惊之下,忽然一声暴喝,叫道:“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口中鲜血喷出。雷六鼎只感他双掌上内力忽然如涛水般汹涌而出,“咯咯”两声,自己双臂竟被他震断,胸口一窒,眼前一黑,只觉得身子飘飘摇摇,浑不知所归,终于跌入雪地之中,昏死过去。
  吴土焙一刀刺到潘笑夫胸膛肌肉上,却不料刀锋竟不能入,反激得他陡生神力,将雷六鼎震得飞了出去。他吃惊之下,只觉得头皮发麻,双耳嗡嗡作响,暗道:完啦,我吴土焙到底死在行侠仗义四个字上!懵在当场,手挺着刀,不知如何是好。
  只见潘笑夫口鼻中都喷出血来,仰天哈哈大笑,有如着魔,叫道:“老猴儿,须让你知道我千佛神功的厉害!你领教了吗?你领教了吗?怎么不说话?”情形竟好似他双眼什么也看不见。他哈哈大笑声中,口鼻中鲜血不停涌出,满头银发冒出青烟,不一刻就变得焦黄卷曲,连衣服也起火冒出烟来,身子转动,双掌伸着胡乱摸索。忽然间一掌拍出,风声大作,直若鬼嚎,雪地中一道劲飙卷起,三尺余厚的积雪被激得四处飞散,露出一道地面。
  吴土焙骇得呼吸都要停下,心里只道:这不是人能练成的武功!
  雪山老怪连发数掌,叫道:“老猴儿,你这回终于服了吗?我已经练成了千佛神功,你再也不是我的对手。你来啊,来啊!”脚下踉踉跄跄向前走,从雷六鼎身边四五尺处过去了,却似没有看见,身上已经四处冒烟,一直走到前面的断坡处,忽然脚下一绊,扑了下去,一声大叫,再没了动静。
  过了好半天,吴土焙惊魂归窍,只见阿依古丽缩成一团浑身发抖,使劲捂着嘴不敢哭出声。吴土焙吸了几口气,提刀奔向雪山老怪跌落的断坡,往下看时,只见下面三五十丈处,却是一条冻河,只不过此处刚好有一片约摸两三丈宽的河面没有结冰,河水冒着袅袅雾气。
  雪山老怪跌落时留下的痕迹伸到那河洞中便没了,想来是掉进河中,被冲到冰层之下去了。吴土焙心下大奇:河水别处都结冰,为什么这里偏偏不结冰,莫非老天有意让雪山老怪死在此处?极目再望,这才恍然,原来对面山上有一眼温泉,热气腾腾,泉水溢出,注入河中,方致此处不结冰。吴土焙大喜,走回来看见雷六鼎,忙抢过去,见他脸色蜡黄,鼻翼微微翕动,只有一丝气息而已。
  虽相识不过大半天,吴土焙对雷六鼎却已佩服至极。心想眼下情形救人要紧,蹲下将他抱起。入手但觉雷六鼎极轻。他左右一望,见南首有一间板棚正是昨夜关押自己的地方,当即跑将过去,一边叫道:“阿依古丽,来!”自己抢先进入,将雷六鼎放在板床上,盖上被子。
  雷六鼎面如金纸,双目紧闭。吴土焙道:“雷老前辈,你老人家可不能死。你神功盖世,死了……死了可就不好了。”抱他之时便感到他身体很热,这时伸手一摸他额头,真是烫得吓人,四处一瞧,将昨夜自己洗澡时用的一块手巾蘸了冷水敷在他头上,自言自语道,“将就一下吧,不过看你老人家这身旧衣裳,应该不像很讲究的人。”见阿依古丽还没进来,跑出去看。却见阿依古丽仍然缩在原地。吴土焙道:“赶快进屋啊,在这里时候长了,不冻坏了吗?”   阿依古丽惊恐之色未退,小声问道:“他……他呢?”
  吴土焙道:“那河里有一个窟窿,潘老前辈掉进去了。”
  阿依古丽道:“死……死了?”
  吴土焙点点头,叹道:“我们汉人有句话,叫做‘多行不义必自毙’。你看我本来是想杀他,没杀成,他却自己掉在冰窟窿里死了。这不叫自毙么?”说着摇头装作很是痛惜。心想毕竟他曾经是阿依古丽的丈夫,自己就算幸灾乐祸,也只能放在心里。
  阿依古丽头抬起一点,问道:“真死了?”吴土焙“悲痛”地点头。
  阿依古丽站起来,身子兀自有些趔趄,说道:“你带我过去看看。”
  吴土焙道:“我看得清清楚楚,一道人滚落下的印子,直通到那个冰窟窿里。”
  阿依古丽担心道:“然后呢?”
  吴土焙道:“然后什么也没有了呗。”有些悻悻然。
  阿依古丽脚步急迈:“我去看看。”
  吴土焙连忙跟上,前面引路,到了那断坡之处,将雪印指点给阿依古丽看,一边啧啧叹息,仿佛很为雪山老怪惨遭不幸感到惋惜。阿依古麗执意要下到坡下去看看,吴土焙只得领着她从缓坡处绕下去。到了那冰洞之前,阿依古丽左看右看,确信除了这一处,再没有任何足印人迹,那么潘笑夫果然是掉入河中冲到冰层下面去了。此等情形,生还的希望几乎一点没有。
  阿依古丽道:“他果然是死啦。”掉下泪来。
  吴土焙假意悲伤:“是啊,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必过于悲痛。”
  阿依古丽说道:“我悲痛什么?”
