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奔

来源 :今古传奇·武侠版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jixiong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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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许多年来,她时常感到在空荡荡断臂的一侧,自己的手掌仍活着。仿佛是越过中央的肌骨,孤零零凭空长出来的手掌,尚嫌柔弱,被一股无由的力道勒住,动弹不得。但这幻觉恍若山间云气,飘忽而现,飘忽而逝。那股勒住掌心的力道,亦只如细风拂沙一般的轻微。
  叶秋娘伸手捂向断掉的左臂处,枯枝般的手指触在虚空,僵了片刻,便任由右手从胸口斜斜滑落。身前老马发出一声沉郁的鼻息。她将将回过神来,低下头,一小把一小把地接着喂食起草料。老马极羸瘦,肋骨历历如柴,霜灰色的皮毛亦甚是暗淡,在这马厩一众毛色炳耀的膘壮骏马之间俨然异类。
  她的左臂是因这匹马而断掉的。
  被买进季家堡的第二年,她记得是戊子年——从前在成都时,打记事起就是崇祯年号,后来张献忠攻进城,变作了大顺,从成都逃到这里,又须改称顺治。年岁都乱作一团,于是只记得干支——那是戊子年。
  季家堡的老爷季芦荻新赶回来一批好马,这匹灰霜便在其中。季芦荻的马匹生意在整个凤翔府都闻名,经他所驯之马,无不温顺耐劳、勤苦如牛。季芦荻最憎烈马,只道“太平之世,本分人家,马须顺而不须烈”,以此为训。而那灰霜来时,有双亮如坚冰的眼睛,浑身皮毛抖擞,四蹄腾跃不歇,无时无刻不欲冲栏而出,是整个季家堡最烈而不羁的一匹。连季芦荻亦驯它不得。
  叶秋娘作为乐妓被买来季家,住在幽寂的后罩房。她初来秦地,不适水土,每遇寒夜风声肃杀,便感心悸不安,落下了难眠的毛病。
  马厩修在东面,与山道相连,明夜时可远眺莽莽秦岭,她常独起,于此徘徊。是夜又起,却撞见季芦荻执一柄泛光的利刃,阴沉沉地站在马厩前。群马皆卧而眠,独那匹灰霜立着,耷拉着头,间或微鼾,亦是睡了。
  季芦荻常年戴一顶乌毡帽,遮住整个精光的脑门,只剩一小股麻绳般的辫子垂于身后,左右两侧的帽边甚低,将耳朵亦捂得严实。是夜他未戴帽,侧对着叶秋娘,被月光照见,一耳处竟赫然无廓,只余个森森的洞,蚁穴一般,周遭一圈乌红疤痕蜿蜒如虫,乍见之下极是可怖。他倒执了利刃,步向灰霜,面色戾似无常附身。
  叶秋娘瞧得背凉,不觉脚下踩断落叶,崩出响动。季芦荻猛然受惊,以刃为镖,脱手而出。他凭一只独耳练得听音辨位,极是机敏,飞刃直奔叶秋娘而来,扑哧一声,立时刺中左臂,涌出血来。
  而后她这一声惨叫极为凄厉,惊醒了群马,一时嘶鸣不绝。
  季芦荻瞧清了她的样子,怔在原地。那匹灰霜最先醒,但被拴得牢牢的,挣脱不得,只隔着木栏望她,也像是怔了,渐渐停住不动。原本逼人的眸子映了血,蓦然浑浊下去。
  鲜血滚烫,顺着衣襟淌了她一身。火燎燎的痛意一波一波腾起来,笔直蹿过整条手臂。
  她仰倒在地上,有瞬间的出离,望见凉月高悬,群峰之上关隘耸立,披覆了一层清光,雾蒙蒙的,宛如天人所居。
  刃是淬過毒的,自此她便成了独臂。那灰霜马甚有灵性,过后便有如丧家之犬,桀骜全无,终日惶惶地卧着,竟再没站起来过。季芦荻只瞧了它一眼,便知不必再杀它,亦无法再用了。它留在季家堡,至今已过了七八年,垂垂将老,枯等寿终。
