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洛岱尔的仿中国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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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法国的大诗人。他在晚年仿写了(或者说译写了)一系列的“中国古诗”。
克洛岱尔(1868-1955)

  请看这样一首用法语写的诗:
  La bataille est gagnée, il est temps de manger et de boire
  Les Vainqueurs et les vaincus à la fois tous ensemble ils célèbrent la défaite et la victoire
  Ils dansent dans le feu des bivouacs, ile dansent dans leurs cuirasses d’or!
  Et le roulement des tambours au loin comme le tonnerre éveille les échos de la montagne!
  (Chant de guerre I)
  他同時还用英语写了一遍:
  The battle is done and won
  The time to eat and drink has come
  The victors and vanquished embrace to celebrate victory and defeat
  They dance ponderously in the light of the camp fires
  And the long rumbling roll of the drums is like unto thunder awaking echoes in the mountain.
  (War song)
  我把法语的那首译为汉语,译文如下:
  战役已获大胜,正该举杯痛饮
  胜者败者齐聚,输家赢家共庆
  足蹈营帐篝火,手舞甲胄黄金!
  远方战鼓如雷,唤醒群山回音!
  (《塞下曲》之一)
  中国读者读后,大概会说,这不是卢纶的那首《塞下曲》的意境吗?卢纶的原诗如下:“野幕蔽琼筵,羌戎贺劳旋。醉和金甲舞,雷鼓动山川。”
  边塞诗人卢纶的《塞下曲》,在我们这位法国诗人笔下还有一首,诗曰:
  Au travers de la lune rouge un vol de canards sauvages
  Vite! Le chef de nos ennemis a pris la fuite… c’est lui!
  Le héros sur son cheval hennissant s’élance pour le poursuivre
  Regardez-le sur son cheval hennissant qui s’envole dans un tourbillon de poussière!
  (Chant de guerre II)
  他用英语写成这样:
  A straight fight of wild ducks across the blood and red moon
  The enemy chief has flown! Here! Here! Don’t you see him?
  The hero leaps to his prancing steed in pursuit.
  Look at him on his whinnying charger
  As he vanishes in a clound of dust!
  (Another war song)
  我把法语的那首诗翻译成汉语,如下:
  掠过红色的月亮群雁当空高飞
  “是他!敌酋逃跑了……快追!”
  战骑嘶鸣英雄策马飞奔而追
  瞧他,在嘶鸣的战骑上飞驰,滚滚烟尘一路相随!
  (《塞下曲》之二)
  中国读者知道,原诗是这样的:“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意境大致相似,但法诗中缺了“大雪”,多了“烟尘”。
  那么,问题来了。这样的诗作,究竟算是翻译呢?还是改写呢?


  这位诗人名叫保尔·克洛岱尔(Paul Claudel,1868-1955)。这样的中国古诗,他同时用法语与英语一共写了二十二首,集为《仿中国小诗》(Petits poèmes d'après le Chinois,1939年)。
  我们知道,克洛岱尔作为法国外交官在中国留驻十多年(1895-1909,其间有两次回国休假),那还是在慈禧太后的时代。他先后任法国驻上海的副领事,驻福州领事,驻北京公使团代理首席秘书,以及驻天津的领事。
  在中国期间,他写下了很多文学作品,在法国文学史上留下了不朽的文字与名望。据笔者综合梳理,克洛岱尔写于中国的诗歌作品成集的有《认识东方》、《五大颂歌》、《流亡诗篇》(部分),而戏剧作品有《第七日的休息》、《正午的分界》(第一稿)、《年轻姑娘维奥莱娜》(第二稿)等。
  克洛岱尔接触过中国的文学作品,尤其是古诗,也对中国汉字有浓烈的兴趣,甚至还写过专门文章论述,如《谈中国的表意文字》等。但是他不会汉语,而且据说还从来没有动过学习汉语、掌握汉语的念头。   据考证,《仿中国小诗》的二十二首诗,是克洛岱尔从外交官职位上退休后晚年在家乡的创作,大概写于一九三九年六月。据同年八月刊于《巴黎评论》时的说明,它们是根据曾仲鸣(Tsen Tsonming)所译的中国古代诗歌节略改写的,同时,由诗人克洛岱尔自己改写(或曰翻译)为英语。曾仲鸣所翻译出版的中国诗歌题为《冬夜梦:唐人绝句百首》(Rêve d’une nuit d’hiver : Cent quatrains des Thang)。
  克洛岱尔的《仿中国小诗》中“仿”一词的原文为“d’après”,也可以理解为“根据”“拟写”的意思。由此足可证明,这些诗作并不是克洛岱尔的翻译,而是依据他人译文的改写。
  所“仿”的诗歌汉语原作分别出自李白、贺知章、丘丹、张旭、卢纶、刘长卿、刘方平、贾岛、顾况、裴迪、柳宗元、李家祐等唐代诗人之手。
  这里,我们不妨再看两首,都是笔者的译文,克洛岱尔用法语和英语写的原样就不再赘录了。
  其一《日光里的惆怅》:
  一丝连一丝,夕阳落入长长的一丝丝垂帘,
  可有谁看得见这黄金屋中我的泪水涟涟?
