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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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富
  两天的时间太长了,长得漫漫无涯。
  两天的时间又太短了,短得就像我暂短的上学生涯中最后一堂课老师特别给我们讲解的那一个形容词:一瞬间。将近十多二十年,时间在我的感觉里就是这样的,别说两天,哪怕十天半个月,也都是一瞬间,叫我无比惋惜——活到一百岁又怎么样,还不过是眨眨眼睛的事情,何况很少有人能活过一百岁的,我爷爷辈、父叔辈没谁活上八十,想必我无论怎么保养也活不到一百岁。有了这样一种心理支配着,仅仅四十出头的我,总觉得享受纸醉金迷的时日已经不多,对生活对生命产生了强烈的留恋。还是我这老家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伯伯们会形容啊:人穷春长,家富冬短。上学时总是找不到感觉的那些词句,什么“光阴似箭”,什么“日月如梭”,什么“朝如青丝暮成雪”,在这些出人头地的好日子里一下子就找到了。
  这长与短的感觉,都让人刻骨铭心!
  我是今天一早从一千多里外我自己干大事情的那个城市连夜回到老家月亮坝烂泥湾的。略一默算,我已经整整两年没有回来了。上次回老家离开的时候,我预计我是不会再回来了,一回到这个让我穷寒怕了也曾经让我憋屈够了的远乡僻壤我就心堵。父亲前年里随早六年去世的母亲走了,二老相伴着长眠在卧龙岗龙眼处的松荫下,老家也就再没有让我不得不牵挂的,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再能牵引着我回来了。虽然有两三个跟我称哥们的人,在一起喝上几杯,也能找到一点愉快轻松的感觉,但愉快和轻松早已充斥了我的生活,膨胀着我的生活,和他们在一起给我带来的那点愉快轻松也就属于可有可无不关轻重。跟这几人称兄道弟,也是在老家这地头了,要是在外边,在我纵横驰骋的那个天地里,明显是辱没我的身份的。在当今中国,我不算最富有,甚至理智时想想,我充其量也只算是中富,比我富裕的人多的是。但我名下也有将近八千万元的资产啊!八千万元,就是八十个老家村子绑在一起和我同时放在天平上,显重的一头也绝对是我。别说傅连和他们这几个小瘪伙,就是多少政府官员,还有多少不当官但也吃着国家俸禄的,都想方设法跟我套近乎,风穿墙裂缝地想跟在我屁股后边转。当然,看在光着屁股就在一块儿玩泥巴的份上,看在一块儿去林洼里偷梨子的份上,我不会彻底拒绝和这几个小瘪伙交往,给他们一些唾沫星子样的好处我也乐意,但要想得好处,往后就必须出去找我朝我拜我,而决不是我千里来迁就他们——凭啥?
  意想不到的是,我还是回来了。没有带我的司机,也没有带平时的任何一个随从,连我的保镖我也没带,让两个特殊身份的人陪着,开着他们的车连夜回来了。在上路前的那个刚刚下了一场雨的残阳黄昏,我感受到好多年不曾感受过的浓重的孤独,在冷嗖嗖的早春风里,几乎是在一秒中做出决定:回老家一趟去,与当年的少年伙伴们来个聚会。
  大概只有我心里明白,这个聚会对我意味着什么。
  傅连和
  大老板就是大老板,有钱人就是有钱人,能当上大老板,能拥有成千上万的钱,就是人样,想玩黑的就玩黑的,想玩红的就玩红的,想来风雅就来风雅。人家搞大学同学聚会,搞中学同学聚会,傅富连小学五年级都没上完,虽然也有同学,但在大学生高中生伸手一抓就是几个几十个的当今,这种层次的同学是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同学的,搞了就容易逗人嗤笑,就别出心裁地来个少年伙伴聚会。操他妈的,我傅连和这辈子算是定型了,成不了器,更成不了像傅富那样的大器,下辈子托生的时候,阴间地府里,三叩九拜,眼泪巴拉求,鼻涕口水求,也一定要请阎王爷给我傅富一样的脑子一样的胆量,像他傅富一样,玩巧玩奸玩黑,玩上个大老板当当,然后再十倍百倍的玩巧玩奸玩黑,什么时候来心肠了,也风雅它一把。