  时辰近晚,眼见远处一簇簇暗云列如兵阵,浩浩荡荡覆过来了。叶秋娘体弱,咳嗽了几声,捱不住寒气,离开马厩欲回房去。路过中庭,忽听得前院一阵喧哗,几名丫环正倚着垂花门张望。叶秋娘亦凑过去看,见一陌生男子牵马站在院里,正朝季芦荻施礼。瞧瞧天色,快要落雪了,该是个借宿的行路客。



  二、
  季芦荻仔细打量那行路客,约摸三四十岁,相貌端正,略带疲色,显是风尘仆仆,青衫上还染着星星点点的泥迹。他不光牵着马,身后还缚着一个野兽般屈着身子的活人。
  “请问可是贵府要捉这疯儿?”行路客施了一礼道,“在下途经此地,见到告示。行在山道时,正遇着这疯儿从林间掠出,以粗枝绊马,貌极癫狂,恐其再伤他人,于是一路缚来。”
  季芦荻见那疯儿全身仅凌乱地裹着一块粗布,披头散发,满脸皆是污垢,难辨模样,只呜呜地发出低咆,想必是个不通人语的野人。方才进来时他还张牙舞爪地闹了一阵,此刻被一众家仆收紧绳子死死按住,伏在地上喘气。
  近来传闻,附近山林有一疯儿出没,专行绊马之事,又以利石刺人,惹得客商避走,这条道上也冷清了。官府贴了告示,季家堡也悬了赏。不曾想这样快便有人捉了来。
  季芦荻回了一礼,道:“兄台好本领,这疯儿暴烈至极,伤了不少人,竟能乖乖被你缚来。”
  “说来也怪。他本朝我扑来,近得身前时,却不知怎地静下了,行了一路,到这里却又露了狂态。”
  “兄台过谦了,今晚且在此住下,由季某招待。至于这疯儿,一时想不出法子处置,便暂缚在马厩罢。”
  “多谢。”行路客颔首,又是一揖。
  季家堡建在一处荒丘高地上,四面砌了石墙,内里却是座江南水乡般秀气的四方宅院。
  行路客被季芦荻径直引进北面的堂屋内,进门便见一张黄花梨雕拐子龙纹的八仙桌、一对铺着锦绣坐褥的太师椅,甚是讲究。一人一侧坐下,行路客再四望时,始觉这厅堂修得极宽阔,最里处竟还搭了一方小巧的戏台。
  他最后将视线落在了一扇挂着虎皮的屏风上。
  那虎皮极为触目,半截尾巴悬垂着,四肢被摆成古怪模样,脑袋上两只眼睛窟窿里各插了一柄匕首,力道之深,大半锋刃没进了屏风。屏风背后灯烛晃动,映出虎皮上金脊白腹、黑纹如墨,皆须发可见,叫人心头一颤。
  下人端来酒菜上桌,季芦荻执酒壶为行路客斟满一杯,问道:“兄台可是在瞧那屏风?”
  行路客收回目光,接过酒杯,回道:“从前不曾亲见过,真有些骇人。”   “这是我十余年前在蜀地所杀之虎。”季芦荻一面说着,一面留意到行路客的神色,只见他听得“蜀地”二字时,面色稍动,杯中酒微微一漾。
  季芦荻自见到他时,便疑他的来历,心中正别有一番思量,此刻更加生疑,只听他如何言语。
  “季老爷去过蜀地?”行路客果然出言相问。
  “是些陈年旧事了。”季芦荻顿了顿,挑着眉毛道,“兄台莫不是蜀地人士?”
  “正是……”
  “这便巧了,府内恰有蜀地的乐妓,兄台可愿一闻乡音?”
  行路客旋即答道:“如此甚好。”语气间却似强压着波澜,佯作镇定。
  季芦荻当即招来小厮,嘱咐了一番。不多时,一班乐人进得堂內,在戏台后摆开笛萧鼓板一众乐器。
  叶秋娘正在房内歇息,忽听小厮来唤,要她去为今日来的客人唱曲。
  自断臂以后,她便在这府内捱着日子苟活,季芦荻亦鲜少再唤她。
  季芦荻喜听曲听戏,季家堡内有各色乐人,还养着整个凤翔府最好的戏班,是以少她一人不唱并无妨碍,此时来唤,实是意外。
  “你可听清了,是定要我去么?”
