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之镇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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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武纪·阿晋,玄武纪写作小组成员。法律界苦力一枚,白天文字游戏,夜晚游戏文字。不博闻,不强识,所幸,岁月蹉跎,终归耐住了寂寞,文字梦始终未弃。愿未知前路,有良师,得益友,同好若干,热情不熄,梦想不弃。
  一、重盛
  治承二年,初秋,严岛。
  迂回的殿廊自沙洲一路绵延至入海处,天色将暮,暗红色的潮水一波波袭来,无声地拍打着同为暗红色的廊柱。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站在廊下,伸手轻触,指尖立时化开柱上凝着的白露,留下浅浅的一道指痕。
  少年尚未行元服之礼,头发仍梳作总角,乌黑发丝在耳边馆成双髻,面容白皙,眉目若画,生得竟比廊下彩绘的捧莲仙子还要俊美。他身着白色净衣,外面罩一件棣棠色外衣,腰间别一支横笛,直身立于风中,身姿虽略显稚嫩,却已显出贵族少年特有的风神俊雅。
  “白露至,天气果然凉起来了。”少年喃喃自语,目光掠过身畔回廊,又再望向大海深处。
  距离少年十数丈处,雄奇沉静的海水中矗立着一座大红鸟居,鸟居红灿如火,巍峨壮美,纵使海天交接处夕阳正好,烟霞无边,仍不能夺其半分光华。
  伫立在沙洲入海处的严岛神社由五十六栋社殿、一百一十三道回廊,以及最为世人瞩目的海中大鸟居构成,被当今独揽朝纲的入道相国,即少年的伯父平清盛奉为平氏一族的守护神社,不时率平氏族众涉海来此参拜。
  天色益发暗了,大红鸟居始终以神域之门的姿态稳稳擎住这一片长天大海,那份独立于海天间的慨然气魄不知令多少参拜者心魂相予、震撼落泪,然而此刻,静谧的海面风浪相逐,小小少年只觉眼前的大红鸟居尽是寂寞况味。
  天色彻底暗下来,浮云遮月,沙洲上的石灯笼依次点亮,影影绰绰地照见探入海面的弯曲回廊。一个身着直衣的颀长身影自廊下行来,举手投足端肃沉稳,最终驻足在少年身后,在少年意识到身后来人前,已伸出一只大手和蔼地抚上少年头顶。
  “敦盛,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那唤作敦盛的少年回身一笑,月光未现,他的笑容恰如月光:“小松哥。”
  来人是入道相国平清盛的嫡长子内大臣平重盛,因宅邸位于京都小松谷,又被称为小松殿。敦盛是平清盛之弟修理大夫经盛的末子,也是小松殿最小的堂弟,比之作为平氏嫡长子的小松殿年纪相差了二十余岁,然而敦盛自幼就喜欢跟在小松殿身边,听这个被世人奉为智者贤人的兄长讲述海的那一边那个被称为唐王朝的国度中的种种诗文典籍、经史礼乐。
  小松殿又揉一揉他的头发:“方才乐师在殿上奏乐,父相忽然说起你善吹笛,想要邀你助兴,却哪里都找不到我们的小敦盛。”