  吴土焙暗道:莫非她受打击太重,以至神智有些不清了?叹道:“你丈夫……不,你前夫不幸去世,你当然……当然心里难受。”
  阿依古丽摇头道:“我怎么会为这个难受?”
  吴土焙奇道:“你不难受,哭什么?”
  阿依古丽叹了口气:“你真是个傻瓜。我这是高兴得掉眼泪。你想一想,我十六岁的时候,他带人杀光了我的全家,我被迫跟着他,九年间东奔西跑,天天看着他杀人,割开人家的人头,难受不难受?他死了,你换作是我,高兴不高兴?”
  吴土焙大喜过望,连连点头:“高兴,是高兴,那是高兴得很。没想到潘老……雪山老怪这么不像话,你……你这几年受苦太多,以后我自然好好待你。”
  阿依古丽眨了眨眼睛,貌有羞意。正是申时,一轮夕阳将红彤彤的光辉洒在冰天雪地上,温泉附近一片氤氲之气。身边河水轻响,岸边的树林顶雪衣淞,美不胜收。那阿依古丽一张丰艳的面容迎着夕阳,长长的睫毛上兀自带着泪珠,脸上喜、悲、忧、盼种种神情变幻不定,美得当真像从冰层下钻出的雪域异花。
  吴土焙看得忘乎所以,一把搂住她,吻她双唇。阿依古丽婉转承接,两人双双跌倒在雪地上,一番胡天黑地,冻出一身鸡皮疙瘩方作罢。整好衣服,踏着厚厚积雪,仍循着原路上岸,回到那板棚里,一时间两情缱绻,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仍是意犹未足。
  天色慢慢黑下来,阿依古丽点了酥油灯,吴土焙在炭火盆中生了火。那阿依古丽从另一间板房中取来肉饭,就着那火盆热了,与吴土焙准备开饭。
  吴土焙道:“我先瞧瞧雷老前辈。”到板床前探望,却见他睁着两眼,原来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吴土焙不禁怪自己大意,喜道,“雷老前辈,你醒了么?”
  雷六鼎嘴唇哆哆嗦嗦,声音微不可闻。吴土焙俯过身去,耳朵贴在他嘴边,只听他说道:“腰带……腰带……”
  吴土焙道:“腰带怎么啦?”伸手摸过去,却是一条挺宽挺厚的布条腰带,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奇特。他心想:莫非腰带勒得太紧,雷老前辈不得劲?帮他解松。
  雷六鼎嘴唇还在咕哝,吴土焙再俯身过去,听他说的仍是“腰带”二字。吴土焙道:“雷老前辈,都解开啦!”干脆给他从裤腰上抽出来,拿到他眼前晃动。雷六鼎肩头动了一下,然而两条胳膊被震断了,却是举不起来。
  这通臂老猿本就性急,嘴巴抖了几抖,又昏死过去。吴土焙掐他人中,抚他胸口,好不容易将他弄得缓过气来。雷六鼎眼睛乱转,像是找什么东西,吴土焙忙把那条腰带递在他眼前,心道:雷老前辈真是小心,一根破腰带,上吊都嫌不好使,用得着这般急心上火地惦记!听他说道:“腰……腰……”这回气力不济,连腰带也说不全了。
  吴土焙道:“雷老前辈,我把腰带放在你身边,没人抢你的。”
  雷六鼎好像十分焦急,说道:“是腰……不是腰……”
  吴土焙摇头苦笑道:“腰就是腰,又怎么不是腰了?”心中一动,忽然想到他说的是“药”,不是“腰”,左手捏紧腰带一端,右手拇、食二指一捋,觉出腰带中段硬邦邦缝着有物,问道,“是这里吗?”
  雷六鼎眼光中大喜。吴土焙拿来刀,割开腰带上的线脚,夹层正有一个扁扁的小皮夹,另外还有一卷羊皮纸。他将小皮夹打开,却见里面有七粒黄色的药丸,被制成长方块,每块有一截指头大小。吴土焙拈起一粒,一股辛辣腥臭的气味扑鼻而至,令人闻之欲呕。雷六鼎张开嘴,嗬嗬喘气,等待他喂下。吴土焙把药丸放入他嘴中,让阿依古丽倒了碗温水,给他服下。
  雷六鼎服下药后,闭上眼睛,将养精神。吴土焙见暂时没什么事,便与阿依古丽一起吃饭。两人一见钟情,便是吃饭,也是动辄四目相投、欢天喜地。正在这里吃喝,只听咕咕几声,却是雷六鼎放了一串响屁,屋内顿时臭不可闻。阿依古丽掩着鼻子苦笑,吴土焙却知这是伤重之人度过危险的征象,忙跑过去伺候。
  雷六鼎说话声音微有底气,让吴土焙扶他坐起,双腿互盘,又让吴土焙把他的两只手放在膝盖上,掌心向天,运行功法疗伤。过了一会,他神情入定,身上骨节不时“咯”地响一声。
  吴土焙虽不是内家子,毕竟是练把式,知道修炼内功之时,心神合一,最怕惊扰。当下他悄悄对阿依古丽道:“你要休息,便回以前的住处,我要在这里为雷老前辈护法。”
  阿依古丽自不舍得与他分开,低声道:“那么,我们两个,就坐着等。”   这一夜,雷六鼎一直坐着练功疗伤,两个人便一直坐在那里陪他。自然,陪同之时,少不得卿卿我我,他们坐在雷六鼎側面,也不怕他看见。天快亮时,两人实在犯困,背靠着背眯了一小会儿。天亮之后,怕惊扰雷六鼎,两人连早饭也没吃。
  太阳升起来了,阳光照进这间小小的杂货房。只见雷六鼎脸色已经转为常色,头顶上盘旋着一团白雾,竟然不散。吴土焙只觉得有些稀奇,他却不知这叫做“白龙护顶”,非内家绝顶高手不能为。