  “因那客人是蜀人,老爷才唤秋娘姐姐去的,说是要姐姐唱一曲竹枝。”小厮回道。
  眼见没有法子,叶秋娘顾不得寒,换了身轻纱长袖的宽绰装束,瞧着能堪堪掩住断臂的样子,便随小厮去了。
  叶秋娘甫一进来,行路客的目光便落在她身上。
  此时天已黑了,堂内灯影幢幢,叶秋娘行过礼后便向最里处的戏台行去,一路只露出个恍恍惚惚、时明时暗的侧影,叫人看不清晰。
  待她登到台上,在丝竹声里轻启朱唇,迤迤逦逦拖出第一个音调时,行路客方才看清她的模样。只一瞬,行路客的眼神垂了下来,捉起酒杯一饮而尽,难掩失落之情。
  季芦荻将行路客的诸般神色收进眼里,心下已猜得八九不离十,面上不动声色,只接着劝酒。
  半月前,他便接到消息,有人在蜀地打听他当年做山贼时掳掠人家之事。那人特意要寻的,是川北剑州的陆家。说是他已寻了快二十年,得不到陆家人消息便不肯罢休。
  报信之人说:“瞧他的模样和年纪,应是陆家女儿年少时的情郎。”
  季芦荻听到消息时,几欲笑出声来。
  二十年寻一人,不得便不罢休,听来甚是唬人,只怕是将自己当作了愚公尾生,旁人拍马亦赶不上的迂腐。于是他便候在这里,等那人寻来时,看一看究竟是怎样的人物。
  今日等到了,如他所料,是个一身破旧布衫、满面澄澈正气的落拓家伙。干柴样的身子,草皮般的皮囊,只消受酒乐一勾,便要将愁云堆在脸上,敛着双世间最哀苦的眉毛,仿佛一尊受难的菩萨,却不知是怎样将那疯儿擒住的,想来有三两功夫,又到底长了一副酸书生的心肝肠子。
  季芦荻心想:方才那行路客听到要唤蜀地来的乐妓时,心里定是存了期盼,以为是他的陆家姑娘。他并不知她这些年来如何了,既被人掳走,便有可能沦落成新的身份。他以为要见到了,不料却不是,一把苦在心里蹿动着,何等难受。但他还不知道那更难受的事,立时能让他悲痛而死的事。
  叶秋娘正唱着,唱的是唐人刘梦得因巴渝旧调而填新词的竹枝词九首。季芦荻与行路客一人一杯酒,沉默地听着。
  “白帝城头春草生,白盐山下蜀江清。
  “南人上来歌一曲,北人莫上动乡情。
  “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季芦荻跟着鼓板击打拍子,睨见行路客几番欲言又止。
  “不知府上……”那行路客想是熬不住了,问道,“可还有别的蜀人?”
  顿住不答,季芦荻细细瞧着他因紧张而僵硬的面庞,抓着酒杯发颤的手指。
  “日出三竿春雾消,江头蜀客驻兰桡。
  “凭寄狂夫书一纸,家住成都万里桥——”
  “亡妻陆芸是蜀人。”季芦荻慢慢地吐字,看见行路客的面色,每过一字就迅速惨淡一分。一语落毕,便如覆上了层年久腐败的蛛网,灰蒙蒙的,再无生机。
  “哦,竟已过世了……”他还强撑着,用惨白的唇说道。
  叶秋娘在戏台上亦恰好唱到悲处,声似哽咽:
  “巫峡苍苍烟雨时,清猿啼在最高枝。
  “个里愁人肠自断,由来不是此声悲。”
  三、
  凛风破窗,穿堂而过,屋内起了一阵萧索的寒气。
  行路客不言不语,仰头灌了许多酒,此时伏在桌上,像是已醉倒了过去。
  季芦荻方才不住劝酒,自己跟着饮了不少,被风一吹,亦有些醉了,醺醺然地,斜乜着眼看那行路客,不觉将几分讥诮带到了面上。他望着望着,竟觉似曾相识。
  是了,同他养着的那匹灰霜老马一模一样。想至此,季芦荻便忽然笑了起来。
  世上的好女儿,即便他季芦荻配不上,也决计不是由这样的人来配的。
