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匆匆走过你那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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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一年中,两个节,小良去看望她,中秋节、春节,从三年前开始,奶奶那年去世,他二十七岁。有点儿不习惯叫她,也不记得她从前的样子,那会儿他不到三岁,一晃就有二十多年未见,她倒不显老。比你爸小,五十几来着,姑姑说。也是姑姑帮他打听到了她下落,穿着开司米毛衣,宽腿裤,没发胖,蓬松的运动短发,他看见了白花花的发根,染发的,不染黑,咖啡色,左手无名指上戴一枚小金圈,细细的,再没有别的首饰。他心里想自己哪些地方长得像她。带小玉来过一次,本来以为多一个人气氛会热烈点,但结果正相反,小玉说见了你妈不知道说什么好。小玉喊妈不踌躇,很痛快,之后,他还是一个人来,有话想要问她,总也没问出口。
  小良第一次去坐公共汽车,又换快轨,再乘公交,坐了电三轮,花了两个多小时,第二次就开那辆小车了,平日上班不开车,坐地铁,不堵,方便。轿车是姑夫的,姑夫几年前换了新车,姑夫自己的儿子冠一有车,给了他,有车还是方便,去哪儿都不怵。五十几公里,开车一个多小时,道路畅通,往那地儿走几乎没见几个红绿灯,以前是农村,现在都归了城市。有果园,靠海。那片地儿都是些散盘楼房,二层,四层,六层最高,盖得横七竖八,毫无特色和规划,今儿这儿盖一幢,明儿那儿起一处,像闹玩儿似的,也叫小区,郭家小区。隔条马路,是另一番光景了,平屋,民宅,有的房子不错,院落规矩,有的房子一下子就看出了差距,感觉像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老照片上的样子,城乡结合部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儿。
  她住楼房,土灰色,四四方方,第四层,顶层,一居室,客厅连着一个小阳台,他还没见过这么窄的阳台,刚能站进去个人。春节他去时,若这天没有阳光,室内就冷,也供暖,就是烧不热,墙皮太薄。整个面积有四十多平方米,一个人住不嫌挤,家具都挺陈旧,卧室里不是床,这面墙到那面墙的一个大板铺,有点儿像日本的榻榻米。没冰箱,一台双桶洗衣机在卫生间里,上面的漆面脱落了些,好似也很多年都派不上用场了。电视机是大脑袋的那种,弧形屏幕,搁在角落,也好似很久都不看了,但他知道她是看电视的。想过给她换一台,提过,她说不要,她说不要是真的就不会要,硬塞是行不通的,这方面,见两次就知道了。
  小良想过无数次,许多年之后,第一次见她的情景,他想她会流泪,自己就眼窝子浅,有点儿多愁善感,搁不下泪水,他还想会不会可以用那句话来形容这第一面,母子抱着痛哭,悲喜交加,通常文学作品或影视作品都是如此,而她会哭到崩溃,以至于昏厥。但,没有,这场景没出现。第一次他在她那里待了快两小时,讲的多是他公司的事,她问,他说,她不问,他也说,好像别的话题都显唐突。小良做媒体广告策划,大到地产小到给发酵粉做推广,广告分好多种,线上线下,做之前还要进行市场分析,锁定目标群,选择媒介,最常见的就是在报纸、广播、电视、杂志上的广告,还有户外灯箱、路牌、车身、横幅广告。这样的话,要讲可以一直讲下去。
  姑姑说她画画挺好,画过你,以前还挂墙上,不知道哪儿去了。她那里没有什么迹象表明曾经还搞过“艺术”,墙上有幅油画,司空见惯的静物写生,一只花瓶插几束花,有红的牡丹、黄的郁金香、白的水仙、三色堇、茉莉花,还有他叫不出名字的,像花卉的集合,但色彩并不欢乐,也不显喧闹,有种疏离的感觉。书有几本,摞在铺子的角落,不像总翻看的样子。
  那天没留下来吃晚饭,这趟线的快轨营运时间短,晚了回去就没车了,有“黑车”,要价一百二,他才不会花这冤大头的钱。到第二次,中午她做了饭,在铺子上摆了张饭桌,他坐桌这一面,她坐桌那一面,盘一会儿腿,再伸展一會儿腿,吃到一半,挪到茶几上,看出他的不习惯。打这回起,时间和形式就固定下来,他快中午时到,吃顿午饭,饭后就走,每次在回去的路上,内心都有种隐秘的哀悼情绪。回了家,他就换了副面孔,姑姑找机会问这问那,话题没离她,第一次问得最详细,她跟谁住一块?那人什么样儿?住什么样的房子?胖了吧?她以前可瘦,见了是不是特别高兴?哭了吧?给你吃什么好东西了?做了几个菜?退休金多少?种种,非要从他和她的身上挖掘出些内幕不可。
  小良跟姑姑关系挺好,小时候吃过几次肯德基都是姑姑带他去的,他跟冠一小哥俩儿差两岁,冠一备受宠爱,姑姑恨不能摘下星星给冠一当灯笼,家里大大小小变形金刚和玩具车一百多辆,有的变形金刚还是托人从日本捎回来的,小良有三两个小玩具是冠一不要了的,包括穿过的衣服。奶奶从来没带他去外面吃过饭,奶奶教育他,在外面或别人家吃饭,能吃一碗吃半碗,能吃两口吃一口,别丢人现眼,别让人说这孩子有爹妈生,没爹妈教,丢脸不是丢你爹妈的脸,他们也不管你,丢的是我这张脸,我不能像你爹妈似的,我还想要这张老脸呢。姑姑第一次带他去肯德基后回来跟奶奶说,小良的吃相真可怜,一个鸡汉堡三口两口进了肚,冠一剩下的半个也吃个精光,还不算三个鸡翅和薯条,像只小饿狼似的。奶奶不爱听这话,啥叫像小饿狼,一顿也没饿着,顿顿一大碗干饭,吃得小肚子鼓鼓的。
  奶奶做米饭总放多了水,叔叔牙上有洞,不爱吃硬饭,饭桌上一年四季是豆腐,冬天多道大白菜,也有别的菜,西红柿炒鸡蛋、肉丸子、炖鱼什么的,奶奶给他夹几筷子菜,就是夹多少是多少,他若再去夹,奶奶就会盯他一眼,等于告诉他,那菜不是他可以随便吃的,是给叔叔吃的。叔叔跟别人不一样,多数时间不上班,亲戚们帮忙找的工作,干几天就不干了,爱在街上溜达,在街上溜达时,看不出他跟别人不一样,逢到有人给他介绍对象时,问题就来了。
  二宝,给你介绍个对象?
  叔叔说好哇。
  那人就让叔叔去哪里哪里等,有时是某个车站,有时在商店门口,叔叔会一直等下去。奶奶见了那人会说以后别老逗弄二宝,这孩子心眼儿实会当真的。
  小良跟街坊的小孩子们一起喊过叔叔大傻子,被奶奶杵了几下子,大傻子是你叫的?你这孩子咋不长心呢,叔叔给你买过好吃的呢。奶奶杵那几下子疼是不那么疼,但奶奶盯着他看时的眼神让他比挨打还难受,他很早就懂得小心谨慎,不能惹奶奶生气,奶奶是养他的人,他得跟着奶奶长大。爷爷很疼他,一直到他去上大学前还保留着爷爷给他买的足球,但爷爷早早就去世了,他刚过四岁,头几天爷爷还跟他在街上踢足球呢,爷爷当守门员。他渐渐就把爷爷忘了,有点记不起爷爷的模样儿了,就记得爷爷有两条长腿,他总是往爷爷两腿之间踢球,那是他的球门。   小良第一次跟姑姑和冠一去吃肯德基,差点儿没哭,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他把奶奶教给他的话丢到身后,姑姑只买了一个鸡汉堡,再买两个他也吃得下,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有一种饥饿感,吃饱了也觉得饿,任何食物都能让他垂涎欲滴。自打姑姑说他吃相像小饿狼之后,奶奶就不愿让姑姑带他去外面吃东西了,啥也不如家里的饭好吃,小良不吃那破玩意儿。一直到他十几岁,最大的愿望就是去肯德基吃个痛快,他上班第一次开工资时,自己去了肯德基,买了一份全家桶,吃到撑,都吐了,他再没进过肯德基。
  你的个子真高呀。这是她见他时说的第一句话,他也是这样跟姑姑说的,没说叫她时的踌躇和含糊,两个小时,谈话的间隙是有很多小小的沉默的,他说这里的空气比市内好,没车辆,路边能看到杏子树,累累结着果,还有一种树,结的果像桃子,大概就是桃子吧。她接过去说,是毛桃,很多这样的树,没人吃这种桃子。她的声音透着谨慎,语速很慢,他从来没见过有人这样说话,奶奶和姑姑说话都快,声音也高,有时候听上去就像打架似的。
  李月峰
  是谁匆匆走过你那些年
  客厅里,小良和她隔着一张茶几,他坐茶几这面的沙发,坐得不踏实,只坐了半个屁股,茶几上一个白瓷盘里有几个富士苹果,水果刀搁在一边,但她好像忘记了让他吃苹果,场景不像母子重逢,像面试。就在她说话的时候,他看出了自己与她相像的地方,眉毛、眼睛、嘴巴,尤其一句话过后抿住的嘴巴,他也有这习惯,他们的手型也像,她的手比一般女人的手要大,圆润的手指长过手掌。
  女人老先老手和脖子,这是小玉说的,她脖子上没有皱纹,皱纹长在眉心,也似乎长在眼睛里。有那么几分钟,小良模模糊糊想起一个遥远的画面,雪后的天气,他和一个年轻的女人在雪地里打雪球,他总是等不及把雪攥成团,就扔向那女人,女人掷向他的雪球散在他的脚边,他尖叫着,笑着,躲到一个大雪人的身后,这个跟他玩雪球的女人是她吧?打過雪球之后,女人抱起他,他把两只冰冷的小手捂在她脸上,是她吗?如果没记错,那是他最后一次被人抱在怀里,从此,就开始走在了路上。
  插图/戴未央
  鼻子酸了,小良努力抑制住了眼泪。
  她有没有提我?我俩好像没红过脸,我还给过她一条羊毛围巾呢,纯羊毛的,那时候可不便宜。姑姑说。他能跟姑姑说她的沉默吗?能说她的心不在焉?说她多半时间并不看他,而是从他的头顶望过去,表情宿命,也困惑,她面前的这个人是她预知的那一个还是被掉了包的?