  敦盛抚了抚腰间青笛,这笛名小枝,还是他们的祖父早年获赠与鸟羽天皇,后来经由他雅善音律的父亲转赠给他。敦盛爱极了这青笛,无论坐卧都不肯离身,可是此刻,他轻抚小枝,目中竟有几分落寞,低声道:“小松哥,我马上就满十二岁了,可我还是只会吹笛而已……”
  小松殿知晓少年心事,他拍了拍敦盛的手,示意他与自己一起面海而坐。
  平氏一族出身武士,随着入道相国的发迹满门跻身贵胄,少年敦盛终日所见皆是皇族公卿,这些人大多骄横奢靡,而小松殿却殊于众人。他少年起便率兵征战,平叛军、灭海贼,屡建战功,同时亦喜汉诗、读经史,身上既有武士的慨然气魄,又有文人的君子风度,处事睿智沉着,果敢决断,敦盛自幼即对小松殿孺慕至深。
  这一次平氏涉海参拜,一路院司公卿恭谨相随,丝竹管弦舞乐不息,平氏一门可谓极尽荣华,可心思细腻的敦盛却看出被赋予众望的平氏继承人小松殿始终郁郁不乐。
  敦盛年纪尚小,却也知道支撑一份鼎盛家业必是十分辛苦的事,尤其近年入道相国越发逾矩跋扈,而小松殿素怀忠义,不知多少次泣血劝谏,才使平氏一门未作出忤逆之举,但小松殿与入道相国分歧日深,无论朝堂家中,处境益发艰难。敦盛看一眼身边长兄眉目间隐现的沧桑,只恨自己年幼无用,无力分担小松哥的重负。
  小松殿盘膝而坐,肩背挺直,一年来虽然清瘦了许多,但仍然如剑鞘一样沉稳坚定,似乎多么锋利的兵刃都能被他轻易收入鞘中,化为无形。宽大衣袖鼓满海风,静默一刻,小松殿悠悠道:“敦盛以为咱们平氏一门如今可算高贵之家么?”
  敦盛一怔,还是立时答道:“平氏一族虽出身武士,但如今伯父高居相位,小松哥亦官至内大臣兼左大将,粗略算来咱们平氏一门公卿就有十六人,殿上人达三十余人,此外,尚有各国国守及在卫府与诸省司任职者数十人,殿宇庙堂之上仿佛再无他姓,甚至大纳言都曾道:不入平家休为人。家门显赫至此,自然是高贵之家。”
  小松殿只微微一笑,一时无话。
  海风濡湿,卷裹清寒,不一时衣袖已结上白露。小松殿以指尖撷取一抹水露,送至敦盛面前,敦盛借着烛火,只见露水莹润,投映殿廊华彩,纵使在这夜幕中亦是灿然生辉。小小一颗水露,让他一时觉得繁华无边,一时又觉寂寞无限。
  “这白露恰如人世,也如今日的平家。”小松殿说着,手一甩,一串露水散入夜色,再不见踪迹。“富贵荣华不过幻梦一场,转瞬即去,如何能托得起高贵二字?”
  敦盛听得似懂非懂,只听小松殿又道:“托得起高贵二字的,不是功名利禄,而是赤子真心。”他侧首看着敦盛一双清水样的眸子,“这个世道不会总如人意,也许有一日,你不得不除去锦衣华服,失掉财富权势,但只要守护好你的心,就算满身泥垢,你也还是衬得起这高贵二字。”
  敦盛懵懂地点点头,他尚不能全然明白小松殿话中真意,只觉这是小松哥对自己的期许,不由下意识挺直背脊,暗暗定下一个念头,无论今后际遇如何,断不会忘却此日在严岛大鸟居前许下的初心,更不会丢弃平家男儿应有的高贵。
  小松殿驰目望向壮阔海面,似吟似叹道:“人生天地间,白驹一过隙,有生斯有死,但怀赤子心,壮士复何憾。”
  海面漆黑,无星无月,敦盛忽听小松殿念及生生死死,心中觉得不祥,急急岔开话头道:“小松哥,你可想听我吹笛?”   小松殿抚抚他的头发,含笑点头。
