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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情啊,我再也无心追询,无力开口了,就让它成为谁也不可触及的我的内心,一直尘封到自己都追忆不能吧。
妈妈和爸爸选了一个好地方。很少有人知道这里有一个小小的村子,村子边缘有一片小小的树林,树林对面有一片大大的草原。
我像往常一样躲在树林里。十三年了。我是怎么知道一年一年的逝去的呢?是长者教我的,和我一同隐蔽躲藏在这片树林中的,与我一样幸存至今的长者告诉我,那些相伴着我们的树木啊,每过一年他们的年轮就会多一圈,我便也大一岁,在这个世界上多留了一年的痕迹。
能在这里活着,真是太好了。每天早上,露珠刚刚落下的时候我会醒来,然后为自己还好好地在这个世界上而感激。我知道每一秒钟都有孩子死掉,我不是那样的一个不幸的家伙,足以让我整天都很满足。
有可能一不小心我就会死掉的。我不能离开这个树林,不能往左走,那样会走到人类的村子里被他们发现;也不能往右走,人类有时候会到草原上,虽然他们不知道草原上被我细心保护着一群小羊,但终究会被发现的吧。万一被人抓住,我不敢想那会怎么样。
从几天前开始,总有一个人在日落前到树林里来坐着。他穿着在学校学习时的白衬衫,戴着眼镜,头发乱乱的好像整天都钻在什么洞里似的。他每次来树林里都坐在同样一个地方——那个明明是我的家——高高树墩上。他总捧着一两本书,摇头晃脑又一点都背不出来地背。他一到树林里来,我就很自觉地躲到树后去。因为我看到他的身体不是透明的,所以我知道他一定是人类。
上一次亲眼近距离看到人类大概是九岁的时候。虽然那一次妈妈带着我和弟弟逃脱了,但我还是忘不了人类举着刀打算从我们身上砍下,然后眼里放着光,垂涎欲滴地想把我们的皮拿去卖、肉抢来吃的样子。我也目睹过好些同类的死亡——那些被人类杀死的、血肉模糊的场景,每一次我都会哭出来,然后无力采取任何措施,苟且偷生地躲在树林里,而这对我来说是唯一的,也是最好的生存方式。
但那个人不同。
他那个模样是来学习的,是最近我才看到的人。在他身上我感受不到那些只有人类才会有的杀气、恶意。他身上唯一有的是不属于人类的,温柔包容的气息。那气息让我不止一次产生从树后踩着落叶向他走去的念头。
脑子里及时地浮现出了被人杀死的情景。我决定躲在树后,比起认识他,我觉得我的性命更重要。
“……喂,那边有个人吧。”他向着我的方向开口,语气中透着轻笑。
我不会说话,被他吓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似的。我的手抓着衣角,把手上出的汗擦到连衣裙上,往树后一缩。
“噗,你当我是坏人吗?”他笑出来了——当然我当时的样子一定很搞笑,我自己也知道——他继续道,“不想出来就在那里待着哦。”
“……”我听到他语气中与人类完全不同的对我的友好,是那种让我忍不住想要去握住他的手与他相识的感觉。他的话像是邀请,我便忍不住探出了头,用手撩开挡住眼睛的长发,好好地看清了他。他笑得非常明朗,阳光透过树林的缝隙照到他身上,风吹起来,树叶摇曳,他的笑容不变。
我从来没有见过人类有这样的表情。我原以为我会需要费很大劲解读这样一种新的表情,但是我发现,并没有。他的笑容似乎是什么都能接纳、什么都能保护那样,轻易地把我拉到了他的身边。
“我在这里背英语,因为觉得树林里会比较安静来着,没想到有人啊。”他向我挥了挥手中的书本,丝毫没有意识到我根本不是人,“我明年就要高考了,英语特别差,所以专门到这里来背。啊对了,我的名字叫霾,你呢?”