  还没提,时间太短。
  那你问没问她那句话。
  他跟冠一说过,有朝一日见了她,要问她,那时十几岁,内心充满了委屈和怨恨。
  什么话?他问姑姑。
  二
  饭碗还没搁下,邻居们就陆陆续续到了,白天的时候爸爸都打过招呼了,“这次去上海啦,大上海了啦。”
  晓莲爸爸在厂里当供销员,天南地北地走,见识广,人也热情,邻居们爱找爸爸捎大地方的东西,去上海,一般都是给家里的儿女捎衣服,上海衣服时髦啊,去北京买特产,北京槽子糕什么的,瞧人家这槽子糕,都闻得到鸡蛋的味儿了。
  邻居们一来,妈妈忙着收拾好碗筷,擦桌子,邻居们坐炕上的坐炕上,坐马扎的坐马扎,地方小,有的就蹲地上。爸爸板板正正坐在桌边,晓莲挨着爸爸的腿,爸爸用小本子和圆珠笔一笔一画记下邻居要捎的东西,张婶子家三闺女老大不小了,开始相亲了,不能没有件新褂子,刘大爷老伴要一斤大白兔奶糖,赵叔让爸爸去百货店给掂量块上海手表,儿子处了对象,过年去丈母娘家,手上得有块像样的表。胡大妈交给爸爸十块钱,“就快有大孙子了,他叔你看着给买个新鲜玩意儿。”有人插话,“老胡太太,你咋就知道是个带把的?”
  胡大妈一拍大腿说,“酸儿辣女,大媳妇儿没少吃酸,见了醋都流哈喇子。”爸爸就说,“那没跑儿。”
  该记的记得了,爸爸拿出一盒烟卷,递给男人们一人一支,男人们都忙不迭地接了,看看上面的字,又拿到鼻子下闻闻,大前门,还过滤嘴的呢。抽着烟,扯了些闲篇,长工资,分房,困难补助,谁家小子当了兵,谁家丫头下了乡,过年又多给了二两油,谁家的谁谁偷自行车又进去了;风声紧了,不敢去黑市上用大米换苞米面了;这月又拉了饥荒,听说了吗,刘立本家那个大丫头,教唆犯,给一些小丫头小小子们配对,教养了,还不到十八呢;老徐老婆又抽羊角疯了,老徐准是搞破鞋了。
  晓莲趴在爸爸的腿上快睡着了,妈妈不时打着哈欠,只有爸爸打哈欠时,才会有人说,“他叔都困了,家去吧。”爸爸把来人送到门外,“放心吧,不会捎回二五眼的东西。”
  “可不放心呗,他叔你是谁呀,就信他叔你了。”
  人都走了,爸爸和妈妈还不能马上睡,妈妈把爸爸记下的事项再重新抄写一遍,错的字或用圆圈代替的字改过来,意思含糊不清的给明确了,谁家丫头穿衣服偏爱什么颜色也做了标记,妈妈记下的那张纸,被爸爸当心揣进口袋,这一天就结束了。
  爸爸个头不高,红脸膛上有几颗麻点,壮实,胳膊上鼓起的肌肉硬得像石头,举哑铃举的,晓莲两只手提不起一只哑铃,爸爸单手就能举起来,不出差时每天都举一百下,晓莲在一旁数数,数着就数糊涂了,胡乱数下去,自己笑得不行。爸爸除了举哑铃,最爱干的活儿是擦自行车,他的永久和妈妈的飞鸽自行车总是闪闪发亮,妈妈那辆车骑了几年,还像新的,爸爸在飞鸽车轮钢条交叉的地方夹上彩色塑料片,车轮转动起来就像有一圈彩虹一样好看。
  晓莲穿的衣服都是爸爸在上海买的,街坊有个奶奶见了她就问,“哟,晓莲这衣服真好看,在哪儿买的呀?”晓莲扬着头得意道,“大上海。”奶奶见一次问一次,记性很坏,后来晓莲有点儿明白奶奶是在逗她,再见了奶奶不等问,就扯着衣襟大声喊,“这衣服是我爸爸在大上海买回来的!”奶奶笑得直咳嗽。跟上海买回的衣服比,晓莲更喜欢爸爸从北京带回来的京八件糕点,像鞋盒那么大的盒子,上面有丹凤朝阳图案,还有“正明斋”字样,盒子每回都是用长长的细纸绳系着,妈妈很细心解下纸绳,攒到足够多时把纸绳一圈圈盘起来,像蛇盘起来的样子,盘密实了,垫在铁皮暖水瓶下面防水锈。   糕点盒一打开,各式点心一块块码了满盒,扑鼻的香味,上面盖着衬纸,盒底下铺着防油纸,爸爸告诉她这个是槽子糕、茯苓饼、枣花酥、核桃酥,那个是蛋黄酥、寿桃饼、芝麻饼,这个叫萨其马,有一种像猪舌头样的点心,爸爸叫不出来,就略过去了。有的点心上有红字,晓莲认得两个,一个是福字,过年贴在窗上和门上的“福”,另一个是喜字,有结婚的人家就把这个一模一样的“喜”字从家门口一直贴到大街上,不认识的字妈妈教过她,她记不住,也就算了。
  所有的点心当中,晓莲最爱吃萨其马,连名字都好听,萨其马,吃起来有点像妈妈过年炸的江米条,但不像江米条那样脆生,软糯软糯的,仿佛到嘴不用嚼就化了,那个香甜哟。只是,妈妈每次只让她吃一块,说吃多了甜食对牙不好。妈妈把点心盒放到大衣柜顶上,晓莲掂着脚尖都看不到。有一天,晓莲趁妈妈不在屋里,站到椅子上,又在椅子上面放了个马扎,还没踩上去,就摔下来,下巴都磕破了,爸爸知道很生气,生妈妈的气,“闺女想吃就让她吃呗,我供得起。”妈妈说,“不是这么回事,又是糖果又是点心,吃多了就不好好吃饭,营养就不均衡,你没见张家几个闺女黄皮拉瘦的。”爸爸说,“那又不是吃点心吃的,是她们吃不饱饭。”妈妈说,“甜食吃多了也一样,还可能得病。”
  爸爸很不以为然,他对妈妈的很多话都不以为然,他们会吵架,也会为了一件什么事争论,吵架的原因有时是因为爸爸睡觉前不洗脚,上完厕所不洗手,喝酒什么的。爸爸说妈妈,“一身的臭毛病,嫌这嫌那的,小姐的身子丫鬟命,怎么没生在旧社会,当小姐太太呀,别蹬缝纫机呀。”妈妈头不抬,看也不看爸爸,“跟这些没关系,讲卫生有什么不对。”
  爸爸妈妈也为她吵过架,晓莲有点儿怕妈妈,不怕爸爸,在爸爸面前耍赖撒泼,在妈妈面前却不敢。她有啃指甲的习惯,妈妈见了就要斥责,爸爸护着她,“长长就好了。”
  “习惯都是从小养成的,现在不扳过来,长大更难改。”
  爸爸瞅着妈妈:“你那一身小姐的臭毛病也是打小养成的?”每次爸爸说到小姐太太什么的,妈妈就不说话了,但很生气,脸涨得通红。
  另一些时候,爸爸妈妈为睡觉吵架,一铺炕,妈妈睡炕头,晓莲睡在爸爸妈妈中间,爸爸总跟她商量着要换位置,她不换,她愿意睡中间,妈妈也喜欢她挨着自己,有几回,爸爸在关灯前皱着眉头眯缝着眼睛瞅妈妈,“我真是烦透了你那副德行。”
  有天夜里,晓莲做梦,跟邻居家的铃子玩背口袋,这游戏是两人背靠背,屁股顶着屁股,胳臂反挽起来,你背我一下,我背你一下,晓莲嫌铃子挽得太紧,想挣脱,越挣被挽得越紧,一睁眼,原来是个梦呢,妈妈的一只胳臂搭在她身上,把她搂得紧紧的,听妈妈说,“够了吧你。”妈妈被她烦到了就会说上这一句,她不知道怎么烦到妈妈,一扭脸,爸爸在灯光下眯着眼睛,她不知道是在瞅自己还是瞅妈妈,晓莲叫了声爸爸,没等爸爸说话,妈妈说,“看把孩子都吵醒了。”
  爸爸拍拍她,“睡吧。”爸爸背过身去,妈妈也背过身,他们忘了关灯,晓莲瞅瞅爸爸的后脑勺,又瞅瞅妈妈的后脑勺,没一会儿,又进入了梦乡。
  晓莲在爸爸妈妈中间睡觉的日子结束了,五岁这年,爸爸厂里分了房,楼房,她有了自己的小房间,她家搬了,就是那会儿,她一生的命运就显露出了最初的端倪。
  三
  郭家小区不远的地方有个市场,吃的穿的用的玩的,但一看就跟市內的东西差了些距离,蔬果什么的齐全,买卖东西的人差不多都是附近住着的人,天天见,个个都脸熟,再远点有一家日本人投资的船厂,工人也大多是这片地的居民招过去的,还有些小厂,海产品加工类。这些都是她慢慢跟他说的,虽然见面次数不多,话也不多,累计起来就够回想多时了。
  小良每次来都是先去那个大市场,买点蔬菜水果,这里的菜和水果比市内的新鲜,他专买那些挎着小筐做买卖的,她说这些是家里自己种的东西,少有打农药的。他进门,坐不上多久,菜就上桌了,四个菜,有时会多两个,排骨和鱼是必不可少的。头天买回的排骨,冷水泡一晚,血水出来后,再用开水焯一下,不过油,跟山药香菇或豆角干什么的,加调料一起搁进电压力锅,二十几分钟就装盘了,撒上葱花和香菜末,看着就有食欲。鱼每次都不一样,带鱼、黄花鱼、偏口鱼、大头宝、鲅鱼,她说吃鱼不要买那种养在水里的大鱼,活蹦乱跳,它们是吃催生药物或化学的东西长大的。桌上通常会有一盘发好的木耳,用麻油蒜末和海鲜酱油老陈醋砂糖凉拌,加炒一两盘时令菜,还有炝土豆丝、黄瓜皮蛋和花生米,都是寻常的家常菜,但好吃,小玉不太会做饭,结婚前连厨房都没进过,还不如他呢。只是,她从来没问过他喜欢吃什么或想吃什么。
  吃饭时,她会讲每道菜的做法,都很简单,只是需要耐心罢了,讲这样的话不触及其他,不会引起情感上的波动,就像小良讲单位的事一样,电视在客厅当成背景打开着,没话说时就听电视里的声音。有一回电视屏幕里播放的是一档戏剧节目,一大段的现代京剧片段,她突然说,小时候广播里总放这些样板戏,去剧场看的也是这些,现在人们又都愿意回过头去听去看了。这是她唯一的一次提小时候,他想接下来会有一段回忆吧,她支着胳膊肘,手指在太阳穴那儿摩挲着,似乎在回想她看过的戏,但也就到此为止了,而且,她显出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的表情。
  小良每回去而返,小玉都问他你妈做了什么吃的,小玉听得往下咽口水,说,不如让你妈来跟咱们一起住,给咱做饭看门儿,以后还能帮咱照顾孩子,你妈身体好,不像我妈,病恹恹的。他没接小玉话茬儿,他发现这一点自己跟她也像,不想说话或不想回答别人就保持沉默。小玉怎能知道其中曲衷,又如何能理解呢?从小父母的缺席让他处处小心,也明白活着不易,且时有艰难。他见过奶奶跟爸爸要钱的情形,在他几岁的时候,爸爸不常来,爸爸又有了新家,跟继母和继母的女儿一起生活,奶奶跟继母没有来往,继母从不上门看奶奶,到过年,奶奶就打发他去爸爸那里拜年,为讨那个红包。红包每次都是继母递给他的,有五十有一百的,最多的时候给过三百块,到初中就没有了。   奶奶每次见爸爸脸都沉着,平时也不太见晴朗,你不拿出点钱来?
