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刃有余

来源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siq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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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暑假开始了,学生宿舍空空荡荡,食堂停业,超市关东煮关火,我只好扛回一箱方便面、一提可乐、几包薯片和饼干。三份家教放假前就敲定了,我的学生们还在为这事那事忙碌,两天后才能正式开始上课。靠这些储备,这两天至少不会挨饿。

  因为学校近郊,家教我刻意选在市区,从学校出发,骑十五分钟自行车到地铁站,出地铁再十分钟脚程就是学生甲的家,从学生甲家里出来,吃个午饭,坐六站公交去学生乙的家,下课后找家店,吃个下午茶或者叫早晚餐,边吃边用手机上网,消磨个把小时,再备课一个小时,就出发去学生丙的家。学生丙家是团课,有四个学生,是我一天中的收入重点,离我的学校也近,三站路,我可以走回来,一天的锻炼指标也达标了。回来冲个澡,打几盘游戏,或者看个电影,就可以睡觉了。
  对我来说,这将是一个悠闲舒适且收入丰厚的假期,有了这笔钱,我就可以实施那个计划了。我打算在今年秋季认真谈个恋爱,最好是周末可以回家的本地人。我想象有一天,我被邀请到她家,我一定要讨得她母亲的欢喜,从此成为她家餐桌上的常客。我暂时就只有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
  除了该结业的功课,这学期我没什么特别的成绩,仅仅发表过两篇小说。我的师友们对此感到迷茫,他们不理解一个工科大学的学生为什么要起早贪黑去做这种事,钱又不多。有个人曾经思索着问我:那是怎么一回事?你怎么知道你要开始……写了?我说,我当然知道,就跟屎来了就要去厕所一样。这话自然要招来一通鄙视,然后他们去踢足球去闲逛的时候就不叫我了,他们说,你自然是要去拉屎的。
  可能只有我媽得知我发表了小说会比较高兴。我在我们家的微信群里告诉了她。这个群是我爸建起来的,他姓游,就不假思索地给群叫了个“游刃有余”。他走了,我们还在用他建起来的“游刃有余”。有时我觉得,“游刃有余”就像是他建起来的一座房子,我们在里面各有各的房间,谁有事,就站在客厅里喊一声。
  我妈果然很兴奋。
  太好了,看来我的基因没有白给你,你一开始就比我顺利,你这样下去会成大家的,我们得庆祝一下,我已经可以想象未来你幸福而充实的人生,因为写作能化解你的一切困厄,你还会变得强大起来。
  我没有困厄。我打断她。
  今天是几号?我得记录一下,我的笔呢?我仿佛看见她用颤抖的手掏出电子香烟,放在鼻子下猛嗅。她一激动就手颤,嘴也颤,声音当然也会跟着发颤。她二十多岁起就是个烟民,但书店是无烟区,她只好在上班时偷偷用电子烟解馋。
  她用颤抖的声音继续说:把有你作品的杂志带上,我们把它放到保险柜里去。
  我们家的贵重物品,存折、首饰、证件(主要是我从小到大取得的各种证书)、相册等等,都放在银行的一只保险柜里,那个柜子我们租用了好几年了。
  初中二年级以前,我们家还是很正常的,我爸我妈和我,挤在一套七十多平米的老破小里,别看它是个老破小,并不便宜,听我爸说,直到我小学毕业,他们才勉强还清了结婚那年办下的房贷。
  我爸是个教美术的初中老师,我妈在书店工作,这是两项穷酸的工作,这两项工作加在一起,不是两个穷酸,而是朝掩饰穷酸的方向走去。比如钉几块木板,架上一些我妈免费从书店带回来的书,就算装饰了墙面;比如往地上抹高品质的水泥,然后在上面刷上清漆,就不用再买木地板。我爸一般都会在暑假里去某个画室带带学生,平时他是不敢带学生的,因为学校不允许老师在外代课。我妈一年四季都机器人一样守候在书店里,高大的书柜和长年生活在灯光下的环境,捂得她脸色苍白,四肢无力,一看就不是个高声大嗓的市井妇女。不管怎么说,那时的一切刚刚好,虽不富裕,但也不觉得穷,整天还都乐呵呵的。
  变故是从小姨开始的,她突然得了急病,据说是红斑狼疮的前期,医生说,一定要拼尽全力把它控制在这个阶段,否则,一旦跨过去,真正变成红斑狼疮,那就无救了。免疫系统的疾病治疗就是地地道道的如履薄冰,按下葫芦浮起瓢,外婆家贫瘠的家底瞬间被吸干。倒霉的小姨刚刚大学毕业,还没找到工作,医药费只能全部自己承担。但凡一个大家庭,一旦有人被下过了病危通知,就像一个国家突然遇上外敌入侵一样,爱和勇气全都激发出来了。我妈撇开年老无用的母亲,仿佛自己才是小姨的母亲一样,带着钱包日夜守护在病床边,不停地跟医生沟通,做这些的时候,我妈仿佛忘了世界上还有我爸这个人。幸好我爸也是一腔热血很容易就被点燃的人,从一开始就扔给我妈一把尚方宝剑:你不管她谁管她?尽管用,大不了用完了再去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说起来这中间还有个故事,因为不是单间病房,时间一长,病人家属之间就因为同病相怜而形成了类似朋友的关系,一个大家都叫他老杨的人对我爸的人品赞不绝口,好几次对小姨说:你有个好姐姐,这不稀罕,稀罕的是,你还有个好姐夫。老杨和我爸互加了微信,两人经常跑到病房外的露天平台上去抽烟、聊天。
  小姨这座青山慢慢留住了,但她变成了一个瓷娃娃般的人,不敢工作,不敢出远门,因为谁也不知道她的病下一次会在什么时候爆发,以什么样的症状出现,它像一个没有固定形状的魔鬼,一直跟着小姨。就因为这座满身疮痍的青山,我们家几乎陷入了“家无隔夜粮”的状态。
  但他们一点都不愁。反正下个月又能领到工资,工资足以维持这个家的正常运转。谁知祸不单行,我爸开电瓶车这种小型交通工具居然也出了事,把一个老人撞成了重伤,责任全在他。我妈四处借贷无门,家底又刚刚掏空,为了我爸免于坐牢,无奈之下,去银行申请了抵押贷款,除了支付全额医药费,还一天两次给躺在医院的病人送吃送喝。我爸说,算了,你不要管了,让我去坐牢算了。我猜我妈是在回报他不惜一切救治小姨的恩义,不仅不怪他,还劝他不要急,否极泰来。我亲眼看见我爸从一个一百六十多斤的壮汉,一天天地变成了一百三十斤不到的沮丧中年。   有一天,我爸在医院附近碰见了老杨,原来老杨家的病人还没出院。老杨问我爸怎么瘦得这么厉害,我爸一聲长叹,讲起了自己的经历。老杨安慰他一阵,又帮他骂一阵,末了还跟我爸掏起了心窝子,说我爸太书生气了,空有一身本事,却没有利用自己的资源去致富。他建议我爸去办个儿童美术学校,他来注册、经营、管理,这样学校无论如何也发现不了。我爸有点犹豫,那人就说不着急,可以慢慢考虑起来。然后就拉我爸去放松放松,说凡事急不来愁不来,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他的放松其实就是打牌,一开始我爸只是观战,他发现那个人不仅聪明透顶,而且运气特别好,吊什么和什么,钱像潮水一样朝他涌来,他连数都来不及数,打开面前的小抽屉,用手往里面一抹。他还悄悄告诉我爸,他曾经创过一个星期买套房子的纪录。我爸渐渐馋得不行,也想下水,老杨说:你千万别进来,你一进来肯定输得裤子都不剩。我爸不服气,他观摩了这么久,也学下了一些套路,加上他以前也不是不玩牌,只是没瘾而已,于是非要试试。老杨说,要不这样,跟你玩我们就不带彩,纯娱乐。几盘下来,我爸居然赢了,而且一赢再赢,他开始心花怒放,还有点懊恼,要是带上彩,他刚才已经赢了好多钱了。那些人先是很惊诧,接着严肃起来,说没想到一个新手居然如此厉害,于是同意他的要求,恢复成日常赌桌。这时我爸还是赢,那些人开始焦躁不安,说果然是新手手上有黄金。我爸赢得飘飘然不能自已,以这个进度下去,没多久恐怕就能还清家里的贷款了,他没想到自己还有这个天赋(后来才知道那就是所谓做笼子),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见好就收。然而,这个念头一起,他的手气就坏了,要什么牌摸不到什么牌,一盘又一盘,他赢回来的钱又原样流出去,信心一点一点垮塌。最后,他赢回来的钱都输光了,老杨给他使眼色,让他罢手,走人,但他觉得这样未免有点不道德,非要留下来,他一留下来,就又赢了,紧接着又输了,于是他明白,输赢真的是常事。一来二去,他在牌桌边已能达到心慌意乱但面如止水的地步,有时他整夜手臭,臭到付不出钱来,那些人大度地说:没事,先记着。此后,只要他付不出钱来,就记在账上。记账模糊了他的输赢感,也模糊了他的羞耻感,他甚至这样安慰自己,无非是种游戏,无非是记个输赢。他就这样背起了巨额赌债,数字大到我妈先是瞠目结舌,接着竟然笑了:不可能,怎么可能输这么多?一个人就算只是坐在桌边数数,也很难数到这么大的数字。直到来人拿出我爸写的欠条,我爸也低眉敛目地承认,她才有点相信。