他问句的语气丝毫没有问话的意思,似乎根本没打算让我作出答复。英语、高考什么的我都听不懂,但还是努力地想听懂他的话。我作出了似乎他并没有期望的应有的答复——我只会说我的名字的发音:“……牺。”
“嘻?熙?兮?曦?”他重复了四个我名字的同音字,但我觉得他没有一个说的是对的。我想不出应答的话,于是以一种与生俱来的习惯性,估算着我和树林的距离,能不能在有危险时立刻逃回树林深处。
他看我似乎没什么反应,便继续背他的书了。我躲在树后。无数个早上、中午、黄昏和半夜我都是这样避人耳目地度过的,而今天躲起来的时间显得特别长。
终于迎来了日落。他起身道:“我得回去了,基本上我每天都会到这里来坐着的。你看上去好像并不会打扰我背书,会不会恰巧是我的很好的伙伴呢?”同样,这句问句没有问话的语气和意思,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也似乎是无比确定。
他收拾那几本书,对我说了句“回见”便离开了。我喉咙里发出一种声音,似乎是想让他留久一点,不过他没能听见。我看到他轻松地在弯弯绕的树林里面转来转去,一会儿便到达人类的村子。确定旁边没有危险后,我跳上一棵树的树枝,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目送着他。
他与看起来是他妈妈和爸爸的人类打着招呼。他是人类啊,我在心里提醒着自己。他的家里有好多好多的动物,我与他们十分熟悉,几乎是和他一样看着他们长大的。他和他们有感情吗?会像我一样会盼望着他们好好存活吗?我多么希望他是与别的人类不同的人啊。那些动物们,怕是明天就会被吃掉,终究摆不脱寄人篱下、任人摆布的命运啊。我在心中一边为他们祈祷着,一边跳下树,往树林深处跑去,撞进那大大的草原的怀里。我看到那一群刚刚出生不久的小羊,确认他们的存活便松了口气。他们见了我,十分开心地跑过来,我抱起他们,像往常一样躲好,像往常一样把这一晚当作最后一晚,守护他们,等待天亮。
第二天下午,我躲在原先那棵树后,心里有点纠结地等待着他。我看到脚下有星星点点的花儿因为是下午而凋谢,知道差不多是他来的时候了。
我注意到树林那头有鸟被惊起。随后便听到他的声音:“喂,你在的吧?”他像前一天一样轻松地在树林里绕来绕去,手里抱着比前一天厚好多的几本书。我往外一步,踩到落叶上,等待着他发现我,心里同时想着要是他没发现我就好了。
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如此别扭。
他把书放到那个树墩上,然后把手环在脸的前方做喇叭状。我想起十一岁之前,妈妈也经常这样到处找我,担心着我。我原以为再也没别的家伙知道我的梦,没想被他打破,以曾经妈妈的动作。
这使我走了出来,头发扫到另外一棵树上,终于被他注意到了。
“我今天带了一本字典来。”他看到我,像前一天一样明朗的笑容展现,“你知道你的名字怎么写吗?”
我听得懂他的问题,点点头。我认识的唯一一个字就是我的名字,这个字是与我同在这片树林中的长者教我的。长者以前偷偷地去人类的学校听过课,是我们曾经的整片树林里知识最丰富的。现在树林里只剩我和她,白天她睡觉我值班,晚上她就教我知识,不过有的时候她还会出去到人类的村子里不管不顾地冒风险。
“那就好。”他道,坐在地上翻开一本厚厚的大书,轻声招呼我道:“快过来,我这里拿的是字典哦,能让我知道你的名字是哪一个字。”他向我幅度很小地招手,像晴天一般笑着,似乎这个世界都无法回绝。
我踮着脚踩着落叶过去。我知道秋天的特征就是落叶,所以泥土上充满落叶的香气的日子就是秋天。他已经把字典翻到了XI那页,我便一眼找到了我的名字。我指着那个“牺”,轻轻地戳着他的手臂给他看。
“牺?”他似乎有些惊讶,“女孩子叫这个名字……果然很特别呢。你,啊,牺你看,这个字的意思是古时候祭祀用的毛色纯一的动物耶。”
“……”
是呀。
……不是本来就是这样吗。
你是人类,而我不是啊。我是会被你卖掉吃掉的存在啊,霾。
但即便是这样,现在从树后出来的,与你一同坐在高高的树墩上的不也还是我吗。我想着,这样的话人类不人类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每一天过去的速度是不一样的。自从那天我从树后踏出那一步之后,每一天都像被撕掉一样飞快远离我然后化作新的一天迎接我。每一天都被我分成两个部分:见得到霾的时候和见不到霾的时候。
应是冬天了。草原上已经结起了霜。空气似乎病入膏肓一般冰冷。这个冬天我不再像以前一样盼望下雪玩雪,唯一等待的是每一个新的日子。
霾说他们学校要放寒假,可以整天到树林里来。他妈妈爸爸到外地打工了,于是白天根本没有人管着他。霾这次大考考得很好,他似乎开始对英语有了信心的样子。这段时间他一直在教我说一些简单的日常用语,就想把我当成最简单却对我来说最遥不可及的人类一般。
