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云凌霄记·国破山河在(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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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情提要:


  颜苍恒在南诏的密林中,寻找到负气出走的娜拉,可突然蹿出三头猛虎,正是六年前南诏王族逻亦清所养。正在颜苍恒他们陷入危难之时,当年被逻亦清所擒的那头小象前来复仇,杀死逻亦清与一众士兵。随后,逻亦婷以长鬃族安危,胁迫颜苍恒跟随自己去南诏,并在之后的和亲途中帮助自己逃跑……

一、凌云大佛


  两日后便是启程之时,郑回带着颜苍恒从西城门而出,去往滇池,远远看见湖岸上一条大道的两侧,列着两排劲装结束的南诏士兵,大道正中,是一支整装待发的庞大马队,总共有三四十匹南诏健马,除了各人坐骑,其余的马则驮着行帐水食的和骠国玉器。
  永昌王閣诚节亲自送别女儿,逻亦婷的母亲与姐姐紧紧搂住逻亦婷,早已泪流满颊,倒是逻亦婷脸色坚强,强忍着不哭。
  郑回与颜苍恒走到近前。逻亦婷向颜苍恒微微点了点头,狄烈快步迎上前来,向郑回行了一礼,便热情地将颜苍恒带到马队中与诸人照面。
  众侍卫早已换上骠国商队服饰,得知颜苍恒是郡主的救命恩人,都客气地上前行礼。但颜苍恒发现,这些侍卫中没有一人是逻亦婷的心腹罗苴,可见永昌王对女儿也并不尽信。
  除了侍卫,还有两人神色孤傲,自顾自地站在一旁。颜苍恒偷瞥二人,只见他们都已三十多岁,身材一高一矮,高个的上半身瘦长孱弱,双腿却粗长有力;矮个却恰好与他相反,双腿又细又短,腰以上却膀大胸挺,甚是健壮。颜苍恒见他们形貌如此特殊,登时想到了郑回说的那两位苍洱派高手赤河子与尤哥多。
  忽听一个和善的声音道:“这位一定是救了郡主的禾木茶英雄,在下岩纳,一路上可要你多担待了。”说的竟是与长鬃族语相近的蛮语。
  颜苍恒扭头看去,却吃惊不小,只见岩纳年纪不到四十岁,神采奕奕,温恭尔雅,若不是郑回事先提点,他怎么也不会觉得此人是个卑鄙之徒,愣了一下,才以长鬃族语道:“岩纳大人。”
  岩纳上前拍了拍他肩头,笑呵呵道:“大家都是为永昌王做事,不必这么拘束,叫我岩纳大哥便是。”
  颜苍恒见他笑容满面,毫无架子,不禁心中嘀咕:这岩纳看着实在不像个坏人,郑伯伯会不会弄错了?
  狄烈又拿来一套骠国商队的服饰让颜苍恒换上,他刚穿好,便听一阵号角声响起。
  阁诚节沉声道:“启程吧。”将逻亦婷从她母亲怀中拉出,送上了坐骑。
  岩纳、赤河子、尤哥多与众侍卫分别上马,颜苍恒也纵身上马,用眼神与郑回告别,郑回也向着他微微点头。
  大道两侧的士兵取出铜鼓,轻轻地敲击。在鼓声和哭声的交鸣中,马队浩浩荡荡地前行,逻亦婷起初还狠下心不回头,等马队行出了十多里,终于忍不住回首眺望,可远山阻隔,哪里还瞧得见亲人的身影,不禁悲从中来,怆然泪下。
  行了一日,便出了南诏地界,进入巂州。六年前,吐蕃联兵南诏,攻取大唐巂州及会同军,如今巂州名义上被吐蕃占据,实则各路豪强割据,十分混乱。
  岩纳身上带着一份从骠国大臣手中重金购得的通关文牒,沿途又用金银玉器贿赂打点,一路畅通无阻。
  逻亦婷有时呆呆想着心事,有时看几眼颜苍恒,似想和他说话,无奈开口不得。赤河子和尤哥多面容冷峻,从不和旁人多说一句,颜苍恒听到侍卫对他们的称呼,才知道那高个儿是赤河子,矮个是尤哥多。
  途中颜苍恒顾盼四周,只见人烟稀少,尽是些断壁残垣,不禁感慨良多。当年他被掳去南诏前,此地还是大唐国土,如今却已陷落番邦,六年过去,大唐军队竟也未能收复,也不知安禄山之乱是否平息,但他身在马队,不便去找人询问,又随马队行了半个时辰,天色渐暗,岩纳便寻了一处客栈歇息。
  过了三更,等同房的侍卫睡熟了,颜苍恒悄然而出,此刻还有两名侍卫在楼下值夜,说是保护逻亦婷,实则也是防她逃跑。他小心翼翼地来到逻亦婷的客房外,轻敲了门两下,又学了一声猫叫。
  这是两人约定好的讯号,倏尔逻亦婷开门将他迎入,房内只有她一人。原来逻亦婷为方便与颜苍恒相见,让服侍自己的两个婢女另住一间。
  逻亦婷盯着颜苍恒,也不说话只是发笑。
  颜苍恒道:“什么这般好笑?”
  逻亦婷道:“你猜猜。”
  颜苍恒想了想道:“莫非你听说那回纥王爷是个世间少有的美男子,喜出望外了么?”
  逻亦婷脸色一沉道:“不错,我刚听说了,那位回纥王爷貌胜潘安,倜傥潇洒,比你好看一百倍。”
  颜苍恒笑道:“那可真要恭喜你了。”
  逻亦婷气道:“你还笑,你这个傻瓜,谁见过那回纥王爷,谁又知他长的什么模样。”
  颜苍恒挠挠头:“原来你是说笑的,那你方才笑什么?”
  逻亦婷别过脸去道:“我一时没了心情,不想说了。”
  颜苍恒一脸糊涂,也不知何时得罪了她,等了小半会儿,又见逻亦婷转回脸来,瞪他一眼,随即打量他身上衣裳,扑哧一笑。
  颜苍恒更是不解:“我有什么好笑的?”
  逻亦婷道:“你身上穿着这套商人的衣裳,脸上却没一丝生意人的机灵样,就好像这衣裳是你偷来的,笑死人了,早上我便想发笑,憋了一路,差点没把我憋坏。”又是哈哈大笑。
  颜苍恒道:“我也觉得别扭,那有什么法子,说正经的,你想出什么好主意了吗?”
  逻亦婷摇摇头,幽幽道:“若是这一路能永远不停地走下去,倒也挺好。”
  颜苍恒仍是猜不透她的心思,两人又说了几句话,颜苍恒推门而出,轻轻将门阖好,正要转身回房,突见远处站着一个人影。颜苍恒大吃一惊,定睛看去,才发现那人竟是岩纳,一时心口狂跳,惶急无措。   岩纳起初目光冰冷,疑色满容,倏然间由阴转晴,笑着道:“我听到一些声响,担忧郡主安危,所以过来瞧瞧,想不到禾木茶兄弟如此尽责,将郡主守护得如此周到,我真是多虑了。”
  颜苍恒正要解释,突然反应过来,岩纳方才说的是汉语,当下装作听不懂。
  岩纳面持笑容,始终细观颜苍恒的神色,隔了一会儿,才装作恍然,用蛮语说道:“我当真晕了头,忘了禾木茶兄弟出身蛮族,不懂汉语,你早些睡吧,明日还要赶路呢。”转身回房去了。
  颜苍恒回到自己房中躺下,才发觉自己背后已被冷汗浸透,他从前历经险境,在执偕崖上被孔德昭追杀,在囚车中被野象卷起,被猛虎压在身下,都不如听岩纳说几句话来得紧张,好像头上悬着一把刀,随时会斩下来。回想起郑伯伯的告诫,才明白此人决不像外表看上去那么好相与,却不明白岩纳为何不当面拆穿自己,心想日后只能随机应变,见招拆招。
  第二日诸人继续往北,出了巂州,进入嘉州,不一日临近岷江、青衣江、大渡河三江汇聚之处,远远望去,只见岷江南岸一座高山倜然奇伟,翠木葱茏,宛如一个青色巨人正在俯视浩瀚三江。其中有一面临江而立的崖壁,尤其引人注目,原来崖底到崖顶之间,搭设了一个高约三十丈的巨大木架,架子中纵横交错着数万根木条,似乎在建造着什么庞硕的建筑。
  马队在岷江西岸前行了数里,一直绕行至崖壁的正面,这才看清,原来那面崖壁上正在开凿的,竟是一尊硕大无比的石佛。
  颜苍恒隔江望去,只见那佛像高约二十七八丈,依山凿成,头与山齐,足踏大江,双手抚膝,临江危坐,神势肃穆,除自膝盖下尚未完工,腹部以上已然栩栩如生。只是不知何故,那些木架已显陈旧,上头也空无一人,似乎停工已久,纵是如此,仍能想象得出当初建造时,万夫竟力、千锤齐发的壮观之象。
  众人何曾见过如此雄壮的人造景象,纷纷称奇,就连赤河子和尤哥多也发出惊叹之声,逻亦婷更是瞪大了眼睛,看个不停,忽见大佛垂膝而置的右手侧沿山壁凿开了一条栈道,曲曲折折,直通往大佛脑后,不禁欣喜道:“那儿有条山道,能攀到大佛头顶上去!”
  岩纳道:“郡主,咱们还是赶路要紧。”
  逻亦婷坚决道:“这等大佛,世所罕见,错过了就没机会啦,今天我非登上去不可。”
  岩纳为难道:“可要登上大佛,得先渡过这条大江,可眼下哪里来的舟……”话音未落,忽见远处江面上驶来一艘小舟,舟上站着一个头戴斗笠、发须皆白的舟子。
  逻亦婷喊道:“老艄公,停一停!”
  那舟子侧目瞧来,只见岸上这么一大帮人,又穿着奇装异服,来历不明,不禁面生惶恐,忙将长篙一撑,远远地避开。江面上水流湍急,可那舟子驾舟本领极高,长篙左拨右划,贴着西岸的山壁,迅速地驶过。
  逻亦婷急道:“他是耳聋吗,怎么听不见我说话。”
  赤河子和尤哥多也欲近身一览这大佛的风采,眼看那舟子就要逃走,两人对视一眼,尤哥多跃下马来,随手捡起一个土坷垃,脸上突然现出一股霜白之色,奋力掷了出去。
  只见土坷垃瞬间化作一个黑点,从江面上飞掠而过,直飞了十多丈远,擦着那舟子的鼻尖而过,撞在山壁之上,碎成土渣。舟子嚇得面如土色,手足失措,小舟在江面上剧烈起伏,险些翻船。
  尤哥多随即大喊:“再不老实过来,下一块瞄的就是你的脑瓜子!”
  颜苍恒见他露了这手本领,心中也不禁赞叹。此人臂力之强自不必说,那小舟在水上起伏不定,他还有如此准头,实在惊人。他自己从前也用石块打断过朴子族的竹篙,但当时江水平稳,相隔又近,与尤哥多以一块土坷垃飞掷激流中的小舟相比,自觉实在差得远了。其实颜苍恒已练成一条逆天脉,内功与日俱增,真要比试,未必会输给这尤哥多,只是他不自知罢了。
  那舟子听到尤哥多叫喊,不敢拿自己脑袋做赌,只得老老实实将小舟撑到了东岸来。
  逻亦婷道:“老艄公你别怕,我们不是坏人,只是想到对岸那大佛上去瞧瞧,劳烦你撑我们过去,必有重酬。”
  那舟子愁眉苦脸道:“不是老汉不愿意,这儿三江汇流,水势凶猛,一个不小心,便会舟毁人亡。我这小舟,算上我至多能载三人,可你们这么多人……”
  逻亦婷道:“这个好办,来回多载几趟便是。”
  舟子见那尤哥多一脸凶神恶煞,不敢不答应,只得点了点头。
  岩纳道:“那我陪郡主先过去。”
  逻亦婷道:“不,禾木茶和我先过去,你们坐下一趟吧。”拉着颜苍恒跳上了小舟。
  岩纳神色中现出一丝阴鸷,随即面带笑容道:“那就请郡主千万小心。”
  小舟载着颜苍恒和逻亦婷缓缓驶离岸边,两人对视了一眼,心中均想:只要待小舟驶到对岸,拉了这艄公上岸,让小舟顺流漂走,我们便能借机逃走,他们想追也追不上。却听岩纳在身后道:“此地固然山水秀美,但我听说那螺山蛇江的风景也不遑多让,改日咱们也去瞧瞧。”
  颜苍恒心头一紧:这岩纳是在对我说,要是我相助郡主逃走,必会去找长鬃族的麻烦,此人可当真口蜜腹剑。
  逻亦婷也叹了口气,向那舟子问道:“老艄公,这大佛是谁造的,为何要造得这般大?”
  那舟子道:“这凌云大佛是凌云寺的海通禅师所造,老汉先前不是说吗,此处三江汇流,水势凶猛,常常发生船毁人亡的惨剧。海通禅师为减杀水势,普度众生,所以招集人力修凿了这大佛。”
  颜苍恒心中敬意陡生,逻亦婷道:“这位海通大师悯怜众生,实在让人敬佩。”
  那舟子道:“是啊,海通禅师为了筹金造佛,四处化斋,不知耗费了多少心力,可开凿之日,嘉州的郡吏竟趁机刁难,声称要收取督造费用,大师却说:‘双目可剜,佛财难得。’那恶吏不信道:‘你若当真自剜双目,我们便不取佛财。”海通大师当即取刀自剜双目,捧盘送到那恶吏面前,把他吓得再也不敢来捣乱生事。”
  这舟子嘴中述说不止,手上也划篙不停。
  逻亦婷闻言“呀”的一声,颜苍恒也觉心中难受,脑中响起郑回的话:“这世上仇恨的起源,并非异域殊族,而是人心。”   又听逻亦婷问:“那这大佛为何半途滞工了呢?”
  舟子叹了口气道:“这大佛初建于开元初年,海通禅师那时年事已高,大佛才修到肩部他就圆寂了,造佛的工程因此停滞了下来。大约二十年前,西蜀节度使章大人捐金续造,可当大佛修到膝盖的时候,章大人迁任户部尚书,到京赴任,工程又停了,一直拖到现时。”说完这话,小舟突然触壁止住,竟已到了对岸。
  逻亦婷取下一只玉簪,赏给那舟子,那舟子喜出望外,连声致谢。
  逻亦婷正要与颜苍恒携手上去,那舟子突然道:“且慢。”
  逻亦婷道:“老艄公还有什么话说?”
  舟子道:“小姐是个好人,请多听老汉一句话。”
  逻亦婷微觉奇怪,道:“请说。”
  舟子道:“海通禅师圆寂后,他的弟子领着数千名工匠继续造佛,后来欠缺资金工程停滞,众僧回去寺庙,这数千名工匠却一时不得散尽,剩下几百人聚在凌云山上等待朝廷拨款续建。过了不久来了一位武功高强的拳师,将这几百人都纳为门徒,在凌云山上创立了一个叫做临佛门的帮派,数十年来日益壮大,帮众数千,在嘉州颇有声威,行事也十分蛮横。我们这些摆渡人平日里唯恐躲避不及,老汉也劝两位千万不要去招惹临佛门中人。”
  逻亦婷并不当回事道:“我们理会了,多谢老人家。”与颜苍恒往栈道攀上去了,那舟子这才撑起长篙,到对岸去接人。
  岩纳安排五名侍卫留守原地,自己带着十五名侍卫和赤河子、尤哥多先后乘舟过来。岩纳命侍卫守住凌云山下的各处出口,赤河子和尤哥多则站在大佛脚上,抬首仰望,不住啧啧赞叹。
  逻亦婷与颜苍恒沿栈道缓缓而上。先前两人隔岸远眺,已觉这凌云大佛巨伟雄奇,此刻身临其中,更觉自身渺小。栈道越是向上,越是狭窄陡峭,好不容易攀至大佛齐耳处,只见大佛头顶螺髻密布,以石块逐个嵌就,耳与脑后凿有纵横水沟,贯通而下,到了胸脯处则凿成衣领和衣纹皱褶的模样,又向左侧分解成数道,再与右臂后侧水沟相连。
  颜苍恒不解道:“这些水沟是做什么用的?”
  逻亦婷道:“是排水用的吧,便和屋檐上的沟渠一样,这大佛露天而筑,免不得栉风沥雨,若不排水,恐怕会被侵蚀损坏。”
  颜苍恒吃惊道:“你懂的可真多。”
  逻亦婷笑道:“郑先生教的啊,他肚子里的学问,我一辈子也学不完。快走,咱们到大佛顶上去瞧瞧。”一口气攀上了大佛头顶。
  逻亦婷累得够呛,大喘着气,脸上却笑容妍妍道:“大佛……已在我……我脚下,现下要他仰望我,而非我……我仰望他。”突然脚下一滑,险些要从佛顶摔落,颜苍恒一个箭步冲上,抓住了她的手,这才站稳。
  颜苍恒松了口气,想将手抽开,逻亦婷却死死握住,双目与他相对,眼神中盡是柔情脉脉。
  颜苍恒心头怦跳,正不知如何应对,突听大佛脑后的山林中传来一阵奇异声响,好像成千上万的鬼魅低声呼唤,又似乎是数不尽的虫豸蠕蠕而动,闻之肌肤起栗,毛骨悚然。
  逻亦婷听得半会,便觉头痛欲裂,摇摇欲坠。
  颜苍恒也觉胸口激荡,十分难受,但内息在逆天脉中一转,心神便宁。
  逻亦婷紧握着颜苍恒的手,渐渐缓了过来,惊讶道:“好奇怪,好像有一股暖气从你掌心中传了过来,我便觉舒坦多了。”
  颜苍恒道:“这声响好是诡异,我们下去吧。”
  逻亦婷道:“不,我想去瞧瞧到底发生了何事,只要你抓紧我便好。”拉着颜苍恒向大佛脑后的山林而去。
  颜苍恒拗不过她,只得将内息不断在逆天脉中运转,与她在山林中走了一盏茶时分,忽见远处隐隐闪出火光,那怪声也愈来愈响,渐呈振聋发聩之势,同时鼻中却嗅到一股浓郁呛鼻的酒气。
  两人更觉奇怪,放慢了脚步,又走了十几丈远,这才看清前方有一大块空地,聚集了四五十人,清一色的褐色布衣,围成一个大圈,圈内又用二十多个大酒坛摆成一个小圈,酒坛的坛口冒起一簇簇红彤彤的火焰。这些褐衣人手持蒲扇,对着坛口用力扇动,将火焰往圈中心逼去。
  大圈之外还站着一个赤袍老者,时不时将手扬起。众褐衣人手中扇动蒲扇不止,嘴唇却随着那赤袍老者的手势不断开启,齐整划一地发出怪声。
  这怪声实在刺耳挠心,纵有颜苍恒内息相助,逻亦婷也渐渐抵抗不住,她忙取出一块手帕,撕成小条,塞住了自己耳朵。颜苍恒擅长移唇术,仔细分辨诸褐衣人口型,登时惊恍:这些人所发出的怪叫,原来只是以特殊口音在重复“失神落魄”四字。
  正当此刻,突听圈中有人惊呼:“变色了,变色了。”
  那赤袍老者道:“不急,大伙叫声莫歇,待这紫玉雪龙全然变作雪色再动手。”
  颜苍恒一惊。龙,这世上真有龙吗?不由得踮脚伸颈,凝目眺望,依稀见到那圈子正中,似乎有一个紫色影子渐渐变作了青绿色,同时发出了一阵龙吟般的啸叫。
  赤袍老者喜悦道:“快啦,快啦!”褐衣弟子加快扇动火焰。
  颜苍恒愈加惊骇,极想看清那“紫玉雪龙”究竟是何物,见左首有个缓坡,便拉着逻亦婷匍匐而上,由高向低地望去,终于瞧清了那“紫玉雪龙”的模样,不禁目眐心骇。
  原来这头所谓的“紫玉雪龙”,形似四脚蛇,身形却大了七八倍有余,鳞甲鲜亮,通体碧翠,四肢十分健硕,一条粗壮的长尾犹如钢锥,模样十分吓人。它被火焰包围,不住地转来绕去,似已陷入绝境,显得十分痛苦。
  逻亦婷惊奇万分,想要和颜苍恒说话,可她耳朵塞住,发声高低无法自知,开口就要暴露,颜苍恒眼疾手快,一把将她嘴巴捂住。
  这时突听有人哈哈一笑,人群后又转出一个穿着蓝袍的中年人,只见他眯着一双眼睛,走到赤袍老者身边道:“大哥,今日能擒得这头紫玉雪龙,当真应了一句老话。”
  赤袍老者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两人对笑一阵,赤袍老者突然指向圈内道:“瞧,快成了!”   颜苍恒探颈望去,只见那紫玉雪龙已累得瘫软在地,身上翠绿色的鳞甲渐渐变成青色,好像被水化开,越来越淡。
  赤袍老者高抬左手,身旁的树林中又冲出十六个褐衣人,手中抬着一张巨大的铁网。这铁网编织极密,呈八边形,八个角上各系着一个大铁球,每个铁球都由两个人合力抬着,如此算来,这一个铁球就得两三百斤重。
  与此同时,那紫玉雪龙身上的青色也已褪尽,竟变成了雪一样的皓白色,它伏在地上,已是精疲力竭。赤袍老者高喝一声,十六人抬着铁球散开,绕圈疾走,渐渐将整面铁网张大到极致,密密麻麻的铁丝在阳光下泛起细密的粼光。
  颜苍恒常年随长鬃族人在山林中狩猎,明白捕杀禽兽乃生存所需,这些人要抓这紫玉雪龙,本来不觉得有何不妥,但细观这些人的举动,却又不像是在狩猎,不由疑窦丛生,想要看个究竟。
  又听赤袍老者大声道:“起!”原先围成圈的四五十人停止怪叫,立即抱着酒坛往外退开,同时这十六人齐声高喝,举起铁球,借着疾走生出的一股旋力,将整张铁网向那紫玉雪龙抛了过去。两拨人一退一抛,配合十分默契,显然事先演练过多次。
  赤袍老者和蓝袍人脸上笑意晏晏,已是胸有成竹,眼看那铁网飞在半空,便要不偏不倚地将紫玉雪龙罩住,骤然间一道白影从远处掠来,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铁网下飞过。恰在这时铁网落地,八个铁球深陷入土,登时尘土激扬。
  赤袍老者和蓝袍人面面相觑,不知方才那一瞬发生了何事,走到近前看去,铁网中空空如也,哪里还有紫玉雪龙的影子,正愕然间,突听身后的弟子喊道:“快看,在天上!”