  陆家的女儿,是算得上好的。他记得是崇德二年,他刚刚在明军的辽东战场上做了逃兵,往西去,混入闯贼的起义队伍里,一路攻进四川,连破数城,最后在梓潼被洪承畴所设之兵伏击,几被全歼。季芦荻在乱中遁走,依附当地土寇,做了个山贼。他便是在那时,随同伙劫掠了陆家的。
  陆家人本是携了金银细软,正在往外逃命的半道上,钱财被洗劫一空,男丁皆被乱刀解决了性命。陆家女眷不多,独那陆芸生得极是清秀,便遭一伙莽汉轮流污了身子。季芦荻亦在其中。
  后来她曾把一柄冰凉凉的尖刀贴在他的脖子上。月光从尖刀反到她既惶然又决绝的面庞上,有种惊心动魄的美。像一枝被折了腰、将断未断、瘦条条、在肃杀里颤动的梅花。
  想至梅花,季芦荻忽又发笑起来,一时间笑得前仰后合,停不住了。
  行路客被他这冷不丁的笑声惊醒,打了个哆嗦,猛地直起身子。
  “在笑些什么?”他仿佛已恍然不知所处,迷蒙道。   季芦荻指着行路客的腰间,道:“我在笑,兄台竟喜欢这小女儿的物事。”
  他一早便瞧见了。那是一枝新摘的梅花,被熨熨帖帖地别在腰带上,想必整日风尘都未曾刮掉。行路客醒觉过来,以手轻抚,眼中掠过一丝悲意。
  季芦荻又道:“亡妻生前便最喜欢梅花。在院内植了好些株,后来竟都枯死了。”
  行路客亦如同顶着张枯死的面庞,不发一语。戏台上的竹枝词恰也停了,偌大的厅堂内顿时死寂。
  “秋娘,你来为客人斟酒。”季芦荻将正欲退下的叶秋娘唤到近前。此时夜已有些深,摸摸酒壶亦是凉透。便又让秋娘取来一只火炉,就在这堂屋里温酒。
  “兄台觉得秋娘的曲子唱得如何?”
  “極好。”行路客答着,仍是魂不守舍的模样。
  季芦荻亲自将新温好的酒,填满那可怜人的杯中:“今夜须得与兄台一醉方休才好。”。
  “敢问季老爷,令夫人是如何过世的?”行路客的声音极低。
  “她是在夜里出逃时,被飞奔之马撞死的。”季芦荻觑向他,摸着温热的酒杯,以一种尤为冰冷的语气道。
  叶秋娘在一旁听着,知道他们在说陆芸,不由出神。
  她被买来季家堡时,正是陆芸的丧期。季芦荻要她为陆芸唱几句蜀地乡音,她唱的便是今日这首竹枝词。
  对着被马蹄踩踏得面目全非的尸首,唱出“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这般的句子。
  陆芸虽不曾信佛,最后却是被火化的。
  季家堡请来观音堂的僧人做法事时,长老见其死状骇人,恐有冤魂不散,遂提议火葬。所得骨灰尽皆撒于清姜河,随水而去。众僧所念的那一段经文飞梁绕柱,久久不散,至今仍回荡于叶秋娘的耳畔。
  道是: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享寿之时,以虚色身,且偿因果,且修福田;舍报之后,无用躯壳,当作灰烬,还归苍天。色身皮囊,俱烧以毁,真灵佛性,仅存无坏,遍满虚空,充塞法界,无去无来,不生不灭。”
  季芦荻亦正讲到此事。
  “是该火化了才好。”他的语调里有一种刻意的轻浮,“她的身子不干净。
  “兄台可知她为何喜欢梅花么?
  “她的身子不干净,所以才喜欢那最是干净的东西。”
  季芦荻看见行路客额头的青筋凸了一下,如同得了鼓舞一般,接着道:“因我那亡妻原先是个良善人家的女子,后来却不是了。”
  “如何不是了?”行路客终于接了话。
  “她是被我掳来的。”季芦荻停顿了刹那,如掷暗镖一般,狠而疾地掷出了这句话。
  他睁着厉蛇似的眸子,等待对方暴起的时刻。行路客赫地站了起来。
  叶秋娘见状而惊,立在一旁,噤若寒蝉,半晌后却未见他有举动。
  “她已经死了。”行路客的声音仿佛一根极沉的霜棱,将枯枝压断了,坠下来,“可否让我瞧瞧葬她骨灰的地方?”