  一个晚上,一伙陌生人闯进我们家,把我爸的手按在桌上,高高举起砍刀。我爸早已魂不附体,声音变得像头母牛,哭着求我妈:把房子给他们吧,给他们吧。我妈朝他做了个不屑的表情,问那个要砍他手的人:如果这只手给了你们,借条我可以收回吗?那人说:想得美!我要他这只臭手有什么用?砍下一只手,顶多延期三个月。我不知道我妈当时在打什么算盘,她以前所未有的勇敢,向前跨出一步,跟他们讨价还价:两只手,赌债全免。那人一笑:我不是来跟你们讨价还价的,你是不是以为我的刀是假的?话音刚落,我爸的一根手指头短了一截。我爸盯着那段离开了他的手指,愣了足足五秒,才惊恐地大叫起来。我至今记得那恐惧大于疼痛的叫声,而更加惊恐的是,那把刀又摆好了预备架势。
  刚才还一脸镇定讨价还价的我妈,瞬间垮了下来,像被人打断了脊椎一样瘫在地上:给你们,全都给你们,全都给你们。
  我妈用保鲜膜包好那截断指,我们仨一路狂奔到了医院,手指头接是接上去了,但接得并不好,歪向一边。
  房子卖了,还掉赌债,还掉贷款,付掉医药费,还略有结余。我爸把那些钱放到我妈手上:我发誓,我会给你挣回来的。我妈没有表情,很奇怪,我一直以为她会大吵大闹的,但她并没有,自从把我爸送到医院后,她就成了没有表情的橡皮人。
  后来我才明白我妈没有大吵大闹的原因。我听见了外婆跟我妈的聊天。外婆说:没想他这个人这么不稳当,骑车不稳,做事也不稳,穷家小户,还赌博,多少高门大户都搞得倾家荡产。我妈说:事情要连贯起来看,如果不给我妹看病,我们就不用去贷款来赔款,不贷款的话,他就不会想去赢钱,也就不会输掉家当。外婆说:这话可不敢给你妹听见,本来就做那个打算好几回了。外婆又说:真不能怪你妹,人家五六十岁的女人骑电瓶车都没事,他这么大个男子汉,还不如一个女的?我妈说:我没怪她,谁敢怪她呀,我只怪我自己的命,怎么活着活着,又倒回去了,又搞得身无分文了。
  但是,更大的灾难接踵而至,我爸的事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学校,校长找他谈了话,没多久,教委的人也到学校来了,我爸被一拨又一拨的人找,最后,他得到了一个红头文件:《关于将游某某除名的决定》。
  我爸那段时间肯定有点不正常了,他把我和我妈安排到外婆家。外婆家是个一室一厅的小房子,所谓厅,也只有两张饭桌大小,还包含灶台和水池。我们在那里只好实行轮流睡觉制度,外婆和小姨因为不工作,就白天睡,我和我妈晚上睡,所以我常常在睡梦中闻到食物的味道,以及各种窃窃私语,那是外婆和小姨在过着她们的“白昼时光”。至于他自己,整天在外游荡,有段时间甚至失去了踪影。
  这种状况也不能长久,因为我和我妈每天都会从外面携带新的细菌进来,小姨已经开始出现某些从未出现过的症状了。
  有一次,我听到我妈在给谁打电话,打了很长时间,我无意中听到几句:那不行吧?人家会怎么想我,老公没钱了就跟他离婚?我以后还怎么做人?不行,这种事我做不来。离了婚就对孩子好了?不一定的。当成是上天对我的考验吧,只是,这个考验太酷烈了。如果是自己的业障,想逃避也逃避不了。
  一个多月后,我爸精神抖擞地出现在我们面前,他在宾馆登记了一间房,把我们从外婆家那间空气浑浊的房间里叫了过去。
  他说他去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人,开阔了眼界,也刷新了思维,他说他见到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绝对是我们以前想都没想过的。他说其实人完全可以摆脱物质的控制,至少是房子对人的控制,他还说名利也一样,人们追求名利也只是想把它兑换成物质,归根结底,人们活着不过是为了追求物质的享受,精神早就不知扔向何处去了。   他说了很多,见我妈还没反应,就直接点题:我们的房子不是卖了,而是被看不见的力量收走了,正是这股力量在强迫我们放弃物质,过纯精神的生活。
  我妈不明白,纯精神追求的生活该怎么过,还要吃饭吗?儿子的学费还要交吗?一家人还要买衣服吗?
  我爸笑了:吃饭穿衣算什么?房子,我主要说的是房子。告诉你吧,我这次见识了一对上海的夫妇,他们在上海有两套房,但他们把两套房子都卖了,拿到夏威夷买了一套房子,交给房产公司替他打理,每个月的房租说出来你们都不相信,毕竟那里是全世界最花天酒地的地方啊。然后他们夫妇俩在上海成了无房族,不过这对无房族过得可逍遥了,他们包了一家五星级宾馆的大套房,你们猜怎么样?他们每天每天都在享受五星级的服务,房费虽然有点高,但他们的生活成本降下来了,他们不用付水电费、煤气费、物业管理费,不用买停车位,不用请家政工打理家务,然后他们还有一系列免费的享受:免费早餐、免费电信套餐、免费健身美容、免费游泳池、免费保安、免费叫早服务。一升一降的结果,是开支更少,而生活质量却大大提高。我真的深受启发,我们以前的格局太小了,视野太狭窄了,几十平米的砖头和水泥,严严实实挡住了我们的视线,我们家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不知什么时候起,我们头顶上的灵气快要跑光了,只剩下烟火气了。
  我妈一脸鄙夷:你是不是失忆了?我们并没有可供卖了去住宾馆的房子,我们一间房子都没有。
  当然不是完全效仿,而是借鉴,是学习人家那种生活方式。
  他开始讲述他的计划。卖房还债剩下的钱,他要拿去买辆车,买车剩下的钱,建立一个账户,他们俩共同监管,主要用于我的教育。最最重要的是,我们家其实不需要租房,当有需要的时候,我们去住宾馆就够了。为什么我们要为一个睡觉的地方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呢?当我们有房子的时候,我们到底有多少时间是待在房子里的呢?我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我们的房子只有我们的家具在享受,只有我们的保洁工在享受。我们回到家里来,仅仅就是睡个觉而已,以前还看看电视,聊聊天,现在谁还看电视?谁还聊天?现在有一部手机就够了,不独我们家,谁都是这样。过年过节,我们去旅游,旅游回来我们去住饭店,吃喝住一条龙,还有健身房、游泳池,还有免费早餐,还可以叫到房间里来吃,wifi免费,不用做家务,你们想想,这日子有多么舒服。好,就算还有几个亲戚,但现在还有哪个亲戚愿意住在别人家里,超过两个客人家里的卫生间和床铺就接待不起,最终还是要把人家安排到宾馆里,还是要到饭店去吃饭。真的,我们只要有一辆车就够了,我们可以买辆大一点的车。这辆车可以保证我们家有足够的活力,可以让我们像一支箭一样,灵活有力地穿行在这个城市。
  我妈的脸慢慢红了,但她尽量克制着:你是说我们都睡在车里?洗澡拉屎就去公共厕所?