  又过了一个时辰,雷六鼎睁开眼来,哈哈笑了一声:“造化,阎王爷讨厌老夫不好收拾,没收了老夫命去!”说完竟自己站起。
  吴土焙见他奄奄一息之人,只一夜运功疗伤,便如常人,不禁更是敬佩。却见雷六鼎两条手臂比平时略粗,垂在两侧,那断骨当非一日便能愈合。雷六鼎在屋内走了两步,鼻子嗅了嗅,说道:“有肉吗?给老夫煮一盘来!”这地方当然不缺肉,吴土焙与阿依古丽去伙房里挑了一块最好的羊后腿肉,带着胯骨的一块,煮到大锅里。这块肉当地人称为“江巴斯”,一般只给身份尊贵者食用。
  趁煮肉的工夫,雷六鼎自己捏合双臂的断骨。他的通臂易筋功夫当真有出神入化之能,手指不动,肌肉屈伸之处,已将断骨续接完好。又让吴土焙削了几片木板,撕了布条为他绑牢,自己左右看看,笑道:“没想到我通臂老猿变成了断臂老猿。”忽然神色变为凝重,叹道,“千佛神功,果然这般厉害。幸亏老怪物没有大功告成,否则通臂老猿变成断臂老猿还不算,非变成断臂死猿不可。”
  他昨夜练功之时,听吴土焙与阿依古丽窃窃私语,知道雪山老怪已死,想起雪山老怪临死之前,那千佛神功的无俦一击,不禁仍有后怕,脸显惧色。过了一会,自笑道:“哈哈,这老怪物千佛神功没有练成,便不能使用。若是强用,便会浑身起火自焚而死。奶奶的,老怪运气好,没被火烧死,却掉到冰窟窿里,到底是死啦。老夫几年工夫没有白费,这番算是大功告成。”好似有些伤感。
  吴土焙不敢接他的话,自去翻煮锅里的肉。阿依古丽加火添柴。雷六鼎却是闲不住,走出门去,扔下话道:“肉煮好了便叫我。”脚步有些迟滞,却径下了雪山老怪落水的那处断坡。不一会儿又爬上来,钻进松林。
  吴土焙心道:雷老前辈真不是常人,便不论武功,只这份强硬精神头儿,就让人不敢相信。回头一瞥眼间,却见地铺上那个小皮夹与羊皮纸卷还在,不禁心中一动,低声道:“阿依古丽,你在门口看着,雷老前辈若是回来,赶紧告诉我。”阿依古丽将他视作托身之人,岂会见外,当下守在门口为他把风。
  吴土焙已经见识过那黄白长方药丸的神力,却不知那羊皮纸卷是什么物事。但以雷六鼎那等人物将它贴身收藏,想来不是等闲物件,猛然间想到:我们天刀门五人千里迢迢来西域,就是为了打听那三页刀谱。倘若得到雷老前辈的武功秘诀,比那三页刀谱,不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吗?他知道偷看别人的秘物乃武林大忌,倘若被发现,那便糟糕至极,伸手将那卷羊皮纸拿起,咽口唾沫,抑住通通心跳,轻轻展开。
  那羊皮纸卷各层之间已经粘连,一揭轻轻作响。吴土焙耐着心不使揭破,很费了一番工夫,终于完全展开,但见整张羊皮纸不过一尺多长,五寸多宽。前端写了五个字“赠霹雳将军”,下面副题乃是“江南牡丹妹呕心而作,霹雳兄当泣血阅之”,接着却是颜楷体写的一首诗,字颇娟秀,见是:
  凤生金巢羡雎鸠,自在双飞鸣河洲。
  执子之手与子老,男耕女织共白头。
  晨妆铜镜余三寸,暮寝锦被宽半筹。
  桃花徒开艳阳天,无非更增相思愁。
  吴土焙粗识文字,虽不能尽解诗中之意,然而也知这是一首女子赠情郞的心曲,并非什么武学秘笈或者什么江湖秘密,不禁老大失望。只见皮纸颜色泛黄,是年代久远之物,心道:原来雷老前辈还有个外号,叫做霹雳将军。江南牡丹妹,自然是他的老情人啦。若是活到现在,那就是牡丹大娘,不,应当是牡丹奶奶了。
  吴土焙将皮纸依旧卷好折起,见纸卷比方才鼓起一些,怕雷六鼎看出,忙用手压平。忽然手心一刺,被那纸上一根什么硬刺扎破,沁出血来。看那纸时,留了一滴血渍。他暗道糟糕,正待设法擦去,却见那血色极快便被吸干隐去,只显出一片深黄,比别处略深,然而不仔细看便难以分辨。吴土焙暗道侥幸,不敢再直接去按压这张会刺人的皮纸,拿那皮夹垫着压平,放回原处。
  皮纸中既然没有秘密,他的心思便放在皮夹中的药丸上。要知对于行走江湖之人,有此灵丹妙药便等同多了一条性命。然而心思动了动,终是怕雷六鼎看出,乃忍馋放下,走回火炉之旁。
  阿依古丽见他笑嘻嘻的,悄声问他究竟。吴土焙将诗词对她说了。阿依古丽于汉语到底不很深知,听不明白诗中的意思,吴土焙就解释给她听。不过吴土焙从小练武,于文章诗词着实谈不上“甚解”,两人又是有过肌肤之亲,言不避丑,解释之时,少不得荤素搭配,阿依古丽听得吃吃直笑,羞道:“你们汉人女子,花样就是比我们多些。”
  吴土焙的心思由武林秘笈、三页刀谱转到阿依古丽的身上,两人耳鬓厮磨,说些风流情话。稍顷,肉香飘出,吴土焙起身出门叫雷六鼎回来吃饭。却见雷六鼎从一道坡下慢慢上来,吴土焙看清之后,险些笑出声来,原来雷六鼎双臂折断,出恭之后,提不上裤子,一条棉裤便这样堆在小腿上拖着走回。吴土焙赶紧上前帮他提起。雷六鼎没有丝毫不好意思,晃着两条断臂进了板房。阿依古丽已将手抓肉捞出装盘,便在一张木桌上搁着,吴土焙用小刀一片片削了,喂雷六鼎吃一片,自己吃一片。
  雷六鼎个头瘦小,食量却很惊人,一人足足吃了有三斤多肉。吃饱之后,雷六鼎道:“你们两个,是留在这里呢,还是要离开?”