  季芦荻见行路客依旧隐忍不发,多半亦已看破了自己的戏弄。他忽然丧失了全部兴味,感到一股极难耐的苦闷堵住胸口,使人心烦意乱。
  “她葬在清姜河,秋娘可领你去。”他发慈悲般地回道。
  四、
  后半夜季芦荻并未归房,就睡在堂屋的戏台上,做了场大梦。像是把前半生,重又过了一遍。
  梦见山海关外滚过重雷,一拨拨清兵山倾海啸似地压来。
  梦见剑州的峻拔险山里,一行人将陆芸抢回寨子,却在半坡上遇着只吊睛白额的凶恶大虫。众贼匪连银钱兵器也顾不得,撒了腿便跑,留他一人与虎相搏,被硬生生撕咬掉一只耳朵。他把虎皮活活剥下,浑身浴血地披在背上,将陆芸掳上马,一路奔行,无人敢阻。
  梦见他挑了秦岭北麓的荒丘落脚,在土寇、闯贼与清兵之间讨生活,终而剃了个金钱鼠尾的光头辫子。
  梦见陆芸与他生了个孩子,额间胎记竟赫然如虎,狰狞可怖,于是受尽他打骂。几年后陆芸带着幼子出逃,被奔马撞死在山道上。
  第二日落雪了。
  一大早的时候,叶秋娘便领着行路客到清姜河畔。四五株梅花在荒野开得正盛,被白雪压着枝头,看来颇为寂寥。大抵是被昨夜寒风吹打的,有几枝残梅,浮尸一般漂在水面上。
  “她的骨灰便是在此处撒下的。”叶秋娘道。因着昨夜隐约听见些话,她亦感到一丝凄凉,“这梅树是老爷当年种的,在院里也种过一些。”
  “不曾想院里的早早枯死了,此处的反倒能活。”
  “算来有八年了。”行路客听至此,蓦地忍不住酸楚,凄切道,“我离开她,算来有二十一年了。”
  他与陆芸青梅竹马,却在战乱里走失。这一失散,竟让他寻了二十年。起初他不过十六七,到如今年近不惑,愁病入心,转眼已是个将死之身了。
  “您是她的故人吧?”
  “是,故人。如今寻到她,才算是安顿了此生。”行路客盯着水面上的浮枝。
  过了片刻,他从怀中取出个薄薄的包裹,道:“有一事还要相托。
  “此物烦请秋娘为我保管几日,若我不来取,便托秋娘烧了,把灰烬投在河里。”行路客一面将包裹递向叶秋娘,一面曲身欲礼。
  叶秋娘忙接住,问道:“您往何处去?”
  “她是顺着这水去的,我便也循着她走一遭。”行路客长揖至地,而后便朝那河道远伸、收成一线的方向行去了。
  叶秋娘远远地看见他抬了抬袖,似是在拭泪。
  叶秋娘又在梅树下望了好一阵,直到风吹动积雪,卷着些细碎的花瓣一齐扑落肩头,不由思及己身。她自小出身乐籍,托庇在成都的妓馆,风尘里来去。甲申年,张献忠的兵马攻进城来,未过几年清兵入川,张又北撤,兵燹不绝,血流漂杵,活脱脱似一个阿鼻地狱。她与馆中小厮一同出逃,不料却被出卖给了人贩,于是颠沛至此。
  叶秋娘在一片白茫茫里往回走,只觉悲从中来。
  抄了条野径,从东面的马厩处回到堡内。却见许多家仆在马厩的角落围作一团,观望什么。   叶秋娘凑近看时,才瞧见是昨日被抓回的疯儿,不知何时竟同好几匹高头大马厮打起来,已被马蹄踢得奄奄一息。
  季芦荻正在堂内听戏,众家仆不敢吵他,又见那疯儿浑身带血,半睁的眼极阴戾,煞是骇人,皆不愿靠上前去,一时无措。
  “该将他另绑一处地方才行。”叶秋娘蹙眉道。
  几名家仆面面相觑,终而咬牙上前,去扯那疯儿。疯儿觉察到来人,陡然惊起,困兽一般地死命挣扎开来。众人手上不敢松力,牢牢地收紧绳子,将他横着抬起,好一番僵持。抬得极费劲,一小步一小步挪过叶秋娘身侧时,疯儿却忽然不动了。
  都在疑时,只见那疯儿两只黑黢黢的眼睁大,竟伸手来抓叶秋娘的衣裳,旁人皆吓了一跳。叶秋娘来不及躲,断臂一侧的袖子被疯儿捞在了手里。叶秋娘僵直着,抬人的家仆亦不敢动弹。
  疯儿却瞬时安静了下来。
  叶秋娘屏息着,瞥见肩头的花屑,忽一动念。她从衣裳上轻捋下一瓣碎梅,拈在指尖,递到疯儿眼前,柔声道:“你是喜欢这梅花吧?”