  赤袍老者仰头看去,只见天空中低飞着一只猫首鸟身的怪物,翼展极大,全身覆盖着皎白的羽毛,只有喙尖处有一点血红,它双爪上正抓着一只庞然巨兽,正是紫玉雪龙。竟是这怪鸟在那铁网落地前,奋不顾身地将紫玉雪龙救了出来。
  颜苍恒一见到这只白色怪鸟,登时身躯一震,全然愣住。
  逻亦婷见那些褐衣人不再怪叫,便取下了塞在耳朵中的布条,转头却瞧见颜苍恒这副神情,不禁奇怪道:“禾木茶,你怎么了?”
  只听颜苍恒喃喃道:“是……那只白鸟?”
  那怪鸟不断扇动双翅,欲腾飞逃离,可紫玉雪龙实在太重,无法升高,反而越飞越低。赤袍老者也不知这怪鸟的来历,只觉非夺回紫玉雪龙不可,纵身跃起,伸拳霍霍,去攻那怪鸟。怪鸟在空中腾挪躲避,几次险些给他击中。它自身难保,却不愿舍弃紫玉雪龙,奋力扑动双翼,升高了七八尺,可力尽而竭,反而掉落了一丈,落到了那赤袍老者力所能及的高度。赤袍老者见机不可失,右手作劈刀状,向怪鸟的翅膀斩落。
  倏然间,远处响起了一个温婉动听的声音:“别伤了银落和紫生!”这声音也不十分响亮,却似幽谷莺啼,荒漠燕语,仿佛能从双耳浸入心窍中去。
  赤袍老者右手在半空顿了片刻,那怪鸟嘤然一声,携着紫玉雪龙向那声音飞去。
  众人循着那怪鸟飞去的方向瞧去,只见南方山林中,有一个纤柔的女子身影在浓霭中缓缓走近,虽只能看到轮廓,却见她柳腰细颈,肩若削成,款步而来,袅娜轻盈。所有人都凝神屏气,目不转睛,等她现出真容。
  “好一个天仙似的美人儿!”当那女子破雾而出,人人心中都吐出这句话来。只见她约有十七八岁,生得琼姿花貌,清丽无俦,身上着一件淡青色的素服,更衬得她白璧无瑕,冰肌莹彻。
  褐衣弟子中十之八九是青年男子,几十双眼睛无不痴痴地凝视在她身上。
  只見那怪鸟将紫玉雪龙放在清丽女子身前,随后飞起停落在旁边一处树梢上。女子低头瞧去,只见紫玉雪龙奄奄一息,不由深深颦眉。
  诸人见她蛾眉蹙起,心中竟也似被狠狠揪了一把,只怪自己实在不该去抓捕紫玉雪龙,惹她伤心难过。
  逻亦婷瞧见了这女子相貌,也自愧弗如,忐忑地望向颜苍恒,果然见他也中邪般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女子,不由气道:“我还道你和别的男子不同,现在看来,也……也不过也是个肤浅好色之徒。”
  颜苍恒置若罔闻,脸上一会儿惊异,一会儿欣喜,逻亦婷见他如此魂不守舍,更觉难受,随手抓起一把土狠狠揉搓。
  赤袍老者见来者不过是个娇皮嫩肉的小姑娘,全然不放在眼里,上前道:“这紫玉雪龙乃是在下费尽心力所擒,姑娘横刀硬夺,恐怕不合武林规矩吧。”
  清丽女子并不答话,俯下身子轻轻唤道:“紫生,紫生。”只听她清喉娇啭,每唤一句,那紫玉雪龙便低吟一声,仿佛正在交谈一般。
  赤袍老者脸色一变,颤声道:“难道……难道这紫玉雪龙是你驯养的?”
  清丽女子轻摇螓首道:“紫生非我所养,而是自小陪伴我长大的朋友,看它如此难受,我也觉得心疼。”
  众褐衣弟子闻言,莫不想上前柔声安慰。
  这赤袍老者乃是一方枭雄,此刻竟也不由自主地歉疚道:“郑某实……实在不知,这紫玉雪龙已……已有其主。”
  清丽女子望了他一眼道:“你是想拿紫生入药么?”
  赤袍老者嗫嚅道:“正……正是。”
  清丽女子叹了口气:“唉,世人见了紫生,都是这般想法,我也不怪你们伤了紫生,你们自去吧。”语音如和风细雨,轻拂人的心尖。
  赤袍老者一愣,险些出口答应,却见这女子一抖衣袂,登时有三粒暗红色的药丸滑落在她嫩藕般的掌心上。
  清丽女子蹲下身子,柔声道:“紫生,张口。”紫玉雪龙竟真的张开嘴,伸出一条半尺来长的青色舌头,将她掌心的药丸卷入口去。
  那紫玉雪龙吞下三粒药丸,随即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只见它身上鳞甲缓缓由皓白转为淡绿,而后又变为碧绿,紧接着听到一声破空龙吟,它拔足站起身来,原本的怏怏病态已然一扫而空。
  清丽女子也终于现出嫣然笑容,俯身摸了摸紫玉雪龙的脑袋,埋怨道:“瞧你以后还敢偷偷溜出去玩儿,若非我有备而来,真不知如何是好。”
  紫玉雪龙仰起脑袋,怒视着赤袍老者等人,做出蓄势待攻的姿态,身上的碧绿色变作深紫色,清丽女子佯装生气道:“紫生,听话!”   紫玉雪龙“呜呜”低吟,垂下脑袋,身上紫色淡去,又变为碧绿色。
  清丽女子道:“这才乖,银落,我们走吧。”轻轻扬手,就要召唤那白色怪鸟离去。
  赤袍老者盯着那女子默不作声,却听蓝袍人叫道:“大哥,咱们苦盼了整整五年,就这么化作泡影了吗?”
  赤袍老者回过神来,忙道:“姑娘请留步。”
  清丽女子驻足回眸,面露茫然:“你还有什么事吗?”
  赤袍老者略一踟蹰,拱了拱手:“在下临佛门门主郑肃霜,请教姑娘师承。”
  颜苍恒听闻,不禁心想:原来他就是临佛门的门主。
  逻亦婷道:“那舟子说过,让我们少惹这临佛门,我们还是快下去吧。”
  颜苍恒道:“再瞧一会儿。”
  逻亦婷气道:“我看你是要瞧那个女子吧。”
  颜苍恒道:“我……我似乎认得她。”
  逻亦婷面露诧异,正要问他,却见那女子敛衽回礼道:“郑门主,对不住,师父不许我向外人提及她的名讳。”
  郑肃霜瞥了眼树梢上的白色怪鸟道:“姑娘既不愿说,郑某便冒昧做一番猜测。相传武林中有一个独特的门派,向来一脉单传,所挑选的弟子更是万中唯一。其门人现身之时,总是与一头雪鸮相伴,郑某若没猜错,姑娘你定是无……”
  清丽女子微笑道:“郑门主既已猜到,便不必明说了,你有什么要紧之事,但说无妨。”
  郑肃霜道:“郑某不知这紫玉雪龙是贵派所豢养。冒犯之罪,实在该死。”
  清丽女子道:“不知者无罪,我也并未怪你。”
  郑肃霜道:“可现下郑某已知原委,却仍要得罪姑娘。郑某原本不想强人所难,可是性命攸关,刻不容缓,只得舍下这张老脸,厚颜相求,恳请姑娘,将这紫玉雪龙给了我吧。”
  清丽女子蹙眉道:“这……”
  郑肃霜道:“郑某求药,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我那苦命的儿子。这五年来,郑某一直在苦苦寻找紫玉雪龙,本以为上天怜悯,终于得偿所愿,谁知这紫玉雪龙竟是贵派所有。如能蒙姑娘恩赐紫玉雪龙,救了我儿性命,郑某愿为贵派赴汤蹈火在所不惜。”这几句说得老泪纵横,情真意切。
  清丽女子不禁动容道:“不知少门主害了什么病?”
  郑肃霜哀伤道:“我四十岁方得一子,取名郑子扬,自少体魄过人,从未生过大病。”
  女子道:“那是为人所伤了?”
  郑肃霜道:“正是,说起此事,真可谓是飞来横祸……”说到此处,他脸上哀伤愤怒交迸,声音也哽咽起来。
  褐衣人中走出一人道:“师父,这事由弟子来说吧。”
  郑肃霜点头道:“也好,延年,此事是你亲身经历,且将来龙去脉说给这位姑娘听。”
  这名弟子叫做田延年,对那清丽女子稽首行礼,脸上一红,才道:“这件事正发生在五年前,那时师父派出几名弟子去江南办事,在下与少门主都在当中。某日途经大洪山,忽见大道上尘土绵延,驶来一辆大车,车上载了一尊足有丈高的镀金大佛,黄灿灿的好不耀眼。我们全都看得瞠目结舌,倒不是因为没见过这尊金佛,而是惊讶于对方运送如此贵重之物,竟然连一块遮掩的布都没有,便这般堂而皇之地招摇过市,难道不惧强人抢夺么?
  “我们越看越奇,细瞧那运送大车之人,更是吃惊,原来护送这金佛的,不过是四个骑在马上的毛头小娃,最大的十六七岁,最小的才十二三岁,还没有咱们少门主大,你说他们这不是儿戏吗?”
  郑肃霜听得不耐烦道:“只拣要紧的说。”
  田延年点头道:“是,师父,恰这时少门主说了句不该说的话,便给人打得重伤了。”
  郑肃霜气得伸手欲打他道:“要你略去枝节,可不是要你截断主干!”
  田延年抱着头,满脸委屈道:“是师父你要我只拣要紧的说。”
  清丽女子险些要笑出声来,似又觉得人家在叙述自家祸事,自己怎能如此不庄重,强忍笑意问道:“你们少门主说了什么?”
  田延年道:“少门主说:‘这金佛徒有外表,有啥稀奇,与我们嘉州的凌云大佛相比,实在不值一提。’我们几个也都起哄了几句,故意让那四个小孩听到。那四人果然勒住了马,停住大车,低声商议了几句。最后有一人跳下马背,缓步走来,竟然是年纪最小的那个娃儿。我们少门主当时已年满十四岁,深得本门失神落魄拳法的精要,自然不会将这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放在眼里,见他走近,便也迎了上去。咱们少门主身健体壮,足足比那小孩高出一个头。”
  郑肃霜忍不住又提醒道:“不必说得如此详尽。”
  田延年道:“是、是,只见那小孩睃了少门主一眼道:‘方才那话是你说的?’少门主挺胸道:‘是我说的,怎么了。’那小孩道;‘不怎么,只是我听着不舒服,你到那金佛前跪下,磕一百个响头,叫一百声佛爷爷,这事就这么算了。’我们见这小孩如此狂妄,纷纷叫道:‘少门主,绊他一个狗吃屎,教他知道知道厉害!’少门主嗤笑道:‘呆会他眼泪鼻涕直流,痛得哭爹喊娘,旁人见了,岂不要说我欺负小孩?’又对那小孩道,‘小兔崽子,去叫你最大的哥哥来。’小孩冷笑道:‘用得着吗?’骤如脱弦之箭,射向少门主胸口。少门主微微吃惊,但也没当回事,左手一格,右手按向他头顶,哪知那小孩的身法快得超乎想象,倏忽之间欺近了五六尺,仍是冲向少门主胸口。少门主左手没格到,右手也按了个空,慌忙之中急缩左手,握掌成拳,自胸口猛地发出,正是失神落魄拳中一招势大力沉的‘惊魂夺魄’。那小孩见状竟不避开,忽然伸出右掌,小指搭上无名指,无名指搭上中指,中指搭上食指,食指又放在拇指上,如此五指交叠,也不见他曲肘发力,就这么直挺挺地将手掌推出,与少门主的左拳硬碰,只听到少门主一声惨叫,他的左臂竟被这小孩打折了。”
  清丽女子不禁面露惊愕,颜苍恒听了也觉吃惊,心忖:那小孩不过十二三岁,掌力竟已如此惊人,武林之中,实在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又听田延年继续道:“少门主左臂已断,脸上尽是不可思议之色,更觉不甘心,强忍剧痛,右拳从脑后挥到上空,又急转向下,绕了个大弯去打那小孩脑门,正是一招‘魂飞魄散’。那小孩仍是以那诡异的掌势,突然挥手击在少门主的右手腕上,竟然将少门主的拳头打得转向,正中他自己左胸,又将肋骨打断了两根。我们见少门主完全落了下風,大出意料,本来想一齐喊出‘失神落魄’的拳语,扰乱那小孩的神志,以相助少门主。可看到少门主接连中招受伤,哪里还喊得出来,顾不得颜面,纷纷叫道:‘停手吧,我们认输了!’可那小孩仍不罢手,倏忽间又是神出鬼没的两掌,分击在少门主两侧腰际,少门主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十几步,仰面摔在地上。我们急忙跑去抱起少门主,只见他神色痴呆,下身竟已失禁,淌出的还……还是血尿。”   清丽女子雪白的双颊上微微一红,田延年接着道:“少门主伤重如此,我们都要上前找那小孩拼命,却见他已经跃回到马背上。另外那三人满不在意,其中一人道:‘五弟,胡闹够了吧,咱们该赶路了。’那小孩道:‘我哪里是胡闹了,这人竟敢讥讽献给不空大师的金佛,我是替爹爹教训他。’另一人道:‘也就是五弟还能和他耍两招,要是二哥三哥出手,这人早就去阎罗殿报到了。’小孩不高兴道:‘你懂什么,我是故意将他打成废物的,他以后屎尿也难以自理,比死了还难受呢。’四人说着,勒缰策马,护送着那大车金佛扬长而去。我们连这小孩都打不过,何况再加上他三个哥哥,都不敢追赶,可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就这么走了,我一咬牙追上去道;‘你们究竟是谁?’那四人转过头来,射来四道冷箭似的目光,我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再不敢说半个字。那四人哈哈大笑,渐渐去得远了。”
  清丽女子蹙眉道:“这件事虽是因你们少门主出言不逊引起,但也罪不至此,那孩子小小年纪,便已如此恶毒,实在世上少见。”
  郑肃霜抹了抹眼泪,接过话茬道:“正是这个道理。我在嘉州听闻了噩耗,当即马不停蹄地赶往大洪山,见到子扬重伤如斯,险些晕过去,不得不将寻仇之事暂且搁下,立即找来数位名医,请他们医治子扬。谁知这些所谓的“再世华佗”、“重生扁鹊”,尽是些沽名钓誉之徒,除了将子扬断折的骨头接上,之后便束手无策,七嘴八舌地说什么子扬是足少阴肾经与足厥阴肝经受了重伤,以致肾脏和肝脏衰竭,无法排出体内秽滓。我问他们该如何医治,这些庸医却只会摇头,说这是绝症,无法救治,待体内秽滓积满,便是我儿丧命之时,我一气之下,将他们全都赶跑了。当时我心中尚存一丝希望,听说陕中药王山上的药王门乃医圣孙思邈的后人所创,医术天下无双,或能医治吾儿,谁知派人一打听,才得知,药王门门主孙梦麒已多年未现身江湖。闻知此讯,郑某只觉天意使然,心丧若死,照那些庸医所言,子扬已活不过一年。”
  清丽女子道:“若然如此,少门主早已不在人间,如今却还存活于世,瞧来那些医生确是胡言乱语。”
  郑肃霜摇头道:“倒不是那些庸医说错了,他们虽治不了,诊断却是无误。子扬原本已活不过一年,只因后来遭逢一番奇遇,才能幸存至今。”
  清丽女子好奇道:“什么奇遇?”
  郑肃霜道:“当时我心灰意冷,决意带子扬回到嘉州陪他渡过余生,再去找那仇人讨还血债。途中某日,路过神农架附近的一座山峰,见到几个地痞围住了一个老农妇,不让她离开。那老农妇年迈丑陋,衣衫破旧,背着满满一篓药草,似是刚从山上采药下来,那几个地痞却说整座山都归他们所有,想采药就得交钱。我本来不想多管闲事,突然想到若能替子扬多积点德,也好让他多活几日,便出手将那群地痞打发了,正要离开,却被那老农妇叫住了。
  “我也不图她报答,就叫她快些走。谁知那老农妇盯着瘫坐在马车中的子扬,说想瞧瞧他的症状。这么多的名医都无可奈何,她一个乡野农妇能想出什么法子,我便婉言谢绝,谁知她对着子扬瞧了一会儿,喃喃道:‘足少阴肾经与足厥阴肝经都伤得很重,这可有些难办。’我听了脸色大变,这老农妇仅仅是看了几眼,便将子扬的伤情说得丝毫不差,实在难以置信,又听那老农妇问道:‘伤他的是一人还是数人?’我如实答道:‘是一人。’老农妇颔首道:‘伤他的是五雷轰云掌吧。’闻言我不禁一愣,要知道那时我尚对打伤子扬的仇人一无所知,这老农妇却随口说了出来。我心下半信半疑,恭敬问道:‘老人家,你怎知是五雷轰云掌?’老农妇道:‘肾在五脏中属水,肝却属木,所谓五行相克,土克水,金克木,能同时伤及二者的武功,须得在内劲中带有土气与金气。由此可见,伤他之人,能将五行之气化入内劲,运用自如。世上武功万千,能在内劲中驾驭五行之气的却不多。据我所知,唯有太行山孤子门的生克乘侮大法与万州奔雷门的五雷轰云掌,不过那生克乘侮大法需得五人齐施,他却是被一人所伤,那必是五雷轰云掌无疑。’她言之成理,由不得我不信,我只是奇怪,一个乡村野妇,怎有如此见识,难道她是神仙扮的么?”