  你听我说完嘛。你们那个书店不是24小时营业的吗?你可以申请做夜班,我了解你们那里的夜班,只是需要有个人在那里值班而已,你完全可以在那里解决睡觉的问题。至于你的大衣柜,我建议你做一番清理,不常穿的,淘汰下来的,要么捐出去,要么扔掉,每個季节留三套日常换洗的,一过季就扔掉,下一季再买新的,你不是很喜欢买新衣服吗?衣服又不贵,随时都可以买。至于你嘛,我爸转向我:我准备给你转学,你愿意去上寄宿学校吗?能住宿的学校可都是好学校哦,当然学费也贵,但你们不要误会,新的生活方式并不是为了省钱,它并不一定省钱,它只是省了束缚和拖累,把我们从那几十个平方米的狭小空间里解放出来。以前,我们奔来跑去,不是在离开家的路上,就是在回家的路上,以后,我可以省掉这份力气了,我们不再需要做这种无意义的劳动了。我敢肯定,从此以后,我们各自的成绩只会更大,生活质量只会更高。
  我妈提高音量:上夜班是没法睡觉的,最多只能打打瞌睡,长期睡不好觉,恭喜你,不出一个月,你就可以荣升鳏夫,娶新老婆了。
  你看你看,这就是长期宅在家里的人的局限,我怎么会让你去受那个苦呢?相反,我是打算从现在开始,让你好好享受生活的,街上那么多按摩院、美容院、瑜伽馆、健身房、游泳馆,你完全可以在那些地方洗澡睡觉,睡好了,你可以去逛商场,去咖啡店、电影院、剧场、博物馆、美术馆,好地方多的是,你根本玩不过来。你可以在那些地方办卡,办卡可以享受优惠。你以前不是一直抱怨没有时间去那些地方吗?现在你有的是时间了,你没有任何家务,完全可以随心所欲地支配你的时间,你甚至可以重新去上个大学,去学一门新的语言。
  我明白了,我爸的意思是,这世界上有太多可供休息可供睡觉的地方,有太多这样那样的角落,多数时候,它们处于闲置的状态,这是多么大的浪费,其实,它们完全可以取代我们以前称之为家的地方。人待在家里都在干什么呢?多数时候都是躺在沙发上,很多人家沙发都躺烂了好几条,看电视?除了千篇一律的新闻就是些弱智的综艺,你看一晚上,不如在手机上刷半个小时屏。要不就是吃东西,把冰箱塞得满满的,一次又一次开门,把它们一点一点塞到你肚子里,让身上的脂肪一天天变厚。而且家里的拥挤往往被人所忽略,不要以为自家的房子够大,空间够大,当你有心事,当你有秘密,再大的房子你也会觉得好拥挤,挤得透不过气来,而当你走出去,马上觉得天高地远,自己比沧海一粟还要小,没有任何人在意你,你也不介意任何人,你随便挂上什么臭脸都行,甚至你自言自语地骂人都可以。
  你这是要把我放生?
  我很惊讶我妈这个时候还能开这种玩笑。
  我爸居然也哈哈大笑起来:亏你想得出!应该是打破家庭的樊笼,最大限度地利用我们身边的资源而已。
  那你呢?我问他,你做汽车游民?
  游民两个字说得好!我当然不会住汽车,那不舒服,也不健康。一家非常棒的画室聘请了我,等学员们离开以后,我可以睡在画室里,兴趣来了我说不定可以通宵作画,这回我算是回归本行了,说不定我能画出一幅传世之作来呢。
  我注意到我妈的表情慢慢变了,她似乎真的开始考虑我爸的提议。   为什么这个世界庸碌之辈这么多?其实很大一部分人还是有才气有想法的,都是后来,日常生活拖累了他们,消磨了他们的意志,如果他们能够脱离无意义的日常琐事,专注自己的兴趣所在,很多人都是可以做出不小的成绩来的。我觉得我就是这样的人,好歹我也是科班出身,可除了毕业作品和以前的课堂作业,我竟拿不出一幅代表作来。如果我一直保持在学校里的那种劲头,如果我后来不那么沉溺于家庭,不在无止境的家务中消耗掉体力,怎么可能是现在这个状态?不说了,太羞愧了,现在开始还不晚,我相信自己。
  你是想让我们一辈子都这么流浪下去?
  这怎么是流浪呢?这是换个活法,腾出更多的时间去工作、去创造,人生的意义在于创造不是吗?只有创造才能带来真正的愉悦感,享受带来的愉悦感是非常浅薄非常短暂的。
  我妈仍是一副被逼就范的样子:事已至此,也没有别的出路了,但我有三个条件——第一,我必须一周见一次儿子;第二,我需要一台新的笔记本电脑;第三,住宾馆的所有开销由你支付。我爸满口答应。
  相信我,这是新趋势,我们只是先走了一步而已。他信誓旦旦地说,我们家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形式稍稍变了一下,它还会继续变下去,一直变得每个人都觉得最舒服为止。
  讨论告一段落的时候,我妈偷偷向我爸招了招手,我爸不动声色地走了出去。
  为什么要回避我?我悄悄尾随过去,我有权利知道他们想要回避我的内容。
  我妈说:不能买车!他马上就要上高中了,高中可不是义务教育,还有大学,都需要钱,应该把钱留着给他读书。
  你错了,没有车,动都动不了,那就真死定了。
  车是个消费品!我妈就像知道我就在旁边偷听似的,压低粗重的声音:你以为你还有钱加油?
  请相信我,像以前一样相信我。
  我妈踩着这句话往我站的位置过来了,我赶紧溜到原来的位置坐好。
  毕竟是人家的生活,效仿起来,就像把理论付诸实践一样困难,一样充满谬误。
  我妈最先怀疑我爸想要借鉴的模式本身,她怀疑宾馆不让本地人登记住宿,虽然可笑,但猛一听好像也有一点点道理,本地人不都有家么?跑宾馆来干啥?这种怀疑当然遭到了我爸的大力嘲笑。然后,在我妈的坚持下,他们也比较过住宾馆和租房两种方案的优劣,他们拿出纸和笔,先算一家人一个月的各项开支,大大小小全加在一起,然后再估摸一下像原来那么大的房子的房租,结果发现家用开支是房租的一点五倍,如果租房,意味着我们的家用开支突然要变成以前的两点五倍,从目前的收入情况来看,显然会入不敷出。但如果只在周末住宾馆,就算每个星期住两天四星级以上的标间,也比租房来得便宜。我爸胜利了:看到了吧?再没有哪种办法比散兵式行动更合理了。
  所谓散兵式行动,就是我们三个人从此就不能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刷牙了,我们只有周末才能在宾馆团聚一次,周一到周五那几天里,我们各自为政。首先我妈要去书店申请调班,把自己的全部班次都调整为夜班,原因是她得了日光过敏症(当然是瞎编的,否则她怕人家不理解她为什么会提出这种傻瓜申请)。然后是安排我妈的白天生活。
  从我爸的表情来看,安排我妈的白天是个大工程,他为此反复推敲,写了一个长达三页纸的计划书。
  他先在网上淘了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旅行箱,它几乎是个小柜子,衣服可以在里面挂起来,还能装下一套充气枕头和床垫。这个旅行箱是专门为我妈准备的,她可以把它放在书店值班室里。24小时营业的书店在夜晚多半是自助服务,她可以在值班室里工作兼写作兼看电影电视(这正是她执意要买笔记本电脑的原因),也可以在充气床垫上保持轻度睡眠状态。睡觉的地方,放衣柜的地方,是女人的两个重要地盘,这两个地方弄好了,女人基本就幸福了一半。现在急需解决的最大问题是洗澡,不太讲究的话,书店的卫生间里是可以洗澡的,但我妈只白了我爸一眼,我爸就挥着手说:放心好了,一切都会给你安排好的。没过几天,我爸就拿出了另一套计划书,既然她在上夜班的时候已经抽空睡过觉了,我爸首先安排她去港式餐厅吃早茶,只要她愿意,她完全可以在那里消磨大半个上午,对我妈这种特别注意身材的人来说,连午饭都可以省掉了。然后去盲人按摩院做个按摩,为什么一定要指明是盲人按摩院呢?我爸说,他打听过了,盲人按摩院相对便宜,也不向客人推销产品,老老实实就只做按摩,而且都是真功夫,不像有些挂羊头卖狗肉的按摩院,那些丫头连穴位都找不到。按摩完毕,你可以去健身房玩玩,常去健身房的人,心态体态都年轻,重要的是,健身房有洗浴房,你可以在里面无拘无束地洗澡洗头,洗多久都可以,把皮肤泡得起皱都可以,然后你干干净净神清气爽地出来,进入你的自由时空,你可以去看场电影,看个演出,逛逛商店,喝杯咖啡,随便你干什么,只要不误了回去上班就行。
  我妈很久没说话,终于开口时,她的声音变得阴阳怪气:我哪消费得起那种富贵闲人的生活!你知道你说的那些地方的价格吗?你给我买单?全部由你买单?