  那疯儿果然松开她袖口,合掌去捧那碎梅,似捧着稀世的宝贝,因小心翼翼而显出温柔。众人趁此将他再抬起,另绑一处,与灰霜同厩。
  叶秋娘回望他时,他仍蜷曲成个野兽的模样,兀自盯着手中花瓣,满面的灰土上竟浮着一种极悲伤的神情。
  走过中庭,叶秋娘驻足,在混混沌沌的阴天底下,听了好一会堂屋内传出来的笙歌箫管声,认出是在唱季芦荻最喜欢的一出《宝剑记》。她感到方才被疯儿抓过的断臂袖口里,又生了幻觉,她那已被砍断的手掌,被一股力道勒住,愈来愈重。她想起季芦荻脑袋一侧那个蚁穴般的洞,他断掉耳朵的地方,不知会否生出无数虚幻的声响来,譬如金石相击、沙场凄号。
  五、
  叶秋娘复见到行路客时,便知他已走完一整条清姜河了。他只剩一个别无挂忧之身,再登季家堡,向季芦荻下了生死书,以仇人身份了结这埋了二十年的恩怨。
  决斗那日,叶秋娘不曾瞧见全部经过。她听见响动出来时,行路客已倒在地上,季芦荻居高临下地看他。
  那日刮着极罕见的大风,季蘆荻站在空旷的院子中央,辫子与袍角像是被鬼魂扯着,飘在半空,许久不落。他踩着行路客的胸脯,在他的青衫上留下道乌黑印子。一杆细长的尖枪抵在行路客的喉头,已刺进了少许,轻轻触着血管,随二人的呼吸而一上一下,极轻微地起落。
  天边垂着一叠巨云,仿佛鲲鹏之翅。
  “世道如此,捱过一生便是了。”季芦荻瞧见雪地里的蝇虫死骸、草木残枝,一众污秽的物事,都裹在明晃晃白得发亮的积雪里,他讥道,“何苦来哉。”
  季芦荻手上用力,将枪尖整个贯进了行路客的喉咙里。大汩大汩的鲜血喷涌,顷刻染红了身下一方白雪。
  行路客不答话,只仰着面,向远方望得出神。季芦荻顺着他的视线看,是北面的秦岭和散关。
  “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这些日子我也见着散关的雪了。
  “不一会儿我便去梦里了……我寻着她了,只要寻着了就好。”
  行路客脸上露出极轻快的笑容,像是得了彻头彻尾的圆满与安定。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远处的关山,这是他二十年来第一次有了闲暇赏景。气息虽愈发微弱,却还断断续续地念起了词:
  “登绝顶,览元化,意难穷……群峰半落天外,灭没度秋鸿……男子平生大志,造物当年真巧,相对孰为雄……老去卧丘壑,说此诧儿童……”
  那双总敛着的眉毛舒展开了,他的脸永远停在一个春江水暖般的笑容,宛若高僧圆寂。
  夜里,叶秋娘翻开了行路客所托付的包裹。
  ——是本泛了黄的书册子,签条上书着《江湖浮萍记》一名。
  叶秋娘坐在小炉前,翻过一页便焚掉一页。翻到末尾:
  “崇祯二十八年冬,余复归剑州,勾留梓潼,得阿芸之讯。由蜀入秦,夜奔于驿,闻林间风声大作,如鼓巨涛,思故人而心戚。念及此生孤老,不觉泣下。”
  叶秋娘把书页掷在炉中,枯坐了半晌,心绪难平。
  她将炉子熄了,掏出灰烬,尽拢起来包好,收进衣襟里。正出神时,忽听得窗外卷起了狂风,一时间飞沙走石,犹如巨兽行来,呼号踏地。