  清丽女子道:“那位老婆婆是不是神仙不得而知,但善有善报的道理却是不会错的,若不是郑门主行侠仗义救了她,她也不会好心替少门主瞧病。”
  郑肃霜点头道:“正是,我情知遇上了高人,心中希望徒生,当即双膝跪倒,求她救救我儿,承诺必有重金酬谢。老农妇却道:‘我今日未带医具,恐怕治不了。’我问道:‘那可否上贵府医治?’老农妇摇了摇头:“明日仍是此时,带你儿子到这儿来。’说完便转身离去。我只得带着子扬到附近找客栈住下,途中竟看到那几个地痞躺在地上翻滚来去,嗷嗷叫痛,脑袋肿得和猪头一样,显然是中了什么奇毒。我这才知道这老农妇自有神通,根本无需我多此一举,心中期望更增。
  “第二日,我带着子扬按时赴约,只见老农妇已经等在那里,仍是背着一个药篓,对我道:‘将他放在地上,脱掉上衣。’我急忙让弟子将子扬抬出,脱去上衣,平放在地上。只见老农妇将子扬两只手掌心向上地放之于地,隨后从药篓中拿出一个带盖的瓷罐,掀开盖子,一阵浓重的药酒气扑鼻而来。原来瓷罐中装满了药酒。老农妇倒出些许药酒,濯洗了双手,又将手伸入瓷盒的药酒中,取出了一件怪异的东西。”
  清丽女子歪着脑袋,长长的睫毛不住眨动,雪玉般的脸庞上满是好奇,远处的逻亦婷也听得入神了,颜苍恒的目光却始终不离那女子,心中诸思杂陈。
  只听郑肃霜继续道:“老农妇取出来的,竟是一段三尺来长的肉色皮管,皮管两端各连着一根细长的针刺,针刺上有些奇怪的纹路,像是从什么虫兽身上取下来的。皮管正中间,还藏着一颗雪白色的圆球,如此怪异的医具,简直前所未见。又听这老农妇道:‘若想救你儿子性命,呆会无论见到什么,你都不可出手干涉,否则前功尽弃,须怪不得我。’我连连点头。老农妇深吸一口气,将皮管两头的针刺分别插进了子扬左右手腕间的血脉中。”
  清丽女子讶然道:“她……她这是要做什么?”
  郑肃霜道:“当时我几乎就要呵斥,想到老农妇先前嘱咐,才生生忍住。只见老农妇又从药篓里取出一套针砭,在子扬胸口,腰腹和手臂上针灸起来。她虽老态龙钟,双手却灵巧过人,几根长针在她手中穿来绕去,只看得我眼花缭乱。过不多时,只见子扬的右手腕处,一股浑浊灰暗的血液缓缓流出,从针刺流入皮管,血液经过皮管正中的白色圆球,血液便纯净鲜红了许多,这股变净变红的血液,又缓缓流过皮管,从另一端的针刺中流进子扬的左手腕。   “这等匪夷所思的医术,端得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老农妇见我一脸惊异,解释道:‘你儿子既是肾肝受损,难以排毒泄垢,那就得将他含有毒秽的血液引出体外,借由外物濯洗后,再输还到他体内。此法叫做体外濯血术,这两根针刺取自巨蜂的螫针,皮管则是梅花鹿的小肠,中间的这颗白色圆球,是我用二十六种解毒药炼制成的滤毒丸,再将这三者用特殊的药剂融合起来。’她侃侃而述,郑某却如听天书,只觉这老农妇医术之高,世所罕见,绝非寻常之人。又过了一个时辰,只见白色的滤毒丸渐渐变成深黑色,从子扬右手流出的血液却不再污浊,老农妇撤去子扬身上的针灸,伸手封住了他右手的太渊穴,血液便不再流出,她将针管拔了出来,放回到那装满药酒的瓷罐中。
  “我以为子扬已经无碍,大喜过望,感激涕零道:‘多谢高人救命之恩。’老农妇卻摇了摇头道:‘救命之恩,从何谈起。我不过替你儿子延了五年的命罢了。’我大惊道:‘五……五年?’老农妇道:‘这套医具我尽可送你,在药酒中泡上一天,滤毒丸便会变白,每三日你便按我所授的体外濯血术替你儿子濯洗血液。但是体外濯血术只是权宜之计,你儿子肝肾衰竭之势已难遏制,最多还能撑个五年。’我大喜后又是大悲,痛哭道:‘我儿还是必死无疑吗?’却听那老农妇道:‘那倒未必。你若能寻到一物,或可治愈你儿。’我忙问:‘是何物?’老农妇道:‘这世上有一种独一无二的奇兽,叫做紫玉雪龙,肌肤能在紫、绿、白三色间变幻,由此得名,更奇特的是,这奇兽身上兼具药毒双性。紫玉雪龙常态为碧绿色,遇敌时变色为紫,身含沾之即死的剧毒,而当其休眠时,身上又会变为皓白之色,这时它又成了能起死回生的奇药。你若能擒住一头紫玉雪龙,便以纯火烘烤之,不可有半点烟尘,紫玉雪龙受热后会渐渐虚脱,肌肤由紫变白,这时便能拿它入药,救你儿子性命。不过这紫玉雪龙,上百年前便几近灭绝,我也只是在古书上瞧见过,能否觅得,就要看你儿子的造化了。’说完她便离去了。”
  清丽女子奇怪道:“那位老婆婆究竟是谁?”
  郑肃霜道:“至今我也不知她的身份,后来我也再没见过她,此后五年,我一边以老农妇所授的体外濯血术为子扬延命,一边派人四处寻找紫玉雪龙,谁知一无所获。眼看五年即将期满,子扬命数将尽,三天前,我花了重金,请人从西域带回六颗极品淫羊藿,欲给子扬补肾,让他多活几日。哪知今早一打开药坛子,却发现淫羊藿已被什么野兽偷吃了,我又气又恼,沿着足印一路追去,终于追到了那偷食的畜生,可一瞧见它的模样,我便张口结舌,欣喜若狂,远在天涯,近在咫尺,眼前的畜生竟然就是我苦苦寻觅而不得的紫玉雪龙!我大喜之下,想到那老农妇传授的方法,立即让弟子搬来二十多坛最烈的剑南春,将酒引燃对着紫玉雪龙烘烤,这样便不会有一丝烟尘……此后发生的事,姑娘都见到了。”
  清丽女子颔首道:“原来如此,郑门主救子心切,情有可原。不过依照那位老婆婆的说法,要将紫玉雪龙生生烤死,再拿它的血肉入药,未免太过残忍。”
  郑肃霜身旁那蓝袍人突然插口道:“畜生的命怎能与人相比?”
  郑肃霜忙道:“白墨,不可无礼。”又向那女子道,“这位是我义弟邱白墨,他说话莽直,请你见谅。”
  女子却道:“紫生与我一起长大,我从没当它是畜生,反倒像是我的兄弟姐妹……”
  邱白墨怒道:“说来说去都是不肯,明明是头畜生,你却瞧得比人命还重,好听着说是妇人之仁,难听着说就是愚不可及。”
  清丽女子道:“前辈你听我说……”
  邱白墨道:“还有什么可说的,大哥,不要同她废话了,先将那紫玉雪龙夺过来再说!”
  郑肃霜犹豫道:“可是……”
  邱白墨道:“子扬都一只脚踏入鬼门关,你还讲什么江湖道义,再等一时,子扬的命便减一时!”
  郑肃霜脸色一变,显然被他说动,沉声道:“失神落魄!”倏地脱下长袍,向紫玉雪龙走去。
  清丽女子俏颜微变,足尖一点,轻轻袅袅地挡在了郑肃霜面前道:“郑门主,你先听我解……”话音未落,四周忽然传来一阵阵高亢刺耳的怪异之声,却是那些临佛门弟子开阖嘴唇,似乎大声诵吟起什么咒语。
  原来,临佛门的独门武功叫做失神落魄拳法。这门武功十分奇特,拳法中还包含了一套拳语,乃是以特殊音调念出“失神落魄”四字,这套拳语不仅能调整呼吸以配合拳法的施展,还能将内力通过响音释放出来,以扰乱敌人神智。先前临佛门弟子捕捉紫玉雪龙时,便是在大声念诵拳语,使那紫玉雪龙焦躁不安,加快虚脱。方才他们听到郑肃霜说出“失神落魄”,知道门主是要他们念出拳语对付那清丽女子,虽都不太情愿,但门主有命,不得不遵,只得齐声念出。
  清丽女子樱唇歙动,似想向郑肃霜解释,无奈声音却被众人的拳语盖过,不禁秀眉紧蹙,十分焦急。郑肃霜一心要夺紫玉雪龙以救儿子,已什么都顾不得,挥掌击向女子左肩,欲将她逼开。清丽女子叹了口气,上半身一晃,以绝妙身法闪开,双足却一动未动,仍是挡在郑肃霜面前。她身后那雪鸮极通人性,急忙拍翅滑翔而来,抓住紫玉雪龙的背脊,奋力将它提到了七八尺高的树枝上。
  郑肃霜脸上现出恼色,双手握成拳头,暗合着“失神落魄”的拳语,在胸前缓缓凝成招式,显然要对那女子动真格了。
  颜苍恒在远处见到,不假思索,便要出去救她,突觉右手一紧,被人抓住,扭头看去,只见逻亦婷神情恍惚,身子轻摇,显然被那“失神落魄”的拳语扰乱了神智,急忙运转内息,从她掌心度入,再扭头去看那清丽女子,不由又惊又喜。
  只见郑肃霜舒展猿臂,双拳使得飞快,将清丽女子笼罩在拳影中。清丽女子身法步法都算不上极快,却是轻畅灵巧,精妙绝伦,将分寸拿捏得十分精细,往往素腰轻转,莲步稍移,便避开了郑肃霜的拳头。她只是尽力闪避,并无丝毫还手,嘴中似想大声说话,却总是被临佛门弟子的拳语声盖过,不禁秀眉紧蹙,无可奈何,突然她眉头舒展,似乎想到了什么,纵身从郑肃霜的拳影中闪了出去,跃向了那些临佛门弟子。
  郑肃霜脸色大变,急忙随后追赶,只见那女子伸出玉藕般的右手,无名指和中指并在一起,骤然点中一名临佛门弟子的胸口,那弟子随即愣住,变作了一个张口木偶。女子足尖一旋,又掠向另一人,那人被她掠过,随即也变成了木偶,女子脚步不停,接着向下一人掠去。她飘来荡去,犹如脚踏浮云,可无论身子如何晃动,手臂始终稳稳地指向身前,顷刻之间,便有十多人被她点了穴道,“失神落魄”的拳语声也渐渐减弱下去。   郑肃霜在她身后拼了老命追赶,却始终追之不上,只得竭力大喊:“避开,避开她!”众临佛门弟子自然都不是任人宰割的傻子,可当他们见到那清丽女子欺身到了眼前,那张明艳可人的脸庞咫尺可见,那股沁人心脾的幽香触鼻可闻,纵然想要躲避格挡,也都慢了半拍。而那女子的手法又灵巧精准,往往抢在他们闪躲抵挡之前,便点中了其穴道。郑肃霜又气又急,知道自己如何也追不上那女子,便停下脚步,欲给一名弟子推宫解穴,可推拿了半天,全无用处。只得眼睁睁瞧着临佛门弟子一个接着一个都变成了木偶。
  拳语声渐消,远处的逻亦婷也恢复了神智,看到前方竖着的一个个“人桩”,不禁奇怪道:“发生什么事了?”
  颜苍恒笑道:“她的武功可真了不起啊。”
  邏亦婷满腹狐疑,凝目望去,才发现那清丽女子正灵巧绝伦地在人桩中穿梭来去,只见她点中了最后一名弟子穴道,“失神落魄”之声终于戛然而止。
  清丽女子缓下脚步,轻轻抹了抹额上沁出的汗珠,面带微笑道:“得罪了,半个时辰后,诸位的穴道自会解开。”
  郑肃霜叹了口气道:“这……这是贵派的飞鸿摘雪手,果然名不虚传,临佛门甘拜下风,你……你走吧,看来,看来我儿命该如此。”
  清丽女子:“郑门主你莫要生气,方才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你们打断了,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你听我说,令郎不必死。”
  郑肃霜愠道:“若无紫玉雪龙入药,我儿子必死无疑,姑娘既不肯赐药,还要拿老夫寻开心吗?”
  清丽女子道:“晚辈的意思是说,用紫玉雪龙入药,并不一定要将它杀死才能办到。”
  郑肃霜转怒为喜道:“还有别的法子?”
  清丽女子点头道:“上百年前,有一名药师发现了紫玉雪龙的玄奇药性,用其血肉炼制出了天下无双的奇药——玉龙涤血丹。世人闻之,纷纷前去寻觅紫玉雪龙,将其捕杀殆尽,用以炼药。然而却有更多的人,为了争夺玉龙涤血丹,勾心斗角,自相残杀。吾派祖师不愿见此惨剧往复不绝,遂将几头仅存的紫玉雪龙带往人迹罕至之处,命历代弟子护佑它繁衍生息,此举虽有怜惜紫玉雪龙之意,究其根本,却也是为了世人着想。”
  郑肃霜道:“原来如此,贵派师祖仁泽众生,对比我等俗人,实有霄壤之别。”他既知有别的法子救自己儿子,说话又客气了许多。
  清丽女子又道:“但祖师婆婆也知道,玉龙涤血丹乃是救死扶危的良药,不可就此而绝。一开始,她只是在一头紫玉雪龙寿终正寝后,将其尸身炼制成了三枚玉龙涤血丹,治愈了三位身患绝症的贫苦之人。然而几个月后,祖师婆婆又遇见一位急需玉龙涤血丹救治的病患,她既不愿眼睁睁看着病患死去,也不忍心夺取紫玉雪龙的性命,不禁左右为难。好在她聪慧过人,苦心钻研了三日三夜,终于给她想出了一个两全的法子,不必杀死紫玉雪龙,也可制成玉龙涤血丹。”
  郑肃霜大喜道:“子扬有救了,子扬有救了!”
  清丽女子微笑道:“祖师婆婆想出了这法子后,还立下了一条门规,对方必须是心善纯良又确是急需救治之人,方可施予玉龙涤血丹。”
  郑肃霜脸上一红道:“可郑某方才……”
  清丽女子却道:“郑门主为子求药,不顾一切,足见心中赤诚。原本我身上带着三枚玉龙涤血丹,本可用来救令郎,可方才为了救紫生,已全给它服下了。师父身上还有几枚,但她出了远门,不知何时归来。我只有回去重新配制,但紫生方才元气大伤,得多休养一天,郑门主恐怕要再等两日。”
  郑肃霜愧疚道:“说到底都是郑某自找的,姑娘能不计前嫌地施药救人,在下已感激不尽,五年都熬下来了,再等两日又何妨。”
  女子点头道:“恩,那好,就此说定了,后天此刻,咱们在此相会。”
  郑肃霜道:“郑某恭候姑娘。”
  清丽女子嫣然一笑,唤道:“银落,紫生,咱们走吧。”那只雪鸮带着紫玉雪龙缓缓飞下,女子将紫玉雪龙捧在怀中,转身离去。一人一鸟,飘逸如风,倏忽便消逝在众人视野当中。
  颜苍恒见她背影离去,几乎忍不住要追随而去。
  逻亦婷赌气道:“你的美人儿走啦,你的魂也给她勾走了吗?”
  颜苍恒低声道:“你不知道,她就是……”便在这时,突见邱白墨从一棵树后现出身来,原来方才他见情势不对,急忙躲到一旁,直到见那女子离开,方才走出,细观他的举动,却不像是懂得武功的模样。
  郑肃霜看着邱白墨喜道:“贤弟,你听到了么,子扬有救了!”
  邱白墨却将郑肃霜拉向一旁,竟向着颜苍恒和逻亦婷藏身的缓坡走来,颜苍恒和逻亦婷急忙俯下脑袋,好在那两人走到矮坡前三丈多远,便即站住。
  只见邱白墨眯着双眼道:“大哥,除了救子扬,你便没别的念头了吗?”
  郑肃霜道:“别的念头?自然是去找奔雷门替子扬报仇。”
  邱白墨道:“可奔雷门一个乳臭味干的小孩,武功便高强如斯,更不要说声名烜赫的奔雷门门主雷渊了。何况奔雷门的帮众多达数万,势力远超咱们临佛门,咱们如何找他们报仇?”
  郑肃霜一时无言以对。
  这时颜苍恒与邱白墨相距甚近,只觉他这一双透着狡黠的眯眼似曾相识,而他说话的声音也好像听过,却如何也想不起在哪见过此人。
  又听郑肃霜道:“那依贤弟之意,有何良计?”
  邱白墨阴笑道:“这报仇的大计,还得着落在那头紫玉雪龙身上。”
  郑肃霜道:“紫玉雪龙?可我已与那位姑娘说好了,后天她便会将玉龙涤血丹带来。”
  邱白墨道:“大哥,你怎么就不开窍呢,几枚玉龙涤血丹,确能救了子扬,可是之后呢?俗话说得好,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咱们要是得到那只紫玉雪龙,又知晓了炼制玉龙涤血丹的法子,那可就有无穷无尽的玉龙涤血丹了。”
  颜苍恒闻言一惊:这卑鄙小人竟然还想打那紫玉雪龙的主意!
  只见郑肃霜皱眉道:“你的意思是,将那姑娘……”   邱白墨道:“不错,那不谙世事的丫头不是说她师父出远门尚未归来吗,现下正是个绝好的机会,咱们想个法子将她擒住,逼她说出紫玉雪龙的所在及玉龙涤血丹的炼制方法,这不就成了。”
  颜苍恒勃然大怒,几乎要忍不住跳出去将这姓邱的痛殴一顿,又听郑肃霜道:“这……这不太好吧。”
  邱白墨道:“大哥,你想想,咱们临佛门一旦手握这天下无双的奇药,定会有数不尽的武林豪杰求上门来,咱们大可以玉龙涤血丹为交换条件,让他们帮咱们一齐对付奔雷门,正所谓众擎易举,有那么多高手相助,咱们还怕报不了那大仇吗?”
  郑肃霜兀自犹豫道:“可……可这不是恩将仇报吗?”
  邱白墨道:“大哥,你怎么就妇人之仁了呢,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你想想子扬这五年来遭的罪,你就不想替子扬讨回这口恶气吗?”
  郑肃霜脸上现出极度愤恨之色,似在回忆儿子这五年的惨痛之状,拳头紧握,喀喀直响,终于一咬牙道:“好,就照你说的办。”
  颜苍恒没想到郑肃霜竟答应了,更觉人心叵测,难以预料,这邱白墨看似不会武功,却心肠歹毒,诡计百出;郑肃霜身为一门之主,却全无主见,任人左右,这两人并在一块,真可谓是狼狈为奸。
  又听郑肃霜道:“可那女子武功不弱,咱们未必擒得住她。”
  邱白墨道:“这个好办,那女子既没见过子扬,咱们大可找一位今日未到场的弟子假扮成子扬,后天带到这儿,趁那女子给他喂药时,突然出手点了她穴道,她决计难以防范。”
  郑肃霜点头道:“这法子甚好,可要找谁假扮子扬合适?”