  我爸显然是有充足准备的。我当然要为你买单,我不为你买单谁为你买单?但你可以聪明一点,你可以办年卡,申请VIP,如果是长年的VIP,还有额外折扣,总之,你会是里面享受优惠最多的一个。一旦你进入这个里面,肯定会发现越来越多的省钱的办法。你还可以为这些地方写软文,我知道他們有这个需要,一旦他们认可你的软文,你得到的可能不只是折扣,而是你意想不到的意外惊喜。总之,你会发现你正在进入一个新的天地。
  别再吹嘘你的新计划了,再怎么样也不如在自己家里。
  你一定得转过这个弯来,这是生活方式的改变,我已经跟你描述过上海那两个人是如何生活的,他们可不是丧家犬,他们是有钱人,但他们就选择了不要家的生活,家是什么?搬进新家第一年还兴冲冲的,第二年就开始厌倦,第三年就嫌弃得不要不要的,第五年就满眼垃圾,恨不得全部扔掉重来。为什么会这样?新鲜感没有了,不仅没有了新鲜感,还变成了负担和垃圾,还有各种因为习惯而觉察不到的束缚,总之,一个人有什么样的家,人就会长成什么形状。   但电视只有几个无趣的频道,此时的节目,全都无聊得令人发指。我关了电视,环顾一下房间,不多的几样东西比刚才的电视节目还要无聊,看来真的只能写作业了,不然干什么呢?不过这也太惨无人道了,我在学校过了整整五天,好不容易回到“家”,竟然只有写作业这一个选项。
  我妈进来的时候,一眼看到我在写作业,极度惊喜,她扬扬手里的东西,让我把衣服脱下来。
  原来她去买了个挂烫机。我就穿着三角裤站在她旁边看她熨衣服,她熨得很认真,皱巴巴的短袖衬衣很快就脱胎换骨。你把作业先放放,我们去吃晚饭。
  我看看窗外,吃晚饭似乎还早,就提议再写会儿作业。她握着挂烫机的手柄,扭过头来吃惊地看着我。我也觉得这不像我说的话,其实我是觉得应该等我爸回来,然后我们三个人一起出去。我隐约嗅出了某种不祥的味道,从我们见面到现在,我妈只字未提我爸,我爸自从在“游刃有余”上露过面,到现在未出一声。
  我写作业的时候,我妈像以往一样,翻腾我的书包。她看到了我的那张卷子,不到八十分,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我已经难受过了。没办法,这一周我过得很糟糕,我原来的生活是,上学,放学,写作业,走向饭桌,走向我的床,走向卫生间,除此以外,生活于我,没有更多的细节。现在我必须充当自己的管理者,同时又是实践者,这两个角色常常串位,因为紧张,我总是记错从宿舍到教室那几个关键的时间点,不是迟到,就是早到,心里也终日惶惶,只恨时间过得太慢。适应的焦虑远远大过考出不到八十分的焦虑,但我没法跟我妈诉说这一切,我担心她会以为我在找借口。
  不用回头,也知道我妈在我身后很激动,呼吸越来越粗重。
  但她一直不说话,这让我感到了不可忽视的压力,我背对着她说:对不起!
  我一开口,她就哭了起来。她帮我分析原因,觉得是他们害了我,她认为是家里的变动让我情绪波动,无心学习。我倒没这样想过,不过她这么一说,我觉得也有点道理,毕竟我有好几次做梦,都跟家里有关,白天我很忙,无暇去想这些事情,一旦睡着,我的神思就不受控制地跑到那些地方去了,我梦见我爸还在被人追赶,我梦见我妈在通宵书店里被坏人欺负,我梦见我被大雨淋湿,却无家可归。
  我被强行拉出去吃晚饭。我背上书包,这样可以边等饭边写作业。我妈说我变了,变得上进了。我实话告诉她,宾馆的小桌子高度不适合我,可能饭馆里的桌子高度更好一些。她一愣,从此闭嘴。
  我爸没来跟我们一起吃晚饭,他打电话给我,说周末的晚上画室特别忙,他实在无法抽身,但他明天一定会抽点时间出来见我。然后他在“游刃有余”上给我妈发了个名叫周末愉快的红包,叫我妈兑现给我。
  我妈终于问起我这一周的各种细节,我反倒说不出来了,我没有能力细述五天的生活,我只能说:还行,开始两天有点不太适应,后来慢慢好一点了。
  她摸了摸我的头发:没事的,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你知道吗?我十四岁开始寄读,第一个星期我觉得有一年那么长,但我总算没哭,虽然那几天里天天都有人号啕大哭;第二个星期,就没什么人哭了;第三个星期,晚自习一结束,宿舍里欢声笑语,老师至少要过来吼三次,才能勉强安静下来。
  我们没法欢声笑语,我们的生活老师就睡在旁边。
  这就好,有生活老师同睡就好。
  我感觉我上当了,我妈听到生活老师几个字,立刻如释重负,好像生活老师是另一个妈一样,事实上,生活老师往往只会说不,各种不,时刻不,只要他出现在寝室,我们就只有两件事情是被允许的,那就是闭嘴、睡觉。
  我妈还说:偶尔一次考砸了也没关系,我敢打赌,下个星期,你就能重新找回状态了,再也不会有考砸了这种事情发生。
  从饭馆出来的时候,我妈指着马路对面一组醒目的霓虹灯对我说,我们去那里报个名吧,这样你在周末会有归属感,还有写作业的地方,还能帮助你提高成绩。我知道那是个很有名的教辅机构,以前我妈也提过它,但被我爸很坚决地否定掉了。
  是你说服了我爸,还是你瞒着他自作主张?
  我做主,后来他也同意了。我能想象他们有过不愉快的争执。
  我倒觉得我妈的安排不错,想想那个宾馆房间,整整两天都待在那个房间里的话,我怕我会发疯,教辅机构至少在空间感上比宾馆好得多。
  然后我們去看了电影,看来我妈真的是在一丝不苟地执行我爸那个计划书。影片还不错,我在里面吃完了大份的爆米花,口渴难耐,又灌下一整瓶矿泉水,出来时,我感觉整个人都沉甸甸的。
  我妈提议我们散步回家,正好,可以把我鼓嘭嘭的肚子消下去一点。
  路灯下,我发现从后面看,我妈好像消瘦了一点,我妈承认了,她用手比画了一下:整整掉了八斤。
  我夸张地望着她,她是个常年嚷嚷减肥的人,最好的结果也只在两斤上下浮动,稍不注意,就能飙升五六斤,这次怎么才一个星期就掉了八斤?