  吴土焙拿眼色征阿依古丽意见。阿依古丽小声道:“我全凭你说了算。”
  吴土焙沉吟道:“雷老前辈,您老人家如何打算?”
  雷六鼎道:“他奶奶的,雪山老怪的千佛掌力让老夫元气大伤,两条胳臂又断了,总得在这里养个三五十天的,才好离开。老夫想让你们两个留下来侍奉我老人家养伤,不知道你们有什么打算?”   吴土焙对雷六鼎钦佩有加,喜道:“那敢情好啊!晚辈只担心雷老前辈嫌晚辈粗手笨脚,侍奉得不如意。既然有命,自當遵从。”
  雷六鼎嘻嘻笑道:“要说也确实不怎么如意。不过,人笨点,便可靠一些。你的新娘子,只怕不愿意你陪我这老头子吧?”
  阿依古丽听他说自己是吴土焙的新娘子,又喜又羞,道:“他怎么说,就怎么办。”
  雷六鼎怪眼一翻,向她看了一会,说道:“嗯,你煮肉的手艺不坏。你们真要走了,老夫在这里只怕要饿肚子。”不再多言,回到地铺上练功。吴土焙看他用脚将那小皮夹与皮纸卷拨到里侧,略有紧张,但看他好像没发现什么。
  此后一连数日,雷六鼎除了吃饭,便是练功,偶尔走两圈活动一下筋骨。吴土焙与阿依古丽搬到另一间板房里去住。那间板房原是雪山老怪的住处,吴土焙极想发现什么练功秘笈或与之有关的物事,却毫无所获,好在得了所爱之人,得此一宝,胜过别样无数。
  虽然他担心会有鹿帽骑士来此,但据阿依古丽说那鹿帽骑士是雪山老怪从辽东建州卫带来的十三名女真子弟,前面在铁热克村死了六人,其余七人在钟山之下被雷六鼎悉数杀尽,再也没有了。吴土焙再无担心,每日除了帮雷六鼎提提裤腰喂喂饮食,便是与阿依古丽说话尽欢,好不自在。
  这一日,他自己肩头的伤已经完全结痂痊愈,在房前闲看雪景,见那堆人头还在,忽然起念,寻了铁镐锄头,在雪地冻土上费了浑身力气,总算挖出一个不小的坑,将那百十个人头埋了。吴土焙葬完人头,双掌合十默祷,返回板房。
  阿依古丽已经烧好了热水,让他洗澡更衣。许是他带回些许腥气,阿依古丽给他拾衣服之时,忽然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吴土焙见她脸色显黄,慌道:“你怎么了?”
  阿依古丽摇头歉笑,说道:“没有事,大概是这几天肉吃得太多了些,又闻了不洁的气味。”言语间又干呕了一回。
  吴土焙大是心疼,让她到铺上歇息。自己擦洗了身子,穿好衣裳,对阿依古丽道:“那些人头都冻得硬邦邦的,哪有什么不洁的气味?我葬了他们,我们汉人的说法,叫做积德。今后,老天保佑我们两个百事顺利。”
  阿依古丽摇头笑道:“从前……从前……他割开人家的脑袋,我也看过。不舒服是不舒服,却没觉得想吐。”阿依古丽笑了笑,神色转正,说道,“埋葬人头会积德吗?安拉会保佑我们吗?”
  吴土焙来西域时日不短,知道当地的族人多信回教,点头道:“那是当然。你说的安拉,我们叫玉皇大帝,他老人家在天上看着人间,谁做了好事,谁做了坏事,都一笔一笔记在账簿上,到时候一总算一算。好事做得多,让他荣华富贵长命百岁;坏事做得多,我的妈,那可完啦,让他妻离子散不得好死。”
  阿依古丽偎在他怀中,轻轻拨弄他的手指头,悠悠道:“我过去那个样子,你真的不嫌弃我,要娶我当老婆吗?”
  吴土焙一下坐起,指天道:“那还有假!你以前全是让雪山老怪逼的,我怎么会嫌弃你?我发誓,这辈子娶阿依古丽当老婆,要是说话不算,就让老天打雷劈死我!”