  傅富一回到村里,车停下,就到我家找我。那时刻正是太阳从坝子东边卧龙岗绿林里探出半片脸的时刻。我是昨晚上背着铺盖卷从外县回来的。跟着堂舅在基建工地上泥泥水水干了一个月,红闪闪的纸币倒是挣了四五张,可也把我累得骨头快散了架,我长这么大,还没有干过这样要命的苦活呢,真恨老天不公平,世界上有那么多既轻巧又拿钱的事,却怎么也轮不到我。当然让我毅然决然回来的原因还有一个:一个月多,我没能摸摸我心爱的猎枪了。昨晚回到家,吃了老婆给我热的菜饭,取出我藏得非常隐蔽的猎枪,擦了又擦,然后进里屋,一膀子甩开毫不羞耻地想跟我黏糊的麻脸婆娘,倒在床上蒙头大睡,一心一意养精神以便天亮了到老林子里追兔子撵野鸡,好不快活。傅富来到我家大门口的时候也恰恰是我睡过了头急急忙忙提了悄悄藏下的猎枪打开大门往外奔的时候,在大门口和他撞了个瘦脸对胖脸。我的瘦脸对着他的胖脸,我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以为今早上是大个的太阳呼隆一下子滚到了我家的大门口。他的突然出现让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尤其让我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是,他竟然到我家来找我,给我这样大的脸面,虽然从辈份上讲我要大着他一辈,他该喊我小叔的。他没离开家时也曾不止百次千次裤管高一只低一只头发乱乱地上过我家门,“小叔小叔”喊我去抓鸟蛋、偷桃梨、下猎扣捕流浪狗,有时候我因为心肠不好或者爹妈安排事做不去,他还苦衷哀地求过我,可自从他到外面闯出了一片令人头晕目眩的天地后,他什么时候再喊过我一声“小叔”,他什么时候不经三邀四请就主动上过我家这道穷门?就是我腆着老脸不断地三邀四请,也就是他带着新老婆回家住了整整三个月的那次,禁不住我的软磨硬缠,到了我家一趟,屁股没在我特意为他揩了又揩的沙发上压一下,站在堂屋门前坎子上吸了一支他自己的烟,烟头一摔就走了。每次,都是我去拜他。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人家是有大钱有大身份的人,凭什么主动来我家门上找我,就凭我辈份上比他大,是他族中小叔?去他妈的叔了爷了的,如今社会,天不大,地不大,那个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只听说过的无边无际的太平洋更谈不上大,爹更不大娘更不大,谁有钱谁就是老大!让人家这样大个老板白己主动上我这道穷门,不就是想让太阳从西边升起东边落嘛!那样,这个世界不就颠了个倒了?
  今天,就太不正常、太不正常了。难道他仗着他老爹老妈的坟葬到了卧龙岗龙脉上,在外面把事情做得更大了,大得钱堆成了一座喜玛拉雅山,饮水思源,突然想起两年前他强占卧龙岗荫家国家的祖坟坛作为他家新的祖坟坛的时候,我鞍前马后为他出过大力气,现在特别地来关心我这个早就跟他出了五服的小叔了,我傅连和从此可以仰仗他,在他这棵参天大树下掠几个枝叶的阴凉了?   我很快知道他带着两个人屈尊上我家门来找我的原因:他要把他尚在家乡的包括我在内的十几个少年伙伴邀请拢来,热热闹闹搞个少年伙伴聚会,请我亲自上门去为他发请帖——不,准确的是发邀请函。
  邀请函——这叫法他妈的要多气派有多气派!
  这毫无疑问也是好事,或者说是好事情的开始。任何事情都有个过程,就像我到老林子里打野物,先要造好铅弹,然后背着枪上山,然后满林子寻踪觅迹,然后开枪,如果猎物没有立即毙命,挣扎着逃出了一程,我还要寻着血迹找,然后带回家,然后宰杀,然后起火上锅炒炖,最后下着小酒美滋滋地享受。
  老侄,哦,不!不!傅富大老板,你放一万个心吧,我向伟大领袖毛主席保证,向咱们的伟大设计师邓爷爷保证,坚决地绝对地不折不扣地完成你交给我的光荣任务!只是往后,你别忘记了论新旧功劳行赏,给我一些好处!