  我可没在减肥。她委屈地申辩。
  是因为练瑜伽吗?我想起我爸的那份计划书。
  我还没开始呢。
  我让她讲讲这个星期她都是怎么过的,她温柔地看了我一眼,拍拍我的背说:不用担心,下个星期我就能完全适应了。你知道我是个比较笨的人。
  我们走到一座立交桥上,南北大贯通的风吹起我们的衣衫角,脚下是五颜六色的霓虹和流动的车河,我们靠着栏杆,体会着几乎要洞穿肉身的风,我故意张开嘴,风蛇一般游进体内,我有一种内外得到涤荡的感觉。回头看看我妈,她的头发时而全部卷到脸上,时而像在水中一样全部向上飞去,她并不动手拂一下,也不转动脑袋让风替她梳理,她像在跟风赌气一样,当她脸上盖满头发,全身静默不动时,我似乎能感觉她无声的台词:来呀,你再来呀,我根本不在乎。
  一家人就是这样,无论多么怪诞的姿势,多么荒唐的体会,无须解释,便能心意相通。我们就这样靠在立交桥的栏杆上,无言地享受强劲的夜风。后来,还是我打破了沉默,我说:想玩打赌吗?桥下这些人,你觉得他们是出发赶往某地呢,还是回家?   她盯着某地,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还可以这样想,在我们脚下,匆匆来去的,不是人流,而是密密麻麻的故事。
  有个内心装着写作梦的老妈,就得做好准备随时得听到类似的句子。后来我又无聊地蹦出一句:他们大概也在下面看着我们吧,他们会怎么想我们呢?
  她过了很久才幽幽开腔:你差点就见不到你妈了,有天晚上,我也是在这里站了很久,后来身子一晃差点掉了下去。你别误会,我没想自杀,我还有未成年的儿子呢,我没那么不负责任,我就是想告诉你,一个人最好不要独自到这种地方来,尤其不要久待,这地方的风有股邪气,能动摇人的内心。
  我表面纹丝不动,内心却奔腾得厉害,我知道她说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我也知道她为什么会“差点掉了下去”,说实话,她能坚持到现在,我挺佩服她的,换上是我,丈夫输光了家产,害得老婆孩子无家可归,我可能早就弄出大事来了。我用眼角扫了我妈一眼,只见她面色平静,神态自若,仿佛在跟我描述一件跟她不相干的事。
  一列全速行驶的火车,都走了一多半了,现在突然得知,它出故障了,真是留下来也不是,走也不是。这就是人到中年的悲剧。
  我的猜测果然没错,她不可能不沮丧、不绝望、不伤感。
  你不要这样想,就算失败,也不是你的失败!我索性替她叫起屈来。
  当然是我的失败,先是选择的失败,后来是管理的失败。婚姻啊,就是给自己增加一道风险。
  快到宾馆的时候,我郑重地说:我会还给你的,不就是个小破房吗?我会还你一个更大更好的。
  不要你还,你尽管去挣你自己的江山。
  父债子还嘛,天经地义。
  她虚弱地笑了。
  第二天早上,我来到那家教学机构,我向来不是一个鸡血的学生,我没想到,有一天我也会像那些鸡血者一样,在教辅机构里混日子。我妈给我订了全日制课程,也就是说,我要在这里待一整天,午饭也要在这里解决。我知道这是目前我存活于世的最佳方式。
  这里气氛好,适合读书,宾馆那地方,多少人住过,气场杂乱,不利于学习。我妈跟我轻声唠叨。
  这正是我妈比我爸强的地方,我爸光想到,你在宾馆睡个懒觉,起来写写作业,看看书,吃点东西,随便玩点什么,一天就过去了,他不会想到当我做这些的时候,我应该置身一个什么样的环境,环境对我有没有影响?也不会想到,我写作业,需要什么样的桌椅和光线,我看书,是要躺着还是坐着,当我想要站起来走一走时,如果三步就能碰到墙是种什么体验。他觉得介意这些事,就是娘,就是没有男人气。
  跟宾馆相比,教辅机构还有一个好处,大概连我妈都没有想到,几乎就在当天,我碰到了一个令我精神一振的女生,她跟我是同桌,我刚坐下,她就说,这是她的第二节课。也就是说,她也是上个星期刚刚插班进来的,补习班是一个星期上一次课,一次上一天。难怪只有我跟她的座位很突兀地挂在最后一排。
  她脸上有种流动的美,她眼里的光盈盈欲滴,每眨一下眼睛,脸上就会闪过一道奇特的阴影,同时向我这边发送一次电波。总之,她美得令我立刻忘了一切,忘记了宾馆,忘记了刚刚消失于无形的家。
  下午四点半,我们放学了,她是个慢性子,并不像那些人一样匆匆收拾东西下楼,她收拾书包的样子,让人感觉她是在故意磨蹭。
  我也不急,宾馆就在马路对面往右拐八百多米的地方,不知为什么,我不想让人知道我住在宾馆里,所以我希望我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
  她终于下楼去了,我怕自己走得太快,会在楼下再度碰上她,故意去了趟卫生间。当我终于慢吞吞来到一楼时,发现她还在楼下大厅里站着出神。她也看到我了。她走过来,问我要不要喝奶茶?我正想着要不要说实话,她接着说:我请客,我今天的零花钱还没花完。
  她不由分说带着我往店铺走,当我们一人捧着一杯丝袜奶茶来到街边时,她说:我是被大人塞进来的,他们总是担心我们一不上课就会想入非非,他们真愚蠢。
  我含着吸管不假思索地点头。你呢?她问。
  跟你差不多。
  在不方便说更多的情况下,附和是最安全的。
  你家离这里远吗?
  不远,就在附近。
  那不错,我还要去坐地铁。
  但她一點都没有急着去坐地铁的样子。我提醒她,晚高峰就快到了。
  她猛吸一口:我才不在乎高不高峰呢。
  不知为什么,当她睁大清澈如羚羊般的眼睛漫无目的地望着前方时,我总觉得那里面可能酝酿着某种不可知的风暴。
  你明天还有课吗?她突然转向我。
  我摇头。我已经预感到她明天还要来上课了,此时此刻,我真后悔没让我妈给我报两天的课。
  实际上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明天下午就要返校,所以我妈早就把明天上午安排好了,她说她会带我去个地方逛逛,然后吃午饭,休息片刻后,她再把我送到学校门口。但我不能告诉她这些,身为男生,就是不要贸然向他人暴露隐私。这是我爸对我的教诲。
  你不会明天还要来上课吧?
  当然要,我等于同时上了两所学校。学霸,说得好听,不就是个留级生吗?
  你真的是学霸呀?太厉害了,但你能不能不要用这种语气谈论它?照顾照顾学渣的心情嘛。
  你又不是学渣。别这么看着我,凭你上课的表现我就知道,你马上就要变成学霸了。
  也许是林静怡带给我的心理暗示,也许她一针见血,道破了所谓学霸的秘密,我的成绩真的开始突飞猛进,在班上迅速蹿到令人瞩目的位置。但本能告诉我,不要告诉他们我上了全科补习学校,不要让他们知道突进的秘密,不要让他们知道学校的这些东西,我已经在外面快速学过一遍了。
  当我把期中考试成绩名列前茅的消息发到“游刃有余”上时,我爸我妈的兴奋之情差点引爆了我的手机,不怪他们,之前我从未给他们看过如此辉煌的成绩,连我自己都觉得仿佛是在做梦,我在梦里爬上了光彩熠熠的宝座。   这个周末,他们表示,一定要好好庆祝一番。我爸还表示,届时他也会有好消息送给我们。
  第二天,我爸爸载着我妈破天荒来学校接我。难道这就是他说的好消息?
  汽车开了好久,是往郊外方向开的,差不多一个小时后,我们来到一片别墅前。
  这个周末,我们住在这里。我爸尽量说得不动声色,但我从他眼角眉梢看出了尽量克制的得意。
  真是一片世外桃源般的所在。我知道我爸為什么租得起别墅了,估计这里的房租比市区的宾馆还便宜。当然,我不会问他价格方面的事,问他他也不会老老实实告诉我,他总是说,你就别操心这些事了,你把注意力放在读书上就行。
  居然还有一狗一猫,我爸递给我妈一张纸,我妈接过去认真看了起来。我发现屋里有一辆平衡车,就问我能不能骑上这车出去玩玩。我爸大声说:此时此刻起,到你离开为止,这里就是你的家,你可以在你家里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我骑着平衡车,我爸爸牵着狗,我们三个时而并排而行,时而拉开距离。别看这里房子挺多,人却少得很,路上几乎看不到什么人,我问我爸:这里的租金贵吗?