  爸爸问,又要什么钱,不是拿了吗?
  奶奶说你的钱就那么经花,总也花不完?
  他一个小屁孩儿,就吃口饭呗,能花几个钱。
  你能养别人家的孩子,给自己亲生儿子拿点钱就这么难?
  爸爸抬手一指他,小子,别总让奶奶给你花钱,奶奶养你不容易,听到了吗?又对奶奶说,你花钱也没花在别人身上,自己的孙子,等他长大了孝顺你。
  奶奶冷笑道,儿子都没指望上,还指望孙子?
  爸爸说,也备不住呢,得了,别抱怨了,这次身上没钱,下回吧。
  一个大老爷们,出门身上不带钱,还有脸说,也不怕丢人。
  你以为我是他姑夫呢,有大把的钱。
  有关于钱,他听到过奶奶和姑姑的对话,那天他回家时没人,奶奶住一幢日式楼房,二楼住两户,奶奶跟齐叔叔一家,窄窄的楼梯顶,迎面是齐叔叔家的门,右手是扇拉门,一间小厨房,屋门锁着,他进了厨房,在路上踩了泥,他脱鞋洗鞋底,一会儿,有人上楼,听出奶奶和姑姑的声音。当初你不该接手。姑姑说。
  奶奶说,谁要接,那个熊玩意儿把孩子往这一搁,我能给轰出去?我可不想让人戳脊梁骨,一个孙子容不下。
  你说这俩货啊,一个甩手不管,一个连面都不见,要我说,跟她去要,不行就上法院。
  不是有那个协议吗?她净身出户,不拿钱。
  不管什么协议,说到天边上,当妈都有法律上的抚养义务。
  谁知道在哪儿。
  找个人又不难。
  那她可就有话讲了,一大家人养不起一个孩子,我可不想丢这个人。
  死要面子活受罪,等着瞧吧,早晚也是白眼狼,你白费力,现在他小,将来他还是要找他妈的。
  他敢,除非我死了。
  奶奶和姑姑开门进了屋,门关上了,再说什么听不清了,他在厨房站了会儿,悄悄下了楼。
  进入高中,生活好了许多,每天早晨奶奶单独给他煎个鸡蛋,他要买本课外读物伸手要钱时,奶奶的脸色也不那么难看了。自从奶奶的房子被开发了后,他有了自己的房间,以前屋子里有两张床,一张奶奶睡,另一张叔叔睡,他的折叠床白天塞奶奶的床底下,到晚上拖出来在屋中央支起。他要上学,起得早,收床时弄出些响动,惊醒了叔叔要被骂,滚!滚犊子!你没有自己的家吗?滚回你自己家去!
  他考入的是重点高中,远远近近亲戚中,跟他一般大的孩子数他学习成绩最好。冠一初中毕业就不上学了,经常去夜店,光女朋友就谈了好几个,玩来玩去在一家酒吧当了驻唱,还组过乐队,有时拉小良去酒吧,去过一次,不去了,冠一跟一帮喝酒抽烟的男女朋友拿他说事儿,从小穿他的衣服,吃他的剩饭,铅笔一直用到像指甲那么长,现在怎么着,二十四中,知道吗,重点高中!这就叫逆境出人才,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将来清华北大没问题,就我这兄弟。
  冠一也没恶意,说的是事实,小时候他去姑姑家,每回冠一剩的饭菜,姑姑都倒进他碗里,小良吃,别浪费了,反正你吃得多。长大一点,他就不太爱去姑姑家了,跟冠一接触的也少了,倒是做生意的姑夫很看好他,说他将来能有出息。
  到高三,叔叔摊上事儿,牵扯进一起诈骗案子当中。叔叔的脑筋不那么灵光,出事前奶奶从不肯承认这一点,家里的亲戚若对叔叔智商略有微词,奶奶就怒不可遏。因为叔叔,好多亲戚都不再上门,邻居相处得也不好,叔叔总拿个锤子在屋里敲敲打打,惹得楼上楼下邻居都不爽。
  叔叔对找对象和相亲已经不感兴趣了,有了新的爱好,往家里捡东西,什么都捡,破轮胎、废电池、钥匙、扣子、泡沫箱、花盆、碗碟、啤酒瓶、绳子、旧衣服、树枝、各种包装口袋和宣传小册子,有一次还让人吃惊地推回来一个破旧的轮椅,都堆在房里,屋子被这些破破烂烂的玩意儿塞满了,每过一个时期,姑姑来了会偷偷往外丢一些,不能丢近处,叔叔还会捡回来。
  那会儿叔叔骑三轮车给客户送桶装水,干了快仨月了,是他干过的工作时间最长的一次。送水是一上午的活儿,下午叔叔这儿走走那儿走走,在市场门口遇见几个设局赌博的骗子,两只碗,一颗瓜子,赌的人猜那颗瓜子在哪只碗底下。叔叔看参与的人都猜得中,轻易就赢了钱,着了道儿,结果输光了身上的钱,不服,眼见着那颗瓜子在一只碗下,怎么还会跑呢。旁观的都看得明白,叔叔还在迷中,押上手表,自然血本无归,最后,那几个人没要他手表,钱也还他了,不是良心发现,是觉得叔叔可以利用。到这几个人用电信诈骗,忽悠受害人通过银行打款,叔叔就成了ATM机的取款人,没几次,被守株待兔的警察逮个正着,真正的骗子闻风而逃,叔叔不知道这几个人住哪儿,连姓什么都不知道。
  奶奶四处托人找关系,跟警察哭诉,这个孩子缺心眼啊,是个傻子,街坊邻居都知道,不信你们调查去,他真傻呀,不傻怎么找不到老婆呢。一夜之间,奶奶老了十岁,仿佛让她承认叔叔智障比承认是个骗子更难。一年后,奶奶患脑血栓,在床上瘫了半年,恢复了一个阶段,但活着的最后几年仍是在床上度过的。
  四
  晓莲看到了那件事,她知道绝对不能讲出去的,更不能讲给爸爸听,她隐隐约约明白,爸爸知道了这事,不会仅仅跟妈妈吵几句嘴就算完,可能会发生更大的事,事究竟有多大,她也不清楚。
  晓莲七岁,刚上学没几天,爸爸去了河北的一个地方,她没记住地名,她担心自己不在家时爸爸回了家,她希望能站在楼门口等爸爸出现。第二节课时,她悄悄溜出了学校,就是跑回家看一眼嘛,前两天她上课肚子疼,老师就让她回家了,也不是真的肚子疼,大概是不习惯上课,紧张了,有时疼痛和紧张的感覺很像。
  去年的这个时候,晓莲就已经在脖子上挂门锁匙了,爸爸厂里分的楼房在一条马路的拐角,她家住最高的四楼,对门是梁伯伯家,夹中间的一户是肖叔叔,这楼里住的都是爸爸厂里认识的人。搬家那天,先搬过来的梁伯伯和肖叔叔都出来帮忙。到晚上,东西没归置好,妈妈也实在没法做饭,梁伯伯邀请去他家里吃饭,但最后去了肖叔叔家,梁伯伯家人口多,肖叔叔家清静,就他一个人,妈妈一进门就说,“这家收拾得真干净。”   爸爸也说,“老肖是个利索人。”
  肖叔叔有点儿不好意思,“没孩子祸祸。”
  肖叔叔家的水泥地面擦得一点灰都没有,玻璃也亮亮的,阳台上摆几盆花,月菊、茉莉、喇叭花、云竹。家具挺简单,一张单人床,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一张桌、两把椅子、一个矮柜,桌上和矮柜上有几本书,《毛选》和马列著作,一面墙上挂着相框,里面有几张照片,老老少少,肖叔叔的亲人和亲戚。另一面墙上挂一幅画,挺好看,山坡草地,一个牧童骑在牛背上吹笛子。妈妈看那幅画时,爸爸说,“这是老肖自己画的吧。”
  肖叔叔点点头,妈妈说,“他肖叔还会画画呢。”
  爸爸说,“那是,老肖是咱廠的宣传干事,文化人儿。”
  肖叔叔连连摆手,“谈不上谈不上。”
  爸爸出去买了个猪耳朵回来,梁伯伯从家里拿一瓶酒,桌上四个菜,拌猪耳朵、小葱豆腐、炒花生、鸡蛋炒韭菜,还有一小碟豆腐乳。肖叔叔说他不喝酒,在爸爸和梁伯伯的坚持下,喝了一口,脸一下子就红了,爸爸说,“看样子老肖是真不能喝,你又不喝酒,又不抽烟,光攒钱哪行。”梁伯伯说,“老肖攒钱娶老婆呢。”
  晓莲听不懂大人们说什么,她跟着跑来跑去一天,也累了,吃了饭,就跟妈妈回家睡觉了。
  爸爸为了搬家找木匠新打了两张床,一张大床放大屋,小床放小屋,当然是晓莲的,上面铺着奶奶做的厚垫子,比以前睡炕可舒服了,晚上睡觉时她让爸爸或妈妈关灯后替她拉开窗帘,她躺在床上就能看到星星。铃子家住另一个单元,在一楼,铃子跟三个姐姐睡一起,两个弟弟跟她爸妈睡,左邻右舍,只有自己没有姐姐弟弟。晓莲问过妈妈,妈妈想了想,说,“是为你好,你是愿意有姐姐哥哥或弟弟妹妹,还是愿意总有新衣服,总有好吃的?”晓莲憋了半晌,无法取舍。妈妈又说,“你吃过的东西,铃子都没有吃过。”
  这倒是真的,铃子不仅没吃过萨其马,连大白兔奶糖都没吃过,晓莲第一次跟铃子提到萨其马时,铃子直笑,说她骗人,“吃杀马,马是拉车的,怎么能吃呢。”
  不过,很多时候,晓莲还是想有个姐姐或哥哥,她去问爸爸,爸爸的回答跟妈妈不一样,“这怪你妈呀,是她的肚子不争气。”
  晓莲不懂生孩子是怎么回事,她以为生孩子就是爸爸妈妈从什么地方抱回来一个小孩儿,要是爸爸妈妈抱回一个像梁伯伯家小四那样的小子,那她可不太愿意,小四跟晓莲和铃子在一个班,他是个淘小子,第一天上学,就把一只死老鼠塞进老师的课桌里。让晓莲奇怪的是,肖叔叔连一个孩子也没抱回来,这是为什么呢?