  敦盛将小枝置于唇畔,四野无声,唯有清越笛音在空寂的海面低回婉转,深情无限,就连暗夜下独立海中的大鸟居似也沉浸其中,任由清冷海水默默击打。
  治承三年元月,敦盛行元服之礼,入道相国平清盛亲自为他着冠,小松殿作为长兄亦精心挑选了一匹名为青叶的骏马相赠。
  五月间,京城突起旋风,房屋倒塌无数,死伤者亦不计其数,阴阳寮占卜后道:“天下将有大事,恐有兵革之祸。”敦盛将阴阳寮所言转述给更见清瘦的小松殿时,小松殿未置一语,只是执长烛一只一只点燃庭中的素绸灯笼。
  二、清盛
  治承三年,八月。
  风灾后京城近三月无雨,八月初一凌晨,忽然雷声大作,不一时,降下好一场大雨。
  自上月始,小松殿积劳成疾,终于病倒,近来病情日渐沉重,是以敦盛终日忧心,寝食难安。终于降下大雨的子夜,敦盛独自一人站在庭院廊下,隔扇大开,任狂风肆虐,骤雨侵衣。不知过了多久,一名侍从忽赤足跑入院中,见了敦盛顾不得施礼,抹一把面上雨水,张了张口,竟是什么也说不出。
  敦盛手中本提着一盏青纱风灯,见此情景,手一抖,风灯歪倒在汩汩积水中,火光晃了几晃,终被暴雨浇灭。
  他知道,那个永远肩背挺直,如剑鞘一样沉稳坚定的兄长,去了。
  翌日清晨,敦盛接入道相国传话,来到相国位于六波罗的旧邸。
  隔着层层帘幕,敦盛看到入道相国身着墨色法衣斜倚在斑驳陈旧的木隔扇上,不过几日功夫,他的须发白了大半,眼角皱纹和唇畔的法令纹益发深了,只有一双深不见底的瞳仁仍现出令人敬畏的光芒。那光芒诉说着一代武士被坚执锐、戎马一生的霸气,也诉说着一位父亲爱恨交杂、痛心疾首的悲伤。
  “你来。”入道相国平清盛坐直身子,向敦盛招招手,待他上前,便摸索着开启手边木匣,窸窸窣窣地从里面取出一套武将大铠来。这套铠甲由萠黄和绯色构成,其间居文金物,狮首前立,异常精美华贵。
  怔怔盯着大铠,诸多往事涌上心头,许久平清盛才徐徐开口:“重盛十八岁时,我们父子携手平定保元叛乱,重盛建有奇功,这大铠便是为了表彰重盛的功绩由法皇亲赐的。”他嗓音喑哑,在这幽室深处显得益发凄清,“重盛虽有自己的嫡子,却格外怜爱你这个才及元服之年的幼弟,现下想来,你这孩子身上沉静执拗的劲头真是像极了他,这件大铠索性就赠与你吧。”
  敦盛一怔,万没想到入道相国今日诏他前来竟是为了赠他如此珍贵的铠甲。他又上前一步,自入道相国手中小心翼翼接过大铠。他见多了小松哥身着武士直垂的样子,却从不曾见他穿戴这套精美铠甲。
  似是看出敦盛目中的疑惑,平清盛又道,“这大铠代表着身为武将的至高荣耀,可重盛却从不曾显出半分珍视之意。他这一辈子都当自己是那个无耻法皇的臣子,可曾有一点点珍视我平氏一脉以鲜血和性命搏来的基业,又可曾有一点点珍视我平氏满门得之不易的荣耀?”说着,喟然一叹,“世人只知赞誉他资备文武,器兼将相,可又有几人真正心疼他的勤勉艰辛,死而后已。为这庙堂,为这社稷,为这他姓的天下,他不满十六岁已横枪跃马,浴血沙场,可谓一生兢兢业业,克己尽忠。这一年多来,重盛更是心力交瘁,抱病苦撑,终至今日的结局。”说到此处,平清盛忽攥紧手中桧扇,扇骨咯咯作响,苍老的声音亦悲亦怒,“他这样做,究竟值是不值!”