  其二《赠剑》:
  我赠青锋剑,砥砺磨十年!
  锋刃何其利,削铁如切泥。
  把剑送与君,佩此最相宜!
  皆因路不平,世道本艰险。
  稍作辨认,便可见出,前一首的原诗是刘方平的《春怨》:“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后一首的原诗则是贾岛的《剑客》:“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由上两例可见,克洛岱尔笔底的诗,有的与原诗大致相似,基本保留了诗行形式、事物意象、音节韵脚(如贾岛的《剑客》),有的则与原诗相去甚远,故意丢弃了一些诗韵元素(如刘方平的《春怨》,只剩下了原作中前半首“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的形象,而完全没有了后半首“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的意境)。
一个中国人画的克洛岱尔像


  当然,仅仅把克洛岱尔仿写的诗与汉语原诗进行比较恐怕还不能说明问题,在此,我们需要把克洛岱尔写的中国诗与曾仲鸣翻译的法语文本来一番比较,才能清楚地看到,曾仲鸣的译诗基本上是不走样的翻译,比较忠实于原文,而克洛岱尔的改写处理,相比较于曾仲鸣的翻译,则应该算是比较灵活的、自由度很大的改写。曾仲鸣的翻译是把唐诗直译为法语,让法国的读者懂得其中的奥妙,而克洛岱尔的“小诗”则完全是他受中国诗(已经由曾仲鸣翻译成法语)启发而写出的新意境、新情感、新美文。
  关于曾仲鸣译文的可靠性:我们可以从几首诗的翻译中一窥真相。例如,李频的《渡汉江》原文为:“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到了曾仲鸣的笔下,李頻的这首,题目为《汉江上》,由笔者直译成汉语的文字大致是:“故乡久时无消息,经冬历春复冬春。近乡情怯心更紧,惶惶不敢问来人。”贺知章的那首《回乡偶书》,曾仲鸣的译文几乎一字不变:“少小离家老大还,乡音未改鬓发白。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有心的读者会注意到,它与贺知章的原诗只差一个字:鬓毛“衰”成了鬓发“白”。
  而克洛岱尔根据曾仲鸣“忠实”的译文,则产生了“不忠实”的遐想,可谓浮想联翩,融于天地,神游八极。李频的那首《渡汉江》,克洛岱尔写成了:
  多长时间了,我的天,自从我离开家乡!
  明媚的春光已过,杳无音信!明媚的秋色已过!
  如今我回归了,我认出了家乡……
  父亲,您可认出了我?—他是谁?—母亲,您可认出了我?
  —是他!
  (《回乡》之一)
  而那首在中国妇孺皆知的《回乡偶书》,克洛岱尔把它变成了某种形式的对话:
  是我,我没有变!“喂,旅人,你从哪里来?”
  为何这样瞧着我?我是原本那个人。
  为何这些新面孔,没人与我来相认?
  众人面面相觑:“喂,旅人,你从哪里来?”