  妈妈说,“傻丫头,肖叔叔还没结婚,所以没有孩子。”
  “肖叔叔为什么没结婚?”
  这一问,晓莲把妈妈问住了,爸爸开口说话了,“他不结婚他有病呗。”
  妈妈看爸爸一眼。妈妈看爸爸不像爸爸眯眼看妈妈,而是瞪大了眼睛,爸爸最烦妈妈瞪他,总说妈妈瞪着眼像多了不起似的,“你又瞪我干什么?”爸爸问妈妈。
  “你怎么能随便说人家有病呢?”
  “男人不找老婆就是有病,找不到好的,找个孬的,找不到城里的,也能找个农村的,好的孬的都不找,这不是有病吗?”
  “不是所有人都跟你想的一样。”妈妈这句话是等了一会儿才说出来的,爸爸“嘁”了一声,“他怎么想的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你们怎么了?”
  妈妈脸又气红了。
  肖叔叔跟晓莲爸爸年龄相仿,高高的、瘦瘦的,戴副黑框眼镜,穿四个兜的衣服,里面的白衬衫很干净,晓莲知道白衬衫的秘密,假的,就是个白领子,爸爸也有,但爸爸很少穿。刚搬来时,爸爸跟妈妈说这家伙也能分到新房,肯定是走了哪个领导的后门了。晓莲不知道什么叫后门,但自从爸爸说肖叔叔有病后,无论是走在路上遇见肖叔叔,还是被肖叔叔叫到家里去玩,她都留心地观察肖叔叔,她要知道肖叔叔究竟哪儿有病。终于,晓莲发现了,肖叔叔的腿有点儿瘸,一条腿有点往后拖,晓莲把这个惊人的发现告诉了铃子,让她泄气的是,铃子比她知道得早,铃子妈妈说是小儿麻痹症留下的病根。
  晓莲站在窗前向外看,那条马路上没有爸爸的影子,她着急见爸爸是因为爸爸答应过她的礼物,过生日那天,妈妈带她去照相馆照相,在她和妈妈前面排队的也是母女俩,那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儿穿一双红色的绊带皮鞋,被白袜子一衬托,真是好看。晓莲想要一双这样的皮鞋,妈妈说她已经有了一双皮鞋了,可那是一双黑色的皮鞋呀。晓莲在爸爸出差头天晚上,悄悄跟爸爸讲了,爸爸也悄悄说会去百货店看看,如果没有,等下次去上海买,上海百货公司肯定有。
  晓莲心里正想着她的红皮鞋,听到开门声,是爸爸回来了!晓莲像只兔子似的蹿进自己屋里,她先要吓爸爸一下。
  回来的不是爸爸,是妈妈,妈妈在被服厂上班,只有礼拜天才休息,晓莲听到妈妈在悄悄跟人说话,发出轻轻的笑声,那个人的声音像肖叔叔,肖叔叔也没上班吗?
  肖叔叔偶尔来家里串门儿,爸爸出差回来的时候,他跟爸爸聊聊去过的城市,好像就只聊这些,爸爸和肖叔叔说话时,妈妈从不插言,沏一壶茶后就坐一边,钩窗帘床围什么的。只有一回,肖叔叔来时爸爸不在,别人送他一张戏票,他没时间,不想瞎了票。那天妈妈带晓莲去看戏了,小孩子不用打票,那出戏是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晓莲看到一半就迷糊了,靠在妈妈怀里睡睡醒醒,后来回想起来的就是舞台上,一排女兵举着系红穗儿的大刀又蹦又跳。散场的铃声把晓莲彻底唤醒了,揉着眼睛跟妈妈往外走,一抬头,看见散场门那儿一个人影一闪而过,很像肖叔叔,再想看看清楚,人就不见了,她就想不是肖叔叔,叔叔说过没时间来的。
  晓莲竖着耳朵听,妈妈究竟是跟肖叔叔说话吗?她有点担心,若是妈进自己屋,她逃课的事就暴露了。妈妈没进来,也没一会儿,说话声和轻笑声消失了,安静了片刻,再传进晓莲耳朵里的声音很奇怪,像生病疼痛时的呻吟,晓莲悄悄将房门开一条缝,她看到了令她刺痛的一幕。
  爸爸在两天后回来了,带回来了一双红色漆皮鞋,晓莲只高兴了一下子,就闷闷不乐了,爸爸以为她是刚入学还不习惯的缘故,说了些上学有这好处有那好处的话,她听着就是了。   晓莲就是高兴不起来,为什么是妈妈和肖叔叔呢,那不是一件好事,她心里清楚这一点。那天她在屋子等了好久,妈妈和肖叔叔才离开,他们一离开,她趴到窗上往外看,妈妈骑着她的飞鸽自行车从马路上过去了,又等了好一会儿,肖叔叔也从马路上过去了,他没骑车,跟妈妈的方向相反。到晚上,妈妈下班回来在厨房忙活,嘴里哼着歌,晓莲待在屋里却想哭。吃饭时,妈妈伸手摸摸她的头,晓莲要是发烧了,就不爱吃饭,就打蔫了,她没发烧,她躲开妈妈的手,不想理妈妈,不想跟妈妈说话。打这儿起,再见到肖叔叔,她不再缠着让肖叔叔在自己的手腕上画手表了,肖叔叔一笔就能画出一只小动物出来,一头小鹿、一只小老鼠、一只毛茸茸的小鸡,还画过晓莲的像,这可不是一笔画出来的,她坐在肖叔叔家的椅子上,肖叔叔看她一眼,在纸上画几笔,再看她一眼,又画几笔,画好了,晓莲拿回家给妈妈看,妈妈说好看,压到了桌子的玻璃板下面,跟她的几张照片摆一起。晓莲还要肖叔叔给妈妈也画张像,可妈妈和肖叔叔都没答应,妈妈说自己画出来不好看,肖叔叔则说自己画不好大人,只能画小孩儿。
  第一次考试后,老师召开了家长会,老师强调最好是让爸爸们来,晓莲爸爸从厂里请假去了学校,但开会的没几个是爸爸,小四家就是妈妈来的,铃子家是大姐代替了爸爸和妈妈,铃子爸爸说,“开屁会,厂里的就够受的。”铃子妈妈不请假,“请假你给我开工资?”铃子羡慕晓莲,“你家多好,你爸你妈都惯你,吃得好穿得好,不挨打不被骂,等着,等来世我就投胎到你家去。”她问铃子什么叫投胎?铃子说,“你怎么什么都不懂,来世就是下辈子,投胎就是死了又活过来。”晓莲心里有疑问,人死了会活过来吗?爷爷死了好几年,到现在也没回来呀。
  她的确没铃子懂得多,就比如说生小孩儿这回事,根本不是爸爸妈妈抱回来的,是男的女的搞破鞋才有的。发生了那件事,晓莲忍不住问铃子,“要是你看到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光着身子,你会怎么办?”铃子尖叫起来,“那是搞破鞋,我才不要看呢!”吓得晓莲再也不敢问了,但她的心里压了一块大石头,想从那块大石头下挣脱出来,想跳想叫想闹,也想哭,就感觉心里有无限的委屈。
  家长会上,老师跟爸爸讲,“你女儿注意力再集中些,她的学习成绩会更好。”爸爸虚心接受老师的批评,表示回去要督促晓莲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开完家长会,爸爸领着晓莲往家走,爸爸的自行车轮胎扎漏了,不然,她坐到自行车前梁上,一溜烟就回了家。爸爸见她低着头不说话,问她是不是不愿上学,晓莲摇头,爸爸说,“我闺女考试考得挺好,我看挺好,比小四和铃子强一大块,比爸爸都强,我上学时可没考那么高分数,你妈也是。”晓莲还是不说话,爸爸逗她,“我宝贝闺女长大了,像个大姑娘了,不爱说话了。”晓莲嘴巴瘪瘪,想哭了。爸爸赶忙抱起她,“瞧我闺女真长大了,这么沉,爸爸快抱不动了。”以前她总是被爸爸抱在怀里,或扛肩上,街上有个什么热闹,踩高跷、扭秧歌、批斗会、游街什么的,她看得最清楚。
  爸爸指指一家商店,“给我闺女买好东西吃吧,告诉爸爸想吃什么?”