  邱白墨眼珠子一转道:“就曹林那小子吧,他为人机灵,身材也瘦,像是个久卧病榻的。”
  郑肃霜道:“好,就这么办,贤弟,你一心为我设想,大哥不知怎么感激你好。”
  邱白墨道:“自家兄弟,何苦说这些生分话,做弟弟的别无所求,只盼大哥得偿心愿。”
  两人边说着边迈步走远,去给那些变成木偶的临佛门弟子解穴。
  颜苍恒只气得浑身发抖,逻亦婷道:“那美人儿有难了,你要去救她对不对。”
  颜苍恒不答话,皱眉思索着,转身走到凌云大佛顶,眼前就是下去的栈道,他突然停步,对着逻亦婷道:“郡主,我求你一件事。”
  逻亦婷不悦道:“我就知道,你的魂给她勾跑了,要撇下我啦,你要背信违诺,不肯送我去回纥啦。”
  颜苍恒道:“我既然答应你,自然决不反悔,我只是想求你,让马队在附近歇息两日。”
  逻亦婷道:“说到底,你还是要去救她,她和你无亲无故,你管她做什么?”
  颜苍恒道:“路见不平,即便无亲无故也该仗义援手,更何况她……”
  逻亦婷道:“更何况她长得那样好看,就更该帮她对不对。”
  颜苍恒道:“不,更何况她还是我相识的妹妹。”
  逻亦婷一愣:“妹妹?”
  颜苍恒道:“你还记得么,六年前,有一位和我同样关在那囚车中的小女孩。”
  逻亦婷脸色大变,立时回想起来,讶然道:“是……是她,你没认错吧?”
  颜苍恒道:“不会认错的,她正是皓雪妹妹,况且,六年前带走皓雪妹妹的那位沈姑姑,身旁也有一只白色怪鸟。”
  逻亦婷听他一口一个“皓雪妹妹”叫得甚是亲热,更觉来气,冷冷道:“便是这样,也是不成,行程已经定好,一日也耽搁不了。”
  颜苍恒道:“那么你们先行一步,我办完这件事,自会追上你们。”
  逻亦婷眼眶一红道:“果然你眼里只有她,要是你不在,我遇上了强盗匪徒,该怎么办?”
  颜苍恒道:“寻常的强盗匪徒,赤河子和尤哥多自能对付得了。”
  逻亦婷道:“那若是不寻常的呢。”
  颜苍恒一直耐着性子,见她如此无理取闹,终于忍不住道:“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这件事我非去做不可。”
  逻亦婷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几乎就要哭出来。
  颜苍恒也觉自己口气太重,放低声音道:“郡主,你想想,若然是你自己,被奸徒算计,将要落入陷阱。明明有人知道这一切,却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你落难却不相帮,你作何感想?”
  逻亦婷并非不愿帮忙,只是见颜苍恒对那“皓雪妹妹”如此上心,耍起小性子,听颜苍恒如此假设,设身处地一想,也觉自己不该感情用事,况且当初颜苍恒也是听说了自己遭遇,便毫不犹豫地相帮,或许他只是天生的侠义心肠,对那女子未必尽是私心,想通此处,心结立时解开,松弛了口气道:“好吧,我去告诉岩纳,就说我身体不适,想歇息两日再走。”
  颜苍恒喜道:“好郡主,多谢你啦。”
  逻亦婷“哼”了一声道:“这些讨人喜欢的话,还是去对你的皓雪妹妹说吧。”飞快地跑下栈道去,颜苍恒也急忙紧随她而去。

二、青山白云


  逻亦婷与颜苍恒已上山近一个时辰,尚在大佛脚下的岩纳等得十分焦急,不停地来回踱步。
  赤河子面无表情道:“你若不放心,我哥俩上去瞧瞧。”
  岩纳道:“那倒不必,咱们已守住了各处出口,他们想走也走不……”猛地脸色一变,“糟糕!”
  尤哥多道:“怎么不好了?”
  岩纳惶急道:“我实在蠢得很,只想到这大佛身前有出口,却没想到大佛身后的凌云山另有出口,他们若想逃走,只怕早已……”
  赤河子与尤哥多对视一眼,便要飞身冲上栈道,仰头一瞧,登时止住步子,只见逻亦婷与颜苍恒正从栈道上缓步走下。岩纳脸上焦色立消,换上一副笑脸道:“郡主,玩得舒心了么?”
  逻亦婷紧蹙眉头,捂着胸口道:“不知为何,胸口突然疼得厉害,头也晕沉沉的,岩纳,去附近找個住处,歇两日再走吧。”
  颜苍恒见她为自己装病骗人,心中不禁感动。
  岩纳却为难道:“郡主,行程已这样紧,一日都不好耽搁……”   逻亦婷生气道:“那好吧,那我就带病上路,等到了回纥,你就把我的尸体交给那王爷吧。”
  岩纳只得道:“小人岂敢,那就依郡主之意,歇息两日,正好让马队补给水食,稍作休养。”
  逻亦婷点点头,与颜苍恒向岸边走去。
  先前那舟子仍被侍卫勒令等候在此,那条小舟也被拴在岸边。
  逻亦婷走上前道:“老艄公,又要劳烦你载我们过去。”
  舟子道:“老汉收了小姐的重酬,便是载上千次也够了。”
  逻亦婷笑了笑,与颜苍恒上了小舟。舟子解开绳索,将小舟往对岸撑去。驶到大江中心,颜苍恒压低声音道:“老艄公,我想请你帮个忙。”
  这舟子甚是机灵,听他低声说话,知道不可被旁人听见,便也轻声道:“公子请讲。”
  颜苍恒道:“后天辰时,能否请你再到这儿来,将我载到对岸去。”
  舟子道:“老汉还道是什么事,小事一桩,包在我身上。”
  颜苍恒感激道:“多谢。”
  岸上的岩纳却一眨不眨地盯着逻亦婷和颜苍恒,冷言吩咐道:“这两日,给我看紧了郡主和这个心怀鬼胎的小子。”众侍卫齐声答应。
  尤哥多在赤河子耳边道:“师哥,这个蛮族小子究竟有何能耐,教郡主对他如此青睐,就凭他和那狄烈斗了个平手?咱们找个机会,掂量掂量他?”
  赤河子颔首道:“嗯,掂量掂量。”
  马队便在与凌云大佛相距不远的一家客栈中暂住下来。众侍卫马不停蹄地赶路,早已疲惫不堪,能有两日歇息休养,也是求之不得,只是记得岩纳的命令,一刻不停地盯住颜苍恒与逻亦婷。
  颜苍恒自从凌云山上下来,脑中便被一个倩影占得满满当当,不时心想:真没想到,皓雪竟已长得这般大了、这般美了,骨子却还是那个单纯的小姑娘,尚不知人间险毒,幸好被我瞧见了,可惜不知她住在哪儿,否则现下便可去报讯给她。转念又想,到了后天,我便能与她相认,可她又能认得出我吗?她出落得和天仙也似,我却成了个土里土气的蛮族小子,她不会嫌我吧,不,皓雪一定不会。如此又是担忧又是期待,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傻笑,旁人见了他的神情,怕是都觉得这长鬃族小子犯了什么癔症。
  逻亦婷想到后日颜苍恒便要去救她的皓雪妹妹,上演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也是忧心忡忡,只觉万万不可让此情形发生,但那女子又不能不救。她苦苦思索了一夜,终于有了个主意。次日一早,她将两名婢女唤到自己房中,偷偷吩咐了一件事。这两个婢女本是岩纳特意安排在她身边的,明里服侍,暗中监视。但这些日子来,逻亦婷对她们平易相待,时不时地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两人感恩怀德,渐渐将心偏向郡主。逻亦婷也愈加信任两人,甚至将一些私事交托她们去办。
  两名婢女走出逻亦婷房外,立时受到岩纳盘问,她们说郡主只是想吃些点心,托她们去附近集市买些回来。岩纳这才放心让婢女离开,等她们买了点心回来,岩纳又翻来覆去地检查,确认无异,才准她们送入逻亦婷房中。
  一日无话,这天夜晚,其他侍卫早已鼾声四起,颜苍恒躺在榻上,却睁眼望着窗外,只见月色澄明,星斗阑干,璀璨天际,心中却思绪万千,毫无睡意。直到过了寅时,他一骨碌儿爬起,轻推开窗,纵身跃了出去,向着凌云大佛的方位而去,奔出几十步远,不经意地一瞥,突见地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两个狭长的影子,犹如鬼魅一般,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己。
  颜苍恒吃惊不小,扭身看去,只见一高一矮两个男子站在背后,正是赤河子与尤哥多。
  尤哥多笑道:“岩纳说得不错,这臭小子果然心怀鬼胎,这么晚出去,莫非是去见鬼吗?”
  颜苍恒暗暗焦急,倒不是担心暴露了身份,而是怕耽误了时辰救不了皓雪,当下做了几个手势,示意自己睡不着觉,出来转转,想将两人先打发回去。
  尤哥多却道:“正好,咱哥俩也睡不着,听说你功夫厉害得很哪,咱们来比画比画。”
  颜苍恒焦心如沸,连连摆手。
  赤河子一直未说话,只盯着颜苍恒的神情,这时突然开口道:“这小子听得懂我们说话。”
  尤哥多道:“辣你个乖乖,原来是装的。这么晚出去,一定另有所图,咱们抓他回去,交给岩纳,仔细拷问。”话音刚落,他那矮冬瓜一样的身躯已疾趋而至。
  赤河子与尤哥多也知道颜苍恒与狄烈比试一事,以为他只是空有一身蛮力,并未太放在心上。这时赤河子负手在后,冷眼旁观,只让尤哥多一人出手。尤哥多急冲到颜苍恒身前,伸出两只比常人粗上两倍的胳膊,往颜苍恒双肩抓落,也未用上任何招式和内劲。
  颜苍恒向左虚晃,随即向右跃开。尤哥多扑了个空,脸色微变,双臂抡成一个大圆,又来箍他的腰。颜苍恒一心想要脱身去救皓雪,什么都顾不得了,忙使一式化蛹成蝶手中的“静女动兔”。正所谓静如处女动如脱兔,颜苍恒看似愣在原地,毫无反应,当尤哥多的手臂即将触及自己时,骤然化蛹变蝶,身子如脱弦的箭一般射了出去,随即发足狂奔,想要将两人甩脱了去。
  尤哥多二次抓空,正自懊恼,一转眼,只见颜苍恒已奔出老远,气得直跺脚。赤河子斜睨颜苍恒远去的背影,脸上忽然现出一股青色,迈开两条长腿,直追而去,只见得月光下划出一道长长的青影,当真如同流星赶月,电腰风脚,竟生生地赶上了已在数十丈外的颜苍恒,张臂挡在了他身前。
  颜苍恒见他后发先至,迅疾如豹,不由惊愕万分,却听身后一人远远叫骂道:“浑小子,还没打够就跑,跑个屁啊。”扭头瞧去,只见尤哥多正竭力奔来,怎奈他两条腿短得可怜,赤河子迈一步他得迈三四步,好半天才赶到两人身侧。
  赤河子道:“这小子有点门道,师弟,动真格,试他一试。”
  尤哥多道:“正有此意。”运行内息,脸上现出霜白之色,左拳挥出,击向颜苍恒胸口。
  颜苍恒见他这拳铿锵有力,破空有声,比之方才抓向自己的勁道,徒然加大数倍,吃惊之余,不敢怠慢,展开化蛹成蝶手,使出一式“身正影斜”,斜身避开这拳,随即又使一式“藏锋吐锷”,手掌看似要回收蓄力,实则发力击出。   颜苍恒已贯通手臂上的逆天脉,内劲每日都在潜移默化中增强,较之先前恶斗猛虎之时,已不可同日而语,此刻使出化蛹成蝶手来,不仅“虫招”愈加精妙逼真,“蛹招”愈加隐蔽迷惑,“蝶招”更是威力倍增。
  尤哥多完全瞧不出其中的障眼法,被颜苍恒的虫招一骗,随即上当,见他收掌蓄力,便趁机挥拳抢攻他的左肋,谁知双眼一晃,只见对方明明回收的手掌,竟直挺挺地拍了出来,砰的一声,正中自己左肩。
  这掌力道甚大,尤哥多铁铸般的身躯也给打退了三四步,他脸上犹自困惑,这掌怎么就鬼使神差地从收变成放了。
  颜苍恒见自己现下使出化蛹成蝶手,不仅招式流畅许多,劲道也增强不少,不禁又惊又喜,稍加思索,便知是逆天脉之故,心道:我本不想练这逆天脉,谁知却阴差阳错地练成了。罢了,只要能打退这两人,不致误了救皓雪,就算让我变成一只大猴子也心甘情愿。
  却听尤哥多气急道:“刚才瞧花了眼,再来过!”
  尤哥多脸上霜白之色更甚,力贯双臂,肌肉高高隆起,气势汹汹地向颜苍恒连发数招。颜苍恒全神贯注地以化蛹成蝶手化解、障眼、回击。尤哥多哪里分辨得出他招式中的虚实,明明瞧他出招向左,自己的右腹却突然中招;明明瞧他发出的是掌,落到身上却变成了拳头;明明瞧他发出某招时又拙又慢,破绽百出,自己正要寻隙而攻,招式突然变得巧妙迅疾,教自己避无可避……这哪里还是武功,简直就是在变戏法!
  尤哥多只瞧得眼花缭乱,应对不暇,身上又有多处中招,不禁又气又急道:“师哥,他……他这是什么路子?”
  赤河子旁观已久,见颜苍恒的招式变幻莫测,内劲又源源不绝,早觉吃惊,又见尤哥多渐落下风,再忍耐不住,沉声道:“管他什么路子,打倒了再说。”一个跨步,便欺近到颜苍恒身后,骤然伸足横扫。
  颜苍恒察觉背后飒然风响,便知赤河子已然出脚,他知晓此人脚上功夫甚强,自己尚不能及,方才自己遥遥在前,赤河子却轻轻巧巧便追赶上来,由此可见一斑。自己虽练成了手臂上的逆天脉,双腿上的逆天脉却完全未练,若然以腿攻腿,自己必输无疑,只得拔身跃起,躲开了横扫。
  赤河子左腿扫空,立即立地当作支撑,右腿紧接着抬起,踢向尚在半空的颜苍恒的后背。与此同时,尤哥多也擎托双掌,击向颜苍恒的小腹。
  颜苍恒受两人夹击,身在半空又避无可避,急中生智,双掌前探,与尤哥多两掌相接,借着他的掌力,在空中翻了个筋斗,落在了尤哥多的背后。尤哥多低声骂了一句,连忙扭过身来抓他,赤河子的腿也疾蹴而至。颜苍恒双手和尤哥多对攻不止,脚步却绕着尤哥多敦壮的身躯来回游走,竟是把他当作了屏障与赤河子周旋。赤河子眼看就要踢中颜苍恒,却见他倏忽往尤哥多身后一藏,未免伤及师弟,只能硬生生地收脚,大觉不爽,向来冷淡的脸上也露出了焦躁之色。
  赤河子与尤哥多乃是苍洱派弟子,与程骏、胡笃是同辈的师兄弟,只不过苍洱派每代弟子,成年后只能留下一人继任掌门,其余弟子必须出师自谋生路,是以人人勤学苦练,互为竞争,除了几个亲近之友,其余师兄弟间的情谊倒不见得如何深厚。苍洱派的两门奇功银苍功与玉洱功,程骏兼习二功,相对均衡,胡笃將银苍功练得极熟,玉洱功却如何也练不成。赤河子与尤哥多却又与他们不同,两人天具异象,一个双腿奇长,一个双臂奇长,便听从师父的建议,专心致志,专练单项,是以分别在玉洱功和银苍功上深得造诣。两人知道对方的武功可弥补自己的短处,出师之后,便联手闯荡,长久以往,默契十足。两人一齐出手,取长补短,便如一人同使银苍玉洱,在南诏境内横行无忌,声名渐渐鹊起,这才被永昌王看中,招入其麾下。
  两人从前联手攻敌,无往不利,谁想今日与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子斗了百余招,仍不能将他击倒,又是吃惊,又是恼羞,将银苍功玉洱功使得更加汹涌。颜苍恒一面要抵挡尤哥多刚猛的拳掌,一面又要防范赤河子神出鬼没的腿功,大感吃力,心中越来越急,想到自己如果不敌二人,被他们抓了回去,无人去救皓雪,她必然会落入临佛门的圈套。
  他脑中不禁浮现起皓雪被郑肃霜和邱白墨擒住,遭两人恐吓逼问的情形,更是焦急如焚。他心神一乱,大意便疏,脚步慢了一瞬,赤河子窥得此机,急速从尤哥多身侧绕过,暗运内劲,奋起一脚扫中颜苍恒左腿。颜苍恒左脚踝如被铁棍打中,身子失衡,一下子重重扑倒在地。
  尤哥多哈哈大笑:“还是师哥厉害。”张开两只铁钳般的大手,便要去将颜苍恒的手臂绞在背后。
  颜苍恒左脚好似灌了铅,又疼又沉,心中仍在想:皓雪,皓雪,我要去救皓雪!一咬牙,挺身站了起来,双掌交错,瞪视二人。
  赤河子冷笑道:“你这小子,左脚中了我的玉洱功,再斗下去,筋脉俱损,整条左腿便废了。”
  颜苍恒心道:废了便废了,我要去救皓雪。大吼一声,拖着伤腿向两人走来。
  尤哥多诧异道:“师哥,这小子倒有些骨气,早些撂倒了他,让他少受些苦。”
  赤河子道:“你也要有这本事。”
  尤哥多被他激将,不服气道:“辣你个乖乖,那就瞧我的。”面呈霜白,凝劲于臂,迅猛前奔几步,双拳一齐朝着颜苍恒的胸口发出。
  赤河子生怕这鲁莽师弟出了差池,也紧随而上,纵足一跃,身子打横,双腿成剪,攻向颜苍恒下盘。
  颜苍恒见两人呈上下夹攻之势,自己即便挡得住一人,也挡不了第二人,想到自己再救不了皓雪,心中一阵沮丧,眼中看到那两人不断欺近,赤河子双腿奇长但上身瘦弱,尤哥多上身强壮却下身短小,这一刹那,脑中突然转出一个念头:这两人各具其长,却也各具其短,我何必要攻敌之长,而非攻敌之短?想通此念,期望大增,当即施展开化蛹成蝶手,双手各使出一式招数,左手成拳,向上去对尤哥多的拳,右手成爪,往下去挡赤河子的腿。
  赤河子与尤哥多见颜苍恒竟要与自己的强项硬碰硬,都觉得他自不量力,眼看就要轻而易举地将他击倒,谁知晃眼之间,颜苍恒的招数骤起奇变,向上力博尤哥多拳头的左手,突然朝下击向他的左腿,而向下抵挡赤河子双腿的右手,竟变成朝上打向他的小腹。   原来颜苍恒方才用两只手同时使出了化蛹成蝶手中的两式——“欺上瞒下”和“瞒下欺上”。这两式其实是同一式,只不过将“虫招”和“蝶招”互换,左手虚上实下,右手虚下实上,而两只手又互替对方化蛹障眼。化蛹成蝶手乃天下武功中的障眼之最,赤河子和尤哥多完全未瞧出来,直到虫招变为蝶招,方才脸色大变。两人只练半身武功,另外半身比常人强不了多少,完全反应不及。只听得噗噗两声,尤哥多腿上穴道和赤河子小腹穴道同时被点,两人半身被制,重心失稳,都跌倒在地。
  颜苍恒急智得手,也大感侥幸,急忙又往两人身上补了几指,将他们全身穴道制住,又怕两人被路过行人发觉,万一找来能人解开穴道,必会再找自己麻烦,便将他们拖到了道旁的草丛里。赤河子和尤哥多始终瞪大眼睛盯着颜苍恒,想到自己竟然败给了这个嘴上毛都没长的臭小子,脸上尽是不可思议之色。
  颜苍恒抬头看了看天色,只见残星明灭,曙色隐现,已近拂晓,方才这番打斗耽误了半个时辰,尚来得及,微微松了口气,朝着凌云大佛而去,这时他的左脚早已麻木,全没了知觉,却也顾不了疗伤诊治,只知咬紧牙关,竭力跑去。
  他一口气奔到前日乘舟的江岸上,这时还不到辰时,却见那舟子已提早候在江边,不禁喜道:“老艄公,你来啦。”
  舟子笑道:“凡事早到一刻,不致误事。”
  颜苍恒心中感激,想到身上还带着些逻亦婷给他傍身的银两,便尽数取出,递了过去。
  舟子摆手道:“先前那小姐的赏赐,已够我花上好些年了,怎能再贪图公子的银财,事不宜迟,老汉这就载公子过去吧。”
  颜苍恒点点头,正要上舟,却听身后一个清脆的声音喊道:“老艄公,慢着操舟!”