或许像人类一点也挺好的吧,如果能永远不要被发现“我是动物”的真相的话。
为了活下去,为了不被解剖吃掉剥皮卖掉,我在霾的面前,努力将自己装扮成人。
我是这片树林中一个小小的动物之神,是那群一直被我藏起来不被人发现的小羊的灵魂拟人态。我叫牺,今年13岁,是女孩,父母弟弟都死了。
就在前一天,那个一直被我当作奶奶来尊敬的长者,死了。我看到人类的村子里面有人在杀好多好多的牛,长者是那群牛的神明,那群牛死了,长者作为他们的灵魂拟人态,自然也死了。
自然界的游戏规则。
滴水成冰。我唯一的盼望便是霾。这是我的第无数个彻夜不眠日。我的那群羊似乎是知道我的心事一般,陪我一起看了月升与日出。
在空气中还略微带着一点湿气的时候,我就背靠着树墩坐在冰冷的泥土上等待他了。见到他后我把话题努力地用自己知道的为数不多的词汇牵到前一天那些牛身上,问霾那些牛怎么样了。
霾歪了歪头:“一大部分卖掉了,还有剩下一点因为我们都一起在帮忙嘛,然后大家就分着吃了。”他似乎并不开心,而我知道,若是要当食物的话,那些牛一定是首选的。
那不就已经是最好的了吗。我们,逃不脱被人吃掉的命运,而霾作为人类似乎并没有因为吃了上好的牛肉而满足高兴。这样我怎么还会有怨言呢?这样的他和别的人类的区别令我安心,继而按照万物的规律顺从着霾,逃避着人类。
我本来也没有奢望霾对那些动物心存怜悯。
从来,我和我的那群羊也是吃草的,人类与我们的区别也只是食肉而已。
生来,就都是脏的。
“牺,来吧, 帮我把这叠卷子拿一下。我复习资料太多了,你帮我分一下类好吗?”霾道,转身把带来的一叠卷子交给我。我知道他是要我按照科目给卷子们分类,霾教我分辨“语文”“数学”“英语”“物理”这些字,把分别写有这些字的卷子归类放在一起。我分卷子的时候,霾正拿着一个计算器似乎是在算“数学”的样子,咬着笔杆很认真。
我光着脚趴在那叠卷子上,头发散开在地上,把霾的卷子当成床,睁着眼睛睡下来。我不闭眼,因为每一秒我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的视线穿过发丝看着霾,听到他隔着树墩对我说了一句“谢了”,我想会有一天吧,即使自己的本体被霾当晚饭吃了,也毫无怨言吧——甚至会觉得,是好事吧。
为了待在霾身边,为了持续这种生活,我即使只是一只随时会被吃掉卖掉的动物也是幸福的。我不知道这段时间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
树林起风了,伴着太阳温暖的光辉,像是要将那层幸福的,因为幸福而闪闪发亮的光芒吹向我们这片树林似的。我跳起来压住霾的那叠卷子。霾看着我的样子笑了,递过来一块沉沉的石头,让我拿石头压住他们。
冬天特有的和煦因为霾的笑容而比起秋天更显温暖。那幸福的光芒终于洒下,让我理解了这是一个再美丽不过的早晨。这个早晨,有什么纯粹的,与生俱来的心境被唤醒了。
这之后的一天一天过得很快,从日出到日落,从草原“波光粼粼”到寂静无声,从树林中鸟儿也才刚刚醒来到树墩上只留下我,从霾每天都有很多卷子抱过来到一张都不剩。
“我寒假快要放完了。”霾说,“接下来的日子就真的开始紧张了,因为要真枪实弹考试了嘛,我不一定还会来哦。”
我听得懂他的意思,心中一阵失落,同时为自己的失落感到诧异,进而安心。
“那么,考完,会回来?”我用霾教会我的语言问道。霾能听懂。
“嗯,不过到那时就上大学了吧,肯定不会还待在这个村子里的。我估计会去城市里上大学,总觉得好期待呢。”
随后霾向我挥挥手就离开了。我目送着他最后一次在弯弯绕的树林里转悠,轻松地走到村子的大路上。
那个寒假的最后一天,是我与牺最后一次见面。寒假后的半个学期我忙得像长了八只手的机器,一边祈求高考的日子不要到来,让我再复习一下,一边盼望暑假快点临近我好去我的树林。
时间好像在经过我的时候,朝我哼了一声,然后冷漠地调到了高考的日子。考完后我迎来了黄金时间——不用复习也不知道成绩的日子。夏天农田里的活儿总是特别多,我高高兴兴地帮父母的忙,孝顺得简直像孩提时代。日落之前好不容易干完了所有的活儿,我就到树林里去找牺。
那天过分安静,连蝉鸣都基本没有。偶尔他们亮嗓来一句,反而让人觉得是在悲鸣。
我像那一次寻找牺一样把双手环在脸前做喇叭状,但是终究没有唤来她。那个树墩空荡荡的,亦如冬天时的干净。
牺——古代用来祭祀的,毛色纯一的动物。
我像是终于醒过来一样,掉头急急绕出了树林,远远看到了妈妈在向我招手。
“霾,怎么又去树林里了?不是已经不复习了吗。今天的晚饭格外丰盛哦,是你喜欢的羊肉……霾?”
而这件事情啊,我再也无心追询,无力开口了,就让它成为谁也不可触及的我的内心,一直尘封到自己都追忆不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