  就那么一瞬,晓莲心里的委屈憋不住了,迸发了,她哭起来,爸爸又是哄又是给她擦眼泪,“谁欺负我闺女了,看把我閨女委屈成这样,告诉爸爸,爸爸找他算账去,不像话,敢欺负我闺女,是不是小四?这臭小子欠揍,上回在我闺女作业本上划铅笔道,这次我饶不了他,告他爸,他爸能把他屁股打开花,他爸不揍他我揍他。”
  晓莲抽噎着,“……妈妈……肖叔叔……”透过泪眼那一层迷蒙,她看见爸爸皱起的眉头和眯缝起的眼睛,晓莲戛然而止,不讲的嘛,不能讲的,我不会跟爸爸讲妈妈的坏话的。
  五
  小良有点儿喜欢一年一度的两次探望,喜欢双手握光滑方向盘的感觉,喜欢车轮辗过路面细小的摩擦声,每一回向那个方向行驶,他都有一种旅人行将出发的小激动。一小时的车程,他迷恋窗外的风景,山峦、树林、果园,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突兀耸立起的高楼,抵达目的地还要经过一座壮观的跨海大桥,报纸上说是地锚式悬索桥,上下两层都可以跑车,遥远地看就像海面上拉起了一条晾衣绳。晚上,桥上主灯亮起来,蜿蜒千米,像条彩色的巨龙。有个黄昏,他在桥上行驶,正是落日时分,太阳把半个海面烧成了金属般红彤彤的世界,挺让他震撼的。
  小良兴奋地跟她讲那座桥,她一次也没走过,他想载她去看看,她没回应,好像没有兴致。他不知道她对什么事物有兴致或兴趣,深居简出,少言寡语,跟邻居接触不多,有次他来,她不在家,他等在楼下,几个邻居在聊天,知道他的身份都挺吃惊,从不知道她有个儿子。
  他对她也一无所知,不知道一天当中,她除了看看电视,照顾阳台上的几个花盆,还干些什么。那几盆花是仙人球、仙人掌、绿萝什么的,好活不开花。邻居有种地的,这里不像市中心,寸土寸金,楼房四周有很多空地,不少人家各自圈出一块地来种点什么,花啊菜啊作物啊都有。他问过她有没有也圈片儿地种,她莞尔,点点头,很小的一块地,大多时候荒着,只种应季的西红柿,时候一到,就有卖西红柿苗的,栽到地里浇上水就活,不施肥,不会施肥,结的果不少,都不大。她没流露出要让他看看那片地的意思。阳台上,她也在花盆里栽大蒜,中秋前后,买回的大蒜分瓣,插进土里,一冬天不去管,到春天盆里就长出了青苗。
  除此之外,她的亲人呢?她没再结婚吗?她一个人在夜里入睡,睁开眼睛还是一个人,她不孤单吗?她跟爸爸是如何结婚又离婚的呢?小良在童年的一个阶段,差不多把她忘了,只认奶奶一家人是亲人,奶奶从不提她,当她不存在,就连满嘴跑火车的叔叔也不提及,爸爸更不必说。他跟爸爸的关系疏远,爸爸不知道他生日,连出生的年份都说不准,他都上初中了,爸爸还以为他是小学生。前几年,继母的女儿嫁到深圳,爸爸打算退休后跟继母一起过去。跟她相比,爸爸似乎尽了些责任,他结婚时爸爸跟小玉父母共同出资付了新房的首付,可他内心纠结,从某种意义上,他觉得自己是被爸爸和她共同遗弃了的。
  她负疚过吗?她就没在这些不见的岁月里想过他吗?她的儿子!见到她之前,他没有关于她的任何消息,她活着还是死了?小良十三岁之后,下了决心,就算她这会儿来了,他不会那么容易让她见到自己,他不会在乎她的眼泪、她的忏悔,她必须接受良心的谴责,她必须恳求自己的原谅,这个过程要抻得长一些,长到她以为没有了希望。实际上,那不过就是想一想吧,自己做不到这些,这么多年之后的相见,她也不是他预想的样子,不悲伤,至少看不出来,也不焦灼忧惧。她好似平静,一种勇敢的古怪的平静,好像她的身体和生命不是一体的,生命对她来说只是一种附着,身体是一回事,生命是另一回事,他无法弄得懂,但他心里又清楚,她并非不悲伤,一个像孤岛一样的人,怎么可能不悲伤呢,有一种人,悲伤在深处。   小良身边亲近的几个人,奶奶有悲伤,姑姑有悲伤,叔叔呢?一个智商低下的人的悲伤是什么样子的?叔叔被那起诈骗事件吓到了是真的,当年奶奶请求司法精神病鉴定,结果叔叔不属于精神病患者,有辨识和控制自己行为的能力,要承担刑事责任,但鉴于叔叔智商落后于同龄人,是非的辨识能力也比常人要低,而这起诈骗案给受害人造成的经济损失不大,叔叔被从轻处罚了,拘留十五天,赔偿受害人一部分钱款。奶奶拿出全部储蓄,有爷爷留下的,也有奶奶自己辛苦赚的,奶奶退休后,在路边摆了把椅子给人理发,三块五块攒了些钱,又为叔叔投了份养老保险,双保险,叔叔可以一辈子衣食无忧。
  叔叔也的确没有这方面的担忧,到退休年龄,每月就能领到一两千块,奶奶那处大房子也是一笔财产,有自己的爱好,捡破烂、跳广场舞、玩玩手机,结交了几个跳广场的老年女性朋友,这些大妈朋友愿意开导他,天上掉下五个字,啥都不是事儿,没老婆,没子女,怕什么呀,你有房子和养老金呀,老了带着房子和养老金去养老院,去最好的养老院。叔叔也算想得明白,过得挺快活,他是小良见过的人当中最没心没肺快活的人。
  姑姑烦心事不少,冠一吸食海洛因后开车出了事故,将博物馆门前的一个雕塑撞碎了。自从几年前冠一在酒吧聚众吸毒被抓,强制送去戒毒,这是他第三次被拘,而他的吸毒史近十年,最长的一次强制戒毒六个月,姑姑和姑夫为冠一的事没少动干戈,相互指责对方溺爱过分。姑夫一年前跟姑姑分居,搬去公司住,扬言再也不管冠一的事了,而姑姑则威胁姑夫要离婚,两人的关系一直僵持着,过不下去,也离不了,小良想,或许,姑姑和姑夫的症结并不完全是因为冠一。
  那年小良大学毕业,正四处找工作,一个曾经要好的同学的公司开张,邀几个哥们儿去蟹子楼聚聚。小良以前参加过这个男生的升学宴,这个叫宝林的男生考取了另一所高校,他父母在酒店包了一个大房间,宝林请十几个男女同学搞派对,小良第一次喝酒,身體喝得发飘,仿佛地球失去了吸引力。之后十几个人又乘兴去迪厅跳舞,在舞池里,一个小良不认识的女生搂着他脖子,跷着脚尖把舌头伸进他嘴里,他紧张得浑身冒汗。接下来就发生了殴斗,也是因为喝多了酒的缘故,两个男生为一个女生大打出手,对殴演变成了多人混战,有人受伤,警察来了,相关的不相关的一干男生被带进了派出所,在一间黑屋子里关了一夜。第二天,男生们被一个个叫出去问话,也没受别的处罚,都放了。小良事后回想起来挺吃惊,二十四小时,他完成了人生三件事,喝酒,跟女生亲热,进局子。
  宝林约定六点,小良坐公交车去早了点,等在大堂,姑夫和那女子还有一个小女孩儿进来时,不是他先看到的他们,是姑夫先看到了他,隔着几米远的距离,他和姑夫的目光就碰上了,姑夫撇下女子和小女孩儿朝他走过来,没等他有所反应时,姑夫已经到了他身边,拍拍他肩膀,问他找工作有眉目了没有,听他姑说了,找工作挺难的,小良说正找呢,姑夫说这几天正忙着,过了这一阵咱爷俩聊聊。小良说好。
  姑夫跟他说话的当儿,那女子领小女孩儿进了某个包间,而姑夫似乎有点儿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继续跟他说话,小良指指门外,说,姑夫我同学来了,我过去了。姑夫使劲点着头,抓住他肩膀,颇意味深长地晃了晃。
  吃饭中途,小良去过一次卫生间,卫生间在走廊最里面,他往里进,那个跟姑夫一同来的女子和小女孩儿从里面往外出。女子很漂亮,穿黑色铅笔裤,一件白色的无袖丝绸衫,短小,领口很高,只有年轻的女性才敢这样穿衣服,长头发烫成大波浪披肩上,女孩儿有五六岁的样子,长得像那女子。跟小良碰面刹那,年轻女子有种猝不及防的表情,低头拉女孩儿的手快快地过去。
  姑夫在当天夜里打电话过来,先关切地问他没喝多酒吧,酒不是什么好东西,场面上虽难免,但还是尽量少喝,越年轻越要把控得住,上了岁数,就来不及了,又说自己就因为喝酒肝脏方面出了问题。姑夫话锋一转,问小良想不想去他公司,虽然外贸生意不如前些年好做,但能生存,安排个人也不成问题。小良谎说同学的公司刚起步,也正需要人,他学的是营销专业,也恰好有合适的位置,他考虑去同学的公司。姑夫呵呵地笑,说那不错,年轻人脑子灵,更适合创业。姑夫顿一顿,在饭店碰到我的事别跟你姑提,其实也没什么,请以前一个客户吃顿便饭,关键是你姑现在非常不可理喻,脾气大,疑神疑鬼,我也懒得跟她理论,年纪大了,吵架都不愿再吵了,小良子从小我就看好你,有出息,比冠一强,那小子也就那样了,对他我不抱希望了,你呢,以后有困难找姑夫,如果手上有好项目,想自己挑个头,需要钱,姑夫也能帮上忙。