  我爸想了一下才告诉我:不要钱。本来不想告诉你实情的,但让你知道也无妨,我一个朋友,他们全家要去一趟外地,委托我帮他们照看房子,还有他的狗和猫。
  他刚一说完,我就从平衡车上下来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有点紧张,还有点难为情。我把平衡车交给他,说我不骑了,他奇怪地瞪着我:那你也得把它拿回去放放好啊。
  从小区骑回去,不到四百米远,我却走得萎靡而沉重,如果是我爸租住的,为之付了钱的,我可能不会有这种感觉,至少我不会有类似仆人的儿子的感觉。
  我妈在厨房里忙活,我看到了我爸交给她的那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注意事项,包括各种开关的位置,各种遥控器的位置,wifi密码,以及小区门房的值班电话,物业管理处的电话,最后特别有一条:请不要动用楼上的卧室,谢谢!
  这话让我不舒服。我去问我妈:你觉得我们在这里过周末合适吗?
  应该没问题吧,毕竟是你爸的朋友让我们来的,我们也不白住,是有责任的。
  也就是说,我们全家都是来给人家看房子的?
  也不能这么说,朋友之间,互相帮忙是应该的。
  那个人知道我们现在没有家了吗?
  我妈拎着锅铲呆望着我,接着粲然一笑:你想太多了,我们是特地来这里为你庆祝的。
  我爸从酒柜里拿来一瓶酒,我提醒他:那张纸上写了吗?这酒你可以喝吗?连我都听出自己的声音很刺耳,我爸肯定也听出来了,他愣了一下,不高兴地说:喝了又怎样?难道一瓶酒我还买不起?
  不经允许,怎么可以随便喝人家的酒?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非得发出这种令人讨厌的声音。
  我妈站出来打圆场:先不管这些,先说庆贺的事,这才是我们来这里的目的。祝贺你!能跻身班级前三,是一件非常了不得的事情,我一想到这点就浑身是劲。
  在宾馆里庆贺不也一样吗?
  我爸瞪着我,一副就要发作的表情。我妈把嘴凑到我耳边来:宾馆没有这里温馨,没有家的感觉。
  我还想说,为什么不肯正视现实,我们本来就没有家了,为什么非要冒充有家的样子?我一点都不稀罕什么家不家的,但我妈放在我大腿上的手突然变成了钳子,她使劲拧了一下,说:想想你妈那天在天桥上跟你说的话。
  心里一紧,说实话,我不记得她的原话,但我依稀记得,她说她差点掉了下去。
  我换了一种声音,对我爸说:给我倒点酒吧,我也想喝一点点。
  三只亮晶晶的酒杯,三张笑吟吟的脸,似乎灯也更亮了,我们一起举杯,我妈赶紧拿起手机来了张自拍,一眨眼,她就把这张照片发到朋友圈里去了,照片上,酒杯折射出晶莹的光芒,酒浓如血,笑靥如花,她在照片上方配文:儿子周末放学回家,老公烧制几样小菜,幸福,就是这么简单。照片的背景,是人家别墅里简约而不简单的家具,我猜,所有看到这张照片的人都会认为我们是在自己家里。
  我妈说:不好意思,我有点得寸进尺,既然你已经拿下了第三,能不能再使把力,争取下回拿到第二呢?
  我说,第二有什么意思,下回我给你拿第一!
  我妈又惊又喜,两眼瞪得溜圆:真的真的?
  这有什么难的?你想想,我在补习班学一遍,又在学校再学一遍,一个学了两遍的人,去跟人家只学了一遍的人去拼,谁赢谁输还不是明摆着的。
  我妈闭着眼睛拼命摇头:又不是你一个人在外面补课。几乎人人都在外面补,跑到你前面的也就两个人,说明什么?说明有人学两遍也不行。
  我爸根本无视我们的争论,等我们的讨论终于尘埃落定时,他推出了他的新发现。
  你们不觉得这是我们家新生活运动带来的胜利果实吗?他得意地看看我妈,又看看我:以前的周末,你除了睡懒觉,就是看闲书、玩手机、打游戏,样样都是家这个东西带来的副产品。不怪你,人人都这样,一进家门就松弛得没个人形,连好好地坐着都不肯,要歪着,要躺着,衣服也不肯好好穿,衣冠不整,趿拉着鞋,还有人头也不梳,脸也不洗,甚至饭都懒得吃,更懒得做。我听过太多了,能不下楼,尽量不下楼,宁可在家吃快餐面,叫外卖,成天躺在床上,歪在沙发上,一点精气神都从松散的身体里跑光了,哪里还有干正事的心思呢?所以说,家就是个消磨意志的地方,一个人不管他的志向有多远大,把他放家里关几年再来看,肯定是脸色苍白,肥胖虚肿,四肢无力。以前我们听了太多歌颂家庭的陈词滥调,以为家真的是加油站,是避风港,现在,活生生的事实摆在眼前,这才多长时间,就因为你没有躺在家里足不出户无法无天,你的精气神还完整保存在你的丹田没有泄漏半分,学习起来才更专注更高效,所以我的体会就是,家可能是温柔乡,但也可能是蚀骨乡。
  我当然不赞成我爸的理论,与其说我的成绩是补课补来的,还不如说是林静怡带来的。原来她才是真学霸,那天我向她请教一个问题(进补习班的当天,我们就互留了手机号码),她给我传来一张卷子,也许是无意所致,我在照片的最上端看到了那张卷子的得分,居然是满分,要知道,类似难度级别的卷子,我们学校从来没有人得过满分。   跟这样一个人做同桌,不做出几张看得过去的卷子怎么好意思!所以我拼命刷题,刷着刷着,我就快要赶上她了,她似乎发觉了,有一次,她一脸嘲弄地看着我:开始发育了哈?我不太明白,她解释:以前还处在混沌未开的婴儿时期,现在开始发力了,进入懵里懵懂的少年期了,是谁点了你的回车键?
  你呀。我不由自主地说。
  她看了看我,头一歪:我的确不喜欢笨孩子。然后又没事人一样去听课了。
  我多么希望每一天能过得更快一点,周末尽快到来,然后周末的每一个小时每一分钟又都过得极慢极慢,最好像醉汉一样趴在地上不再动弹。
  美中不足的是,我们的别墅之夜最终不欢而散,晚餐临近结束时,我妈突然来了句:其实,这里的房子也不是那么贵,我们可以考虑分期付款。
  我爸不等她说完就炸了:你怎么能说变就变呢?我们的新计划才刚刚开始,还没到走到最好的时候呢。
  咦?新生活计划也没说不买房子呀,难道你想让我们一直这样藏着躲着偷着生活吗?
  我爸看来是真的震惊了:你在说什么?你怎么能这样看待我们的新生活?
  难道不是?我妈也同样震惊无比。
  他们俩绷紧身体,瞪着对方,像在估计对方的实力,随时准备出手。没多久,我妈开始流泪,她一流泪,绷紧的身体就软塌下来,人也矮了下去,她一矮,我爸也失去了斗志,两手撑着桌沿,一双眼睛不知道该去看哪里。
  这样吧,如果你反悔了,我可以给你自由,你上岸,走人,我跟儿子继续走下去。道不同志不合没必要强扭在一起,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离婚,再嫁,都行,我绝不干涉你,更不拖你后腿。
  你这是耍流氓,半辈子都过去了,你害得我一文不名、一无所有,现在却说要给我自由,我拿什么去自由?
  我妈的声泪俱下,一点一点摧毁了我爸的坚强意志,他换上一副沉痛的表情:总比心不甘情不愿跟我这样熬着好啊!我也不是一定要给你自由,我只是说,如果你不满意我这里,我允许你去寻找你满意的,我这里的门钥匙还给你留着,一切待遇也都给你留着,你找到了就交还给我,找不到你还拿着,怎么样?政策够宽松了吧?
  吃过饭,我妈说她想去散散步,从我面前路过时,在我头上摸了一下,我明白那个手势,那不是邀请的意思,如果她想让我一同去,她会揽我的肩。那一瞬间,我感到格外孤独。再看看我爸,他脸上分明写着一抹凄惶,男人真是奇怪,离开了母亲,离开了妻子,就会显得张皇无助,而当她们还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并未觉得她们有多重要。
  但我爸显然跟我想的不一样。他说:还好你已经大了,如果你还是个小屁孩,或者更小一点,我也不会冒这个险,一切都在最好的时候。
  最好的时候?我看不出来,你真不打算买房子了?