  费兰兰
  我是在海子边的菜地里接到傅连和送来的邀请函的。
  我的右耳已经基本上聋了,那是少女时代耳朵红肿又遭遇了一个庸医的结果,我的全部听觉就依仗左边耳朵。恰巧当时傅连和将自行车停在了我右边的土路上,傅连和对我说了些什么,我一个字也没有听清楚。傅连和大概是不耐烦了,大声说:“反正你家有个高中生,你拿回去让你儿子给你看吧。”递给我一个红本本,跳上自行车走了。
  我端详着傅连和塞在我手里的红本本,看清楚这个红本本不是书,是……是什么呢?我一下子闹不清楚。站在菜地埂上想了老半天,渐渐地想出些眉目,对,请帖,应该是请帖。像我这样的人家,我家现在的社会关系,客我家倒是经常做,谁家都免不了有个三亲六戚,有三亲六戚就免不了有这样那样的客事。但我家从来没有接过请帖。他们亲戚间请客,都是上门说一声,或者请人捎个信。但这样的东西我在我那个在水泥厂工作的妹妹那里见到过,有一回一见就是四五本,妹妹直抱怨做客都把钱币和时间做穷了。想不到,现在也有人给自己发这东西了。
  那呢,是谁给我家发来了请帖呢?是娘家二哥吧?娘家二哥下个月就要为大女儿找女婿了,请我家做客是理所当然的。想到这里,我心里立马就有些梗塞,有些不舒服。二哥也真是的,都是自己亲姊妹,忙得过来你到家里来说一声,忙不过来你就带个口信,何必送这样一个东西,你感觉新鲜,我还感觉生分呢!……不对,不会是二哥发来的。二哥是当上门姑爷到落鱼村落户的,而送这东西来的这个傅连和,是自己娘家村的。娘家村隔着落鱼村十里路,二哥跟傅连和基本上没有什么来往,咋会找他来送请帖呢?我打开看,果然落的不是二哥的名字。我只读到小学四年级,这些年为生计奔波,把老师教给的那些个字差不多都还给老师去了,但二哥的名字我还是认得出来的。再合起来看封面,红底上像用金粉印的三个字,我只认得中间那个请字,好像也不是请帖。该不是什么人看自己老实本分,给自己下了一个什么扣子等着自己去上当?想到这里,我有些慌了,赶紧将红本本装到口袋,抱起菜回家。
  回到家,我就把红本本拿给上高中正在家里过周末的儿子看。儿子打开粗粗一开,就欣喜地叫了起来:“妈,好事,好事情呢!”
  我说:“什么好事情,让你欢喜翻了天?”
  儿子:“这是傅富那个大老板给你发来了邀请函,邀请你去参加少年伙伴聚会。”
  我说:“傅富?邀请函?少年伙伴聚会?”我一头雾水。
  儿子说:“妈,你也真够可以的,对你这样出名的一个少年伙伴,你都不记得他的名字了。傅富,就是外婆他们村里的钱大头,在外面干出了大事情,当上了大老板,如今回来,请你们这些小时候跟他一起放过毛驴打过猪草砍过柴的人,到镇上逍遥客大酒店聚会呢。他掏钱,好酒好菜招待你们。”
  原来是那个人发来的。想起来了,他的名字就叫傅富……不,小时候他的名字应该叫傅子富,不晓得什么时候把名字改了。娃娃时候倒是比较要好的,长大后,自己嫁到这村里,就少了来往,和他好多年没有打交道了,几年前在街上见过一面,互相没有打招呼。我把红色邀请函随手丢到有些油腻的桌子上,开始择菜。
  儿子:“妈,你记准时间和地点,免得赶过了。要不,我帮你记着,后天我不去上学了,我打电话请一天事假,我送你去。”
  我用眼睛白儿子:“去干什么?去吃他一顿?吃一顿能饱一辈子?”
  是啊,去干什么?听说这个人有了大钱,什么都是几倍几倍地享受,都享受得疯狂了。不说别的,就连老婆,都像买糖葫芦,大老婆小老婆成串,有一回,一次就往家带了三个老婆。这样的人,自己一个死了丈夫的寡妇婆,去招什么腥!再说了,当年一起读书的那十几人中,个个日子都比自己过得光鲜,但都比不上他傅子富。他傅子富这样做,还不是想在老同学面前显摆显摆!自己日子是过得有些苦,可再苦,也是自己的日子,自己养鸡宰鸡吃养猪宰猪吃,但不会做着梦儿去想天上的凤肉龙肉吃。再说了,不说其他鸡杂狗碎的龌龊,就凭他两年前耍尽手腕迁开荫家国父母的坟占龙脉为他爹他妈造大坟的缺德事.跟他往来,自己还嫌降低了身份呢!不去!
  儿子:“妈,后天我带你去。这是个机会啊!他那样大的老板,跟他有了交往,我考不上大学,我考上大学毕业后找不到工作,我也方便去他那里找份事情干。人家拔根汗毛都比我们腰杆粗呢!”