  颜苍恒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扭头看去,却见一个形貌陌生的青年男子正迈步跑来,他身穿白布长衫,脚蹬乾皂靴,头扎逍遥巾,身后还背着个包囊。
  颜苍恒完全不认识这人,心下一惊:难道又是岩纳一伙?忙要催促那舟子驶舟,又听那青年喊道:“禾木茶,等一等我!”
  颜苍恒一愣,恍然道:“郡……是你!”
  那青年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道:“你……你這个傻瓜,连……连我的声音也听……听不出吗?”
  颜苍恒对着他的脸仔细打量,只见这张脸抹去了胭脂,淡化了水粉,弯眉也用墨笔画得稍直了些,少了些芳菲妩媚,却多了份飒爽英姿,不是小郡主逻亦婷是谁。
  颜苍恒见她将自己活脱脱打扮成一个明眸善睐的美男子,又好笑又奇怪道:“你来做什么,还打扮成这副模样?”
  逻亦婷道:“到了对岸再说。”拉着颜苍恒跳上了小舟。
  那舟子将舟渡向对岸,对着眼前的俊秀青年瞧了老半天,才认出他就是当初那位小姐,不禁哑然失笑。
  两人乘舟到了对岸,逻亦婷硬塞了一只玉镯给那舟子,又道:“老艄公,你不必在这儿等了,到时候我们自己回去。”舟子谢过逻亦婷,驾舟离去。
  两人站在凌云大佛脚底,颜苍恒盯着逻亦婷,满腹疑窦道:“你怎么跑出来的?”
  逻亦婷得意道:“我自有办法,岩纳那老狐狸不是派了两人监视着我吗,那我就将计就计。一个时辰前,我故意将阿希叫进房里,说要吃水晶龙凤糕,叫她去给我买。阿希推脱说不知去哪儿买,我便大声呵斥,要她去镇上找,找不到就不要回来。其实这些都是我和阿希事先商量好的,随后我便与阿希对换了衣裳,我装作阿希,当着那两个盯梢的面低头走了出去,他们完全没有怀疑。”
  颜苍恒知道阿希便是逻亦婷两个婢女中的其中之一,已是逻亦婷的心腹,决不会出卖逻亦婷,这计“瞒天过海”虽使得不错,但未必能骗得过岩纳那双狐狸眼睛,不禁道:“你这不是胡闹吗,被岩纳发现了怎么办?”
  逻亦婷满不在乎道:“只要阿希不出去,谅他自也不敢到我房里。就算发现了也无妨,他又不知道我去了哪。等他急得半死,我们再一道回去,我就说闷了出去逛逛,他能奈我何?”
  颜苍恒心道:我已出手打倒了赤河子和尤哥多,只怕没那么容易解释了。不过现下以救皓雪为重,别的事只能容后再想。又问道:“那你这身衣裳又是从何而来?”
  逻亦婷嘻嘻一笑,将原委告诉了他。原来,昨日逻亦婷故意要婢女去集市买点心,实则让她们替自己买了几件衣物。但她料到她们回来后必会遭到岩纳搜查,便要她们把衣服放在客栈外的某个隐蔽之处,早晨自己扮成阿希离开后,便去取了衣物,打扮妥当后,立时奔来江岸。
  颜苍恒没想到她昨日便已开始筹划,更加不解道:“你昨天便想好要跟我来了,怎么不先同我知会一声?”
  逻亦婷不答他话,反而问道:“我问你,我扮作男子,与你比哪个好看些。”
  颜苍恒道:“自然是你比我好看,可你为何要作这打扮?”
  逻亦婷道:“谁爱扮成臭男人的模样,我可都是为了帮你呀。”
  颜苍恒不解:“帮我?”
  逻亦婷道:“是呀,帮你去救那位皓雪妹妹啊。”
  颜苍恒觉得她在胡闹,忙道:“不必了,我一人去就够了。”
  逻亦婷道:“你一个人去,那叫独闯虎穴,孤立无援,有我在你身旁,才能化险为夷,救得美人。”
  颜苍恒道:“你又不会武功,如何帮我?”
  逻亦婷一本正经道:“我问你,那两个坏人设下了一个诡计,你要趁你的皓雪妹妹没上当前,揭破他们对不对?”
  颜苍恒点头道:“对。”
  逻亦婷道:“可若是那两人抵死不承认,你又没有凭证,怎么让你的皓雪妹妹相信呢?”
  颜苍恒道:“我说的,皓雪妹妹自然会信。”
  逻亦婷道:“你们都六年没见了,她怎么知道你就是那个失散已久的哥哥,说不定她早就把你忘了。”
  颜苍恒心想确也有此可能,不由蹙眉道:“那……那怎么才能教她相信?”
  逻亦婷道:“我已经替你想好了主意,那两个坏人既想演戏,咱们便陪着他们演一出,只要从中捣鬼,叫他们自露马脚,你的皓雪妹妹自然能瞧清真相。”   颜苍恒问道:“那要怎生演法?”
  逻亦婷取下身后包裹,又取出一件灰不溜秋的破袍子与一只缝有假发假须的头套来,微笑道:“我都想好了,我扮成云游的书生,你扮作我的老仆人,到时我来插科打诨,揭破那两个坏人的嘴脸,你便伺机而动,制服他们。”
  颜苍恒接过袍子头套,不解道:“我扮成你的仆人便是,为何要扮成老仆人?”
  逻亦婷道:“你可真笨,你若是一个壮年男子,他们怎会不加以防备,但若是一个不起眼的糟老头,你说谁会在乎?”
  颜苍恒喜道:“我还以为你是在胡闹,不成想你竟想出了这等好主意。”
  逻亦婷道:“你瞧吧,在你心底,我就是个任性胡闹之人,亏得我还处处替你着想。”
  颜苍恒歉疚道:“是我错了。”
  逻亦婷不动声色地替他披上长袍,戴起头套,又用胶水把假胡须一条条地粘上,心底却在一个劲地偷乐:傻瓜蛋,叫你变得又老又丑,瞧那皓雪妹妹会否看得上你。
  原来逻亦婷如此费心费力,正是不想重蹈英雄救美的覆辙,她故意将自己扮作翩翩美少年,却将颜苍恒形象大损,便是想到届时救下那美貌女子,就算对方芳心暗许,自然也是许给自己,颜苍恒半点便宜都捞不着。
  颜苍恒只道逻亦婷是纯心帮忙,心中甚是感激,哪里猜得到她这小脑瓜中竟藏着这般多复杂的心思。
  逻亦婷替他换好装束,又从腰间取出一物道:“拿着这个,呆会或许用得着。”正是卢逖的那柄短剑。
  颜苍恒接过短剑,只见剑锋森森,锐利依旧,只是不知被逻亦清拿着杀过多少无辜之人,不禁微微皱眉。
  逻亦婷猜中他心思,道:“放心吧,这些年我那短命的哥哥只是拿它吓唬吓唬人,杀人这种事,他不会屈尊去干。呆会见到郑肃霜他们,见到我的暗号,你便这么做……”如此如此,细说了一番。
  颜苍恒笑道:“好主意。”将短剑收好。
  两人便往大佛身旁的栈道走上去,逻亦婷发觉颜苍恒有些瘸脚,不禁奇怪:“你脚怎么了?”
  颜苍恒无心解释,便道:“没什么,上去吧。”
  两人攀到大佛顶,又走进大佛身后的那片树林,这時为时尚早,林中阒无一人,只听得虫声唧唧。他们找了一个隐蔽处伏下身子,颜苍恒凝神留意着四周变化,逻亦婷却接连打着哈欠,强忍着不睡去。
  转眼辰时将至,乳白色的东方天空渐渐生出淡淡的金光,一轮旭日缓缓爬起。
  逻亦婷见颜苍恒凝神屏气,毫不懈怠,不禁嘟嘴道:“你可真紧张那姑娘。”
  颜苍恒脸上一红道:“我……我是看那临佛门的人来了没。”
  逻亦婷做个鬼脸道:“哼,口是心非。”一扭头,却见东南角有几个人影隐现。
  颜苍恒也已瞧见,低声道:“他们来了。”将脑袋伏得更低,只见有两人向树林走来,正是先前见过的郑肃霜与邱白墨。
  邱白墨手中还推着一副木制的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年轻男子,身材消瘦,面皮焦黄,但神色怡然,并无病态。颜苍恒料想此人必是那个假扮郑子扬的临佛门弟子曹林了。
  三人过来时本是走直线,经过几棵松树时,前方明明平坦,却绕了个弯才过来。颜苍恒不禁有些奇怪,却见他们走到树林中的那片空地,邱白墨低声对曹林说了几句,曹林点点头,立即歪着脑袋,瞪眼张口,将身子蜷缩起来,装出重病缠身的模样。
  颜苍恒心中愤愤:三个大男人用这种鬼把戏去骗一个小姑娘,真不要脸。
  又静候了一刻钟,逻亦婷突然扯了扯颜苍恒的衣角道:“你朝思暮想的美人儿来了。”
  颜苍恒忙抬首眺望,果然见到远处一个婀娜身影冉冉而至,素衣花容,清丽无俦,正是程皓雪。
  郑肃霜佯装笑容,迎上前道:“姑娘果然信守诺言,郑某实在是等不及,便将子扬带了过来,请勿见怪。”
  程皓雪笑道:“救人为急,本该如此。”从袖口取出一只精致的小药囊来。
  郑肃霜喜道:“这……这便是玉龙涤血丹吗。”
  女子道:“正是,劳郑门主替令郎喂下吧。”
  郑肃霜道:“我这粗手粗脚,只怕喂不好,还是烦请姑娘替子扬喂药吧。”
  程皓雪大方道:“好。”拿着药囊向轮椅上的“郑子扬”走去。
  便在这时,突听不远处一个清朗的声音念诵道:“青山倚江起,大佛凌云立。这凌云大佛虽未完工,却足以冠绝天下,当真是名不虚传哪。”
  郑肃霜眉头微蹙,转头瞧去,只见西面林中走来一个素履皂绦,姿容俊俏的书生,身后还跟着个发须花白的老仆。
  邱白墨忙道:“这位朋友,此处不是游览风景之所,还请回头。”
  那书生正是逻亦婷,闻言假装惊诧道:“原来这儿还有人在,我还以为凌云山上只有禽兽呢。”
  郑肃霜脸色一沉道:“此间正有要事,请阁下速速离开。”
  逻亦婷装作不理会他,直勾勾地盯着程皓雪道:“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原先我还不信这世上真有如此女子,谁想到,此刻她便在我眼前。”
  身旁的颜苍恒闻言,心头纳罕:她在胡闹些什么?
  程皓雪细观逻亦婷的眉眼,便猜到她是易钗而弁,笑了笑道:“宋玉这篇《登徒子好色赋》中所说的女子,可谓是完美无瑕、万中无一,小女子可远远称不上,公子若扮作女相,或可相及。”
  逻亦婷一怔,窘道:“姑娘可……可真会说笑。”
  郑肃霜不耐烦道:“啰唆什么,快走快走!”
  逻亦婷道:“哎哟,你做你的事,我赏我的景,碍着你什么了。”
  郑肃霜气得脸皮微抖,若非在程皓雪面前,早忍不住出手伤人。
  程皓雪道:“这位公子,我正要替这位郑门主的公子治伤,容不得半点闪失,可否请你回避一会。”
  逻亦婷故意道:“治伤?那可巧了,小生自少熟读医书,颇有心得。虽没治过人,病猫疴狗却瞧过不少,且让我瞧瞧。”伸手便去搭曹林的脉。   郑肃霜怒道:“你再胡闹,休怪老叟不客气。”
  逻亦婷故意躲到程皓雪身后道:“你瞧你瞧,这人要在光天化日下行凶打人,如此损阴坏德,岂不是害他儿子少活几年吗?”
  郑肃霜又气急又无奈,邱白墨也皱着眉头仔细打量逻亦婷,实在猜不透此人是何来头,又听逻亦婷道:“搭不搭脉,我都能瞧病,你儿子是给五雷轰云掌震伤了足少阴肾经与足厥阴肝经,对是不对?”
  郑肃霜与邱白墨脸色俱变,面面相觑,均自心想:眼前的人明明不是郑子扬,此人却说出了郑子扬的症状,指空话空,故弄玄虚,决不是胡闹这么简单。但当着程皓雪的面,他们又不能说破,只得沉着脸不说话。
  程皓雪虽知逻亦婷是女扮男装,但并不知她的来意,见她说得头头是道,不由惊讶道:“看来公子确实懂得医术。”
  逻亦婷道:“可不是么,我还瞧出,若不是依靠体外濯血术强撑了五年,他哪能活到此刻。”
  程皓雪点点头道:“正是如此,所以我要用本门的药物救这位郑公子。”
  逻亦婷道:“错了错了,救他的命,再宝贵珍罕的药也没用,唯有用我独一无二的法子,才能回天倒日,扭转乾坤。”
  程皓雪好奇道:“什么法子?”
  逻亦婷咳嗽一声,故作高深道:“老颜头,你就用我教你那法子救救这位公子吧。”
  颜苍恒听逻亦婷东拉西扯地说了一堆,早就心急难耐,几次忍不住想对皓雪说话,告诉她郑肃霜的阴谋,记起逻亦婷的叮嘱,才生生忍下,这时听到逻亦婷的暗号,当即从袖中抽出短剑,向着轮椅上的“郑子扬”当头斩落。
  郑肃霜和邱白墨听逻亦婷胡说什么“独一无二”的法子,倒想看看这人会使出什么诡计来,谁知她一声令下,旁边那老头便骤然向曹林出剑,均大出意料,齐声大喝:“住手!”
  颜苍恒出剑时便拿捏好了分寸,决不会伤到曹林分毫。但曹林又岂能知道,眼见一道寒光当头劈至,他什么也顾不到了,迅疾从轮椅上一跃而起,往后翻了个跟头,避开了这一剑。如此一来,这假“郑子扬”的身份暴露无遗,程皓雪脸上登时露出了惊异之色。
  逻亦婷拍手笑道:“瞧见了吧,我这法子就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经我那老仆人这么一吓,不仅他的病全好了,身手还更胜从前呢。”
  那曹林已被戳穿,满脸窘态,垂头走到邱白墨身边。
  程皓雪再是不谙世事,此刻也知道其中必有陷阱,面向郑肃霜道:“郑门主,这是怎么回事?”
  郑肃霜不答话,脸上犹如铺上了一层青霜,怒气腾腾地盯着逻亦婷。
  逻亦婷道:“傻妹妹,你这还瞧不出来,这两个家伙外饰温恭之貌,内怀虎狼之心,他们想算计你的紫玉雪龙啊。”
  话音刚落,只听郑肃霜一声怒叱:“坏我好事,要你偿命!”飞身扑至。
  颜苍恒跨步上前,短剑斜刺,欲将他逼退,谁知郑肃霜并不闪避,左拳径直击在剑锋上,发出铿的一声响。
  颜苍恒这才发现他两只拳头上各带着一个铁拳套,一直藏在袖口中,显然是为了对付皓雪事先预备的,怒火更燃,抡圆了胳膊,雄猛一剑,劈他左臂。
  郑肃霜摆拳挡下,只震得手腕生疼,暗自心惊:这老头恁地有劲!只见颜苍恒收臂曲肘,紧接着又是一剑,郑肃霜料想这剑必会愈加迅猛,运足内劲,做好了正撄其锋的准备,谁知对方一剑刺出,剑势又轻又柔,剑尖左右上下地晃动,好像正随波逐流,漂泊无定。
  郑肃霜不知它会刺向何方,只得凝神留意,忽见剑尖一凝,距自己胸口不足三寸,慌忙勾腕自下而上地一拳,将这剑格开,额头已沁出冷汗。颜苍恒手上丝毫不歇,随即又是一剑横削,势大力沉,带起嚯嚯风响,郑肃霜只得又鼓足拳劲将其挡开。颜苍恒又连出数剑,忽而刚猛,忽而柔绵,诡变莫测,难以预料,郑肃霜只得全神贯注地分辨抵御,一刻都不得分神,心中叫苦不迭:这是什么鬼怪剑法!
  这倒是给他说中了,颜苍恒所使的正是“十鬼剑法”中的一招“双面鬼”,传说双面鬼有两张脸,一张是娇媚柔弱的美女,一张是面目可憎的厉鬼,忽而柔情似水,忽而凶神恶煞,教人无法捉摸,这招剑法的要旨正是如此,将阴柔和刚猛两种截然相反的剑势交替使出,敌人应对起来自然是劳心又费力。
  邱白墨见到颜苍恒所使的剑法,脸上却现出惊异之色,嘴中喃喃:“这不是那……那厮的剑法吗?不,这絕无可能,定是凑巧。”
  程皓雪在旁凝神观战,她本想去相助那老伯,却见他身手矫健,剑法高明,除了左脚稍有滞缓,全然不像一个年迈之人,不禁暗自奇怪,又瞥见他手中所用的短剑,突然回想起了什么,轻轻地“咦”了一声,这时忽听逻亦婷道:“若非我揭破了恶人的嘴脸,你已经落进他们的圈套啦。”
  程皓雪道:“正要多谢姐姐。”
  逻亦婷张口结舌道:“你……你乱说什么?”
  程皓雪道:“不必演了,方才我便瞧出来了。”
  逻亦婷脸上一红,心想让她对自己芳心暗许是许不成了,只要别让她知道那老头就是颜苍恒便好,于是盘算着如何才能叫他们无法相认,便道:“妹妹,这……这儿没什么事啦,你快走吧,我们自能应付得了。”
  程皓雪摇头道:“这位老伯是为了帮我才和郑门主交手的,现下胜负未决,我怎能一走了之。”
  逻亦婷苦着脸,一时无可奈何。
  这时颜苍恒与郑肃霜已过了数十招,短剑与铁拳套不断相击,发出铿铿锵锵之声。郑肃霜苦心竭力地应对颜苍恒的剑招,渐渐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忽听身后的邱白墨喊道:“大哥,莫要忘了你的绝招!”