  你想想,我们坐了多少飞机、火车和轮船,却很少很少有人想到应该去买一个属于自己的飞机、火车和轮船。其实房子也一样,没有房子,我们一样生活在屋顶下,一样睡在床上,坐在椅子上,你的屁股不会提醒你,这椅子的所有权不是你的,所以你不能坐。你可能会说,房子是每天需要的,飞机火车不是这样,是的,的确是这样,但你再想想,当我们有房子的时候,白天,我们去上班,你去上学,我们的房子里住着谁?没有,一个人也没有,我们的房子空在那里,闲置在那里,浪费在那里。或者你要说,房子是不动产,是属于我们的财产,没错,但你知道对我们家来说,最有价值的财产是什么?是智力投资、教育投资,是把你变成一个有能耐有本事的人,这样的人才有增值的能力,培养这样的人才是有效投资,否则,把全部精力都放在挣钱买房上面,却忽略了你,让你变成一个平庸的人,那才是最大的失策,最大的投资失误。我没说错吧,给你做个选择题:一、给你一套房子,二、给你一身本事,你选择哪个?肯定选择第二个呀。你看看你现在,你的成绩刷新了历史纪录,你真的让我看到了曙光,真是祸福相依,我的坏事把我的儿子变成学霸了,这样的牺牲,我心甘情愿,我欢迎再来。
  我望着他说个不停的嘴,无言以对。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你妈,她虽然没说,但我知道她很矛盾,有时觉得这样也不错,有时又好像很沮丧,这也难怪,她毕竟是个女人,女人总是瞻前顾后,优柔寡断。
  这个女人很快就回来了,她看上去稍稍有点紧张:你确定他们今天不会突然回来吗?
  钥匙都在我这里了。
  万一他们飞机延误了呢?万一有什么意外让他们突然取消行程呢?
  我爸看了她一会儿,才说:你刚才在外面看到什么了吗?
  我看到一辆警车停在那里,他们在检查一套没住人的别墅,听小区保安的意思,这里发生过几起非法入住事件,趁主人不在家,撬锁翻窗进去,在里面住宿,还把里面搞得一塌糊涂。
  我爸起身,去拿来那张备忘纸,又把钥匙找出来,拍在桌上。你到底在担心什么?你就是不信任我,就算我是那种撬锁翻窗之徒,我能把老婆孩子带来一起观赏我的非法行径吗?你对我就这么没信心吗?
  好吧,是我让你们扫兴了,我只是有点紧张,因为那个保安格外多看了我几眼。
  让他来呀,让他来查,我有人家留给我的纸条,还有钥匙。实在不行,他还可以当场电话联系房主。不过,他们这么负责,也是好事,至少我们住在这里是安全的。
  我妈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万一我们住在这里的时候遭了小偷怎么办?那我们可说不清了。还有,会不会突然有人來他家串门,一看不对劲,报了警,虽然解释得清,但终归是我们扫兴呀。你别说,还真不如住宾馆,虽然房间小一点,但住得理直气壮,还有服务员可以支使。
  但到了深夜,当我妈沐浴过,从头到脚散发着高级香波的清香,裹着睡袍,来到阳台上看星星时,她不再觉得宾馆好了,她仰着头,神往地望向夜空。
  很多年、很多年没有看到过星星了,原来星星还是这么多呀。
  不错吧!刚刚还说不如住宾馆。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每个周末都住别墅。   别馋我了,我知道像今天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
  然后,我看见我爸的上身倾向我妈,难道他要亲吻她了?我有点不好意思,但并没有移开视线,我想看看他们亲吻的样子。结果,我爸只是凑近我妈说了几句话:相信我,我一定能给你们想要的生活。
  第二天清早,我起床往市区赶,我爸听见响动,打着呵欠出来,他得开车送我,然后他再去画室。他刷着牙说:其实你可以迟到一会儿,又不是学校,没人会为难你。我没吱声,他哪里知道,我不过是想早一点看到林静怡,并且跟她做同桌。补习班教室没有固定座位,谁去得早,谁就有优先选择座位的权利,还有替别人占座的权利。
  我已经整整一个星期没见到她了。
  结果我还是晚了,但林静怡把她的书包放在她旁边的座位上,我刚一露面,她就伸手指了指替我占的座。那一刻,我心花怒放到了天边。
  刚一坐下,林静怡就重重地往我桌上放了个东西,是只纸包着的橘子。我感到口腔里瞬间溢满了酸水。
  提神神器!她说,昨晚追剧追得太晚了,待会儿要是打瞌睡,你记得摇我一下。
  她问我喜不喜欢追剧,追哪些剧?我说我从不看电视,她瞪起眼睛问我,那你昨天在干吗?我想了想说:看星星,发呆,然后不知不觉像老年痴呆一样睡了过去。
  我看到她神情有些恍惚,但只有一刹那,很快又恢复成雄赳赳短平快的表情。
  你昨晚在哪里?不是说偏远的山区才能看得到星星吗?
  我只得说出那个别墅小区的名字,她做了个恨恨的表情:靠!可以带我去看看星星吗?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星星。
  呃……要看天气,不是每天晚上都有。
  哪天有,就哪天给我打电话,然后我立马飞奔过去,又不是特别远。要不下个星期怎么样?下个星期我们上完补习课,直接去你家,我就住你们家阳台上,我太想跟星星睡一晚上了。
  我知道这事变得有点棘手了,但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走。我想我终归是要找到理由拒绝她的,因为我们肯定不可能再次住进那间别墅,世上就没有这么美好这么巧合的事。
  这天接下来的时间里,我改变风格,尽量少说话,跟她保持微妙的距离,我怕她突然冲动起来,缠着我今天晚上就带她去看星星。在我看来,她正是那种随时都能冲动起来的主儿。
  最后一节课是随堂测,我飞快地做完卷子,轻手轻脚地拎上书包,逃一般来到教室外面。在窗外回头一看,林静怡还趴在桌上奋笔疾书呢。
  还要半个小时才放学,以往,我和林静怡总要在楼下找个地方坐一坐,喝点东西,消磨个把小时才各自回家。今天只能提前去我爸的画室,等他下班了跟他一起回“家”。
  当我们沐浴着残阳的余晖回“家”的时候,我妈还在床上躺着,我们以为她病了,细一问才知道,原来她只是舍不得离开这张舒服的大床而已,她的书店、按摩院、美容院,那些地方的床都不如这个家里的床舒服,她实在太贪恋躺在床上的感觉了,所以她今天一直没下床,吃东西喝水都坚持在床上进行。
  我和我爸对看一眼,为了以实际行动支持她的享受,我们并肩退了出来。
  我妈就有这种本事,明明她是一家之主,应该由她来对我嘘寒问暖,但事情往往正好相反,总是我在关注她的情绪,她高兴,我也快乐;她不高兴,我就难受,甚至心疼。
  我和我爸来到厨房,我们想把晚饭做好了再去叫她。
  有时真的挺想把她嫁出去的,嫁给一个好人家。我爸说出这句话时,我正在洗菜,心里一震,一颗西红柿掉了出来。
  我爸捡起西红柿说:给我们家的弱女子做个糖蜜西红柿吧。
  我知道她在强撑。我说:你有你的画室,我也有我的宿舍,就她没有自己的地盘,一两天还好说,时间一长,她可能真的蛮难受的。
  她要面子,还有道德洁癖,一个人同时具备这两种品质,会过得很苦。是该想想办法了。我爸放下菜刀,叉腰望着锅里,隔着锅盖,可以看到一条鱼卧在翻滚的汤里。
  什么办法?离婚?你想把我变成没妈的孩子?
  去!是离婚,又不是去世,怎么就没妈了?
  晚餐的气氛十分融洽,我们把餐桌设在阳台上,暮色朦胧,我们边吃边聊。我妈仍然穿着睡袍,未经整理的卷发乱如飞蓬,越发衬得她的脸又小又白,乍一看,真的有股慵懒华贵之感,跟这片别墅小区的背景特别吻合。再看看我爸,他就普通多了,一看就是个极其普通的小人物,奇怪,我妈一样是普通的小人物,为什么偶尔却会有大于她身份的恍惚时刻呢?