  姑夫絮絮叨叨几分钟之后挂了电话,小良真希望自己没去过那家饭店,也没碰到姑夫,又想,自己现在撒谎也那么容易了。
  六
  学校要放寒假了,也意味着快过年了,邻居们见了肖叔叔打招呼,要肖叔叔写对子和福字。从搬到这楼上,左右邻居过年贴的“福”字或谁家办喜事的“囍”字,多是求肖叔叔写的,去年肖叔叔写的对子还贴在晓莲家门口,只等腊月二十七揭了旧的换新的。晓莲跟肖叔叔学过一首唐诗:“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说的就是贴对子的事。
  以前离年还远着,晓莲就急着要爸爸妈妈买新衣服、新鞋子,买小鞭、买灯笼,这年,她没吵这件事,或许像大人们认为的那样,闺女一年一个样儿,越大越懂事。她感觉自己真的长大了。
  晓莲无数次感到庆幸,她没跟爸爸说那件事,为此她又骄傲又有点儿负疚,而日子像往常一样,好似没变化,但细细观察,变化是有的,最明显的就是爸爸妈妈吵架和争论少了。以前口角时,总是妈妈气不过不言语,现在,都是爸爸自动偃旗息鼓,爸爸的退让,有时会令妈妈惊讶,慢慢地,妈妈的惊讶转为疑虑重重,晓莲会从妈妈的脸上看出一些担惊受怕来。有几回,妈妈留意到爸爸在盯视自己,不由得吓一跳,问爸爸,“你看什么?”爸爸则不明其意地笑笑,转开了视线。
  有天夜里,晓莲在睡梦中一下子醒过来,屋子里的灯亮着,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趴在她床边睡着了,一只胳臂搭在她身上,晓莲叫了声妈妈,妈妈睁开眼睛,抬起头,一时间茫然,接着揉揉眼睛,给晓莲掖了掖被子,起身时,想要说什么,张了张嘴,困难地吐出几个字,“如果……有一天……妈妈……”   妈妈眼神又迷蒙起来,像忘记了要说什么,最后,摇摇头,带有几分无奈,“睡吧。”妈妈用口形又说,“快睡吧。”妈妈一伸手,替晓莲关上了灯。后来晓莲就想,那晚若是妈妈能再待一会儿就好了,晓莲会搂着妈妈的脖子哭一场,诉说自己的委屈,她会告诉妈妈她什么都没跟爸爸说,可妈妈掉头出去了。黑暗中,晓莲的眼泪涌了出来。
  学校里,最后几天老师不教授新课了,布置假期作业,分配学习小组,安排学雷锋活动,教室里少了往日的宁静,吵嚷笑闹声一片,老师没生气,还情不自禁地跟着笑闹。晓莲和住得近的几个同学分在一个学习小组,老师说谁家的地方宽敞就在谁家学习,符合条件的只有晓莲家,她还是这个小组的组长。放学了,晓莲跟铃子一起走,快到校门口时,铃子说,“你爸爸。”
  晓莲一愣,爸爸正远远地看着她,爸爸不是出差了吗?才过去一天怎么就回来了?以前爸爸出差最短也要三四天,最长半个月,有一年,爸爸走了将近一个月才回来。前天晚上妈妈把爸爸的牙刷牙膏毛巾肥皂什么的塞进爸爸的黑色提包里,走得时间长的话,还要装进刮胡刀,爸爸在外面都是住小旅馆或招待所,每次都带这几样东西。
  奇怪的是爸爸换了身衣服,四个兜的衣服,里面还穿了那个白白的假领子,因为不常穿,衣服像新的。爸爸还穿了皮鞋。爸爸就这一双皮鞋,单层皮,每回过年去姥姥家,舅舅都要问爸爸脚趾会不会冻掉。还有,爸爸竟然戴了一顶灰色的帽子,她几乎没见过爸爸戴帽子,再冷的天都能看到爸爸的青色头皮,戴帽子的爸爸不像他了。晓莲犹豫不决地挪着步子,越走得近,越觉得熟悉的爸爸变得很陌生,眼里也没有往日看见她时的喜悦,流露出一种平常的,甚至带有些疏远的眼神,直到她走到爸爸身边,爸爸才咧咧嘴,拉住她,又朝铃子挥了挥手。晓莲发现不是往自己家走,问,“爸爸,我们去哪儿?”爸爸说,“去你姥姥家。”
  “妈妈在姥姥家吗?”曉莲问。
  爸爸说,“不在。”
  跟爸爸等在电车时,晓莲才又问,“去姥姥家干什么?”
  “跟你姥姥说话。”
  “妈妈为什么不去?”
  “你妈妈得待在家里。”
  晓莲吸了一下鼻子,没有酒味,爸爸没喝酒,但身上有另一种气味,不是柜子里的樟脑味,不是烟味,晓莲想不出是什么气味,闷闷的,湿漉漉的,她不想闻到这味道。她想再问爸爸点什么,只是那些话在脑子里打转转,不知道该问哪一句,好一会儿才说,“爸爸,你没出差吗?”
  “爸爸回来了呀。”
  “你怎么没骑自行车?”
  “我们坐车去。”
  “那我们在哪儿吃饭。”
  “姥姥家。”
  “妈妈呢?”
  “……”
  一辆电车摇摇晃晃开了过来,晓莲跟爸爸上了车,没有座位,她靠在爸爸身边,爸爸的双手抓着吊把手,眼睛看向窗外,好像把她忘了。晓莲不时抬头,能看到爸爸粗大的鼻孔,下巴上青色的短胡茬,脸上两边下坠的肌肉。她每抬一次头看爸爸,心里都增加一分不安,她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不安,又不安又不放心,爸爸出差了,却突然出现,还穿那身隆重的衣服,今天是什么日子?妈妈又为什么没一起来?爸爸说妈妈在家,说谎,平日,晓莲放学得在家等一阵子妈妈才下班。晓莲有点儿后悔跟爸爸上车,她不想去姥姥家,她要回家,可上了车就下不去了。
  晓莲的目光也转向了车窗外,空中有些细小的东西在飞舞,她拉了拉爸爸的衣襟,“爸爸,下雪了吗?”爸爸看她一眼,点点头,他的脸显得阴沉和呆板,旁边座位上坐着的一个老人搭话说,“今年的第一场雪。”
  姥姥家这一片地,是青一色的青砖瓦房,六七户一栋,姥姥从窗上看到了晓莲跟爸爸后,迎了出来,“二姑爷来了,赶上饭碗了,快进屋吃饭吧。”姥姥和姥爷对晓莲爸爸从来是恭敬多于热情,爸爸挡开姥爷让他的手,“不坐,说几句话。”
  “爸,妈,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们,我跟王芳结婚九年,自己觉得对得起她,也对得起你们家,小姨子结婚,我跑前跑后张罗,累得像个三孙子,出力出钱,连喜糖都是我从北京背回来的。大舅子对象的爹住院手术,是我帮着找的大夫。小舅子下乡那地儿苦,要当兵,我托咐打点不少人,虽然最后没当成,但换了个好地方,你们都知道。一年三大节,我哪个节都没落下,到这个家,没空过一次手,哪次不是大包小裹拎着东西来?这些不说,是我应该做的,谁让我是你们的女婿呢。就说我跟王芳,家里脏活儿累活儿不用她伸手,煤我买,粮我扛,有时工作服我都不用她洗,那衣服太厚,好吃的好穿的尽着她,你们打听打听,谁家媳妇儿年年买衣服,谁家媳妇儿能享这福,我就这么对她,也没换来她的心,她对不起我,太对不起我了,她跟人搞破鞋,我逮她逮了两三个月了,今儿让我逮着了,我罗老大出门人前算个汉子,她却让我当王八!”
  爸爸说话时,一次次甩开姥爷诚惶诚恐让他坐的手,“我没法再抬头见人,你们去家里看看她吧。”
  姥姥低三下四道,“二姑爷,小芳要真做下了这事,我第一个不饶她,扇不死她,你打你骂也都不为过,我们决不说二话。”
  “打她?骂她?我办了她!”爸爸又一次甩开姥爷的手,姥爷一个趔趄,撞到桌子上。
  姥姥颤着声问,“晓莲他爸,你没那么做吧?”
  “你们去看吧。”
  姥姥一下子哭出来,“你不会那么做吧!”
  爸爸不说话,走到桌边的椅子上,一屁股坐下,姥爷这时催促姥姥,“你还不快去瞅瞅丫头!”姥姥转身往外奔,嘴里念叨着,“二丫头二丫头,你这是惹了啥祸呀,”姥姥回头朝姥爷哭着喊,“你也去呀!”
  晓莲站在门边,盯着爸爸,他现在像一堆泥一样瘫在椅子上,精疲力竭,疲惫不堪,他打妈妈了吗?晓莲咬着嘴唇,梁伯伯打过小四妈妈,铃子爸爸还把铃子妈妈踹倒,用脚踢,用拳头捶,若是爸爸也这样打妈妈,她一定不理爸爸了。
  晓莲看爸爸动作缓慢地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叼嘴上,摸了摸兜,可能忘了火柴,又把烟塞回烟盒,抬头看看晓莲,招招手,“到爸爸这儿来。”   晓莲一步步挪过去,离爸爸一步远的距离,不再往前靠了,爸爸伸手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再说话,声音苍老又嘶哑,“以后,就跟着姥姥姥爷吧,他们會好好儿待你,听他们的话,好好学习。”
  晓莲眼睛盯着爸爸脖子上一下下蠕动的喉节,“妈妈呢?”
  “妈妈走了。”
  “去哪儿了?”