  我生气了,把手里正在择的菜摔到了地上:“说出这样的话,你臊也不臊皮。你妈大字不识一个,却知道做人的道理。咱不怕穷,就怕没志。你妈起早贪黑苦挣着供你读书,你就这份没志的想,叫你妈寒心。我说,你真只有这点想,你干脆别读那书了,到街上乞讨去!”说着,将那大红的邀请函塞进灶膛里,烧了。
  王玉清
  接到那个把“傅子富”改成了“傅富”少年伙伴聚会的邀请函,我心情很沉重。
  他这个从天而降的少年聚会证实了这几天来小村里的所有传讲都不是空穴来风无中生有。
  他走到这一天,是在我的预料之中的,他这些年这里那里的做作!他的很多事,虽然我们也只是耳闻,还有一些,甚至只能靠揣度,靠综合分析。但凡是稍微有些头脑的人,都会连前想后揣度出个八九不离十。常言道天网恢恢。当然漏网的也不是没有,但不会太多。太多的违法犯罪者都漏网了,无休止地逍遥法外,无休止地逍遥法外继续违法犯罪行凶作恶,那我们“坐地日行八万里”的这个地球不就废了?   但我没想到会这么快。
  他跟我是从小的朋友,从小的同学,从光屁股时候我们就在一起玩,然后一起上学一起干活。说实话,儿时的他并不坏,热情,机灵,虽然有些时候会来点恶作剧,做出些叫人头疼的叫人哭笑不得的事情,可这也是孩子的天性哪,我们哪一个在做孩子的时候不曾有一些乍看起来“出格”的言语行为?有一天,我们曾是少年伙伴现在也相处得不错的几个人聚在我家喝酒聊天,还谈起过曾经的事情:头天,他带着我们悄悄摸进生产队果园,用一把坏锁锁住了看果园的老头,猴子攀枝一样地尽情享受,第二天一早上山砍柴,在河边遇到了一个神经失常的女人,撕扯一头开始发臭的死猪吃肉。我们都觉得恶心,纷纷掩鼻子跑开,只有他没跑。不但没跑,看了好一会,默默地将他带的在回家路上饿了吃的几个包谷粑粑放在那疯女人面前,然后去追赶我们。
  他为什么变成了后来这个样子?很多人一致地认为是钱的缘故,是钱多了烧的。当然有钱多了的缘故,但把一切都归咎于钱多了未免太偏激。可以断定,他做出足以毁灭他人生的第一件不该做的事情时,他压根就是个穷光蛋。他走到这一步,除了他自身,还有其他一些复杂的原因,比如从小就娇生惯养他把他这个独生子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风吹了的他妈妈,比如态度粗暴性情无常打他骂他是家常便饭的他那个酒鬼父亲,比如总看他不顺眼的乡亲,比如作为少年伙伴的我们——他将他带着饿了吃的包谷粑粑慷慨地给了那个饥饿中的疯女人,我们不但不认为他是在学习雷锋做好事,相反还集体狠狠地嘲笑了他一阵子,还有就是我们的老师,听说了这件事的时候,也没有给他哪怕轻描淡写的一句表扬,只是在嘴角挂上几丝笑意。即便是当时还处于半懵懂状态的我们,也看得出,老师的那笑,是好笑。
  如果说他成年的人生是歪瓜裂枣,那是因为他没有从瓜藤上枣树上得到一个好瓜一颗好枣所必须得到的正常的养分。
  他现在肯定是很后悔的,否则他不会在他走到人生的绝境时,还要回来与他当年的伙伴们聚一聚。我也是很后悔的,后悔这多年来,我没有尽到一个少年伙伴应该尽的责任。
  他邀请的这次聚会,不管别人愿意不愿意去,我是一定要去的。作为朋友,他走到这一步,我也有责任,明天我要是不去,我连表达自己良心歉疚的机会都永远没有了。
  有人来我家了,是荫家国……
  荫家国
  少年伙伴聚会……聚会你娘个蛋,傅富你这个比马养毛驴下的骡子还杂种的杂种,你也有今天啊,猖狂得不可一世的你从来没想到你会有今天吧?
  我是从田里回家的路上,在村口那棵老柳树下几个做针线聊白话的姑娘婆娘那里得到杂种傅富倒霉了的消息的。我来到树后,她们声音很低的聊白被我在不经意间听到了最关键的:钱大头、公安局、手铐、枪毙。我平时很有些瓷实的脑子一下子好用起来:难道……那一刻我还不知道他发什么邀请函的事。只觉得这消息太意外了,意外得让人不敢相信。我丢下手里的工具,走拢他们:“嫂子,你们是说……”那个我喊嫂子的对我道:“家国,这大的事,你还不知道呀?全村都传开了,钱大头出事了,被那边公安局抓了,听说肯定会被法院判死罪,要吃枪子的。今早上,他回来了,是公安局押着回来的。”
  我三步并两步回家,把听到的消息告诉了老婆。老婆没说什么,顺手从桌子上拿起一个我没有注意到的大红本本,递给我:“你高兴什么高兴,人家回来了,还给咱家送来了这个呢。你也不想想,他真让公安局抓了,真要等着判死罪挨枪子了,还会回来大饭店里请客?”