  敦盛默默听着,不觉又流下泪来。他一直都知道小松哥肩上的重负和艰辛,只道他积劳成疾,忽染重病,此时才知他竟已抱病一年多,如今是终于油尽灯枯,再也无力支撑。去年参拜严岛神社时,小松哥大约已经预知自己时日无多,是故才有了那一晚白露譬世的深谈。
  少年抬起头来,望着纸隔扇上跳闪的微弱光亮,想起五月间,小松哥执长烛一只一只点燃庭中的素绸灯笼,那般的默然无语,那般的坚韧凝定。
  长兄逝去,而今,他竟是忽然懂得了他。
  “只要兄长认为值得,那便值得!”敦盛拭一把泪水,直直盯视这个平日里让他有几分惧怕的相国伯父,字字铿锵。“相国到底还是不懂兄长,这些年,兄长或许未曾穿戴这大铠,然而,对平家基业,家族荣耀,他不是不珍视,而是太过珍视!”
  平清盛被这个俊美柔弱的少年身上陡然迸发的力量一震,不由微微眯了双目,只听敦盛继续道:“兄长一生奋勇戎马,陈谟庙堂,身负天下安危,正是因为他珍视他是平家子孙,珍视家门的基业,亦珍视一颗赤子之心换得的这一席尊贵铠甲。”
  “不是大铠给了兄长荣耀,而是兄长赋予了这大铠无上的荣耀!”
  平清盛眯眼看着眼前少年的赤诚凝定,恍惚间,竟似看到二十几年前同样少年身姿的重盛。
  当夜间得知噩耗,虽是位极人臣的相国之尊,平清盛连衣衫也顾不得穿戴齐整,赤着双足便冲进雨幕。侍从以为他即刻便要赶往小松殿府邸吊唁,慌手慌脚备下牛车,却意外获悉入道相国要连夜冒雨前往的地方竟是位于六波罗的旧邸。
  在这间晦暗幽深的老宅,一位老者,一个少年,相互凝视,良久无言。在模糊的光影中,已经年老的入道相国终于萎靠在身后陈旧的木隔扇上,他平日里满眼满身的霸气一瞬间化为无可奈何的沧桑,轻轻吐出一口气。“是的,他就是那样一个人。”须臾又道,“可我又偏偏是这么样的一个人。”
  他或许不曾理解过自己的儿子,可他最为器重的儿子又可曾理解过他?平清盛是从泥垢中起家的武士,在旧贵族的轻视和侮辱中,在仇敌的鞭挞和围剿中,在与命运和天意的抗争中,一步一步,始终挺直着脊梁,终于创建了前所未有的武士之世,带领平家满门跻身公卿贵胄,享受极尽荣华。他曾在落魄时立誓,即使满身泥污,也要爬到世间顶端。而今位极人臣,那时的誓言却仍是他平清盛亘古不变的信条,可这偌大世间,又有何人真正懂他?
  偌大世间,只要有一个自己真正在意的人明白这份心意已足够,可叹,他唯一在意的那个人,竟先他而去了。
  六波罗旧邸是入道相国早年居所,也是小松殿的旧居,这里,曾留下他们父子此生最平静、祥和的一段时光。他曾目睹那样一个年轻、蓬勃的生命在这里栖息、成长,然后出落为他最引以为傲的继承人,亦是骄横如他,唯一肯放在眼里的对手。   宅邸如故,物是人非。
  入道相国举起墨色衣袖掩住颜面,少年敦盛还是看到两行浊泪沿着衣袖滚滚落下。一个苍老的声音悲咽低泣,我终于失去他了。
  六波罗旧邸中泣泪横流的老父只停留在那个暴雨过后的清晨,丧衣未除,骁勇强梁了一生的平清盛便重返往日悍厉。再也没有小松殿的劝谏,入道相国平清盛开始了变本加厉的一意孤行。
  是年底,平清盛亲率大军发动治承政变,将反对平氏的皇族亲贵全部罢黜,幽禁把持院政多年的法皇,彻底实现了武家当政。治承四年,迫使本就没有实权的高仓天皇退位,拥立自己的外孙,即女儿平德子与高仓天皇年仅三岁的幼子为新帝,是为安德天皇。至此,平氏势力进入全盛时期。