  (《回乡》之二)
  细心的读者会发现,这两首诗,被克洛岱尔冠以同样的题目《回乡》。而在第一首中,李频原诗中的“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变成了克洛岱尔所理解的回乡者的“认出家乡”,还有父亲的一句“他是谁”所透出的不敢相认的疑惑,以及母亲的一句“是他”的直言相认。此情此境本是李频原诗中有的,但到了克洛岱尔笔下,人物关系更为直接,话语也更符合人物身份。这恐怕是戏剧诗人克洛岱尔的特色话语。
  而克洛岱尔仿写的贺知章的那首《回乡》,全诗几乎都成了归乡人的内心独白,其间,一头一尾还穿插有故乡人的重复问话。在我看来,这更是一种戏剧舞台化的对话。引号中的“喂,旅人,你从哪里来”前后重复两遍,表示故乡人(已经不局限于“儿童”了,问话者中兴许包括了男女老幼)的持续疑惑。而第一到第三行中的“是我”“为何”都是回乡者旁白中的关键词,是他想对乡亲们说而没有说出口的话。第四行中的“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的状态,则是戏剧对话之外的“舞台提示语”。于是,在克洛岱尔的导演之下,一场“回乡”戏就可以这样开演了。
  再看一首刘长卿的《送灵澈上人》,原诗曰:“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荷笠带斜阳,青山独归远。” 曾仲鸣的译文也是中规中矩,这从笔者的回译中便可见出,即便拐了两道弯,画面意境还是原来的。《送别灵澈》:“竹林藏古寺,遥钟响暮晚,孤身披残阳,青山独行远。”而克洛岱尔的仿诗,则舍弃了“竹林寺”“荷笠带斜阳”等意象,而独独在“慢慢”(lentement)、“缓缓”(peu à peu)、“墨黛”(presque noire)上下功夫,别有一层韵味。请看:   树林在我身后慢慢闭合
  钟声在我身后一声声响起对我道别
  我进入,上上下下,我缓缓浸入
  蓝透而几近墨黛的长夜。
  (《蓝夜》)
  说到曾仲鸣(1896-1939),也算得上是中国现代史上一位奇人。他是福建闽县人,一九一二年留学法国。当时,才是少年郎的曾仲鸣学习中文,除熟读古文之外,还练书法,赋诗作词。除上文说到的那一本《唐人绝句百首》之外,曾仲鸣还曾译有《中国无名氏古诗选译》(1923年出版于里昂)。
曾仲鸣(1896-1939)

  还是回来说克洛岱尔的《仿中国小诗》。
  首先,可以肯定,这是仿中国的古诗(唐诗)。原诗的种种意境在克洛岱尔的笔下依然存在。
  其次,这是一种译文的转化,且不论翻译的人是曾仲鸣,转化的人是克洛岱尔,还是相反或别的说法。
  再次,这是一种“新”的诗文。可看成是克洛岱尔理解的中国诗歌的意境,同时也是克洛岱尔转达的“诗情画意”。总之,这是克洛岱尔的文字世界。


  这样的诗,克洛岱尔还有一集,名《仿中国诗补》(Autres Poèmes d'après le Chinois)。此集一共十七首,所依据的中国原诗从《古诗十九首》到张若虚、李嶷、张九龄、李白、杜甫、张籍、苏轼、李清照等唐宋诗人的作品。
  这一次,克洛岱尔并没有同时用英语再写一遍,仅有法语的仿诗。请看《情人星》这一首:
  在灿烂天河的岸边
  情人怯怯地迈步向前
  迢迢星汉把他们阻拦
  心爱的人留在银河对岸
  但是他,一见她的影踪
  一只脚就悬在了空中!
  这原是《古诗十九首》中的《迢迢牵牛星》。原诗为:“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再看《绝望》这一首:
  呼叫!呼叫!
  哀求!哀求!
  等待!等待!
  做梦!做梦!做梦!
  哭泣!哭泣!哭泣!
  痛苦!痛苦!痛苦!我的心!
  依然!依然!
  永远!永远!永远!
  内心!内心!
  忧伤!忧伤!
  生存!生存!
  死去!死去!死去!死去!