  阿依古丽拉他躺倒,仍偎在他怀里,长长的睫毛上挂了细细的泪珠,笑道:“我信。将来,你到哪里,就把我带到哪里。你回到你的家乡,就把我带到你的家乡。”
  吴土焙道:“当然。你这辈子都得跟着我。”
  阿依古丽咯咯一笑,眨眼望着屋顶,神情颇是憧憬那快来到眼前的“将来”,过了一会,想起什么,说道:“等明天,咱们到钟山南面去,那里还有好多人头,我要和你一起埋葬他们,安拉保佑我们两个满满的好一辈子。”
  吴土焙学着她的腔调道:“好,安拉保佑我们两个圆圆满满的。”
  次日早晨给雷六鼎喂完了饭,吴土焙与阿依古丽带了铁镐锄头来到钟山南侧。只见一个低洼之处,扔着许多人头。两人就近挖坑,一个上午,方才挖好。准备葬那人头时,吴土焙忽然发现一事,只见每个人头眉心上面都被挖出一个窟窿,让人分外惊怖。
  吴土焙少不得骂雪山老怪:“砍回人家的脑袋来,为什么还这样糟践?你知道他这是做什么吗?”
  阿依古丽叹道:“人的两道眉毛中间上面,都长了一只天眼。他练的那个法术,要挖出人的天眼拿来用。究竟怎么用,我就不知道了。”
  吴土焙这才明白,摇头道:“呸!雪山老怪,白长了一个好人的样子,却是这等十恶不赦的家伙。那千佛神功,邪恶至极。”两人忍着难受将那些人头埋了,又祷告了一番,转回北侧木屋。
  回来之后,阿依古丽一直犯恶心呕吐不止。吴土焙无计为她止呕,向天祷告:“那些冤死的鬼魂,我们好心埋葬你们,你们用不着感谢。若是你们侵扰阿依古丽,便请离去,今后若得方便,我请大和尚来给你们念经超度。”阿依古丽果然好了一些。
  然而到了中午吃饭之时,呕吐毛病又犯,竟连饭都吃不成。当时吴土焙正给雷六鼎侍奉,忙告罪去为阿依古丽捶背抹腰。雷六鼎眼睛翻了翻,对吴土焙道:“你这个老婆病啦,我给她把肥脉。”
  吴土焙大喜,忙叫阿依古丽坐在雷六鼎面前,请他诊脉。
  雷六鼎手臂已能微微活动,只是不敢抬起,当下垂着胳膊,伸出三指,轻按阿依古丽右腕寸关。过了一会,似有所得,撤下手来,脸上浮起一层喜色。
  吴土焙心下忐忑,问道:“雷老前辈,内子……内子得的是什么病?”
  雷六鼎笑道:“她得的这个病,叫做小人作怪症。”
  吴土焙从来没听过这种病症,心想没听过的病,便是疑难杂症,不禁大忧,小心问道:“那,那这小人作怪症难……难治么?”
  雷六鼎点头道:“很是难治。此病初发时,患者头晕恶心,后来便四肢乏力,再往后,便腹胀如鼓,行动不便。”
  吴土焙吓得变了颜色,声音都颤了:“那……那再往后呢?”
  雷六鼎道:“再往后,便有人哇哇大哭。”
  吴土焙一张脸似被人打了一拳一样难看,回看阿依古丽,一样的脸色发白。
  阿依古丽道:“我……我怎么会得这样的怪病?”   雷六鼎小瘦核桃脸向吴土焙一晃:“你这病,便是因他而起。”
  吴土焙一愣,失声道:“因我而起?原来是我害了阿依古丽?”又是自责,又是心痛,双眼望着阿依古丽,险些要哭出来。
  阿依古丽强笑道:“没事,没事。你对我很好,我长这么大,从来没人对我这样好。我就是为你死了,也……也是不要紧。”
  吴土焙与她结识不过十来天,然而直到此刻方知自己已经情根深种,阿依古丽越是不怪他,他越是难过,抹泪道:“没想到老天待我这样不好。倘若……倘若……我……”
  雷六鼎笑道:“你这笨东西,老天爷对你好得很,你怎么还会说对你不好?”
  吴土焙如同濒死之人忽遇救命稻草,一把抓住雷六鼎手掌:“雷老前辈定是有法子治她这个病。对不对,对不对?”
  雷六鼎哈哈大笑:“她这个病到了后来,老夫却是治不来。”
  吴土焙眼睛都要红了,颤声道:“前辈这样神通广大的人治不了,那么还有谁能治?”雷六鼎神色庄重,一本正经道:“到时治她这个病的,非接生婆莫属。”
  吴土焙先是一怔,继而说道:“接生婆?难道……”他几乎不敢相信,慢慢转头望雷六鼎,一张脸像是刚出炉的铁铲,当真红光满面,惊喜交加。
  雷六鼎笑得几要跌翻,乐不可支,忽然跳起来连翻两个空心跟头,躺在地铺上去,双足乱蹬,笑道:“哈哈,天下还有你这样的笨蛋蠢货!”
  吴土焙兴奋至极,浑不理会他笑话自己,看阿依古丽时,却见她脸上隐隐有一层忧色,嘴角轻轻抿了抿,强笑而已。吴土焙一手揽住她后心,一手指着她的脑门,喜滋滋道:“你还不知道你得的是什么病?哈哈,原来你有了娃娃啦。嘿嘿,雷老前辈真会吓唬人玩儿,说你得的是什么小人作怪症,肚子里有了娃娃,可不就是小人作怪吗?”
  阿依古丽好像明白过来,忧色遮隐,浅浅一笑,羞窘低下头去,转身跑出了板房。
  吴土焙乐得直像高中皇榜的状元郞,便在屋子中大步转圈,一边笑一边叫:“哈哈,我吴土焙要当爹啦!”