  这个大红本本就是他发的邀请函。
  端详着他发来的邀请函,我的脑子愈加灵光了,我那一刻激动的呀,浑身上下在抖,心也差点儿从喉咙里蹦出来了。我捏着大红本本转身往外。
  老婆追着出来:“你可别听风就是雨的去闹呀!你不想想,连支书都把他放的屁当成圣旨,他会轻易倒霉吗?我们弱家小户,人家有钱有势,拿钱能让鬼推磨,咱细胳膊扭不过人家的大腿。那大的事情你都忍了,这点还忍不下?”
  我不理睬老婆,激情间大步地径直到了王玉清家。王玉清一把藤编的圈椅坐在院子里,手里也拿着一个跟我手中一样的红本本,好像是在认真地琢磨。
  我之所以什么也不说就来找王玉清,是我最敬重他,也最感激他。不仅仅我,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敬重他,凡事少不了要找他掂量个轻重,拿个法子。他也算是有钱的人,一幢房屋就值几十万。但他不像傅富,有了几个钱就狂,狂得连自己爹姓什么了都不知道,狂得见只猫见只狗都想糟蹋一脚。他从来都是心性平和,对老对少一副笑脸,谁需要他帮个忙,只要他能够的,他都乐意。特别让人钦佩的是他为人正直,爱打抱不平。别的不说,就说前年里,我被傅富和村支书软硬兼施迁走了我父母亲的遗骨,腾出地皮让傅富给他爹他妈造大墓。让我迁坟的时候王玉清不在家,到外省做松茸生意去了。傅富爹妈大墓落成的时候,他恰巧回来了。他听说后,立即赶到卧龙岗山,当着多少人的面,一脸厌恶地把傅富捧过来的一杯酒摔在地上,扬手就给了傅富一个耳光,打肿了傅富这狼心狗肺的东西的半张脸……
  我说:“王哥,傅富这驴日狗养的栽了,我要铲了他傅富爹妈的坟,把我爹我娘迁移回来。”
  王玉清往有山有水的大理石桌子上丢了红本本,抬头望着我:“现在要迁移回来,那前年你咋要把两位老人迁走?”
  我说:“当时我也是迫不得已呀。他傅富,还有靳林那个狗养的,一天几趟往我家跑,说好话,说坏话,人家钱多势大,我害怕日子过不平安,才答应的呀。我答应了,我也就背了一辈子的耻辱,让人看不起。
  王玉清:“你的意思是,他傅富进大牢了,被枪毙了,你把你爹娘的坟往回移了,你这心里的耻辱就没有了,就让人看得起了?”
  我一时无言。
  王玉清拉我在他旁边的一个椅子上坐下,给我倒了一杯茶,慢声细语地:“家国,事到这步,我看就算了。别的不说,把你爹你娘的尸骨挖来挖去移来移去,你就忍心两位老人遭这份罪?让他们好好的歇息吧。你也不要有太多的想法。人心一杆秤,你是个啥人,他是个啥人,乡亲们心里明白着呢,天也明白着呢。再说了,他傅富能在自己走人绝境时最忘不了的是我们这些少年伙伴,说明他的内心深处还是保有几分良知的,我们作为他的少年伙伴,能连一点点同情心都没有吗?”   “王哥,他这聚会,你去吗?”我站起来,在王玉清面前无遮无掩地哭起来,“哥,不管你们去不去,我是要去的。我要当着大家的面,泼他杂种一脸的酒……还有靳林那舔屎吃的狗,他肯定去,别看他官还要当下去,我也要,要当着大家的面泼他一脸……”
  靳林
  看来,明天,我是应该以公事出差的名义,出一趟门了。
  出门没有别的事情,就是为了避开傅富明天的什么少年伙伴聚会。
  这杂种,两年前葬他老爹,我出面帮忙让荫家国迁走了人家父母已经安葬多年的尸骨腾出地盘在人家荫家的祖坟坛上为他老爹老娘修了豪华大墓,头发甩甩就离开了,整整两年,连屁都不朝这地方放一个。去年里我新房落成的办酒宴,我又是请帖,又是电话,只差没有跑到他飞黄腾达的地方跪地求他,本想他回来喝上一杯酒给我家的新房添些光彩,给我的酒宴增些光彩,给我家添些面子,却硬是没有能请回他。工作忙?没有时间?狗屎话,要我这个村支书帮忙的时候,三转五趟往我家里跑,工作就不忙了?就有时间了?还不是过河拆桥的小人之举!现在,回来玩风雅,东施效颦地搞少年伙伴聚会。聚他娘的会,你在那里跟那些有钱的大老板豪华酒店里聚会,山珍海味,咋就一次也想不起我来?现在,还不是因为狂到头了,要栽了,让我们为他送行!