  你猜是谁的?李清照!原词就是那首脍炙人口的《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据一些法国研究者考据,这些“诗补”大都是诗人克洛岱尔准备报告《法国诗歌与远东》时改写的,应该写于一九三七年前后,与《仿中国小诗》几乎是在同一时期陆续发表的。诗歌改写依据的本子是十九世纪时法国女诗人俞第德·戈蒂埃(Judith Gautier,著名诗人泰奥菲尔·戈蒂埃的女儿)所翻译的《玉书》(Le Livre de Jade)。克洛岱尔的改写就写在那本书的页边,标明的日期是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可以明显看出,克洛岱尔的译写依然比较自由,而且是在俞第德译本基础上的改写,故而与原本的汉诗有很大不同。


  笔者对克洛岱尔有过三十年断断续续的研究和翻译经历。先不说研究,仅翻译就有克洛岱尔的剧本五个《缎子鞋》《城市》《正午的分界》《交换》《给圣母马利亚报信》,二○一八开始翻译这位诗人剧作家的诗集《五大颂歌》《向新世纪致敬的圣歌》《三声部康塔塔》《认识东方》《仿中国小诗》《仿中国诗补》等,有的已经交稿,等待出版,有的则仍在翻译或修改中,不急于交稿(如《仿中国小诗》《仿中国诗补》这两个集子)。
  在译事之余的阅读中,我偶尔发现钱锺书先生《谈艺录》的一段文字,与克洛岱尔《仿中国小诗》与《仿中国诗补》有点关系。不过钱先生写的重点,是对所谓的旅欧诗人丁敦龄的嘲讽。丁敦龄即是当年在俞第德·戈蒂埃家教她中文的那個落魄文人。钱锺书先生这段话见于《谈艺录》第九章《长吉字法》之[补订一],字数不多,兹录如下(删节处用省略号标识):
  近世欧美诗人中,戈蒂埃之名见于吾国载籍甚早,仅视美国之郎费罗稍后耳……张德彝《再述奇》同治八年正月初五日记志刚、孙家穀两“钦宪”约“法人欧建暨山西人丁敦龄者在寓晚馔”,又二月二十一日记“欧健请志、孙两钦宪晚馔”。欧健即戈蒂埃;丁敦龄即Tin-Tun-Ling,曾与戈蒂埃女(Judith Gautier)共选译中国古今人诗成集,题汉名曰《白玉诗书》(Le Livre de Jade,1867),颇开风气……张德彝记丁“品行卑污”,诱拐人妻女,自称曾中“举人”,以罔外夷,“现为欧健之记室。据外人云,恐其作入幕之宾矣”。戈氏之友记丁本卖药为生,居戈家,以汉文授其两女,时时不告而取财物……其人实文理不通,观译诗汉文命名,用“书”字而不用“集”或“选”字,足见一斑。文理通顺与否,本不系乎举人头衔之真假。然丁不仅冒充举人,亦且冒充诗人,俨若与杜少陵、李太白、苏东坡、李易安辈把臂入林,取己恶诗多篇,俾戈女译而虱其间。颜厚于甲,胆大过身,欺远人之无知也。后来克洛岱尔择《白玉诗书》中十七首,润色重译(Autres Poèmes d’après le Chinois),赫然有丁诗一首在焉。……未识原文作底言语,想尚不及《东阳夜怪录》中敬去文、苗介立辈赋咏。此虽只谈资笑枋,亦足以发。词章为语言文字之结体赋形,诗歌与语文尤黏合无间。故译诗者而不深解异国原文,或赁目于他人,或红纱笼己眼,势必如《淮南子·主术训》所谓“瞽师有以言黑白,无以知黑白”,勿辨所译诗之原文是佳是恶。译者驱使本国文字,其功夫或非作者驱使原文所能及,故译笔正无妨出原著头地。克洛岱尔译丁敦龄诗是矣。   克洛岱尔所译丁敦龄的那一首“恶诗”题为《橘叶的影子》,姑译如下:
  橘叶的疏影
  在轻柔的膝上温存
  就仿佛有人
  撕碎了我的丝裙!
  这样的一首,不仅混迹于苏东坡的《惠崇春江晓景》(之一)、李白的《少年行》、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选句)之中,骗过了女诗人俞第德·戈蒂埃,入选《玉书》(钱锺书译为《白玉诗书》)之列(丁敦龄原诗待查。在《玉书》中,还收有丁的另外三首诗,即《白发》《小花嘲青松》《赴直隶》);居然也骗过了大诗人克洛岱爾的眼睛,劳动他辛苦改写(或说“润色改译”)。此事,当属文学史、翻译史中的一段“八卦奇谈”。我相信,克洛岱尔的译文(改写)如钱锺书所言,大抵能“出原著头地”。
俞第德·戈蒂埃(1845-1917)

  而李白的《少年行》,原诗为“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克洛岱尔改写成这样:
  俊朗少年何其美
  风度翩翩策马飞!