  人逢喜事精神爽,吴土焙只觉得浑身是劲,一人担负起照顾两人的责任,这边给雷六鼎提裤叠被,那边给阿依古丽揉肩捏腿。忽忽数日不知怎么就过去了,算来到这钟山脚下已经满一个月,天气也渐渐转暖了。
  近来,雷六鼎已经差不多痊愈,這日到外头转了一圈回来时,吴土焙见他已经解去了双臂上的夹板。两人相处月余,关系已非初时可比,雷六鼎见了他,说道:“我正要找你,走,到那温泉里,给老夫搓澡去!”
  吴土焙向阿依古丽说了,嘱她等候,带上屋门,陪雷六鼎涉过冰河,登上对面山峰,到了那温泉旁边。极目望去,真是一处好地方,只见怪石成盆,笼着半间屋子那么大的一洼泉水,白雾扑腾,泉水四周二三丈内,地气温热,草木青翠,山花常开。
  雷六鼎三两下脱得赤条条的,却见他一身肋巴骨,剔不出四两肉,真不知这样一个身躯之中何以能蕴藏那等高深武功、惊人威力。只听雷六鼎叫道:“杨贵妃华清池入浴来也!”扑通跳进温泉,对吴土焙道,“喂,吴笨蛋,你怎么不下来?”
  吴土焙道:“晚辈服侍老前辈就行啦,怎么敢跟老前辈一个池子洗澡?”
  雷六鼎笑道:“这池子又不是我老人家的,谁想洗便洗。什么老前辈不老前辈,一个池子里泡澡就不敢啦?吴笨蛋,你这人年纪不大,却迂腐得很,真看不出你有那么大胆量,跑到雪山老怪家里抢人家的小老婆。”
  吴土焙与他相处这些时日,早知他说话向来不管别人感受,专挑疮疤揭着方才过瘾,当下也不见怪,笑道:“既然老前辈不责,晚辈就下来。”
  一老一少在池中泡了足足一个多时辰,太阳偏西时方从池中爬出,穿了衣服。雷六鼎倚在一块山石上,懒懒地晒太阳,偶尔挠挠肩膀,蹭蹭脚跟。吴土焙便老老实实坐在一旁等候。过了一会,雷六鼎说道:“姓吴的笨蛋,老夫越来越觉得你这个人挺好。老夫身上的伤全好啦,这一两天便要离开此处了。你跟那个阿依古丽怎么打算?”
  关于此事,吴土焙其实早与阿依古丽商议过,当下老老实实作答:“晚辈打算带她先去那个铁热克村看看,然后回山东老家去。雷老前辈,当真要离开了吗?”虽然知道早晚有这一天,然而真要与这位武林异人分开了,竟是有些不舍。
  雷六鼎闭着眼睛,拿一根草棍捅着耳朵眼,说道:“当然要走啦,这里有什么好?你要去铁热克村,去干什么?”
  吴土焙说道:“晚辈的几位师兄的尸骨都在那里,要去看看。嗯,晚辈烧了他们的尸骨,拣几块骨头带回老家。”不禁想到,师兄弟五人一同出关来此,四人丢了性命,我一人回去,怎么跟师父说起?想到此处长叹一声。
  雷六鼎慢慢吐了口气,像是想什么心事。半晌问道:“吴笨蛋,你们几个从山东大老远来这里干什么?”见吴土培面有犹疑,道,“你小子想说就说,不想说就当老夫放了个屁。”
  吴土焙咧嘴一笑,说道:“这事在别人跟前自然不能提起,可老前辈是什么人物,晚辈其实早就想跟前辈说的。只不过怕前辈不愿意听,才没敢提起。晚辈是天刀门的,拜天刀门童门主为师。”
  雷六鼎眼睛一睁,说道:“当年中原武林结盟剿荡倭寇时,老夫听说过天刀门,那时的门主好像叫什么‘泼风刀’郑中,刀使得还行,老夫有点印象。对了,我想起来了,郑中带了一个弟子,三棍打不出屁来,一脸的麻子,好像姓童。那便是你师父吗?”
  吴土焙的师父童浩声一张黄脸上生了百十个大大小小的白麻子,因此“刀镖双绝”之外,还有一个绰号,叫做“金面银坑”。
  此时吴土焙听雷六鼎之言,不禁喜道:“对,对,那便是我师父。杀倭寇的时候,我师父只有二十五岁,比我现在还要年轻些,今年却五十二啦。雷老前辈,你当年也参加过武林结盟,与戚家军一起杀过倭寇吗?”
  雷六鼎呵呵一笑,似是不屑多说,闭了眼睛,仍鼓捣耳朵,说道:“老夫不想跟你天刀门叙旧,你用不着啰里啰唆。”
  吴土焙不以为忤,说道:“那么晚辈就拣要紧的说。”当下将赴西域的前因后果向雷六鼎简要说了。雷六鼎坐起身来,眼睛骨碌碌地转。吴土焙已知他每遇费思量的事,眼睛就这般转个不停,当下敛气凝神,不敢多言。   雷六鼎忽然问道:“你们天刀门的那三页刀谱,你师父也不知道究竟写着什么?”
  吴土焙苦笑道:“假若师父知道是什么,晚辈等五人也不必来此,送了四人性命。”
  雷六鼎又道:“你说是发力的要诀、内外功的融合法门?”
  吴土焙点头道:“据师父讲是这样的。”
  雷六鼎眼睛转了转,过了一会,又问:“天刀门到底有没有人知道这三页刀谱所记?”
  吴土焙摇头道:“没有。知道的只有涂师叔祖,可他……他,晚辈找不到他。”吴土培担心雷六鼎会找他算那“孙女儿被伤”的账,因此干脆说成从没见过涂松林。
  雷六鼎冷哼了一声:“这个人偷偷摸摸的没半分出息,你不要提他。”
  雷六鼎沉吟片刻,站起身来,笑道:“吴笨蛋,要不是你,老夫这把骨头说不定就扔在这钟山之下啦。老夫有个规矩,你想不想知道?”