  郑肃霜一凛,突然大喝一声:“失神落魄!”左拳挥出,铿的一声,将颜苍恒的短剑格开了一尺多远,再喝一声“失神落魄!”右拳势如狂飙,直扑他的面门。
  颜苍恒见他拳头上的劲道徒然增强一倍,也是吃惊不小,眼看郑肃霜的拳头如虎扑至,急忙撤步闪避,可他左脚麻痹,使不上力,这下子只后撤了半步,郑肃霜这拳正中他下颌,疼得他几乎晕去。郑肃霜接连喊出“失神落魄”,拳劲随声而发,愈战愈勇。   颜苍恒本要凝神还击,却总觉“失神落魄”四字在耳边嗡嗡回响,心神难宁,甚是难受,只得全力抵御,如此一来,攻守之势登时逆转。
  原来郑肃霜本是大渡河边的一名纤夫,长年累月地喊号拉纤,助大船渡过险滩恶水,竟使他悟出了一套运功的法门:依靠嘴中的喊号,积蓄全身劲道,于瞬息之间迸发而出。后来他又遇到一位拳术高手,经其传授指点,又将自己所悟融入武功,自创出了一套“失神落魄拳法”。这拳法要配合“失神落魄”四字拳語施展,拳语便如同他拉纤时喊的号子,助他使劲发力,将拳法威力发挥到最大,而喊出的拳语蕴含内劲,亦能干扰敌人的神智。
  郑肃霜创出这套拳法后,在川南一带接连打败数名高手,闯出了名堂,这才来到凌云山开山立派,成为了临佛门门主。几十年来,他拳法日益精湛,通常无需喊出拳语便能取胜,此刻与颜苍恒交手,竟也忘了这生平最拿手的绝招,幸得邱白墨提点,这才想起,当即大声高喊,发挥出了失神落魄拳的最大威力。
  程皓雪见那老伯被郑肃霜打中,便要纵身去援助,一瞥眼却见邱白墨和那个假“郑子扬”正虎视眈眈地瞧着这方,只怕自己一去,他们便会对逻亦婷出手。而逻亦婷又不像是会武功的样子,一时好生为难,突然想到:郑门主的拳法要以拳语相辅,我只要设法扰乱他的拳语,便能相助那老伯,可要如何才能扰乱呢?是了,用歌声便是!当即深吸一口气,开口唱道:“粉白天上云,碧青湖边峰,云绕山峰舞,峰望云儿痴,托愿日月星,映湖藏娇身……”正是青山白云歌。
  颜苍恒正被“失神落魄”的拳语念叨得头疼,突然听到青山白云歌,精神为之一振,不必转头,便知是皓雪口中唱出,稍加思索,便即恍然:好皓雪,她是要以歌声助我破解失神落魄拳法!果然这清亮悠扬的歌声一出,便将郑肃霜“失神落魄”的拳语声盖过。郑肃霜的拳语被歌声扰乱,依托于拳语的运劲法门也乱了套,一时手脚失措,威力大减。颜苍恒趁机祭出十鬼剑法中的“律令鬼”,一阵迅捷如电的快剑,逼得郑肃霜更加方寸大乱。
  程皓雪见歌声奏效,面露欣喜,接着唱道:“峰君不知心,拔身触天穹,峰长遮日月,湖中白云逝……”
  逻亦婷完全不知她唱歌是在相助颜苍恒,只觉十分奇怪,却见颜苍恒突然扭转了败势,当即连连拍手叫好。
  颜苍恒自从六年前在那囚车中,听皓雪唱过这首歌谣,早已铭记在心,平日在长鬃族无事时,便唱上几遍,早已唱得极熟,这时听到程皓雪歌唱,加之手中剑法使得正顺,也不由自主地随她唱了出来:“云在风中泣,缘浅无奈何,惟以泪作雨,峰润万年青。”歌声配合着十鬼剑法,将郑肃霜的失神落魄拳法全然压制,倒是有点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意思了。
  程皓雪听到他低声吟唱,心中不由奇怪:怎么这位老伯也会唱青山白云歌?
  郑肃霜的拳语被歌声扰乱,拳法威力发挥不到五成,在颜苍恒狂风骤雨般的剑势下,渐渐支撑不住,心中已有认输之意,正要开口,又听邱白墨喊道:“大哥,马尾,马尾!”心头一亮,边抵挡边往西侧退去。
  颜苍恒心中却道:马尾,这是何意?难道又是什么新招数?凝神防范,挺剑向郑肃霜追去。两人你追我赶了十几步远,前方就是几棵松树,郑肃霜突然纵身一跃,退进了两棵松树之间。颜苍恒仍是迈步向前,猛觉脚底一沉,只见脚底泥土纷纷下陷,现出了一个五尺径圆的大洞。
  这下子猝然生变,颜苍恒如果双腿无恙,尚能试着跃开,可他此刻左腿麻痹,完全使不上力,一下子全身陷落,向大洞中坠去,便在这时,突见一个淡青色的影子如疾云般飘至,伸出一对皎白如雪的手掌抓住自己双肩,要将他从陷阱中救出,却听一阵隆隆的滚动声,洞口左方竟滚出几个大铁球,拉出一张大铁网,要将洞口封闭。颜苍恒大急,左手向上托起,欲将救自己的人推出去,谁知那人死死抓住自己并不放手,眨眼之间,那张铁网已将洞口完全封死,两人在网上一撞,随即往下坠落,坠了一丈多高,才脚踏实地,好在洞底并无尖刺等陷阱。
  颜苍恒左脚一阵剧痛,险些跌倒,身旁那人立即将自己扶稳,关切道:“老伯,你没事吧。”语音温婉动人,正是程皓雪。颜苍恒见她无恙,松了口气,又觉她近在咫尺,呼吸可闻,心头砰砰乱跳。
  程皓雪低声道:“老伯,你莫怕,我定会想方设法救你出去的。”她手撑洞壁,想要施展壁虎游墙,触手却觉冰凉光滑,才发现整个洞壁都是用铁皮裹住,完全无法攀附,一时心急无措。
  颜苍恒自责道:“傻姑娘,你来救我做什么?”
  程皓雪“咦”了一声:“老伯,你……你的声音怎如此年轻?”
  颜苍恒正要说出身份,忽听一人伏在头顶,焦急地大喊:“禾木茶,你还好么?”正是逻亦婷。她伸手去扯铁网,突然叫了声痛,缩回手来,只见指腹上道道血痕,原来这网上的铁丝极细极锋利。她又去推动压住网角的铁球,可每个铁球重逾百斤,她又哪里推得动。
  却听逻亦婷身后传来郑肃霜与邱白墨的桀桀怪笑,颜苍恒忙道:“你别管我,快逃!”
  逻亦婷道:“不成,我要救你。”站起身来,对着身后大喊,“你们两个,快叫人把这破网子弄开,听到没有!”
  只听邱白墨笑道:“我们临佛门二十多名弟子,耗时一天一夜,费尽千辛万苦,才造好了这个陷阱,你说搬开便搬开,也得问问他们答不答应。”
  原来郑肃霜与邱白墨只怕曹林一下制程皓雪不住,还想了一个后招,便是这个陷阱。他们命弟子挖了一个丈许深、口小腹大的倒锥形深洞,洞壁夯实后又用铁皮裹住。洞口做了八条木轨,木轨上还装有弹簧等机栝。那张曾用来抓捕紫玉雪龙的八边铁网则暗藏在洞口左侧,再用沙土虚盖住。一旦有人误踏陷阱,便会触动机栝,铁球随即沿木轨滚出,拉出铁网将洞口封住。这陷阱的构造甚是复杂,但临佛门中不少弟子都是能工巧匠出身,造出这样一个陷阱并不在话下。
  颜苍恒听到这里,回想到先前三人走过几棵松树时有意绕行,登时恍然大悟:陷阱旁的几棵松树,正是马尾松,方才邱白墨大喊‘马尾’,正是要郑肃霜将我引向陷阱,我自己疏忽大意落入陷阱也还罢了,却连累了皓雪,当真该死!却听皓雪愧疚道:“他们造这陷阱,原本是用来对付我的,老伯,是我连累了你。”   又听逻亦婷道:“你们要多少钱,尽管开口便是。”
  郑肃霜道:“钱算什么,我只要紫玉雪龙。”
  逻亦婷急道:“再不放人,我便让我阿爸扫平了你们临佛门。”
  邱白墨讪笑道:“扫平临佛门?真是将我吓坏了,倒要请教令尊是何方神圣?”
  逻亦婷道:“我阿爸是……是……总之是你们惹不起的人物,你们若是识相……”话未说完,戛然而止,砰的一声,似翻倒在地。
  颜苍恒大惊:“你们做了什么?”
  郑肃霜道:“这小白脸像个娘们般罗里吧嗦,真是烦人,给我一掌便打晕了,真是不经打。”
  颜苍恒怒道:“欺负一个不会武功之人算什么本事,有能耐放我出去,咱们再打过!”
  郑肃霜冷哼一声,并不理会。
  程皓雪却义正词严道:“郑门主,想不到你竟是如此一个小人!”
  郑肃霜道:“别啰唆了,若想活命,便老实交代,你将紫玉雪龙藏在何处,又是如何炼制玉龙涤血丹的?”
  程皓雪道:“恕难从命。”
  郑肃霜道:“再嘴硬,我便让弟子将锅炉搬上来,煮几锅沸水,从这铁网中浇下去。”
  程皓雪毫不畏惧道:“吾派祖师立下门规,唯有心地良善且急需救治之人,方可赐予玉龙涤血丹。郑门主显然大大不符,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会说的。”
  程皓雪如此临难不屈,郑肃霜一时倒是无计可施。
  颜苍恒却由衷赞道:“皓雪,你说得真好。”
  程皓雪一愣:“老伯,你……你怎知我名字?”
  颜苍恒道:“我自然晓得……”
  话未说完,突听头顶邱白墨的声音远远传来:“大哥,你瞧,那丫头携来的玉龙涤血丹掉在了这儿,咱们先拿药去救了子扬再说。”
  郑肃霜道:“正是,救子扬要紧。”快步奔了过去。
  程皓雪低声道:“奇怪了,玉龙涤血丹明明还在我手里啊。”
  颜苍恒也是百思难解,却听郑肃霜在远处道:“在哪,我没瞧见啊。”
  邱白墨道:“不是在那草丛中吗,低头便瞧见了。”
  郑肃霜没做声,似在仔细寻觅,突听他“啊”的一声惨叫,惊骇万分道:“曹……曹林,你……你暗算我!”
  颜苍恒和程皓雪都大出意外,却听邱白墨的笑声响起:“大哥啊,你可别怪曹林,这把匕首,是我让他插进你后心的。”
  郑肃霜难以置信道:“贤……邱白墨,你……你……”连咳带呕,显然受伤极重。
  颜苍恒和程皓雪如何也想不到郑肃霜和邱白墨竟起了内讧,又听郑肃霜道:“两年前我……我好心收留了你,还……还同……同你结拜为兄弟,你竟……竟忘恩负义……篡夺临佛门的门主之位……”
  邱白墨嗤笑一声道:“这小小的临佛门,老子可没从没放在过眼里。”
  郑肃霜道:“那……那你……”
  邱白墨道:“事到如今,我便将来龙去脉同你说了吧,免得你做个冤死鬼。老子可不叫邱白墨,老子出身的门派,那可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名门大派,说出来吓死了你,还是不说为好。当年我们师兄弟四人一齐投奔了举兵反唐的安禄山,成了他麾下大将史思明的贴身押牙。”
  颜苍恒身子一震,忖道:师兄弟四人……史思明……押牙,难道,难道是……
  又听邱白墨道:“后来安禄山做了大燕皇帝,却给他儿子安庆绪给杀了。史思明又把安庆绪给杀了,自己当了大燕皇帝。那时我们师兄弟只剩下了两人,都封作了大将,功勋卓著,何等风光。”
  颜苍恒已然确信无疑,当年史思明身旁的那四名剑士,“铜铃眼”崔鸣在常山血战中与卢逖同归于尽,“耷拉眼”严赫被孔德昭所杀,只剩下了“鹰眼”孔德昭和“眯眼”夏明霜。而孔德昭的声音他化作灰都认得,与邱白墨并不相符。又想到邱白墨那双似曾相识的“眯眼”,心中终于恍然:他是夏明霜!
  这六年来,颜苍恒不知多少次梦见自己回到了常山城的城头,看到颜季明被四剑士虐杀,看到何大川死斗四人慷慨就义,看到卢逖抱着“铜铃眼”坠入滚滚浓烟,又看到义父和袁叔叔被他们所擒,押到安禄山跟前被凌迟处死,自己却无能为力……无一次他不是从血淋淋的噩梦中惊醒,枕头早已被泪水浸透。
  这些年他苦练武功,便是想去杀了这些仇人,可惜不知他们踪迹,报仇无门,却没想到,此时此刻,其中一人就在自己眼前,不禁咬牙切齿,身子微颤,若非深陷桎梏,早就跳出去将他杀了。
  又听夏明霜道:“可惜风光日子没过多久,这史思明竟重蹈安禄山的覆辙,被他儿子史朝义给算计了。更可恨的是,史朝义竟收买了我的师兄。我那个狗日的师兄,为了荣华富贵,师兄弟情分也不要了。他帮着史朝义弑了父,连我也不肯放过。他武功比我高,剑法比我准比我快,我对付不了他,被他刺伤了多处筋脉,最后侥幸逃脱。虽捡回了一条命,却武功尽废,连一把剑都抬不起。”
  颜苍恒心中大吃一惊:原来安禄山史思明都给他们儿子杀死了,可真是遭了天大的报应!
  夏明霜接着道:“我逃走后,便找到一位医术高明的老友,求他医治。可他却说,我若想恢复武功,别无他法,唯有找到一样举世无双的奇药才行。于是我四处打听,始终不知那奇药所在,倒是听说,川西有一个小门派的门主,正在大费周折地替他儿子寻找这种奇药。嘿嘿,大哥,现下你总该明白,我为何要接近你,与你结拜兄弟了吧。”
  郑肃霜虚弱道:“原来……原来你……你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夏明霜道:“不错,原本你这小小的临佛门,我是瞧不上眼的。可我武功尽失,又要躲避仇家,靠我自己找到紫玉雪龍绝无可能,唯有化名邱白墨,假意追随于你。说起来,我真名中也有个霜字,倒是和你有些缘分,也想借你碰碰运气,想不到,我还真是找对了人,区区两年,真给你碰上了。哈哈,只要我得了紫玉雪龙,功力不仅能恢复,还能大增。届时便去找那个狗日的师兄报仇,将我的痛楚加倍偿还!”
  郑肃霜又吐了口血道:“你我既……既已结拜,你要报仇,为兄自……自会将紫玉雪龙与你分……分享,你……你又何必置……置我于死地。”   夏明霜道:“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弟都能往你背后捅刀子,何况半路结拜的狐朋狗友?除了自己,我什么人都不信。既已擒住了这女子,紫玉雪龙唾手可得,我还要你何用。当日我与你商量如何擒这女子时,便已想好了杀你之计。曹林早已成了我的心腹弟子,只待擒住那女子后,便趁你不备要了你的命。一切皆在我的算计之中,只是没有想到,除了这女子,竟多了两个来历不明的家伙,好在于结果无碍。”
  郑肃霜懊悔莫及道:“当日我……我只想要那……那姑娘的三颗玉龙涤血丹救……救我儿子,是……是你教唆我设计害她,夺……夺取紫玉雪龙。我若不听你的,子扬已……已获救了,如今却……却害了我自己,当……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你杀了我不要紧,只……只求你得了紫玉雪龙,施舍几颗玉龙涤血丹给……给子扬,郑……郑某感激不尽!”
  程皓雪叹气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颜苍恒却道:“这郑肃霜怎的还不明白,此人毒如蛇蝎,岂会救他儿子?”
  果然听得夏明霜哈哈一笑:“郑肃霜,你果然是愚蠢至极,你没听说过养虎为患、斩草除根的道理吗,我也不必动手杀你儿子,只要不管不顾几日,他大限一到,便能去黄泉路上陪你啦。”
  郑肃霜哀怒交迸,号叫道:“你……你这个卑鄙无耻的……”话说半截,便听得一阵喷血之声,竟已活活气死了。
  夏明霜冷笑一声,又对曹林道:“阿林啊,先前教你的话,没忘了吧。”
  曹林道:“弟子一个字都不敢忘。”便说出了一套谎话来,大体是说他们蒙程皓雪赐了玉龙涤血丹后,下山途中,突然出现了三名高手来夺药。郑肃霜寡不敌众,受傷身亡,那女子和玉龙涤血丹都被他们劫走。曹林还详细描绘了那三名高手的相貌、武功和兵器,以及与郑肃霜打斗的过程,将这套谎话编造得天衣无缝。
  夏明霜点点头道:“很好,待会你便将郑肃霜的尸体背到那条山道旁,那儿有块大石头,我事先在石头背面藏好了一桶猪血和三双不同大小的靴子,你将尸体摆好后,便伪造好血迹和脚印。”
  曹林道:“弟子这就去办。”
  夏明霜道:“阿林,等一等,听我说完,我既是郑肃霜的义弟,不得不暂代门主之位,但你也晓得,我志在紫玉雪龙,别无他求。你是我唯一弟子,这临佛门门主之位,不迟早是你的么?”
  曹林欢喜道:“多谢师父,我这就去办您交代的事。”背起郑肃霜的尸体,快步离去。
  颜苍恒低声道:“这曹林知道了夏明霜的阴谋,不是迟早登上门主之位,而是迟早要被他杀人灭口。”
  皓雪诧异道:“真的么?”忽见一个黑影遮住了铁网上的日光,却是夏明霜走到了陷阱旁来。
  只听夏明霜道:“小子,我知道你这老头是假扮的,你究竟是谁?”
  颜苍恒道:“你甭想知道!”
  程皓雪奇怪道:“老伯,你……你真是假扮的?”
  颜苍恒尚未回答,又听夏明霜问道:“凌惊鲵是你什么人?”
  颜苍恒道:“他是谁,我从没听过。”
  夏明霜道:“那你的剑法从何学来?”
  颜苍恒道:“是我一位大哥教的,与你何干?”
  只听夏明霜喃喃道:“果然是我瞧错了,那人已是个半死不活的废人,连话都不能说,又怎能收徒传剑?”
  程皓雪越听颜苍恒的声音越觉不对,忍不住问道:“你……你不是老伯,你是谁?”
  颜苍恒脱口道:“我是你苍……”
  头顶又传来夏明霜的声音:“小姑娘,只要你乖乖地将紫玉雪龙所在和玉龙涤血丹的炼制之法告诉我,我便放了你们。”
  颜苍恒道:“你杀了郑肃霜的秘密都被我们听到了,我才不信你会轻易放人。”
  程皓雪道:“对,你比那郑门主还要奸邪卑鄙,更不能告诉你。”
  夏明霜笑道:“你也知道我比郑肃霜可恶,他只会浇开水一招,我却有一百种不重样的法子让你们生不如死,小姑娘,你自己掂量掂量,就你那细皮嫩肉,能受得几样?”
  程皓雪正色道:“宁为兰摧玉折,不作瓦砾长存。”
  颜苍恒心中又惊又喜:“那是我曾说过的话,原来皓雪一直记得。”
  夏明霜冷笑道:“好一个宁为兰摧玉折。那我就来摧一摧玉,折一折兰,这不,现成的就有,我早瞧出来了,她是个雌儿假扮的。你们说,我该怎么摧怎么折好?”一把将昏迷不醒的逻亦婷拖到了铁网旁。
  颜苍恒怒道:“你敢动她分毫,我将你碎尸万段!”
  夏明霜笑道:“那你在下边慢慢数着,我且碰了她多少个分毫。”笑声渐趋猥琐。
  程皓雪忙道:“邱白墨,你若对那姑娘做出伤天害理之事,我师父不会放过你的!”