  叶秋娘合衣卧在床上,睡了一阵,做了许多梦,连连惊醒,惺忪里又觉断臂处隐隐如复生,虚抬手掌,竟至钻心之痛。叶秋娘一个激灵坐起,想起方才梦中之景。
  是她极幼小的时候,坐于爹爹怀中,快马奔行。在平道上,爹爹逗她,以手覆手,教她执马缰。飞马疾奔时,僵绳勒进掌心,便有如此痛意。她竟是忘了,这飘零寥落的半生里,她也是曾握住过马缰的。而今她失掉一只手臂,那马缰仍不肯消散,化作痛意,阴魂般缠住她,要与她同生共死。
  叶秋娘蓦然涌起泪意,以手掩面。少顷,她又想起白日里行路客念词的模样,心头激荡。于是竟顾不得风雪,夺出门,直奔马厩而去。
  雪下得正紧,堂屋内仍是笙箫弦索与曼声吟哦相和,唱着《宝剑记》。
  到了马厩,叶秋娘见那疯儿瑟缩着,便为他解开绑缚。又环视一圈,打开厩门,将群马尽皆解了绳子,一一放了。
  霎时间翻天覆地,马蹄乱奔,嘶鸣声响若风雷,惊得灰霜亦立起了身子,一双眼睛望见叶秋娘,复又炯炯如电。
  堂内的《宝剑记》正唱到林冲夜奔:
  “恰便似脱扣苍鹰,离笼狡兔,摘网腾蛟……”
  叶秋娘牵了灰霜,翻身而上,竟是坐得极稳。
  “此一去,博得个斗转天回,管教你海沸山摇!”
  她一手执僵,奔向了山道。衣袍翻飞,风灌长袖,只觉得在那鼓起的袖间,断去的手臂仿佛又生了回来。
  季芦荻坐在厅堂听戏,不住想起行路客死时的情形。
  到死了,还要念酸诗。他冷冷地想。风一吹时,他才惊觉面颊上挂了两行浊泪,像挂着两把冰刀子,刺骨极了。
  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这几十年来,没有供他想的人,没有供他回的梦。
  季芦荻独自坐着。门外隐隐约约传来些吵闹声,被锣鼓声和风声盖住了,听不清。待到家仆来报时,才知群马皆被放跑了,堡内一场大乱。
  他旋即赶去,只剩一匹孤马被众家仆堵在马厩。翻身上马,手里攥了好几副套马的绳子,拍马便狂奔追去。
  正行在半道上,马蹄一错,竟被轰然绊倒。自暗处扑上来一个张牙舞爪的身影,正那疯儿。
  季芦荻一时慌张,被近了身,厮打在一起。疯儿握着块极尖利的石片,径朝他脖颈刺来。他正欲发力制住对方时,却瞥见疯儿面上的泥垢被蹭去大半,露出胎记纵横的狰狞额头,裂目圆睁,活脱脱似只吊睛白额的大虫,与当年咬断他耳朵的那只恍然无异。
  季芦荻认出疯儿是谁,眼前又浮现一张梅花般了无血色的脸,登时失了力,仰起脖子不再挣脱。
  叶秋娘将一包灰烬扬在清姜河中,转头已朝秦岭奔去。
  破晓时。
  出了大散关,便见眼前横着巍峨群峰、万丈蜀道。一人一马行于山岭上,犹如芥子一般。
  叶秋勒住马,缓下来,举目仰望高耸入天的绝壁,只觉得魂悸魄动,一时痴了。翻过秦岭,想必冰雪消融,可径回蜀中,亦可东去楚泽,南赴苍海,所至皆是三千世界、别处人家了。
  一股豪气蓦然梗住胸口,泉眼般喷薄,奔来突去。
  她闭了双目,将脖颈贴在马背上,心想:哪怕在此坠落悬崖、粉身碎骨,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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