  吴土焙听他言外之意竟是想回报自己,强忍着欢喜道:“请老前辈教诲。”
  雷六鼎道:“这个规矩就是有仇不可不报,有恩可以不报。”
  吴土焙心上那点喜意不由得凉了半截,赔笑道:“晚辈原也没指望老前辈能给点什么好处。能有幸认识雷老前辈,运气已经很好啦。”这话倒不全是假,倘若没有雷六鼎,雪山老怪自然不会死,自己别说跟阿依古丽成双成对,能不能活着只怕也难说得很。
  雷六鼎哈哈笑道:“有恩可以不报,自然也可以报。这一回,老夫打定主意要帮帮你这个笨蛋,免得你将来光吃人家的亏。这样吧,你将你的什么狗屁天刀刀法,练一遍来让我瞧瞧。”
  吴土焙大喜过望,浑不在乎他说自己的刀法是“狗屁天刀刀法”,这些日子他早已在板房后面找到自己的单刀,当下走开两步,站在平坦之处,将“天刀刀法”一招一式使出来。
  天刀门刀法一套三十六招,隐含“天罡”之数。一盏茶的工夫,才将三十六招刀法从起手式“敬天请刀”至收手式“天刀归位”练毕。
  雷六鼎打着呵欠漫不经心地瞧着,好像十分不耐烦。见他练完,喜道:“完了?”吴土焙点了点头,等待指教。雷六鼎道,“完了便回去吃饭。走走,老夫饿得前心贴后心啦。”
  二人回到那板房,阿依古丽已经煮好了饭菜。雷六鼎一如往常吃得津津有味,吴土焙心里惦记他“打定主意要帮帮你这个笨蛋”的话,这顿饭竟是食不知味。吴土焙正失落,忽聽他叫道:“啊呀,啊呀啊呀!”坐起来在铺上四处乱摸。
  吴土焙奇道:“雷老前辈,怎的啦?有跳蚤么?”
  雷六鼎不理会他,撂开被子,揭起褥子,甚至把铺着的干草都翻起来看。吴土焙与阿依古丽相互望望,均是一头雾水。却见雷六鼎翻了一会,了无所得,停下来望着两个人,眼睛骨碌碌地转,忽然道:“谁偷了老夫的腰带?”
  吴土焙吓了一跳,望着阿依古丽,心想:难道她听我说雷老前辈的那几粒灵丹妙药宝贵,悄悄偷了,打算留给我?
  阿依古丽摇头道:“不要看我,我没有拿。”
  吴土焙道:“阿依古丽,咱们一辈子不能偷别人的东西。你要是拿了,就还给雷老前辈。你是为我好,雷老前辈也不会怪你。”
  阿依古丽急道:“我真没拿!你怎么不相信我?”
  吴土焙点了点头,对雷六鼎道:“雷老前辈,我相信她没偷。你老人家没有扔在别的什么地方吗?”
  雷六鼎急得皱纹都拧到一起:“我明明放在枕头底下的,怎么会扔在别的地方?奶奶的,你们要是喜欢那六粒‘回春片’,老夫就送给你们好啦,那卷羊皮纸,却是牡丹姑娘赠给老夫的诗,说什么也不能丢。再说你们要了有什么用?”腾地跳起来,一步来到二人面前。
  阿依古丽摇头道:“我们真没有偷,你不相信,我们也没有法子。”
  吴土焙吸了口气,说道:“雷老前辈,晚辈是很眼馋你的药,可决不会偷东西。不过,这里只有我们三个人,我们没偷,你老人家又不可能说假话,这可真是奇怪了。”
  雷六鼎转了一个圈子,气咻咻道:“不错啊,你们没偷,莫不成是我自己贼喊捉贼?我们只有三个人……咦!”忽然间蹿到门口,在地上查看,叫道,“吴笨蛋,抬起脚来让我看看!”
  吴土焙抬脚。雷六鼎看了一眼,怒道:“你看这里还有一人的脚印,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那便是这个偷儿的!咱们刚才说谁来着,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吴土焙顺着他手指瞧去,见门外雪地中果然隐隐约约有一人的脚印。他眼睛一亮,却见雷六鼎已经一溜烟般沿着那串脚印追了下去,高低起伏,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吴土焙已知这必是师叔祖涂松林所为。正在犹豫,阿依古丽跟了出来,委屈道:“他相信不是我们偷的了吗?”
  吴土焙嗯了一声,苦笑道:“可也好不到哪里去。阿依古丽,我有个师叔祖,雷老前辈的腰带定是他偷去的。若是他被雷老前辈追上,那就……那就……唉!我这师叔祖当真是只会办坏事,雷老前辈本来说要帮帮我,看样子是打算传授我武功。若是得到他的指点,那该多好!偏偏让这个……这个老人家坏了事!”气恼之下,脚下重重一跺。
  却听一人道:“徒孙,通臂老猿当真答应你,要教你武功么?”
  吴土焙一惊,只见板房外面堆的几根大原木上站起来一根木头,不是涂松林又是谁?阿依古丽见到这等奇人,不禁吓得花容失色,紧紧抓着吴土焙。
  吴土焙恼道:“师叔祖,你老人家怎么偷人家的东西?”
  涂松林嘿嘿笑道:“我老人家有事前来找你,见了雷六鼎的宝贝,一时手痒,便拿了。本来决不还他,不过,看着徒孙的面子,那就不同。”说着手上多了一物,正是雷六鼎视作宝贝的那条粗布腰带。
  吴土焙一把接过,捏一捏两样东西都在,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说道:“师叔祖,你这回可惹了大祸。雷老前辈顺着你的脚印,定会追回来。到时可怎么办,你还是赶紧跑吧!”