  向前,穿越着人生!
  迎着太阳迎着风!
  迎着空荡荡的乡间
  一路飞奔勇往直前!
  在他洒脱的马蹄下
  花瓣纷纷飞落旋转!
  恰如飞雪纷纷落地!
  他停住马。我在哪里,我去哪里?
  此时他听到传来笑声
  一阵女人的轻柔笑声
  隐隐飘在桃花丛中!
  苏东坡的《惠崇春江晓景二首》(之一),原诗是:“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克洛岱尔改写为《竹林里》:
  在喧动的竹林里
  一根红色的渔竿支起
  要相信鸭子的暖感
  夏季来得实不太晚
  我们的园子里遍长了
  蒌蒿与芹菜
  萝卜与生菜
  再没有比从融雪之水
  钓得的鱼更鲜的美味。
  克洛岱尔的仿写,既保留了意境,又有了新的理解和表达,从“渔竿”看到了“夏季”,这样的联想与遐思,也算得上是法国大诗人迻译改写中国大诗人的成功尝试了。


  经典作品的改写(不止是仿写)是西方文学史的一个传统。最悠久最著名的古希腊悲剧的几大母题故事,就得到了后世诗人剧作家的多种改写,产生了各个时代的翻版。对埃斯库罗斯的《俄瑞斯忒斯》三部曲(《阿伽门农》《奠酒人》《复仇女神》),克洛岱尔自己就曾经改写过。而《俄瑞斯忒斯》中厄勒克特拉说服弟弟俄瑞斯忒斯杀母报父仇(杀死母亲克吕泰姆涅斯特为父亲阿伽门农报仇)的情节,在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庇得斯的《厄勒克特拉》中也都有写过。
  到了二十世纪,法国剧作家季罗杜就写过另一出《厄勒克特拉》。而与季罗杜同时代的萨特,在《苍蝇》一剧中,以厄勒克特拉与俄瑞斯忒斯故事的“旧瓶”,装上了存在主义思潮的“新酒”,再现了有二十世纪时代特征的“复仇女神”形象,他笔下的俄瑞斯忒斯成了一个敢于直面人类荒诞命运,敢于以行动来负责任的存在主义哲人。
  可以说,后世之人回到古代悲剧家的神话原型上来,并不是要重新再现该题材,而只是借用这个素材,其创造必定另有所指。改写者并不在乎事件、情节、结局会如何,而在意自己对此会作出什么样的新的诠释。而在改写中,作家对同一母题中不同情感因素、不同行为动机、不同存在意义的揭示,则是前所未有的,独一无二的。
  加拿大女作家阿特伍德的《珀涅罗珀记》重构了荷马史诗《奥德赛》,让经典神话的主人公奥德修斯从故事中退出,将叙述权交给了他的妻子珀涅罗珀和她十二个被吊死的女仆,向读者展示了安宁、平和、充满温馨的妇女生活。法国作家图尼埃的《礼拜五或太平洋上的虚无缥缈境》反写了《鲁滨孙漂流记》的故事,让野蛮人礼拜五教化了文明人鲁滨孙,让鲁滨孙放弃了回欧洲的念头,继续留在小岛上与大自然和谐共处。
  而在中国,后人读前人的诗歌,读了有感,再写一首,以为唱和,这样的佳话在诗歌史上比比皆是,小小的一个黄鹤楼上就有多少人写了名为《黄鹤楼》的诗啊。想当年,崔颢写下“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这样的佳句,传说,诗仙李白读了不禁感慨万千,自嘲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另外,也有两个或三个甚至一帮子文人骚客,就同一个题目,分别依韵作诗,形成唱和的。我记得《红楼梦》第三十七回中就描写了大观园“海棠诗社”结社后众姊妹《咏白海棠》的唱和,李纨评诗,迎春限韵,于是,薛宝钗、林黛玉、贾宝玉、贾探春、史湘云等人各显神通,依韵唱和。
  而克洛岱尔对中国古诗作“仿写”,只是后世众多诗人对往昔诗人(而且是外国的诗人)作品的欣赏、解读、唱和的一种尝试。本来,克洛岱尔早已抛弃“韵文诗”多年,只用仿“圣经体”的“verset诗行”写诗,而晚年为了“仿写”两集《仿中国小诗》和《仿中国诗补》,重又拾起了荒废多年的韵文诗形式。
  多年之后,我读到了台湾诗人余光中先生的晚年诗集《太阳点名》,其中有一辑,专名为“唐诗神游”。收录其中的那些小品,照余光中先生的话,“或是顺着某首名作之趣更深入探讨,或是逆其意趣而作翻案文章;或抉发古人之诗艺竟暗通今人之技巧,或以画证诗,或贯通中外”。里头有一首题为《江雪》,是对柳宗元某种形式的致敬。
  柳宗元原诗曰:“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余光中写的是:
  这能充水墨画么
  绝而且灭
  独而且孤
  就凭那一缕钓丝
  由真入幻,由实入虚
  能接通鱼的心事?