  今晚还会有星星的。我妈望着天空说。
  我想起林静怡,不禁有点后悔。如果我邀请她过来,并且跟父母打好招呼,请他们全力配合,今晚不就是个不错的观星之夜吗?不就了却了一桩心事吗?这样想着,不禁说了出来。
  我爸十分振奋:怎么不带过来呢?男孩子要主动一点。
  我妈怀疑地看着我:她真的是学霸吗?
  算了吧,如果这次她来看了星星,下次她还想来怎么办?或者下次她想来的时候直接过来,屋里的主人却不是我们,又怎么办?
  我的话触到了他们的痛处,他们都不吱声了。后来,还是我爸脑子活泛,他说:你赶紧跟她联系,问她要不要来?如果来,我们去接她,而且我告诉你一个不可能有下次的办法,你就说我们要搬家了,马上就要搬到市区去了,正因为这样,你才问她要不要今天过来,因为以后就没这么方便了。
  這个提议被我们反复论证、模拟了两遍,最后,在扫视了我爸我妈一眼后,我拨通了林静怡的电话。
  她好像有点被吓倒了,我们中间空白了好长一段,她才如梦方醒:你是说,叫我现在到你家去看星星?
  是的,我和我爸可以开车过来接你。
  这个,你爸会不会太辛苦啊?透过她的声音,我感觉她已经兴奋起来了。
  就这样,我和我爸上了车,全速向市区驶去,我妈则留在“家”里收拾,迎接我的客人。   林静怡站在她家的小区门口等我们,身后是她爸爸,也许是光线的原因,她爸爸看上去肤色很深,但个头高大,有种不怒自威的派头,言行举止却温暖和善,对我们的诚意邀请再三表示不安和感动。为了方便联系,我们两家当场交换了我和林静怡的学校和班级,拨打了彼此的电话,我能感到他表达诚挚谢意的背后,潜伏着多少不安和警惕。当然,这一切都在证明,他是一个好父亲。
  汽车向郊外驶去,我和林静怡之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比我们听课时的距离大得多,很奇怪,当我们可以靠得更近时,我们却自然而然地保持着距离。
  我始终没搞明白,我妈是如何在两个多小时的时间里把二楼阔大的阳台布置成那样的,栏杆边摆满鲜花,两只摇摇椅上摆着可爱抱枕,墙边的小几上放满了吃的,还有酒水和饮料,她甚至还弄了一个烧烤架,餐盘刀叉摆放妥当。总之,一切就绪,虚位以待。
  我找了个机会,悄悄问我妈,她是如何做到的。她一笑:为了我儿子的第一次社交,妈妈今晚把整个外卖圈都搅得不安生了。怎么样?还看不看得出来是别人的家?
  这天晚上,我们每个人都把肚子吃得鼓嘭嘭的,还在百度和望远镜的帮助下,勉强认出了几个星座。我妈抽空把林静怡领到她的睡房,告诉她各种小细节,还特别告诉林静怡,这个门是可以反锁的。凌晨时分,我爸我妈进房间去了,把整个阳台留给我们。
  林静怡看了看手机,突然乐不可支地笑起来,我问她笑什么,她说没想到她爸也跟过来了,就住在离这里不到两公里的一间家庭旅馆里。上次我参加班上同学的生日趴,他也是这样,悄悄在附近找个地方埋伏下来,还让我不要告诉别人。
  真是个好爸爸。
  其实他可以跟你一起到这里的。
  这也不懂?不想打扰我嘛。
  我们在阳台上坐到凌晨两点多,林静怡的手机亮了一下,她看了一眼,说:我要睡觉了。径直走到我妈替她安排的卧室,关上房门,尽管非常轻,我还是听见了房门反锁的声音。我猜,刚才肯定是她爸爸在提醒她,该睡觉了。
  说真的,我很羡慕她有这样的爸爸,明明管得很紧,看起来却很宽松。
  上午十点多,我妈放弃了在家享受睡床的机会,跟我们一起乘车出来,她说她一定要当面把林静怡交回她家里。
  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的时候,林静怡突如其来地要求下车,她说她必须去一下旁边的超市,然后她就自己走回去,因为她家就在前面几百米远的地方。我妈不同意,坚持要把她好好的送还到她父母手上。林静怡向我妈出示她的手机:不用不用,你看,我刚刚已经跟我爸联系过了。然后,不等我妈说话,就拉开车门,钻了出去。正好绿灯亮了,我爸只好往前开。我妈回头往后看,我也跟着一起回头,林静怡背着双肩包,灵巧的背影刚好跨进超市大门。
  我妈不高兴地说:这孩子,心里想什么就是什么,完全不顾忌别人的感受。
  我爸说:你算了吧,也许人家此时此刻必须去买你们女人的某种必需品,那种事当然不能拖啦。
  无论如何,我妈让我爸停了车。
  我一定得去找到她,这就像还人家钱,一定要让人家当面点清,以后出了任何岔子,都与我们无关。
  其实我很理解林静怡,我们是靠超市抚养长大的一群人,我们的生活离不开超市,无论何时,只要我们去趟超市,总能找到一点适合自己心意的小东西,总能安慰一下自己焦枯的心田,一瓶可乐、一小袋零食、一只指甲剪、一个冰激凌,甚至一小碗关东煮,对了,我打赌她是去买关东煮了,有时补习班下课,她也会溜下楼去买碗关东煮。她说过,她怀疑全市所有超市的关东煮都在汤里放了罂粟花果子,否则她不会像依赖空气一样依赖上它。其实我也一样,我依赖的是可乐,一小瓶可乐,比最便宜的矿泉水贵不了多少,却能令我的身体陡地清醒过来,可乐就是我的鸦片,一个成天除了功课就没法再想到别的事物的人,心里怎么会不焦枯?这样的焦枯像地上的绒尘一样,不大看得出来,又永远除不尽,只能靠关东煮和可乐这样的东西去冲淡它、打败它。
  你妈是对的。我妈一走,我爸就借机向我传授为人处事之道:不把她完璧归赵,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们就万劫不复了。
  将近二十分钟过去了,我妈和林静怡在我们的默默注视下,并肩走了过来,我猜得果然不错,林静怡捧着一小碗关东煮,边走边吃,我妈笑容满面,不停地说着什么。
  差不多过了半个小时,我都快睡过去了,我妈才风风火火地拉开车门坐了进来。
  明知你们在等我,我却不得已在她家坐了一小会儿,太不像话了。不过,他们家可真是土豪啊。
  车里一片寂静。
  我爸终于开腔了:怎么土豪了?声音有点生硬。
  房子是双层的,算了,到底怎么土豪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我一进去就感到自卑。
  又沉寂了一阵,我妈突然脸一变:早上出门的時候,你去开车,她在门口跟我说,她还是更喜欢住在市区,因为坐车让她感到疲倦。别看她还小,心里什么都清楚,没准一肚子市侩。
  我忍不住说:关你什么事,不要真把自己当成那别墅的主人了。
  沉默哐的一声,再次罩了下来。
  最后还是我爸慢慢苏醒。看看你们那点心理素质!房子了不起吗?房子就代表人的一切价值吗?她是学霸,你一样是学霸,你能躺在星星下面睡觉,她还不能呢。接下来你肯定还会有更多惊喜、更多收获,她会有吗?她只会住在那个房子里,每天每天在同一条路上来来去去,她永远别想品尝到生活的新鲜与丰富,而你注定每天都不一样,至少是每个星期都不一样。生活不就是发现自己的多种可能性吗?
  我偷偷打量一下正在开车的爸爸,我觉得他越来越像一只刚刚放出笼子的公鸡。
  周末别墅打开了我爸的新思路,此后我们又突如其来地住进过很多匪夷所思的地方。
  有天我们正在吃晚饭,我爸和我妈正在商量是去宾馆还是那种快捷连锁店,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放下电话,他迫不及待地说:走走走,别吃了,打包带走,马上去迪士尼。原来他在朋友圈看到一个消息,有人临时有事,事先订下的迪士尼套房赶不过去了,免费转让。我爸第一时间打过去,接住了这个天降的馅饼。那真是一个心旷神怡的夜晚,我们三个人在迪士尼乐园看焰火,尝美食,看表演,忙活了大半夜,才兴奋又疲惫地进入我们在城堡里的免费套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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