  涂松林“嘿嘿”一笑,脸上全是得意之色:“我方才偷了东西,一口气跑到十里外的一片树林中,然后呢,我老人家又反穿了鞋子,一步一步顺着原先的脚印倒着走回来。这招叫做‘去而复返’,你以后行走江湖,不可不学。呵呵,通臂老猿这会儿必是在那片树林子里到处乱找,气得拔胡子揪头发。”想到能将雷六鼎整成这样,乐得眉开眼笑。   吴土焙面对如此一位师叔祖,不知说什么好。正要规劝他老人家今后应当为老养尊,却见涂松林忽然尖了耳朵倾听动静,慌神道:“不好,通臂老猿又回来啦。好徒孙,通臂老猿若是教你武功,你务必仔细记牢,到时好讲给我听。我到铁热克村等你。对啦,谭火池没有死,也在那里。我老人家本来就是要来看看你死了没有,哪知你不仅没死,还骗得通臂老猿信任于你,徒孙,你将来的本事不会小了。”
  不及多言,他右手在衣领一根线头上一扯,全身衣裳不知怎么就变成了白色,只见一团雪球隐入地上,急速滚出,眨眼之间,已经看不见了。
  阿依古丽只惊骇得咋舌不已。吴土焙凝神倾听,果然远处一阵啸声渐渐清晰,片刻之间,那啸声越来越近,不一会,雪地上出现了一个小灰点,小灰点越来越大,正是雷六鼎回来了。他一边疾掠一边骂道:“你个姓涂的壁虎子!乖乖地等在那里,老夫便不杀你!”
  转眼间雷六鼎已經到了跟前,只见他满脸怒容,一双眼睛都瞪得圆了。吴土焙将手上腰带一晃,道:“雷老前辈……”
  雷六鼎早已一把拿回,喜出望外道:“怎么找回来的?”
  吴土焙不擅撒谎,当下将涂松林“去而复返”之事说了,赔罪道:“此事说起来是因晚辈而起。我师叔祖即将东西还回来了,万望雷老前辈恕罪莫怪。”
  雷六鼎将腰带系回腰间,气道:“这个壁虎子,时时在暗中跟着老夫,想偷学老夫的武功。今天变成一块石头躲在院墙角,明天混在一捆柴禾里,当真是令人不胜其烦!不行,这回无论如何要追到他,杀了这个老贼!”
  吴土焙急忙拉住他央求。雷六鼎恨恨作罢,回屋歇息。
  吴土焙与阿依古丽自回住处。当夜吴土焙满腹心事,难以入眠。四师兄谭火池居然还活着,这个消息自然令人振奋,然而看雷六鼎心绪不佳,传授武功之事只怕就此告吹,大是遗憾。只怕明日雷六鼎就会离此而去,他走之后,自己与阿依古丽也该启程了。假如一路顺利,回到泰山,白秀龄与师父的中秋约会也就为期不远。师父若是败在白秀龄手下,天刀门将何去何从?
  想了好久,浑无头绪。耳畔传来阿依古丽的沉沉呼吸,不禁转为高兴,心道:“老天待我,总是不薄。再怎么说,我也是快当爹的人了,将来只要管好她们母子,别的事,且听天由命罢了。”心路一宽,拥着阿依古丽昏昏睡去。
  第二天早饭既毕,雷六鼎拿出三张纸来,笑道:“看看。”
  吴土焙一怔,伸手接过,却见上面写着一行题标,乃是“天刀刀法窥奥解”。
  吴土焙心头一跳,接着看去,见下面全是一行行蝇楷小字,写着如何修炼内功火候,融合刀法,每招的要诀。吴土焙喜道:“雷老前辈,原来你也知道我们天刀门刀谱三页精要!”
  雷六鼎哈哈一笑,问道:“编得像吗?”
  吴土焙惊道:“你编的?”
  雷六鼎眼睛一翻:“不是编的,难道是抄的?昨天我让你练一遍刀法,便是好看看有什么不对之处,有什么要紧之处。呵呵,老夫欠你的人情,给你编三页刀谱,便算两清。吴笨蛋,老夫要走啦!”他是爽落之人,说走便走,一声长笑,已出门而去。
  吴土焙这才明白过来,追出好几里,却哪里还能看到他的影子?吴土焙怅然止步,粗略看那三页刀谱,当真越看越惊。原来雷六鼎所编写的那三页刀谱无一不是精要之言。
  吴土焙练此刀法已逾十年,自认为已经领悟了刀法的宗旨要义。然而此时看雷六鼎编出的假刀谱,方知天刀刀法当真是浩瀚如海。若是照此精要练习,今后进境,必是一日千里。他喜得双手发抖,望着雷六鼎消失的方向,情难自抑,就地跪倒,磕了三个头。
  他将三页刀谱贴身收好,回到那板房中,与阿依古丽收拾了一些包裹,因为当日鹿帽骑士的黑走马早已走失,二人只得徒步行走,离开了钟山。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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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期预告:
  吴土培带着阿依古丽离开钟山,前去铁热客村寻找谭火池,再准备返回山东。只是这西北边疆,吴土培带着瘫痪的谭火池,能平安回到中原吗?另一方面,虽然带着雷六鼎的三页刀谱,但是天刀门五雄却折损过半,吴土培又能否凭借这刀谱帮助师门顺利度过危机呢?尽情期待下期《大风吟·山海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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