  要说,如果这个所谓的同学聚会在几天前,我没有接到跟他打工的我弟弟的电话,我靳林会百事无挂义无反顾勇往直前地参加的。虽然我肯定也会犹豫,想用不予理睬的态度来回报他几请不动的大架子,一牙还一牙,但也仅仅是犹豫,我最终也还是会满面红光笑容可掬地去参加的,并且竭尽全力,调动这些年来积累的誉美之词,让他鹤立群鸡,把这次活动搞得得有声有色,让他的声望锦上添花。别看他有钱,玩这些,他比我水平差多了,也只有我,才能让他的活动色红彩艳。
  可现在,我为什么还要去呢?据可靠的消息,他已经出人意料也出他自己意料地走完了他的春光大道,走上了华容险道,不,走到他的滑铁卢了。对,是滑铁卢,而不是麦城。当年曹操败走麦城,只是败而不是亡。可他,我这几天把他过去干的那些我们知道的我们不知道的事情拿拢来掂量掂量,他是连东山再起的希望也没有了。他现在不是越狱跑回来的,而是被监视着回来的,随他来的那两个与他一步不离开的人,说不定就是公安特警。也正因为如此,他想起了他当年的曾经在这些年不被他正看一眼的少年伙伴。在这种情况下,我这个村党支部书记,我这个还要发展自己的政治前程的人,有什么必要还要跟他粘乎呢?那不是要我拿我的政治前途来冒险吗?他真以为我靳某人会蠢到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都会冒这个险?
  我媳妇对我说,不去就不去,何必要以出差的借口避开,他都要那样了,还能拿我们家怎么不成?说也让他看看我这个支部书记的脸色。真是头发长见识短。曾经,众目睽睽下,我们称兄道弟,杯来盏去,如今他滑铁卢了,我却连请都请不动了,感情朴素的乡亲们会怎么看我?再说,虽然我弟弟来电话那样说,说他已经被公安局刑事拘留,已经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可万一……这世界,任何意外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就像接到那个电话前,打死我也不敢想他会走到这一步,万一他身上出现奇迹了,那个时候,我怎么来面对这个也有可能出现的“万一”?
  出公差是我现在唯一的正确选择。有这个“出公差”,来日无论事情往哪一方面发展,我都能游刃有余地应对。这就是我靳林!
  出公差去。
  傅富
  我牵头搞的少年伙伴聚会在我回老家的第二天中午如期举行,我所邀请的少年伙伴,多数是来了,也有一些没有来。来了的很让我感激,不论我们以前的日子里相处得如何,无论他们来是出于何种目的。不来的也很正常,他们不来有不来的原因,有不来的理由和想法,包括对我过去的一些做作的仇恨。我没有理由怨怪他们为什么不来,更没有权力怨责他们为什么不来。现在如此,想想,就是放在之前,其实也如此。现在终于想明白了,人,都是平等的,并不因为谁有几文钱,并不因为谁有一点权,就可以随意左右别人。
  靳林靳支书也没有来。
  这在我的意料之中。在邀请函发出之后,对所有被我邀请的人,谁会来谁不会来,我没有绝对的把握。但有一个例外,那就是靳林。我往邀请函上写他的名字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他是绝对不会来的。这不,他找个出公差的借口,远远地避开了。我早就看出,这是一个十足的势利小人。两年前在他的哀求下,我打破了从来不用老家人的铁律,带着他小舅子出去,给他小舅子弄了一个饭碗。我的事情,他小舅子肯定在电话里告诉他了。从前的日子和我称兄道弟表现得那么“铁”,大有为对方两肋插刀乃至替死的意味,那不过是可以互相利用时的相互利用罢了。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已经纯粹到相互利用的关系,我像利用一只狗一样利用他,他也像利用一只狗一样地利用我。我们之间,除了相互的利用,再没有别的。不仅仅是他,其他很多跟我举杯喊敬的人都是这样。别看这些年来我狂妄至极,对这一点我却是十分的清楚的。现在,我在他眼中再没有了利用的价值,他也就顺理成章地要玩这一手了。我走到这一步他还会来,那真是公鸡下蛋鸡蛋打鸣毛驴长角鱼撒尿。
  半个月前,我被公安局刑事拘留。四天前,经检察院批准,我被公安局正式逮捕了。
  这一天,在我干那些事情的时候我就预想过,像我这样的人是很难逃过这一天的。当然也有逃过了的,但那是侥幸。侥幸会不会光顾我,我一直没有底。只是没有想到会来得这样地突然。是那个叫黄狼的家伙重操旧业被缉毒警察抓住后供出我的,当年我和他曾是一个道上的人。虽然我在毒品方面早几年就金盆洗手了,但他供出了我,我就难逃法网。他同时还供出了一个要职人物,而我恰巧在毒品上金盆洗手后转入地产界为争一块黄金地皮向那个要职人物行贿一百万。一个供一个,拉藤子扯葫芦,我这些年来贩毒、行贿、雇凶杀人的一系列事情就暴露了。真的太突然了,突然得让我措手不及,突然得让我早办好的两本出国护照变成了揩屁股都用不上的废纸。
  我惊惶,我绝望。内心话,我不想死,荣华富贵的日子我还没有过够。但处于惊惶和绝望中的我十分清楚,一个贩毒罪,一个行贿罪,一个雇凶杀人罪,命运等待我的将是什么。刑场,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生活画面,也是我这些年来所作所为的注脚。