  夏明霜道:“你师父?可是大名鼎鼎的‘雪域冰鸿’沈冰莹?那确是个惹不起的人物,可她若要来,我岂有不欢迎之理,正好以你做饵,再设一个陷阱,将她也一并擒住。啧啧,江湖之中不知多少人想要一亲‘雪域冰鸿’的芳泽,却从来无人如愿,想不到我却有此艳福。”
  饶是程皓雪温柔似水,听到他出言下流、辱及恩师,也忍不住骂道:“你……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夏明霜哈哈大笑道:“还不肯说么,那我就不客气了。”“哧”的一声,似已将逻亦婷的衣裳撕开。
  程皓雪着急道:“这……这该怎么办好,除了张嘴骂他,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颜苍恒也是忧急欲狂,听皓雪说到“张嘴”,突然心生一计,施展出移唇术,对着洞壁道:“夏明霜,我找得你好苦。”声音在洞壁中回响不绝,幽幽地传了出去。
  夏明霜倒也不是非要玷辱逻亦婷,只是想借此恐吓陷阱中的程皓雪,正欲撕烂逻亦婷的衣裳,倏然听到这个声音,倒抽了一口凉气,吓得面无人色,急忙站起,扭头四顾,颤声道:“孔……孔师兄,你……你怎来了?”
  颜苍恒沉声道:“我整整找了你两年,如何也想不到,你竟然躲到了凌云山。”
  夏明霜惶恐道:“师兄,你……你在哪,我……我怎么瞧你不见。”   颜苍恒道:“远在天涯近在咫尺。”
  夏明霜一阵哆嗦道:“你……你来做什么?”
  颜苍恒想了想道:“我如今的主子史朝义说,杀人须杀彻,斩草要除根,遂命我来取你首级。”
  夏明霜扑地一下跪倒在地,磕头道:“孔师兄,我……我如今已是半个废人,你动动小指头便能要了我的命。我逃到这儿,只求苟且偷安,决……决不再奢求半点荣华,师兄,我求求你,念在咱们数十年的师兄弟情分,饶了我这条贱命。”
  程皓雪见颜苍恒嘴中竟说出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人声来,登时又惊又奇,更奇怪的是,那邱白墨听到这人声,便如同耗子听到猫叫一般。她心中纳罕非常,却突然忆起一件事,忖道:这等口技,苍恒哥哥也会的,那时正是他学了小象叫声引来它妈妈,我们才能逃走。却万万想不到,她的苍恒哥哥就在身旁。
  颜苍恒用移唇术模仿出的,正是孔德昭之声。这移唇术是他家传绝技,本就娴熟,如今又有内功相辅,学得愈加惟妙惟肖,加之洞中回音不绝,更添了一份神秘之感。
  夏明霜却哪里能想到这声音是陷阱中传出来的,只觉似在耳边,又似在远方,似在脚底,又似在天上,忽焉缥缈,其迹难寻,还以为孔德昭的武功更加高深莫测,心中恐惧更甚。
  颜苍恒又道:“你要是真的苟且偷生也就罢了,就怕心有不甘,去找什么紫龙青龙,妄图恢复武功,报仇雪恨。”
  夏明霜冷汗直冒道:“就是师兄给一百个胆子,师弟也……也不敢啊。”
  颜苍恒道:“那你还不赶快从我眼皮子底下消失。”
  颜苍恒本想利用孔德昭将夏明霜吓走,谁知这句话却让他蹙起眉头。夏明霜心道:孔德昭那狗日的心狠手辣,既然将我找到,岂会轻易将我放了,这里头似有些不对劲。
  颜苍恒听他默不作声,猜知他起了疑心,急忙思索了一番,又以孔德昭的声音道:“你还记得么,六年前咱们随史思明破了常山城,崔鸣那倒霉催的被压死在城楼下,他身上的金兰剑谱也不见了。严赫那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竟怀疑是我盗了剑谱。我被他逼得没法子,只得将他诱去契阔山,将他杀了。”
  金兰剑谱和契阔山都是他们师兄弟四人才知晓的秘密,夏明霜闻言瞿然一惊,疑惑登消,心道:六年前常山一役,金兰剑谱便不翼而飞。之后严赫与孔德昭同时不见了一阵子,过后却只有孔德昭一个人回来,严赫从此不知所终,原来竟是给他杀了。
  又听“孔德昭”道:“这六年来,我老是做一些怪梦,梦到严赫来向我索命,我倒是不怕他的鬼魂,可他夜夜来扰,扰得我不能安睡。”
  夏明霜忙道:“是啊,孔师兄若是连我一起杀了,小弟自然不敢和严赫一般去向你索命,但总免不了去找你叙旧,只怕也会大大扰了孔师兄的清梦。”
  “孔德昭”道:“我正是为此烦忧,所以现下我不杀你,给你半个时辰逃命。时辰一到,我便去找你。若再相遇,那就不是我要杀你,而是老天要我取你的命,你的魂魄给老天收了,自然不会再来找我。”
  夏明霜慌道:“半……半个时辰……”
  “孔德昭”道:“现下已不到半个时辰了。”
  夏明霜什么也顾不上了,心中急思:我得赶快找个藏身之所,让孔德昭这狗日的永远寻不着。撒开腿,往后山狂奔而去。
  颜苍恒只听得一阵脚步声远远地离去,这才松了口气,心下却有些不甘,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夏明霜,只想杀了他为义父他们报仇,如今却眼睁睁瞧着他逃走,也不知日后还能否将他抓住,可形格势禁,又非得如此不可。
  皓雪也长吁了一口气,她见颜苍恒使出如此惟妙惟肖的移唇术,将夏明霜吓走,对他的身份愈加好奇。
  颜苍恒挂念着逻亦婷的伤势,仰头呼喊道:“郡主……郡主……你醒着么?”却全无回应。
  程皓雪听他口称“郡主”,秀眉微蹙,又听颜苍恒沉声道:“皓雪,咱们得想法子上去。”說着便将短剑猛地击刺洞壁,想要凿出可供攀爬的坑坎,谁知那洞壁上的铁皮是精铁制成,如此锋利的短剑竟刺之不进,只有一丝火光闪出。借着这丝火光,程皓雪看清了他手中的短剑,六年前在那囚车中的一幕幕,也如火光般在脑中闪过,不禁讶然道:“这……这是我苍恒哥哥的短剑,怎会在你手中?”
  颜苍恒听到这声“苍恒哥哥”,胸口徒然一暖,脱口道:“皓雪,我就是你的苍恒哥哥。”
  程皓雪一愕:“苍……苍恒哥哥?”
  颜苍恒道:“你不记得我了么?”一把将头上的假发假须掀去,可这陷阱中极是昏暗,头上又罩着密网,看不清彼此容貌。
  皓雪着急道:“我……我瞧不见你。”
  颜苍恒笑道:“傻姑娘,我已长大了,早不是从前的模样了。你还记得么,那时我被象鼻子卷起,你也是奋不顾身地跳回到马车中来,便如我方才掉入陷阱,你来救我一样。”
  程皓雪娇躯颤动,再无怀疑,一头撞进颜苍恒怀中,泪水潸然道:“我早该想到,这世上除了师父,能不顾性命来救皓雪的,便只有我的苍恒哥哥。”
  颜苍恒也已眼眶湿润,但欢喜之情,充满胸臆。两人百感交集,心中都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现下这昏暗的陷阱,便和当初那辆囚车一模一样,这一刹那,仿佛时空倒转,回到了六年前。
  隔了许久,程皓雪才道:“苍恒哥哥,我本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颜苍恒道:“这不见到了么。”
  程皓雪道:“先前听你唱起青山白云歌,我便觉十分奇怪,方才听你学人说话,我也想到了你,却哪里猜得到,眼前这个头发花白的老伯,就是我的苍恒哥哥。我实在是太傻了,我真想瞧瞧你现下的模样。”伸出手去,轻抚颜苍恒的脸颊。
  颜苍恒道:“皓雪越长越美,我却越长越碍眼了。”
  程皓雪笑道:“貌无美丑,心才有美丑。皓雪看得见苍恒哥哥的心,与从前一样,从未变过。”
  颜苍恒颔首道:“你也没变。”
  程皓雪问道:“苍恒哥哥,这些年你……”
  便在这时,突听远处传来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颜苍恒道:“皓雪,有人来了。”当即凝神谛听,只听有人高喊道:“郡主,郡主,你在这儿吗!”   颜苍恒听出这是岩纳的声音,不禁喜道:“皓雪,咱们有救了!”
  颜苍恒细听声响,分辨出来人共有十多个,其中一人跨步大而轻巧,一人步伐小而沉重,想必是赤河子与尤哥多,算了算时辰,两人被点的穴道早已解了。
  只听尤哥多道:“快瞧,郡主在那!”
  诸人奔到陷阱旁,岩纳惶恐道:“郡主她……她怎么了?”
  赤河子道:“郡主只是晕了,并无大碍。”
  颜苍恒听说逻亦婷无碍,这才松了口气。又听岩纳阴阳怪气道:“郡主当真任性妄为,竟偷跑了出去,到头来自讨苦吃。若非我及时发现,追了过来,后果不堪设想。”
  尤哥多道:“那个叫禾木茶的小子呢,他让咱们师兄弟丢了大脸,这口气还没讨回来呢。”
  颜苍恒忙大声道:“我在这!”
  尤哥多“咦”了一声:“你们快瞧,旁边这洞里竟有人,喂,你是谁?”
  颜苍恒道:“尤大哥,我是禾木茶。”
  尤哥多道:“你别胡说,那小子是长鬃族人,不会说汉话。”
  赤河子道:“不对,那小子是装的。”
  颜苍恒急道:“你们忘了,方才我们还斗了一场,你们伤了我左脚,我点了你们穴道。”
  尤哥多惊道:“辣你个乖乖,他还真是禾木茶,快救他出来。”
  岩纳却冷冷道:“此人隐瞒身份,欺骗永昌王,已是罪不可恕。如今欲诱拐郡主,险些害死郡主,更是罪当万死,我看谁敢救他。”此言一出,尤哥多他们都不敢吭声了。
  岩纳又吩咐道:“你过来,把袍子脱下,给郡主披上。还有你们几个,快把郡主抬下去,这次可要看紧了,再出什么事端,谁都担待不起。”
  赤河子、尤哥多和其他侍卫都应了一声,抬着逻亦婷去了。
  颜苍恒生怕岩纳一走,再无人相助,若是夏明霜察觉有诈折返回来,可就糟糕,自己也还罢了,却万万不能祸及皓雪,只得忍气吞声地喊道:“岩纳,慢些走。”
  岩纳道:“你还有什么可说?”
  颜苍恒道:“你如何待我不要紧,我身旁有位无辜落难的姑娘,求你生出援手,救她出去。”
  岩纳笑道:“你可真是色胆包天,诱骗了郡主还不够,还在外头偷香窃玉,你要我救她也成,跪下向我磕十个响头。”
  程皓雪忙道:“苍恒哥哥,你别求他。”
  颜苍恒二话不说,双膝跪地,重重磕了十个响头道:“岩纳大人,求你大发慈悲。”
  岩纳哈哈笑道:“好好好,等我将郡主送到回纥之后,再回来救她。”
  颜苍恒怒道:“你说话不算话!”
  岩纳道:“哪里不算数了,我答应救人,却没答应何时救人。哈哈,你们可千万要撑到那时啊。”带着一阵狡黠的笑声,扬长而去。
  颜苍恒怒不可遏,站起身来一拳打在洞壁上。
  程皓雪道:“苍恒哥哥,这等卑鄙小人,求他做什么?不过皓雪知道,你是为了我才求他的,若是为你自己,你决不会求人。”
  颜苍恒叹了口气。
  程皓雪又道:“方才听你说,与那两人打斗时伤了左脚。难怪我瞧你和郑门主动手时脚有不便,快让我瞧瞧。”
  颜苍恒道:“不碍事。”
  程皓雪却蹲下身子,伸手去摸他的左脚踝,果然发现肿了好大一圈。
  程皓雪怨道:“哪里不碍事了,快坐下。”拉他坐倒在地,脱掉鞋袜,从药囊里取出一粒玉龙涤血丹,含在自己嘴中嚼碎了,敷在他脚踝伤处。
  颜苍恒只觉脚踝上初始温润,继而有阵阵清亮侵入肌肤,不适之感登时减弱许多,想到方才这药在皓雪嘴中含过,心中不由地一荡。
  程皓雪问道:“好些了么?”
  颜苍恒颔首道:“好多了。”
  程皓雪又取出一粒,塞入他嘴中道:“再内服一粒。”
  顏苍恒依言服下,感激道:“皓雪,多谢你了。”
  程皓雪道:“六年不见,你倒见外了,从此以往,不许再对我称谢。”
  颜苍恒心头温暖无比,答应道:“好。”却觉玉龙涤血丹的药力正从体内散发至脉络,又向脚踝受伤的筋脉汇集过去,原本僵硬的左脚便渐渐有了知觉,过了一盏茶时分,左脚已然活络,心中不禁感叹这玉龙涤血丹无愧是天下奇药,站起身道:“皓雪,求人不如求己,咱们得自己想法子出去,不知能不能弄破这铁网?”
  程皓雪道:“苍恒哥哥,你再歇会,让我试试。”拿过颜苍恒手中的短剑,左脚踏在左边洞壁,借力一跃,跃到右边洞壁,再踏足借力,又跃向左方,如此在洞壁间反复跳跃,渐渐往洞口升去。
  颜苍恒依稀看到一道白影回转如意,翩若惊鸿,不由地赞了声:“好身法!”
  程皓雪跃到距洞口两尺,突然足尖下蹴,直冲而上,手中短剑奋力劈向铁网,只听铿的一声,尘土纷纷下坠,铁网却纹丝不动。程皓雪翩然落地,摇了摇头:“不成。”
  颜苍恒道:“我用你的法子试试。”正要纵身而起,程皓雪却拉住他道:“你脚伤还未痊愈,再多歇一会,我们先叙叙话,好不好。”
  颜苍恒道:“好。”
  程皓雪问道:“方才那位姑娘,你与她……她与你……”怎么问都不妥,转而道,“我听你们都唤她作郡主,难道她就是六年前那个南诏小郡主么?”
  颜苍恒点头道:“她正是六年前你见过的那位南诏小郡主,那个恶毒的小郡王逻亦清,就是她的哥哥。”
  程皓雪讶异道:“果然是她,那时我们不是逃走了吗,你怎么又被他们抓回去了?”
  颜苍恒道:“这事说来话长。”
  程皓雪笑道:“反正我们一时也逃不出去,有大把时间听你说故事。”在地上盘腿坐好。
  颜苍恒笑了笑,在她身旁坐下,述说起六年前自己与她分别之后,如何遇到了连扬和长鬃族,如何被长鬃族收留,如何得连扬传授武功,长大后又如何偶遇逻亦清逻亦婷兄妹。
  当程皓雪听到那只长大后的小象为母报仇,杀了逻亦清时,不禁感慨道:“那小郡王罪有应得,小象终于为它妈妈报了仇,也……也替我报了仇。苍恒哥哥,后来呢?”   颜苍恒又将自己如何被逻亦婷带去拓东城,又如何答应护送她去回纥的经过告诉给了皓雪。
  程皓雪听完后,却久久不说话,颜苍恒道:“皓雪,你是不是怪我,不该相助那南诏小郡主?”
  程皓雪轻声道:“她虽不像她哥哥,终究是南诏郡主,若非南诏人,我……我也不会家破人亡。”
  颜苍恒解释道:“她虽是南诏郡主,凡事却不能自己做主,否则也不会被他父亲逼着去和亲了。真正可恶的是那小郡王逻亦清,当年正是他放任士兵在会同军烧杀劫掠,才会……”
  程皓雪道:“苍恒哥哥,不必说了。”
  颜苍恒愧疚道:“皓雪,我……我……”
  程皓雪默然了一会才道:“苍恒哥哥,你没错,只是我想到六年前的遭遇,心中过不去……缓了一会,已好了些。你接着说后来发生的事吧。”
  颜苍恒微微叹了口气,又将自己和逻亦婷如何途径凌云大佛,如何偷听到郑肃霜和邱白墨密谋的诸般经过说了出来。
  程皓雪颔首道:“原来如此,所以你才跑来救我,若不是你,我已经中了那两个人的圈套。”
  颜苍恒笑道:“这叫冥冥中自有天意,为何没给别人听到,却恰好给我听到了。”
  程皓雪脱口道:“这是我们之间的缘分。”话一出口,脸上便泛起阵阵红晕,幸好在黑暗之中,颜苍恒无法瞧见,否则她定要羞得抬不起头来。
  隔了一会,程皓雪才又问道:“苍恒哥哥,可我不明白,你为何要扮作一个老伯呢?”
  颜苍恒道:“这都是小郡主的主意。”便将逻亦婷的计策说了出来。
  程皓雪回想起逻亦婷故意扮成公子向自己屡献殷勤,已然猜透了她的心思,微微一笑道:“这位小郡主倒是好心,不过,苍恒哥哥,你可真不明白女孩的心思。”
  颜苍恒挠头道:“小郡主古灵精怪,她的心思确实难猜,不过她这计策倒是不错,只是我没想到,后来还发生了这么多事。”
  程皓雪只笑了笑,并不去点破。
  颜苍恒道:“我的故事说完了,该听你的了,你被你师父带走后,又去了哪?”
  程皓雪道:“我的故事远没你的精彩。我与你分开后,便被师父带到了一座大雪山上,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玉龙雪山。师父带我攀上一处悬崖,那儿有个隐蔽的洞穴,里头桌榻椅柜,一应俱全。师父要我行拜师之礼,可我怨她硬拆散了我们,故意不和她说话。起初师父凶巴巴地逼我就范,可她越是凶,我就越不听话,我本以为她会打我,可她只是叹了口气便作罢了。那时我又累又饿,便在洞里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却发现师父站在悬崖边,迎着寒风擦拭泪水。我以为她是被我惹哭了,十分愧疚,便走过去,将手帕递给了她。她说我若不愿意,便送我下山。我说既然已经答应了便决不反悔,跪下向她磕了头,行了拜师之礼。
  “师父开心極了,同我说了许多话。她告诉我,自己名叫沈冰莹,五年前,太师父病逝,她就成了无瑕派的第六代掌门。因她常住在雪山,待人又冷冰冰的,再加上她擅使无瑕派的绝技‘飞鸿摘雪手’,武林中人就给她取了个外号,叫做‘雪域冰鸿’。可我知道,师父只是瞧上去寒冷如冰,其实她的心一点儿都不冷。听说了我的身世后,她很可怜我,找了许多好吃的给我,还亲手给我缝了几件御寒的新衣。先前我是迫不得已答应拜她为师的,可渐渐地,我体会到师父是真心待我好,便也真心实意地做了她的徒弟。
  “等我适应了雪山上的寒冷,师父便开始教我无瑕派的武功,她先将无瑕派的独门内功——澄心功传给了我,又教我飞鸿摘雪手和涤瑕指。我学得很快,师父对我也愈加喜欢,常常说是无瑕派的历代祖师显灵,才让她收到了一个如此称心满意的徒儿。洞中除了师父和我,再没有第三人,却还有两位与我玩耍解闷的小伙伴,正是前日你见过的银落和紫生。哦,银落就是那头雪鸮,紫生是那条紫玉雪龙,这是我后来给它们取的名字,出处是青莲居士《望庐山瀑布》中的头尾两句:‘日照香炉生紫烟’与‘疑是银河落九天’。师父告诉我,无瑕派豢养的紫玉雪龙,最早有六只,如今却只剩下了紫生。我觉得紫生也挺可怜的,也不知这世上还有没有别的紫玉雪龙,否则等紫生去世,紫玉雪龙便就此绝迹了……哎呀,苍恒哥哥,我是不是扯得远啦。”
  颜苍恒笑道:“不,我喜欢听你说话,你接着说。”
  程皓雪道:“好,那我接着说。我就这般跟着师父在雪山上习练武功,大约过了半个多月,某天傍晚,我与师父正在洞中练功,突然听到外头有人大喊师父的名字。师父脸色大变,奔出洞去,我也紧随而出,看到悬崖上站着一个相貌陌生的男子。那男子看到师父,喜不胜喜,向她飞奔过来。师父的脸色却变得十分难看,不由分说,便使出飞鸿摘雪手去攻那人。那人的武功高明得很,他只守不攻,将师父迅疾如电的手法逐一避开。几十招过去,师父没一招打中对方,脸上现出无可奈何之色。却见那人嘻嘻一笑,突然发了一招。我忙大叫一声‘师父小心!’谁知那男子一招发出,竟将一团雪花变作了一只雾蝶,在师父面前翩翩飞舞。原来他不是要攻击师父,而是要逗她开心。”
  颜苍恒心中惊呼:那是连叔叔,他果然已找到了沈姑姑!忍住发问,听程皓雪继续道:“可师父却一点儿也不领情,男子似乎想解释什么,师父却说她不想听,还以指尖摁住了自己胸口的膻中穴,威胁那人说,他再靠近一步,她便自绝性命。我吓得哭出声来,那男子更是一脸惶恐地飞奔下山。师父连夜收拾好细软,带着我和银落紫生,下了玉龙雪山,离开南诏,来到了岷江边的一个僻静山谷住了下来。可接下来有好长一段时日,师父都神不守舍,有时痴痴发愣,有时悄悄落泪。我曾小心翼翼地问她,那男子是谁。师父却咬牙切齿地说,那是个负心薄幸、无情无义之徒!”