  平清盛志得意满,益发跋扈冒进,不思收敛,但闻有意欲讨伐平氏者,立即派人马清剿,以至兵革迭起,战祸频频,此后为巩固统治,更强行将都城由平安京迁至平氏根基深厚的福原,招致民怨沸腾,而平氏满门虽也不乏文武全才者,却再也没有一人能够如小松殿那般审时度势,疏导劝谏。
  敦盛元服后次年,获从五位下的位阶,终于得以殿上人的身份参议政事。敦盛不曾一日忘记在严岛大鸟居前许下的初心,因而在他成为殿上人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重申小松殿昔日忧虑,冒死相谏。
  平清盛看着这个以吹笛闻名的俊美少年,目光讳莫如深。那一日,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少年人看似不知天高地厚的一腔热血、满腹箴言并没有令一意孤行的入道相国震怒,听罢少年的冗长陈词,平清盛只是挥了挥手,让他先行退下。
  敦盛在殿上固执地停留了一刻,入道相国没有下令,便也没有人敢强制他离开。又一次,一位老者,一个少年,相互凝视,良久无言。
  至此,少年敦盛再不曾被召议政事,他的位阶虽被保留,但他并没有如惯例那样获赐官职,而他也成为平氏一门中唯一没有公家官职的成年男子。
  数月后,敦盛恍然意识道,当日殿上老少二人的无言相顾竟是他们此生的最后一面。
  治承五年二月,在小松殿病逝仅一年半后,一生不肯示弱的入道相国平清盛因热病猝然离世。
  丧仪结束后,敦盛独自一人来到这位传奇老者的墓前,取出腰畔小枝,为这位独爱听他吹笛的伯父最后吹了一曲。暮云叆叇,草木无声,与在海中大鸟居前为小松哥吹笛时一样,这一次,依然只有清越笛音徘徊天地。
  敦盛望一眼被暮色染成绯色的远山,第一次尝试理解这位饱受争议的老人。他倒行逆施民怨沸腾,但他也以一己之力开创了前所未有的武士之世,一改四百年平安朝腐朽贵族的繁靡纤弱。他非完人,但他的一生不可谓不壮美。
  斯人已逝,一切强梁骄奢果如幻梦一场。少年敦盛忆起在六波罗旧邸的那个清晨,这位丧子老父萎靠在身后陈旧的木隔扇上,轻轻吐出一口气。“是的,他就是那样一个人。”须臾又道,“可我又偏偏是这么样的一个人。”
  小松殿平重盛至死都在实践自己忠义治世的理想,而强悍一生的入道相国又怎会俯首认输,纵使他唯一肯放在眼里的对手已经不在了,入道相国平清盛也同样要至死捍卫自己一生的宏愿——武士之世。
  三、敦盛
  寿永三年,二月,一之谷海域。
  一只仅容纳十余兵士的小舢板在漆黑的海面飘摇,这一年的冬天格外绵长,已至二月,冷硬海风依然如刀斧,在众人面上、手上刻下一道道黑红的冻痕。舢板上的数名兵士满面血污,发髻蓬乱,身上的武士直垂更是脏污破损,狼狈不堪,显然刚刚经历一场恶战。然而,其中一人虽然同样衣革残破,形容疲惫,一双清水样的眸子却现出与所处境遇截然不同的凝定。
  海风扬起覆在面上的发丝,月光皎皎,现出的竟是一张异常俊美的少年容颜,他身上的直垂已不辨颜色,可腰间悬挂的长柄腰刀之畔,一支青色横笛依旧灿然耀目。
  如今的敦盛依旧未封官职,可他已是军中受得起重托的少年将士。这一次,平氏军队与源氏大军在一之谷交战,战事异常惨烈,平家主力被源氏三千轻骑背后突袭,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下,遭受重创,目前仅余残部勉力支撑,敦盛临危受命出海求援,递出军报后,他不肯留在后方,立即乘舢板返回一之谷大军驻地。