  说来也奇怪,死到临头,我突然强烈怀念的,不是那些让我享尽荣华富贵的金钱,不是财产,不是那几个女人,也不是杯盏交错醉死梦生,不是捧杯提枪前呼后拥,而是我童年少年的伙伴,那段我和童年少年伙伴们清贫却快快乐乐的生活。看守所监室窗户里透进来的是如血的残阳,水一样,把我的心泼得湿漉漉的。我哭了,我向警方提出,给我两天的时间,让我回老家和我少年童年的伙伴们好好聚一聚,我就向他们供出我所知道的全部的东西,认罪伏法。
  警方郑重研究了我的请求,答应了,派了两个警察改着便衣,监押我回来。
  我最感动的是王玉清的应邀前来,特别是王玉清。我知道,在所有的人中,这个王玉清最鄙视我,也只有他在我得意忘形的时候会凛然冒犯我,并在卧龙岗我父母新落成的坟旁狠狠甩了我一耳光——我长这么大,除了我父亲,那个喝了一辈子酒发了一辈子酒疯的人,谁敢甩过我耳光?也就他。他来了,整个聚会上,他尽拣快乐的往事回忆,尽拣让我安慰的话说,好像以前他从来没有鄙视过我,好像我以前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这些少年伙伴的事。当有人对我冷嘲热讽的时候,我伤害过的人准备对我动粗的时候,他还机智地及时阻止——这才是我真正应该交的朋友啊,只可惜明白得晚了,太晚了!聚会就要散的时候,我拉着这个的手,拉着那个的手,泪如雨下。最后,我扑拢王玉清,紧紧抱着他。
  太阳落山的时候,聚会结束了,两个警察也正式亮出他们的身份,给我上了手铐,押着我返回。透过车窗,我依恋地望着熟悉的老家的山川景致,泪水夺眶而出。能活在这个世界上真好。这人如果真的有来世,来世穷也罢。富也罢,我一定好好地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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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空警报与日本飞机轰炸下关  抗战时期,滇缅公路1938年全线通车后,下关成为滇西交通枢纽,国际援华军用物资运输必经之地。1942年龙陵、腾冲沦陷,大理从“大后方”变为靠近保山前线的后援根据地。军火、油料、粮食等,源源不断地用汽车、马匹和人力运往前方。日本侵略军的空军蓄意要破坏滇缅公路上的三个重要“据点”:功果桥、云南驿机场和下关。在盟军美国空军“飞虎队”尚未进驻祥云之前,日本飞机长驱直入,多次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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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  和昨天一样,从公鸡的啼鸣中醒来  我很幸运,和你发动引擎平安通过红绿灯  一样,你也很幸运  春天的风又一次吹醒我居住的村子  那是我踩着碎花瓣经过田埂时  才发现的,那一树树妖娆的粉红  和我喝醉后冒出的那些念头一样  肆无忌惮  其实我和你,和桃花  都应该是有忧伤的,只是都不约而同  深藏,藏进泥土里,藏在根上  再一次笑着,笑着面对春风  一朵花开着,一朵花谢了  开着的花和赏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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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5月6日,农历乙未年三月十八,立夏。  天亮前的一场细雨让晨光变得清明而净冽。天光微亮,起身,上巍宝山。  驱车到达山门外的停车场,还不到八点。宽敞的车场只停放了三四辆车。我们大概是今天上山的第一拨人了。  一下车,清新的空气带着昨夜雨露的湿气,和着泥土、青草、树叶的香气扑面而来,让人神清气爽,满目澄明。踩着湿漉漉的青石台阶拾级而上,过书着“万顷松涛”“青霞在望”的石坊,如同走入一卷浓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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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仍记得,第一次见洱海。  那是上初一那年的春天,班主任罗老师带我们去洱海坐游船。这是老师在上学期末就答应好的。学校里有组织春游的传统,以各班为单位组织,时间以一日为限。大约是在第一学期期末之前,罗老师告诉大家说,好好学,好好考,等下学期开学,我们去春游,去洱海坐游船。那时候,县一中的好多新班级的春游都是去洱海坐游船。在我们民族班,所有的同学都是从各乡镇来的,班上的大多数同学都还不曾见过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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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事是指操办红白喜事,包括所有请客送礼的事。