  颜苍恒脱口道:“不,是你师父误会他啦,连叔叔决不是这样的人!”
  程皓雪奇怪道:“苍恒哥哥,你认得那人吗?”
  颜苍恒道:“他便是那位传我武功的连扬连叔叔,他找你师父找得好辛苦。”当下便将连扬与沈冰莹之间的种种曲折说给了程皓雪听。
  程皓雪听完大惊:“你是说,那位连……连前辈是我师父的恋人?”   颜苍恒道:“正是,连叔叔说,他与你师父本来情深爱笃,后来闹出了一个天大的误会,才致你师父伤心透顶,对他避而不见。但究竟是什么误会,连叔叔并未告诉我。他找了你师父八年,好不容易从我这儿得知了你师父的讯息,才去玉龙雪山找她的,可你师父为何不听他的解释呢?”
  程皓雪叹了口气:“这误会一定很大,大到摧心断肠,才让师父如此冷酷。她对那位连前辈有多恨,从前便有多爱。我才知道,师父原来这样可怜。”
  颜苍恒道:“连叔叔也可怜,难怪他一直都没回来,原来他找到了你师父,两人却没能和好。如今又过去六年,连叔叔也不知在哪儿,仍在苦苦地找你师父。”
  程皓雪道:“等我见到师父,一定会劝她放下成见,去找到那位连叔叔,好好听他解释清楚。”
  颜苍恒喜道:“那太好了,连叔叔和沈姑姑能否冰释前嫌,都要着落在皓雪你身上了。”
  程皓雪点点头:“我一定尽力而为。”
  颜苍恒道:“好姑娘,我替连叔叔多谢你啦,哎哟,我又对你说谢啦。”
  程皓雪却突然沉默不语。颜苍恒奇怪道:“皓雪,你怎么了?”
  程皓雪道:“我突然回想起一件事,我师父骂完那连叔叔后,便告诫我,天下的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千万不能听信他们的花言巧语。我不敢反驳,心中却想:‘师父说得不对,我便知道有两个好男人,一个是我爹,一个是我的苍恒哥哥。’”
  颜苍恒听皓雪提及她父亲,不禁忆起前事,愧疚道:“皓雪,你爹……”
  程皓雪淡然道:“我早已知道我爹去世了。师父得知我的身世后,便去帮我打听爹爹的下落,她去了太和城,抓住了几个当时攻入会同军的南诏兵。他们都说,当时看到我胡伯伯去救我爹爹,两人身陷敌阵无法脱身,又不愿做俘虏,便自尽身亡了。”
  颜苍恒道:“其实那时我在囚车中已经听到了,但未免你伤心,便没告诉你。”
  程皓雪道:“我晓得,你是为我好。师父带回了噩耗,我哭得几乎晕去,师父安慰我说,我爹能陪着我娘,两个人便不必孤单,好过一个人上路。我心想师父说得对,可一想到再也见不到爹娘,还是忍不住伤心落泪,直到后来我想,苍恒哥哥的爹娘也被坏人害死了,可他却那么坚强,我也要学他,才渐渐忍住了哀伤。”
  颜苍恒心生怜惜,不禁伸手去握住皓雪的手道:“皓雪,从今往后,你我便是亲人。”
  程皓雪用力点点头:“六年前便已是亲人啦。”
  颜苍恒胸口暖意融融,又问道:“皓雪,此后你便与沈姑姑一直住在那山谷中吗?”
  程皓雪道:“嗯,那山谷幽深宁谧,无人打扰。我与师父一住便是六年,直到一个月前,师父得知一条讯息,有一位住在洞庭湖旁的前辈去世了,那位前辈是我太师父的至交好友。师父让我看守家门,独自前往悼念。原本我也不会走出山谷,谁知两天前,紫生突然失踪了,我着急得很,让银落嗅着它的气味一路寻去,找到了凌云山上,后来的事你都知道啦。”
  颜苍恒笑道:“我倒是要谢谢那贪嘴的紫生,若不是它,我怎能与你重逢。”
  程皓雪柔声笑道:“你若真想谢紫生,便去找些它爱吃的喂它,就怕你不敢。”
  颜苍恒道:“有什么我不敢的,它最爱吃什么?”
  程皓雪道:“蝎子、蜈蚣、蛇、蟾蜍、蜘蛛,什么越毒,它越爱吃。”
  颜苍恒哈哈笑道:“我知道有样东西,它一定爱吃。”
  程皓雪问道:“是什么?”
  颜苍恒道:“就是那个夏明霜。”
  程皓雪呵呵直笑:“对对,此人毒逾蛇蝎,紫生一定爱吃。原来它跑到凌云山来,不是为了那淫羊藿,而是为了夏明霜。”
  颜苍恒哈哈大笑。
  两人互道别来之情,越谈越是畅心,甚至忘记了自己尚身处险境。便在这时,突听得头顶传来轰隆隆一阵雷声。
  颜苍恒脸色一变,急忙起身道:“不好啦,要下大雨!”话音刚落,只听得头顶噼里啪啦,密如爆豆,竟是下起了一场瓢泼大雨。
  程皓雪也着急道:“这该怎么办好?”只见雨水从铁网的缝隙中不断渗入,顺着洞壁淌下,顷刻便铺满了洞底。两人都知道,这陷阱的洞口本来就较四周为低,一旦雨势持续不断,雨水倒灌进来,两人便有溺水之厄。
  程皓雪道:“也不知师父何时回来,只要她带着银落,银落能嗅着我的气味寻到这里来。”
  颜苍恒道:“要等你师父来,怕已经来不及了,咱们得自己想法子出去。”当即皱眉苦思,想到方才皓雪已试过用短剑划破铁网,网子却丝毫无损,足见其坚不可摧;若要顶开铁网,却又无法撼动那八个沉重的大铁球,当真是一筹莫展。而此时雨势并未变小,反而越下越大,洞底积水已经没过了脚面。
  两人各自冥思苦想,又过了一炷香时分,仍未想出什么好主意来,积水却已渐渐触及膝盖,照此速,不到一个时辰,雨水便能将陷阱填满。颜苍恒正焦心如焚,只听皓雪脆声念道:“明镜冰心,波澜不惊,心宜气静,流水行云。我心无窍,邪欲不侵,我义凛然,鬼魅皆惊。見可而进,知难而退,至性至善,天地归心。”
  颜苍恒好奇问道:“皓雪,你念的是什么?”
  程皓雪道:“这是师父教给我的澄心功口诀。”
  颜苍恒随她念道:“见可而进,知难而退,这是教人不要猛进,反而学会退让……”猛地福至心灵,欢喜道,“皓雪,你教会了我一个好法子。”
  程皓雪纳罕道:“我何时教过你啦。”
  颜苍恒道:“便是你方才那句见可而进,知难而退,让我想到了脱身之计。你想一想,如果你在一间屋里想要出去,可门口被一块大石头挡住了,推也推不出去,怎么办好?”
  程皓雪随口道:“既推不出去,便将大石搬进来些,不就能出去了吗……啊,苍恒哥哥,我明白了,你是要将铁球铁网扯进陷阱里来!”
  颜苍恒点头道:“不错,铁球如此沉重,我们是无法向上将它顶开的,但若往下用力,便可借助它自身的重量,将铁网扯进陷阱来。恰好这个陷阱头小身大,我们只要贴着洞壁站住,铁球下落时,便砸不到我们身上。”   程皓雪欢喜道:“苍恒哥哥,也只有你能想出这法子来。”
  颜苍恒道:“刻不容缓,我这就试试,皓雪,你貼壁站好了。”
  皓雪道:“你也小心,一旦拉塌了铁网,即刻下来。”
  颜苍恒道:“我晓得。”在玉龙涤血丹的药效下,他左脚已恢复了八九成,当下学着皓雪的法子,在洞壁间来回跳跃,跃至洞口,伸手抓住铁网,双腿踏在洞壁上,将整个身子绷成一张大弓,奋力往下使劲。
  只听得洞口架住铁球的八条木轨喀喀作响,颜苍恒竭尽全力,手掌血肉直嵌入铁网,却仍然无法将之拽塌,只得松开双手,落回洞底,却听得扑通一声,原来洞内积水已经没到了大腿根。
  颜苍恒沮丧道:“我力道不够。”
  程皓雪嗅到他手上的血气,心疼道:“苍恒哥哥,你的手划破了。”不假思索,将外衣脱下,撕成布条,给他两只手都裹好。
  程皓雪道:“我们一块上去,一齐使劲。”
  颜苍恒道:“洞口太窄,两个人一齐上去便无法使出全力。”
  程皓雪不禁秀眉紧蹙:“那该怎么办?”
  颜苍恒心道,我手臂上的劲道够了,双腿却还不足。手臂之所以有劲,只因练成了逆天脉,如果腿上也……
  念及此处,他倏然信念大增,不由自主地去摸手腕上的那串佛珠。先前他被象鼻卷到空中,生死之际,恰好看到佛珠上一行刻下的脉络图,练成了逆天九脉中位于手臂的“天柱脉”,得以挣脱象鼻,侥幸生还。可他生怕变身为野兽,余下的八条逆天脉不敢再练,此刻生死关头,却不得不将期望寄托于逆天脉上,心想:为了救出皓雪,我就算变成一只大野猴又如何?
  当下将九个佛珠依次摸过,很快找到了刻有腿部的那一颗,但是此刻洞内一片漆黑,无法看清佛珠上绘着的代表逆天脉和返古穴的红线蓝点。
  颜苍恒忙道:“皓雪,你拿着短剑用力劈身旁的铁壁,弄出点火花来。”
  程皓雪不知他要火光何用,无暇多问,当即挥剑劈向洞壁,登时闪出一道火花。她本想借着火花看清颜苍恒的脸,却见他正低着头注视自己手腕,待要矮身仔细瞧他,火花却已灭了,不由微觉遗憾。
  颜苍恒却借着这道火花,看清楚了佛珠上所绘,原来腿上这条逆天脉的本源,就位于足阳明胃经的“解溪穴”和“丰隆穴”的之间。
  洞内积水仍在不断上升,颜苍恒不敢丝毫耽搁,当即以逆天易衡大法运转内息,不断冲击此处本源。可要冲破本源并非易事,当时颜苍恒是在那象鼻拉拽之下,借助外力才凑巧功成,此刻却要全凭自己的内息,唯有竭尽全力,持之以恒。
  程皓雪听到颜苍恒发出的呼吸吐纳之声,知道他正在用功,便不说话。纵然洞中积水越来越深,已经没过了小腹,她也不去扰他,只因她深信对方,愿意将自己的性命交在他的手中。
  颜苍恒不断运转内息去冲击本源,过了一盏茶时分,仍是徒劳无功,渐渐有些心焦,突然之间,却发觉手臂那条“天柱脉”中缓缓流出一股汹涌的气息,经由手臂脉络流至胸腹脉络,又由胸腹脉络流入腿上脉络,竟来相助他冲击本源。
  这股气息原本就是从逆天脉中流出,与那本源一撞,便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颜苍恒知道此法可行,信心大增,全力运使这股气息去冲击本源,连冲了七八次,突觉足阳明胃经上似破开了一个小孔,周边气息登时鱼贯而入,心中大喜:成了!
  他不敢丝毫停歇,借着这股气息冲破本源之威,催足全力,又接连冲开了这条逆天脉上的九处返古穴,最后从“三阴交”和“商丘穴”之间冲出,与足太阴脾经贯通起来,终于彻底将这条逆天脉练成了。
  一行将这条逆天脉命名为“天冲脉”,乃是将人的后肢逆天返古。颜苍恒练成了“天冲脉”,只觉双腿中气息涌动,劲力无穷,气息传至左脚踝,先前被玉洱功所伤的筋脉立即畅通无滞,不由精神大振,忽听水声哗啦,垂头看去,这才发觉水已淹过胸口,忙担忧道:“皓雪,你怎么样了。”
  程皓雪比颜苍恒矮上半头,水已快没至她的颈部,闻言道:“苍恒哥哥,我没事。”
  颜苍恒道:“你再忍片刻,我再试试。”从水中拔身而起,在洞壁上只踏一下,便跃到了洞口,手拽铁网,足踏洞壁,运转起两条逆天脉,双手双脚一齐发力!
  这时他使出的力道比方才几乎大了一倍,那八条木轨渐渐禁受不住,加上铁球自身重量,渐渐压迫变形,又听得颜苍恒一声大吼,八条木轨同时断裂,洞口坍塌,铁网铁球一齐掉落下来。
  程皓雪忙道:“苍恒哥哥,快!”
  颜苍恒双足在洞壁上一蹬,扑到程皓雪身边,两人紧贴洞壁站立,只听得八只铁球轰然落水之声,头顶洞口大开,虽然阴云密布,遮住了太阳,但一道道清光直射进来,足以让两人觉得温暖和煦。
  颜苍恒心中喜道:一行大师在天有灵,接连助我练成逆天脉,当日逃脱象鼻之厄,今日又让我和皓雪逃脱困境。
  却听皓雪拍手道:“苍恒哥哥,你太厉害啦。”
  颜苍恒道:“皓雪,你先上去。”将她抱起,双手放在腰间一托,待她上升了四尺,双掌击在她足底,皓雪借着掌力,翻出了陷阱。她随即伏在洞口道:“苍恒哥哥,你快上来!”
  颜苍恒道了声“好”,踩在一个铁球上,纵身跃起,便跃到了洞口,正要用双手将身子撑出,突见一只苍白得宛如透明的手,如鬼魅般抓住自己肩头,将自己狠狠地提了出去。
  颜苍恒正欲挣扎,却觉肩头冰凉彻骨,穴道被制得死死,这感觉好不熟悉,猛一抬头,只见到一张冷艳无双的美颜,除了年纪稍长,那高傲清峻、冷若冰霜的神情却丝毫未变,正是六年前拆散了他和皓雪的沈冰莹。
  只听程皓雪在背后惊喜叫道:“师父,你来啦!”
  沈冰莹用一双利剪也似的眼睛瞪着她道:“皓雪,你竟在这男人身前脱去了衣裳。”
  程皓雪道:“师父,那是弟子自愿的,只因方才……”
  沈冰莹不容她解释道:“你忘了师父的告诫了么!”
  程皓雪道:“你不知道,那是为了……”   沈冰莹怒不可遏,左手仍抓在颜苍恒肩头,右边袖口突然拂出,封住了程皓雪的穴道。程皓雪一时动不得说不得,唯有瞧着颜苍恒干着急。
  颜苍恒竭力运气冲击被制穴道,勉强开口道:“沈前辈……”
  沈冰莹诧异道:“你竟然还能说话。”
  颜苍恒道:“你……你听我解释……”
  沈冰莹道:“若非我及时赶到,你已对我徒儿做出了禽兽不如之事。我平生最恨你这种虚情假意,拈花弄柳之徒!”高举右掌,便要向他头顶劈落。
  正当此刻,一条人影疾似流星,将颜苍恒从沈冰莹手中抢下,随即往身后一藏。沈冰莹脸色一变,施展飛鸿摘雪手,左手拂向那人左胸,那人向左虚晃,实则跃向右边,避过了沈冰莹这一招。沈冰莹左手抓空,随即画了一个圆弧,绕转回来,五指疾张,分击那人颈侧的“人迎”、“水突”、“天鼎”、“缺盆”、“气舍”五穴。那人作势跃起,实则一矮身,又是轻轻巧巧地避开了。
  颜苍恒肩头穴道被制,仍是无法动弹,却在那人背后将他的招式瞧得清清楚楚,见他施展出第一式时已生疑窦,见他第二式使出,分明就是化蛹成蝶手中的“欺上瞒下”,再无怀疑,脱口叫道:“你……你是连叔叔!”
  这时那人又避开了沈冰莹的一抓,扭头瞧了他一眼,惊诧道:“苍恒?”
  此人眉清目朗,轮廓分明,正是连扬。颜苍恒正要答话,蓦地听连扬叫了声:“小心。”将他往右首拖开四尺,堪堪避开沈冰莹的一掌。连扬转过身子,恰好与沈冰莹面面相对。沈冰莹愕然道:“是……是你!”
  连扬嘻嘻一笑:“冰莹,这六年我寻不见你,沮丧之至,前些日子便回到了洞庭湖你我相遇之处,以睹物思人,谁知恰好看到了你,你说这是不是叫做缘分。”
  沈冰莹“呸”了一声道:“谁和你有缘!”她神情虽然恚怒,雪白的肤色却有了些许血色。
  连扬痴痴道:“这一路上,我一直悄悄跟着你,偷偷地瞧着你,过了这么多年,你仍是那么美。”
  沈冰莹骂道:“厚颜无耻!”
  连扬笑道:“再多骂我几句,这么多年来,你第一次同我说了这么多话。”
  沈冰莹狠狠瞪着他,却又拿他无可奈何,回头道:“皓雪,我们走!”长袖拂中程皓雪小腹,解开了她的穴道,抓着她的手疾驰下山。
  程皓雪努力想瞧颜苍恒一眼,无奈上半身无法动弹,只能被师父拖拽而去。树梢上一个白影随之展翅掠出,正是那头叫做银落的雪鸮。
  连扬慌道:“冰莹,别走啊,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不爱听人解释……”急忙在颜苍恒肩上连戳几指,可沈冰莹的飞鸿摘雪手是当世一等一的点穴绝技,一时竟无法解开。眼看沈冰莹的身影就要消失,连扬只得道:“苍恒,对不住,你的穴道一会自会解开,我要去追她啦。”说着撒腿狂奔,向沈冰莹追去。
  颜苍恒立在大雨之中,犹如一尊石像,他自是希望连扬能将沈冰莹追回,心中却更不舍得皓雪,极目望去,只见她和她师父已化作了两个白点,在苍松翠柏之中愈来愈小,愈来愈淡,终于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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