  即将登岸时,敦盛见荒滩上尸横遍野,人马堆叠,代表平氏的赤旗四下歪倒,纵使身姿仍凝定如常,到底心头悲起,胸中第一次涌起四个字:平家末世。
  其实在入道相国平清盛猝然离世时,平家的丧钟已经敲响。由于小松殿早逝,最终接掌平氏基业的是入道相国的三男平宗盛,然而宗盛既没有乃父入道相国的强悍果狠,也没有长兄小松殿的沉静睿智,面对相国辞世后各地反平势力蜂起举兵的局面,先是贻误战机,之后对于最初几场合战的失利也未予重视,加之入道相国晚年的种种逆行,平家人心尽失,在新兴武士力量源氏大军的围攻下,入道相国过世仅一年,京城即被攻陷,平氏满门不得不奉幼帝泛海出逃,尝尽人世无常的苦楚。
  此后源氏联合各路讨平势力,企图一举剿灭流亡在外的平氏一族。而平氏族人经此大难,眼见家国日危,昔日的武士精神终于被唤醒,立志复兴平家基业。重拾血性的平氏一门终于在屋岛站稳脚跟,此后接连在水岛、室山战役中击败源氏军队,更自摄津、福原出兵,在避走京城后的次年,屯兵十万于一之谷,意欲回师平安京。
  然而平氏的先头部队却在三草山遭遇异常骁勇的源氏将领九郎判官源义经,源义经胆大心细,素有奇谋,夜袭击溃驻扎三草山的平氏头军,之后乘胜追击,全力进击一之谷的平氏主力。双方正面交战数日,奔马惊雷,箭矢如雨,在战事一度陷入焦灼之际,源义经率领三千兵马成功翻越号称唯鬼神可过的鹎越险崖,出其不意从背后奇袭平氏大军,在源氏兵马前后夹击下,平氏数万精锐瞬时溃散,颓势毕现,平氏一门回师平安京的雄心就此破灭。
  弃舟登岸后,敦盛在蒿草中找到静候他的骏马青叶,之后与亲随兵士一路隐匿行迹,终于安全返回平氏驻地。
  向大臣殿也即他的三堂兄平宗盛回禀过军情后,敦盛躬身示意便自退下,他退至帐幕门口时,宗盛忽然唤住他。   “敦盛。”这个如今的平氏领袖目中混杂了无数情绪,焦虑,慨然,悲哀,孤寂。“不知你是否已听闻,就这两日,我平氏一门又损失了忠度和知章,重衡也被源氏生擒,怕是凶多吉少了。”
  敦盛默默听着,平家与源氏鏖战已三载,他身边的亲故早已死伤无数,但又闻噩耗,垂在身侧的手还是下意识一颤。
  忠度是入道相国的异母弟,雅善和歌,敦盛还记得平氏一门撤出京城时,忠度曾独自返回,只为将自己所做百余首和歌托付给故友,若不是这乱世,他这位风雅的六叔该是何等酬答吟咏,快意生涯。知章则是入道相国四男知盛的长子,虽然小他一辈,却是与他同龄,如今也仅有十六岁而已。而重衡是入道相国的五男,也是平氏一门的重要将领,文韬武略,样貌非凡,常被世人以牡丹相喻,此前水岛、室山完胜源氏的两场战役便是重衡一手指挥的,少了这样一位重臣大将,对平氏一门可说是致命一击。
  “虽然你至今没有官职,我却知道,其实父相入道相国和长兄小松殿都对你青眼有加,你年纪虽小,有些我不懂得的事情,你恐怕却是懂得的。”说到此处,宗盛又是一叹。敦盛默默看着眼前的三堂兄,只觉他意味深长的目光和挺直的肩背颇有几分父兄的影子,可他们又是如此不同。
  “先父和长兄可谓痴斗了一生,”宗盛道,“敦盛以为他们二人究竟谁对谁错?” 不待敦盛回答,宗盛又颇艰难道,“世人都说若小松殿还在,平家断不会沦落至今日的境况,敦盛你又以为如何?”