  “爸爸带她走。”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爸爸咧咧嘴,像笑又像哭,他双手捂着脸,停了停,用力搓了搓,又摇晃几下头,好像要让自己清醒,“那个地方,去了就回不来了。”
  晓莲低下头,瞅见爸爸的袜子,衣服换了,鞋换了,袜子没换,那上面沾上或溅上了什么东西,爸爸手腕上也沾了东西,还有帽子下面露出的头发上。晓莲的心开始怦怦跳,嗓子被什么东西弄得发痒,又痒又痛,她哭了,在什么都没明白的时候就哭了。
  爸爸没哄她,她一直哭,直到一群警察闯了进来,姥姥哭嚎着抢步扑过来,揪住爸爸,打他的脸,“你这个畜生……你害了我丫头……你这个天杀的……我跟你拚了……”
  晓莲再也没能回到自己的家,再没见到妈妈,两个月后,奶奶来姥姥家,要带她去见爸爸最后一面。姥姥和奶奶打起架,一个要另一个还自己的闺女,一个要自己的儿子,打到最后,都坐在地上大哭不止。晓莲没见到爸爸,而姥姥这会儿已经有点儿疯癫,又过了一年,姥姥彻底疯了,进了精神病院,晓莲被姥爷送到奶奶家。进入中学,跟铃子又见了,她知道的事是铃子从大人的口中听到的,妈妈和肖叔叔身上都挨了不下十刀,屋子里全是血,房子被厂里收了回去,没多久又住进一户四口之家。爸爸是在老鳖湾枪毙的,枪毙前被五花大绑在卡车上游街示众,邻居们都有点儿认不出爸爸了,瘦得像个猴子,脸色又青又黄。事先知道要毙人,厂里的一些人,其中有梁伯伯和铃子爸爸都提前骑自行车去了老鳖湾,那地儿以前枪毙过汉奸,后来又毙过一个市长,是个党员。
  一共八个人,有强奸犯、盗窃犯、通奸犯、杀人犯,还有一个女的,都跪着,围观的人中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晓莲爸爸的名字,晓莲爸爸转了转头,也没看见谁,冲发出声音的地方咧咧嘴。子弹都打后脑勺,血‘嗞’地就窜出老远,人就朝前栽倒,像掉了翅膀的公鸡。
  七
  姑姑来找小良,让他去跟冠一聊聊,冠一又从戒毒所出来了,情绪有点儿不对头了,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也不让别人去。冠一自己独居一处房子,离姑姑家一站多地,姑姑每天做好了饭菜送过去,进不了屋,放门口,冠一饿了自己端进去,有时,饭菜搁门口好几天。这样下去会出事的,不是说吸毒的人很容易患上抑郁症吗,抑郁严重了就是精神分裂,小良,好好跟冠一说说话儿,你们小哥俩儿还是能说到一起的,姑姑恳求道。
  这几年,小良跟冠一很少见面,冠一一向自负,又总一副阴阳怪气腔,对小良爱冷嘲热讽,大概是小时候养成的习惯,不刺小良几句,他自己不舒服。而姑姑除了对冠一催婚,也希望他能戒毒瘾,这是姑姑最大的心病,哪个好姑娘会嫁给一个瘾君子呢?小良知道自己去跟冠一谈意义不大,对于婚姻,冠一的说辞是已经有了个妈,干吗还再弄回一个,至于吸毒,反反复复,连公安机关都没办法,但他还是照姑姑的话做了。
  这天小良去冠一住处,倒没被冠一拒之门外,你姑让你来的吧?冠一开口就是这句,小良在看到冠一的刹那,想起的是小时候在姑姑家的一件事,当时姑姑说了一句什么话,让冠一发起了脾气,那句话类似于“你看人家小良多听话,你再看看你”,冠一忿忿将玩具往墙上掼,姑姑把冠一拖进卧室关起来,冠一在里面一边尖叫咒骂,一边用脚踹门,直到他折腾累了,姑姑才打开门。冠一冲出来便扑向小良,揪小良头发摇晃,又把他推个仰八叉,姑姑上前拉开冠一,你这孩子疯了!冠一不依不饶地隔着姑姑的身子抬脚踢小良,这是我家,谁让你来的!
  小良有点儿吓懵了,忘了哭,不明白冠一为什么冲他撒气,姑姑过来扶他起来时,他才哭出来。姑姑哄他说,别理他,他是个小浑蛋,等姑姑打他。冠一发泄了一通,对自己的举动感到满意,拿过一个苹果,往上面吐口唾沫,递给小良,给,吃吧,小要饭的。
  告诉你姑,我还活着呢。冠一耸着肩说。冠一不是一个人在家,一个女孩子坐沙发上听耳机,冠一冲她道,哎,你走吧,我要跟我兄弟聊聊。女孩子好脾气地问,要我给你捎什么吃的东西吗?冠一一拨愣脑袋,有需要我给你打电话。
  冠一精神挺好,没有姑姑担心的抑郁情绪,叼着烟,长头发披散着,说句话就甩甩头发,挺酷的样子,有一阵子他还留过“杀马特”的发型。这处房子在冠一二十岁时姑夫就买给他了,光客厅就四十多平,有一组水族箱,一大两小,占据差不多一面墙,里面养各色鱼,冠一只观赏,自己是不养的,有专人替他料理,水草啊、灯光啊、氧气啊、温度啊、消毒啊,他弄不懂的,也不屑干这类事儿,还有几株大型盆栽,也有人定期上门浇水施肥。靠墙那儿有套架子鼓,几把吉他,钢琴早就不弹了,小时候冠一换过三个钢琴老师,后来要唱歌,姑夫又给他找声乐老师和弹吉他的老师,到现在,冠一自己似乎忘记了曾经当歌星的梦。
  小良每次来冠一这里都喜欢看那个大水族箱,光热带鱼就有上千条,还有不下几十种的金鱼,以前姑姑说过,冠一买过一千多块一条的鱼,语气嗔怪,又无不透着得意。
  听说去看你妈了?冠一问。小良没回应。冠一说,你这根草现在变成宝了是不是?小良没理他,拖了把藤椅坐到水族箱前,眼前就像一个小型的海底世界,挺壮观的。
  冠一在后面说,她忏悔了吧?是不是哭得一塌糊涂?
  你说谁?小良问。
  明知故问,你妈!
  没有。
  没哭?没忏悔?她不是跟你叔一样了吧,没心没肺?
  小良不语,眼睛盯着水族箱,那些色彩斑澜的鱼们,黑色的、橙色的、黄色的、红色的、紫色的、蓝色的,在宁静地游弋,它们的眼睛静止而率真,从它们的宽阔的嘴、扁平的嘴、尖尖的嘴里吐出一个又一个泡泡。蓦地,小良就想,那会不会是它们的语言方式呢,在说话,在倾诉?或在讽刺?讽刺什么?人活着不如一条鱼快乐?他不快乐吗?真有点说不准。   你现在不恨她吗?冠一问。
  恨谁?小良回过头,看着冠一。
  嘁,恨谁?那个矫情的老太太,傻逼叔叔,假惺惺的姑,还有这个抛弃你一去不回的妈。
  小良想了想才说,冠一,你为什么养鱼?
  我爱看呀,好玩呗。
  鱼快乐吗?
  鱼?什么意思?不懂。
  谁也不知道鱼是不是快乐的,它只作为鱼来生存,这是它的处境,人有人的处境,我有我的处境,别人也有别人的处境,包括你。
  冠一“哧”地一笑,有思想,有心胸,一个在情感冷室中长大的小子,说真的,小良,有时候我挺嫉妒你,该考大学考大学,该工作工作,该恋爱恋爱,该结婚结婚,我处在你的位置,可能早就出去混黑社会了,我会仇深似海。
  那是你的选择,我来的目的你知道,我也明白劝不了你,你好自为之。
  冠一一拍巴掌,你说得对,选择最重要,你选择以德抱怨,我选择快乐人生,我跟你姑说话她不懂,你会懂,怎么说呢,人人都谈毒变色,“不能沾啊,沾上人这辈子就完蛋了”,去他妈的,外国大佬儿们都吸毒,大麻烟在一些国家是合法的,就像抽烟一样,明星们吸不吸毒,几个人在吸,你知道吗?那些经常在屏幕上露脸的有钱人吸不吸,你知道吗?不知道。我问你,你连烟都不抽,怎么会知道抽烟的快乐?你不喝酒,又怎么知道酒鬼的幸福?没有钱,又怎么知道当土豪的滋味?我说这意思,抽烟喝酒找女人当土豪,快乐吧,这些快乐加一起,再乘以一百的总和,就是吸毒的快乐,我为什么不吸?吸毒得有资格,得有身份,推心置腹跟兄弟你说,活着也左不过就这样了,该玩的玩了,该花的花了,再也没什么了,也就只剩下这点刺激了,所以呢,毋宁死,你就这样跟你姑说好了。
  八
  这是她唯一保留的一张照片,原先在姥姥家墙上的相框里,离开姥姥家时,她带走了。她五岁,过生日那天,爸爸妈妈领她去群众照相馆拍的,她坐爸爸妈妈中间,穿碎花布拉吉,是爸爸在上海百货公司买回来的,头发扎成两个羊角辫,妈妈则梳两条大辫子,跟爸爸一样胸前都戴一枚小小的领袖章,他们都那么年轻,太年轻了,妈妈的表情略微有些矜持,爸爸则毫无顾忌地咧着嘴,露出一排大牙齿。她好奇地盯着照像叔叔面前的大方盒子,闪光灯闪耀的刹那,她一哆嗦,闭上眼睛,照像叔叔说,“没关系,你闭眼睛前就上了底片了。”
  许多年后,偶尔的梦中,晓莲会梦见妈妈,也梦见过肖叔叔,就是没梦见过爸爸。妈妈就是照片中的样子,矜持中带着浅浅的笑意,然后,她突然就醒了,心怦怦直跳,感觉到心口那儿堵得慌,堵得她喘不过气来,眼泪顺着眼角一直流到耳朵里。
  十六岁,晓莲到省卫校念书前,去看望从精神病院被接回家不久的姥姥,小姨见了她红着眼圈说,“晓莲都长这么高了。”
  姥姥坐在炕上,头发剃得很短,面对着窗户摇晃身体,小姨说,“妈,晓莲来了,你认识她吧?”姥姥漠然瞅晓莲一眼,嘴唇嚅动着,自言自语。晓莲立在姥姥身后说,“姥姥,我去学护士了,回来再看你。”小姨说,“那不是得去省里吗?”晓莲“嗯”了一声。小姨问,“你自己一个人行吗?”晓莲低低道,“行。”小姨半晌再没说话,再开口突兀道出一句,“都是你爸那个天杀的……”
  小姨背过脸去,抽泣起来,晓莲也流了眼泪,哭了一会儿,她说,“小姨,我走了。”小姨擦擦眼睛,“缺什么就来个信。”