现在的村里人新潮,办事不说办事,说“整一台事”。把办事说成“整一台”,事情能显份量,斤两会更足。仔细想想也是,现在办事的确不像从前办事那么简单,事前得拿捏清楚。比如,事情该不该办,办到什么火候,这都需要未雨绸缪、认真拿捏清楚。拿捏得好,事情没办就成功一半了。  今天,村里又有人“整一台事”。从热闹程度和相帮人的来头看,整这台事的人家事前认真拿捏过了,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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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此诗缅怀已于2014年7月5日下午6时50分回归星座的柴枫子,正是这位作家、地理学家、探险家,徒步考察云南河流状况时,确认了红河发源点,并由他牵头于1999年6月12日搞了一次立碑仪式活动,立下了刻有“额骨阿宝——大红河源”的石碑,并题写碑文《红河源祭》,以此确认云南省大理白族自治州巍山彝族回族自治县米麓么为红河的真实发源地点。  ——题记  之一:春之歌  涓涓细流,汇聚,汇聚,汇聚……  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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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南诏时期,佛教作为一种外来文化进入大理地区,并逐渐生根、发芽。南诏中后期,作为佛教标志建筑物崇圣寺及三塔巍然耸立在苍洱大地上,蒙舜化贞中兴二年(898)《南诏画卷》对佛教传人大理进行图文并茂记录,力图永世传承,现存日本京都友邻博物馆。到了宋大理国,佛教在大理地区发展到巅峰,大理国段氏22位国主中就有9位避位为僧,1位被废为僧。大理国段智兴盛德五年(1179)完工的《大理国描工张胜温画梵像卷》,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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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命主义者  一个与时间为敌的人  来到了时间的深处  一个与自己为敌的人  逃离了衣服包裹的躯壳  他在时间深处,看到了  自己的过去,也看到了众生的未来  他看到了,但说不出来  走到马路中央  所有的车辆从他身上碾过  所有的命运也碾过他  他想告诫自己一些什么  他想告诫世界一些什么  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眼看着那具躯壳和他的敌人们  握手言和,然后分道扬镳  一生  与石头为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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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兰  昔日一杯清水芳香出一段岁月  风从门前经过  风载的清兰飘扬婀娜线条  春风不寒不是错误美丽的又何止桃花带雨  如今倚门的一瞬兰又开了  谁会留意被兰注视的幸福和忧伤  缠绵不止又是谁的心  春天不曾爽约  一枝红烛支起的红盖头灼伤我破裂的季节  寻兰  寻寻复觅觅觅得一枝青骨半玉肌  高花翩翩低花舞洁雅清丽盈盈笑  芳心暗许三生石……  谁知我到关山无穷处  重重关山万般阻塞  从头寻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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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一些事和物,在你不经意的时候悄悄沉淀在心灵的深处。在奔波的路上,你根本无暇去理会它们的存在。  一个春风温润的傍晚,抖落一天的繁忙,我从老城区的家中漫步到了穿城而过的桑园河边。我完全没有预想,河中草丛里稀疏的蛙声,突然抓住了我的脚步,俘虏了我的耳朵,将埋藏在心底许久的乡愁,一声一声叫唤出来。  乡愁,再次听到这个词语的时候,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我并不曾浪迹天涯,我甚至就一直和埋着我的衣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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