  太紧,未免会泄密,
  太松,又恐像钓名
  王维说,磨墨吧
  管它好不好画
  都不妨试试
  无独有偶,在《仿中国小诗》中,克洛岱尔也有这首《江雪》,却题名为《冰河》:
  千山纹丝不动无一鸟飞翔!
  万路两行车辙无一人行旅!
  渔翁独坐在那冰河的中央
  钓一条暗流底下乌有的鱼!
  他的同题英语诗The Frozen River是这样的:
  The long slow lines of the mountains swelling,
  The long snow trail of the path passing,
  And the bewitched fisherman in the midst of the frozen river,
  Alluring from the secret river an abstract fish.
  “江雪”与“冰河”庶几同义;柳宗元笔底“孤舟独钓”的诗情,在余光中笔下,却凭着“钓丝”从实走向虚,是对原诗画意的展望。而克洛岱尔笔下“暗流底下乌有的鱼”与余光中笔下“接通鱼的心事”,却又是何等的心心相通,两位既是读者又是续诗作者,都从河东先生的诗中看到了水底之鱼!文学的阅读就是这样的奇迹,“冰河”“江雪”中,已经有了柳宗元、克洛岱尔、余光中三位自言孤独而并非孤独的“蓑笠翁”,再加上笔者、读者“你”“我”,让我们唱和赏析“为伍(五)”,岂不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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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灏,人称“沪上陆公子”。  第一次见到陆灏,应该是一九九○年年底在人民大会堂。那次河南教育出版社举办一套书信集的发布会,其中有《萧乾书信集》《曹靖华书信集》《叶圣陶周颖南通信集》等。一九九六年河南教育出版社更名为大象出版社,第二年的年初,周常林社长来信,从此我就成了大象出版社的作者和策划者。  陆灏与同班同学郑逸文一起,都在《文汇读书周报》做记者,我的同班同学郦国义正好负责这张周报。那次在大会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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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罗提诺(Plotinus,204-270)自承《九章集》(The Enneads)只是柏拉图哲学的注解,但他决定性地刷新了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的哲学。如果没有普罗提诺,很难想象波菲利、普罗克洛、奥古斯丁、伪狄奥尼修斯和费奇诺的哲学会是什么样子,更不用说绵延不绝的众多神秘主义流派。身体问题是普罗提诺的哲学与行止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对普罗提诺来说,身体并不像對柏拉图那样不可通融,但始终都是个问题,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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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成教科书的文学史,有许多写不进去的人物,或是只能带入寥寥几笔,譬如作为海归教授、清华大学文学院长和青岛大学首任校长的杨振声(1890-1956),就是一位长期被文学史、文学教育史边缘化因而面目模糊、地位尴尬的大家。实则,杨振声在整个民国期间,都是一位积极的文学结缘者,为新文学的创造与传播作出了独特的贡献。一  按周岁算,杨振声活到六十五岁。二十四岁以前,杨振声一直没离开过家乡。一九一五年,他从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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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偶然地,我在文集《音乐和数学:从毕达哥拉斯到分形》(Music and Mathematics: From Pythagoras to Fractals,2006)一书中发现了一篇有趣的文章《音乐中的几何学》,想必其作者霍奇斯(Wilfrid Hodges)也是位标新立异的音乐家。好奇地搜索了一下,只见网上有个一九四一年出生的霍奇斯,是伦敦大学的数学教授,英国科学院院士,主攻模型论—我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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