  送晓莲去省卫校是几个叔伯商量的结果,这孩子那么爱生病,学医吧,但学医难,当个护士容易些。晓莲越长大,身体反而比小时弱了,有个风吹草动就生病,感冒、发烧、腮腺炎、百日咳,要么就拉肚子,有时还像缺血一样头晕,小孩子容易生的病她都生过。在她记忆里,小时候只病过一回,刚搬新家的几个月后,还是铃子传染的。铃子出麻疹,本该待家里,不该找晓莲玩,她又那么爱说话,冲着晓莲又是咳嗽又是打喷嚏,没多久,晓莲就出现症状了,发热,流鼻涕,不爱吃饭。妈妈和爸爸轮流在家守着她,妈妈用湿毛巾给她降温退热,给她打蛋花汤喝,爸爸买来罐头,有橘子罐头、菠萝罐头、山楂罐头,她爱喝山楂罐头里的糖水,甜甜酸酸的。肖叔叔下班有时过来,讲故事给她解闷,有时她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她是那么好动的孩子,却被迫躺床上,尽管有妈妈和爸爸在身边,姥姥奶奶也来看她,但会在某个时候,生出奇怪的感觉,一种孤零零的空虚感,这可能是她初次尝到的孤寂滋味,她害怕这感觉,于是放声大哭,妈妈和爸爸都以为她是因为疼痛而哭呢。
  再也没有妈妈爸爸了,也没有人给她讲故事了,孤寂从此附在她身上,还多了许多伤口,总有鲜血在看不见的地方流出来,直到流光的那一天。
  叔叔扛着她的行李送她去火车站,省站那里有学校的接应,爸爸兄弟姐妹六个,叔叔是最小的,还没结婚,走在路上叮嘱晓莲,“现在社会上乱,要提高警惕,不是学校里的同学和老师不要接触,尤其是男的。需要什么就写信,放假赶快回家,叔叔来火车站接你。”
  叔叔说什么晓莲都点头,叔叔一直把她送上车,安置好行李,托付对面座的一对老夫妻关照小侄女儿,“孩子头回自己出远门。”
  那对老夫妻也热情,“放心吧,就交给我们了,瞅这小姑娘多稳当,多秀气。”
  叔叔陪她坐一会儿,直到提示发车的铃声响过,这期间,叔叔几次欲言又止,下车前,终于说了,“你爸,不是个坏人,别听别人瞎说。”晓莲点点头,眼圈红了。
  在卫校的最后一年,晓莲被学校安排在省一家甲等医院實习,原则上在校生回原籍实习,是她找老师请求的,她心存另一个目的,想永远留在省城。这几年,她没受到干扰,没有人认识她,也没有人知道那起发生在她家的轰动案件。太轰动了,认识她或不认识她的人们,都在背后指指点点,有人千方百计打听她学校,打听姥姥家奶奶家,就为看她,人们的眼睛里有看得懂的同情,也有她不理解的更加复杂的内容,一个七岁的孤儿,父亲是杀人犯,杀的是破鞋母亲。
  晓莲在那时候用了很长时间才明白,爸爸妈妈不会再来接她了,她得在姥姥家或奶奶家长大,她得适应没有爸爸和妈妈的生活。有些日子,叔伯姑姑们聚在奶奶家,她能听到他们在交谈,谈爸爸和妈妈,声音很低,小心翼翼,对爸爸怒其不争的婉惜、唏嘘,对妈妈的怨恨,但言辞并不激烈,接受现实的无奈。一旦她出现了,叔伯们的交谈会停下来,冲她笑笑,或沉默不语。   曾有一件事,邻居来奶奶家替人说项,一户没有孩子的人家想要收养晓莲,被叔叔吼了出去,“我们罗家的骨血,她不是孤儿,她有亲人!”
  出来念书是亲人们做的正确的事,不再遭遇人们的好奇、同情和复杂的目光了,可疼痛仍然在,有人疼痛却不知道哪里痛,她清楚自己的疼痛,无法在疼痛中自欺欺人,她总是一再地骗自己,不是她在爸爸面前說漏了妈妈和肖叔叔的事,是爸爸自己的醒查,不管有她没她,毁灭是一定的。这样想,安慰不了她。她越来越清楚,妈妈在最后的日子,已经意识到了某种危险,但没有退路了,只能以飞蛾扑火的姿态前行。也许给妈妈的时间太少了,如果有足够的时间,妈妈和肖叔叔会对他们的关系有个明朗的抉择吧,他们的抉择也能掀起波澜,但结果绝对是不同的。
  晓莲时时告诫自己的就是,不要在别人面前哭出来,要活得跟别人一样,但总有人注意到她的不一样,稍加留意,就看到了她跟同学们之间的距离,不逛街,不去游玩,没有更要好的朋友,她跟谁都是不远不近的。不参加学校各类文体活动,她唯一喜欢的就是绕着校门前的小河边跑步,跑得气喘吁吁,跑得精疲力竭,那儿有一排柳树,她独自藏在茂密的枝条里,感觉到一种不被看破的慰藉。
  有一天,她被班主任老师叫到办公室,原因是她不想跟老师同学去爬山,班上两个女生因为身体不舒服举了手,她也举了手,但没说明理由。
  “来,孩子,跟我说说,为什么不去参加集体活动。”
  她垂下头,不语。
  “你这个孩子,我早就注意你了,为什么那么忧郁呢?”
  老师姓关,教她们病理学基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个子太高的缘故,背有点儿驼了。关老师的习惯动作是用食指推推滑到鼻梁上的眼镜,讲话的声音好听,妥妥帖帖有股暖意,他总让晓莲想起另一个人来,每到这时,她脑子里拚命驱赶那个影像。班上的同学多是外地生,关老师时不时请几个女生去他家吃饭,轮着去,五十八个女生没落下一个。关老师的爱人是小学音乐老师,人长得小巧玲珑,一张娃娃脸,三十几岁了还有一股孩子气,他们没有自己的孩子,或许因为此,关老师把所有学生当成自己的孩子。
  关老师家有架脚踏风琴,每回吃过饭,围着桌子嗑瓜子,闲谈几句,关老师和爱人就上演他们的节目,也是女生们要求的,关老师弹琴,他爱人唱歌。关老师爱人唱歌时双手相握,端在腹部,挺胸抬头,像在舞台上的样子,“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儿香两岸……”关老师爱人一张口,那么娇小的人,声音却有足够的爆发力,唱完了,鞠一躬,退场,接着有勇敢的女生唱。关老师唱过,一唱就跑调,逗得女生们哈哈大笑,晓莲从未唱过。
  关老师站讲台上,俯视晓莲,觉得自己太高了,走下讲台,还是高,拉把椅子坐下,“班上的女生都比你活泼,你这个年纪,不该郁郁寡欢,有心事吗?能跟老师谈谈吗?家庭困难?”
  晓莲盯着自己的脚尖,摇头。
  “你父亲是干什么工作的?”老师问。
  晓莲摇头。
  “你没有父亲?”
  晓莲咬住了嘴唇。
  “哦,那母亲呢,母亲做什么工作?”
  晓莲就要哭出来了。
  “……你,没有……父母?我的天,对不起,老师不知道,是老师太粗心了,关心得不够。”
  关老师站起身,两手搓了几下,“老师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是我不好,我太不好了,那行吧,这次爬山就不去吧,下次不能错过活动,老师跟你讲,爬山有好处,尤其到了山顶往下看时,心情会开阔,还可以冲着天喊叫。好吧,不说这个了,不去是不去,但有个任务老师要交给你,你的字写得很好,作业本上有小画也是你画的吧?不错,下期班上的黑板报就由你来出,好不好?又有新生入校,老师腾不出时间,算帮老师一个忙,好不好?”
  晓莲在省那家医院实习时,无论转哪一科,上上下下的医生对她印象都非常好,仿佛她天生有一种谨慎冷静和沉稳,基本功扎实,这是做医护工作者的先天条件,整个实习期,她几乎没出差错,而其他实习的护士都不同程度地有过失误。有个小护士给患者滴阿托品时滴错了眼睛,造成患者暂时性的失明;另一个则把冲眼睛的药水加到盐水里,当液体静脉输入了患者体内。有护士给小儿打头皮针时,穿刺连续三次不成功,这个护士后来被终止了实习。晓莲的实习鉴定是九十分以上,带教老师说这是她带过的护士中,唯一得这么高分数的实习生。眼科有个老护士长,快退休了,她喜欢晓莲的细心,得知晓莲想在毕业后留下来工作后,护士长很乐意帮她跟主管院长沟通,院长的答复是,晓莲暂时只能作为临时工在医院工作,一旦有机会,就会最先给转正。护士长给她出主意,一旦进入医院工作后,主动要求下乡支农,支农时间一般在一两年左右,抽调回来就是正式工了。
  晓莲工作的第一年,跟几个省里的同学去过关老师家串门,她自己不会主动联系别人,慢慢地同学之间的关系就断了,她又下乡支农,没再见过关老师。几年后,遇到一个卫校的同学,听到一个令她震惊的消息,关老师的爱人遭人报复,被刺死了。事情的原委是关老师爱人坐公共汽车时,看到一个小偷在掏身边人的钱包,她提醒了一句,下车后被小偷和同伙尾随,在僻静处,小偷刺了关老师爱人一刀,致命的一刀。
  晓莲想去看看关老师,终因怯懦没去成,她也打听到卫校的办公电话,几次拨了那个号码,半途就放弃了,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来安慰关老师,而事实上,伤痛是无法安慰的。
  九
  小良独自一个人,站在那座跨海大桥上,朝着海面凝视,大桥的上一层正隆隆驶过各种车辆,头顶阳光灼烈,他有点儿晕眩,有点像闭着眼睛转圈时产生的感觉,这感觉是愉快的。原本是奔着郭家小区去的,却停在这里,今天不是中秋,离春节远着,自己突然的出现会不会搅扰了她?他不是第一次在半途中返回,有几次已经到了那片地,已经看见了那栋楼,但他终于还是没进去。有一回,天都黑了,他绕着那栋楼转了两圈,抬头看看那扇窗户,没有灯光,不知道她睡了还是不在家。小良从来不提他的这些失败的造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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