  “初秋时节,兄长可留意过草木上凝结的白露么?”敦盛静默了一刻,再开口时竟是抛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宗盛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
  “这白露恰如人世,也恰如平家。”敦盛道,“富贵荣华不过幻梦一场,任谁怕是也留不住的。”
  只轻轻一句,却是诉尽世上千年。
  宗盛未再问什么,敦盛也终于转身出了统帅大帐。
  暗潮声声,星河涌动,抬头望见满天星斗,敦盛目中不禁落下泪来。不过三年而已,当初在入道相国墓前寂然吹笛的少年已长成弓马娴熟的武士,曾经只会优雅持笛的细净双手变得瘦硬有力,曾经稚弱的身姿也长出修竹般的锐韧,可此刻,他依然会动容落泪。
  初闻小松哥白露譬世的话语时,他是不懂的,与入道相国在六波罗旧邸相对无言时,他曾以为他懂得了,然而,在真正经历过世事浮沉、死生荣辱的今时今日,他才算真的洞悉了那晚的一番深谈。
  敦盛兀自仰首看星云浮动,海风寒凛,泪水顷刻风干,面上只余又涩又钝的痛感,可一颗心却说不出的热畅。
  这个世道不会总如人意,但此刻,只觉何其有幸在这人世走了这样一程。
  敦盛回到自己帐中,取出他在戎马岁月中仍一直精心珍藏的木匣,又取了身干净衣裳独自一人来到海边。
  正是夜色最浓时,四下静谧,连海浪声都似从异世传来,这是大战前夜特有的死一样的安宁。
  敦盛在寒风中除去满是血污的衣衫,解开头顶辫发,赤条条走入漆黑海水。寒风依旧如刀斧,他心中却有能够温暖一切的热度。
  那一夜,敦盛用冰冷海水认真地清洁了自己年轻的身躯,然后换上一身竹青色的绣鹤练贯直垂,重新绑结了头发,之后,他在面上薄施白粉,又以铁浆染黑齿,一丝不苟地完成这些事后,少年敦盛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无比郑重地穿上那套居文金物的萠黄铠,戴上狮首前立的锹形盔。
  静谧天地间,又响起清越笛音,一如以往地低回婉转,深情无限。
  凭海临风,一之谷海边傲然独立的少年,身形劲如剑鞘,与二十余年前创下赫赫战功的那个十八岁的青年,一般无二。
  四、尾声
  天明时分,一之谷战场以极其惨烈的方式终结了足以载入史册的一役。
  九郎判官源义经携着所向披靡的风姿站在高崖上,默然检视大战后的狼藉,海边荒原,草如血洗,尸积如山。战事虽已结束,源义经却似还能听到垂死的兵士踩着残尸一路呼号,相互推搡着冲入海中,拼命想要扒上前来接应的船只,无奈船只早已满载,走投无路的兵将挥刀相残,断臂、残肢、头颅,或落海中,或挂船头。
  这是无比惨烈也无比卓绝的一役,因此一役,九郎判官源义经荣膺战神的称号,然而,这位早已见惯生杀予夺的将领,却因战阵中的一个身着萠黄铠甲的少年抑制不住地心潮涌动。
  乱阵中,平氏溃败,无数兵士呼号奔逃,一个身着华铠的将领却单人匹马,逆人潮而来,眨眼冲入源军战阵。刀剑纷乱,寒光夹着血色四下飞溅,源义经却一眼看见那将领腰畔的一支横笛,在这炼狱般的末世,横笛依旧泛着微微青光,清亮得如同少年眼眸。未几,青叶马迎头中箭,扑跌倒地,少年头上的锹形盔亦被掀开,源义经惊异地发现这名慨然赴难的平家将领竟是一个少年。
  少年敦盛坦然望着眼前的屠刀,直至最后一刻,依旧从容凝定,无惧无畏。
  纵使身首异处,血染荒原,源义经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在一个武士身上感受到一个词—高贵。少年的高贵不是源于他身上的华贵铠甲,也不是源于那象征着贵族的白面黑齿,而只是因为他一双清水样的眸子。
  那眼眸中是少年自从许下就再不曾变更过的初心。
  自此,战神源义经记住了一个并没有什么来头的名字——无官大夫平敦盛。
  一之谷合战平家元气大伤,再次流亡海上。次年三月,战神源义经率军追剿平家残部于坛浦,平氏战败,最终满门投海自尽,曾经鼎盛一时的平氏一族全部覆灭。
  平氏虽然消亡,然清盛公创下的武士之世却扎下根基,源氏首领源赖朝终于在数年后攻灭各地割据势力,正式确立了被称为镰仓幕府的武家政权。
  石烂松枯,斗转星移,后世有歌者在初秋时节路过一之谷,偶见草叶上凝结的白露,感怀少年敦盛的人生如白露一般短暂无暇,遂写下唱词如下,是为镇魂歌:
  常思人世本无常,
  如置草叶之白露,如照水中之明月。
  金谷咏花繁似锦,尽随无常风凋谢。
  南楼赏月之名仕,亦随月色隐浮云。
  人间五十年,如梦又似幻。
  虽一度受享此生,焉能不灭而长存。
  引注:
  平敦盛是平安时代末期的武士,平经盛的末子。位阶是从五位下,无官职名,故又称无官大夫。
  平敦盛在十五岁的时候参与一之谷之战,平家受到源氏的攻击而撤退,敦盛骑马向海上的船逃去。源氏的武将熊谷直实见他逃跑,向他高呼逃跑的武士是可耻的,要他立刻回到战场,于是敦盛就回来了。敦盛同熊谷直实交锋,被熊谷击落马下。当熊谷直实掀开敦盛的铠甲时,发现敦盛无论年龄还是相貌都很像自己的儿子直家,因此犹豫是否要释放敦盛。但敦盛却认为被如此英勇的敌人杀死是光荣的,要求将自己杀死,因此直实只得将敦盛的首级砍下。后来熊谷直实因感叹其年轻生命的骤逝而突然出家。这一故事就被记录在日本著名的《平家物语》中,日本文学中经常用这一典故,来抒发对美好事物突然毁灭和生命短暂的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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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情提要  冼红阳一行人的旅程仍在继续,经历了不理原上惊心动魄的一番历险后,迎接他们的却是另一番凶险无比的大战。纵横天阙纵横现身,这一场无可避免的恶战终于拉开帷幕。此间风陵渡身上的秘密也被揭开,师徒之间的对抗终于迎来尾声。  十二、碧空山中  惯常笑意微微的悠然公子,这一刻面上的表情比他的枪更加阴沉,刺出这犹如惊涛骇浪般的一枪后,他朝着风陵渡喝道:“快走!”随后低声骂了一句。  叶云生吃了一惊,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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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耍,也称作“杂技”、“百戏”或“杂戏”,广义上还包括部分曲艺节目,不光其内容包罗万象,形式上也是千姿百态,有许多表演与节目都无法简单、明晰的归类。正如其名称所显示的,可概括为一个“杂”字。虽然不少杂耍节目随着时代的发展而逐渐被淘汰或演变,但是这些节目按照表演形式可以划分为八大类:力技、耍弄技艺、象形象声表演、魔术、高空技巧、马戏和滑稽小丑表演。  力技:  力技是中国最为古老的杂技节目之一,主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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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江湖的刀光剑影中,杂耍的艺人似乎总是低人一等。他们背井离乡,身陷草莽,凭借一身本事,上刀山、下油海,飞个天,入个地也不在话下。在众多武侠等文学作品中,也会有他们的身影,只是他们身份低微,与戏子无异,身无长物,所依赖的本事,也不被看重,多被描述为“雕虫小技”,轻灵莫测的身法更是被视为“花拳绣腿”。  这些伶优在历史中当真是如此的不堪么?其实并不然,但之所以会有这样的贬低或者偏见,是源于一种根深蒂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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